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弦诵:教授“立”校_教授传授学术和对民族的热情

教授传授学术和对民族的热情

那个笔记本

杨振宁在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时候,当即写信给他在联大时期的导师吴大猷,表达感谢。杨振宁后来对我说:

西南联大老师有学问的人很多,同时他们对于教书的态度非常认真。当时中国大学的教授,不只是联大,浙大也好,中央大学也好,华西大学也好,这些学校的教师对于教学的认真的态度都很好,比起美国今天最好的大学的老师,教本科生的态度,都是比较好的。结果是,一个好的学生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学到很坚实、很深入的、很广博的知识。

西南联大最强的是本科。由于战时研究大半停顿,一流大师们把精力都放到了学生身上。杨振宁举了一个例子,量子力学,他是跟王竹溪教授念的。他至今保存着那个笔记本。

这个笔记本我现在还有。笔记本是用一种最粗的纸,抗战的时候厕所用的手纸一类的。今天它对我还非常有用处,因为王先生教得非常详细、非常透彻,很多公式我今天有时候还要翻看的。

杨振宁后来到美国去念博士学位,很快就发现他的美国同学的量子力学没有他念得透彻。

西南联大因为有很多老师,有各种方向上的学问,那么,这些学问使得我对物理学等当时前沿相当广的面,都有了一些接触,其中对我有最重要影响的一个是王先生指导我作硕士论文,是关于一个叫统计力学的题目。另外我写的一篇学士论文,在1942年,是我跟吴大猷教授作的。吴先生当时研究的是分子物理学,里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叫做“对称”。对称的观念在分子物理学中非常有用处。他指导我作的学士论文,就是关于这方面的。

王竹溪先生指导他作了统计力学的工作,吴大猷先生指导他作了对称性的工作,这两件事情对于杨振宁一生有决定性的影响,他后来的工作主要就是在这两个领域里。

“通过从他们两位学到的东西,我走到了这两个领域,对于我后来的研究工作有决定性的影响。这两个领域今天还是物理学主流,这是我很幸运的地方。”杨振宁说,他的基础确立“确实是西南联大那前后六年”。“我先念了四年学士的学位,又念了两年,得了一个硕士学位,这六年对我一生的学术工作有决定性的影响。”

教授按自己的理解讲课

当时的教授讲课并不是照本宣科。在西南联大,同一个课程,一样的名称,可能教的内容会不一样。这位教授是这样教的,那位教授是那样教的,侧重点也可以不一样。但是从培养人才来讲,结果是一样的。

本来这个课程的内容没有那么死板的,什么必须讲、多少个知识点,其实并不符合教育规律。老师把主要东西讲了,另外的东西,只能说你从老师那里学他的科学思想、科学方法,精华的东西学到以后,你自己去往下学。

联大老师讲课,讲的是比较简洁的,他并不是讲那么细。但学生下来要看书,各看各的书,而不是大学要有个统一教科书。沈克琦说:

一个课程怎么教?教什么?每个教授允许他按他自己的理解来讲,不是一定的。在这个教学中,也发挥了教授的一些专长,不给他一些限制——你就按你的专长讲。

我上电学的时候,是吴大猷老师教的。他教的时候,就非常重视静电学里的一些内容,他就照一本电学书讲。这样挺好,我们学了都挺有收获。后来因为轰炸误了课,后头就缺了一点。缺了一点就自己补,没有关系。没有说有一个死板的教学大纲,你必须按这个教。都由教授自己定。观点上也可以有不同的观点,有人这么教,有人那么教。所以看法都不一样。特别是文科。

我再举一个例子。我上过王竹溪先生的热学课。王竹溪先生就看了很多热学的教科书。他讲一段东西的时候,不是哪一本书上都有的,他也不是完全照哪一本书讲的。但是学生要看书。

所以,他讲了以后,我们就做笔记,记下来。他同时说明,每一节的后头你可以参考哪一本书。比如某某著的热学书第几页,那本书第几页,他每一个观点的后头,有好几本教科书,你都可以注上。

吴大猷先生教我的近代物理,他就说,这段你去看某某的一本书,这段你看谁谁的一本书,那段你看另一个人的一本书。他讲一门课,你得看好多本书。这些书都是当时国际上比较成熟的、比较有名的著作。

