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角发
第四十七回 角发
多年来一直听惯了的宇治的川风,今秋听来却显得特别凄厉苍凉。山庄里忙着备办八亲王周年忌辰的各种事宜。一般该做的佛事,都由中纳言薰君和阿阇梨操办。两位女公子则按照侍女等人的劝说,做些琐碎的工作,诸如缝制布施众僧的法服、装饰经卷等。然而她们那副神态着实可怜,还是愁容满面,令人放心不下,倘若没有中纳言薰君的外援,做她们的后盾,真不知这周年忌辰会怎么过。薰君还为两位女公子行将脱掉丧服,亲自到宇治山庄来,诚恳地向她们表示吊慰。阿阇梨也到山庄来了。这时两位女公子正在一边编制佛前香案上铺布四角垂下的丝绦,一边默念“伤心度日叹苟且”的古歌。薰君从帘子一端透过围屏上垂布的缝隙,窥见卷线轴,察知她们正在编制丝绦,于是咏歌曰:“欲把泪珠一串穿。”帘内女公子们听了,想象着当年伊势创作此歌时的悲伤情怀,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就是如斯吧。她们深感兴趣,却又不好意思表明心领神会而启齿作答歌。只是内心在想:“贯之所作的和歌‘心绪非由丝捻成’,只因旅途暂时的别离,尚且有丝一般细腻的离别愁绪,更何况人生的死别呢。可见古歌是多么善于抒发人的感情啊!”薰君正在书写祈愿文,记述许愿供奉经卷和佛像等事项,就势作歌一首,歌曰:
愿结良缘似角发,
香丝百绕系同心。
写毕,叫人送进帘内去。大女公子阅罢说:“又是这一套。”她觉得厌烦,但还是作答歌曰:
泪珠脆弱不能穿,
香丝岂能系姻缘。
大女公子咏罢,想起古歌“今生不遇有何望”,满怀哀怨情绪暗自吟咏。
薰君的爱慕之情遭大女公子的如斯委婉拒绝,深感羞愧,便不再干脆利落地倾吐衷肠,只是认真地商谈丹穗亲王和二女公子的事。薰君对大女公子说:“从丹穗亲王的性格来说,他在恋爱上过于热心,因此即使本非深爱,一经启齿,就不肯收回成命。大概也缘于这种本性,所以多方设法探询尊意。这门婚事,是真诚的,大可放心答应,为何坚决回绝呢?世间男婚女嫁的事,你不至于全然不理解,却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辜负我这片真心诚意的拜托,令我好生怨恨啊!总而言之,今天无论如何,务请把尊意明白地告诉我。”他的言语非常认真,大女公子答道:“正是为了不辜负你的这片诚意,所以我才不顾会招来世诼,无所隔阂地相待。倘若不能理解我的这番心情,应该是你心怀浅薄想法吧。毋庸讳言,生活在如此凄寂的环境里,善解情趣的人自有无穷的感慨,可是我生性愚钝,只是茫茫然度日而已。先父在世期间,有关我们姐妹俩的未来曾有遗嘱:某种情况下该如何,另一种情况下又该如何。至于你所说的有关婚姻之事,则全然未曾提及。由此可见先父意在叫我们断绝婚姻的意念,如此度送一生。因此对于你的探询,我实在无法答复。尽管如此,我又觉得舍妹年纪尚轻,埋没在这深山老林里,实在太可惜,缘此亦曾暗自盘算,但愿能设法,不让她就此变成朽木,然而前途命运不知如何啊!”说罢一声叹息,便陷入沉思,那神情着实可怜。
薰君心想:“她也是未出阁的闺秀之身,怎能俨然以长辈身份,代替父母来处理妹妹的婚事呢。她无法答复我的探询,自有其道理。”于是,薰君召唤那老侍女弁君前来和她面谈。薰君对她说:“多年来我只是出于道心,欲为来世修行而主动到这里来请教的。不过八亲王似乎预感到自己的寿命无多,临终之前,曾将两位女公子托付于我,任凭我随心关照,我亦曾当面应承。不料两位女公子的心思与八亲王的主张全然相左,她们对我的态度显得怪强硬的,不知为何缘故。甚至令我心生怀疑:‘她们是否另有想法呢?’关于我的事,你自然也听说过,我的本性确实很怪,对世俗的男女之事漠不关心。然而也许是前世注定的缘故,我对大小姐竟如此热心地爱慕。世间的人们有关这方面的传闻也渐渐多了起来,因此我想:既然这样,不如遵循八亲王的遗愿,让我和大小姐就像世间的寻常夫妇一般诚恳相待。我的这种想法,也许是对大小姐的一种奢望,不过世间也并非没有其例。”接着又说:“丹穗亲王与二小姐的婚事,我也曾提出过,但是大小姐对我似乎缺乏信任,她顾虑重重,似乎另有想法,却又不坦诚明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着长吁短叹。在这种场合,倘若遇上不知深浅的侍女,她们说不定会多嘴多舌,或随声附和,说些投其所好的话,但是弁君不是这种人,她暗自心想:“倘能成事,这真是天赐良缘,多么美好的两对……”嘴上却没有说出来。老侍女弁君回答说:“这两位小姐的气质本来就非同寻常,也许是她们性格乖僻的缘故,她们对人世间男女婚姻等事,似乎连思考都不愿去考虑一下。在这里当差的我们这些侍女,就算是八亲王在世期间,在这方面似乎也蒙受不到什么像样的荫翳。因此着重考虑自身前程的人,大多寻找相应适当的借口,纷纷离去,而那些有老交情的人,也都觉得在这里待下去,前途毫无希望。更何况现在,八亲王早已归天,她们一刻也不想再逗留,彼此间不时在发牢骚。有的人说:‘八亲王健在的年代里,门第高贵,有一定的礼数,但凡非门当户对的提亲者,都被认为不够体面,生怕小姐受委屈。一味拘泥于这种古老迂腐的思想,以致两位小姐的婚事一直逡巡不前,如今落得身无依靠。其实应该随时代的潮流应变,成全婚嫁之事。那些动辄信口雌黄横加非难者,反而暴露出他们的不明事理,对待这种人,简直可以不予理睬。不论任何人,总不能如此孤苦伶仃地度送一生吧。连那些只嚼食松叶勤于修行的山野苦行僧,尚且舍不得生命,为了存活世间,追随佛祖的教义,各树一种宗派,分别修行呐。’诸如此类的无稽之谈,每每搅乱年轻小姐们的芳心。不过小姐们的意志还是很坚定,不屈不挠的。大小姐只是惦挂着二小姐的事,总希望她能随俗嫁人。多年来您不顾深山路远,常来造访,小姐们也习以为常,她们认为您是可亲之人,现在大小巨细的事情又都愿与您商量。如果您有意与二小姐成亲,对大小姐说,她一定会答应的。丹穗亲王时常来信,但她们似乎认为此人并无诚意。”薰君说:“我曾承受八亲王感慨万端的遗言嘱托,因此在我哪怕是像朝露一般短暂的生命中,只要一息尚存,定当勤来亲切关照。照理说,让我同这两位小姐中的哪一位结缘,都是一样的。承蒙大小姐如此关心,我不胜庆幸。然而我虽已看破红尘,但依然情有所钟,难于割舍。要我改变初衷,实难办到。我对大小姐的钟情,绝非世间寻常的轻浮恋爱可比。我所盼的,只是隔帘相对而坐,开诚地倾谈人事之无常,倘能听到大小姐也毫无顾虑地吐露心曲,该不知有多么欣喜。我没有特别亲密的兄弟,确实异常寂寞。在这世间无论是可悲的、可喜的,或可虑的,但凡触景生情的事,都只能深藏在自己心中,蹉跎度日。这生活毕竟孤苦凄怆,故盼得大小姐相怜惜。明石皇后虽说是我姐姐,但也不便过分亲近,随心所欲地向她述说一些烦琐无聊的常事。三条宅邸的尼姑三公主,尽管她年轻得不像是我的母亲,但毕竟身份地位不同的关系,也不便轻易地和她亲近。至于其他女子,无论谁我都觉得生疏,望而却步,无意接近。怀着这种寂寥的心情,无可奈何地度送着孤寒的岁月。轻浮的谈情说爱之事,就算是逢场作戏我也深感厌恶,决不涉足。我就是这样一个生性孤僻、不解风流的人,缘此我对大小姐的一片真心爱慕之情,也难于启齿。我心中怨恨自己,也甚焦灼,怨恨自己连这点渴慕之情也不曾向大小姐表示过,自己觉得自己实在太昏庸顽钝了。至于丹穗亲王与二小姐之事,请不要以为我居心不良,能否顺应我的请求呢?”老侍女弁君也觉得山庄这边的日子实在孤清,但愿能促成这两对良缘。然而这两位小姐的态度过于谨慎严肃,她岂敢任意进言。
薰君有意于今宵在此处留宿,以便和大女公子畅谈,特地磨蹭至日暮时分。薰君口头上虽然不说,但是内心还是怨恨大女公子佯装不解他的心思,从而脸上的神色渐渐显露出来,令大女公子颇感为难,在同他开诚谈话的过程中,她愈加感到痛苦了。不过她也觉得,从大体上看,薰君是一位世间难得的知情达理的君子,她不能冷漠地对待他,所以才与薰君晤面。大女公子叫人把佛堂的隔扇打开,这隔扇恰是在薰君的坐席与大女公子所在处之间,佛前灯光明亮,又在帘子旁边添置一架屏风。她还叫人在佛堂外间薰君所在处点上灯,但薰君说:“我心情苦恼,难免露出失礼姿态,还是不要太亮的好。”说着让人把灯灭了,就势躺了下来。侍女们十分自然地端上水果点心等让他品尝,还给他的随从人员端出有山乡特色的菜肴和美酒来款待他们。这些人和侍女们聚集在一处处的走廊等地方,距离薰君和大女公子所在处较远,他们俩的近处四周似乎无人,于是两人平心静气地交谈。大女公子的态度虽然说不上是推心置腹无所隔阂的程度,但是言语亲切、柔媚动人,她的美声举止深深地牵动着薰君的心,使他心潮澎湃,茫无头绪,焦躁不安。薰君时不时地在想:“这点微不足道的帘子、屏风之类的器物,把我们从中分隔开,自己又缺乏勇气越轨搬掉这些障碍物,只好等待得好心焦,真是愚蠢可笑啊!”可是薰君表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天南海北地纵谈世间常事,诸如哀伤的或有趣的种种逸闻。帘内的大女公子预先都叮嘱过,叫侍女们留在帘内近旁,但侍女们心想:“大小姐何苦那么疏远人家呢!”因此不那么严加戒备,大家都退到外间去,找地方依靠打盹了,佛前的灯火也无人来挑亮。大女公子不由得心生不安,低声呼唤侍女们,然而唤不醒她们。大女公子对薰君说:“我心情烦乱不适,让我休息一会儿,待到拂晓时分再来和你晤谈。”说着起身欲进内室去,薰君说:“我长途跋涉远道来访,比你更加疲惫,不过与你如此晤谈,亦可抚慰我的身心劳顿,你若弃我而进内室去,叫我不胜寂寞啊!”说着薰君悄悄地将屏风稍微挪开,钻进佛堂内来。大女公子的半边身已经进入内室,薰君一把拽住了大女公子,大女公子既怨恨又生气地说:“你所谓‘开诚’指的就是这样吗?简直不可思议。”她那责备人的神态更令薰君觉得可爱,他回答说:“你丝毫不理解我这颗开诚的心,所以我想让你深切明白。你说‘不可思议’,莫非担心我有越轨之举?我可在佛前发誓。唉!真可怜!你无须害怕,我早已下定决心,决不会让你伤心。他人也许想象不到在这种场合下,我竟能如此洁身自好,但是我决心终生做个迥异于世间凡夫俗子的人。”在饶有风情的幽暗灯光下,薰君撩起垂在她额前的秀发一看,但见她那天生丽质的容貌娇艳无比。他心想:“在这种人烟稀少的荒凉住处,轻浮的好色之徒大可为所欲为。倘使来访者不是我而是别的男子,势必不会放过她,那样的话,我岂不落后于人?该多么遗憾啊!”他反思以往,觉得自己优柔寡断、逡巡不前,不由得忐忑不安。然而看到大女公子无可奈何地伤心落泪的模样,实在可怜,心想:“在这种时刻,切莫强求,相信她总会有心情柔顺的时候吧。”薰君觉得让她惊恐失措,太可怜了,于是体面地好言相劝安慰她,但是大女公子却怨恨地说:“万没想到你竟有这种歹念,迄今我们是那么异乎寻常地亲近你,你却毫无顾忌地闯进来,看到我身穿哀伤的丧服模样,此举未免太轻浮。明知我们懦弱无助,实在令人愤懑悲伤……”她悔恨懊恼,未曾想到会被薰君在灯火下看到自己身穿丧服的憔悴模样,实在是难为情,万分苦恼。薰君回应说:“没想到你对我真是如此厌恶,令我惭愧得无言以对。你以身穿丧服为借口,固然自有其道理,但是我想,倘使你能体谅我长期以来对待你们的一片真心诚意,就不至于为区区的丧服的忌讳,便像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般地冷落疏远我吧。如若这样对我,那就未免太见外了。”于是薰君又从那天拂晓,残月当空的情景下听琴一事谈起,倾诉了多年来常为思慕大女公子而痛苦难熬的情况,说了许许多多。大女公子听了深感羞耻,只觉得很讨厌,她暗自想道:“原来薰君怀着这种心思呀!表面上却装着若无其事多么诚实的样子。”
薰君将身旁的短围屏拉了过来,挡住佛像,身子斜靠着躺下来稍稍歇息。佛前供奉的名香香味浓烈,毒八角的花香气味馥郁,嗅到这种浓烈的香味,足见供奉者的敬佛之心。薰君的道心比一般人深邃,如在佛前放肆,似觉于心有愧,他心想:“此刻大女公子尚在居丧期间,急于去烦扰她,实属无耐心的轻率之举,也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且待她居丧期届满,那时她的心情多少总会软化下来的吧。”薰君终于按捺住自己澎湃的心潮,沉着平静了下来。秋夜的情趣,即使不是在这种场所,也会令人自然而然地泛起哀愁的情绪,更何况听见山峰上刮来的萧瑟秋风和篱笆间的吱吱虫鸣,不由得令人感到凄凉。
