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桥姬

第四十五回 桥姬

那时节,有一位被权势社会排挤出去的年迈亲王,他母亲也是出身于高贵人家。这位八皇子曾一度有当皇太子的声望,然而由于时势骤变,纷争突起,昔日的威势绝迹,他的保护人皇亲外戚纷纷落魄潦倒,或借故遁入空门。这位八皇子处在公私两方面都失去了依靠的落寞境地。他的夫人是昔日大臣的女儿,一想到自家已故双亲原本期望她和丈夫能登上至尊宝座,就万感交集,无限悲伤。幸亏夫妻俩极其恩爱,相濡以沫,聊以慰藉纷扰忧患的际遇,共度伤心的岁月。

八亲王成亲多年却尚无子女,总有美中不足之感,他每每吐露:“但愿生个可爱的孩子,以抚慰这漫长的、寂寞且无所事事的人生。”说也稀奇,不久以后,八亲王夫妇果然生了一位美丽的女公子。夫妻俩无比宠爱这宝贝闺女,尽心竭力抚育栽培她。在这期间,夫人接着又怀上第二胎。他们心想:“但愿这回能生个儿子就好了。”可是生下来的还是一位千金。分娩虽然顺利,但是产后夫人竟患了重病,医治无效而身亡。八亲王遭此意外的灾难,顿时茫然不知所措。他暗自寻思:“迄今我在尘世苟且度日,遭遇痛苦难忍的事甚多。只因有这位难于割舍的贴心夫人在身边,她天生丽质人品高尚,我们夫妻俩的这份恩爱成为我存留尘世多年的羁绊,如今她既已驾鹤西去,留下我一人,令我更觉尘世索然无味了。让我独自抚育这两个幼女,于我亲王的这个身份而言,也不成体统,社会上肯定会盛传诸多流言蜚语。”于是他想干脆趁此机会,实现自己多年来想出家的心愿。可是留下这两个女儿又无人可托,抛弃她们实在怪可怜的,思之逡巡不前,日复一日,不觉间虚度了多年的岁月。这期间两位女公子日渐成长,容貌标致,真是无可挑剔。八亲王朝朝暮暮也借此获得不少的安慰,自然而然地度日。

侍女们都看不上后来出生的这位女公子,不时吐露怨气说:“唉!真够晦气的,偏偏选在不吉利的时辰诞生……”于是不怎么用心照料她。但是,夫人弥留之际,尽管神志昏迷却还惦挂着这小闺女,她对八亲王留下的惟一一句遗嘱就是:“请你务必把这小闺女当作我的遗念疼爱她。”八亲王觉得:“这闺女虽然命里注定要出生在这不吉利的时刻,但是她和我肯定也具有父女的宿缘吧,何况夫人临终还惦挂她,嘱我细心照料她呢。”每念及此,心中纵然存有怨气,也情不自禁地非常疼爱这小闺女。这位二女公子的长相太美丽了,她漂亮得甚至令人担心,会不会是什么不祥的兆头。大女公子性情娴雅稳重,富有情趣,长相端庄秀丽,言谈举止落落大方,论美丽似乎略逊于其妹,若论高贵福相则胜于其妹。为父的八亲王则觉得这两姐妹各有千秋,各具所长,他都一样地疼爱,并悉心栽培她们。然而在生活方面不如意的事层出不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宅邸内的景象日渐萧条,侍从们觉得主人似乎已靠不住,难以长久忍受下去,渐次请辞而离去。二女公子诞生不久就丧母,八亲王在凌乱中未能替女儿精选素质良好的乳母,仓促中只雇来一个教养浅薄的妇人来照管。她在二女公子尚年幼无知的时候,就弃而不顾,请辞离去。缘此,二女公子全由八亲王一手抚育长大。

八亲王的宅邸原本宽敞阔绰,庭院造型富有情趣,如今惟有庭院内的池塘、假山之情趣依然如故,然而也日渐荒凉,八亲王于寂寞无所事事时,便在其中闲寂怅惘。他手下已经没有干练得力的家臣了,庭院长久无人打理,杂草丛生,萋萋茂盛。屋檐下的忍草得意满面地到处蔓延。四季的香花红叶,昔日能与同心人和睦共赏其色香,获得莫大的安慰,如今斯人已去,心中孤寂无法排解,惟有专心装饰家中佛堂,朝夕在佛前诵经礼佛勤修功课。八亲王不时暗自思想:“我舍不得遗弃两个可爱的女儿,至今出家的愿望未能成遂,已是意外的遗憾,深知这是命里注定,无法随心所欲,岂能效仿世间寻常人作续弦之思呢!”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背离尘世俗念的心思越发深沉,一心只想成为一名圣僧。八亲王自从丧妻以来,无意学寻常人有续弦的心思,即使是开玩笑也未曾想过。有人劝他说:“何苦如此独守空房呢!丧妻之痛固然是人世间无比的悲伤事,但随着岁月的消逝,这种悲伤的心绪也会日渐淡化的,还是回心转意,随俗行事。迎来新人的话,这凄清荒凉,不堪入目的宅邸,自然会重新焕发光彩。”人们同情过鳏居生活的八亲王,纷纷劝说,一个个说得头头是道,甚至屡屡有人前来说媒的,然而八亲王都一概置若罔闻。

八亲王勤于念经诵佛之余,经常和两位女公子游戏。两位女公子日渐长大,八亲王就教她们习琴、学围棋和玩汉字偏旁游戏。他在无关紧要的游戏过程中,观察两人的性情,觉得大女公子比较成熟,处事考虑周全,沉着稳重;二女公子落落大方、天真活泼,她那娇羞神态,着实很美。两人各有其优点,长得都很标致。一天,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但见池面上水鸟比翼戏水漫游,各自鸣啭。想当初夫人在世时,看到这番景象,并不觉得怎样,然而今天看到它们成对成双和睦漫游,永不分离的景象,八亲王不由得羡慕不已,他怀着一颗寂寞的心,教两位女公子学琴。两位女公子娇小玲珑,各自抚琴弹出的琴声,听来美妙有趣,八亲王不由得为之感动,噙着眼泪咏歌曰:

“撒手人寰妻远去,

孤身只影熬凄寂。

令人好伤心啊!”咏罢揩拭泪眼。八亲王长相俊秀,长年累月勤于修行,体态略见清减,却反而显得更加潇洒优美。为方便照料两个女儿起见,八亲王总是身穿家常便服,形似不修边幅,其实这种素朴整洁、轻松自在的姿容,倒也别有一番高雅感,甚至令见者自愧弗如。大女公子不慌不忙地将砚台移了过来,像习字似的在砚台上胡写。八亲王递给她一张纸,并说道:“在这纸上写,不应在砚台上写字。”大女公子接过纸来,腼腆地在纸上写了一首歌曰:

