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意外

01

周一例会完毕,谭斌照例向刘秉康汇报集采进度,包括周末和田军的接触。但她隐去了程睿敏在场的若干细节,原因很简单,一是刘秉康不见得喜欢听到程睿敏的名字,二来她也不能确定,程睿敏和田军的关系,是否真的会影响到集采结果。

谭斌决定缓一缓再说。

刘秉康听她讲完,并没有马上做出评价,垂下眼睛思考片刻,把液晶屏幕转过去对着她:“这份report你看过吗?”

谭斌凑上前细看,原来是乔利维的客户关系报告。

她摇头:“没有,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乔利维的任何报告。”

这是谭斌对乔利维最不满的地方。除去一些敏感和保密信息,谭斌所有关于投标的邮件和报告,是向整个投标团队公开的。她相信,信息公开与共享,是维持团队凝聚力的重要方式。但乔利维的报告,她却从来没有看见过。

大概谭斌没能隐藏住自己的情绪,直接暴露在脸上,刘秉康看着她笑了一笑:“整体的客户关系,大家做得都不错,但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问你。”

谭斌立刻支起耳朵,凝神聆听。

“利维说,做责任分配的时候,你选了田军和陈裕泰,这两个人是出名的难缠,而你的长项在工程部和设备部,为什么反而选他们?”

谭斌默默地望着眼前的屏幕,在心里琢磨着自己的措辞。乔利维在背后扎针,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只是疑惑,按说这不是一件大事,为什么刘秉康会专门提出来问她?乔利维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面对刘秉康,此刻她该不该说实话?想了想,她觉得还是应该实话实说,刘秉康没那么容易骗过,而且她完全没有私心,犯不着因为这事儿让他怀疑自己的诚信。

谭斌放下纸杯,态度相当严肃:“我是Bid Manager,要对集采的最后结果负责。而田军是这次集采的key person,我别无选择。至于陈裕泰先生,我觉得短时期内说服一个成年人放弃他的成见,几乎是一件没有可能的事。我选他,是想让其他人,不要在他身上浪费任何时间和精力。”

刘秉康仿佛有点儿意外,抬起眼睛。

“Bowen和利维都坚持,一个客户都不能放弃。我尊重他们的意见,但对自己的看法依然保留。二八原则说得很清楚,百分之八十的利益,是百分之二十的customer给我们带来的。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向来都是有舍才能有得。”

“我明白了。”刘秉康点点头,“Cherie,你也不要多心,利维也是为工作,担心这两个人的态度会影响到将来应标的结果。”

“我完全理解。”谭斌淡淡一笑,一点儿都没有把心中的愤怒摆在脸上,“这两个人的态度是否会影响应标,还是个未知数,可是一个team,尚未开战先自我怀疑,对自己的partner都不能开诚布公,结果是什么,是早早可以预料到的。”

刘秉康也笑笑:“利维的问题,我会和他谈。来来来,先放下这件事,我们来review一下北方区三季度的sales quota。”

时间又逼近季度末,销售目标的完成情况,再次成为每一个销售总监头上的金箍,谭斌马上感到头疼。她已将自己区的情况整理出来,形势不是太坏,但也并不容乐观。假如最终的数字距离计划相差很远,那倒也无所谓了,没有希望也就没有了焦虑。但谭斌区域的状态,却是离计划差了一点点,这才是最让人纠结的事情。

她打开早就准备好的PPT文件,正要开始讲解,放在手边的手机开始无声振动。

那是一个北京的座机号码,非常陌生,谭斌伸手挂断。刚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电脑上,那个号码又顽强地拨进来,按了,没过一分钟,手机再次嗡嗡振动。谭斌几乎恼羞成怒。

刘秉康只好说:“你先接电话吧。”

谭斌抱歉地笑笑,站起来走到一边。

手机里是个陌生的女声:“是小谭吗?我是黄槿。”

黄槿?谭斌快速在记忆中搜寻一遍,一无所获,就有点不耐烦:“对不起,我不记得了,您是……”

“我是沈培的朋友。你们夏天来过我们家,昌平,还记得吗?”

昌平别墅里秀丽好客的女主人形象,一下子浮现在谭斌眼前,她恍然:“哦,你是黄姐?”

“是我。”

“黄姐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我在沈培的父母处,你现在能来一趟吗?我告诉你地址。”

谭斌感觉诧异,隐约有点儿不祥的预感:“我正在开会,请问什么事?能不能等我开完会?”

黄槿显得焦躁不安:“你最好马上来,小谭,沈培出事了!甘肃来的警察正在家里……”

周围的声音从谭斌耳边消失了,她死死攥着手机,双腿开始发抖。

“Cherie?”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谭斌抬起头,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对……对不起,Kenny,家里出了事,我要马上回去……”

02

谭斌不记得是如何跌跌撞撞地把车开到了后海附近。按照黄槿给的地址,车倒进一条幽深的胡同。

胡同外面看着毫不起眼,但尽头处别有洞天。整整齐齐一座四合院,清水脊的门楼,方砖墁地,院内古槐蔽日,苔痕侵阶,格局轩敞明亮,却静悄悄地不闻人声。

黄槿站在大门外,看到她出现,立刻现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把她引进客厅。客厅正中的沙发上,早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看她进来,马上站起来,其余两人却岿然不动。

凭着多年的职业习惯,谭斌只扫了一眼,便大致辨别出几个人的身份。三个人都穿着便装,却掩不住身上特殊的彪悍气质。坐着的两人,一老一少,脸颊上各有两团红晕,这是常年外勤风吹日晒的痕迹,就是俗称的“高原红”。

谭斌的心直落下去,但一直落不到尽头,下面如无底的深渊。

站着的那人开口,一口京腔:“你是谭斌吧?”

谭斌点头。

“请坐吧。”他指着沙发对面的藤椅。

谭斌梦游一样坐下去。

“我是西城区××派出所的,这两位同志来自甘肃省公安厅,想请您配合一下,调查一些情况。听懂了吗?”

谭斌机械地点头。

“那好,我们就开始吧。请问你和沈培是什么关系?”

“朋友。”

“说清楚一点儿!”甘肃警察中年纪较轻的一个,毫不客气地呵斥她。

“男女朋友。”

“八月三十一日,也就是上周六下午三点五十八分,你在做什么?”