薰君谈论人事无常,大女公子时不时也作相应的答话,她那姿态格外中看。打盹的侍女们估计这两人想必已经结缘,一个个走进自己的室内睡觉去了。大女公子回忆起父亲的遗言,心想:“的确是啊!人生在世,难免会遭遇此类意想不到的苦楚。”她黯然神伤,一味难过,眼泪伴着宇治的川流声扑簌簌掉下。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近黎明。随从人员等都已起身,扬声相告该出发了,传来了马的嘶鸣声声。薰君想象着听别人说的有关旅途歇宿的种种情景,兴味盎然。他把迎着曙光的采光拉门推开,和大女公子一起欣赏天空饶有情趣的景色。大女公子也稍许膝行出来到靠近门口处,这房间进深较浅,檐前甚近,从这里可以望见忍草上的露珠逐渐在闪烁。两人互视了一下彼此优雅的姿态。薰君说:“我别无所求,只求能与你如此共处,同心欣赏明月丽花,推心置腹共话人事无常,携手共度一生。”大女公子听他这番亲切的话语,恐惧之心逐渐消减,回答道:“倘若不是如此粗鲁地直接会晤,而是隔着围屏晤谈,那才真是心无隔阂地共话了。”此时天色逐渐明亮,近处传来一批批成群的飞鸟振翅飞出鸟巢的声响,山寺敲响的晨钟声隐约可闻。大女公子觉得和一个男子同在一室极其困惑,羞煞人,遂劝说道:“现在该早点起程了,让人看见实在不像样。”薰君说:“顶着朝露匆匆分别,反而招人怀疑有那种事,再说,其他人也不知会如何揣摩我们的关系呢。其实,我们表面上可以装作世间一般夫妇的样子,而实际内里和他们迥异,是清白的关系。从今以后,让我们一直保持纯洁清白的关系吧。请你相信我绝没有亏心非礼之念。你倘若不谅察我坚贞诚挚的这片心,那着实太冷漠无情了。”薰君说罢,却没有要告辞返京的意思。大女公子忐忑不安,心想:“这样待下去,太不成体统。”于是对薰君说:“以后就按你的意思行事,但是今早请遵从我的意愿。”她的神情显得无可奈何,无计可施的样子。薰君回答说:“唉!好痛苦啊!我没有经历过‘拂晓之别离’,出户一定会迷路吧。”说罢频频唉声叹息。这时,不知何处隐约传来公鸡报晓的打鸣声,薰君想起京中事,咏歌曰:
山乡凄寂听声声,
百感交集黎明中。
大女公子答歌曰:
鸟声不至深山寨,
尘世忧烦却到来。
薰君送她到内室的隔扇边,然后自己从昨夜进来之处走出去,本想躺下歇息打个盹,却无法成眠。薰君离开大女公子后,依然“眷恋不已”,心想:“倘若以前我也如此深深地恋慕她,那么迄今的这段漫长日子里,恐怕心情不会那样悠闲自在吧。”此刻,薰君也懒得返回京城了。
大女公子回到内室后,觉得十分难为情,担心地想:“昨夜的情景,侍女们不知会怎么想呢。”她无法很快就入睡,辗转思索:“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地在这人世间生活,多么孤寒凄凉,这样下去,说不定连身边的侍女们都会源源不断地居中牵线,招来轻浮男子的无聊情书,甚至发生意想不到的变故,诚然是令人发愁的人世间啊!”接着又想:“中纳言薰君这个人,从人品上说并不令人讨厌,父亲生前也是这样看他的。父亲常说,此人倘使有意求婚,当可应允。可是我自己还是想独身度过生涯。妹妹比我年轻,正当妙龄美貌,让她就这样埋没此间,未免太可惜。如果能像世间寻常人一般,嫁个称心如意的夫君,这才是皆大欢喜的事。倘若薰君与妹妹结缘,我定当竭尽全力,促成此事。但假使是我自己的终身大事,又有谁来照料呢?如果薰君是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平庸之辈,那么出于要报答他多年来深切关照之恩,我不妨屈尊答应这门亲事。可是薰君是一位仪表堂堂、气宇不凡、品格高尚的男子,令人有点望而却步的感觉,这反而使我不敢亲近。我还是独身度送一生吧。”她愁绪纷扰,哭泣直到天明。她心情极其恶劣,便走进二女公子歇息的内室,睡在她身旁了。
且说二女公子看到众侍女异乎寻常地在低声私语,她独自躺着正在纳闷:“侍女们私下议论什么呢?”这当儿,姐姐走进来睡在她身旁,她十分高兴,赶紧拿衣服来给姐姐盖上。蓦地闻到姐姐身上散发出一种浓烈的芳香,无疑是薰君身上所具有的香味。她联想起那个值宿人难以处理的那件获赠衣服,心想:“看来侍女们私下议论的确是事实了。”她觉得姐姐很可怜,于是装作睡着了的样子,缄默不语。
客人薰君召唤老侍女弁君前来,详细吩咐一番之后,又认真写一封信给大女公子,而后起程返京。大女公子心想:“昨天我与中纳言薰君互相戏作了角发之歌,妹妹可能以为我昨夜有意主动和薰君作‘近在咫尺间’的会晤吧。”想到此,不由得万分羞愧,于是托辞“心情极差”,怏怏不乐地苦恼了一整天。侍女们说:“再没有几天,周年忌辰就到了。那些零七八碎的小事,除了大小姐以外,没有人能干净利落地处理,赶巧偏偏在这种时候她生病了。”二女公子正在编制香案上铺布的丝绦,她说:“丝绦上的装饰花结,我不会做。”硬要求姐姐来做。幸亏此时室内光线昏暗,大女公子便坐起身子来,和她一起做装饰花结。中纳言薰君派人送信来了。大女公子说:“我自今早起就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因此让侍女代笔给薰君写回信。侍女们背地里发牢骚说:“叫人代笔回复多失礼啊!显然考虑欠周嘛。”
周年忌辰过后,该脱下丧服了。两位女公子原本以为父亲归西后,自己片刻也活不下去的,不料竟在悲伤中因循苟且度过了一年,她们觉得:“自己不能如愿跟随父亲撒手人寰,好命苦啊!”她们伤心痛哭,令人看了深感凄凉难过。一年来大女公子穿惯了黑色丧服,现在换上浅灰色的衣服,那姿影十分娇艳。二女公子正是妙龄时期,更是貌美多姿。二女公子洗头时,大女公子来帮手。姐姐望着妹妹如此可庆可贺的美丽容貌,几乎忘却了世间的艰辛烦恼。她暗自想:“倘若能实现我的愿望,让妹妹与那个人结缘,那个人接近看到妹妹的姿容,绝不会不满意吧。”她觉得此事可能有把握,内心十分欣喜。八亲王亡故后二女公子除了姐姐大女公子以外,别无保护人,大女公子怀着代父母的心情来关照并呵护她。
却说中纳言薰君寻思:“大女公子以前由于丧服在身,因此不便答应我的请求,如今丧服即将脱去了。”他急不可耐地等不到九月到来,就又再次造访宇治。他要求同前次一样与大女公子直接晤谈。侍女们向大女公子传达,大女公子说:“我心情不好,身体甚不适……”推说了种种理由,不肯与他会面。薰君说:“如此无情,真是意料不到啊!侍女们不知会作何感想呢。”于是写了一封信叫人送进去。大女公子回复说:“如今居丧期虽已届满,丧服已脱身,然而悲哀反而更甚,心烦意乱,无法应答自如。”薰君不便再吐怨言,于是召唤那个老侍女弁君到跟前来,和她谈了许许多多。这里的侍女们过着世间无与伦比的孤寂生活,她们认定惟有中纳言薰君一人是她们可以仰仗的人,她们彼此都在私下议论:“这两人若能如我们所愿,结成良缘,迁居常人所居的京城,那是多么可庆可贺的幸福啊!”她们都在商量,欲设法把薰君带到大女公子居室中去。大女公子并不深入了解侍女们有此种想法,只是觉得:“薰君和这个老侍女弁君这般亲近,弁君说不定会同情宽容薰君,而心生什么歹念呢。试看昔日的小说中所写大家闺秀发生的种种情事,往往非出自闺秀本人所愿,大多是侍女们过于多地诱导所致。人心难料,不可不防啊!”她心中似有所警惕,接着又想:“薰君倘若过分地怨恨我,看他的用心这么真挚深沉,就把妹妹许配给他吧。就算他认为这对象比我略逊一筹也罢,他们俩一经邂逅,以他的为人气质看来,不会冷漠无情对待她的。何况妹妹天生丽质,他即使瞥见一眼肯定也会高兴的,当然他不会说他早已有相中妹妹的思想准备。估计他过去说‘与二女公子结缘非我本意’,而不答应我的劝请,是出于他为人谨慎,深怕别人误认为他对我的爱恋浮浅吧。”她想了许多。不过,大女公子觉得倘若不把自己“欲让妹妹与薰君会面”的想法预先告诉妹妹,这是莫大的罪过,设身处地想想也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大女公子在与妹妹作海阔天空的闲聊时说:“父亲的遗嘱希望我们即使在世间孤苦度日,也不可轻率嫁人,免得招人耻笑。父亲在世期间,我们成了他遁入空门的羁绊,搅扰他修行佛道的静心,实在是罪孽深重。我们怎能违背父亲弥留之际的遗言,哪怕是一句。即使在山乡居住,也不感到格外的寂寞。可是这里的侍女们却总抱怨我们过分顽固,实在令人受不了。不过,惟有你的前途命运问题,倒是该深思的。你若同我一样孤身独处,蹉跎岁月,虚度一生,岂不可惜,岂不令人感到痛苦和悲伤?因此,我多么希望哪怕只有你一人,也能像世间一般女子一样,嫁给称心如意的夫君,那么我这个孤身只影的姐姐脸上也会增光添色,心灵获得慰藉,自然会豁然开朗的。”二女公子听了姐姐这番话后,深感意外,她觉得:“姐姐为何有此种念头?”二女公子说道:“父亲没有要姐姐一人终生独身呀。父亲尤其担心我意志软弱,会受人欺凌,所以牵挂我似乎更多些。为了抚慰姐姐的孤寂,除了我朝朝暮暮陪伴姐姐以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她显然在怪怨姐姐。大女公子觉得妹妹所言颇有道理,她真令人怜爱,遂对妹妹说:“我之所以有这种想法,主要是由于侍女们总在埋怨我固执古怪,使我心烦意乱所致。”闲谈就此打住了。
天色渐次进入日暮时分,薰君却无意返京,大女公子束手无策。这时弁君走了进来,转达了薰君的话语,还啰嗦得令人讨厌,说:“薰君怨恨小姐也是难怪的呀!”大女公子一言不答,只是发一声叹息,心想:“我今后的命运会如何呢?!倘若父亲健在,当由父亲安排,无论许配给什么样的人,都是命里注定的宿缘,原本就是‘身不遂心处世难’,即使不幸,也是司空见惯的常例,不会被人耻笑或非难。家中的侍女大都年纪较大,自命贤明,自以为是,还以她们认为是门当户对的姻缘这种见解,大肆劝说我。然而那都不是什么高明的见解,只不过是奴婢水平的一厢情愿、一己之见罢了。”尽管众侍女一个劲热心地劝导,但是大女公子忧心忡忡,只觉讨厌而不为其所动。二女公子与大女公子同心,无所不谈,但对于这种男女关系问题,比姐姐更是漠不关心,向来悠然自得,因此大女公子觉得不能和她商量此事,心想:“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啊?!”她只顾面向内里深处,陷入沉思。侍女们从旁多方劝说:“请大小姐换上平时色调的衣裳吧。”侍女们都想促成她与薰君成事,大女公子十分可怜又无可奈何。实际上,侍女们要牵线又有何难,在这狭窄的山庄里,恰似古歌所云“无处藏身山梨花”,大女公子是无法躲藏的。但是客人薰君不希望他们俩的事公开由侍女们撮合成,他本来就想悄悄进行,好让他人无法断定他们俩的关系何时开始,他想顺其自然发展成事。因此他叫人传话对大女公子说:“如果小姐不心许,那就永久保持这样的关系吧。”但是弁君同另外几个老侍女私下商量,都想公开促成这段姻缘。虽说这是出于一片好心,但也许是思虑浮浅、老迈昏庸的招数吧,总而言之大女公子太可怜了,她一筹莫展。当弁君来时,她对弁君说:“父亲健在时总是说,中纳言薰君深切关照我家,迥异于他人。如今,在父亲亡故后,家中万事全都仰赖薰君的鼎力相助,甚至亲切得令人感到奇怪,没想到内里竟交织着求爱的心绪,他每每吐露哀怨的心曲,实在让人为难。如果我是一个愿意过世间一般婚姻生活的女子,那么他提出这种要求,我怎么会不接受呢。但是我本人早就斩断这种世俗的念头,因此谈到这个问题我就深感为难和痛苦。我只是觉得妹妹正处在青春美好的妙龄时期,徒然虚度未免太可惜。为妹妹的前途着想,让她蜗居在这孤寂的山庄里,实在委屈她了,倘若中纳言薰君诚然还深切怀念父亲的旧情,但愿他对待妹妹如同对待我一样。我与她是同胞姐妹,我愿将一切的一切让给妹妹。希望你向他好生转达我的这种意愿。”她腼腆地把内心中想说的话坦率地和盘托出。弁君体谅到她为人姐姐的良苦用心,深感同情,说道:“我老早以前就了解到大小姐怀有这种心意,也曾经详细地对中纳言薰君说过,可是他说:‘我不能改变自己的意念。何况兵部卿亲王近来痴心迷恋二小姐似乎越发深切,但愿二小姐能与丹穗兵部卿亲王结缘,我愿尽力促成此事。’这不也是合乎愿望的事吗?就算双亲健在,格外精心培育成长的千金小姐,倘若都能相继双双结上良缘,也是世间难得的美事嘛。恕我冒昧直言,我看到近年来山庄这般诚然无着落的凄凉生活情状,十分担心两位小姐将来的命运不知如何,为此而不胜悲伤。虽说前途渺茫,人心日后是否会变,不得而知,但无论怎么说,这总是上乘美满的宿世良缘。我不禁为此感到满心喜悦。小姐不愿违背亲王的遗嘱,本是理所当然,不过亲王之所以留下此遗训,大概是担心在没有适当人选的情况下,小姐误与品行欠佳不般配的人结缘吧。亲王不时说:‘这位中纳言薰君倘若有意求婚,那么我家首先有一女成亲有了着落,该是多么高兴的事啊!’但凡失去父母护持的女子,不分贵贱,由于意外之变故,而委身下嫁给不般配的人,这种事例,世间多的是。人们似乎司空见惯,无人加以非议。更何况中纳言薰君这样殊非凡人的人品高尚者,又如此真心诚意地前来求婚,怎能轻易地漠然置之,一味强调要遵守亲王遗训,埋头修行佛道呢,难道真能像神仙一般靠云霞充饥度日吗?”她连篇累牍地说了一大通,大女公子十分厌烦,满心不悦,倒身躺了下来。二女公子不凑巧地看见姐姐神色格外懊恼,十分同情。她一如既往同姐姐一起就寝。大女公子担心弁君等人会不会悄悄引领薰君走进自己室内来,到时可怎么办,在这间狭小的房间里,哪里有可供藏身之处。她把自己那件柔软的衣裳盖在妹妹身上。由于天气还热,自己稍许离开,睡在距妹妹有一定距离的地方。
老侍女弁君向薰君转达了大女公子的话,薰君心想:“她为什么这样讨厌俗世呢?可能是由于从小就生活在圣僧一般的父亲身边,早已悟到人事无常之道吧。”薰君越发感到她的性情与自己相似,从而不嫌她孤高了,于是对弁君说:“如此说来,她认为今后隔着围屏晤谈也不行了。不过,仅限今夜一回,请你引领我到她的寝室一带吧。”弁君早有此心,所以事先已安排众侍女早早就寝,遂同几个知情的老侍女商量进行。
