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梦想

01

每个周一上午都是普达投标团队的例会。

不出所料,谭斌刚把更改技术资料的要求提出来,几个产品经理立刻就炸了窝,七嘴八舌,乱成一片。

“已经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准备,再去重新找资料,时间哪儿来得及?”

“这都是公司全球性的标准文档,谁敢乱改?出了问题谁负责?”

“技术交流就是个过场,至于费这么大劲儿吗?”

谭斌不出声,只把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静静看着他们。迫于她眼神的威压,产品经理们逐渐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回自己的电脑屏幕。

“说完了?”谭斌问。

没有人回答,隔了很久,有一两颗脑袋轻轻点了点。

“你们都上过Consulting Selling这门课吧?如何获得客户的认同感,还记得吗?”

Consulting Selling,就是所谓的顾问型销售,最近几年兴起的新型销售观念。它强调通过对客户心理的完善把握,挖掘出客户内心真正的需求,并提供完整的解决方案,替代传统的单一型软硬件销售。

有人轻笑:“哦,不就是和Seven Habits齐名,并称外企最重磅的自我麻醉剂那课吗?”

谭斌瞟他一眼,神色凛凛,饱含杀气。那人不觉噤若寒蝉,立刻闭嘴。

谭斌收回目光,接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们传统的演示材料,都是向客户填鸭一样灌输,我们将会怎样怎样。可是每个供应商只有半天演示时间,我们抽到的次序又比较靠后,经过前面七八家的疲劳轰炸,如何才能抓住客户的视线?只有把客户的痛点和兴奋点优先考虑,将‘我要怎样’放在第二位,才更容易获得客户的认同,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室内众人反应不一,赞成,漠然,不置可否,事不关己……谭斌不动声色地扫过去,将每张脸上的表情收入眼底。好在事先有所准备,她将电脑中的一份文件调出来,用投影仪投射在会议室前方的大屏幕上。

这是普达近十年的收入和利润增长曲线图。图中看得很清楚,收入曲线一直呈现强劲的增长趋势,利润却从三年前开始,由迅速增长渐趋平滑。

谭斌用激光笔指点着那条利润线:“这是普达如今最大的pain point,他们感兴趣的,不再是我们的产品是否具有全球先进的技术,而是……”她停顿一下,特意加重语气,“能不能帮助他们缓解眼前的痛苦。”

旁边一直憋着不出声的乔利维插话:“话是这么说,可我有点儿担心,第一轮就这么较真儿,会不会过早暴露实力,被其他供应商当作眼中钉?”

谭斌心里颇有些恼火。每次都这样,虽然共同负责一件事,但两人的思维总是南辕北辙,她都有点儿怀疑乔利维是故意跟她作对。

她朝乔利维笑一笑,尽量委婉地说:“MPL在普达的市场份额一直排第二,其他家供应商早把咱们的底细摸得门儿清。老乔你以为藏着掖着,竞争对手就不把MPL当眼中钉了?这想法是不是太天真了点儿?而且这次招标的方式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如果我们在第一轮就比分落后,第二轮也一定会受到影响。”

乔利维摇摇头,明显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架势:“我话说到了,听不听是你的事儿。”他干笑一声,“毕竟你才是Bid Manager嘛,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不过这事儿吧,我觉得……有点悬,时间嘛,也挺紧张,这不是让产品部的兄弟们接着加班加点吗?”

眼见产品经理们频频点头,谭斌要深呼吸两次,才能压下心口的一股怒气。

她干脆把乔利维当作透明,只对那些产品经理说:“我还是坚持我的建议,前面的主导部分,换掉MPL的公司简介,改成顾问型销售一揽子解决方案和全球成功案例的介绍。你们别忘了,招标小组的主要负责人田军,是业务部经理。他最感兴趣的,当然是能帮助他扩展业务和增加收入的东西。”

有人发问:“咱们的新业务和普达的利润有什么关系?”

“由于竞争和终端业务降价的压力,普达传统业务的价格在逐年下降,这是利润增长放缓的主要原因。”

“我们能帮他们做什么?”