谭斌顿时起了反感,这是在审问犯人吗?她抬起头:“我没那么好的记性,想问什么您照直了说。这种问题我可以拒绝回答。”

那人瞪起眼睛要发脾气,但被北京警察拦住了。他向谭斌解释:“我们查过沈培的通话记录,他向外界打出的最后一个电话,在三十一日下午三点五十八分,通话对象是你的手机。”

谭斌握紧双手,右眼下一小块肌肉不受控制地突突乱跳。

“他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谭斌正色回话:“我愿意配合,也可以回答,但请先告诉我,沈培究竟出了什么事?这点儿知情权我还有吧?”

那三个人对看几眼,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位点点头。

年轻的警察取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放在中间的茶几上。

谭斌慢慢拿起来,浑身冰凉,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塑料袋里是一只棕色的户外靴,鞋面上沾满了泥巴和暗褐色的血迹。鞋底的花纹已经严重磨损,鞋带正是她亲手打上的花结。

“这只鞋你认得吗?”

谭斌没有回答,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刺目的血迹上,双手依旧抖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问:“血……是他的吗?”

“是。”

窗外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阴暗下来,惨淡的光线,映着谭斌褪去血色的嘴唇,漆黑的眼珠里,满是惨痛和绝望。

那警察看得心软,叹口气问身边的同人:“告诉她?”

老警察上上下下打量着谭斌,再点点头。

原来警方是九月二日才接到报警,那时沈培已与车队失散两天。

车队的同行者报案时解释,他们为避开过多的旅游人群,早就放弃高速改走国道。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广河县附近的国道,因连日下雨路面坍陷,车队只好离开国道,带着一名当地向导,在草原中觅路而行。

海拔三千米之上的草原,天气瞬息万变,中途遭遇罕见暴雨,沈培与车队失去联络。雨停后车队休整,百般尝试,却再也无法联系到沈培。车上还有另外一名搭车的同伴,同样毫无音讯。

当地警方经过两天的寻找,终于在距国道百多公里处,发现沈培的帕杰罗。越野车仰面朝天翻倒在一片草甸子里,失踪的同伴很快找到,可惜已是一具尸体。他胸部以下被车身死死压住,死亡时间估计是九月一日。

反复的现场勘查,证明这名同伴很有可能是翻车时被甩出车外,车体翻身,正好砸在他的身上。尸检结果也证实了这个推测,死者的死亡原因,是外部剧烈撞击引起的内脏大出血。

所有的私人物品,都留存在车内,不见任何异样。沈培却失踪了。

警方以车祸现场为中心,派出骑警四处寻觅,随即在草丛里发现这只染血的户外靴。找到靴子的地方,紧挨着一片水草丰美的草甸,连日的暴雨,将所有可能的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

接下去三天更为细密的搜寻,依旧一无所获。车祸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沈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年轻警察的叙述到此为止。

“姑娘,你现在可以讲了吧?”老警察问。

谭斌神色茫然地看着他。

见惯生死的老警察不为所动,依然紧追不舍:“沈培电话里都和你说了什么?”

谭斌垂下眼睛,艰难开口:“他抱怨路况不好。”

“还有呢?”

“他祝我生日快乐。”

两个警察惊奇地对视,然后问:“就这些?”

还有,他让谭斌去和别人吃饭,她就高高兴兴地去了。也许他遭遇不测的时候,她正和程睿敏坐在游轮上临风把杯,笑语晏晏。

谭斌深埋下头,牙齿互相撞击的声音清晰可闻。

再问其他问题,她往往答非所问,前言不搭后语。见她情绪极不稳定,警察估计再套不出什么,只好作罢,留下联系方式告辞。

黄槿递过一杯热茶,在一旁坐下。

谭斌如获至宝,双手紧紧抱住,冰冷的手指逐渐回暖。

黄槿叹口气:“对不起,他们一定要传你问话。”

谭斌把茶杯贴在额头上,闭着眼睛不肯说话。

“你甭着急,沈培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

谭斌还是不说话。

黄槿把手盖在她的手背上,双眼中满是同情:“警察没有放弃,还在接着找他,让我们等消息。”

“他们问我那么多问题,究竟为什么?”谭斌已经开始冷静下来。“有两名被通缉的毒贩,最近逃入桑科草原,车祸现场附近,也发现了逃犯的行踪。”

谭斌迟钝的大脑又开始转动:“他们怀疑沈培和毒贩有关系?”

“也不是,他们的工作程序是这样,所有可能性要一一排除。”

谭斌低头喝茶,却一口呛住,她咳得弯下腰去,满脸通红。

黄槿为她捶背,不禁无声叹息。遇到这样的事,旁人再惋惜,也总是隔着一层,心如刀割的感觉,只有亲人感同身受。

谭斌终于站起身,望着正房的方向。那里窗帘低垂,窗下一池锦鲤,绿荫掩映中静寂无声。

“叔叔阿姨还好吗?”她问。

“先生血压升高入院观察,师母在照顾。”停了停,黄槿又补充,“他们暂时不想见人。”

谭斌点头,她很明白。此刻她也想找个犄角旮旯把自己埋进去。不用说话,也不用解释,爱哭哭爱笑笑。

03

直到离开沈家,谭斌才感觉到痛,胸口处像被扎进一把钢刀,呼吸间如在火上炙烤,疼得她吸不进空气。喉咙口更似被人塞进一把沙石,她想哭,却无论如何流不出眼泪。

恍惚中开车出门,握稳了方向盘,才感觉虚脱一般,眼前青蝇乱飞。

眼见前方路口红灯亮起,谭斌跟在一辆旧捷达后面,踩下刹车等候,闭起酸痛的双眼。

也就十秒钟的工夫,便听到正前方的车子踩了一脚油门。谭斌以为开始变灯,迅速坐直,准备挂档起步。前方的捷达却又没了动静,正暗自奇怪,忽见捷达的倒车灯亮了起来。

谭斌大惊之下脱口而出:“我靠!”

她狂按喇叭示意对方停车。那辆捷达却不管不顾,依旧提速倒车,谭斌下意识抓紧方向盘。

一声巨响,前车的尾部贴上来,谭斌的背部狠狠撞在座椅靠背上,大脑一片空白。两三分钟后,她才从魂飞魄散的状态中恢复,不禁怒火中烧,立即跳下车查看损失。自己那辆宝来的引擎盖已经拱起,一侧大灯被撞得粉碎。

谭斌摸出手机正要拨打122,捷达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个女人坦克车一样冲上来,二话不说就猛推她一把。

谭斌一个踉跄,差点儿坐在地上。

那女人已经逼到她脸前,一开口声震屋瓦:“你他妈的会开车吗?追尾,你丫要负全责知道吗?”