慈父抚育长成人,

方知丧母命多舛。

这首歌虽然不算上乘之作,不过在此时此刻的情景下,倒很令八亲王感动。从字迹上看,估计将来大可发展,但眼前还很稚嫩,不间断地磨练得还很不够。八亲王对二女公子说:“小妹妹也来写写试试。”妹妹年纪尚小,手迹比姐姐更加稚嫩,花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写道:

若无慈父苦栽培,

幼苗焉能成葳蕤。

这姐妹俩衣服都穿旧了,身边也没有侍女照料,生活过得十分寂寞无聊。可是两个女儿却长得标致可爱,这叫为父者见了怎能不爱怜交加,不胜心疼呢。八亲王单手持经卷,边诵经边教女儿唱歌。大女公子学弹琵琶,二女公子学弹筝。她们虽然还年幼,却经常练习合奏,弹得有模有样,音调节奏蛮悦耳有趣。

这位八亲王的父皇乃桐壶帝,母亲乃桐壶帝的女御,均早已辞世。八亲王没有强有力的保护人,因此自幼没有学到高深的学问。政界里复杂的立身处世之道,更无从知晓。在高贵人群的生活环境里,这位八亲王格外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竟像个女子一般。缘此,祖传下来的宝物以及大臣外祖父分给他的遗产,林林总总理应不计其数,可是到了最后却都不知去向,尽皆了无踪影。只有珍贵的日常家用器具,至今完整留存下来的还有许许多多。偌大的宅邸,却无知心亲友前来造访,生活孤寂无聊,于是从宫中雅乐寮的乐师之类的人员中,挑选音乐技艺高超者,召他们到宅邸里来,切磋技艺,他投身于远离浮世的音乐境界,自幼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因此在音乐方面的才能卓越。他是源氏大臣的异母弟弟,号称八皇子。冷泉院还当皇太子的时候,朱雀院的母后弘徽殿太后耍阴谋企图废冷泉而立这位八皇子为皇太子,妄图凭借自己的权势拥戴八皇子登上帝皇宝座。经过一番明争暗斗的权势较量之后,终于败北。从而遭受对手源氏一派的冷遇。及至源氏一派逐渐得势,繁荣昌盛之际,这位八皇子在政界就无法有出头之日。夫人驾鹤归西以来,他俨然已成为一名圣僧,抛弃一切俗世的奢望。

在这过程中,八皇子的宅邸惨遭火灾,真是祸不单行,失势而又遭火灾,使他万念俱灰。京城里没有合适的住宅可供他迁居,幸亏在宇治地方,尚有一处饶有情趣的美好山庄,于是全家迁往宇治山庄。八皇子虽然将尘世的诸多俗事都已全然舍弃,但是想到此后行将远离京城,内心毕竟依依难舍,不胜凄惘。这宇治山庄坐落在宇治川畔,靠近宇治川的鱼簖一带,水声聒耳,对希望静心修行佛道的人来说,这地点是不合适的,然而无可奈何。春天的花朵、秋天的红叶,还有那四季不断流淌的淙淙流水,虽然聊可慰藉心灵,然而远离京城后的八皇子越发陷入沉思而不能自拔,他无时不在怀念亡妻,心想:“长年锁在这深山老林的凄寂中,哪怕有亡妻陪伴啊!”他咏歌曰:

爱妻旧宅成灰烟,

为何让我独哀怜!

他似乎毫无活下去的乐趣,只顾一味眷恋往昔。

此处宇治住家与京城远隔群山峻岭,无人前来问候,有的只是一些长相古怪的下等人,或土气十足的乡巴佬樵夫等,偶尔粗鲁地进出此住家,为这家服务,干些杂务粗活。八亲王的忧郁情绪,宛如山巅的朝露,总不见消散,朝朝暮暮沉湎在哀思中度日。却说有一位德行高超的阿阇梨,就住在宇治山中。他才学渊博,声望也高,颇受世人的敬重,却甚少应召为朝廷做佛事,长年深居于山中。八亲王的宇治山庄距这位阿阇梨的住处较近,八亲王在闲寂中研修佛道,每遇经文中之疑义,常去请教他。阿阇梨也尊重八亲王,不时登门造访山庄。阿阇梨就八亲王近年来研修领悟到的教义,作更深层次的解析,使八亲王愈加深信人生短暂世态无常,着实乏味,于是毫无隔阂地向他坦率表白说:“我这颗心早想登上极乐净土的莲花座,理应住在清净的池水中,只因舍不得抛弃这两个幼女,心有挂牵,以至未能毅然决然遁入空门。”

这位阿阇梨与冷泉院也很亲近,经常前去冷泉院御所伺候,教授经文教义。有一回,他进京,顺便拜访冷泉院的御所。冷泉院一如既往诵读经文,并向阿阇梨询问经文中所遇种种疑义。阿阇梨趁机向他陈述:“八亲王着实贤明,对佛教的学问领悟颇深。他多半是带着高僧的宿缘而降生于人世的吧。他全然排除俗念,专心修佛,俨如一位高僧。”冷泉院说:“他还未曾剃度吗?这里的年轻人给他起个别号称‘在俗高僧’,诚然令人敬佩啊!”这时,宰相中将薰君也在场,他伺候于冷泉院身边,听说八亲王的事,暗自寻思:“我正是领悟到俗世无聊者,只是未曾公开修行礼佛。蹉跎岁月,着实遗憾!”他又想:“八亲王在俗而成高僧,不知他的心境是怎样的呢?”薰君侧耳倾听阿阇梨的述说。阿阇梨叙述道:“八亲王老早怀有出家之志。据说先前由于夫妻恩爱缠身而逡巡不前,如今又可怜两个丧母的女儿,不忍心抛下她们。他正为此而犯愁叹息呢。”且说这位阿阇梨,虽说是位僧人却还爱好音乐,他又说:“还有呐,那里的两位女公子合奏的琴声,与宇治川的波浪声遥相共鸣,着实饶有情趣,我想极乐净土世界里的音乐大概也无非如此吧。”他这番古典式的赞美,博得冷泉院的微笑,冷泉院说道:“这两个女孩子降生在圣僧之家,本以为她们定然不识人世间之雅趣,却不料竟擅长音乐,确实难能可贵。八亲王不忍抛舍她们以至无法成遂自己多年向往出家的宿愿,从而不胜烦恼。我的天年倘能比八亲王的寿命更长些,不妨将她们托付于我来照料吧。”这位冷泉院是已故桐壶帝的第十皇子,是八亲王之异母弟弟,他想起了当年朱雀院将三公主托付已故六条院主人源氏的往事,从而也希望这两位女公子循例来做他排遣寂寞无聊的伴侣。年轻的宰相中将薰君反而没有这种念头,他一心只想拜访八亲王,了解一下他专心修行礼佛的情形与心境。这种心思越发深沉了。于是,阿阇梨返回宇治山时,薰君拜托他说:“我定会前往宇治拜访八亲王,向他讨教的。便中请私下向他隐约透露一声。”冷泉院派遣使者到宇治山庄,拟向八亲王传言:“听闻深居修行礼佛,甚感钦佩。”并赠歌一首,曰:

厌世心思向往山,

远隔重云难见君。

阿阇梨带着这位冷泉院派来的使者,前往宇治山庄参见八亲王。这座山阴山庄连一般身份之人的使者都难得一见来访,而今冷泉院派来使者更是稀世罕见,大家欣喜地迎接来客,端出当地的酒和菜肴,殷勤款待。八亲王答歌曰:

未能割舍俗世情,

暂且栖身宇治山。

歌中谦逊地表达修行礼佛的意愿。冷泉院阅罢心想:“八亲王对俗世还有依恋啊!”十分同情他。阿阇梨把中将薰君道心深邃的事告诉八亲王说:“薰中将对我说:‘我自幼就很想学习经文等教义。只因俗缘无法断绝,以至虚度岁月至今,在这过程中,朝夕奔波忙碌于公事私事。我原本就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即使特意闭锁家中研习经文,或者摆出一副舍弃俗世的样子,也无须顾忌什么,然而我自己总是为世间诸多杂务忙忙碌碌,犹豫不定地蹉跎岁月。传闻八皇叔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精通佛道的贤者,心甚敬佩,定当前往讨教。’他极其诚恳地托我为他传言。”八亲王说:“但凡心灵悟到人事无常而心生厌世者,大多源于自身遭遇忧患,不由得愤世嫉俗,从而产生求道的念头。像薰中将这样的,既年轻有为,世间诸事又称心如意,可说是心想事成无有遗憾之身,竟如此这般早发求道之心,以修来世,真是稀世罕见啊!像我这样的人,也许是前世注定的吧,但觉俗世可厌,极欲遁世,从而特别容易受到佛的劝导,自然能成遂静心修道的愿望。不过,我自觉余生无多,且处在惟恐尚未修得大彻大悟,就了结终生,以致前世后世尽皆落空的境地,像薰君这样的人欲向我讨教,我岂敢当,我只当他为优秀的求佛法之友看待。”从此以后,八亲王与薰君便互通信息,薰君自身还到宇治山庄拜访八亲王。

薰君举目望见八亲王的住处,想象着他们的生活状态,他觉得:“这里诚然远比传闻的更为凄寂。包括生活状况与环境,不由得令人联想到简素的草庵生活。按理说山村环境,自有山村富有的那种静寂悠闲情趣、引人入胜的景致,然而这里耳闻的是迅猛的流水声和波浪撞击的音响,白日里这种音响甚至搅乱人的思维,到了夜间风声凄厉,令人难以舒心地进入梦乡。像八亲王这样的修道者在这里生活,固然可以排除俗世的纷扰,增强道心,可是女公子们在此度日,她们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她们会不会欠缺世间通常女子所富有的那股柔情呢?”女公子们的居室似乎与她们的父亲所在的佛堂仅仅隔着一道隔扇。倘若是风流好色的男子,势必怀揣恋慕的心情靠近追求,希望了解她们的心思若何,薰中将毕竟也想知道她们的长相究竟怎样,可能很优雅吧。但是,纵然偶尔闪过此种念头,薰中将也会立即回心转意:“我探访深山的本意在于寻求远离俗世的方策,倘若口出无聊的好色言辞,或现出轻浮的举止,岂不是违背了自己的初衷?”薰君对八亲王的人生经历确实很同情,满怀热诚地拜访他。通过多次诚恳地探访宇治山庄,薰君才知晓八亲王真如他所想象的,是一位虔诚的优婆塞,其身居深山,专心修行佛道,没有摆出一副精通佛道的架势,却是一位对佛教教义有颇深造诣的长者,能深入浅出地诠释深奥的经文教义。迄今,薰君觉得世间有的是俨然一副高僧模样的人,或具有才学的法师,不过他们过于超然世外、远离俗人,德高望重的僧都、僧正等都很忙碌,也很矜持不苟,令人望而却步,不便轻易向他们请教。此外才学德行不高的佛门弟子,值得尊敬的充其量也只是能坚守戒律这点,

至于他们的态度可憎,言语乡音浓重、索然乏味,姿态满不在乎地熟不拘礼,实在令人面对起来不愉快。薰君白日里忙于朝廷公事,无有闲暇,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多么想召唤一人到身边,在枕畔共谈佛法。但是斯人倘若是这种下品佛门弟子,岂不是自讨没趣?实在是苦恼于找不到适当的师僧。这位八亲王气质高雅,那神态格外令人敬爱。尽管同样都是佛经教义,但是他诠释的言辞,却能运用浅显易懂亲切的语言,援引生动的实例,令人听来颇感悦耳动听。当然在佛法的造诣上,他还没有达到登峰造极的大彻大悟,但是他毕竟是身份高贵者,对事物真理的理解自然会比一般普通人更加深刻。薰君与八亲王的交情逐渐加深,每次相逢,总盼着能无有分别。有时薰君因公事繁忙,未能抽空造访宇治山庄,八亲王就不胜思念。

薰君频频造访宇治,这样尊敬八亲王,冷泉院也就不时遣使致函问候八亲王。多年来八亲王在世间几乎默默无闻,宇治山庄宅邸门庭冷清静寂,如今进进出出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随着季节的推移,冷泉院也应时馈赠重礼。薰君只要有适当的机会,必定表示敬意,时而赠送赏心悦目的观赏品,时而赠送生活上的实用物品,如此尽心照料,不觉间已持续了三年。

某年秋末,八亲王照例要举办四季例行的念佛会。由于宇治川畔鱼簖一带的水浪声响近来格外聒耳,不得安宁,因此念佛会改在阿阇梨所居山寺中的佛堂里举行,为期七天。留守家中的两位女公子更加感到孤独寂寞,每天茫然地陷入沉思中。

且说中将薰君觉得自己许久没有造访宇治山庄了,他想念八亲王,便在黎明前天空尚挂着残月的摸黑时分,也没有多带随从,照例悄悄起程,微服奔赴宇治了。八亲王的山庄位于宇治川的这边岸上,省去泛舟渡河的麻烦,骑马就能抵达。愈步入深山,雾霭愈加浓重,林木葳蕤,几乎看不见路。树叶上的露珠,顺着狂刮的山风纷纷飘落。他只觉露水濡湿了衣裳,冷飕飕的。也许是心情的关系吧。如此外出旅行,是生平难得的经历,虽觉孤单,却饶有兴味,不由得吟道:

山风横扫叶上露,

怎比我泪泉涌出。

薰君担心倘若惊动附近的山民,会招惹诸多麻烦,遂令先行开道的随从不要扬声吆喝。他们穿过许多柴篱笆,蹚过一处处的浅涧流水,尽量让踩湿了的马足小声,悄悄地前行。然而无论如何也隐藏不住薰君身上自然发出的香味,这股香气随风飘忽,散发四方,清晨早起的山家人嗅到此股香气,心中不免惊异:“没听说有谁人过路,怎么会飘来这股美好的香味?”