“和其他竞争者完全不同的新业务让他兴奋,全球相似客户的成功案例给他信心。”

一个产品经理终于松口:“Cherie,你跟我们头儿说吧,如果他同意,我们照做就是了。”

但产品部的部门经理Philip可没有他的属下这么好说话。他通过会议电话接进来,一口香港普通话,声音柔软中带着钉子,不卑不亢:“sales support当然是我们的mission,但其中涉及一些policy,让我很难做呀……Cherie你看这样好吧?你起草个e-mail发给我的team,同时抄送我在headquator的Dot Line Manager(虚拟直线经理),看看他有什么comments?你看这样好吗?”

这看似客气合理的一番话,却让谭斌哑然。

按照MPL的组织结构,产品部和销售部平起平坐,并没有上下级关系,Philip的要求也无可厚非。但是什么事情一到了总部,准会从简单到复杂,瞬间上升几个高度,没有半个月的时间,前因后果都解释不清楚。

谭斌想捶桌子。难怪客户总是抱怨MPL反应迟钝,这消耗在内部扯皮的精力,不知浪费了多少时间。平时和产品经理合作,就跟哄着大爷一样。做技术的人,脸皮往往特别薄,客户稍有微词,就立刻觉得为五斗米折了高贵的腰肢,还得谭斌上赶着安慰他们受伤的心灵。这些坐在后方的人,永远不会理解销售们对客户斜肩谄媚、看人眉眼高低生存的滋味。

她心灰意冷地宣布:“散会。”

下午被执行董事长刘秉康一个电话传上楼,汇报最新的进展。提到今天产品经理的反应,谭斌几乎苦笑,“Sir,我搞不定了。”

刘秉康刚从欧洲开会回来,看样子情绪不错。他啜一口咖啡,含笑注视着她:“所以你希望,我帮你说服Philip?”

“Kenny,您真是慧眼如炬。”谭斌脸有点儿红,索性认了。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谭斌从笔记本中抽出早就打印好的访谈,轻轻放在他面前。

刘秉康只看了个开头便笑起来:“我已经拜读过了。”

谭斌简单说了自己的看法,然后问:“您觉得我的想法有意义吗?”

刘秉康身体靠向椅背,微笑着弹一弹那两张纸:“你能从里面抓到有用的信息,很好。但是Cherie,最重要的一点,你并没有注意到。”

谭斌挺直了脊背:“我是一个字一个字看的。”其实她想说:不可能。

“你再看看倒数第二段。”

谭斌凑过去细看。

那一段的意思很模糊,大意是说,普达明年初很可能进行机构重组。她略有所悟,头脑却有点儿乱,抓不住清晰的关键点。

刘秉康问:“知道为什么要机构重组吗?”

谭斌摇摇头。

“因为他们要在海外上市。”

“喔,天哪!”谭斌吃惊,“这可是大动作。”

“是啊,所以对普达的中高层,今年最大的pain point,不仅仅是利润的压力,还有重组后每个人的position 。”

谭斌支着下巴没有说话,显然在为自己的迟钝反省。

刘秉康笑笑:“你是女孩子嘛,对政治不太敏感,情有可原。”

“女孩子”三个字中无意流露出的轻视,让谭斌感觉非常不愉快,但她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好吧,”刘秉康收拾桌面上的文件,看来是打算结束这场谈话,“目前的工作都在可控范围内,还不错。修改技术文件不是难事,我跟Philip讲一下,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有什么困难,直接来找我。”

谭斌反应很快,立时配合地喜动颜色,只差甩着并不存在的马蹄袖,脆生生应一句:“喳——”