谭斌本来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听到这里反而气极而笑:“哎哟,碰瓷的?好啊,您先旁边等着,喝口茶运运气,警察来了再表演不迟。”

那女人哇啦哇啦叫起来,句句不离粗口。谭斌疲倦至极,几乎站立不住,实在懒得跟她说话,走到一边拨通122,报上地址和方位。

周围陆陆续续围上来不少看热闹的人,被堵在后面的车主不耐烦地按着喇叭。

捷达车上又下来一个男人,因为天热,脸涨得猪肝一样。

谭斌以为他能讲点儿道理,没想到此人一开口,和身旁的女人一个调调:“臭丫头你会开车不?欠他妈修理是不是?”

出门碰上这样一对极品,再加上沈培生死不明的刺激,令谭斌有毁灭什么的暴力冲动。她的血直往头上冲,拿出了轻易不现的彪悍:“你们两口子是不是缺钱啊?缺多少,说吧!叫我一声姑奶奶,我他妈啐给你们,给你们全家买药都管够!”

话音未落,她左脸上已挨了重重一掌。半张脸顷刻间火辣辣作痛,还未等她缓过神,右边脸又着了一下。牙齿似乎撞到舌头上,剧痛,一嘴咸腥的味道。

谭斌呆住。自小被父母当作掌上明珠一样,从未舍得动过她一个指头。她活了二十九年,还是第一次挨打。

狂怒中的她完全失去自制,退回驾驶座,倒车,加油门,在一片惊呼声中,宝来朝着捷达咣当一声撞上去。

周围的人还没有回过神,第二声巨响,夹着女人的凄厉尖叫。

那女人原本站在车侧,被翘起的保险杠挂住裤腿,长裤一直撕裂到大腿上方,剐破的地方鲜血淋漓。那男人立刻拎起一把扳手冲过来,将谭斌一把从车里拖出来。

随后的现场完全陷入一片混乱,直到110赶到才控制住场面。

据现场目击者的口供,捷达车里的那个男人,扳手落下的第一击,就把宝来车的侧玻璃砸得粉碎。第二下是冲着谭斌去的,但是有人飞扑上来替她挡住,第三下也砸在那个人身上。

再后来,又有人冲上来,一脚踹倒了捷达男人,两人滚在地上打成一团。

再再后来,警车就鸣着警笛赶到了。

这些事,谭斌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她在玻璃粉碎的刹那,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04

谭斌清醒时,人已在医院。眼前模糊一片,有人试图和她说话,她的耳边却嗡嗡声不断。

她努力睁开眼睛,阴影退去,眼前的轮廓渐渐清晰。

“你醒了?”有人凑近,干净的沐浴液味道,像是午后被太阳晒得滚烫的草地的气味。浓眉下清朗的双目,他有双温柔而深远的眼睛。

“是你?”谭斌十分意外,开口说话才发觉自己声音已经嘶哑。

“是我。”程睿敏看着她笑一笑。

谭斌游目四顾,周围入眼皆是白色,即刻明白身处何地,昏迷前的记忆全部回转。检视身体并无伤害,她略微安心,挣扎着要坐起来。程睿敏按住她的肩膀:“别乱动,手上扎着针头呢。”

床边输液架上,晶莹无色的葡萄糖**正一滴滴不紧不慢地坠落。

“你怎么会在这儿?”不用镜子,谭斌也知道经过刚才那场混乱,自己一准儿披头散发,色相皆失。以如此狼狈的形象面对程睿敏,实在让她心不甘情不愿。

“正好路过,就送你来医院。”程睿敏说得轻描淡写,并不想提起那场闹剧。当时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刚从塘沽过来的严谨,因为斗殴伤人被巡警带走,现在还被扣在派出所里。

“我是怎么回事?”

“没事儿。医生说你只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血管异常收缩造成的暂时性缺氧,休息一下就好了。”

“给你添麻烦了。”谭斌轻声道谢。

情绪失控之下的一场发泄,似乎已耗尽所有的力气,她感觉疲倦,重新闭上眼睛。不想追究原委,也不愿再回想记忆里乱七八糟的一幕,她情愿像蹩脚电视剧中的镜头,醒过来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她仍记得每一个细节,包括听到沈培的消息时心脏破碎的脆响。她依然记得沈培温暖的身体,记得他在

电话里问她结婚手续是否麻烦,记得他说“相信我我爱你我不会放弃你”。她浑身颤抖起来,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单和恐惧。

程睿敏为她掖一掖被角:“冷吗?”

谭斌不作声,整个人瑟缩在被单下,不住发抖,牙关打战。

程睿敏不安起来:“我叫医生。”

他站起身,衣袖却被人拽住。谭斌紧紧揪着他的袖口,似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块浮木。

她的脸两边肿起,唇角破损,一缕缕头发被冷汗粘在脸上,睫毛上有细碎的水滴闪烁。曾经令男性侧目的强悍,此刻通通远去,重新还原为女性的柔弱,眼中只有哀伤和依赖。

程睿敏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替谭斌拨开眼前的湿发。

谭斌嘴唇开始颤抖,一点点下撇。她不看他,脸转到一边,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她抬手去抹,泪水流得更加迅急。

程睿敏试着去擦拭,最终把手覆盖在谭斌的眼睛上。他的手指微凉,手心却温暖而干燥,安抚人心的力量透过体温汩汩传递过来。

眼泪刹那间疯狂涌出眼眶,谭斌终于哭了出来。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灼热的泪水,顺着他的指缝不停地往下流。他站着不动,感觉心脏抽紧,像日光下的黄油,慢慢化作一摊**。就像她柔软的身体倒在他怀里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眼睫低垂,那一刻他知道,他的心已经真正沦陷。

耐心等谭斌把悲伤发泄干净,逐渐安静,程睿敏在床边坐下:“有一个故事,你愿意听吗?”他这样开口。

谭斌转头看着他,水洗过的眼睛黑白分明。

“我两岁的时候,在护城河上玩,不小心掉进冰窟窿,从此特别怕水。小学开游泳课,别的孩子都利利索索跳下去,只有我站在池边哆嗦,老师的威胁利诱没有任何作用。后来有一天,外公趁我不注意,抱起我扔进游泳池,我又踢又踹,吓得拼命哭叫,然后突然发现,我居然漂在水面上,而且就要游到池边了。”

谭斌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起这样的陈年旧事,更不知该如何接话。

“虽然学会了游泳,可为这事我一直记恨着他。直到有一天外公跟我说,地球上百分之七十的地方,都被水覆盖着,小敏你回避不了,总有一天要面对它,并且学会对付它。”

程睿敏低下头微笑:“人最怕的,是生老病死,可是每个人都避不开逃不过,你总要学着面对。”

谭斌呆望着天花板,脸上并无特别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静静地问:“你都知道了?”