入夜时分,骤然刮起凄厉的大风,质量不佳的门窗等被刮得嘎吱嘎吱作响,弁君暗自欣喜,心想:“这样一来,悄悄入室的脚步声就不至于被人察觉了。”于是她不慌不忙地引领薰君走进女公子们的寝室内,她担心的是:“这姐妹俩都睡在一起,可自己又不能特意启齿让她们分开就寝,不过,好在薰君着实认得大女公子,不至于弄错吧。”却说大女公子,她一直就没有睡意,蓦地听见有人入室的脚步声,旋即静静地起身躲到室外去。大女公子觉得自己迅速逃脱了,可是妹妹却毫无心思地在熟睡,实在可怜,怎么办呢?!她心急如焚,恨不得与妹妹一起逃脱,如今已后悔莫及了。她浑身哆嗦地从屏风缝隙往室内瞧,只见在昏暗灯火的映照下,薰君仅穿内褂,熟不拘礼似的掀起围屏的垂帘走进寝室,她心想:“此刻妹妹该不知多么惊恐,实在可怜啊!”沿着粗糙的墙壁立有屏风,大女公子就躲在屏风后面的脏乱房间里,心想:“白日里我隐约劝说妹妹结缘事,她尚且埋怨我,何况现在薰君悄悄入寝室,形似我设置好的布局,她该不知多么痛恨我这般残忍的伎俩啦!”她内心感到莫大的痛苦,百感交集,回想往事,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于自家没有强有力的保护人做后盾,以致孤苦伶仃存活世间遭遇厄运,身受折磨苦痛。昔日父亲临终诀别,她们目送他登山那天拂晓时分的情景,仿佛又呈现在眼前,不由得泛起无限眷恋之情,内心充满极度的伤悲。
且说薰君看到惟有一位女公子独寝,心想:“这大概是弁君精心安排的吧。”不由得暗自欣喜,心怦怦直跳,随后逐渐明白过来:“她不是大女公子。”他觉得这两位女公子虽然相貌相似,不过妹妹似乎比姐姐更美更显得可爱。薰君看到二女公子惊慌失措的神情,察知:“二女公子全然不知实情。”他觉得实在对不住二女公子,另一方面又觉得大女公子有意躲避,这份冷淡无情着实可恼又可恨,他心想:“真舍不得将这二女公子让给别人,可是不能如愿得到大女公子,实在遗憾,自己并不愿意让大女公子以为自己对她的那份恋情是一时的轻浮之念。今宵权且斯文无事地让它过去吧,他日倘若这是注定逃不脱的俗缘,再与二女公子结缘也无大碍,因为她不是他人,而是大女公子的胞妹。”思想至此,便按捺住自己澎湃的恋情,同上次对大女公子一样,亲切且饶有情趣地与二女公子通宵达旦地交谈。
弁君等几个老侍女估计:“好事没有办成。”彼此都在嘀咕,有的说:“二小姐哪儿去了呢?!真奇怪啊!”有的说:“如此看来,个中必有缘由!”还有个其貌不扬的老妇,张着牙齿稀疏的嘴巴,简慢地说:“从大体上说,我每次望见中纳言薰君那俊秀的容颜,自己脸上的皱纹仿佛被抚平了许多,如此英俊的堂堂君子,大小姐为什么总要一个劲地躲避他呢,莫非她身上有个常言所说的什么恶魔附身不成?”另一个人则说:“嗨,别说那不吉利的话,哪会有什么恶魔附身的事。只因我家两位小姐从小在远离人群的环境中成长,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无人作适当的指导,因此羞涩腼腆,今后将会逐渐习惯,自然而然地泛起恋情的。”又有人说:“但愿大小姐早日排除对中纳言薰君的隔阂,如愿地结成良缘啊!”她们各自絮叨,不知不觉间都睡着了,有的人还发出刺耳的鼾声。
虽说秋夜并非由于邂逅恋人而苦短,但交谈中不觉间天色已黎明,薰君在两位各有千秋的美人姐妹中,对二女公子艳丽的姿容百看不厌,一夜的交谈似尚感不足,临走他对她说:“让我们彼此相思吧!切莫学习你姐姐那可恨的薄情行为。”他还和她相约了后会期,而后步出小姐寝室。他自己都觉得很奇怪,恍如做了一场梦。但是从心情上说,他还是想再一次会见那位冷淡无情的大女公子,探明她的真实态度究竟如何。他强行按捺住自己的这份激情,折回自己往常歇宿的房间,躺了下来。
弁君走进小姐们的寝室,说道:“好奇怪啊!二小姐哪儿去了呢?!”听见这话声的二女公子由于昨夜遇上那不速之客,内心颇感羞愧,事出突然,她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怀揣纳闷躺在那里,回想起昨天白日里姐姐对她说的那番话,心中不由得抱怨姐姐。天色渐渐放明,阳光照射入寝室内,大女公子宛如墙壁内的蟋蟀般爬了出来。她知道妹妹满怀懊恼情绪,觉得十分对不住妹妹,姐妹俩都缄默不语。大女公子心想:“连妹妹的睡态都被他一览无余了,这是多么不够谨慎啊!今后可得提高警惕,切不可粗心大意啦!”她万分烦恼。
弁君又来到薰君这边,薰君向她详述了昨夜大女公子如何固执,始终坚决不与他会面的情景,弁君深感遗憾,内心埋怨大女公子用心过深,行为太简慢了,从而更加同情薰君。薰君对弁君说:“迄今大小姐对我冷淡无情,但我总感到还有几分希望,因此设法万般**,然而昨夜实在愧煞人啊!真恨不得投身自尽算了。但是想到当年八亲王弥留之际,割舍不下这两位小姐,谆谆嘱托我关照她们,我体谅到亲王的这番苦心,因此未曾抛弃红尘径自遁入空门。今后我对这两位小姐的思恋都不再有所期望了。只是大小姐对我的冷酷无情,所带给我的悲伤与怨恨令我刻骨铭心难以忘怀。听说丹穗亲王等人厚着脸皮无所顾忌地前来求婚,因此大女公子也许会想:反正是嫁人,莫如找个身份更高贵者。如斯想来,她看不上我也在情理之中,我不禁羞愧难当,今后没有脸面再来和你们相见了。罢了!我这般愚蠢的行径,至少请你们切莫泄漏到世间去。”他发了一通怨气之后,异乎寻常地急匆匆返回京城了。
弁君等侍女们都在窃窃私语说:“这样一来,对双方谁都很不利啊!”大女公子也在想:“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万一薰君不喜欢妹妹,妹妹岂不是太可怜了。”她担心得只觉心胸隐隐作痛,怨恨这些老侍女全然不理解主人的心境,自作聪明,擅自安排。她正在痛心地冥思苦想之时,薰君派人送信来了。说也奇怪,此番收到他的来信,竟比以往感到高兴。只见信拴在一枝半是尚未知秋的青色枫叶,半是红彤彤的红叶的枝杈上。信中咏歌曰:
同枝竟染各异彩,
借问女神何方深。
来函毫无怨恨的蛛丝马迹,只是言简意赅地书写两笔,对昨夜的事则避而不提。大女公子阅罢心想:“如此看来,他似乎想若无其事地敷衍一下,就此了断吗?!”她内心不由得忐忑不安。老侍女们频频催促:“快写回信!”大女公子又不好意思启齿要求二女公子:“你写回信吧!”只好自己执笔,却又很为难,不胜烦恼,最后还是落笔写就,歌曰:
女神用意虽难懂,
想必殷红色更浓。
她不动声色地信手写就,笔触却十分典雅。薰君阅罢,觉得要怨恨下去而与她断绝关系,终究是不可能的。他暗自寻思:“大女公子每每强调‘她是我同胞姐妹,我愿将一切让给她’,我没有应承,也许因此她才有昨夜的那番布局吧,我无视她的好意,这般简慢地对待二女公子,她定然以为我是个冷酷无情者,从而我深恋她的初衷也难能如愿以偿。再说,那些从中传话的老侍女,也肯定会把我看作是个轻浮者。总而言之,即兴泛起的色情邪念,事到如今已然追悔莫及。原本意欲舍弃俗世的决心,却抑制不住一时的邪念,足以为世人所耻笑,更何况效仿天下一般好色之徒,不厌其烦地反复追逐一个冷淡无情的女子,更为世人的笑柄,岂不成了‘无篷舟’吗?!”他辗转沉思,通宵达旦,便趁拂晓残月当空,饶有情趣之时,造访丹穗兵部卿亲王。
且说三条宅邸遭遇火灾后,薰君迁居六条院,与丹穗亲王的宅邸相距很近,他常常前去造访。丹穗兵部卿亲王也觉得他迁来后,自己听取有关宇治方面的传闻也方便多了。薰君觉得迁居这里挺清闲的,真是蛮好的居住处。庭院里的花草树木也迥异于他处,同样的花的姿色和草木葳蕤的形状,也与通常的不一样,显得富有情趣,倒映清澄池水面上的月影,宛如画中所描绘的一样美。丹穗亲王恰似薰君所料,早已起身。他嗅到微风传送过来的一阵阵薰衣香,格外芬芳,顿时惊喜地断定是薰君来了,旋即穿上贵族便服,整整衣纹,出来迎接。但见薰君拾级而上,没有走到头,就在半道的台阶上坐下,并点头致意,丹穗亲王也没有请他“再往上走”,自己也在走廊上的栏杆边就地坐下,彼此海阔天空地畅谈世间事。丹穗亲王在闲谈过程中想起了宇治那两位女公子,诸多埋怨薰君不为他卖力。薰君心想:“毫无道理嘛!我自己都还没能如愿呐。”继而又暗自盘算:“倘若我协助促成他与二女公子结缘,那么我自己的姻缘自然也就会定下来的吧。”于是异乎寻常地与他认真地商谈有关这方面的事,以及所应采取的步骤等。行将破晓时分的天空但觉昏暗,意外的雾气弥漫,冷飕飕的,月亮锁在云雾中,树荫下一片幽暗,大自然呈现一派雅趣,不由得令人想起宇治山庄那寂寥饶有情趣的风光。丹穗亲王对薰君说:“近日内你若赴宇治,务必把我也带上,切莫落下我呀!”薰君对他的请求微露难色,丹穗亲王揶揄咏歌曰:
黄花龙芽遍野开,
何苦圈地独自摘。
薰君回应,答歌曰:
“黄花龙芽雾里藏,
诚心慕者方能赏。
寻常人哪能得见。”薰君存心刺激丹穗亲王,丹穗亲王说:“你在说我‘甚嚣尘上一时显’嘛。”他终于生气了。
薰君暗自寻思:“丹穗亲王长期以来和我纠缠不休,其实由于我不知道二女公子人品长相如何,心中没数,不免担心。担心她的姿容是否上乘,性格品行是否如想象中那样优越。昨夜一经相会,觉得迄今的担心似乎多余,她的品貌简直完美无缺。那位大女公子只顾暗自盘算,拟推荐其妹代替她与我结缘,我若辜负她的这番好意,未免太不善解人意,然而要我移情别恋,实在难以从命。我先将二女公子让给丹穗亲王,使他们双方都不至于怨恨我。”他私下有此用心,可是丹穗亲王并不知晓,只顾埋怨他心胸狭窄,着实可笑。薰君对丹穗亲王说:“你总是显得一派轻浮,以至使宇治女公子感到烦恼,实在令人难过。”他俨然以宇治女公子父母的身份说话,丹穗亲王极其认真地说:“好,请你等着瞧,我此番真心诚意的恋慕,是前所未曾有过的。”薰君说:“宇治的女公子们至今毫不动声色,充任亲王的月下老人工作,可真是一份苦差事啊!”薰君遂将造访宇治的计划细节等向丹穗亲王详细叙述。
八月二十六日是彼岸会的最后一天,是个吉祥的日子,薰君暗地做好准备后,悄悄地带丹穗亲王到了宇治。丹穗亲王的母亲明石皇后严禁儿子微服出行,此行倘若被她知道,可就麻烦了,但是丹穗亲王急切盼望前往,薰君只好背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小心翼翼照顾他前去,这确实是一件极其不易的事。倘若乘船渡江过河,势必兴师动众惹人注目,因此这回不大张旗鼓在那边歇宿,而是先到薰君那附近庄园内的住家,让丹穗亲王悄悄下车在此等候,薰君独自前往八亲王山庄中去。此地虽说无须担心会有人察觉,不过照例有那个值宿人在这一带走来走去,但此人想必不会知道实际内情。八亲王山庄内人们知道中纳言薰君到访都盛情款待。两位女公子听说薰君又来了,不由得感到烦恼。不过大女公子心想:“我已向他委婉表示过,请他移情于妹妹。因此我这方大可放心吧。”二女公子则以为薰君对姐姐的恋情似乎格外深沉,不会移情别恋自己。然而自打那天夜里发生那桩恼人的事之后,她对姐姐就不像以往那样信任了,总有一种莫名的隔阂感。薰君但凡有话要对女公子们说,原本都必须经由侍女们转告,而后女公子们作答,“现在怎么办呢?”侍女们都很为难。
日暮时分,薰君趁天色昏暗,派一匹马去把丹穗亲王接到八亲王山庄中来,并把老侍女弁君召唤出来,对她说:“我还有话要对大女公子说
,哪怕是当面对她说一句。从上次她的态度看,我分明知道她嫌弃我,可我还是执拗地要求见她,实在很不好意思,可是就这样撤销求见,我又办不到,务望谅解转达。再就是,待到夜色稍许更深些时,请你再像那天一样,引领我进入二女公子寝室中去。”他开诚布公地与她商谈,弁君觉得不论大小姐还是二小姐,只要拽住都一样好,遂进内室向大女公子转达。大女公子听罢,想道:“果然不出所料,他已移情于妹妹了。”她很高兴,也放心了,于是在薰君那天晚上进来的房门的不同方向的厢房里,将隔扇紧紧关闭,就在那里和薰君会面。薰君说:“我只想说一句话,可是扬声吼叫被人听见,多不好意思呀!请稍许打开隔扇,不然太郁闷啦。”大女公子回答说:“我觉得这样就很好,话声也能听得很清楚。”她不愿打开隔扇,可是大概转念又想:“说不定他此刻对我绝望而已移情于妹妹,才来向我打声招呼呢,我见见他又何妨,又不是没有见过面,对他还是不要过于冷酷为宜。好让他趁夜色不甚深沉时,早些到妹妹那儿去。”于是仅仅走到隔扇处,略微开门,不料薰君从门缝中抓住她的衣袖,把她拽到身边来,大肆向她倾诉自己心中的怨恨和痛苦。大女公子心想:“哎呀真糟糕!太不像样啦!我怎么就答应和他会面呢!”她后悔莫及,极其不愉快。但还是耐住性子哄劝薰君,希望他早些离开这里,要求他:“如同对我那样,疼爱妹妹。”她的这片好心,确实太令人同情了。