这样的“本科教学”,已达现在研究生的水平。导师指出一个求知的方向,学生沿着这个方向去学习相关的著述。

都是这么学的。没有说学生抱着一本教科书学,老师抱着一本书教。而且,真有那本书你可能买不着,当时没有。图书馆同样的书只有一本或者两本,要借这本书,没有,借出去了。那我另外拿一本,拿起来就看。当时就是这么学的。

“百年陈酒”

郑敏讲闻一多,令人耳目一新。关于闻一多先生,人们都知道他富有才华与激情。后世所关注的大多都是他最后壮烈的惨死,以及和他英勇行为能印证的那些诗篇,如《红烛》、如《七子之歌》。

其实闻一多对于文化艺术多方面的素养与才华,造就了他与众不同的泛文化观。郑敏的这段话含有丰富的信息:

我还上过闻一多的课,那时候师生距离很近,就像我们这么近一样。闻一多那时候讲《楚辞》。他让我非常惊讶的是,他说分析、考证什么的,不是那种考证非常绵密精确,不是很死板的,而有很多他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在里面。在讲古典诗词的考证时,他的阐释充满了自己的想象力,让我觉得我们每一个人也能做,就是每个人念古典诗词的时候,也可以打开自己的想象力。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现当代的阅读理论就是说,每个读者可以把自己的东西带进课本,带到文本里去。事实上,闻一多先生就是在做这个事,他没有搬出很多考证的

东西,他讲的让我产生非常丰富的联想,这都在他的解释里面。

我曾经读过,闻先生发现《楚辞》中若干古字的读音与云南某些地方的土话相通。当时我也产生了如同郑敏这样的惊异。

闻一多是率先用自己的生命与古典对话的人。“所有联大的教授让你感觉到,他们是几百年的陈酒,不是一朝一夕你可以达到的。现在比起那个时候,陈酒少了一点。”

闻一多先生的讲课,曾经受到刘文典的贬斥。刘文典为人狷介,世人钦佩他有骨气。但他过于看重自己的学术,而拒绝接受别人的创意,尤其是在人际上不能尊重同仁。西南联大当时却能够包容如刘文典这样的古董式的学者,又有闻一多这样勇于探索发现的、具备“新人文观”的教授,这的确秉承了昔日北大蔡元培先生之“兼容并包”。

而郑敏“百年陈酒”的感慨,遍及学界。现在的教师常常只是“信息传声筒”,缺少个人对专业的热爱与理解。学府的魅力与醇香何在?

叶公超上语音课

2009年,我赴台采访。两岸阻隔六十年,弹指一挥间,在我与联大老学长之间产生了一种被历史穿透的奇妙效应。那一部“民国史”在这些联大老人们的生命中依然延续。回忆离他们是那样切近,有一种活色生香之美。

在刘长兰学长的身上,一股由人生、历史与艺术酿成的气息尤其浓郁。刘长兰是英文系学生,讲起叶公超上课情景,仿佛又再现当年教室里老师与学生间的一幕幕:

叶先生刚从美国回来,又是英语很好的,照说应该很神气。但是他不。他穿着北平常见的中国大褂。那大褂有点重量,往下垂,他的衣服也垂下来,袖子也垂下来,他的手背在后头,拿着一个小本摇头晃脑地就进来了。大伙儿说,这就是叶公超啊,出名的叶公超就这个样子啊。他来了,上课也不开场白,也不自我介绍。

叶公超风度随和,而又出乎人的意料。而更新异的是他的授课方式:

看了看,就开始教第一排第一个学生,你把我这个书的第一行念一下。那个同学就拿过来,一看是个剧本,对话的。他就念一句。“好了,你坐到那边去”。把这个书给第二个人:你从第二句念,念好你坐到那边去。每个人都让你念几句,都规定你坐这里、坐那里,反正不是你原来的位置。只有一个同学坐中间的。他摇头晃脑看了一会儿,说:好,你不要念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正当同学们充满疑问时,叶公超破题了。

然后他就说:你们这一组人都是江苏人对不对?大伙儿一愣,是啊,我们都是江苏啊。你们是河北是不是?你们那个角上干脆是天津人对不对?也没错!每一个角落是哪个地方的人他都给你定出来了!大伙儿心里头想,这位还真有一套。

学习语音,首先要纠正的是方言所带来的口音。所以叶公超要同学们都有自我敏感的意识。

但是对中间那个人叶公超皱眉头,说:你是哪里人?“我是蒙古人。”所以他的发音特别。这样一来,大家觉得这个教授不错,没有人反对他。

叶公超教语音课可谓匠心独具,他不说“你的英语带有地方口音”,他用一个识别,把学生的这个问题指出来了。这种后发制人的方法,在课堂上非常吸引学生。这就是语音课和英语课的区别吧。