薰君一行渐渐走近宇治山庄时,传来一阵清澈的琴声合奏,分辨不清用的是什么弦乐器,只觉得曲调十分凄怆。薰君心想:“听说八亲王喜好音乐,经常抚琴,迄今没有良机得以聆听他那闻名遐迩的琴声。今天正是赶上机会了。”于是走进山庄细听,原来那是琵琶声,所弹奏的是黄钟调。虽然弹的不是什么特别的曲调,但是弹奏者反拨琴弦的拨子声也十分清脆,可能是由于环境气氛的关系,听起来竟令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觉,间中还夹杂着筝声,哀怨而优雅,断断续续地传送过来。薰君本想再多欣赏一会儿,悄悄隐蔽一旁,无奈身上的异香早已引人注意。一个像是山庄值宿者的粗汉子走了出来,对薰君说:“由于如此这般的缘故,八亲王此刻尚闭居山寺,且容小的前去通报一声。”薰君说:“不必去通报了,有固定期限的修行是不好去打扰的。只是我披霜濡露长途跋涉前来拜访,却扑空而归,未免太扫兴,烦请告知小姐,若蒙小姐体谅,哪怕说声‘过意不去’,我也心满意足了。”那值宿汉子听罢,丑陋的脸上勉强展露笑容,回答说:“小的这就去叫侍女转告。”说罢旋即离去。薰君唤他回来,对他说:“请稍候!”接着又说:“多年来我只听传闻说你家小姐弹得一手好琴,今天难得正好遇上如此可喜的机会,能否请你找个合适的地方,让我暂且隐蔽地欣赏一下小姐的弹奏呢?我绝无意念贸然靠近打扰她们,以致让她们的弹奏中断的。”薰君的态度、长相、仪表超群出众,光彩照人,即使是木讷不解什么情趣的这个值宿粗汉子,看了都深受感动,不胜钦佩。他说:“我家小姐们当无人听见的时候,朝朝暮暮经常玩赏音乐。但是倘若京城里有人来,哪怕是下人来,只要是客厅内掺杂外人,她们都会肃静销声。这多半是由于八亲王不想让一般世人知晓我家有两位小姐,故而隐蔽起来。再说他也曾说过此话呐。”薰君微笑着说:“哪里能隐藏得住呢!他虽然这般严守秘密,但是世间的人们都知道你家有两位稀世罕见的美人。”接着又诚恳地说:“你带我到一处可隐蔽的地方吧!我并非好色之徒。只因知道你家有深藏不露的两位小姐,觉得很惊奇,颇想了解一下她们是否和世间的寻常女子长得不一样。”那值宿的粗汉子说:“这可使不得呀!我若做这种不识大体的事,日后被八亲王知道,不知会受到何等严厉的斥责呢!”两位女公子的居住处,房前围着竹篱笆,间隔得蛮严实。于是,这值宿汉子遂引领薰君前往。薰君的随从人员则被请到西边的走廊上,这值宿人就在那里接待他们。

薰君稍微推开通往女公子们居住处的篱笆门,朝内张望,只见几个侍女略为卷起帘子,正在眺望蒙上一层薄雾的月色朦胧景象。竹帘前走廊上有个身穿旧衣裳、体形消瘦的女童,形似畏冷的模样。另有几名侍女,神情与女童相仿。厢房内的人,有一个身体似乎半隐在柱子背后,端坐着,面前放着一把琵琶,信手抚弄着拨子。方才隐藏在云层里的月亮,蓦地拨云见青天,明晃晃地照亮大地。只听见此女子说道:“据说古人用扇子可招回月亮,如今不用扇子,用拨子也能招来月亮呀!”说着,抬头望月,她那相貌水灵娇媚,无比可爱。在她近旁还另有一人,靠着柱子,凝眸俯视着琴,带笑地说:“用拨子招回落日倒是听说过,但用拨子招来月亮这种说法,却是很奇特啊!”那笑容显得比前者庄重、文雅。前者说:“就算招不回月亮,但是这拨子与月却有缘呐!”她们两人彼此融洽交谈,毫无隔阂,与迄今外人所想象的简直不一样,她们是多么招人怜惜、和蔼可亲啊!薰君暗自想道:“从前听年轻的侍女们说,她们爱读的古代小说里,总有描写在深山野岭隐藏着绝色美人的段落,自己难免怀疑:真会有这种可能吗?而产生反感。可是没想到这会儿,在这广袤的世间,竟然真有如此富有情趣的地方。”薰君不觉有所动心。此时,夜雾浓重,无法看清她们的倩影。薰君甚至期盼着:“月亮再出来该多好啊!”这时,大概是里面有人通报:“外面有人!”帘子随即垂下,屋里人都退入内室。她们的神态从容不迫、温文尔雅,悄然隐入内室,连衣裳的窸窣声都听不见。那种柔媚的姿影、高雅的神态,着实令人爱怜。