“你的手机一直在响,我想通知你的家人和朋友,就替你接了,是一位姓黄的女士。”

谭斌撑起身体:“她有什么事?”

“她已经来了,就在外边。我和她谈过,建议等你情绪稳定了再见她。你现在愿意见她吗?”

谭斌点头。这时程睿敏的手机嘀嘀响了两声,他取出看一眼,又放回去:“那我先走了。”

“谢谢你!”这一次,谭斌的感激是由衷的。

程睿敏自然听得出其中的差别,他犹豫一下,还是隔着被单拍拍她的手,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哪怕百分之一的希望都不要轻言放弃。”

谭斌勉强回他微笑,却笑容苦涩。

“保重!”程睿敏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一定要让我知道。”走出门诊大楼,余永麟正在门外等着他。

“完事了?”程睿敏靠着花坛的水泥墩子,脸色有点发白。

“啊,给了事主五千块钱,私了了。”

“严谨呢?”程睿敏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严谨。因为他一个电话,严谨撂下生意从塘沽赶回来,结果被牵连进这桩麻烦事。

余永麟回答:“也放出来了。他说替你把车开回去,家里等你。”

程睿敏仿佛松了口气,就势坐下,“怎么这么久?那俩人特难缠是吗?”

“可不是,”余永麟直点头,“那夫妻俩忒生猛了,而且好像局里也有熟人,搞得我那哥们儿都皱眉,差点儿搞不定。”

“严谨没当场尥蹶子吧?”

“谁?你那发小儿啊?”余永麟忍不住笑,“这回碰上一个生瓜蛋儿似的小片警,他进去就给关小黑屋去了,让大灯照了三小时。”

程睿敏皱起眉头:“人没吃亏吧?”

“那倒没有。主要是那男的给揍得不轻,你想啊,两口子都血赤乎拉的一身伤,尤其是女的,像被强暴过一样,换谁也得给他们打同情分。”

其实这还不是主要原因,关键是严谨进了派出所,嚣张得像回自己家,整一个浑不吝的痞子相,两句话就把办案的民警气得脸色发青。碍着面子,余永麟没好意思说,他当时真以为遇到了黑社会大哥。

严谨的为人,程睿敏当然更清楚,把余永麟叫出来,就是怕严谨暴脾气发作,再捅出大娄子。

“真不好意思,”他说,“为这点儿无聊事,上着班还要麻烦你。”

“见外不是?朋友嘛,不就是用来坑的嘛,此时不坑何时坑?”

程睿敏笑起来,看见余永麟手里的矿泉水瓶子,他伸出手:“饶一口。”

但他含着一口水,却半天咽不下去,脸上现出隐忍而痛楚的神色。

余永麟回头:“怎么了?”

程睿敏没出声,闭上眼睛。

“老程?”

程睿敏睁开眼睛,若无其事地说:“没事儿。”站起来的时候身子却直打晃。

余永麟扶他一把:“到底有事没事?守着医院呢,挂个号去?”

程睿敏低声说了实话:“刚也挨了两下,背疼。”

“什么!”余永麟一听就炸了,“你干吗不早说?验伤了没有?走走走,先照个片子。”

程睿敏扒拉开他的手:“照过了,就是软组织挫伤,没别的毛病。”

余永麟还在嚷嚷:“你为什么不提供验伤证明?早知道你也受伤,我给他钱?我给他个屁!我他妈直接让他号子里蹲几天去!”

大门口医生和患者来来去去,有人投过来诧异的目光。

程睿敏无奈:“瞅瞅,你都这反应,让严谨知道,他还不当场碎了那小子?”他叹气,“本来理就不在咱们这边,息事宁人算了。”

一句话提醒了余永麟,他安静下来,过一会儿摇摇头:“一起待了五年,为什么我就没发现,Cherie的性子竟这么暴烈?刚才那两人一口咬死,说她故意开车撞人,他们真要起诉,可够得上故意伤害罪了。”

“谁都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不能怪她。”程睿敏凑近,低声说了几句话。

余永麟立刻瞪大眼睛:“真的?”

程睿敏点头。

“这也忒邪性了,好好一个人还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余永麟脸上变色,拔腿就往门里走,“我去看看她。”

“别!”程睿敏一把拉住他,“她心里正难受,你去了还得强颜欢笑应付你,你就甭添乱了,送我回家!”

程睿敏住在机场高速附近,绿树丛中掩映着一片颜色鲜明的联排别墅。

严谨正百无聊赖地站在大门前,双手插在裤兜里望着来车的方向。他身上的衬衣揉得一塌糊涂,上面又是血又是土,领口一直撕裂到锁骨处。路边经过的人难免好奇地打量他。

严谨倒也不在乎,是男的就吊儿郎当地看回去,女的就冲人笑一笑。老远看到余永麟扶着程睿敏下车,他小跑着奔过去。

余永麟一路压着车速,高速上都没敢超过六十公里。可每次轻微的震动透过尾椎骨上行,都让程睿敏一身一身地出冷汗。好容易熬到家门口,瞧见严谨的模样他不禁皱起眉头。

几小时前两人一个奔医院一个进派出所,都没顾得上互相看几眼。按照严谨后来的说法,程睿敏当时一个心眼儿都在谭斌身上,压根儿就没想起还有兄弟身陷困境,典型的重色轻友。

不过看到程睿敏,他还是很高兴,上前一把搂住肩膀捶了几下,得意扬扬地笑着说:“怎么样?哥们儿荒了多年的功夫,使出来照样威震京西吧?”

程睿敏的脊背顿时僵硬,痛得眼前一黑,人往前直栽过去。

幸亏余永麟眼明手快扶住他,看着严谨几近恼火:“他背伤得厉害你不知道?”

严谨放下手,这才发现程睿敏脸上都变了颜色。他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操,真中那王八蛋的招了?”

余永麟点点头。

严谨两条眉毛竖成倒八字,抓着程睿敏的胳膊要看伤势:“你他妈的为什么不早说?你傻啊还是白痴啊?”

程睿敏被质问得烦躁:“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会这么疼?”

“你瞅你那小样儿!”严谨竖起食指直杵到他眼前,“你心眼儿不灵光,长眼睛没有?那是什么?铁扳手你知道不?你就不知道避一下?”

程睿敏推开他的手,对余永麟说:“你先回去吧,嫂子也要人照顾,这儿还有严谨。”

余永麟站住,小心地看着他:“你真的没事?”

程睿敏无奈:“要不要我把病历给你看?”

