第四十六回 米槠根
第四十六回 米槠根
今年二月二十日前后,丹穗兵部卿亲王拟赴初濑长谷寺参拜。此前他虽然早已有这种意愿,却迟迟未能成行。此番之所以毅然行动,前往参拜古刹长谷寺,大概图的是前去途中,可在宇治歇宿吧。“宇治”这个地名,昔日有人称为“忧愁山”。可是丹穗皇子却对此地名颇感亲切,固然有其理由,不过着实令人觉得有些荒诞无稽。随行的公卿大臣为数众多。殿上人等自不消说,几乎可说是倾巢出动,留京者无几。这里有一处领地是六条院主人源氏遗传下来的,如今归属其长子夕雾右大臣继承。此处领地位于宇治川彼岸,面积广袤,景致宜人,饶有情趣,于是此处就成为丹穗皇子前去参拜往返途中的歇宿之地。夕雾右大臣原定于丹穗皇子回程时,亲自莅临迎候,但因骤然发生忌讳之事,阴阳师劝他行动务须谨慎,只好向丹穗皇子致歉不能前去迎候。丹穗皇子先是内心稍感不快,后来听说今日改由宰相中将薰君前来迎候,十分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托薰君向八亲王那边传递信息,于是颇感惬意。实际上丹穗皇子对夕雾右大臣平素不怎么亲近,因为嫌他过于拘谨严肃。夕雾的儿子们诸如右大弁、侍从宰相、权中将、头少将、藏人兵卫佐等都来陪伴丹穗皇子。
丹穗皇子是当今皇上和明石皇后所生三皇子,特别受到宠爱,世间声望也挺高。特别是六条院众人由于他是由紫夫人抚育长大的,举家上下都把他当作家中主君一般看待。今天在宇治这里接待他,特备极其讲究的山乡风味的筵席。还拿出围棋、双陆、弹棋盘等玩物来,个个尽情尽兴地消遣度过了一天。丹穗皇子不习惯于路途的劳顿,深感疲劳不堪,当然本意也想在此地多滞留几天。稍事休息过后,到了傍晚,命人拿出琴等乐器,弹奏一番。
在这远离闹市的山乡,流水声响也成了一种天然的音乐,在流水声响的衬托下令人觉得管弦乐声更加清澄。那位高僧一般的八亲王的居处,距此间仅一水之隔,顺风传送过来的管弦乐声清晰可辨。八亲王听了不禁回想起当年的诸多往事,不由得自言自语:“这笛声悠扬可人,吹得真好,不知是谁人在吹。记得我听过已故六条院源氏所吹的笛声,那音色着实富有情趣,温暖可爱美妙动听。此刻听到的笛声似乎过于清澈,总觉得略有矫揉造作之感,颇似已故前太政大臣家族的人所吹的笛声。”接着又说:“唉!岁月流逝得好快啊!我早已抛弃这种游乐,虚度似有若无的岁月,不觉间已累积多年了,此生实在没意思呀!”随着又想起两位女公子当下的境遇来,觉得她们实在很可怜,自己真不想让她们就这样终生埋没在这山乡里啊!八亲王浮想联翩,心想:“女儿迟早都要嫁人,不如许配给像宰相中将薰君这样的人。但薰君为人老实且道心重,只怕他无心谈儿女爱恋之事。至于当今举止轻浮的年轻人,怎么可以做我的女婿呢!”他左思右想,理不出个头绪来,内心深感寂寞郁闷。在八亲王这边的山庄里,春天之夜纵然短暂,他也觉得难熬到天明。相形之下,在丹穗皇子歇宿的另一处山庄那边,欢快的管弦乐声不绝于耳,如醉似梦,倏忽早已天明,人们尚嫌春夜太短呢。丹穗皇子觉得游兴正浓,尚未尽兴,不愿就此返回京城。
极目远眺,但见遥远的天边,彩霞漫天飞渡。樱花有的早已凋零,有的却在含苞待放,漫山遍野,色彩斑斓,美景无限。往近处看,只见沿川岸边的垂柳随风摇曳,袅娜多姿,倒映水中,优美典雅之情趣着实非同一般。这对于难得见到山野美景的京城里人来说,确实感到极其珍奇,难以舍弃返京。宰相中将薰君不愿错过这个良机,很想前去拜访八亲王。他本想避开众人耳目,独自泛舟前往,但又觉得这样做过于轻率,正在犹豫不决时,八亲王派人送信来了。信中咏歌曰:
山风传送笛悠韵,
白浪阻隔未见君。
八亲王的草书字体相当流畅优美。丹穗皇子对八亲王早就敬仰,听说八亲王来信,很感兴趣,遂对薰君说:“让我来代写回信吧。”说着便写道:
两岸纵令隔着川,
清风无阻把信传。
薰中将前去拜访八亲王。他邀集几个擅长音乐的贵族子弟同往,泛舟渡川至对岸过程中,在船上奏起《酣醉乐》来。八亲王的山庄濒临宇治川,筑有伸向川岸的回廊,回廊上筑有阶梯可通向川边,宛如一道桥,这是一座造型颇具匠心、饶有山庄风情的典雅殿堂。众人都怀着一种恭敬的心情,舍舟登岸。
八亲王的山庄内的陈设与他处不同,格外简素,摆设着富有山乡风味的竹箔屏风等,别有异趣,耐人寻味。今天准备接待远方的来客,四处都打扫得特别干净利落。几种音色无比优美的古乐器随意陈列着,大家逐一弹奏。特意改换调子,将双调的催马乐《樱人》改换为壹越调弹奏。客人们都希望趁此机会能欣赏到主人八亲王弹奏七弦琴,可是八亲王只顾悠悠自在地抚弄十三弦的筝,偶尔又和他人合奏。年轻人也许对八亲王所弹的筝声听来陌生,只觉得异趣深奥、音色非常美妙,他们十分感动。八亲王安排合乎山乡情调的筵席款待来宾,富有情趣。更令局外人想象不到的是,有皇族血统出身并不低微的众多王子王孙,诸如年迈的位居四位的王族之类的人等,大概体谅到八亲王家仓促间款待大批贵宾,恐怕接待人手不够,出于一贯同情纷纷前来帮忙。举觞劝酒的人,个个殷勤备至,举止不俗。飨宴场面确实优美,古风氛围浓重,山乡情趣十足。来宾中想必有人想象着居住此处的女公子们的情形,而暗自涌动恋心吧。参拜古刹,途中滞留于宇治川彼岸山庄的丹穗皇子,由于身份的关系,不能随便行动,不由得感到受束缚不舒畅,心想:“不应错过这次机会。”他迫不及待,遂命人折下一枝美丽的樱花,差遣一个长相可爱的随身殿上童,将信送至八亲王处。信中写道:
“山樱芬芳引客临,
折下花枝插双鬓。
我正是‘流连春郊泊一宿’。”函件大致上是这样写的。两位女公子不知该如何回信才好,心烦意乱。老侍女们说:“这种情况下,倘若过分认真冥思苦想,而迟迟不复信,反而失礼。”于是,大女公子遂让二女公子执笔,二女公子写道:
“旅客驻步篱笆前,
折花莫非做排遣。
旅客不是‘有心特意访春郊’吧。”字迹挺秀,文笔流畅。川风吹拂,仿佛情愿当媒介来回传送宇治川两岸山庄内那悠扬悦耳、情趣盎然的奏乐声并让其交融。
藤大纳言红梅奉旨前来迎接丹穗皇子返回宫中。众人前呼后拥,声势浩大地打道回京。年轻的贵公子们总觉尚未尽兴,一路上频频回首,依依不舍地离开。丹穗皇子心想:“另找适当机会,再次来游吧。”时值樱花盛开,云霞飞渡,风光旖旎情趣盎然的季节,众人诗兴大作,或作汉诗或咏和歌,层出不穷。为避免烦琐起见,就不一一探讨了。
丹穗皇子滞留宇治时,心绪**不安,未能随心所愿地和那两位女公子通信,深感美中不足。自那以后,即使没有薰君做中介,他也经常写信,差人直接送去。八亲王看了信后也说:“还是要写回信的。但是最好不要当作情书来看待,否则会招来日后的无穷烦恼。从大体上说,这位丹穗皇子特别爱好风流,想必是听人说这里有两位闺秀,从而不愿放过,遂写这些逢场作戏的信函吧。”八亲王话虽这么说,还是劝女儿给人家回信,因此二女公子不时也遵命给对方写回信。大女公子则非常小心谨慎,她对谈情说爱的事,纵令逢场作戏也宁可远离,不愿沾边。八亲王总是过着心中不安的孤寂生活。“春日悠闲”,更觉寂寞无聊,时日漫长难熬,成天陷入沉思遐想。两位女公子日渐长大成人,容貌姿色越发标致,美丽动人。这反而使八亲王更加忧心痛苦,他心想:“倒不如长相丑陋些,埋没在山乡也就不那么可惜,我的忧心痛苦也许会减少些呢。”八亲王朝朝暮暮冥思苦想,烦恼不堪。此时大女公子芳龄二十五岁,二女公子二十三岁。
据阴阳师卜算,今年是八亲王的严重厄运年。他情绪欠佳,十分担心,比往常更加勤于修行,诵经念佛。他对尘世已无所眷恋,一心只想为后世修福。他觉得自己无疑会往生极乐净土,只是两个女儿的前途尚无着落,十分可怜,实在放心不下。缘此他身边的人们都为他担心,他们想:“虽然八亲王的道心无比坚固,但只怕到了弥留之际还牵挂着两个女儿,尘世的挂牵势必搅乱正念,妨碍往生极乐净土。”八亲王自己内心则在盘算:“只要有人郑重前来求婚,哪怕此人并不那么理想,但作为女婿于我面子上还算过得去,那么我也可以将就应允。只要他真心爱护我女儿,愿意照顾她一辈子,即使此人有些缺点,我也可以视而不见,宽容答应将女儿许配给他。两姐妹中只要有一个先成婚,安定下来,那么另一个女儿就有人照顾,这样我也就可以安心地往生极乐了……”然而,现实中并没有人热心地前来求婚。偶尔有个顺便的机会,也有人写求婚信寄来,不过都是些轻浮的年轻人,喜好寻欢作乐,或借着到某古刹参拜,途中在宇治歇宿时,或是路过此地时,出于逢场作戏的心理,写封情书来求爱。他们大概以为八亲王家虽说是亲王之家,却已沦落不得势,过着凄清的生活,从而轻蔑亲王家,出言不逊。八亲王最看不上这种不知好歹的人,连只言片语也不给他们答复。在这些来信者中,惟有三皇子丹穗是真心爱慕,不追求到手决不甘心。这也许是前世注定的宿缘吧。
宰相中将薰君于当年秋天晋升中纳言。随着官位晋升,世间的声望也更加显赫了。然而他内心中的烦恼甚多。关于自己的出生问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多年来心怀疑窦,未能解开。最近得知实情后,内心更觉痛苦。他想象着亲生父亲柏木权大纳言当年因忧郁而死的情形,想代父勤修佛道,借以减轻父亲的罪孽。他同情怜悯那个老侍女弁君,经常避人耳目,悄悄以种种借口对她施以种种关照。
中纳言薰君想起已阔别许久没有前去宇治拜访八亲王了,于是在七月间前去造访。京城里的七月,秋色尚未明显呈现,可是一来到宇治的音羽山附近,就感觉到秋风萧瑟,吹来阵阵凉意,冷飕飕的。槙尾山一带的树叶稍稍染红,再往深山中走去,四周的景色越发优美奇特。薰君此番来访,尤其受到成天体味着秋日寂寞的八亲王的格外欢迎。八亲王向薰君倾吐了许多知心话,还嘱托他说:“我归天之后,希望你在方便的时候,经常来眷顾我的这两个女儿,万勿舍弃她们。”薰君说:“此前已承蒙嘱托此事,侄儿句句铭记心中,决不会慢待两位女公子。侄儿对尘世力求无所眷恋,一身只图简素。虽然侄儿前途渺茫,未必万事都靠得住,但是侄儿只要一息尚存,承担照顾女公子们之志决不改变。务请皇叔宽心。”八亲王听罢不胜欣慰。夜色渐渐深沉,月亮当空,月光普照大地,八亲王感到远山的姿影仿佛都移近眼前了似的,他平心静气地念经诵佛,过后又和薰君闲聊诸多往事。八亲王说:“当今的世道不知是什么样了。往昔,每当明月悬空之秋夜,在宫中等处,必在御前演奏管弦乐,我也忝列其中。那时擅长管弦技艺的名家能手,几乎都聚集一堂,各显神通,奉献绝技妙艺,参与合奏。但是我觉得这种演奏规模过于庞大,不如小型的演奏,诸如精于此道的女御、更衣各自在室内抚琴弄弦更具风情,来得亲切。她们内心底极欲逞能斗强,针锋相对,然而表面上则和睦相待,这些妃嫔们于夜深人静之际,往往能各自奏出渗人肺腑的乐声来,音调凄凉的琴声隐隐约约地传送出来,令听者感慨良多,耐人寻味啊!一般说来,女子适合于做供人消遣的对象,她们虽然做不了大事,却拥有能够拨动人心弦的魅力。大概因此,佛道才说:女子是罪孽深重的。就以心疼子女而迷了心窍的天下父母来说,男孩儿似乎不需要父母过分地操心吧,可是女孩儿呢,倘使嫁错了人而遭受折磨,纵然是命运所迫无可奈何,为人父母者还是要为女儿伤心痛楚。”八亲王虽然像是闲聊天,泛泛谈他人之事,但薰君听来觉得似乎也反映出八亲王的苦恼心思,十分同情八亲王。薰君说:“侄儿我对一切尘世俗事,诚然无所留恋。自身也没有精通任何一门艺能技艺,惟有愿意听赏音乐而已,看似无聊,我却着实难以舍弃。那位大彻大悟的迦叶圣僧想必也是因为听赏音乐,忘却威仪,闻琴声而起舞的吧。”薰君前些时候曾听到女公子们弹奏的些许琴声,总觉得没有听够,恳切地盼望能再听到。八亲王大概有心想借听琴为开端,促使他们相互亲近吧,只见他亲自进入女公子们的居室,一个劲地劝诱女儿们弹琴。大女公子拿过筝来,略弹了一会儿就打住了。琴声一停下来,山乡四周的氛围显得比方才更加凄寂无声,四下杳无人影,天空的景色、四周的光景,都深深地令人感到寂寞。那毫无造作悠悠自在的女公子们的琴声,令薰君心驰神往、兴致盎然,颇想与她们合奏,然而女公子们怎么肯毫无拘束地与他合奏呢。八亲王说:“我此刻只能让你们自然地先熟悉一下,以后就看你们年轻人自己的啦。”说着,八亲王拟走进佛堂做功课,临走前咏歌赠予薰君,歌曰:
“我逝草庵纵荒芜,
信君不负我嘱咐。
此番与君相晤,恐怕是最后一次了。由于心中不安,总觉没着落,难以按捺,情不自禁地对君说了许多愚顽荒唐的话。”说罢落泪潸潸。前来做客的薰君回答道:
“我与草庵已结缘,
终生不违立誓言。
且待宫中举办相扑节会等宫廷仪式忙过后,定当再次前来拜访。”
八亲王上佛堂后,薰君就在室内召唤那个不问自说的老侍女弁君来,让她把上次尚未说完的话接着说下去。月落时分,月光照遍室内,帘内袅娜多姿的人影依稀可见,因此两位女公子遂退到深处。她们看到薰君神态庄重,并非世间那种寻常的好色男子,其谈吐严谨得体,她们也就放心,有时还适当地略作答话。薰君暗自想起丹穗皇子迫不及待地想会见这两位女公子,觉得:“自己的心情毕竟与其他年轻人不一样,八亲王那样诚恳且主动地将女儿许配给我,可奇怪的是我却不急于将她们占为己有。说实在的,我并不想疏远这两位闺秀,我和她们如此互相交谈,她们对我在春天的樱花或秋日的红叶季节里,向她们倾诉深深的哀愁思绪或兴味盎然的风情,都给予深切的理解和同情,这样的伊人,倘若与我无宿缘而成了他人的妻子,终归是很可惜的啊!”薰君此刻的心情,仿佛女公子们早已是他的人似的。
当天深夜时分,薰君告辞返回京城。他回想起八亲王内心不安,担心大限将至,那忧愁苦闷的模样实在可怜,所以薰君打算在朝廷公务繁忙过后,再去拜访八亲王。丹穗兵部卿亲王也作了种种思考,试图创造适当的机会,于今年秋天赴宇治观赏红叶。他不断地派人给宇治那边送信。但是二女公子认为他不是真心诚意追求情爱,因此回信时,并不把来信当作麻烦的情书看待,只当是无所谓的四时寒暄的风流文书来解释,时不时地也给予复函。
时令进入深秋,八亲王似觉大限将至,心情越发忐忑不安。因此他拟独自迁居到那寂静的阿阇梨的山寺中去,以便静下心来专事修行,诵经念佛。遂向女儿们嘱咐身后事说:“世事无常,生离死别在所难免。倘若你们有可安慰的意中人,那么死别的悲伤也会逐渐消减,但是你们俩没有可代替我保护你们的人。你们境遇孤寒,无人相慰,我就这样撒手人寰把你们舍弃在世间,内心着实无比痛苦悲伤。然而倘使只因这点父女情缘羁绊,使我不得往生,而永坠无边苦海,也是无益的。再说我和你们同生在世时,也早已看破红尘,从而决不计较身后之事。但总希望你们不仅念及我一人,还顾念到已故生母的名誉,切勿生轻浮的念头。若非确实可靠的深缘,切勿轻信人言而草率离开此山庄。要确信你们俩的身世命运,完全与一般人迥异,务必打定主意在此宇治山乡终老。只要意志坚强,定能平安度送岁月。特别是女子,若能耐心地闭居山乡,免遭众目睽睽的世间残酷无情的非难,这是最好不过的了。”
两位女公子未曾考虑过丧父后自己的前途,终身大事将会如何,只觉得万一父亲亡故,姐妹俩恐怕片刻都不能在世间
活得下去吧!听了父亲这番忐忑不安,行将临终般的遗嘱,姐妹俩真是无比悲伤,叹息不已。八亲王内心虽然早已抛弃俗世的一切,但是多年来毕竟是和这两个女儿朝夕相伴生活过来的,突然就要分别,尽管不是出于无慈悲心,但在女儿们来说,确实是满怀凄凉怨恨的事。
八亲王拟于明日进山,今日与往常不同,他到山庄各处走走查看。这里本是一处不起眼的简陋住所,暂住这里草草度日罢了。八亲王想到自己亡故后,年轻的两个女儿怎么能够耐住性子,笼闭在这苍凉的住处度日呢!不由得满眼噙泪,念诵经文,他的这副姿态倒是挺清秀的。八亲王召唤几个年纪稍长的侍女到跟前来,谆谆嘱咐道:“我走后,你们要好好侍候两位小姐,好让我放心。本来出身卑微,在世无声无息的人,子孙衰微是司空见惯的事,不会引起世人的瞩目,但是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家,虽然也许人们看不上眼,不过倘若过分沦落衰败,着实对不起祖先的声誉。万般艰难困苦的事想必也会很多的。拮据寂寞度送岁月,本是寻常事,不足为奇。只要能恪守家规,谨慎行事,那么世间的名声就不遭损,自己也问心无愧。世间常有奢望荣华富贵却终未能如愿的事,因此切勿有不切实际的轻浮想法,而让两位小姐委身于不善之人。”
八亲王拟于天未亮时分离家进山寺。临行前又走进女儿室内,对她们说:“即使我亡故后,你们也不要过分悲伤,心态要放开朗些,经常抚琴弹筝。要知道世间万事都不可能尽如人意,切不可成天闷闷不乐、忐忑不安。”说罢出门离去,却还频频回首。
八亲王进山后,两位女公子更觉凄怆寂寞,陷入沉思。姐妹俩朝夕相依共叙,一个说:“我们两人中,倘若没了一个,另一个如何度过朝朝暮暮的日子啊!世事无常,无论现在或未来都是变幻莫测的,有朝一日两人分开了,可怎么办呀!”她们时而哀泣,时而欢笑。无论玩耍或办理正经事务,她们都协力同心,相互安慰、彼此勉励地度过每一天。