她很明白,自己有点儿刻意地拿着鸡毛当令箭,但没想到刘秉康真的答应出面周旋。这一刻她觉得室外漫天雾霾之上灰蒙蒙的天空都似乎蓝了许多。

02

那天下班,谭斌又是晚上十点才踏进家门。

产品经理们加班,她也只好屈尊陪着,还得让部门助理照应着好吃好喝。按说她下面的几个销售经理也能帮着照应,但是他们各有各的地盘要料理,谭斌实在不忍再给他们添乱。

从镜子里看过去,一张素脸,灰扑扑没有半分神采,好像一片风干的树叶。

谭斌感到惊心,想起刚过去的二十九岁生日,不禁暗叹,果然是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睡前往脸上涂面膜,自怜自伤之下,那用量明显就比平常多了一倍。正跷着腿躺在沙发上假寐,忽然接到文晓慧的电话,“谭斌你睡了吗?”文晓慧一改往日的阴阳怪气,声音闷闷的。

“没呢,正糊着一脸面膜等它干呢。”

“我想现在去你那儿,方便吗?”

谭斌终于听出点儿不对劲来:“晓慧你哭了?出什么事了?”

文晓慧沉默片刻:“到了再说行吗?”

“行,你来吧。要我接你吗?”

“不用,我开车过去。”电话挂了。

谭斌颇为诧异,印象里文晓慧永远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脾气,她长得又好,从小就是男生没事献殷勤的对象,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无精打采的样子。

等待的无聊中,她拿起电话又拨了一遍沈培的手机。依然是同样的提示: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您稍后再拨。

“讨厌!”谭斌嘀咕一声,扔下手机为文晓慧准备睡衣和寝具。

门铃一响,她扑过去开门,门外果然站着文晓慧。粗看上去她并没有什么不妥,黑白宽条纹的针织连身裙,照例短至膝盖以上十厘米,七公分高的细跟系带凉鞋咯噔咯噔地踩进来。

她进门就直奔浴室,谭斌隔着门把睡衣、毛巾、护肤品一样样递进去,犹自听到她像以往一样抱怨洗面奶的泡沫不够细腻。

但谭斌站在卫生间门口不敢离开,文晓慧进门时她就已察觉到异样。尽管文晓慧低着头刻意遮掩,但散披在两颊的长发,并没有能遮住她红肿的眼睛。

过了很长时间,文晓慧才披着浴袍走出来,开门撞见谭斌关切的目光,便知不用再过多解释,她简短地说:“我和张伟光,掰了。”

“啊?”谭斌惊得只发出一个短促的音阶,没敢胡乱接话。

张伟光是家房地产公司的副总,文晓慧的现任男友。谭斌的印象里,这两人起码半年前就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文晓慧说:“他另有人了,而且今天被我不小心堵在床上。”

“什么?”谭斌差点儿被噎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没听错,”文晓慧嘲谑地笑,“知道吗?那女的才十九,还是大一的学生呢。”

谭斌赶紧握住她的手,引她在卧室床边坐下,这才评价:“十九岁?他多大?三十七有了吧?都够格做人叔叔了,这是欺骗无知少女啊,他也不怕折了阳寿?”

“无知?你说那小丫头?”文晓慧仰起头哈哈笑,笑得有些歇斯底里,笑得眼泪顺着脸颊簌簌流了下来。

“晓慧……晓慧……你别这样……”看着朋友失态的样子,谭斌心中难过,嗓子一时间也哽咽了,却又不知从何安慰,

只能取过面巾纸胡乱擦抹着她的眼泪。

文晓慧止了笑,尽管眼泪像坏了闸的水龙头,依然源源不断地往下流。但她脸上仍然维持着笑意,声音更是平静得诡异。她说:“亲爱的,你可真天真啊!现在的小姑娘,早不是咱们那会儿了。她站在我面前,你都想象不出她有多镇静,我还没说什么,人家已经一套一套地把我教训一顿……”

谭斌按着她的手说:“这种人,你何必跟她生气?”