余永麟释然,苦笑一下:“那我真走了。岳父岳母提前驾到了,我每天都得回去请安,你瞅瞅,现在我就是一夹心饼干,内外交困。”

程睿敏扶着他的肩,轻轻摇了摇,表示理解和同情:“赶紧走吧,回头我和严谨找机会谢你。”

严谨也过来,正经八百地跟余永麟握手道别,又做出一脸的诚恳之色:“哥们儿多谢了!这是兄弟的片子,您拿好,赶明儿有什么要帮忙的,一个电话,兄弟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他一旦正经起来,就和平日的嬉皮笑脸大相径庭,像换了一个人。那名片也很特别,米白色的纸面上,只有一个电话,一个人名。

余永麟给逗得笑出来,收起名片要告辞,又被程睿敏叫住,拉到一边低声说:“先给你打声招呼,老爷子今天给李司长打了电话,见面的事,他的秘书在安排。”

余永麟吃惊:“你真去见你爸了?”

“嗯,不然我怎么会在后海那儿出没?”

“老程,”余永麟一脸诧异,“上回被你们那荷兰老头儿逼得差点儿跳什刹海,你都没搬动老爷子,田军倒有这么大面子?”

程睿敏抬起眼睛笑一笑,眼神通彻,带着许久不见的犀利,余永麟便觉得头皮有点飕飕地发紧,像是又回到了MPL时代。对着这双眼睛,任何客观理由或者辩驳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即使未做亏心事也会无端觉得心虚。

他听到程睿敏说:“我看他是只潜力股而已。”

普达即将到来的机构重组,已经在中高层引起一场大地震,人人都在寻找机会或者后路。田军要争取的,是即将退休的梁副总的位置,所以正在四下活动。这当然是冰层下的暗流,表面上一切依然平静如昔。

余永麟想了想问:“什么时候能见面?”

“没说,应该很快。到时候你陪着田军见他,我就不去了。”

余永麟的头顶像是哗啦啦打了个霹雳,他跳起来:“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程睿敏连忙按着他安抚:“你一惊一炸地做什么?我还要在这个行业混,介入太深不好,后面的事,你已经足够应付了。”

余永麟表情凝固片刻,接着放松下来,笑了笑:“我明白,多谢了!”两人如今的身份,一个是普达的合作伙伴,一个是普达的设备供应商,早已分道扬镳,泾渭分明,再不是两个人在MPL合作无间一致对外的时候了。

严谨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一直想不明白,这些个所谓的金领白领,每天绞尽脑汁穷折腾,风里来雨里去,到底图的是什么?年薪百万又怎么样?剥去外表的光鲜,还是个打工的,永远是给别人作嫁衣。

对严谨的疑问,程睿敏向来嗤之以鼻:“你一个卖鱼虾蟹贝的农民企业家懂什么?”

不过今天严谨没有立刻回嘴,程睿敏显然伤得不轻,从门口到客厅,几十步路走出了一头汗。直到伏在沙发上,他才泄了一口气。

严谨想撩起他的上衣:“让我看看,伤哪儿了?”

程睿敏用力揪着衣服下摆,不耐烦地抵抗:“别烦我!”

但他明显不是严谨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按住双手,衬衣被卷起,严谨则响亮地抽口冷气。

背部横着两块狰狞而触目的瘀青。

“我靠!”严谨一脚一脚踢着沙发腿,“我靠我靠……我操他大爷,当时怎么没一个窝心脚踹死那王八蛋?”

“我这沙发很贵的。”程睿敏抬起手,指指落地窗外的花园,“外面有铁栅栏。”

严谨住了脚,真的转头打量一番,然后看着他认真地问:“你当我和你一样傻啊?”

程睿敏埋下头笑,却不小心牵动伤处,不由皱紧眉轻轻吸气。

严谨只好问:“家里有止痛喷剂吗?”

“有,电视柜下面。”

严谨取了看下有效期,卷起袖子:“来吧,缓了疼再说,二十四小时以后才能热敷。”

小心上完药,他蹲在程睿敏身边:“哎,我说小幺,那姓谭的妞儿,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跟人没关系吗?那你今天这舍己为人、英雄救美,演的又是哪一出?”

程睿敏没出声,真要细究起动机,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原是堵车堵得心烦,上前看个热闹,但一见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完全孤立无援的样子,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什么都忘了。

犹豫一会儿,他开口:“上回在塘沽,我把事彻底办砸了。”

严谨马上把脸部所有能皱的地方都皱了起来:“难怪,走的时候我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两个人都灰头土脸的,你对人做什么了?”

“我揣着别的心思去的,临时又改了主意,结果乱了步子,一塌糊涂就败下阵了。”

“嘿,就这么点儿事!”严谨摸着下巴上新冒出来的胡子楂,笑得不怀好意,“我以为你要对人霸王硬上弓呢。不过那小妞儿是有点儿意思,看人的时候吧,眼神刷刷刷,像在剥人衣服。”

程睿敏哭笑不得,转过脸去不再理他。

“人不甩你对吧?”严谨挤对他,“泡个妞而已,有你这么费劲的吗?真给兄弟丢人。”

程睿敏直后悔自己多了一句嘴。

严谨还在继续:“当年老二就是个傻子,没想到你比他还傻。就说当初你那个徐悦然,当初我怎么劝你来着?甭跟她磨叽,生米煮成熟饭先娶回家,再哄她生个孩子,她就老实了,什么事业、什么追求,狗屁不是。你不听,结果怎么样?鸡飞蛋打,到手的鸭子,飞了!”

程睿敏只回他两个字:“滚蛋!”

“啧啧啧,真不和谐。从小你就这样,没词了就开始犯浑,几十年了你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回家见你亲爸爸,还要抓着我壮胆,瞧你那点儿出息!”

程睿敏索性抓起靠垫闷在头上。

严谨望着他嘿嘿笑,总算报了农民企业家的仇,心满意足地站起身,熟门熟路摸到卫生间。今天他也吃了不少亏,颧骨和眼角都挂了彩。

正到处寻找创可贴,严谨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声问:“小幺,你那心上人,叫什么来着?哦,谭斌,你得和她对对口供你知道吗?”

没有人回答他。

严谨对着镜子咕哝:“挺漂亮一妞儿,怎么起个男的名字?”