丹穗亲王按照薰君先前的指点,走近上次薰君进入的房门口处,扇了扇扇子,老侍女弁君以为是薰君,就走出来引领他。丹穗亲王估计这老侍女早先夜里也是这样引领薰君入室的吧,心中觉得很滑稽,遂尾随弁君进入二女公子的寝室。大女公子全然不知实情,正在巧妙地设法应付薰君,劝导他到妹妹房间去。薰君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怜,他心想:“我如斯严守秘密,不让她知晓,她一旦知道还不把我恨透?那我就罪不可赦了。”于是对她说:“此番造访,丹穗亲王定要跟我同来,我不好拒绝。他已经来了,并且已悄悄地走进了令妹的房里。他大概是央求那个好事的侍女带他进去的吧。这样一来,我两头都够不着,成了世人的笑柄。”大女公子闻及此言,更觉意外,吓得两眼昏花,说道:“没想到你竟如此居心叵测,甜言蜜语致使我粗心大意,放松警惕,每每落入你的圈套,你太欺负人了!”她无比困窘。薰君说道:“事到如今已无可奈何,你为此生气是理所当然的,我郑重向你道歉,尚嫌不够的话,那就任凭你狠抓狠拧我泄气吧。你似乎爱慕那位身份高贵的丹穗亲王,不过宿缘似乎是苍天早已注定,绝非随人心所愿。丹穗亲王钟爱令妹,我很为你惋惜。至于我,宿愿未遂,恨无置身之地,不胜苦楚。还希望你听我劝说,命里注定的宿世姻缘,实属无奈,只好认命吧。这道纸隔扇能有多牢固呢,世间没有谁人会真正相信我们俩的关系是清白的。央求我带他到此处来的丹穗亲王,他心中也决不会相信我是如此满怀郁闷通宵达旦的吧。”看样子他似乎要拉开隔扇,强行到大女公子身边来,大女公子虽然无比厌恶,但还是耐住性子,好言哄劝他回去。大女公子沉住气说:“你方才所说的宿世姻缘是肉眼看不见的,前途命运如何,不得而知,只觉‘前途渺茫悲落泪’,眼前一片黑暗。你究竟打算怎么对待我们呢?!我只觉得很凄惨,就像做了一场梦……倘若后人把我当作不幸女子,充作谈资,势必如同昔日的小说一样,虚构夸张,把我描绘成一个愚蠢透顶的女子吧。你如此处心积虑地算计我们,究竟居心何在,我无法揣摩。还是希望你不要想出诸多可怕的点子折磨人,不要置人于困窘之境地吧。今天倘若我还能意外地幸存下来,那么待我心情平静之后,再和你晤谈吧,此刻我的心情极其恶劣,痛苦万分,因此暂且在这里歇息,希望你放了我吧!”她显得十分困窘,她的这番言辞听来恳切也颇近情理,薰君自己既感羞愧也觉得她着实可怜,于是对她说:“唉,正因为一味顺从你的意愿行事,所以才落得如此愚拙的下场,你似乎还无端憎恨我、疏远我,真叫我不知说什么好。我甚至不想在俗世活下去了。”接着又说:“既然如此,我们就隔着隔扇说话吧。但是请你不要彻底抛弃我。”说着松开一直紧抓住大女公子衣袖的手,大女公子想立即逃入内室,但是她终于没有这样做,薰君觉得她确实太善良了,于是安慰她说:“如此这般会晤我也聊可**了,就这样通宵达旦吧,我决不会越过雷池一步。”薰君辗转不能成眠,夜深人静,川流不息的河水声巨响,把人惊醒,夜半风声凄厉,他咀嚼着寂寞的心情,感到自己宛如山鸟一般,漫漫长夜,难能盼到天明。
天终于渐渐亮了,照例传来山寺的晨钟声。薰君估计丹穗亲王此刻还在贪睡,室内没有起身的动静,薰君内心不由得泛起几分妒忌,他故意发出清嗓子的声音,催促亲王起身回去。仔细琢磨起来,他的这种心理过程也挺奇怪的。薰君不由得咏歌曰:
“向导竟成迷途人,
满怀失落登归程。
世间哪有这种事例啊!”话音刚落,大女公子旋即回应,答歌曰:
盼君谅察妾苦楚,
自投迷途能怨谁。
她的声音低沉,隐约可闻,薰君听罢更觉难舍难离了,他说:“不管怎么说,这道隔扇太严密地把我们隔开,实在苦煞人啊!”薰君万般诉恨,吐露苦水。在这过程中,天色逐渐明亮起来,丹穗亲王从昨夜进入的门里走了出来。薰衣香随着他那温柔倜傥的举止,散发出一缕缕芳香,足见他确实为怜香惜玉而用心良苦地作了一番恰到好处的风流装扮,呈现一派飘飘欲仙、无比美妙的风采。老侍女弁君等看见丹穗亲王夜宿晨归的模样,颇觉诧异,心中纳闷,摸不着头脑,但转念又想:“相信中纳言薰君对两位小姐不至于做什么坏事吧。”也就放下心来。
薰君和丹穗亲王两人趁天色未大明之前,匆匆回京。丹穗亲王觉得返京的路程似乎比来时更远,路途这么遥远,日后不能轻易地前来造访,心中不免开始感到痛苦。他想起古歌中的歌词“岂能隔夜不相逢”,颇觉懊恼。两人于清晨人们频繁进出之前抵达六条院,车子停在回廊下,相继下车。两位贵公子从伪装成奇异女车的网代车悄悄下车,连忙隐入室内,彼此相觑而笑,薰君对丹穗亲王开玩笑说:“此番奉公出差非同寻常啊!”他想到充当向导的自己反而落得失落的下场,内心着实妒恨,但没有向丹穗亲王发牢骚。
丹穗亲王一回到家,立即给宇治山庄那边写问候信,派人送去。宇治山庄那边的两位女公子对昨夜的意外事件,感到仿佛做了一场梦,心绪异常烦乱。二女公子心想:“姐姐做了种种策划,却佯装不知,不露于神色。”她对姐姐心存隔阂,满怀怨恨,连见都不想见她。而大女公子事先并不知道昨夜会发生这种事,无法预先向妹妹说明,以致遭到妹妹怨恨,也是理所当然的。她觉得妹妹十分可怜,自己也痛苦不堪。众侍女也都前来问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然而关键的一家之主大女公子已经痛苦难过得茫茫然不知所措了。众侍女也都觉得莫名其妙。大女公子打开丹穗亲王的来信,想给妹妹看,可是二女公子只顾躺着,不愿起身。丹穗亲王的信使等得不耐烦,咕哝着说:“已经等候多时了!”丹穗亲王信中咏歌曰:
披霜戴露至诚觅,
莫当寻常爱恋取。
行文流畅字迹典雅,是一篇格外优秀的艳美文。大女公子暗自想:“倘若把作者当作一般毫无关系的他人看待,诚然是一位颇有文采的人,可如今他已成妹夫,就不免让人担心他日后会怎么样了!”她觉得此刻自己若自以为是地代替妹妹写回信是很不合适的,因此极力劝导妹妹亲自复函,并恳切认真且详细地教她遣辞用句。还给送信来的使者举行仪式,赐给他犒赏品,计有一袭紫菀色细长的幼女衣服,外加一条三重袭的和服裙裤。来使不谙受赐规矩,颇感困窘,于是让人将衣服包好交给随从者带回去。这个来使不是正规的特使,而是过去经常到宇治送信的一个殿上童。丹穗亲王不想让人知道此事,缘此特意派遣此人来。丹穗亲王估计举行郑重的赏赐仪式,准是昨夜麻利引路的那个老侍女所出的鬼点子,心里就很不痛快。
当天夜晚,丹穗亲王仍然拟请薰君当向导奔赴宇治,可是薰君说:“今夜冷泉上皇有事召我,我必须去。”回绝了他的请求。丹穗亲王觉得很讨厌,心想:“他又在闹别扭啦!”宇治山庄那边,大女公子在想:“事到如今已无可奈何,不能因为此事非出自自己这方心甘情愿,就疏远慢待他们。”因此心肠也就软了下来。这山庄的陈设虽然简陋,不尽如人意,但也按照山乡的风味加以布置一番,等候丹穗亲王的到来。当她想到丹穗亲王不久即将远途跋涉,辛苦赶路而来,觉得亲王的这片至诚之心实在可喜。她今宵这种心情的转变连她自己都觉得很奇怪。当事者二女公子本人则神色茫然,任凭别人替她梳妆打扮,不觉间泪珠濡湿了她那深红色的衣袖。那位年长的姐姐也陪着妹妹悄悄落泪,她对妹妹说:“我自知自己在人世间反正寿命不长,朝朝暮暮冥思苦想的,只是妹妹你的前途问题。这帮老侍女总在我耳边絮叨,都说这是‘一桩美满的姻缘’。上了年纪的人经验丰富、见多识广,想必所说的话是合乎人情事理,不会错的吧。阅历肤浅的我,时而也曾想过:我们两人也不能都坚持己见独身终老啊!然而像这次那样突如其来发生的,令人忧伤烦乱、蒙羞忍辱的事,是万万没有想到的。这诚然是世人常言的‘难能躲过前世注定的宿缘’吧。我也处在相当苦恼困惑的境地,且待你的情绪稍许平静下来之后,我再把我对昨夜的事确实一无所知的情状告诉你,请你切莫怨恨我,无端怨恨别人是罪过呀!”她一边抚摩妹妹的秀发一边说,妹妹虽然缄口不语,心中却在想:“姐姐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足见她确实出于一片好心为我的未来而操心,可是将来倘若我被人家所抛弃而成了世人的笑柄,声名狼藉,岂不是辜负了她的这番苦心期盼,怎么办呢?!”二女公子思绪万千,不知如何是好。
丹穗亲王昨夜突然闯入内室,致使二女公子惊恐万状,他甚至连她的这种情状都觉得无比娇美,可爱极了,更何况今宵她已变成一个柔媚的新娘,丹穗亲王对她的爱越发深邃了。但是当他想到山路崎岖、路程遥远,往返实在不便,心中不免感到痛苦不堪。他满怀真切爱慕的心意,向她立下海誓山盟,可是二女公子似乎无动于衷,仿佛无法理解郎君的示爱。世间无论多么娇生惯养,宝贝般的千金小姐,只要多少曾与人群接近,且家有父兄,见惯男子行动,初次与男子共处时,其含羞状与恐惧心都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吧。然而,这位宇治的二女公子倒不是受到家中某人的格外尊崇,而是由于生活在这深山僻壤的环境里,自然养成不习惯于接触生人、遇事退却不前的习性,因此遇上如此意外的事情,难免胆怯畏缩,极其难为情,担心自己万事是否与普通人不一样,会不会显露出丑陋的乡巴佬形象呢。从而连一句答话也说不上来,只顾一味拘谨腼腆。尽管如此,若论机灵和才气方面,这位二女公子则比她姐姐更胜一筹。
众侍女对大女公子说:“新婚第三夜,应该请吃庆贺之饼。”大女公子觉得应该郑重其事地举办这项仪式,她想亲自筹划办理这件事,可又不知道如何着手,另一方面也担心自己一个姑娘家,俨然以家长自居指手画脚,别人会不会见笑。想到这儿,脸上不由得飞起一片红潮,这副神态格外可爱。她毕竟身为人姐,具有大姐的柔肠之故吧,确实是一位气质高雅、举止端庄、和蔼慈祥、富有同情心的人。
中纳言薰君派人送信来,信中说:“昨夜原拟前往拜访,只因煞费苦劳,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内心不免惆怅恼恨。今夜理应前去协助办理一些杂务事宜,无奈前晚借宿之处不适,偶感风寒,心情更加恶劣,缘此逡巡不前。”信笺使用的是陆奥纸,信笔挥毫一气呵成。他赠送了供新婚第三夜备用的种种物品,尚未绵密缝制的各种锦缎折叠成卷,放在衣柜内好几格的套匣里,派人送至老侍女弁君那里,说是赏赐给侍女们的衣料。这大概都是他母亲三公主那边现成的东西,因此为数也不很多。将未经染制的绢和绫子等垫底,上面放置着估计是赠予两位女公子的两套衣服,质地上乘,做工精美。按照古色古香的情趣,在单衣的衣袖上题歌一首曰:
卿纵不愿言共枕,
斯言难抚我怅恨。
此歌带有威胁含意。大女公子想到自己和妹妹都曾被薰君亲眼目睹过,读了此歌更觉羞煞人,不知该如何写答歌才好,心中好烦恼。在这过程中,送信来的有些使者已悄悄溜回去了,她只好叫住一个身份低下的仆人,将答歌交给他带走,答歌曰:
纵然心灵无隔阂,
妾亦无意结连理。
处在惊魂未定、思绪烦乱中的大女公子,咏出的歌比往常越发欠情调了。薰君看了觉得这可能是她如实的抒怀,更觉得她着实令人爱怜。
当天晚间丹穗亲王正在宫中,看样子难以早退出来,不禁暗自焦灼,独自嗟叹不已。他母亲明石皇后对他说:“至今你还是个单身汉,类似好色的名声则逐渐在世间有所传闻,这终究是很不好的事。无论任何事,切不可随心所欲,一意孤行呀。父皇也很担心,经常这样说你。”她告诫儿子不要经常居住私邸,丹穗亲王听了暗自叫苦,于是走进宫中自己的值宿所,先给宇治的女公子写封信。写罢心中还是闷闷不乐,陷入沉思,正在此时,中纳言薰君走了进来,丹穗亲王心想:“薰君与宇治有缘分。”他格外高兴,对薰君说:“怎么办呢?!天都已经这样昏暗了,真是急死人啊!”说罢伤心地叹息。薰君想试探他对二女公子的爱究竟有多深,于是对他说:“你多日没有进宫了,今晚不在宫中值宿而匆匆告退,恐怕你母后会更加怪罪你的吧。刚才我在侍女室一带,听见你母后似乎在责备你。我为你煞费苦心,不顾麻烦悄悄地引领你到宇治去,估计我也将会受到严厉的斥责吧。真吓得我脸色都发青了。”丹穗亲王说:“母后以为我行为极其恶劣,所以才如此严加责备,这大概是她身边的人们向她信口雌黄告密的缘故,其实我做哪件事情受世人的非难了呢?归根到底,这高贵的身份反而害得我不能自由行动。”他真的甚至讨厌起自己高贵的皇子身份来。中纳言薰君见状,觉得他也怪可怜的,于是对他说:“你反正都会受到来自某一方面的责备的,今夜你奔赴宇治的罪过,就由我来替你顶吧,我也豁出去不顾糟践自身了。那就骑马穿越木幡山吧。这样一来,更无法避免世人的非难啦。”这时天色越发黢黑,眼看就要入夜了,丹穗亲王忐忑不安之余,最终还是骑马出门。薰君对他说:“我不陪你去宇治,反而更好,我可在宫中代你值宿。”说着,中纳言薰君就在宫中留宿了。
中纳言薰君在宫中前去参见明石皇后,明石皇后对薰君说:“丹穗皇子又出宫去了,这种行为实在不像样,外人见了会怎么想呢?倘若皇上得知,定将怪我为何不加劝阻,不提醒他多加检点,叫我如何是好呢?”皇后生育不少皇子公主,一个个皆已长大成人,可是皇后却越发显得年轻貌美、风度翩翩。中纳言薰君心想:“大公主的长相准是和她母后一样美吧,但愿有个机会让我也像现在接近皇后一样靠近她,哪怕只听见她那娇滴滴的声音呢。”薰君不禁心驰神往,接着又想:“世间好色的男子,对不该思慕的对象却寄予单思,大概也是处在这样的关系,既不疏远,却又不能接近,从而泛起歹念的吧。像我这样天生性情乖戾的人,恐怕世间无有其类吧。一旦爱上某人,就死心塌地情有独钟,再怎么样也无法斩断这份情思啊!”侍候于皇后身边的侍女们,一个个姿容优美、品性善良,似乎没有一个劣质者。在这群美女中,也有格外优秀,相貌艳丽引人注目者,但是中纳言薰君打定主意,决不为其动心,总是以极其严肃的态度对待她们。她们当中固然也有人对薰君故作媚态,试图吸引他视线,不过皇后殿内毕竟是高贵典雅的殿堂,因此从表面上看众侍女举止都很端庄稳重。然而世间人心各异,自然也有春心浮动而隐约流露者,中纳言薰君看了,只觉得:“世间人们各有心思,既有可爱者,也有可怜者。”他无论到哪里去,或看见什么,莫不感到千姿百态的人事无常啊!