“我没生气!我跟一个毛孩子生什么气?”文晓慧拨开她的手,“不过你知道那孩子说什么吗?她说,大姐,你都快三十了,还没有成功把自己推销出去,我要是你,早就金盆洗手、归隐山林了,还跟后辈争什么?你凭什么条件跟我争啊?你根本争不过我。”

“晓慧,这种混账话,何必记得这么清楚?她什么人,你什么人,跟她一般见识,不是自贬身价吗?来,我这儿有安眠药,先吃一片,好好睡一觉,有什么话咱们明儿再说。”

“我没事儿,我睡得着。”文晓慧紧咬着下唇,秀美的五官几乎扭曲,终于伏在谭斌的肩头失声痛哭。谭斌紧紧搂着她,无比心疼,却又无从劝起,只能任她哭泣。遭遇伤害之后能哭出来,就已经是痊愈的开始,若干年前,她经历过同样的伤痛。

说起张伟光这个人,谭斌只见过一次,一直觉得不过尔尔,过于狂妄,也过于浮躁,是谭斌挺不待见的那种男人。不过她一向不喜欢干预别人的生活和选择,尤其是密友的男友,更不适合随意评价。但文晓慧自幼儿园开始就颠倒众生,在男人堆里所向披靡,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

“晓慧,你吃晚饭了吗?我给你下碗面好吗?”见文晓慧慢慢平静下来,谭斌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文晓慧抬起眼睛茫然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饿。”

谭斌从厨房端杯热牛奶回来,偷偷溶进去一片安眠药,然后问:“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余地?”文晓慧轻声笑了,“还能有什么余地?我扇了她一个耳光就走人了。”

“那张伟光呢?”

“丫就是一人渣,从头到尾,没敢说一句话。”

谭斌轻轻叹口气,完全说不出话来。碰上这种男人,还能怎么样?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要说受过多年高等教育的人完全做不出来。就算做得出来,也于事无补,不过是白白娱乐那对男女,日后变成别人亲热时的笑料。真遭遇这种事,只能自认倒霉,有多快走多快,有多远走多远,以后辨识男人更需擦亮双眼。这个道理,想必阅人无数的文晓慧比她更明白。

她蹲下来,握住文晓慧的手:“晓慧,我不想拿些场面话劝你,这上面你一直比我聪明,也比我明白。我只要你答应我一句话,不要因为不再爱了你就恨他,我不是为他说话,因为否定他,就等于彻底否定你的过去,那你就是为了这个不值得的男人,完全否定了你自己。你记住,他就是一男人,其他的什么都不是,丫狗屁都不是!”

文晓慧又红了双眼,颤声说:“我害怕,谭斌,我害怕从头开始,我情愿时间倒流,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谭斌再次抱住她:“我明白,我都明白。晓慧你忘了,我也是这么过来的。答应我,什么都别想,一直往前走,明年这时候再回头,你会庆幸他放弃你,没有在他身上浪费更多的时间。”

文晓慧苍白着脸抬起头,忽然苦涩一笑,充满自嘲的意味:“以前有很多人,我当他们是吃天鹅肉的蛤蟆,肆无忌惮地伤害,从来没有想过,我也能有今天。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谭斌将她抱得更紧一点儿:“亲爱的,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完全不是,别急着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更别拿对方的错误惩罚自己。”

夜里谭斌没睡踏实,耳边一直听到文晓慧翻来覆去,似乎还有隐约的啜泣声。她想爬起来看看,可是开了灯,却见文晓慧一旁合目而眠,呼吸平稳,没有任何异样。

谭斌又倒回床上,怀疑自己已经是严重的神经衰弱。折腾到两三点,才觉得眼皮沉重,不知怎么回事就一觉迷糊到了天亮。

文晓慧上班时间比谭斌早,所以起得更早,除了红肿的双眼,已看不出任何异样。她神色平静地刷牙、洗脸、化妆,再从衣橱里挑一套谭斌的职业装换上。

两人身材差不多,上班也都是所谓的正装,但衣服一上身就看出区别来。谭斌的衣服在她身上像大了一号,到处都有余地。

文晓慧对着镜子笑:“真难看。谭斌你真的会买衣服吗?”