薰君不慌不忙地离开竹篱笆,走到外面来,遣人骑马返京城,令家里人派车到宇治来接。然后又对那个值宿的汉子说:“此番前来时机不巧,未能与八亲王谋面,所幸听到小姐的琴声,欣喜万分,稍得安慰遗憾之情。烦请通报小姐,让我倾吐披霜戴露劳顿前来之苦衷。”值宿人随即进去禀报。两位女公子万万没想到他会前来窥视,方才弹琴之声、自家姐妹闲聊之声,是否都已被他听到?不觉甚感羞愧。如此说来,难怪刚才闻到随风飘来的一股异香,由于在意想不到之时飘来,竟不觉得奇怪,未免太粗心大意了。她们颇感狼狈,显得很难为情。薰君觉得替女公子传话的侍女似乎反应迟钝、办事不机灵,他心想:“处理事情也应随机应变。”此时,天空雾霭尚未消散,景物朦胧。于是,他信步走到方才两位女公子所在居室垂帘前的廊上,并在那里坐了下来。几个带有几分山村气的年轻侍女不知该如何应对,战战兢兢地递出一个坐垫来。薰君庄重地详细述说:“让我坐在帘外,未免太怠慢我了。我倘若不是真心实意的,就不会长途跋涉,不顾崎岖的山路前来造访。这种待遇似乎太不近人情。我屡次不顾艰辛披霜戴露前来,小姐定能体谅我的这番心意的。”年轻的侍女们中,无人能及时地善加应对,不禁羞愧至极,恨不得有地洞可钻,实在太不体面了。于是有人到里间把正在睡着的老侍女叫醒,让她前来应对,然而这就得费些时间。如此一来,活像有意怠慢客人,大女公子于心不安,便说道:“都是些不懂礼数的人,怎么能不懂装懂出去应对呢?”这声音听来只觉品位高尚、优雅动听,可惜声音过于轻细且言语简短。薰君说:“尽管我明白,世人的习气是分明知道人家的心思,却佯装不晓得人家内心的苦楚,不过连大小姐也佯作不知的样子,实在很遗憾。令尊八亲王是一位世间罕见的、大彻大悟人世间万事哲理的贤者,小姐们朝夕常围绕在令尊身边,接受熏陶,想必对世间万事也深有领悟并能洞察。我有难以长期隐忍的一些或深或浅的心事,值得小姐加以垂青洞察。但愿不要误认为我是世间常见而不值一顾的好色之徒。此类令人兴奋不安的胡闹事,我不感兴趣。亦曾有人特意劝我相亲,我坚决拒绝从命,我就是这样一个没风度的人。有关我的这些传闻,想必小姐自然早有耳闻。我所期盼的,只是悠闲寂寞度日之时,能与卿等共话家常,抒**怀而已。再者,卿等远离闹市深居山庄,若蒙通信,哪怕是卿等权当排遣寂寥也罢,我也会惊喜如愿的。”薰君说了许许多多,大女公子却只顾害羞,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此时,方才被唤醒的老侍女已经出来,就让她前去应对。

这老侍女简直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张口就说:“哎呀,得罪啦!怎么在帘外设座,太怠慢了,应该请公子帘内入座。这些年轻人,办事真不知深浅啊!”她用老者的口吻,直言不讳地埋怨,两位女公子深感难为情。老侍女接着对薰君说:“真不可思议啊!我家亲王离群索居,度送寂寞的生涯,门庭萧条,连本该前来造访的亲朋戚友都未曾莅临,日渐隔阂疏远。难得您这位贵公子怀着一颗赤诚之心前来探访,连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都深为感激,年轻的小姐们内心也领会到您这片深切的盛情,只因腼腆而难于启齿。”她毫无羞怯的神色,熟练地说了一通,尽管言语稍有不堪入耳之处,但是这位老侍女,从神态人品上说相当不错,声调也挺有趣的。于是薰君回答说:“我正处在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听了你这番言辞,不胜欣喜,有你这样通情达理的人在此,今后我就非常放心了。”侍女们透过围屏边缘的缝隙窥视,只见薰君凭依在廊柱上。黎明的天色逐渐明亮,景物渐次依稀可辨,薰君果然是微服出访,他身着日常便服,露水濡湿了衣衫,他身上散发出一股简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异香,不禁令人惊讶万分。

老侍女忽然哭泣着对薰君说:“有件陈年的可怜往事,由于我深恐饶舌会招来罪过,故一直隐忍心底而不说,然而内心总想找个适当的机会,向您倾诉,哪怕只言片语,也让您略知端倪。多年来我诵经念佛的时候,都将此事作为祈愿之一,向神佛祷告。想必是神灵保佑,使我今日获此良机,庆幸之余,竟禁不住未语而先落泪,以至泪眼模糊,说不出话来啊!”她周身颤巍巍的,十分伤心的样子。薰君固然知道老年人容易激动而落泪,可是这位老人何以如此悲伤,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由得暗自纳闷,于是薰君对她说:“我多次到此造访,只因没有遇见像你这样通情达理的人,每次总是长途跋涉,披霜戴露前来,又孤身只影寂寞地被露珠濡湿,登上归途。今天真是遇见良机,十分高兴,有什么话就请你毫无保留地尽情说吧。”老侍女回答说:“这样的良机,恐怕是难得一遇的,就算今后会再有,可是我余命无多,来日能否赶上也无法保证。趁此良机,我只想让您知道这世间还有我这么一个老迈存在。我听风传,说在三条宅邸侍候令堂三公主的侍女小侍从早已亡故了。当年年龄与我相仿,并有亲密交往的人,大都已经谢世。我上了年纪后,才从遥远的乡下回京城来,最近这五六年才在八亲王的宇治山庄供职。您也许不知道吧,有关当年藤大纳言的兄长柏木卫门督逝世的事,世人在谈话中,有一种传说,不知您是否听说过?回忆起柏木卫门督辞世,就觉得仿佛相隔的年月并不久远。当年的那场悲伤痛哭,濡湿的泪袖似乎尚未干。然而屈指数来,光阴荏苒,转瞬间您已长大成人,风华正茂,时光的流逝想来真像做梦一般。这位已故权大纳言的乳母,是我弁君的母亲。缘此我得以朝夕侍候权大纳言,十分熟悉。尽管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但是权大纳言不时把自己不愿让他人知晓却又难以隐忍的话不知不觉地向我吐露。眼见权大纳言病情危笃,弥留之际还曾召我到他的病榻跟前,嘱咐我几句遗言。其中确实有应该让您知道的话。不过今天我也只能说到这里就打住。您若还想了解其余的详情,且待日后我将毫无保留地慢慢告诉您。此处的年轻侍女们彼此都在递眼色,十分讨厌我饶舌多嘴,这确实也难怪她们。”老侍女说着果然打住,缄口不语了。

薰君听了这番话之后,觉得实在不可思议,这宛如梦一般不着边际的话,犹如巫女的自言自语,内心不由得异常纳闷。不过,这倒是他长期以来心存怀疑的事,如今老侍女弁君说起此事,自己的确很想更深入了解详情。然而此刻耳目众多,不便探询,再说,冷不防地细说往事直到天明,未免显得过于小题大做。于是薰君回答说:“刚才的这番话,究竟是怎么回事,听来不甚明白。不过虽说是一些往事,听来也觉亲切,日后务必请你将其余的详情都告诉我。弥漫的云雾行将消散,深恐我这衣冠不整的邋遢模样被小姐们看了,有失礼数,故不能随心所欲久留此处,着实遗憾!”说着起身告辞。此时,隐约传来了八亲王居住的山寺那边的钟声。云雾愈加浓重,不禁令薰君想起古歌中所吟的“峰上八重云”,而觉得这深山野岭,云雾重重,多么可哀。薰君怜惜这两位女公子,她们幽居在此深山野岭中,内心不知有多少缠绵悱恻的思绪,怎能不愁煞人呢。于是,咏歌曰:

“拂晓归京路难觅,

浓雾笼锁槙尾山。

多么寂寞啊!”歌罢,转过身子,依依不舍地不忍离去。薰君那气宇非凡的神采,连见多识广的京城人见了都不禁惊叹,何况这山村的侍女们。在她们眼里,薰君更是难得一见的贵人。侍女们欲传达小姐的答歌,却没有信心,大女公子只好不惧羞怯,谨慎地低声答歌曰:

云霭锁峰秋雾浓,

崎岖山道愈难行。

歌罢,微微叹息,那副神态实在深深地牵动人心。这一带地方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入胜的美景,但是薰君心疼两位女公子,总是恋恋不舍,不愿离开。天色渐渐明亮,薰君生怕被人看清,不得不离去。薰君说:“我尚有种种遗漏探询的事,这反而会成为一种念想,待逐渐熟悉后,再倾诉内心中的怨恨吧。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们竟把我等同于世间轻浮男子来看待,实在令人遗憾啊!”说着走进那个值宿人准备好了的西厢房里,坐下若有所思地眺望那一带的景致。这时,有个熟知鱼簖情况的随从人员说:“鱼簖上聚集着众多的人,好热闹啊!可是,却不见小香鱼游过来,人们都扫兴得很哩。”薰君陷入沉思,浮想联翩,他想:“人们在靠不住的小舟上装载着砍来的柴火,各自为糊口而忙碌奔波,漂浮在无常的水面上。仔细琢磨,又有谁不是如同这一叶扁舟在无常的世间虚幻度日呢?我虽不泛舟,但是生活在琼楼玉宇里,难道就能永远安稳度日吗?”薰君蓦地歌兴**,遂让随从伺候笔砚,为女公子赠歌一首,歌曰:

“为得桥姬心,撑竿插浅滩。

船篙滴水珠,热泪湿满袖。

想必愁绪万端吧。”写毕,交值宿人给送进帘内去。这值宿人似乎很冷,脸上出现

鸡皮疙瘩,他手持赠歌走了。大女公子心想:“答歌所用的纸若非薰香适度,未免有失体面。”接着又想:“这种场合,答歌贵在神速。”旋即写道:

“宇治川上千帆过,

朝夕袖湿自渐朽。

正是‘宛如身浮泪海中’。”她的字迹非常清秀,薰君读罢觉得:“写得实在完美无缺。”他的心不由得被吸引住了。忽然外间闹哄哄的,传来随从人员的呼喊声:“京中派车来了!”薰君把值宿人叫到身边来对他说:“待八亲王回府时节,我定将再来拜访。”说着将被雾水濡湿的衣衫脱下,全部送给这个值宿人,并换上了京中带来的贵族便服,登车返回京城。

薰君回到京城后,老侍女弁君的那番话总在他脑际盘旋,难以忘怀。与此同时,他觉得那两位女公子的姿容远比想象的更加优美:气质高雅,相貌秀丽。她们的倩影仿佛不断地在自己眼前闪现。他不由得胆怯地想:“要抛弃红尘,毕竟不容易啊!”他意识到自己的意志在动摇,遂给女公子写信,当然不采取写情书的形式。他用质地较厚的白色信笺,精心挑选了一支好笔,着墨写道:“昨夜冒昧造访,失礼之处万望海涵。行色匆匆未能罄尽衷肠,不免深感遗憾。日后再次拜访时,但愿能如我昨夜所请求,允许我在帘前无所顾虑地晤谈,在此拜托了。令尊进山寺静心修行礼佛,我已知晓期限日子。届时我将前去拜访,以排解昨夜浓雾弥漫中造访不遇的郁悒心情。”落笔行文相当流畅。而后派左近卫府的一位判官将此函送去,并嘱咐他说:“你去找那个老侍女弁君,将函件交给她。”他很怜悯那个值宿人,想起他那冷得哆嗦的样子,遂装满了一大盒各种食品,那盒子是用丝柏木片做成的,一并交给此判官,嘱他带去赏赐给那值宿人。第二天,薰君又派遣使者赴八亲王当下所居的山中寺庙。薰君体贴地想到近日寒风凛冽,笼闭在山寺中的众僧想必日子过得很清苦,再者八亲王住寺多日,理应对山寺众僧有所布施。缘此,薰君置办了许多绢和棉布制品等赠物,遣使送去。送抵之日,适值八亲王笼闭山寺修行期限届满,行将出山的那天清晨。于是,八亲王将棉、绢、袈裟、衣服等物品全部赠送给全寺僧众,每人各得一套。那个值宿汉子穿上先前薰君临走脱下弃置的华美便袍。这是一件漂亮的、用上乘白色的绫罗制成的袍子,飘忽着无法言喻的奇香,然而穿着此装的人,身体依然故我无法改变,卑微的身份与飘忽的袖香很不相称。迎面遇见他的人,无不觉得奇怪,或揶揄他或夸赞他,使他反而觉得浑身不自在。倘若随心所欲地驱动身子,就会飘散出一股惊人的异香,害得他不敢自由行动,十分苦恼。于是他想除掉这种惹人注意的奇香,然而这是贵族人家的衣香,想洗也洗不掉,真是太难以处理了。