宇治山庄那边,虽说收到了中纳言薰君为数不少的隆重贺礼,然而直到深夜还不见丹穗亲王到来,仅收到他的一封来函。大女公子心想:“他果然还是个轻浮之徒!”她不胜伤心。到了夜半时分,凄厉的山风传送过来一阵芳香,仪表堂堂无比俊美的丹穗亲王光临了,大女公子分外高兴,不由得暗自自责:“自己的想法多么愚蠢啊!”当事人二女公子伶俐机敏,也感到丹穗亲王的至诚,从而对他的态度稍许温存些了。二女公子正当青春妙龄,娇艳可爱,更何况今夜浓妆艳饰,神采奕奕,美不胜收。在见惯许多美人的丹穗亲王眼里,也觉得:“二女公子的神采着实不错,从长相到各种姿态,尤其近看更觉无比优秀。”山庄内的老侍女们那丑陋的嘴边露出赞美的微笑,相互谈论说:“我家这位如花似玉的美丽小姐,倘若嫁给身份卑微者,该多么可惜啊!如今这对新人,真是一桩无懈可击的宿世姻缘啊!”她们还在背地里悄悄讥评大女公子,说她生性孤僻,不该拒绝中纳言薰君的追求。这些老侍女都已过了青春年华,过时黄花的人,穿上中纳言薰君赠送的华丽绫罗绸缎制成的衣服,很不相称,无论谁看了都觉得怪别扭的,不像样子。大女公子放眼看她们,不免联想到:“我自身的风华正茂时期也行将过去,自照镜子知道自身的姿容日见消瘦憔悴。这些穿上实在不般配的花里胡哨衣服的老侍女,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丑陋,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背后的垂发已稀疏难看,而只顾梳理修饰前面的额发,精心地往脸上涂脂抹粉,说不定还自鸣得意呢。至于我自己,还没有像她们那样老丑,自以为鼻子眼睛虽然寻常还算过得去,也许这也是一种缺乏自知之明的想法吧。”她一边望着众侍女的形状,一边怀着内疚的心情躺了下来。她接着又想:“自己这副日渐憔悴的模样,哪还好意思与气宇轩昂的俊美男子相会呢。再过一两年,自己的姿容将越发憔悴衰萎,女子的生涯真是脆弱无常啊!”她从袖口伸出纤细柔弱形状可怜的手,一边端详,一边对世间万事浮想联翩。
丹穗亲王深深感到从母后那里很不容易抽身,今夜好不容易从宫中偷偷溜出,来到此地。他想到今后恐怕更难轻松地往返宇治山庄,只觉心中堵得慌,着实悲伤。于是将母后训诫他的话告诉了二女公子,又说:“我心中虽然很想念你,但是也许不能经常与你会面,请你不要担心我会否心狠无情。我对你倘若有哪怕是一丝半点的敷衍之意,今夜就不会义无反顾地前来与你相聚了。我深怕你怀疑我的心思,而胡猜乱想,因此奋不顾身地前来了。但是今后恐怕不能经常随便偷偷地出门了,为此我得想个妥善之策,迎接你到京城,迁居我私邸附近。”他的这番话听起来十分真挚诚恳,然而二女公子心想:“他现在就说‘想到今后不能经常与你会面’,看来世间传闻说他轻浮并非捕风捉影了!”她心存疑虑,联想到自己的生涯境遇,思绪万千,悲叹不已。
不久,天色隐约露出曙光,丹穗亲王打开旁门,偕二女公子一起到房门口附近观赏晓色景致,但见雾霭蒙蒙,别有一番情趣。装载柴枝的舟楫在雾霭中隐约穿梭,船尾拖着一道道白色的浪花,满怀风流雅趣的丹穗亲王兴致盎然地赞美说:“真是难得一见的住处啊!”山头逐渐露出曙光,照见二女公子的姿色,丹穗亲王觉得她确实美极了,他心想:“受到珍视被看作至宝的大公主的姿色,恐怕也不在她之上吧。迄今可能是自己偏心于自家胞姐的关系,总以为胞姐大公主的姿色是世间无比的。”他希望更加仔细入微、无所拘束地欣赏她那晶莹剔透的美貌,甚至感到这蜻蜓点水般的匆匆谋面反而更为美中不足。耳闻川流不息的响声,遥望古色古香的宇治桥景色。朝雾逐渐消散,阳光灿烂,**出宇治川两岸极其荒凉的光景,丹穗亲王噙着眼泪说:“这种地方,怎能长年累月地住下去啊!”二女公子听了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丹穗亲王神采奕奕,无比清秀俊美。他诚恳可信地向二女公子发誓:不仅今生甚至来世,与她结缘的心永不变。二女公子意想不到结得这份良缘,此刻反而觉得:“这位亲王比迄今见惯了的古板严肃的中纳言薰君更易亲近,那位薰君生性奇特,态度过于严肃,令人见了自觉腼腆,难以接近。而这位丹穗亲王,原先据传闻,估计比薰君更难接近,因此自己对他那封简单来函也踌躇不前,畏缩回复。如今一经亲切会面之后,倒觉得今后倘若久不见面,该何等寂寞孤独。这种心情上的变化,连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丹穗亲王的随从人员频频清嗓子,催促返京。丹穗亲王也不希望在大白天里众目睽睽之下抵达京城,他心绪不宁,反复对二女公子表白:今后也许难免会遭遇意外之夜,不能前来相会。他咏歌曰:
恩爱不绝似桥姬,
惟恐独眠泪湿袖。
丹穗亲王恋恋不舍不愿归,刚一迈步又撤回,踌躇不决。二女公子答歌曰:
恩情不断立盟誓,
但愿恒如宇治桥。
二女公子口头上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满怀悲伤的神情历历在目,丹穗亲王对她不胜爱怜。二女公子心怀青春女子的柔情蜜意,目送英姿俊秀无与伦比的丹穗亲王徐徐远去的背影,暗自欣赏他遗留下来的飘荡着的衣香,按捺住外人所不知的,内心中涌动的恋情,那正是一派风流情怀啊!黎明时分曙光初露,照得万物分明,因此众侍女都能窥见丹穗亲王的姿影,纷纷赞美说:“中纳言薰君虽说为人亲切,但似乎稍嫌拘谨严肃。而这位丹穗亲王,也许由于身份更为高贵的关系,那姿态神采都显得格外优美。”
丹穗亲王在归途中,一心只顾回味二女公子惜别忧伤神情,他恋心涌动,恨不得不顾体面,中途再度折回宇治,然而终归还是顾忌世人的谣诼,从而忍痛割爱返京。今后恐怕不容易背人耳目再度造访宇治了。
丹穗亲王返京后,每天一早写信,给宇治那边送去,天天如此,源源不断。宇治那边的人据此估计:“丹穗亲王的爱情是真挚的。”但是日复一日,长久不见丹穗亲王到访,大女公子不免担忧,心想:“自己无意播下这种烦恼的种子,这件事比自己的事更加令人感到痛苦啊!”大女公子暗自悲叹不已。她心想:“当事的妹妹本人,若看到我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想必会更加陷入悲伤的境地吧。因此表面上我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而她更下定决心:“至少我自己,决不播下这种痛苦的种子。”
中纳言薰君体谅到:“宇治的女公子们想必在望眼欲穿吧!”他觉得这是居中牵线做媒者的过失,很过意不去,因此经常不断地造访丹穗亲王,探询他的心情如何,知道丹穗亲王一往情深,真挚思念她们,也就放心了。
九月十日左右,山野景色想必充满悲秋情趣。一天傍晚,天空呈现一片昏暗,预示着阵雨欲来,顿时阴云密布,令人感到怪可怕的。
丹穗亲王的心情更加焦灼,陷入沉思遐想:“怎么办呢?”他一心只想奔赴宇治却又不敢断然行动。中纳言薰君揣摩到他的心情,就在这时候来访了。薰君咏歌:“山乡阵雨何其寂。”叩动了丹穗亲王的心扉,丹穗亲王不胜欣喜,邀他一起前往宇治,于是两人按惯例共坐一辆车出发。随着车子进入山乡,他们越走内心越在想山乡那边的佳人的心情,想必她们更会陷入沉思吧。这两人一路上谈话的内容,净是宇治两位女公子的事,他们估计她们内心很凄苦吧。日暮时分,四周更显沉寂,不由得令人觉得瘆得慌,潇潇冷雨更添加晚秋悲戚的景趣。被雨水打湿的衣衫散发出异乎寻常的薰衣香味,芬芳扑鼻,甚至令人感到这种馥郁的芳香似乎不是人世间的香味。这两位贵人偕同前来,山庄里的人们哪能不欣喜若狂地加以迎接呢。侍女们迄今由于丹穗亲王不来访,而牢骚满腹,时有怨言,此刻全然忘却,一个个眉开眼笑,忙不迭地布置客厅安排客座做接待事宜。此外,事先已叫来两三名年轻侍女到宇治来侍候二女公子,她们分别是老侍女们的女儿或侄女外甥女,各自都曾在京城的贵族人家当差。这些势利眼、目光短浅的年轻侍女,目睹世间罕见的贵客莅临,不禁大吃一惊,瞠目而视。大女公子此时看到丹穗亲王来访,十分高兴,另一方面看见多管闲事的中纳言薰君也跟着一起到来,既感到难为情,又觉得很麻烦。不过,两相比较,她觉得中纳言薰君生性沉稳、思虑深邃,而丹穗亲王则略逊一筹,在这点上,她知道薰君确实是世间难得的君子。
大女公子根据场合采取相应的措施,格外隆重地款待丹穗亲王,对待中纳言薰君则把他当作主人方面的人看待,随意不拘地应酬。只引领他到临时设置的客厅里,距大女公子的内室较远。薰君觉得这样对他,未免太疏远冷淡了。
大女公子知道他心中有怨气,很可怜他,便和他隔着围屏晤谈。薰君愤懑地说:“打算疏远我到何时呢?‘岂知恋苦人消沉’啊!”大女公子虽然逐渐明白薰君的心事,但妹妹的婚姻事已令她深陷苦恼,十分悲伤,从而更加坚信男女之恋是莫大痛苦之事,心想:“我还是坚持独身终老,决不许配于人。纵令薰君诚挚爱慕我,但是一旦成亲后,最终肯定也会落得伤心痛苦的下场。与其如此,莫如彼此都不要伤害对方,永远保持纯洁交往的情谊度过一生。”她的这种想法愈加坚定了。
中纳言薰君试着向她探询丹穗亲王的情况,大女公子只是隐约流露出莫大的忧心,诚如薰君所料。薰君觉得她很可怜,遂向她述说丹穗亲王多么思念二女公子,自己又如何留意观察丹穗亲王的心情等。大女公子觉得他的陈述比往常的真挚,于是对薰君说:“且待度过这段令人忧虑甚多的时期,心绪平静下来之后,再行晤谈吧。”薰君觉得她说话的态度虽然不那么冷淡讨厌,但是这扇隔扇却关得很严。他心想:“倘若强行打开隔扇,她势必生气痛恨。她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呢?估计她决不会轻易地爱上他人。”这位性格沉稳的薰君,尽管恋心涌动,还是能自我控制住,镇静下来,只是埋怨她说:“实在别扭,隔着隔扇谈话,心里好不痛快呀,能否像上次那样晤谈呢?”大女公子带着笑声回答说:“近来我比先前更加‘憔悴面影可怜身’了,惟恐你见了会生厌。我仍然顾虑到这一点,自己也不知道这种心情是怎么回事。”她那语气和神采使中纳言薰君备感亲切,薰君说道:“我被你的这种心情拖着,日复一日,此身结局不知如何呢。”说罢唉声叹息。这两人照例像雌雄山鸟隔着山谷而栖那样,各自独寝到天明。
丹穗亲王没想到中纳言薰君直到现在还像客人,接受独寝待遇。他对二女公子说:“中纳言薰君受到形同主人的待遇,轻松自在,多么令人羡慕啊!”二女公子听了此言,觉得真莫名其妙。丹穗亲王排除万般艰难,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可是不久又要离去,深感美中不足,内心着实苦恼。女公子们不了解丹穗亲王的心思,她们只顾一味担心:“不知这段姻缘的前途命运究竟如何,未来会否成为世人讥笑的话柄?”她们悲叹不已,可见恋爱真是一桩绞心痛苦的事啊!
丹穗亲王总想悄悄地将二女公子迁往京城,然而苦于找不到适当的住处。六条院那边,夕雾左大臣的殿堂占据一方。夕雾左大臣千方百计总想将他的第六女公子许配给丹穗亲王,丹穗亲王对此不予理睬。因此夕雾左大臣怀恨在心,经常毫不留情地讥评丹穗亲王的轻浮,还向当今皇上和皇后诉苦。缘此,丹穗亲王如果要正式迎娶这位毫无声望的宇治二女公子为夫人,所需顾虑之事甚多。二女公子倘若是丹穗亲王一般宠爱的情妇,那么不妨让她在宫中当个差事,反而容易安插,可是丹穗亲王无意将她当寻常情妇看待,丹穗亲王想象:“倘若有朝一日改朝换代,一如父皇母后所思,立我为皇太子,届时这二女公子即可充当地位比他人高的女御。”可是眼前他只能作荣华富贵的梦想,却无法实现,心中苦恼万分。
中纳言薰君正在重建今春遭遇火灾的三条宅邸,他打算宅邸建成后,正式将宇治大女公子迎娶过来。薰君心想:“实际上,当臣下的我身毕竟轻松多了。丹穗亲王那样苦苦地思念二女公子,忐忑不安地背人耳目悄悄相会,弄得彼此都痛苦不堪,着实可怜。我不如将他们两人私通的事悄悄地向皇后和皇上透露,纵令丹穗亲王短时间内会遭到非议,而感到烦恼,然而对二女公子来说,未必会造成一种坏的结果。像现在这样,偶尔赴宇治,连一夜都得不到从容地相会,多么痛苦啊!我得想方设法让二女公子当上一位堂堂正正的亲王夫人。”他的这种想法,并不那么隐讳。到了冬季换装的季节,薰君心想:“有谁会正式公开地照顾宇治那边的女公子们呢。”他体谅照顾她们,遂将幔帐用的薄布和代壁帷幕等物件极其秘密地送往宇治女公子们那边。这些物件原本是为三条宅邸重建落成后迁居时备用而置办的。薰君说:“当前,这些物件让宇治那边先用吧。”还吩咐乳母等人特地为宇治那边的侍女们新制各种装束,一并送去赠送给她们。
十月初一前后,中纳言薰君鼓动丹穗亲王说:“此时正值观赏饶有情趣的宇治鱼簖上的景致的时机。”于是商量前去观赏红叶的事宜。所带领的随从人员仅限与亲王亲近的宫廷显贵和受亲王青睐的数名殿上人。原本打算尽可能悄悄地作小规模的旅行,然而不管怎么说丹穗亲王毕竟威势兴盛,此信息不胫而走,自然地广为传播。于是夕雾左大臣的公子宰相中将也前来加入旅行的队伍。不过,论公卿大臣,则只有宰相中将和中纳言薰君这二人作陪,此外,一般的殿上人为数众多。
中纳言薰君事前已给宇治的女公子们去函通报信息,信中写道:“……当然有可能在贵处歇宿,请务必事先做好准备。去年春天前去赏花的众人,今番亦借此机会到访,也许会假借躲避阵雨之名造访贵府,稍不留神说不定贵芳姿倩影还会被人看见呐……”他细致入微地告知详情。宇治山庄那边着手准备工作:更换帘子,打扫各处,清理岩石间积存的腐朽红叶,去除庭院内的人工溪流中的水草等。中纳言薰君派人送来许多新鲜水果、美味下酒菜等,还遣送为数不少的帮工助手前来帮忙。薰君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关照,使得两位女公子觉得很不好意思,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认为:“这大概也是前世注定的吧。”遂接受馈赠并准备接待来客。
丹穗亲王的游船在宇治川上来回游弋。船内演奏优美的音乐,山庄里也能听见。八亲王山庄内的年轻侍女们,都出来到面向川畔的这边,眺望船上那隐约可见的情景。虽然没能清楚地看见丹穗亲王本人的身影,但是能望见游船顶篷上装饰着的红叶枝杈,船篷宛如蒙上锦缎一般。船内奏响规格不同的乐器,气势磅礴的乐声随风传送了过来。世人重视奉承丹穗亲王,连微服出游都办得格外特殊,如此隆重。众侍女望见这般盛况,都在想:“真是的,织女星哪怕一年只能相会一次,也要等待光辉灿烂的牛郎星啊!”游览行程计划中有吟诗作歌的项目,因此文章博士等也随行侍候。日暮时分,游船靠岸,在夕雾左大臣的山庄内举办管弦乐会,吟诗作乐。众人的戴冠上插有或浓或淡的红叶枝装饰,吹奏《海仙乐》曲子,一个个心满意足、喜气洋洋,惟独丹穗亲王满怀“缘何称谓近江海”的心情,只顾想着不远处伊人望眼欲穿地盼待他,此刻不知会多么怨恨呢,他对眼前的一切都心不在焉。其他众人则应时出题,一个个相互间或赋诗,或吟诵,乐不可支。中纳言薰君拟待众人稍许安静下来之后,赴八亲王山庄造访,并将此意告知丹穗亲王。恰在此时,宰相中将的兄长卫门督奉明石皇后之命,率领庞大的随从队伍,一个个穿着正式装束,威风凛凛地赶了上来。像丹穗亲王这样一行逍遥旅行的队伍,再怎么悄悄进行,都自然会走漏风声传遍四方,或许还会成为后人的援例。更何况此番出行随从重臣为数不多,且突然起程奔赴宇治,明石皇后听说后大吃一惊,遂吩咐卫门督率领众多殿上人匆匆赶来,场面实在尴尬。丹穗亲王和中纳言薰君都颇感为难,实在扫兴。然而其他人不了解这两人的心事,只顾觥筹交错,酩酊大醉,通宵游乐至天明。