八亲王进山寺修行,专心念佛,原定今日告一段落。两位女公子急切地盼望父亲早日回家来。傍晚时分,山寺有人来传达八亲王的口信说:“今早起来觉得身体不适,不能回家。可能是受些风寒,现在治疗中。不知怎的总担心,惟恐不能再次相会。”两位女公子听罢,不禁大吃一惊,担心父亲的病况不知如何,十分忧虑,叹息不已。连忙给父亲的衣服添加厚厚的棉絮,交给来人送到山寺里。过了两三天后,依然不见八亲王下山来,姐妹俩屡次派人前去探望,询问病况如何。八亲王叫人传口信说:“并无特别严重病症,只觉浑身难受。倘若略见好转,我会立即抱病下山回家的。”阿阇梨一直守候在八亲王身边看护他。阿阇梨对八亲王说:“从表面上看来,此病似乎并不严重,不过也许是大限将至。切不可为女公子们的命运忧虑,但凡人各自都有各自的宿命,因此不必总把此事挂在心上。”阿阇梨逐渐开导八亲王舍弃一切俗世杂念,并告诫他说:“如今更不可下山了。”这是八月二十日之事。
时令已过中秋,苍穹的景色也显得凄凉。两位女公子朝夕叹息,惦挂着父亲的病状,心情宛如朝雾暗淡,郁闷不乐。拂晓残月明亮地普照大地,照得宇治川水面明澄如镜。女公子命人打开格棂上的悬窗,极目远眺,隐约听见山寺那边传来的钟声。钟声报晓时分,山上派人来报:“八亲王已于夜半亡故。”来人边哭边说,两位女公子连日来忧心忡忡,时刻挂念着父亲的病情,猛然听闻此噩耗,惊愕得几乎昏了过去,由于过度悲伤,以至欲哭无泪,只顾俯伏在地上了。倘若能守候在弥留之际的亲人身边,亲眼目睹,也许极其悲伤的死别多少可减少些遗憾,这是世间之常情。然而两位女公子未能亲自送终,因此备感伤心遗憾,叹息不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平素她们心中常想,父亲一旦归天,她们一刻也不想存活世间。缘此号啕痛哭,只想设法尾随父亲后尘。然而人寿长短都是命里注定的,终究无可奈何。阿阇梨平日早已接受八亲王的嘱托,身后应做的法事等,均由他一手承办。两位女公子要求阿阇梨说:“我们想瞻仰亡父遗容,哪怕是最后一次。”可是阿阇梨仅仅如斯回答:“现在岂能再见。亲王在世之日,早已说好不再与女公子们见面。如今亲王既已归天,就更不用提此事了。你们应该迅速断绝此种顽念,需要做此修炼。”女公子们探询父亲闭居山寺期间的状况,对此阿阇梨由于道心过重,嫌这些探询过于琐碎,显得有些厌烦。八亲王老早以前就怀有遁入空门之志愿,只因无人代替他照顾这两个女儿,难于割舍离去,所以生前一直和女儿们朝夕相依,借以抚慰凄寂的日常生活,终于未能摆脱尘世羁绊毅然出家而度过了一生。如今既已迈上了黄泉路,先行亡故者的哀心或存活者的眷念心,都是无可奈何的了。
中纳言薰君惊闻八亲王噩耗,不胜哀伤痛惜。他本想再次会晤八亲王时,坦然地向他倾吐留存内心中的千言万语,如今斯人已去,他想到世态真是无常,不禁失声痛哭。薰君暗自寻思:“曾记得先前我与他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曾对我说:‘此番与君相晤,恐怕是最后一次了。’可是,只因八亲王平素是一位对事物格外敏感者,他常说人生无常,旦夕祸福难测,听惯了就习以为常,故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万没想到,竟成‘昨日今朝何所思’,永别了!”他反复追思,万分遗憾,悲伤至极。于是遣使赴阿阇梨山寺和女公子们的山庄献上诚恳的吊唁文。宇治山庄内除了薰君的遣使以外,别无其他的吊唁客上门,这境遇何其孤独凄凉!两位女公子悲伤得几乎乱了方寸,在哀痛叹息之余,也深深感念薰君多年以来非同一般的亲切体贴和关照。薰君谅察到:“人世间死别虽是常有之事,但在亲临其境者来说,无论谁都会无比悲痛的,更何况女公子们身世孤寒,无人慰藉,该不知多么悲伤。”他估计八亲王亡故后,应做种种为死者祈冥福的佛事,遂备办许多供养物品,送往阿阇梨山寺。另外,女公子们的山庄那边,他也送去了许多布施物品,托付老侍女们精心体面地布施给诵经念佛的僧人等,无微不至地关怀。
两位女公子的心情宛如身处暗无天日的黢黑国度里,倏忽时令已到九月。晚秋山野景色凄寂,特别是眼下的阵雨时节,越发容易催人落泪,宛如绵绵细雨濡湿衣袖。树叶仿佛与阵雨较劲,动辄纷纷飘洒,落叶的萧瑟声、流水的潺潺声、恰似瀑布倾泻的泪珠扑簌声,交响成曲,催人哀伤。两位女公子就是在如此这般的忧愁落泪中,度送朝朝暮暮。众侍女无不担心:“如此下去,有限的寿命恐怕也难以延续下去啊!”遂多方劝慰小姐,她们自己也忐忑不安不知所措。女公子们的山庄里,也请来了念佛的僧人在家里念诵佛经。以往经常在此间进出的人们,把八亲王原先居住的居室内供奉的佛像当作故人八亲王的遗念像来供奉,不时前来祭拜。居丧做七期间,人们也都来参与守孝,在佛前虔诚诵经念佛,如此度过时日。
丹穗兵部卿亲王也屡屡派人送信来吊慰,但两位女公子哪有心思答复此种带有追求意思的来信。丹穗皇子没有收到回信,心想:“她们对待薰中纳言并没有如此冷淡,这分明是疏远我嘛。”内心不免有所怨恨。丹穗皇子原本计划在今秋红叶尽染时节,赴宇治郊游,乘兴咏歌作乐。但由于八亲王辞世,不便到这一带来游览消遣,只好遗憾地取消了原先的计划。为八亲王斋戒的居丧期结束后,丹穗皇子心想:“凡事都有个限度,两位女公子丧父的悲伤,现在也许稍微淡薄些了吧。”于是写了一封长信送去。适值晚秋阵雨频频的傍晚时分。信内咏歌曰:
“胡枝子上露如泪,
秋野鹿鸣何其悲。