薰君在阅览大女公子的回信,觉得她的字迹清秀,遣辞用句分寸拿捏十分得体,令人读来饶有兴味。侍女们告诉八亲王说:“薰中将曾给大女公子来函。”八亲王看过信后说:“来函无关紧要。倘若把它当成情书看待,反而是一种误解。薰君迥异于一般的年轻男子,诚恳正直,气度不凡。我曾隐约向他透露过我万一辞世,后事有劳他关照的意思,因此他才如此操心吧。”八亲王自己也给薰君写致谢函件,信里有诸如“承蒙惠赠各种珍品,数量之多使山中的岩洞几乎装不下”等语句。薰君还有意再次造访宇治。薰君想起丹穗三皇子曾对他说过皇子自己那漫无边际的幻想:“倘若能意外地遇见居住在深山老林里的美丽女子,那才真有意思呐!”薰君想:“我不妨把宇治山庄住着女公子的情况,向他美妙地形容一番,鼓动他的春心,让他不得安宁。”于是,在一个幽静的日暮时分,薰君前去造访丹穗皇子。他们两人照例彼此海阔天空地闲聊一通之后,薰君就势谈到宇治的八亲王的情况,还详细地叙述了那天黎明时分窥见两位女公子弹奏琵琶的情状。丹穗皇子听了颇感兴趣。薰君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啊!”薰君看到丹穗皇子动心的神采,更加兴致勃勃地继续加以描述,惹他兴奋。丹穗皇子埋怨说:“那么你为何不把女公子的回信给我看看呢?!若是我的话,对你,我才不那么见外呢。”薰君回答说:“说得是哟,可你收到各方女子的许多来信,连一封都没有给我看过,不是吗?!这姑且不去说它,且说闭居山庄的那两位女公子,绝非我这样未见过什么世面的人所能独占的,因此我想务必请你去看看。可是以你这样高贵的身份,怎么能去那种荒凉的山村呢。世间身份卑微者,只要心有所思,大可随意四处去拈花惹草。埋没于世间的美女多着呢!相形之下能引人注目的女子,若有所思地深居于穷乡僻壤的住家里,所谓正是在山村的某个角落处,似乎才会意想不到地遇上佳人。方才我所说宇治的那两位女公子,生长在父亲简直像遁世修行的高僧一般的家庭里。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她们想必是毫无趣味的人,从而一向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连她们的信息也置若罔闻。谁知前些日子,在朦胧的月影下,倘若我没有看错的话,她们简直可说是绝对上乘的。无论是姿色还是态度,都是无可挑剔的理想的美丽女子。”丹穗皇子听到最后,既妒忌又羡慕的心绪不由得涌动,心想:“薰中将这个人,平素对一般女子一贯无动于衷,此刻竟如此深思且备加赞美,可见这两位女公子绝非等闲之辈。”遂对她们产生莫大的好奇心,于是劝薰中将说:“你还是应该再次前去造访,仔细地观察她们呀!”薰中将看到他对宇治的女公子似乎上心,甚至对他自己由于身份高贵不能自由行动感到厌烦的神态,不觉暗自窃笑,回应说:“不,我无意这样做。我已决心不关心俗世的事,哪怕是短暂的片刻,即使是逢场作戏的爱恋事也罢,我也不想沾边。倘若自己不能抑制住这份恋心,那就是莫大地违背了我的本愿。”丹穗皇子笑着说:“算了别说大话啦!你总是夸大其辞,活像隐遁高僧般说一通大道理,且看日后你能熬到何时。”其实薰中将心中悬念着那老侍女弁君隐约吐露的那件事。他对此事比以往更加关心,并深感伤悲,因此即使自己见到美人,或者听旁人说起某家有标致的女儿等,他都无动于衷没有上心。

到了十月份,薰君于初五初六奔赴宇治。随从者中有人劝说:“此时正是观赏鱼簖上美妙景观的时候,何不去看看!”薰君说:“何苦去呢!人生无常,命运与蜉蝣相去无几,鱼簖上的景观有什么可看的呢!”沿途上,他毫无游兴。他乘坐一辆轻便的挂着竹帘的车子,特意穿新装:一身朴素的平纹绸贵族便服及和服裙裤。八亲王欣喜地迎接薰君,置办山乡相应的宴席款待他,场景氛围也饶有情趣。到了日暮时分,将灯火移近,研读迄今所习的经文之深奥教义,还特别邀请阿阇梨下山来给予讲释。夜间难以成眠,川上狂风呼啸,风扫落叶之声、波浪撞击的音响,远远盖过哀愁情趣,导致心潮的涌动,山庄的光景变得凄凉可怕。薰君觉着天色将近黎明,他回想起前些日子的那个黎明时分,聆听女公子们弹奏的琴声的情景,便提起琴声优雅感人至深的话题,他对八亲王说:“上次造访,时值雾霭弥漫的拂晓时分,隐约听见些许美妙的琴声,然未能尽赏,反而有美中不足的遗憾。”八亲王说:“我已将俗世的诸如色香之类的嗜好抛弃殆尽,从前习得的技艺也都忘了。”他话尽管如是说,但还是叫侍者将琴拿过来,而后说道:“此刻的我要弹琴,实在太不相称了,若与别人合奏,随着琴声的引导也许我还能回忆起来。”说着叫侍者将琵琶取来,劝客人弹奏,薰君接过琵琶,并和八亲王合奏了一会儿,说道:“我弹奏的琵琶,音色听起来不像是上次隐约听见的那种优美音色,也许是乐器不同的关系吧。”他显得有点扫兴,就不再弹下去。八亲王说:“哪儿呀,瞧你说的。能使你感到悦耳的弹奏技艺,怎么可能传到这穷乡僻壤呢。你太过奖啦!”说着八亲王就手弹起七弦琴来。琴声凄厉哀婉,渗人肺腑,也许是和着山顶上刮来的松风所产生的音响效果吧。八亲王抚琴显得生疏,久已遗忘了似的,只弹了得心应手趣味盎然的一曲就打住了。八亲王说:“寒舍也有人弹筝,那技艺也说不上是何时学到的。我不时隐约听见乐声,觉得弹奏者对筝似乎有所领悟。不过,我也只是听听而已,没有精心加以指导,积年累月任凭其自然发展自成音调,这乐声也只能同川浪的撞击声合奏交响,当然谈不上正规入流。”八亲王客套一番后,向内室里的女公子劝说:“弹一曲吧!”女公子回答道:“我们本是私下自弹自赏而已,没想到竟被人听见,实在难为情,岂敢在人前公然献丑呢!”说着躲入深处,都不肯弹奏。八亲王屡屡劝说,她们却以各种借口委婉谢绝,最终还是没有弹奏,薰君不由得深感遗憾。为人父者八亲王遇到这种场面,暗自想道:“把两个女儿抚养成如此古怪不近人情,诚如未见世面的乡下姑娘,着实不是我的本愿啊!”八亲王感到羞愧,对薰君说:“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在此地抚养了两个女儿,可是想到我朝夕难保,余命无多,而女儿们尽管不尽如人意,却来日方长,我惟恐她们日后颠沛流离,漂泊无着,此事是我辞世往生极乐净土的惟一羁绊。”八亲王坦诚相见,薰君十分同情,回答说:“纵令我不能与女公子们特别结缘,担当她们强有力的保护人,也请您把我视为可信托的亲人。只要我一息尚存,将信守诺言,决不违背承诺。”八亲王听罢,由衷表示感谢,说:“倘若能如此,真是太庆幸了。”