化妆的时候又抱怨:“谭斌,你能不能换个香水啊?几十年如一日都是雅顿的绿茶,先不说它的味道淡到在男人那里一点儿存在感都没有,就说这香味,已经沦落成街香了好吗?买个面巾纸都是类似的味儿。”

谭斌撇撇嘴,只当作没听见,心里却稍觉安慰。还有心情挑剔衣服和化妆品,看来已无大碍。

她上前帮文晓慧扎起长发,装作不经意地说:“晚上还来我这儿吧,我一个人也怪闷的。”

她想起文晓慧自认识张伟光之后就退了租住的房子,搬进张伟光的公寓。两人关系结束,文晓慧立刻就失去了栖身之地。但这种话又不好明说,她怕让文晓慧尴尬。

“不用了。”文晓慧立刻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谭斌,咱多年的闺密了,若有需要,我不会跟你客气。但是我很累,就是想自己待几天,你别多心。”

“那你住哪儿?”

“我可以先住几天酒店,同时让中介找房子。”文晓慧用粉色的唇彩,将双唇涂抹得明艳动人,回过头粲然一笑,“不用担心,我没事。为个男人寻死觅活,我从我妈那儿没有继承这种基因。”

明知她在强颜欢笑,谭斌还是摸摸她的头发,回她一个安心的笑容:“好吧,下班我给你电话。”

文晓慧穿上外套,噘起红唇朝她飞一个吻,姿态娉婷地开门走了。谭斌站在飘窗前,目送她走出公寓楼,走向小区大门,一路上不断有男人向她行注目礼,她时装模特一般的步履因而走得更加妖娆多姿。

谭斌笑笑,终于安下心来,看看距离自己出门还有点儿时间,便打开计算机,上网浏览一下当日新闻。

一条并不起眼的行业新闻标题,让她挪动鼠标点进了正文。新闻本身没有任何价值,正式的官方语言,告知荷兰Engel公司CEO昨日抵京,与某部长会面。一看就是公司出钱买来的通稿。

但是文字旁边的照片,吸引了谭斌的视线。画面正中自然是两位笑容满面的正角儿,而一片深灰商务西装的背景中,有一张清俊沉静的面孔,格外引人注意。

谭斌又开始咯咯咬着杯子边。这么说,周六那天程睿敏是扔下了所有迎驾事宜,专门陪她耗了大半天。她开始反省自己的态度,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不管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诚意好像还是足够的。

时间很快到了出门的时候,并不容她多想。谭斌拎起背包和车钥匙,汇入每日浩浩荡荡的上班车流中去了。

03

谭斌今日的目的地,不是公司,而是普达集团总部的办公大楼。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寻找能和业务部经理田军深入交谈的机会,但这种深谈的气氛显然不是办公室里能培养出来的。她也曾试图邀请田军在外面的餐厅吃饭,田军答应了,但赴约时却带着三四个部下同来。搞得谭斌腹诽不已,心说他妈的又不是我要非礼你,至于这么小心吗?

对于田军,她一直不知道该怎样评价才算确切。无论和田军谈什么,他都会礼貌地点头,但点头并不意味着他听进去了,而是表达着不耐烦,意思是“我知道了”或者“我听说了”。他待人很客气也很周到,身上没有一般甲方常见的傲慢和无礼,但每一次面对他,谭斌都感觉底气不足。这种温文中拒人千里的气质,不知为何总让她想起程睿敏。

今天的会面依然令她气馁,但随后似乎出现了某种转机。

从田军办公室出来,谭斌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工程部几个熟人的办公室里挨个儿泡了一遍,打听到不少关于投标的小道消息,正准备打道回府,听到有人聊起运动的话题,间或夹杂着田军的名字。

谭斌立刻接上话头,把她半瓶子晃荡的运动知识发挥到极处。天知道,这些零零碎碎的知识,都来自时尚杂志,当然是《高尔夫》《时尚先生》之类所谓给成功男士看的杂志。

谭斌很少看那些女性杂志,通篇都在教育女性如何取悦男性,她觉得极其无聊。

离开普达时,她禁不住暗叫一声天助我也。田军居然是东直门外某家壁球俱乐部的会员。而谭斌的壁球水平,在它最流行的时候,曾经痛下过苦功。

下班后,谭斌开车到俱乐部,先办了一张十小时的体验卡,然后拉着年轻的教练聊了会儿天。对付这种年纪的大男孩,不用费多大功夫,只要不遗余力地猛夸,夸得他云山雾罩一脸潮红找不着北的时候,谭斌得到了她要的信息。