面对这凄凉的苍穹景色而神情漠然,未免过于欠风流。眺望日渐枯黄的原野光景,不由得令人坠入沉思……”大女公子阅罢来函,对二女公子说:“我确实显得太不解情趣了,屡屡不给对方回信。还是你来写吧。”姐姐照例叫妹妹写,妹妹心想:“父亲已过世,我苟且偷生至今,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把笔砚拿过来写信。可怜啊!竟然熬过了这许多忧伤的日子。”想着想着不由得热泪如潮涌,眼前一片模糊,遂将笔砚推开,说道:“我还是写不了,如此全身乏力,站立都很勉强。谁说悲伤终有限,我的忧愁怨恨无尽时。”说着伤心地痛哭了起来。大女公子也觉得妹妹着实可怜。丹穗皇子的使者傍晚自京城出发,天黑才抵达宇治。因此大女公子叫人对他说:“天都黑了,你怎么回去呢?不如今夜留住一宿吧。”来使回答说:“恕不敢从命,主家吩咐今晚务必返回。”他急于要离开,大女公子颇觉为难,她自己情绪低落,但又不忍坐视不管,只好写下一首歌,歌曰:
泪眼模糊似山雾,
鹿鸣伴我泣凄苦。
歌词写在深灰色的信笺上,由于夜间昏暗,墨色浓淡难以辨清,无法如意地写得格外美观,只是信手挥毫,而后封上,旋即交由来使带走。
天空呈现行将下雨的模样,木幡山一带的路途险恶惊人。丹穗皇子的来使看来是个精心挑选出来无所畏惧的勇士吧,即使途经阴森可怕的小竹丛,他也不勒马驻步,却是快马加鞭,不久就回到了宅邸。丹穗皇子召唤该使者到跟前来,只见该使者浑身被夜露打湿,遂犒赏他。丹穗皇子拆开宇治那边的来信阅览,觉得信中的行文字迹与迄今的来函不一样,显得老成熟练、行文优雅,他反复琢磨究竟哪种字迹是大女公子的,哪种是二女公子的手笔,仔细观察不忍释手,更不急于就寝。近旁的侍女们彼此低声嘀咕说:“皇子说要等待回信,所以不肯入睡,现在盼来了回信,看了这许久还不肯放下,不知是多么称心的意中人呢。”她们似乎有些妒忌,或许是犯困了吧。翌日朝雾还弥漫的黎明时分,丹穗皇子连忙起身,再给宇治那边写信,赠歌曰:
“失却亲人朝雾里,
鹿鸣声声添悲戚。
我的悲泣声也毫不逊色啊!”大女公子看罢信,心想:“我的回信倘若写得过分理解情趣,惟恐招来后患无穷。迄今一切都在父亲的庇护下,有所依靠,才得以平安度日。如今父亲不在了,留下我们暂且偷安,倘若稍有失慎的轻率之举,如何对得起日夜为我们操心的父亲的亡灵,甚至会使纯洁的亡灵蒙受瑕疵。”因此对一切男女间情爱之事非常谨慎,甚至恐惧,于是不予回信。当然,她们并非轻视丹穗皇子而把他等同于世间寻常人看待。她们看罢丹穗皇子的来信,觉得他信手挥毫的字迹美妙而流畅,那温文尔雅的措辞,洋溢着亲切的情趣,确实是迄今诸多男子的来信中难得一见的精彩信函。不过她们认为自己这孤寒之身世,配不上给这位高贵而多情的皇子写回信。她们想:“何必高攀。我们但愿能过山乡生活,终此一生吧。”
她们惟有对中纳言薰君的来函作回复,因为薰君态度非常诚恳,经常来函慰问,所以这边也不疏懒。双方常有书信往还。在为八亲王斋戒告一段落后,某一天中纳言薰君亲自前来宇治山庄造访。两位女公子住在东厢房较低的一个房间里居丧守孝。薰君走到房间近旁,召唤老侍女弁君前来。在这充满哀愁、暗淡无光的居室里,蓦地进来一位英姿焕发、香气飘逸、光彩照人的贵客,使得两位女公子顿觉腼腆,答不上话来。薰君说:“对待我切勿如此见外,应按昔日亲王的意向,亲切相待,方能彼此晤谈。我不习惯于操弄风流的花言巧语,通过他人居中传话也觉别扭,话语难能顺畅说出来。”大女公子寒暄说:“实在意外,没承想我们竟能暂且偷安,存活至今。只觉整个人终日仿佛沉迷在无法清醒的梦中,心烦意乱,甚至看到日月之光都感到羞愧,以至连窗前都不愿走近。”薰君听罢说:“这也太过分谨慎了。居丧恭谨,固然是出于内心的一片深情,不过,对于日月之光,倘若于居丧期间,为了寻求欢乐而去欣赏,才是罪过。你们这般待我,使我感到拘束,无所适从。我还想了解小姐们内心悲伤的情状,哪怕肤浅,以便设法慰藉呢。”侍女们对小姐们说:“薰公子果然真诚想设法安慰小姐们内心无与伦比的悲伤,薰公子的这份情感是多么亲切深沉啊!”寒暄尽管淡然,但大女公子的心情却逐渐平静了下来,不管怎么说,她理解薰君的这份真情。她可能在想:“就算薰君仅出于对亡父的这份旧情而来,如此不顾长途跋涉的艰辛前来造访,这份深情厚谊也是值得鸣谢的。”缘此,她膝行过来,稍许靠近薰君处。薰君慰问小姐们的哀愁悲伤,还谈到对八亲王的誓约等,言语相当诚恳亲切。薰君原本就不是个威武犀利类型的公子,他没有令人厌恶的轻慢举止,因此女公子们自然不会感到他严肃可怕。但是大女公子想到要和迄今尚觉陌生的男子亲**谈,并且还将继续仰仗他的关照,内心毕竟感到难为情也很伤心。她只是寥寥地回答一两句话,那无精打采、茫然若失的神态,使薰君听了她的话,十分同情她。薰君从黑色的屏风缝隙窥视,瞥见大女公子格外伤悲苦痛的神情,想象着她平日过着多么孤寂凄苦的生活,还回想起那年黎明时分,瞥见她的倩影的情景,不由得自言自语地咏歌曰:
茅草颜色已染黑,
形似居丧人憔悴。
大女公子答歌曰:
“变色衣袖成泪兜,
安身乏术无尽愁。
真是‘诚如麻丝穿泪珠’。”末尾的话语在她嘴里转,就止住了,听不清。她极其悲伤难以忍受,便退回内室了。在这种情况下,薰君也不便勉强留住她,然而言犹未尽,不胜遗憾万分。
出乎意料,那位老侍女弁君竟出来代替大女公子应酬。老侍女对薰君讲述往昔今朝的许多悲伤故事。她是一个熟悉天下稀奇惊人故事的人,尽管她容颜衰老,却不招人讨厌,薰君与她亲切地交谈。薰君对她说:“我幼年时代,就失去先父六条院源氏,那时候我已切身体会到世事可悲、世态无常,随着日渐长大成人,对于官场的加官晋爵荣华富贵之类的事毫无兴趣。惟有像八亲王那样过着幽居闲寂的生活,才是我心灵上所向往的。如今八亲王杳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使我无限悲伤,更令我领悟到人生无常,甚至涌起想出家的念头。可怜的是八亲王留下两位女公子孤苦无依,令我放心不下。这听起来似乎成了我的羁绊似的,不免失礼,不过,总而言之我当暂且存活下去,决不辜负八亲王的嘱托,愿意竭诚为女公子们效劳。然而自从听你谈到那桩意想不到的往事之后,真是越发不想留存于尘世间了呀!”