等他收拾清爽出来,程睿敏仍在沙发上维持着原姿势。严谨走过去碰碰他:“小幺,床上躺着去。”

程睿敏没有任何反应。

严谨吓一跳,急忙凑近,见他呼吸均匀,表情和缓,原来是睡着了,这才放下心。他摇头,不明白天天这样做得如此辛苦,所为何来。

这时什么地方传来隐约的手机铃声,声音闷闷的,似被什么东西捂着。

严谨四处寻找,终于在沙发靠垫下发现了程睿敏的手机。他看看程睿敏,似乎并未被铃声惊动,赶紧用垫子卷起手机离开客厅。

手机还在响,屏幕上闪动的,是“谭斌”两个字。

严谨眼珠转了转,按下接听键凑在耳边。

谭斌听到一个陌生男人“喂”了一声,立刻道歉:“对不起,打错了。”

她挂了手机,看着号码直纳闷。这是她从保存的短信中拨过去的,按说不会出错。再试一次,依然是那个陌生的声音:“Hello!”

谭斌犹豫了一下:“请问这是13901××××××吗?我找程睿敏。”这个号码她已经可以背下来。

那边说:“号没错,可是小幺不方便,妹妹你有事,跟哥哥说一样的。”

印象里管程睿敏叫“小幺”的,只有一个人。

谭斌想起他的脸,却记不起他的名字,只好跟着他顺嘴胡诌:“那就麻烦哥哥了,请程睿敏接电话好吗?”

“不是我蒙你,小幺真不能接电话。”

谭斌迟疑一下:“他……他没事吧?派出所找我问话,我刚知道他被人砸了两下,伤着了吗?”

“哎哟妹妹,真让你问着了,”严谨一脸坏笑,声音却显得沉痛无比,“小幺他伤得很重,疼得死去活来,这会儿连床都下不来了。”

他往客厅方向看一眼,心说天地良心,我可一句谎话都没说。

手机里立刻没了声音。

“喂喂……”

谭斌的声音再传过来,已经变得干脆利落:“告诉我地址,我现在过去。”

严谨抬头看看天色,窗外阴云压境,一场秋雨眼看就要下来了。

他笑笑:“好,我说你记着。”

种子已经播下,至于长出什么样的果子,那该是当事人的烦恼,他已经尽力。

05

门铃响起时,程睿敏正在书房处理邮件。以为严谨忘了东西去

而复返,甚至没有从门禁里看一眼,他就打开了房门。

门一开,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愣住了。

程睿敏从浴室出来不久,头发还湿漉漉地垂在额角,身上只松松系着一件浴衣,胸口肌肤若隐若现。

“小谭?”他在慌乱中退后一步,差点儿被门口的地毯绊倒,“你……你怎么来了?”

谭斌同样感觉局促,目光闪躲,一时间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才合适。不过她最先恢复常态,视线挪到他的脸上,装出没事人的模样。

“对不起,我在门外等一会儿。”

程睿敏回过神,赶紧系上衣带,让出通道:“请进请进,你先坐着,我换件衣服。”

如果没有看错,他居然红了脸,逃一样离开客厅。谭斌在沙发处坐下,低头笑一笑。

一照面,谭斌就知道自己被人涮了。虽然下午在医院见过面,直觉没有严谨说的那么严重,但她心中忐忑不安,不顾黄槿的劝阻,执意打车过来。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竟会遭遇春光乍泄的场面。

她怔怔看着程睿敏走下楼梯。他已换过T恤和运动裤,步履从容,但留意观察,依然能发觉异样。他的手臂动作颇为僵硬,坐下时小心翼翼,背部似无法挺直。

谭斌的心脏狠狠地**一下。来的路上她无数次回想当时的情景,一遍遍在心里模拟着,如果换作自己,会不会不假思索地扑过去?但她最终发现,即使是沈培,她也不能完全保证,电光石火的一刻,自己能够以身相代。

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再迟钝也该明白了。

那一天的云层压得很低,黑压压似夏日暴雨前的一刻。谭斌在出租车的后座,将额头抵在车窗上,双眼渐渐泛红。

世间无数人相遇相离,缘起缘灭,时和运缺一不可,早一秒晚一秒,都只能擦身而过,注定是过眼烟云。

谭斌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想说,但她发觉自己的目光一直驻留在程睿敏的身上,像十四五岁少女时代那样贪婪与依恋,想多看一些,再多看一些,既然有缘无分,只能从此远离。

“喝点儿什么?”程睿敏问她,“刚煮好的红茶可以吗?”

“不用,谢谢。”谭斌摇头。的确是什么也喝不下,从看到沈培那只鞋开始,感觉就像吞过一块焦炭,从口腔到食道,一直烧灼似的疼痛。

程睿敏微笑:“身体好点儿了?你怎么过来的?”便装的他看上去年轻而放松,与平日西装革履衣着整齐的程睿敏不太一样。

“打车来的。”谭斌如实回答,“我打你手机,你朋友接的,说你伤得很厉害,伤得……不能活动。”

“这小子……”程睿敏笑笑,总算明白,严谨临走时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说:“小幺,背伤了,腰还是能动一动的。”

他又说:“本来想教育教育那公母俩,不过……咳,再等等,没准儿有个理由,让我心一软,能放过他们。”

谭斌沉默地注视程睿敏,纵使千言万语,她能说的话,也只有一句:“今天的事,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自己闯的祸,连累到你和你的朋友,我很抱歉。”

“你想太多了,”程睿敏望着她,“举手之劳,别放在心上。”

这么近的距离,看得到谭斌眼中的伤感和迷茫,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茶几,却似隔着千山万水。即使近在咫尺,却永远无法靠近。

程睿敏退后,靠在沙发上,柔软的丝绒面料,并不能减轻背部的疼痛,更不能缓解心口的酸楚。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玻璃窗外的云层却是越压越低,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室外就黑得像深夜,空气中始终酝酿着一种不安的气氛。

谭斌抬头,尚未说话,天空中电光霍然一闪,几秒钟后雷声炸响,轰隆隆一声接一声,近得如在耳边,狂风把露台处的纱帘高高卷起。不消片刻,豆大的雨点先落了下来,接着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谭斌站起来,惊异地问:“冰雹?”

程睿敏探头看一眼:“是,还挺大。”他想关上露台的推拉门,却无法如愿,稍微用力,背伤就像撕裂一样。

程睿敏倚着门框定定神,谭斌已经走过来,拉上门站在他身边。他勉强忍痛的表情,并未逃过她的双眼。

“你坐下好吗?我来关门。”她望着他,是祈求的口气。

程睿敏只得朝她笑笑。

片刻后天色亮了许多,蚕豆大的冰雹霰弹一样四处跳跃,弹在玻璃上啪啪作响。

“今年天气真怪,秋天了还有雷雨和冰雹。”程睿敏说。

“嗯。”谭斌分明走神,她想看看他的伤势,又觉得唐突而冒失。

程睿敏极力想驱散凝滞的空气,于是继续刚才的话题:“派出所找过你?”