她的目的很简单,她要掐准时间在这里蹲点,等待田军出现,再做出无意邂逅的样子来。

二十出头的小教练涉世不深,显然让这位姐姐的盛赞迷昏了头,很快供出田军的锻炼时间。按照他提供的信息,连续几天,下了班谭斌就来俱乐部练球,边找感觉边踩点。

事实证明,这是一份有效的情报。

周六下午四点半,谭斌刚和陪练打了一局,便看到了要等的人。于是谭斌抹净汗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与目标擦身而过,然后把脸部肌肉调整出惊喜的样子,“哎呀”一声回过头。

时机选得正合适,田军恰好也转身,略显惊奇地看着她。但是,谭斌随后发现,百密终有一疏,不如意事总是十之八九。

田军并不是一个人,他身边的同伴取下球镜,一身白色的球衣,风致翩然,对着谭斌露出含蓄的微笑,笑容中却有不易察觉的揶揄。

这个人,竟是程睿敏。

谭斌立刻傻掉。田军前几天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未曾有人同行,所以她设计的剧本里,并没有第三者的出现。

这两人凑在一起实在出人意料,谭斌心里有根弦立刻颤了颤。不过她很快把情绪调整到位,上前轮流招呼:“田总,您好!哟,还有程总,真巧!”如今程睿敏也摇身变作甲方,虽然Engel公司三五年内成为MPL中国真正客户的希望比较渺茫,但毕竟是潜在的客户群。

比起办公室里一本正经的样子,穿着运动服的田军,显得异常随和。他起身让座:“是小谭啊,来,坐坐。”

谭斌正中下怀,连忙致谢,还未正式落座,程睿敏已经打开一罐汤力水递过来,声音很低,却充满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他说:“确实,很巧!”重音完全放在最后两个字上。

锻炼后的他一额碎汗,头发濡湿,看上去心情愉快,比平日精神得多。

谭斌猜测,也许是刚刚送走大老板,一时间如释重负的缘故。她不动声色地接过,温和地回答:“当然,无巧不成书,无利不起早嘛,程总。”言下之意,不用挤对我,大家都一样,不然您在这儿又是为了什么呢?

程睿敏摸着下巴笑一笑。

田军没有注意两人眉来眼去的官司,只是打量着谭斌堪称专业配置的球衣和球拍,好奇地问:“怎么,小谭你也喜欢壁球?打得怎么样?”

“还行,”谭斌小心地回答,“以前练过,扔了一段时间,觉得其他锻炼强度都不够,就又拾起来了。”

“嗬!”田军几乎被惊着了,“壁球的速度比网球快得多,很少有女孩子的体力能坚持半个小时以上。敢这么说话的,还是头

回见到,真的假的?”

程睿敏望着她似笑非笑,在旁插话:“真的假的练练不就知道了?”

谭斌趁机拎着拍子站起来:“田总,早就听说,您的水平够专业级的了,我仰慕已久,可是一直不敢露丑。今天这机会实在难得,您要是不嫌弃我资质平庸,就帮我指导指导?”

田军还在犹豫,谭斌已经打蛇随棍上:“田总,是不是要我叫您一声师傅?”她活泼地抱拳,“师傅在上,徒儿这厢有礼了!”

田军忍不住笑,拍她的肩膀:“好徒儿,来!”他分明来了兴趣,拿掉颈间的毛巾,开始活动腰腿和手臂。

谭斌转头:“那就对不起程总了,要不您先自己练着,待会儿我陪您玩一局?”