薰君边哭边说,老侍女弁君哭得更加厉害,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薰君的神采相貌酷似柏木,简直别无二致。老侍女弁君看见他,久已遗忘的那桩陈年旧事又回忆起来了,她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愈加悲伤,默默无言,只顾饮泣吞声。老侍女弁君本是当年柏木权大纳言的乳母的女儿。弁君的父亲是两位女公子的母亲的舅舅,亡故时官阶至左中弁。弁君流落远国九州多年,返回京城时,这两位女公子的母亲也已辞世。弁君对已亡故的柏木权大纳言家早已生疏,八亲王在世时就收留了弁君。弁君出身并不高贵,且脱离侍女职务多年,不过八亲王认为她并非不知深浅的人,遂让她侍候两位女公子。尽管如此,有关柏木权大纳言的隐私秘密,她对多年来朝夕侍候,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两位女公子,也未曾泄漏过只言片语,一直把这个秘密深藏内心。但是中纳言薰君琢磨着:“老人之间喜欢不问自说、多嘴饶舌,这是世间常有的事。这个老侍女弁君,即使不会随便将这桩事四处传播,恐怕也早已将此事告知这两位腼腆而又谨慎的女公子了吧!”他想到此,内心既感到可耻又觉得很痛心。薰君之所以对这两位女公子抓住不放,尽可能多接近她们,也许也是出于不希望这桩秘密事外传的缘故吧。
如今八亲王已归天,薰君不便在此山庄留宿,准备告辞返京。薰君追忆往事:“曾记得八亲王对我说:‘此番与君相晤,恐怕是最后一次了。’我当时觉得怎么会呢,万没有想到一语成谶,再不能与他见面了。那时是秋天,现在还是秋天,曾几何时八亲王却已辞世,不知去向何方,人生的确是无常啊!”八亲王尤其迥异于世间一般人,他不好华丽装饰,一切以简素为佳,不过山庄各处都打扫得十分干净,周围呈现一派饶有情趣的山庄氛围。
现在这里不时还有品德高尚的僧侣们出入,一处处用隔扇或屏风隔开,诵经念佛的用具依然保存着。高僧们向两位女公子建议说:“佛像和佛具等都请转移供奉于阿阇梨的山寺里吧。”薰君听见此话后,想象着:“不久以后连这样的高僧们的身影都要在这山庄中绝迹了,留在这寂寞的山庄里的两位女公子该会多么凄凉啊!”体察到她们孤寂的心情,薰君不由得心痛地陷入沉思。随从者提醒说:“天色已黑了。”薰君只得带着愁思拟登车返京,恰逢此时大雁悲鸣掠空而过,薰君即兴咏歌曰:
秋雾弥漫雁声哀,
悲叹世间无常态。
薰君返京后,与丹穗亲王晤面时,首先谈的总是宇治两位女公子的话题。丹穗亲王以为现在八亲王已经辞世,大可无须顾忌了,遂热心地给两位女公子去函。但是两位女公子含蓄谨慎,羞于动笔,只字也没有给他写回信。她们想:“丹穗亲王风流好色,闻名遐迩。他似乎把我们看作是袅娜娇艳的对象。而来自穷乡僻壤葎草丛生处的回信,在他看来恐是多么稚嫩迂腐。”她们心怀自卑感,不愿给他回信。两位女公子相互交谈,一个说:“唉!可怜的朝朝暮暮,日子过得实在太没有意思了。万没想到父亲的寿命竟如此脆弱,这般无常、悲伤之事顷刻间即呈现在眼前。平日虽然也常听说或看到人生无常,朝夕变幻莫测的事例,也知道这是世间一般的规律,然而只是茫茫然地置若罔闻,总觉得人终归是会死的,只不过或迟或早的问题罢了。如今回首往昔,虽然不是生活在格外优越可靠的环境里,但是一向过着清闲平静、无忧无惧、有体面的日子。可是自从父亲亡故以后,今天耳闻风声亦觉得凄厉可惧,眼见陌生人成群结队前来传达问讯,都觉得惊恐不安。可怕可虑之事日渐增多,实在是痛苦难堪啊!”两位女公子彼此交谈,伤心落泪不止,忧伤度日,不觉间时令已届岁暮。
雪花雪珠飘零时节,到处风声凄厉。两位女公子仿佛现在才刚开始过山乡生活似的。众侍女中有精神振作者说:“哀伤的一年,终将走到尽头。小姐们快把迄今心中的不安和悲伤统统抛弃掉,改换成以欣喜快乐的心情等待新春的到来啊!”女公子们听此言,觉得:“这真是太难做到啊!”八亲王生前经常闭居于阿阇梨的山寺诵经念佛,因此当时山寺那边也不时有法师们到山庄来造访,阿阇梨也惦挂着两位女公子的情况不知如何,偶尔也派人前来作一般的问候。如今山庄里已失去了与阿阇梨交谈的对象,他不便亲自到来。这样一来,出入山庄的人影日渐稀少,两位女公子虽然明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还是情不自禁感到悲伤。八亲王辞世后,有些微不足道的山中猎人、樵夫等,偶尔也稀罕地走进山庄里来窥视探望,询问有什么需要他们代劳的。众侍女难得见到这类人,感到稀奇也高兴。时令正是秋季,也有些山民捡些柴枝,拾些果实送到山庄里来。眼下阿阇梨的山寺那边,也派僧侣送来木炭等物品,并致辞说:“迄今每年岁暮都照例送来微物,如今依然按照惯例,不忍心中止,务望笑纳。”两位女公子想起以往每到岁暮,山庄这边必送去棉袄等物品,供闭居山寺的阿阇梨们御寒使用,于是这回也照章办事。她们俩走近房门口附近,一边流泪一边目送法师偕同僧童等人往山寺那方远去的身影,他们那登山的姿影在深深的积雪中忽隐忽现。姐妹俩触景生情相互交谈,说:“父亲纵然遁入空门,但只要尚活在世间,如此这般往来我们山庄的人,自然很多。我们再怎么寂寞和胆怯,总不至于不能与父亲会面吧。”于是大女公子咏歌曰:
人亡山道寂无人,
松枝积雪亦沉闷。
二女公子也咏歌曰:
深山松雪消又积,
望雪聊慰思父情。
此时天空又飘雪花了,她们颇羡慕积雪。