翌日,丹穗亲王拟于今日在此地再游览一天,可是京城里又另派中宫大夫带领众多殿上人前来迎接他回宫。丹穗亲王心神不安,万分遗憾,实在不愿意返京。遂给二女公子写封信送去。信内行文没有风流潇洒的华美词藻,有的只是极其认真诚实地详细叙述了自己的思想活动。二女公子暗自估计丹穗亲王身边耳目众多、杂事烦乱,因此没有给他回信。她心想:“像自己这样微不足道之身,高攀尊贵的皇子,显然是很不般配的。迄今我们遥居两地,分别多时,不免望眼欲穿地盼待他来,这也是人之常情。自己内心总觉得他快来了,并以此聊作自我安慰。可是眼前所见,他兴师动众,异常热闹地来到附近了,竟然过门而不入,形同不曾相识,真令人柔肠寸断,伤心遗憾啊!”她万般烦恼,乱了方寸。丹穗亲王更是焦虑不安,无比苦闷。随从作陪的人们,想让丹穗亲王倾心观赏鱼簖上捕捞的小香鱼,将许多小香鱼放在铺垫着色彩或深或浅的红叶的盛器上,搅和玩赏,随从的众人都觉得蛮新鲜的,饶有兴趣。丹穗亲王虽然也顺随众人信步漫游,但是内心郁悒,愁绪满怀,不时茫茫然惆怅地仰望苍穹。他遥望八亲王山庄的庭园一带,但见园内的树梢姿态格外优美,攀缠在常青树上的爬山虎与红叶交错呈现的色彩,更有一番深邃的情趣,从远处望去不由得令人泛起凄凉的感觉。中纳言薰君也感到很懊恼,心想:“预先去函让她们有所准备,反而弄巧成拙,实在可叹啊!”去年春天陪同丹穗亲王畅游宇治的贵公子们,回想起那时节八亲王山庄内樱花的美好景色,相互谈及八亲王驾鹤西去后,两位女公子在这里生活的心情该多么寂寞、孤单无助。他们当中可能也有人已隐约听说丹穗亲王与二女公子私通的传闻,当然也掺杂有全然不知情的人。总而言之,人生在世,纵令在荒凉的原野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自然会不胫而走,传遍四方。他们异口同声说:“这两位女公子长相标致动人,还是弹筝的高手,据说已故八亲王在世期间,朝朝暮暮苦心传授栽培她们呐。”宰相中将遂咏歌曰:
樱花烂漫曾瞥见,
秋来想必添悲凉。
他显然把薰君当作女公子们的保护人看待,而冲着薰君吟咏。中纳言薰君答歌曰:
樱花绽放红叶艳,
转瞬即逝抒无常。
卫门督咏歌曰:
山乡红叶富情趣,
难舍悲秋何处去。
中宫大夫也咏歌曰:
故人西去岩垣留,
葛藟情长爬不休。
此人在这行人中属耄耋者,咏罢不禁落泪,大概是想起昔日八亲王风华正茂时的往事吧。丹穗亲王亦作歌曰:
秋尽情怀添寂寞,
企盼松风莫逞狂。
丹穗亲王咏罢双眼噙满热泪。隐约听闻过其内情的人,有的在想:“丹穗亲王那么深沉地爱恋着二女公子啊!今日行将错过良机,不能与伊人相会,多遗憾啊!”此番出行随从者众,也不便前去骚扰八亲王山庄。人们正在吟咏昨日所作的诸多首歌中有趣且可朗朗上口的句子,也有不少作品是运用和歌的形式吟咏宇治的秋色的,不过在这种酩酊、哭泣的时刻所作的诗歌,能有什么佳作呢,在这里略举一二都嫌碍眼,故而省略。
八亲王的宇治山庄那边的人们,终于不见丹穗亲王前来造访,但听得吆喝开道者的喊声渐渐远去,大家都无比失望。满心盼待迎接贵宾的侍女们都感到实在遗憾,更何况大女公子,她心想:“他果然如传闻所说,‘心如月草色易变’啊!以往似乎常听人们说,男人善于虚情假意欺骗人。这里的几个身份卑微的侍女,不时谈论往昔的诸多故事,说有些男子对自己其实并不中意的女子,却能装得很喜欢的样子,擅长甜言蜜语呐。过去我一直以为只有品格下流的人中,才会有这种无耻的心口不一者,而万事迥异于他人的身份高贵者,他们的言行都会顾虑到世人的评议,势必谨小慎微,不会胡作非为的。如今看来,我的这种看法错了。想当初父亲尚健在时,也曾风闻丹穗亲王作风轻浮,从而无意与他攀亲。只因中纳言薰君总是夸赞此人怪富有情趣、善于体贴人,终于出乎意外地迎接他为妹夫,埋下了痛苦烦恼的种子,真是极其无聊啊!丹穗亲王的内心与外表不同,相形见绌,其内心浮浅,中纳言薰君对此不知作何感想呢?这里虽然没有特别不融洽的人,但是侍女们的内心中想必都有各自无聊的想法吧,我们真的成了人们的笑柄,多么愚蠢啊!”她思绪万千,情绪低落,真是痛苦不堪。当事人二女公子,则因与丹穗亲王意外地相遇时,他曾对她立下了海誓山盟,因此她对他怀有信赖感。她心想:“纵然发生什么事,总不至于整颗心都变了吧。他之所以难得前来一次,想必有难以逾越的障碍吧。”她内心总以如斯想法作自我安慰。当然天长日久总也不见他来,就难免忧心忡忡了。此次既然已经来到本山庄的附近了,竟忍心过门而不入,径直返回京城,实在令人感到心酸,十分遗憾,从而她更加悲伤了。大女公子看见妹妹痛苦不堪不知如何是好的神色,心想:“倘若妹妹生长在通常的富贵人家,丹穗亲王对待她就不会如此怠慢吧。”她愈加觉得妹妹实在太可怜。心想:“倘使自己长此存活下去,最终也会遭此同样的命运吧。中纳言薰君对我百般倾诉劝说,无非是想探询我的心意,我自己虽然一心想婉拒他,但是支吾搪塞的话毕竟是有限的,总不能永远敷衍下去。何况这里的侍女们,都不懂得以二女公子的遭遇作为前车之鉴,总是想方设法试图劝诱我结缘成亲。我虽然并不心甘情愿,但是最终恐怕难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正因为这样,父亲在世期间,总是再三叮咛‘时刻警惕,保持独身度过一世’。他大概担心会发生此类事件,所以才这样告诫吧。我们本是命途多舛之身,以至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倘若姐妹俩都遭同样的际遇,让世人耻笑,使九泉之下的双亲烦恼,该多么可悲啊!但愿哪怕只有我一人没有沉沦此苦海,在作孽不深重之前早早离开人世啊!”她沉湎在悲伤的情绪中,心情极其痛苦,饮食全然不思,一心只顾反复思量自己身后事、山庄内的情状等,朝暮沉思,焦虑不安。她看见二女公子的神色,内心极其难受,心想:“连我这个当姐姐的也要先于她死去,让她孤身只影,叫她如何忍受得了这种寂寞啊!迄今我朝夕看到她那美丽的倩影而心感欣慰,一心致力于塑造她长成一名典雅高尚的闺秀,付出了他人所不知的艰辛,惟盼她有个光明的前程。如今虽然迎来了身份无比高贵的亲王妹夫,却遭到如此冷淡待遇,成了世人的笑柄,叫她今后还有什么脸面立身处世,如何能过上寻常人的幸福生活。这恐怕是无与伦比的难上加难。”她思绪万千,接着又想:“我们姐妹俩活在世上实在没有什么乐趣,只是徒然虚度一生罢了。”她感到寂寞孤独。
丹穗亲王不情愿地返回京城后,立即又想如上次那样悄悄地再次造访宇
治。在这过程中,夕雾左大臣的儿子卫门督进宫禀报了丹穗亲王的这个秘密,说:“丹穗亲王与宇治八亲王家的女儿私通,因此总是突然远赴山乡去游山玩水,这种似乎是轻率的行为,招来了世人私下的非难。”明石皇后也听说了,她十分担心,皇上听后很不高兴地说:“如此说来,让他随心所欲地住在私邸,并非好事。”于是丹穗亲王的行踪被严加管束起来,从此一直让他在宫中守候。
夕雾左大臣欲将自己的六女公子许配给丹穗亲王,可是丹穗亲王不答应。经双方多人商谈最后决定:强迫丹穗亲王迎娶。中纳言薰君听说此事,十分着急和无奈。他暗自苦恼地想:“我这个人也太怪异了!这大概是前世注定的宿缘吧。我始终没有忘记已故八亲王生前揪心惦挂两位女公子的那副模样,我很同情他。再说这两位女公子长相也不俗,让她们一生埋没在这山乡中确实太可惜,总希望她们终生获得幸福,缘此异常热心地照拂她们,这种热心关照的程度,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就在这种状况下,丹穗亲王意外地且执拗地前来恳求我居中促成他对二女公子的钟爱。我所爱的不是二女公子而是大女公子。大女公子却要把二女公子让给我,这非我所愿。我就将二女公子介绍给丹穗亲王,如今回想起来真后悔。其实我兼得两位女公子,也不会有人非议。现在已无法挽回,只能痛悔自己愚蠢失策。”薰君暗自思索,苦恼万分。丹穗亲王则更加痛苦,无时不在思念二女公子,爱恋她,对她又深感内疚。母亲明石皇后常对他说:“你若有意中人,就领她到这里来,一定让她与别人一样享受荣华。皇上对你特别关爱,而你的行为似乎轻率,让世人有微词,我真替你惋惜。”
有一天,下了一场阵雨后,四周宁静,丹穗亲王来到姐姐大公主房间,这时侍候大公主身边的侍女不多,她正在恬静地欣赏图画,丹穗亲王仅隔着一道幔帐和她交谈。丹穗亲王一向认为:“这位胞姐大公主气质无比高雅,妩媚多姿、温柔可爱,真是举世无双,迄今尚未见过第二人。只有冷泉院的公主受冷泉院格外宠爱,世间的声誉也高,深闺倩影风评高尚。”他心中虽然恋慕后者却未曾有机会公开表白。此刻见到大公主,他觉得:“宇治山庄的那个人,就以天真可爱、品格高雅这点而论,绝不亚于我这位姐姐。”丹穗亲王一想起宇治的二女公子,就情不自禁地涌起思恋的心潮,为了排解这种激动的心情,他拿起散放在他身边的许多图画观看,只见各式各样美女姿态的画幅,有的画幅背景是恋慕美女的男子的住家,还有饶有山乡情趣的人家等,这是画师各具匠心,潜心描绘出来的世间风俗诸相。有许多画他看了会联想起自己和二女公子的情景,深感兴趣,遂向大公主索取了数幅,打算送给宇治的二女公子。在他所看到的图画中,有描绘《在五物语》中的一个场面的画,说的是在五中将教妹妹弹琴的过程中,吟咏了“他年出阁诚可惜”。丹穗亲王看了这画面后,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竟悄悄靠近幔帐低声对姐姐说:“古人的习俗,同胞兄妹之间都不用隔离,你却对我如此疏远。”大公主心想:“不知他在看哪幅画。”她想瞧瞧,于是丹穗亲王将画卷起来,往幔帐内给她递过去,大公主俯身看画,秀发自然垂下,有些露在幔帐外,他隐约窥见她的姿影,觉得无比美丽,百看不厌,心想:“她不是近亲血缘关系就好了。”他心情激动不堪,咏歌曰:
美似嫩草血缘碍,
恋心涌动诚无奈。
大公主身边的侍女们,格外不好意思见这位亲王,都在附近躲避。大公主心想:“可咏事物有的是,何苦咏此荒唐无稽之思。”她沉默不语。丹穗亲王当然知道大公主持这种态度是理所当然的,他也觉得那个说“信口置评何苦来”的女子过分风流可憎。这位大公主和丹穗亲王,都是已故紫夫人特别呵护精心抚养长大的,因此在许多皇子公主中,这两人感情上尤其无隔阂,格外亲近。明石皇后也无比重视、关怀珍爱大公主,随身侍候大公主的侍女,相貌不佳略有缺欠者,一般都不使用。因此大公主身边的侍女,有许多是身份高贵人家的女儿。生性容易移情别恋的丹穗亲王,对这样新奇的侍女,有时也有调笑之举,但还是没有忘却宇治的二女公子,然而毕竟是阔别多时没有通信息了。
宇治那边的两位女公子盼待着丹穗亲王的到来,但是此番隔绝的时日实在是太长久了,不免心生疑虑:“还是遭遗弃了吧?”她们内心忐忑不安,恰逢此时,中纳言薰君到访。他是听说大女公子身体欠佳,遂前来探望的。大女公子的病情虽然不是那么严重,但是大女公子借病谢绝与他会面,中纳言薰君说:“惊闻贵体欠安,遂不顾远途跋涉,赶来探望,还盼许我接近病榻。”他恳切地一个劲要求,侍女们只得引领他到大女公子通常歇息之处的幔帐前。大女公子觉得:“引领他进入如此无隔阂的地方,实在令人为难。”她心里非常不痛快,但对他也不过分简慢,抬起头来答话。中纳言薰君详细地述说那次大队人马观赏宇治红叶的情景,言明丹穗亲王过门而不入绝非出自亲王本意,最后劝导她说:“请放宽心,宽容对待,切莫焦灼不安而心怀怨恨。”大女公子回答说:“舍妹倒并不那么怨恨,只是先父健在期间,总是训诫我们切莫发生诸如此类的事,如今回想起来,不由得伤心难过啊!”她那神态似乎在哭泣,薰君也于心不安,觉得对不起故人八亲王。薰君说:“世间无论任何事,都不可能是单纯一个样的,简单推断无济于事,不谙情况复杂的人,也许难免只顾徒劳怨恨吧。万望耐心等待,相信丹穗亲王的结缘事不会发展到令人忧虑的地步吧。”中纳言薰君暗自揣摩,觉得自己怎么对他人的事还那么上心关照呢,真不可思议。
大女公子的病情,每到夜间总是比白昼沉重痛苦,今夜还有个外人中纳言薰君在病榻近旁,二女公子感到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侍女们遂去对中纳言薰君说:“还请您依照惯例到那边房间去吧。”中纳言薰君答道:“我因惦挂大小姐的病情,今天特地不顾远途跋涉,赶来探望,你们现在撵我出去,太不近人情了,试问在这种病状下,有谁能如此真心诚意地前来探访呢?!”他说着就出去到老侍女弁君那边商量,吩咐她着手举办祈祷法事等。大女公子听闻此事颇感不悦,心想:“举办什么祈祷法事,多寒碜呀!我这讨厌之身,还巴不得快些死去呢!”但又顾念到辜负他的这番亲切美意,未免太不知趣。其实她的心情终归还是想存活下来,这份心思也着实太可怜。第二天早晨,中纳言薰君说:“大小姐的病状见好些吧?但愿能像昨天一样同我晤谈。”侍女将此言转告大女公子,大女公子说:“我患病多日,今日更觉难受不适。中纳言既然如是说,那就请他进来吧。”侍女将此话传给薰君,薰君十分悲伤,忐忑不安,“不知大女公子的病状究竟如何?!”薰君觉得大女公子今天对他的态度比往常温柔亲切,他反而更加担心了,他靠近她的病榻,对她说了许许多多。大女公子说:“我痛苦难受,不能答话,留待稍见好后再说吧。”她的话声有气无力,显得十分哀伤。中纳言薰君见状更觉无限怜爱她,不由得悲叹不已。然而终归不能茫茫然滞留此地,尽管非常担心她的病情,也只得返回京城。临走前薰君撂下话说:“这种地方还是不能长久住下去啊!倒不如以移居养病为由,迁居到合适的处所吧。”薰君还拜托阿阇梨尽心祈祷,而后起程返京。
中纳言薰君的随从人员中有一人,不知何时,早已同这山庄里的一个年轻侍女结缘。有一回这两人谈话的过程中,男的告诉女方说:“那位丹穗亲王被当今皇上软禁,今后不许微服出游,必须闭居宫中。而且还向左大臣夕雾家提亲,为丹穗亲王迎娶这家的六女公子为他的妻室。女家早就有此意,故亲事一提就成,年内即将举行婚礼。丹穗亲王对此桩婚事十分不情愿,虽然闭居宫中,但心里总盘旋着那轻浮之事。皇上和皇后多次训诫,他还是静不下心来。我家主公中纳言薰君极其迥异于寻常人,过分严肃认真,人们对他大都望而生畏,只有来到这里,他才呈现出非同一般的绚烂夺目的光彩,大获众人的好评。”这侍女又将听来的这番话转告她的伙伴说:“我的爱人是这样说的呐。”这些话传到大女公子的耳朵里,她心里十分郁闷,难受至极,心想:“妹妹与丹穗亲王的缘分已尽了。原来他恋爱妹妹并与她结缘,只不过是在他明媒正娶妻室之前的一时寻欢。只为顾虑中纳言薰君会责难他薄情轻浮,才在口头上施展甜言蜜语的伎俩罢了。”总而言之,他人的薄情冷酷,自己也顾不了这许多,但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置身之地了。她灰心丧气瘫软无力地躺卧下来,原本就是病弱的身躯,现在更觉寿命不长了。身边虽然没有需要顾忌的人,但是她也觉得没有脸面见她们,她佯装未曾听见侍女们私下的传闻,独自就寝了。此时在她身边的二女公子,正是“陷入沉思打瞌睡”,她那睡姿蛮可爱的,曲肱而枕,秀发在枕边散开的情景,真是难得一见,美不胜收。大女公子凝眸注视着她,想起已故父亲的谆谆训诫,反反复复言犹在耳,她情不自禁地悲从中来。她浮想联翩:“父亲生前无罪孽,不至于坠入地狱,父亲无论在黄泉的任何地方,请务必把我迎接到父亲那里去吧。父亲驾鹤西去,把我们两个苦命的女儿舍弃在世间,连梦也不给我们托一个啊!”