天色将近黎明,八亲王在佛堂里做功课期间,薰君召唤那个老侍女前来相见。这个老侍女是侍候两位女公子的,名叫弁君,年纪不到六十。她态度文雅,应对言辞得体。她述说已故权大纳言柏木日以继夜郁闷忧愁,以至卧病不起终于辞世的情状,落泪潸潸,哭泣不已。薰君觉得:“这番往事追忆,即使是他人的身世追述,听了也会感慨万千,更何况这是我多年来渴望知晓的事情。我常向佛祖祈求,但愿能让我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母亲何以遁入空门。也许是幸得佛祖保佑,才让我意外地获此良机,能够听到这番宛如梦一般的悲伤往事的追忆。”想着想着情不自禁泪珠如潮涌。薰君说:“如此看来,世间尚有像你这样的、了解当年往事的知情人。但不知此种令人感到意外,又觉可耻的事,是否还有他人知晓而传播开去?多年来我一直蒙在鼓里,未曾耳闻。”老侍女弁君回答说:“除了小侍从和弁君我知晓以外,别无他人知道。我们两人从未曾向他人泄漏过,哪怕是一句话也罢。我虽身份卑下微不足道,却能承蒙柏木权大纳言垂怜,朝夕昼夜侍奉于他左右,自然觉察到柏木大人的种种隐情。每当权大纳言心中郁闷不堪的时候,偶尔也单只呼唤小侍从和我,为他传递书信。此类事情我不宜多嘴饶舌,故恕不详述。只是权大纳言弥留之际,对我曾留下些许嘱托。像我这样的身份卑微者,其实不胜重托,不知如何妥善处理,缘此总是挂在心上,总想着如何才能将柏木大人嘱托的遗言向您转达。每当我不求甚解地诵经念佛的时候,也经常为此事祈求佛祖指点迷津,如今能遇见您,可见世间还是有佛祖显灵保佑之事的,真令我感激不尽。还有一物件,务必请您看一看的。此前我曾想过,我担心自己命途多舛,朝不保夕,万一死去,此物件落入他人手中,可怎么了得,莫如将它烧毁算了。后来看见您不时到这里的八亲王府上来,心想不妨耐心等待良机,心里似乎又有一线希望,从而有勇气耐心等待时机的到来,最终果然盼来了机会,这真是前世注定的缘分吧!”她边说边哭,絮絮叨叨地详细述说,从薰君诞生时的情状说起,一桩桩一件件,记得可清楚了。接着她又说:“柏木权大纳言撒手人寰之后,家母患病,不久也辞世了。真是悲上加悲,身着主人和家母的双重丧服,沉陷在悲伤的苦海里。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居心不良的汉子,多年前对我早有用心,他用甜言蜜语把我诓骗到手,并把我带到遥远的九州尽头过日子去了。此后京城里的情况,我就杳然不得而知。后来此汉子也在居住地亡故了。我离开京城十好几年,一旦重归故土,但觉宛如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的八亲王是家父左中弁的外甥女婿,我自幼常在八亲王家进进出出,于是就想来投靠他。可我这把年纪的人,已经不能忝列在通常的侍女行列里奉公。也曾转念想到冷泉院的弘徽殿女御那边去,她与我以往很熟,似乎应该去投靠她,可是又觉得很不好意思,从而却步,最终还是‘形隐深山似朽木’了。小侍从不知何时也已亡故。当年的青春少女,如今大都人老珠黄,或纷纷奔向黄泉,惟有我这老不死的,尚留存人间,苟延残喘,实在可悲。”交谈中不觉间天色已大白。薰君说:“好了,往事如烟无可奈何,说不完道不尽啊!改日找个无须担心被人窃听的地方再述说吧。我仿佛记得,那个名叫小侍从的人,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听说她忽然因患胸部疾病死了。倘若没能遇见你,我将带着多么沉重的罪孽度过一生啊!”弁君拿出一个小口袋来,口袋里装着许多陈旧得发霉了的信函,她将小口袋递给薰君并说道:“这个请您自行处置或阅罢烧毁吧。当年柏木权大纳言对我说声‘我的大限已到了’,便将汇集起来的这沓信函交给了我,我本想再见到小侍从时交给她,请她务必妥善地转交给您,万没想到竟与她永别了。我不胜悲伤,不仅出于我与她的私人交情,还由于辜负了柏木权大纳言的嘱托。”薰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过信函并将它掖藏起来。心想:“这种老妪,会否将此事当作奇闻,不问自说地四处传播呢?!”薰君显得十分担心的样子,弁君再三发誓说:“绝没有向他人泄漏。”薰君转念又想:“也许她的发誓可信。”不过还是心乱如麻,忧心忡忡。早餐时薰君只喝些粥,吃点蒸饭等。而后对八亲王说:“昨日是朝廷的假日,今天宫中的斋戒想必也已结束,冷泉院的大公主患病,我必须前去探望慰问。杂务缠身较为繁忙,待诸事办妥后,山中红叶飘零之前,我定将再来拜访。”八亲王高兴地致谢说:“承蒙屡屡莅临,真使我这山居蓬荜增辉啊!”

薰君回到家后,首先拿出那个小口袋看看,这小口袋是用唐国的浮纹绫缝制成的,上端有个“上”字。袋口用细带子扎好,袋口上贴着一个小封条,上面写着柏木的名字。薰君开封时顿觉有一种恐惧感爬上心头。毅然打开一看,只见袋子里装有各种颜色的信笺,那是三公主偶尔给柏木的回信,大概五六封,此外还有柏木的亲笔信,信中写道:“我的病日趋严重,大限将临,恐怕连简短的信也再写不了了。然而思恋你的心思却愈加深切。每当想到你改变倩影遁入空门,不由得万般悲痛……”情书写得很长,缀满了陆奥纸达五六枚之多,可能是虚弱体力不支的缘故,字迹奇形怪状,形似鸟的足迹。内有歌曰:

遁入空门卿影现,

我魂无着更可怜。

信的末尾还写道:“喜闻贵子诞生,庆幸蒙受庇护,可无后顾之忧,只是——

幼松暗长岩缝间,

但得茁壮亦慰勉。”

写到这里,戛然中止,似乎是体力不支,运笔凌乱龙飞凤舞。信封上写着“侍从君启”。这个小口袋内已成为蠹虫栖身之处。那信笺陈旧发霉,不过字迹倒是清晰可辨,甚至与刚写的别无二致。词句顺畅,叙述详细,清楚可读。薰君阅罢信,心想:“诚如弁君所担心的,这袋书信倘若散失,落入他人手中,可怎么得了!实在令人揪心,毕竟这种事情恐怕也是世间罕见吧!”薰君陷入沉思,十分苦恼,本拟进宫,也因心情欠佳未能成行。他去参见母亲三公主,只见尼姑三公主从容不迫、神采奕奕,安详地在诵经。她看见薰君到来,显得难为情似的将经卷藏了起来。薰君心想:“我何苦向母亲透露自己已经知道这个秘密了呢!”只能将这个秘密埋藏在自己的内心底,独自思绪翩跹,万般苦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