“啊?对,他们找我问话。”

一天之内,两次和同一个派出所打交道,想起那个片警惊异的表情,谭斌嘴角有一丝无奈的笑。

“你跟他们怎么说的?”

谭斌低头,有点惭愧:“前面照实说的,后来的场面,我说被伤至脑震荡,不小心就把油门当作刹车,他们一直追问,我一口咬死,就是错踩了刹车。”

“挺好,”程睿敏笑笑,“严谨要和你对口供,我告诉他,他根本没有见识过sales忽悠人的水准。”

谭斌更加羞愧:“不好意思。”

“以后千万小心,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遇到不讲道理的,能忍则忍,你得先保证自己人身不受伤害。”

“我知道,”谭斌点头,随后补充,“你也一样,先保证自己不受伤害。”她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神中复杂的含义,足以让程睿敏将目光避开。

谭斌看着他的侧脸,能看到额头到下巴那条流畅的曲线,却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窗外暴雨如注,室内没有开灯,他的表情完全在黑暗的影子里。

“今天只是凑巧。”他说。

“我明白。”

他转过脸,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却发现茶杯里是空的。他放下杯子,谭斌已经提起旁边的欧式细瓷茶壶。茶壶和茶杯都是白底描金的纤巧细瓷,谭斌倒得平心静气。再加进一半牛奶,她把茶端起,递给程睿敏,那种默契,像两人前生已经演练过百次千次。

程睿敏握着茶杯,迟疑很久,虽觉难以启齿,终于还是问出来:“那……你男朋友的下落,有没有进展?”

“有,”谭斌的声音很低,“警方今天找到了他的手表和相机。”

程睿敏挑起眉毛,微觉意外。

“手表和相机?”

“是,有两个人用它们和牧民交换食物和衣服。据说,那两人的样子,很像警方通缉的毒贩。”

程睿敏心里咯噔一下,如果沈培真的在草原中和逃犯遭遇,的确是凶多吉少。他伸出一只手,手指无意识地涂抹着茶几上的水渍。平常他很少有这种不知所措的动作。

谭斌勉强一笑:“我觉得……还好吧,总好过……好过……生死不明。”她的声音颤抖,然后哽咽,最终没能忍住,深埋下头,手遮着额头和眼睛,双肩和背部剧烈发抖。

程睿敏挪到她身边,踌躇良久,轻叹口气,只把手放在她的肩头,安抚地拍着,就像他平日安慰沮丧的下属。

“警方还在找那两人对吧?”程睿敏勉强组织着措辞,自己都能感觉到语言的无力,“他们现在最想的,应该是活着逃脱追捕,不见得有伤人的心思。你安下心,再等几天,说不定就有消息。”

这一次谭斌却很快平静,抬手抹去眼泪:“对不起,我失态了。”

程睿敏慢慢退回原处:“明早去雍和宫上炷香许个愿吧,都说雍和宫的香火是最灵的。”

谭斌一怔:“我不信佛。”

“看得出来,”程睿敏温和地说,“我也不信。但是那个地方,也许能让你感觉到平静和希望。而奇迹,只有你真正相信的时候,它才会出现。”

谭斌低下头不说话,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外面冰雹的声音渐渐止了,只剩下单调的雨声,瓢泼般,不见丝毫雨停的迹象。

客厅的电话此时骤响,程睿敏说声“对不起”,走到书房接听。

笑声一传出来,便知道是严谨。“喂,上手了没有?我没搅黄你的好事吧?”

程睿敏异常恼火:“你把人巴巴地骗来,这么大雨怎么办?你滚过来,把人送回去。”

此处是别墅集中的地方,很少有空出租车经过,天气不好的时候更难打车。

严谨笑得简直喘不上气:“程小幺,这是多好的借口啊,老天都在给你创造机会,你再矫情,当心天打雷劈。”

“少废话,赶紧开车过来。”

“老、子、没、那、闲、工、夫。”严谨一字字说完,咔嗒一声挂了电话。

程睿敏气得说不出话,站在窗前犹豫好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如今的尴尬局面。他回到客厅,发现谭斌站在楼梯过道处,正仰脸注视着墙上的照片。

楼梯下的空间长约六米,十几平方米的墙壁上,挂满了相框。那些镜框是程睿敏从世界各地搜寻来的收藏,各种材质都有。其中一部分黑白照片,颜色已经发黄,显然经过了不少年头。

谭斌看到戴着红领巾的少年程睿敏,一位五六十岁的清瘦老人搂着他的肩膀,身后是S大著名的标志。

更早一些的照片,一看就知道是母子两人,眉眼的神韵颇为相似,那女子脂粉不施,身上的装束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服饰,五官秀丽,笑容温柔,竟是难得的天然美女。

一路看下来,谭斌隐约觉得少点儿什么,却又想不起为什么。此刻让她目光定格的,是一幅彩色照片。

三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并肩勾腿坐在石栏上,对着镜头笑得青春灿烂。虽然年少青涩,但容貌与今日相比,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一眼就能认出。照片中的严谨咧着嘴毫无顾忌地大笑,程睿敏则笑得收敛,头顶却直直竖着两根手指,乍一看像蜗牛的触角。而手指的主人,坐在程睿敏身边,一脸无辜地看向前方,笑容纯真清澈。他的形容在三兄弟中最为出色,五官轮廓分明,谭斌不由凑近多看了两眼。

程睿敏静静地站在书房门外,谭斌看照片,他看她背影,两个人都没有动。客厅内一时间没有别的声音,四周只余雨声不停。室内气温在雨后骤然下降,近灯光处似凝起一层雾气。

直到谭斌转身,发现程睿敏就站在身后,吓了一跳。

“对不起,”她立刻道歉,“一时好奇。”

程睿敏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墙壁上,然后他笑一笑:“没关系,挂在这儿就是给人看的。”

谭斌问:“三剑客?”

“对。高考完拍的,挺傻的是吧?”