日暮时分的天色着实凄寂,阵雨倾盆而下,凄风横扫树叶的萧瑟声,催人泛起无比的哀愁,陪着妹妹的大女公子躺在病榻上,继续忧伤地回忆往事,不安地思索未来,那副神态极其高雅。她身穿洁白的衣裳,秀发虽然久未梳理但依然一丝不乱,美丽动人。她久卧病榻,脸色略显苍白,却反而增添了清秀的美感,她陷入沉思时的眼神和前额的样子之秀丽,真恨不得让善解情趣的人来鉴赏呢。正在打盹的二女公子,被狂风的呼啸声惊醒,坐起身来。她身穿金黄色、淡紫色等色调鲜艳的衣衫,两颊绯红,活像抹上了胭脂,神采飞扬,水灵可爱,一派无忧无虑的样子。她对姐姐说:“适才我梦见父亲,他茫然若失、忧心忡忡地在这一带环顾四周。”大女公子听罢更加悲伤,说道:“父亲撒手人寰之后,我总盼望梦见他,可是一次也未曾梦见过。”姐妹俩相视而痛哭。大女公子暗自想:“近日来我朝朝暮暮都在思念父亲,也许父亲的灵魂就在这一带游荡,我多么想到他身边去,不过像我们这样罪孽深重的人能如愿吗?!”大女公子连来世的事都考虑到了,她多么希望获得古代唐国的还魂香。
天色漆黑时分,丹穗亲王派遣使者送信来了。适逢此时接来信,心情上可能多少也得到些慰藉吧。但是二女公子并不立即把信拆开观阅,大女公子说:“还是沉稳下来,诚挚地给他写封回信吧!倘若我就这样撒手人寰,说不定还会有比丹穗亲王更荒唐的人来纠缠你,实在令人担忧。但是倘若得到此亲王顾念旧情偶尔来函,通通信息,他人有所顾忌就不敢胡生歹念了。丹穗亲王虽然轻浮可恨,但也有可供仰赖之处。”二女公子说:“姐姐想抛弃我而先走,太冷酷了!”说罢情不自禁地以袖掩面哭泣起来。大女公子说:“只要大限一到,我片刻也不想久留人世间,寿命是苍天注定的,所以才存活苟延至今,我之所以悲叹这世间‘明日不知身何处’,你以为是为了谁才可惜此生命的呢?!”遂命人把灯火端过来,阅览来信。函件照例详详细细地写了许多,信内咏歌曰:
思念伊人望长空,
阵雨浇愁情更浓。
大女公子心想:“此歌大概想借用古歌‘何曾如此濡湿袖’之意吧,这是听惯了的句子,也许丹穗亲王在想:‘与其弃置不顾,不如敷衍几句。’”她想到这些就觉得更可恨。但是丹穗亲王毕竟是世间罕见的光彩照人的美男子,难怪引人注目,加上他那风流倜傥的艳情举止,更令年轻的二女公子着迷,这也是很自然的事。二女公子与丹穗亲王阔别多日,难免思念心切,她总是以宽容的心态转念回想:“他曾那样情真意切地对我立下海誓山盟,不管怎么说,总不至于斩断前缘吧。”丹穗亲王的信使催促索要回信说:“今夜必须持回信返京。”众侍女也都劝请她回复,二女公子仅答歌一首曰:
雪珠飘零深山寂,
朝夕怅望天空郁。
时值阴历十月底,丹穗亲王想起“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去宇治了”,心中焦灼不安,夜夜想外出,可是“障碍颇多未如愿”。今年的五节会举办得早,宫中好生热闹,人们都在忙碌办事。丹穗亲王并非有意不前去造访宇治,但终于未能如愿成行,遥念山庄那边的意中人,想必望眼欲穿了。丹穗亲王在宫中虽然有时也犯轻佻,与侍女们戏言,但还是念念不忘宇治的二女公子。有关与左大臣夕雾家的六女公子的亲事,明石皇后对他说:“你还是应当有个明媒正娶的正夫人,此外倘若还有极想会面的人,也可以迎进宫来,庄重地对待人家。”但是丹穗亲王表示不愿意,他说:“不着急,容我再作仔细思考。”丹穗亲王内心中确实不想让意中人遭受委屈,可是宇治那边的女公子们并不知道他的心思,她们只顾与日俱增地忧虑悲伤。中纳言薰君也觉得丹穗亲王的轻浮行径出乎意外,他万没有想到事态竟演变成眼下这般情景,心中觉得二女公子实在可怜。近来他几乎不去会晤丹穗亲王,却屡次探访宇治山庄,他总惦挂着:“不知山庄那边的情况如何?!”
到了十一月份,中纳言薰君听说大女公子的病情略见好转,然而此时正逢公事私事诸多繁忙,以至五六天过去了,他都不曾派人前去问候,蓦地想起此事,不由得极其牵挂,不知大女公子后来的病状如何,遂不得已放下诸多要事,急匆匆地奔赴宇治山庄探望。此前他曾吩咐必须举行祈祷法事直至大女公子病愈,由于病势略见好转,所以阿阇梨已返回山寺,因此山庄内人数不多,照例由那个老侍女弁君向中纳言薰君汇报大女公子的病状。她说:“说不上哪里有什么病痛,也不是什么特别剧烈的痛苦,只是全然不思饮食。大小姐的身体本来就与常人不同,体质荏弱,自从家里发生了丹穗亲王那件事之后,她的心情更加郁悒,最后连水果都不思吃了。天长日久使得身体极其衰弱,看来已经全无希望了。我们这种劳碌命苦的人,反而多余地长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悲伤的状况,真是束手无策,恨不得比她先一步死去。”她言犹未尽却已泣不成声,这也难怪。中纳言薰君说:“为什么不把这些情况早些告诉我呢?最近冷泉院的御所及宫中事务都很繁忙,我多日没有前来探望,内心着实惦挂。”薰君被引领到先前来过的房间里,坐在大女公子的枕边,和她说话,可是她的声音也许全嘶哑了,无法顺畅答话。薰君埋怨说:“小姐病势如此沉重,怎么没有任何人向我通报呢,实在令人伤心。想来我再怎么牵肠挂肚,也无可奈何。”中纳言薰君遂把那位山寺的阿阇梨请来,此外还邀请了世间以灵验著称的许多僧人前来,拟于明日举办祈祷法事和诵经等。薰君还召集他的众多侍臣前来照料,霎时间上上下下众人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因此这山庄里的侍女们全然忘却了往常的心中不安,都觉得胆壮有盼头了。
日暮时分,侍女们来请中纳言薰君用膳,说:“请到那边坐。”她们招待他的膳食是开水泡饭等。中纳言薰君说:“能否让我哪怕在她近旁侍候呢?”南厢房里早已设有众僧的座位,东面稍近大女公子病榻处,张开一道屏风,让薰君进来就座。二女公子觉得与薰君相距太近很不好意思,可是侍女们认为中纳言薰君与大小姐之间还是存在不可分离的深切缘分,对待他不能采取冷淡见外的态度。
当天晚上约莫亥时左右的**,僧人开始不断地诵念《法华经》。仅由音色嘹亮的十二名僧人诵念,那声音听上去着实庄严动听。南厢房内点着灯火,病室内则是昏暗的,因此薰君撩起隔着的幔帐,稍许膝行入内看了看,只见有两三个侍女陪伴在大女公子身旁侍候。二女公子意外地看见薰君走进来,旋即回避了,因此室内人数甚少。大女公子孤寂地躺在病榻上,中纳言薰君握住大女公子的手,对她说:“你为什么一声也不吭呢?”大女公子奄奄一息,时断时续地说:“我内心想说,但是说话十分困难,很痛苦。多日不见,我担心见不着你而死去,正在深感遗憾呢!”中纳言薰君说:“我没有及时来探望,害得你如此盼待啊!”说罢放声痛哭了起来,触摸到大女公子的额头,感觉有点发烧,薰君说:“常言道:无端冤枉人,才获报应患重病。可你有什么罪孽呢,竟然遭受如此恶报!”他把嘴凑到大女公子的耳边,说了许许多多。大女公子既感厌烦,又觉羞愧,用衣袖遮住了脸庞。她的身体更显得极其衰弱,气息微弱地偃卧病榻。中纳言薰君心想:“倘若她就这样撒手人寰,我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他不由得感到肝肠寸断般的悲痛。中纳言薰君隔着屏障对二女公子说:“二小姐多日来忙于看护病人,想必身心极其劳顿,今夜请安心歇息吧,今宵由我来负责值宿。”二女公子虽然有些不放心,但转念又想:“其中想必有什么情况吧。”于是她退到稍远处歇宿。中纳言薰君虽然与大女公子不是直接面对面,却是一直坐在很近的一侧,以便随时照料。大女公子既感到很痛苦,也很羞愧,不过她也在想:“可能我们两人之间真有这份宿缘吧。”再说薰君气质无比高雅,为人忠厚,诚挚可靠,比起那个人来确实优秀多了。她担心她死后,在薰君的回忆里,会不会是一个执拗倔强、不解情趣的冷酷女子,她不希望给他留下这样的印象,因此对薰君所示的特别好意也并不弃之不顾。中纳言薰君彻夜守候在大女公子身旁,指示众侍女行动,侍候病人服汤药等,但是大女公子连一口都不想喝,薰君心想:“她病入膏肓怎么得了,如何才能挽救她的生命呢?”他束手无策,万分焦急。
拂晓时分是通宵不断诵经的僧侣们换班的时刻,诵经声嘹亮庄严,阿阇梨也彻夜诵经,偶尔也有打盹的时候,醒过来就诵念陀罗尼。他因年迈声音嘶哑,不过,由于修行功力深,听起来觉得法力扎实。阿阇梨向薰君探问:“今夜大小姐的病状如何?”就势还追忆了已故八亲王的诸多往事,不时涕下,他说:“八亲王的灵魂此时不知在何处,据贫僧估计,想必早已往生净土。不过,前些日子我在梦中见他时,却还是一身世俗装束,他对贫僧说:‘我早已决心抛弃红尘,因此对俗事毫无所恋。只是对两个女儿稍有惦挂,不由得心乱,以至暂时不能如愿往生极乐净土,每想及此,不由得深感遗憾。请你替我多积聚功德,助我往生净土。’他说得很明确,可是贫僧我立时想不出该积什么样的功德,只好尽自己所能,请五六位正在山寺里修行的法师,做称念南无阿弥陀佛等佛名的称名念佛。后来我又想到,请他们做‘常不轻’礼拜。”中纳言薰君听了深受感动而落泪。大女公子听了,心想:“我们姐妹俩甚至成了亡父之灵往生极乐净土的障碍。”她在疾病的痛苦折磨中,感到罪孽深重,极其悲伤,恨不得立即断气。她躺在病榻上,耳听阿阇梨说话,心想:“但愿在亡父之灵往生净土之前,自己能追随父亲而去,同父亲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阿阇梨没有谈多久就做功德去了。做“常不轻”礼拜的一行僧人,不仅环游附近的山村,甚至环游到京城。此时这行人受不了黎明时分的冷风侵袭,折回到阿阇梨做功德之处。他们来到山庄的中门处,郑重其事地以庄严的声调诵念偈语,叩首礼拜,当念诵到二十四字偈的末句“当得作佛”时,人们都深受感动。客人中纳言薰君本来就是深信佛道者,此刻更被深深打动。二女公子非常担心姐姐的病情,走近病室深处的幔帐后面探望,中纳言薰君听到动静,旋即正襟危坐,对她说:“二小姐听这念诵‘常不轻’的声调,感觉如何呢?它虽然不是格外盛大的祈祷法事,但也非常庄严。”遂咏歌曰:
拂晓霜降河川畔,
千鸟哀鸣更惆怅。
薰君用说话的语调咏了此歌。二女公子看见此人的姿容,总觉得他貌似那位薄情郎,权且比作那人看待,可是毕竟不便直接答歌,于是通过老侍女弁君传达,歌曰:
黎明霜打千鸟啼,
可知沉思人悲戚。
由老侍女传达二女公子的歌,很不得体,不过她总算还能把情趣表达了出来。
中纳言薰君内心极其难过地回忆:“大女公子往时对此种寻常的诗歌赠答小事,也都持谨慎含蓄的态度,亲切和蔼地作答歌,如今她倘若终于真的永别了,该多么令人悲楚啊!”薰君沉浸在伤心中。他联想起阿阇梨梦见已故八亲王的事,心想:“八亲王在天之灵,想必也在惦挂着两位女公子的凄苦状况吧。”于是还在八亲王生前曾待过的山寺里请僧众诵经念佛为八亲王追福,并派遣使者往各处寺庙张罗,为大女公子举办祈祷法事。他对在京城里的公事或私事都一概请假。对祭祀神灵、祓除邪恶等各种法事,只要能做到的都倾尽全力去做。然而这病因不是由于妖魔鬼怪作祟所致,因此法事没有什么效验。倘若病人自身向佛祖祈求保佑痊愈,说不定还会见效,然而大女公子却在想:“我还不如趁此机会,早些死去干净。中纳言薰君这样毫无隔阂地在我身边陪伴,简直形同夫妇,我现在已无法拒绝他了。假使就这样非同寻常地在精神上深切结缘,又恐这种深情日后会逐渐淡薄,彼此疏远,那是多么令人心神不安的忧伤事啊!如果我这次大难不死,当以疾病作为借口,改变形象遁入空门,惟有这样,才能永葆相互间的纯洁爱情。”她下定决心,不管今后病情是好是坏,都必须按既定想法来行事。但也不可自作聪明地向薰君表白,于是她对妹妹二女公子说:“我越发感到自己的身体不行了,据说在这种时候受戒为尼,功德颇大,可除病延年。你去把阿阇梨请来,为我授戒吧。”众侍女听了这话,不由得喧嚣哭泣了起来,她们不以为然,说道:“哪有这种道理,中纳言薰君大人如此百般操心照料,他知道了会多么伤心失望啊!”她们都认为,削发为尼对大女公子来说实在不妥,因此没有把此事转告薰君。大女公子怅然若失,深感遗憾。
这样,中纳言薰君长久滞留宇治山庄,这消息一个传一个,逐渐传开,也有人特意到宇治来慰问。平日经常在薰君宅邸内出入的人以及亲近的家臣等,看见中纳言薰君如此这般关怀备至地照顾大女公子,也各自为病人做祈祷,为病人担忧。中纳言薰君想起今日是丰明节,心中遥念京中的情况。这天朔风凛冽,大雪纷飞。他想:“京城里即使遇上这种天气,也不至于如此凄厉吧。”心中不免焦灼不安,心想:“难道我与她就只有这点浅薄的缘分吗?!”他自叹命苦,却又觉得不应怨天尤人,“只盼她病体恢复健康,哪怕短暂一个时期,好让我面对她那亲切可爱、谦虚谨慎,招人喜爱的倩影,倾吐我全部心思。”他陷入绵绵沉思,伴随暗淡无光的雪天,又熬到了日暮。他咏歌曰:
天光阴沉罩山庄,
暗淡心情伴神伤。
山庄里的人们,不知怎的,因有薰君在场都觉得胆子也壮了。中纳言薰君照例隔着幔帐,坐在大女公子病榻近旁侍候。一阵风吹了过来,把幔帐吹得翻掀开,室内展露,但见二女公子退避到室内的深处,几个其貌不扬的侍女也不好意思地躲开了。中纳言薰君膝行至大女公子身边,落泪潸潸,问候她说:“今天感觉如何?我已想尽办法,尽力举办各种祈祷法事,没想到竟是徒劳而无功,连你的声音都听不到了,真令人伤心。倘若你舍我而去,叫我多么凄凉啊!”大女公子似乎已届弥留之际,却还能举袖巧妙地遮住脸,她有气无力地断断续续说:“我的病情倘若能稍好些,还有话想对你说啊!此刻我只觉得昏昏沉沉欲断气似的,实在遗憾!”她那神情非常可怜,中纳言薰君的泪珠早已止不住地扑簌簌滴落,他蓦地想到不应让人看到自己这副不吉利的哭丧模样,于是强自忍耐,谁知却抑制不住,终于放声痛哭了起来。薰君心想:“不知是前世注定的什么因缘,我那么无限地恋慕她,受尽了无数的磨难,如今又要诀别吗?倘使她在气质或姿色上稍许有缺欠,也许会使我减轻些思恋。”他凝眸守候着病人,越看越觉得她端庄美丽,令人无比爱怜。她的胳膊等已经非常瘦削,衰弱得几乎形同人影,然而肌肤的色泽没有变,依然白嫩绮丽,她穿着洁白柔软的衣衫,那推开盖被,横躺在褥子上的姿影,活像一个没有骨骼血肉的偶人。她的秀发虽然并不厚密,但从枕边洒落下来,光泽亮丽,那形态着实美极了。他边看边想:“不知最终将如何,看样子存活的希望似乎渺茫,挽救乏术啦!”他感到无限惋惜。她久卧病榻,不事梳妆打扮,然而其姿态却远比那些精心浓妆艳抹,花哨刺眼,飞扬跋扈地招摇的女子优美典雅得多。中纳言薰君越仔细观察她的美姿,就越觉魂牵梦萦,难以平静,他说:“你倘若最终舍我而去,我须臾也不想存留尘世间。假使命里注定,非存活不可,我也要遁入深山,隐居修行。不过可怜的是,留下令妹孤身只影,寂寞残存世间啊!”他想听到大女公子的回音,遂以二女公子的话题为引子,说了这番话,大女公子稍微移开遮住了脸的衣袖,说道:“我如此薄命,纵然被你视为无情的人,也无可奈何。我曾委婉地向你请求过,请你如同爱我一样地爱我遗留下来的妹妹。你若能让我的这个宿愿得到满足,我死也瞑目了。我只因有这丝牵挂,才在这世间苟延残喘。”薰君答道:“我这令人不屑之身,也好生命苦啊!除了你之外,我决不爱第二个人,所以不曾听从你的规劝。如今想来,颇感后悔,且甚抱歉。不过令妹之事,今后我会安排好的,请放心勿念。”薰君用这番话安抚她。这时,只见大女公子的神情极其痛苦,薰君旋即召唤做法事的阿阇梨等到病室附近来,极尽所能地做各种认为灵验的祈祷。薰君本人也虔诚地祈求佛祖保佑。然而也许佛祖有意让他厌弃尘世,故特意让他经受这种种悲怆灾厄吧,大女公子眼见着就像草木枯萎一般,终于停止了呼吸。实在是太悲惨了。中纳言薰君痛恨无法挽救她,顿足懊悔,也顾不上担心会被旁人讥笑了。二女公子看见姐姐已经断气,悲伤痛哭,恨不得与姐姐一起归西,这也是难怪的。几个机灵的侍女看见哭晕过去的二女公子,说道:“在亡者身边是很不吉利的。”说着扶二女公子到他处去。中纳言薰君说:“不管多么病入膏肓,也不至于如此突然辞世啊!不会是在做梦吧?!”说着把灯火移近,挑亮火苗仔细查看尸体,只见衣袖遮掩的面容宛如平静安眠一般,睡姿绮丽,与生前别无异样。他悲伤至极,不由得冥想:“这遗体若能成金蝉脱下的皮壳,永久保存,随时能见,该多好啊!”