中纳言薰君想到新年期间,朝廷公事势必繁忙,恐抽不出时间造访宇治,于是在岁暮时节前往已故八亲王的山庄。沿途积雪甚厚,连普通人的身影也见不着一个,中纳言薰君却不顾富贵之身,径自冒雪进山拜访。其深切关怀之情非同寻常,打动了两位女公子的心,因此对待他比以往更为亲切,命侍女殷勤地为他特设雅座,又让侍女把收藏起来的未曾染黑的火盆取出,将灰尘揩拭干净,供客人薰君取暖用。众侍女不由得想起八亲王在世期间,欣喜迎接薰君到访并盛情款待的情景,她们遂相互交谈起往事来。大女公子极其不好意思与薰君会晤,但又担心:“不会晤显得怠慢,薰君会不会怪罪呢?!真是无可奈何。”只好与他相会。谈话虽然不是不拘束,但是比先前说得多些,她的言语,分寸掌握得诚然恰到好处,姿态温柔高雅。薰君觉得未能畅所欲言,心想:“总不能永远像现在这样疏远嘛。”可是转念又想:“自己的这种情绪纯属内心的一时冲动,人心毕竟容易变化啊!”于是对大女公子说:“丹穗亲王莫名其妙地怨恨我呐。也许是由于我在某次与他谈话中,把已故令尊大人对我的恳切的遗言向他泄漏了的缘故吧,或者也有可能是他对这种事过于敏感,善于推测人心的缘故。他每每埋怨我,说:‘我指望你为我在小姐面前多加美言几句。可是小姐对我的态度如此冷淡,可见你的美言方式不对头。’这种埋怨,对我来说真是意外,不过由于最初承担任务引领丹穗亲王到宇治来的是我,因此不便断然拒绝他的请求。但不晓得小姐对他缘何那么冷淡?世人似乎传闻说丹穗亲王轻浮好色,实际上他是个很能深思远虑的人。只是听说有些女子听了丹穗亲王的几句戏言,就信以为真,轻率地要黏上他,而他则认为此类女子不足为奇、轻率不足取,从而不理睬她们,世间的谣诼想必是由此引起的吧。世上还有一种人,万事随缘,不固执己见,为人处世落落大方,事事顺其自然发展,遇到任何情况,都能迎合将就。纵令稍有不称心如意的事,也认命了,以为这是前世注定的,无可奈何。与这种人结为夫妇,倒也有夫妻恩爱持久永恒的例子。一般说来,男女之间的恋情一旦崩溃,就像龙田川的三室堤岸崩溃一般,浊水污名流传不断,昔日的情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似乎也是世间常有的事。不过,丹穗亲王是一位具有深思远虑品格的人,只要称他的心、与他的趣味不是格外相左的人,他不会轻易就抛弃,他对爱情不采取朝秦暮楚有始无终的态度。我比他人更多地了解他的性格。如果你们觉得此人可取,愿意与他结为连理,我当尽心竭力居中牵线,务求办成此事,届时我的双腿将会跑得酸痛啦!”薰君蛮认真地继续说。大女公子认为薰君所指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妹妹,她可以以长姐的身份代父母作答。然而她思来想去,还是不知如何答复才好,后来微笑着说:“叫我如何答复才好呢,净是说些情爱恋慕的言辞,更让我难以作答了!”她那文静大方的神采,格外可爱,薰君说:“刚才我所说的,未必是大小姐自身的事。至于大小姐,务请以大姐般的心情,体谅我今天踏雪远道而来的一片诚心。丹穗亲王似乎在恋慕二小姐。听说他来过信,但是信是给谁写的,他人是很难断定的。两位小姐中又是谁给他写的回信呢?”大女公子见他如此探询,心想:“幸亏自己至今即使是应酬的戏言,也都不曾给丹穗亲王回过信,虽说就算写过信也无关紧要,但是倘若自己写了而听到他如此探询,该多么难为情和伤心难过啊!”大女公子沉默没有作答,信手提笔咏歌一首,曰:
山路崎岖积雪深,
惟君别无通信人。
薰君阅罢说:“这般郑重声明,反而显得疏远了。”于是答歌曰:
“走马山川代牵缘,
但愿让我先渡川。
倘若我能如愿,我将如‘山影亦能宽容见’那样,尽心竭力居中为他们俩千里姻缘一线牵。”大女公子没有料到薰君会说这种话,她感到愕然也有点讨厌,不特别作答。薰君觉得:“这位大女公子待人并不格外疏远、难以接近,但也不像时下的年轻女子那样妖艳袅娜,她真是一位文雅安详的窈窕淑女。女子就应该是这种风格的,才是自己想要的。”薰君感到她正是自己理想的意中人,因此在与她谈话的过程中,不时隐约流露出恋慕她的情绪,但是大女公子总是佯装不知地把话岔开,薰君也觉得怪难为情,于是转换话题,老实认真地重谈往时旧事。随从人员故意清嗓子催促起程说:“天摸黑了,大雪纷飞的暗路就更难走。”薰君只得准备动身返京,他对大女公子说:“我环视四周,觉得这山庄实在是太凄寂了。我京城里的宅邸着实闲静,宛如山乡住家一般,难得有人出入,小姐倘若乐意移居那儿,我该不知多么欣喜。”侍女们无意中听到这话,都觉得:“倘若真能成行,那就再好不过啦!”大家高兴地绽开笑脸,二女公子见状,心想:“轻率地迁居男子家,多么不成体统啊!姐姐哪会听从他的话呢。”侍女们端上一盘盘摆设得格外精致有趣的水果、点心等来招待薰君,还端出美酒佳肴来,体面地犒赏随从人员等。先前曾经承蒙薰君赏赐一件芬芳扑鼻的便袍,而轰动一时的那个值宿男子,满脸髭须,其貌不扬,令人看了觉得不舒服。薰君看到他,心想:“这样的值宿人供小姐们使唤,恐怕靠不住啊!”于是召唤该男子到身边来,问道:“怎么样,亲王辞世后,你很伤心吧?”该值宿人哭丧着脸,胆战心惊地哭诉说:“小的是个无依无靠的人,承蒙亲王一人的恩惠,度过了三十余年。如今即使浪迹山野,也无荫翳可投靠了。”落泪使他的相貌显得更加丑陋。薰君叫该值宿人打开八亲王生前供佛的佛堂,进去一看,只见四周积满灰尘,惟有佛前的装饰锃亮如故。八亲王生前修行诵经念佛所用的坐垫、寝台均已拾掇干净,没有留下痕迹。他回忆起当年曾与八亲王约定,有朝一日自己若能如愿出家,定拜八亲王为师。遂咏歌曰:
米槠根旁仰荫翳,
居士坐垫已绝迹。
咏罢,薰君身靠木柱,年轻的侍女们窥见他的姿态,都看得出神。天色已傍黑,随从人员来到坐落在附近的薰君庄园,他们走到管理薰君庄园的人们处,取些饲草喂马。薰君全然不知晓,可是突然看见众多乡下人乱哄哄地成群结队前来要拜访他,他心想:“真糟糕!简直是来添麻烦嘛。”于是托辞掩饰过去,说:“我是有事来找老侍女弁君的。”接着嘱咐弁君要好生侍候两位女公子,然后起程返回京城。