谭斌抿紧嘴唇没有出声,分明是有点儿默认的意思。

程睿敏走过来,伸出手指在镜框玻璃上抹了一下。指尖一层薄薄的灰尘,像已经尘封的往事。

“转眼就十几年了,做梦一样。”他说。

“都一样,”谭斌微笑,“我现在还常做梦,发下来一堆卷子,旁人刷刷地答题,我却一个字都看不懂,梦里一身一身地出冷汗,醒过来按着心口庆幸,说幸亏是梦,这时才能想起,已经过去十年了。”

程睿敏看她一眼,失笑。

“这几年和考试有关的梦少多了,又换了花样,不停地丢合同,各种各样的原因……”谭斌顺嘴说下去。她知道自己话多,可是只有不停嘴地说话,才能勉强压下胸口的钝痛。

“你太紧张了,对自己要求太高。”

“你说得对,以前Tony批评过,我对人对己都太苛刻,凡事强求十全十美,连累得周围人都陪着我紧张。”

这些人里自然也包括沈培,不一样的是,沈培从不抱怨。之前以为他天性温厚,但把前尘旧事一一过目,谭斌发觉,不过是他有足够的耐心容忍她。

程睿敏却保持沉默,望着谭斌出神。一天之内她似已憔悴落形,浓密的长发胡乱夹在脑后,碎发溅落,纷披在额角颈后。原本标致的面孔,因为没有上妆,脸颊嘴唇都缺乏血色。

程睿敏终于伸出手,抚摸着她茸茸的鬓角,语气非常非常的温柔:“这没什么,不要总是苛责自己。”

谭斌受惊一样抬起眼睛。两个人站得如此接近,可以看到对方瞳孔中小小的自己,但又似隔着一线天。她不敢动,也不能动,整个人如被点了穴道。这一刻似乎除了他的身体,他其余的一切都碰触了她,紧紧地拥抱了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谭斌忽然醒悟,踉跄后退,语无伦次:“我……太晚了……对不起……我该回家了。”

程睿敏也退后,身体靠在楼梯上,像刚打完一场仗,累得几乎说不出话。他看向露台,大雨还在不停地下。

“我想……”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回不去了。”

谭斌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像是没有完全明白,所有的矛盾挣扎都清清楚楚地暴露在脸上。

看着她略带凄惶的神色,程睿敏的心口疼而苦涩,但能见到她片刻的挣扎痛苦,到底还是值得的。

谭斌最终镇静下来:“明天还要上班,我真的要回去。”

程睿敏无奈:“这附近方圆三公里,不会有一辆空出租车,你如何回去?”

谭斌没有回答,而是绕过他走到沙发处,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印有“同仁堂”标志的塑料袋。

“明天开始,每天一丸,黄酒化开,敷在伤处。”她把一盒活血化瘀的外伤药放在茶几上。

程睿敏远远抱臂站着,并不说话。

谭斌把背包挎在肩上,抬头笑一笑:“可以电话叫车的,你没有试过吗?”

程睿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置可否。

谭斌坐在玄关处换鞋,再抬头,程睿敏已把手臂支在墙上,挡着她的去路。

“别回去了,”他的声音很平静,“这种天气,又是城外,你叫了车不一定有人愿意来,就算有车,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回去也不安全,我今天又实在不能开车。”

谭斌安静地看着他,坚决地摇头。

“留下来有这么难吗?你对我这点儿信任都没有?”程睿敏依然维持着风度,紧绷的嘴角却分明有压不住的火气。

他明显误会了。谭斌想说,不是不信任他,她不能信任的,是自己。但是她忽然间松懈下来,这样子较劲,为难自己也为难别人,有什么意义?又能证明什么?

谭斌颓然脱下穿了一半的鞋,低声说:“好吧,麻烦你了。”

她忽然改变主意,倒是让程睿敏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带她到一层客房。客房面积不大,却家具齐全,墙上挂着小液晶电视,外面连着一间小小的浴室。

他从衣柜里取出一套未拆封的男式睡衣裤,并一一交代:“厨房有电热水壶,冰箱里有饮料,你别拘束,当自己家一样。”

谭斌也客气得不得了:“今天骚扰你太多,实在抱歉。”

程睿敏牵牵嘴角,表情似笑非笑,带着一点儿奚落的味道。

谭斌避开他的眼光,低声说:“今晚伤处可能很疼,冰敷会好过一点儿,实在顶不住,可以吃止痛药。”四年前她曾在浴室摔过一次,知道个中滋味,那天晚上疼得她大哭一场。

“知道了,谢谢。”程睿敏点头,“我在二楼,有事你叫我。”又特别强调说,“房门可以从里面上锁,从外面钥匙都打不开的。”

谭斌知道她刚才把他得罪了,索性紧闭嘴唇,什么也不肯说,反正欠他的已足够多。

程睿敏便不再多话,关门离开。

浴室里一次性的洗漱用品十分齐全,谭斌洗完澡换上睡衣,看看表还不到九点,她却拉上窗帘关了灯,在黑暗中睁大双眼默默躺着。一天内发生的事太多,其实就算回家躺在自己床上也睡不着。

她不停地想起沈培,想起两个人曾经的过往,一幕幕像在眼前播映着一部过去的电影。她随手打开电视,正在播一部爱情片,影片的最后,女歌手用无比哀怨的声音唱出:“恋爱中的每一个瞬间都可能就是一生,时光都已经不再,你比我更永恒……”

谭斌静静坐在黑暗中,眼泪流了一脸。她害怕独自面对一片寂静,静至无法逃避自己真实的内心。

遥控器把频道变来变去,变幻的光影映在谭斌的脸上,闪烁不定。一直到凌晨三四点,终于支撑不住,昏昏沉沉睡过去。梦中迷迷糊糊的,似有人轻轻推她手臂,她不耐烦地皱眉,翻个身接着熟睡。

睁开眼就已经八点半,谭斌哎呀一声坐起来。看看四周,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电视关了,遥控器放在床头柜上,自己身上搭着一床薄被。原来夜里她并非做梦,分明有人进来过。

谭斌怔怔地坐一会儿,才磨磨蹭蹭下床,进浴室洗漱。洗脸台上有强生的婴儿护肤品,勉强适用。没有化妆品,只能以包里的粉饼和唇膏草草对付。

然后她发现昨晚脱下的衣服不见了,正咬牙站在房间正中,犹豫是给程睿敏打电话呢,还是穿着睡衣出去,房门哔啵哔啵响了几声。

谭斌只好拉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手臂上搭着的,正是谭斌失踪的衣裤,已经熨烫整齐。

“姑娘,”那中年妇女嗓门挺大,“小程上班去了,他让把衣服收拾了交给你。”

谭斌道谢接过,看到她腰间一件保洁公司的围裙,才明白这是替程睿敏收拾房间的钟点工。

十分钟后谭斌换了衣服离开,最终也没好意思问问这位大姐,到底是谁进过她的房间。

程睿敏一早就去上班,既没有解释,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那天早晨,两个人都在尽量忘记昨晚发生过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