刘长兰说:考试的时候,写完卷子,助教来了,说叶先生说的,卷子你们不要交到课堂,拿到办公室交给他本人。学生们拿着卷子,三三两两、沿途商量:你那道题怎么样,我那道题怎么样。根本就是“大混卷”。一起到了办公室,办公室大门开着。助教出来叫多少号学生,这个学生就进去了。一会儿出来了,笑眯眯的。

你进去以后,叶先生把你的卷子往旁边一丢,根本不看。答卷根本不看。然后他给你一本书,你念一下。这不是一般的英文,发音比较关键的。让你念个三句五句的,顶多念到五句,就可以了。他就在你的本上给你的分数打上。就是用口试测验你对语音学的了解,给你的发音打分。那些考卷,他知道没有一个是真的。他比谁都清楚,就丢到一边啦。

对于英文语音课的成绩,叶公超不纠缠于卷面上的考试,他重学生的实际掌握。“这就是叶公超先生。叶先生很少给‘及格’,但是你想得到A,是不可能的。”这样给分数,对学生的学习带有鼓励的性质。

他真教得不错,我们对那些符号、对那些用语,我现在稍微想一下都记得起来。他给你一个很深刻的印象。就从他那个测定我们是哪一省的人,能够从你念英文知道你是中国哪一省的人,他听的能力真是第一等的。

90年代,大陆兴起“恶补”英语等种种疯狂方式,被视为教育时尚。这一幕叶公超先生教授英文语音课的情景,或可以给我们今天一点启示。

吴宓讲英国文学史

吴宓教授备课极其认真。他在长沙时期,每天早上上课之前,都要在住所前来回踱步,思考,并准备许多小条子。对于一部英国文学史,内容不是现成的吗?吴宓如此费神和认真地备课,他讲课必有奥妙。但今不见传。

台北刘长兰学长的讲述,非常难得。吴宓先生的授课,博学、兼容、独创,可谓开创中外文学比较风尚,当今无人可及。

有一位吴宓,他是讲英国文学史的。这位吴教授的英文发音不是太好。可是,他讲到19世纪,他就背一段19世纪的诗给你听。讲到英国的古诗,他甚至能背几句古诗给你听。讲到现代英语,他就把现代英语的特征拿出来,跟古英文对比。他的英文实在是太精深了。

而且他翻译。他要是翻译19世纪的英文,他就采取中国19世纪的中文来对翻;他要是讲现在的英文,他就是完全是用现代汉语。

他说,你怎么可以拿一个古代的文字跟另外一个现代的文字对照翻译?翻译不好的,含义也不同。某

一个字在19世纪是这个意思,到了现在它已经不是了。所以诗人用字非常之精确。你的翻译也不能马虎。

他很好。这个吴宓,他所有的诗不带书的,全都是背下来。

这就是翻译家、文学史家吴宓,他也是中国比较文学的开山之人。能够意识到语言的时代感,现在没有理解到这个程度,也没有这样的水平。这必须是“知己知彼”,中西两方面都是专家的大师才能做到。

钱穆讲中国史

当年,刘长兰是英文系的学生,她也听钱穆的中国历史课。

那时候的英文系,梁实秋、吴宓、钱锺书等人,国学也都是不错的。刘长兰的性格与才情,就是在这样的环境学风下长成的。采访她时,令人得到一种陶醉,她的一番自然而然的话,含有丰富的信息和优美的情操。刘长兰学长这样描述钱穆:

那个时候的教授,没有名气是不大容易到这几个大学来教书的,所以校内都是名教授。我们也很尊敬他们。但是他们也不光是靠名气,他们确实讲的东西很多。像钱穆,在那里讲书,他是绍兴人讲的浙江话,不太清楚。我因为在南京住很久,所以我对南方话还可以懂,好多同学下课我要给他们翻译一下。但是钱穆上课讲书的时候,大家听懂听不懂,都是很认真地听。