程睿敏眨眨眼,只是轻笑,但没有出声,似乎明白她的言不由衷。

田军也抱歉:“小程,不好意思啊。”

程睿敏摇摇手:“你们玩你们玩,我耐力不行,干脆休息会儿。”

一局下来,田军顿时对谭斌刮目相看。她的球风快而犀利,角度刁钻,节奏感却非常出色。谭斌自己也有些得意,十年间每天晨跑五公里练出来的体力,一般人一时半会儿还真达不到这境界。

田军对此十分惊讶:“每天?我的天,女孩子能这样意志坚定的,确实不多见,你怎么坚持下来的?”

“没什么呀。”谭斌一直不明白,不过每天一个小时的锻炼,很平常的个人习惯,为什么人人都把她当异类?

田军递饮料给她,闻言抬抬眉毛。

谭斌接着解释:“肯定也有想偷懒的时候,比如三九天,冷啊,不想出去。那就对自己狠心一点儿呗,这么个小事都搞不定,那我基本上不用出去混了。”

田军忍俊不禁,对程睿敏说:“发现没有?你们两个说话的口气非常像,到底是一家公司出来的。”

程睿敏不经意地回答:“有吗?我没注意过。”

“以前你说过,不能控制自己的人,就不可能控制别人。记得吗?”

程睿敏想一想,然后摇头:“忘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么违心的话?”

谭斌意外地抬起头来,奇怪,她分明记得。当她还是销售新人的时候,程睿敏时任北方区总监,在新人的入门培训课上,面对台下十几张年轻热诚的面孔,他这样开始了他的致辞。

“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你所有的抱负和激情,只能为自己所控制,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没有人能够完全代替你,也没有任何人、任何环境能够毁灭你的光荣和梦想,除了你自己!成功的机会总是留给那些能够控制自己的人!”

The glory and the dream!光荣与梦想!

培训教室里十几颗同样年轻的心灵,顷刻间被程睿敏煽动得热血沸腾。谭斌亦不例外,刹那间只觉双眼湿润。她甚至把整句话做成屏保,一直用了三年,直到更换电脑。

但是这句话的原创者,如今却是一副兴致索然的样子,似乎完全不愿再提起。谭斌低下头,默默喝着手中的饮料。

田军抬起手腕看表,她这才惊觉,立即建议:“田总,您看正好到吃饭点儿了,今天您一定得给我个机会,一起吃顿便饭。”

这次田军没有拒绝,问程睿敏:“你也一起来?”

程睿敏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得促狭:“和美女共进晚餐的机会,多难得啊!我不能做这电灯泡。”他拎起球包甩在肩上,真的说走就走。

田军只好对谭斌笑着摇摇头,并不介意他的调侃。

去饭馆的路上,谭斌收到一条短信,只有五个单词:

Well done. Keep going, Girl!

她握着手机,悄悄扬起嘴角。

田军像是对谭斌产生了真正的兴趣,不再冷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笑起来神色明快。两人聊天的话题很发散,从行业新闻开始,到网上最热的话题,后来不知怎么转到孩子的教育上。

提起十几岁的女儿晴晴,田军不胜烦恼,终于露出感性的一面。

“我想早点儿送她出去读书,可这孩子,英语成绩一直提不上去。”

谭斌斟出红酒,慢慢说:“小孩儿贪玩,又在青春逆反期,您不能逼着她学,最好找点儿好玩的东西,让她先提起兴趣。”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英语夏令营,带她出国玩,家里接待交换学生,都没用,这孩子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谭斌适时地叹口气,以示同情,“还是她自己肯学才行。最好有语言环境,没有咱们就要费点儿功夫。”

田军问:“小谭,你进外企前,英语是怎么学的?”

谭斌低头笑一笑:“不瞒您说,当年我应聘MPL时,英语也不好,尤其是听力。和面试官面谈,他能听懂我说话,我却听不懂他说的,只好临时找个中国同事在旁翻译。他很坦白,说非常欣赏我的工作能力,可是很为我的语言能力遗憾,当时我也很郁闷,我将他军说,不是有三个月试用期吗?敢不敢给我三个月时间?听力再不行我就自己走人。”

“嗬,立军令状啊,你可真够狠的!那后来呢?”