去旧迎新,新年伊始,春光明媚,河滨的冰都逐渐解冻了。宇治的这两位女公子觉得:“自家姐妹俩,终日沉浸在悲伤中度日,竟也能活到今天,真是不可思议啊!”山寺的阿阇梨派僧侣送来一些沼泽地里的芹菜和山峰上的蕨菜等,来僧说:“这是融雪后采摘来的。”侍女们拿去烹调成斋菜,供小姐们用膳。侍女们说:“山乡自有山乡的风味,看到草木一岁一枯荣的景象,自然察知季节的更迭变换,也是蛮有意思的呀!”但两位女公子则想:“这有什么意思呢。”于是大女公子咏歌曰:
慈父倘使尚在寺,
见蕨或许知春至。
二女公子也咏歌曰:
雪深河滨徒摘芹,
家父已故献何人。
姐妹俩不得要领地咏歌闲聊,虚度朝朝暮暮。中纳言薰君和丹穗亲王时不时都有信来。不过,大都是烦人的戏言,没什么像样的内容,恕不赘述。
樱花盛开时节,丹穗亲王回想起去年春天参拜初濑长谷寺的归途中,吟咏“折下花枝插双鬓”的歌,赠予女公子的事来。那时曾陪伴他一道游览宇治的贵族公子们说:“八亲王的山庄诚然是一处饶有风情的宅邸,可惜不能重访啊!”他们一个个慨叹人生无常,丹穗亲王则思念着难以忘怀的宇治女公子,遂咏歌赠予她们,歌曰:
去春远眺山庄樱,
今春拟折樱插鬓。
丹穗亲王的语气,仿佛女公子已是自己的意中人。两位女公子看了虽然觉得:“说这种话,真是岂有此理!”但是她们正处在无所事事、内心寂寞之时,面对这封颇有文采的来信,也不便让对方过分扫兴,权且只作表面应酬的回复,二女公子答歌曰:
墨染山庄深锁樱,
亲手欲折何处寻?
二女公子还是表示断然拒绝的意思。丹穗亲王每次总是收到这般冷淡的回信,内心真觉沮丧。实在没辙,只顾一个劲地埋怨薰君不为他卖力。薰君暗自觉得可笑,便装作两位女公子的全权保护人的样子来应对他。特别是每当看到丹穗亲王有轻浮之念头时,薰君必定告诫他说:“你如此轻浮,叫我怎好为你出力呢。”丹穗亲王自己也知道应该注意,回答说:“至今我还没有找到如意称心的人,这期间难免心生浮躁而已。”
且说夕雾左大臣想把自家的第六女公子许配给丹穗亲王,但丹穗亲王不同意,左大臣心怀怨恨。丹穗亲王私下对人说:“血缘关系太近了,没意思。何况左大臣大小巨细事都爱管,稍有过失,也毫不留情,做他的女婿是困难的。”缘此迟迟不应允。
这一年,三条宅邸遭遇火灾,尼姑三公主迁居六条院。薰君为此事奔忙,很久未曾赴宇治造访。为人办事严谨认真的人,自然迥异于寻常人,是极其有耐性持之以恒的。薰君虽然心中早已认定宇治大女公子迟早是自己的人,但是在女方尚未表示心许以前,决不做越轨的荒唐事。一心只顾信守八亲王的嘱托,尽心竭力深切关照两位女公子,但愿她们能理解自己的用心。
这年夏天,气候比往年酷热,人们热得难受。薰君估计:“这种时候,宇治川畔想必很凉爽。”他想起宇治山庄,随即动身赴宇治造访已故八亲王的山庄。清晨凉爽时分从京城出发,抵达宇治时已是烈日当空,阳光耀眼。薰君召唤那个值宿人来,叫他打开八亲王生前所居的西厢房,入室歇息。其时两位女公子住在堂屋的佛堂里,距离薰君的居所太近,她们觉得不适宜,遂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去。她们的举动虽然是悄悄地在进行,但由于相距很近,薰君这边自然听见动静,他沉不住气了。薰君早就知道自己所住的西厢房那扇隔扇的一端,装上锁处有个小孔,于是他把挡住隔扇的屏风拉开,向小孔中窥视。没想到小孔的另一边立着一具围屏,挡住视线。薰君深感遗憾正想走开时,一阵强风吹拂过来,把帘子掀起,有一个侍女喊道:“外面望进来都看见了,快把围屏推过去挡住帘子吧。”薰君一边想:“这办法太笨了。”一边暗自欣喜。他再次往小孔里窥探,只见高围屏、矮围屏都推到佛堂前的垂帘那边,正好是这窥视小孔的对面的那扇隔扇打开了,她们正从这扇开着的隔扇走向另一间居室去。起初先看见一位女公子走出来,从围屏的缝隙向外面窥视。薰君的随行人员等,正在佛堂外面的一处处漫步纳凉。先走出来的这位女公子穿一件深灰色单衣,配的是橙黄萱草色的裙裤,相互辉映,自成异趣,反而显得格外美观醒目。这可能是与穿着衣裳的人的体态有关吧。她肩上挂着吊带,手持念珠,念珠隐藏在袖口里。她身材苗条,姿态美丽可爱。黑发长垂,几乎垂到褂裾处,发端纹丝不乱,光泽浓艳,美不胜收。薰君望见她的侧脸,觉得十分可爱。薰君此前曾隐约窥见过明石皇后所生大公主的姿色,此刻觉得这位女公子水灵亮丽、温柔优雅的姿影与大公主相仿,不由得赞叹不已。这时,又见另一位女公子膝行出来,说道:“从那边的那扇隔扇外,似乎可以窥见这里面呢!”可见此人不疏忽大意,观察周到,心思细腻,人品高雅。她的发型和别住发髻的簪子的插法,都比先前的那位女公子略胜一筹,更显优美典雅。有几个无所用心的年轻侍女回答说:“那边的隔扇外还有屏风挡着,来客不会立即就能窥见的。”后出来的那位女公子说:“倘使被来客窥见了,可真难为情。”她脸上挂着一副不放心的神情,说着又膝行进入内室去了,那仪表风度格外端庄典雅。她身穿一袭黑色的夹和服,颜色的搭配与先前出来的女公子大致相同,不过神采似乎更和蔼亲切、温柔贴心,令人不胜爱怜。她的黑发不那么浓密,似乎有些脱落,发端末梢稍呈号称色中之冠的翡翠色,非常美丽,活像一绺绺丝线。她一只手拿着一本写在紫色纸上的经文,那手形比前一位女公子的纤细,可见她身材消瘦。方才站着的那位女公子也来到隔扇处跪坐下来,不知怎的,朝向这边望了望,莞尔一笑,可爱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