于是举行临终受戒法事,当梳理遗体的秀发时,顿时散发出一股薰衣香的香味,简直与生前别无二致,多么美妙可亲的芳香啊!中纳言薰君心想:“我真想在她身上找出些缺陷,借以消减我对她的恋慕苦楚。”他向佛祖祷告:“倘若佛祖真的想拯救我,让我厌弃尘世的话,恳请启示助我,让我看到可怕的遗体容颜,哪怕让我能从诀别的极度悲伤中多少有所醒悟。”然而悲伤的情绪总是难以抚平,反而愈加剧烈,最后终于狠下决心:“干脆送她去火葬吧!”于是按惯例准备举行葬礼仪式,这真是一桩痛苦的行事。中纳言薰君神情恍惚,双足仿佛踩空,在随行人的搀扶下前往送葬。最后的火葬仪式很简单,升空的云烟也不很多,实在惨淡没劲。薰君茫然若失,返回宇治山庄。
为大女公子做七七法事期间,宇治山庄内人数众多,尚不显凄凉。可是二女公子自叹命苦,深恐他人讥笑,自觉羞耻,郁郁寡欢,成日沉溺在悲伤苦海中,似乎也要跟着死去似的。丹穗亲王那边不时派遣使者前来慰问。然而,已故大女公子一直把他视为出乎意外的薄情人,直至她临死还怨恨他。每当想到这些情况,二女公子就感到与丹穗亲王结缘是极其不幸的。
中纳言薰君想借此无限愁苦的时机,了却遁入空门的宿愿。但又顾及三条宅邸内的母亲会伤心,并且还惦挂着宇治二女公子孤苦无依,前思后想,心绪烦乱,继而又想:“倒不如按照故人大女公子所嘱托,把二女公子当作故人的念想来呵护照顾她……从自己的本意来说,二女公子纵然是大女公子的胞妹,但是我除了大女公子以外,不愿移情别恋他人。然而与其将她让给丹穗亲王让她苦受折磨,不如把她当作纯洁可亲的共话伴侣,日后一如既往关怀照顾并经常到宇治来与她会晤,聊以慰藉我对故人的无限思恋。”
中纳言薰君丝毫不思返回京城,整个人锁在悲戚中度日,深居宇治山庄里,几乎与世隔绝。这些情状世人皆有传闻,并议论说:“可见他对故人的深情非同寻常。”始自宫中的各方人士都纷纷前来吊慰。
没有意思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每逢七日所做的佛事都相当隆重,为死者祈求冥福、积聚功德的佛事,都郑重其事地办得格外庄重。不过中纳言薰君碍于名分的关系,不便换装改穿黑色丧服,而曾受到大女公子偏爱的侍女们都换上了深黑色丧服,星星点点地散见于各处,薰君触景生情咏歌曰:
未能如愿穿丧装,
潸潸血泪亦徒然。
薰君止不住的悲伤热泪滴落在他那浅红色的衣服上,活像冰珠融化,闪闪发光。他陷入沉思冥想的神态着实温文尔雅、清新俊美。众侍女悄悄地从幔帐缝隙窥见,相互议论说:“大小姐红颜薄命,一去不复返了,大家为她悲伤痛楚自不消说。可是,一想到我们向来见惯并感亲切的这位中纳言大人,从此会不会就不再来访了呢,不由得令人感到万分惋惜,太遗憾了。中纳言大人与大小姐出乎意外真是前世注定的一桩良缘啊!中纳言大人那么情深意浓,两人最终却未能结成连理。”说罢都哭了。中纳言薰君对二女公子说:“今后我将视小姐为令姐的念想,任何事都会告诉你,你有话亦请随时吩咐,但愿你对我不要疏远见外为盼。”二女公子听罢只觉羞愧万分,心想:“自己好生命苦,一切遭遇都很不幸啊!”这期间她一次都未曾和他面对面谈过话。中纳言薰君总觉得:“这位小姐聪敏果敢,比她姐姐多些孩子气,她品质高雅,但是在待人亲切、性格含蓄方面,比她姐姐略逊一筹。”
漫天飞雪,终日下个不停,天色灰暗,中纳言薰君成天惆怅,郁悒沉思。傍黑时分,世人似乎觉得乏味的十二月之夜的月亮,毫无朦胧色,明晃晃地高照夜空,他卷起帘子,举头望明月,蓦地想起“欹枕听”之句。隐约传来宇治川对岸远方山寺的晚钟声,听来钟声似乎在宣告“今日傍黑又来临”。他触景生情,咏歌曰:
月儿行空真羡慕,
愿随落月共西沉。
此时寒风凛冽,他正想让人把格棂上悬窗放下来,蓦地望见四周的群山倒映在结了冰宛如镜面的河上,月光闪烁,相互辉映,美极了。中纳言薰君暗自寻思:“京中新建的住家三条宅邸,极其豪华富贵,却总觉得没有这种深邃的情趣。已故的她哪怕能多活些时日,我们就可以一起眺望并共话此番美景。”他想入非非,满怀悲痛,咏歌曰:
思恋故人苦心焦,
欲隐雪山寻死药。
他希望自己能遇见那个会教人佛偈最后两句的鬼,这样他就可以借求法为由,投身喂鬼了。这真是恋情迷心窍以至起污秽的求道心。
中纳言薰君召集众侍女到近旁,给她们讲各种故事,他的神态高雅,无可挑剔,心境悠闲宁静,思虑深邃。在仰望他的风采的侍女们中,年轻者对他的俊美不禁暗自心驰神往,年长者不由得为故人大女公子的不幸感到惋惜,从而更加悲伤。其中有个老侍女说:“大小姐的病情之所以日益沉重,乃因看到丹穗亲王是个出乎意外的薄情人,忧虑二小姐会成为世人的笑柄,深感羞耻所致,然而她不想让当事人二小姐知道她的这份心思,只顾独自憋闷心中,痛恨人事无常。在这期间,她连水果点心都丝毫不沾,眼见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从表面上看,大小姐对任何事务似乎都不太操心,其实她内心深处,对任何事都深思熟虑。她痛恨自己连已故父亲的遗训都违背了,一味为二小姐的事忧心懊恼。”侍女们对薰君说了许多情况,有的还追述大女公子生前经常说的话,听者一个个都无限伤心地哭泣。中纳言薰君暗自反思:“由于自己的一时糊涂,给大女公子招来了莫大的烦恼。”他恨不能挽回自己以往的过错。由此及彼,他进而怨恨尘世间的一切。于是一心一意地诵经念佛,打算念个通宵达旦,连打个盹都不想。在夜深人静,寒风凄厉时分,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和马的嘶鸣。法师们都很惊讶,心想:“究竟什么人会在这寒冷的深更半夜,踏雪前来造访呢?”只见丹穗亲王身穿狩衣,神情模样十分憔悴,全身湿漉漉地走了进来。中纳言薰君听见敲门声,知道是丹穗亲王,遂躲入更深的房间里,藏身回避。丹穗亲王知道为大女公子做七七法事尚未期满,还差数日,但是由于思念二女公子心切,实在迫不及待了,于是不顾终夜大雪纷飞,含辛茹苦地赶到宇治山庄来。人们以为丹穗亲王的这般深情厚意,足以抵消近期以来简慢对待二女公子所招来的怨恨,然而二女公子无意会晤丹穗亲王,当她想起姐姐就是由于他对自己的冷漠薄情而深感忧伤以至抑郁成疾,她就觉得十分羞愧。姐姐在世期间未曾看到他有足以让人放心的行动,如今姐姐已作古,他再怎么真心实意改过自新,也无济于事。二女公子陷入沉思,因此众侍女都来劝说,并给她讲了许多道理。二女公子好不容易才答应隔着围屏与他会晤。丹穗亲王向她竭力诉说了近数月来简慢待她的原委,一个劲地表示歉意。二女公子只顾出神地听着。丹穗亲王觉得她神态恍惚,担心她会不会追随她的姐姐而去,内心既可怜她,又极其担忧。他今天是不顾日后会遭到母后的斥责,毅然决然奔赴宇治来过夜的,缘此他一个劲地哀求:“请撤去围屏吧!”二女公子只说了一句:“待我神志更清醒些再说吧。”坚决不与他照面。中纳言薰君听说此情形,遂召唤明辨事理、善解人意的侍女到身边来,对她说:“丹穗亲王违背初衷,于大小姐往生前后的近数月来冷漠薄情的行为,固然罪不可赦,二小姐如此怨恨,这是很自然的。不过惩治罪过也要掌握分寸,适可而止,切莫伤了感情。丹穗亲王从未曾受过如此冷遇,想必痛苦不堪。”薰君秘密授意侍女去劝说二女公子。二女公子听罢劝说言辞,觉得薰君的心思也令她感到可耻。于是她不予回答。丹穗亲王说:“真没想到如此狠心待我啊!昔日的海誓山盟全都忘却了呀。”他一味唉声叹息,虚度时光。入夜狂风呼啸越发凄厉,他神情沮丧,叹息不已,独自躺了下来。这样的下场虽说是自食其果,但毕竟还是怪可怜的,于是二女公子又照例隔着围屏与他交谈。丹穗亲王向“千尊神佛”发誓,永远不变初衷。二女公子只觉得:“此人为什么这么擅长花言巧语?”反而觉得厌烦。不过,她想:“比起那种冷漠薄情一直不来造访,他能来会晤,自己还是高兴的。”于是心肠软了下来,不能冷漠地不理睬他,只是茫然地听他述说,过了一会儿,她隐约咏歌曰:
回想冷漠无常态,
焉能空凭信未来。
丹穗亲王反而焦急万状,答歌曰:
“未来人生倘恨短,
眼前我言当信赖。
人事无常,你既然觉得未来人生短暂,那就切莫对我作罪孽的胡思乱想。”他还说了许多安慰她的话,二女公子答道:“由于我心情极坏……”说着就退入更深的内间去。丹穗亲王顾不上侍女们会讥笑,通宵达旦沮丧哀叹。他心想:“的确,她怨恨我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在人前她太不顾我的面子,实在令人伤心落泪。然而如此待我,可见她内心有多么痛苦。”他思来想去,体谅到二女公子着实可怜。中纳言薰君久居此处,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随意呼唤众侍女,侍女们都来照料他的膳食。丹穗亲王看在眼里,既觉得遗憾也觉得蛮有意思。中纳言薰君脸色苍白身体瘦弱,往往茫然若失地陷入痛苦的沉思,丹穗亲王见状深感同情,诚挚地慰问他。中纳言薰君虽然知道大女公子临终前后的情形即使说了也无济于事,但是他还是想向丹穗亲王述说,继而又想:“述说起来,难免露出沮丧的神色。”又深恐被他耻笑愚顽,从而欲言又止。中纳言薰君少言寡语,终日只顾以泪洗面,寂寥度日,面相似乎也变了,却并不难看,反而显得比先前更优雅俊美了。丹穗亲王见状,不由得心生轻浮杂念:“他倘若是个女子,我肯定会上心爱慕无疑。”这种想法是出自他轻浮习性的邪念。不知怎的,他竟担心二女公子会否移情别恋薰君呢。缘此他打算设法在不遭世间的非难和夕雾左大臣的怨恨下,让二女公子迁居京城。丹穗亲王考虑到,二女公子如此怨恨不能释怀而冷落他,倘若被父皇和母后听说了,对他今后行事很不利,因此决定今日返回京城。临走他对二女公子说了许多非同一般的抚慰言语。二女公子虽然也想回答几句,让他知道“冷淡对人,会使人多么痛苦不堪”,但是最后还是不能消除隔阂。
年终岁暮时节,天色异乎寻常,即使不是这种寂寞荒凉的山村都会感受得到,更何况在宇治一带的山村,没有一天是晴朗的日子。中纳言薰君怅惘沉思,朝朝暮暮都在观望降雪积雪中度过,心情沉重,恍如在无穷无尽的梦境里。他为大女公子做断七的法事,庄严隆重。丹穗亲王也送来了为数甚多的吊唁品,包括给诵经念佛的众高僧的大量布施等。
中纳言薰君终归不能就这样长期待在这里,成天悲叹直到过年。京城里各处的亲朋好友也都埋怨他长久闭居山村,杳无音信。如今断七法事也都举办过了,无论如何也该返回京城了。然而一想到要离开此地,悲伤的心情实在难以言表。他在此地停留期间,进进出出的人自然众多,一旦离去,这里定然寂寞萧条。众侍女都甚感悲伤,她们回想起大女公子逝世时,人们悲伤痛哭、惊慌**,相形之下,如今行将分别,这氛围尽管非常平静,却反而令人感到更加难过。侍女们觉得:“以前每逢情趣诱人的时节,薰君总会来访,与大女公子亲切会晤交谈。他这次在山庄居住的时间较长,平日我们得以仰望尊容,他的态度、神采,令人感到深情脉脉、和蔼可亲。无论在风流情韵方面,或实际生活方面,都蒙他周到的关照。如今他这一走,从此再不能见到他了呀!”她们说着不由得伤心落泪。
丹穗亲王派人送信给二女公子,信中说:“时常想念要前去造访,但是依然苦于困难重重。我想迎接你到京城我的宅邸附近来居住,一切均已准备就绪。”事情的原委是,明石皇后得知儿子与二女公子的事,心想:“中纳言薰君对大女公子如此倾心追慕哀悼,可见其妹也绝非寻常女子,儿子又如此热衷恋慕她。”明石皇后心疼儿子丹穗亲王,便私下对他说:“你可让二女公子迁居到二条院的西厢殿来,以便时常相会。”丹穗亲王心存疑虑,担心:“母亲会否借此机会,试图命二女公子给大公主做随身侍女呢?”不过能与二女公子经常会面,倒是件喜事,因此才给宇治的二女公子写了此信。中纳言薰君听说此事,心想:“我营造了三条宅邸,原本打算迎接大女公子来居住,如今她既已作古,我正想把二女公子接来,哪怕把她当作她姐姐的替身念想呢。”他心中不安,感到事到如今已无可挽回。至于丹穗亲王怀疑他想把二女公子占为己有的事,简直荒诞无稽,自己不曾有过此种念头,充其量只是想:“能代替她的父母照顾她的,除了我之外还有谁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