钱穆讲书非常热情,他矮矮的,他在大教室上课。大教室是有阶梯的,阶梯一层层上去,他在下面是一个讲台,好像一个小舞台。他说中国历史没有几个人有资格讲,我也没有资格。我为什么要讲?我爱这个历史。他说到“我爱这个历史”就跳起来了。他人跳起来讲:所以我要讲这个历史。我是教了多少遍,但是我还希望再讲一遍,因为中国的历史实在包含太多,不像外国历史换了一个朝、一个皇帝就算了。中国不是。中国一开始的文化就不简单,像周朝那个时候的历史、那个时候的文化,别的国家还没有开始呢,还没有影子呢。但是中国已经能够把人事、天地之间、宇宙之间种种的关系,都能够有个交代。那很不容易。中国的文化那个时候就已经这样讲:人在整个地球上,人是占一个什么地位,人之来源是什么。人从哪个时候转变成为一种文化的,本来也是跟其他动物一样,人是怎么转变过来,而中国是第一个转变过来的。马上中国就开始了一个高级的文化,所以中国文化讲起来太深远。我们这个地方,大家上几堂课绝对不够。所以我喜欢讲,一遍再讲一遍都没有关系。这是钱穆的话。

钱穆教授,在他那矮小的身躯里,蕴藏着的是中国历史的巨大力量与智慧。钱穆更大影响的行为发生在台湾。以他为首所倡导的“国学运动”,和魏建功倡导的“国语运动”,对于刚刚从日据时代走出来的台湾人民,如同是一道重新迈回祖国母亲怀抱的门槛。

罗膺中讲杜诗

诗歌的魅力是永恒的,而青年时代对此尤其难忘。在台北,易君博学长回忆联大时期听诗歌课的情景:

其中就有一位,他叫罗膺中。他讲授杜诗,很多人都去听。旁听的人比选课的人还多,那一个小教室是不大的。教室坐满了,还是不够坐。罗先生讲杜诗,他每讲一段,就念一段,解释这首诗的背景,什么样的环境之下写成的,什么样的心情之下写成的,然后他讲他的思想。有一首诗,“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他就讲,他说这个是中国人的宇宙观。这个我印象很深。

易学长的这段回顾,我思索了很久。为什么这样两句闲淡的诗句会是中国人的宇宙观呢?难道中国人的宇宙就这么微观吗?花鸟鱼虫在中国文化中都是有灵性的,都有着与人一般的风格,甚至人从它们那里得到一种风格。观察自然,历来是中国文化人的一个灵感的源泉。

自然的一切都是合理的,这是中国古人根深蒂固的思想。“法自然”是中国人的最高准则。

马约翰教女生体育

李佩学长很有艺术气息,家中的摆设也别有格局。李佩说:

后来女生搬家,搬到师范学院,就在那条街口上。我记得我们住的是比较大的房间,进了一个大院,这个大院有的时候还用做操场。那时候上体育就在那个大院里面跑步的。女生体育,马约翰是抓得比较紧的。女生体育常常都是他在教,他要我们都得跟着做。他教我们怎么打垒球。后来各种的球类,我们都要学一学。另外就是跳远、跳高。他还弄了一个桩子,我们得要走这个木头桩子,就是你得要平衡,很窄,我们都得走过去。你必须得训练走过去。他说,这样你走路就可以姿势好。他说,女生走路一定要像女生走路的样子,老是用这个桩子训练,就一定姿势很优美。

马约翰要求女生走的这个桩,其实是他自制的平衡木。

他经常中文和英文夹杂,一定要怎么迈这个步。还有一个五尺台,我们得要跳下来。他要上体操锻炼,他非常重视健美。当时我们上体育,都觉得是一个享受。我记得我自己跳高不行,后来我在那儿拼命地练了很长时间,要不就不及格。

马约翰在联大发扬了清华的传统,同时还为女生的风度着想。

联大人的“校花”郝诒纯,当年是球场上的健将:

我篮球、排球当时都在校队,我是打后卫的。联大有球场,但是是很简陋的,底下都是沙子。

联大培养的是通才,德才体全面培养,这个我觉得学校做得还是不错的。最主要的一个就是体力,第二个就是意志,还有就是机智勇敢。打球你就要赢人家,你不能退缩,你要拼搏。

我从小学、中学就爱好运动。我的小学是北平的师范大学附小,就是现在的师大附小,中学是附中。差不多的体育活动我都喜欢,像田径什么的我也参加。

轰炸的时候没办法打球,跑警报也是锻炼,因为你一跑就要跑十几里地。

体育锻炼,给这位后来的地质学家准备了坚韧意志、体力和机智勇敢精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