“他居然真的收了我。我从国企辞职出来,自断退路,只能背水一战。用的方法比较笨,就是找来喜欢的电影,隐藏字幕,一遍一遍反复看,直到演员说了上句,我马上就能接下面的台词,然后再换另一部。等我看完十几部,有一天突然发现,哎,日常工作中的交流居然没问题了。”

田军听得忘了动筷子:“整个过程有多长?”

“四个月左右吧,过程很枯燥,可是凭着对片中帅哥的热爱,硬是坚持下来了。”谭斌笑起来,蘸着酒,在桌上画一条折线,“您知道,语言能力的提高,往往不是曲线上升,而是一个平台期接一个平台期的跳跃,关键是持之以恒的坚持。”

田军盯着那条折线迟疑片刻:“小谭,你看要不这样?下周六打球我带上晴晴,有空你和她聊聊。我和她妈说话,她根本就当是耳旁风。”

谭斌一口答应:“行,我试试。”

能进行到这一步,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这顿饭收获颇丰。余永麟说过,只要用心去寻找,每个人都有他的软肋。而田军的软肋,看来就是他的女儿。

想起程睿敏临走时那个可恶的微笑,谭斌不禁出神,这家伙的软肋又在哪儿呢?他和田军的关系,乍看过去相当亲密随便,鉴于之前他与MPL的恩怨,会不会对集采结果有消极影响?

谭斌瞬间骤觉千头万绪纷至沓来,脑中一片混乱纷纭,不由皱起眉头。

04

回家途中经过超市,她停下车,买了不少水果,又拨电话给文晓慧。

文晓慧接得很快:“不过去了,每次都连累你睡不好。”

“没事儿,不是周末嘛,你来吧,我做水果沙拉给你吃。”

“算了,你自个儿留着慢慢享用吧。”

“放我鸽子,真没人品。这么多水果让我一个人吃到什么时候?”谭斌倒在沙发上,以手覆额,连声哀叹。

文晓慧没有立刻反应,听筒里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听得谭斌心里一沉,这是打火机的声音。几天的工夫,向来反对抽烟的文晓慧,已经手势纯熟。

“哎,告诉你一秘诀啊,”文晓慧的声音显得轻松无比,“碎果肉配上八喜的朗姆葡萄冰激凌,再加点儿百利甜,味道好得没话说。”完全若无其事,再不提起当日的旧话题。

谭斌不好勉强,也许文晓慧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复原。停一停她说:“出去玩一趟怎么样?最近马尔代夫和巴厘岛都在打折。”

“去过了,都没什么意思,哪哪都一样。而且你又不跟我去。”

“或者去欧洲?那我可以考虑一下。晓慧,我觉得你应该一个人出去走走,当你觉得世界很大的时候,那个曾让你伤心的人,或许会变成尘世间的一粒沙子。”

文晓慧沉默一会儿:“让我想想。谢谢你,谭斌。”

“甭跟我见外,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

“好。”

“晓慧……”

“什么?”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对吧?”

文晓慧吓一跳:“你想干什么?和我绝交?”

“不是,我只是觉得,每次我有事,你总是第一时间赶到,帮我打点一切。轮到你,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你个白痴!”虽然用词贬损,语气却是温柔的。

“真的,晓慧,我很抱歉。”

那一头的文晓慧托着下巴,啼笑皆非地考虑着如何回答。线路间一片寂然,静得似乎能听到她手中纸烟燃烧的声音。

过一会儿她开口,声音平静:“谭斌我跟你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有些事,完全是我咎由自取,可不管怎么样,我还有父母和你这个朋友。将来哪天,无论我混到多惨,总算有父母可以投奔,他们会随时无条件地收容我,无论别人怎么想,只有你永远不会错看我,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了,你千万别胡思乱想。”

挂了电话,谭斌握着话筒呆了半晌,文晓慧能想开了她自然欣慰,可突然间变得如此成熟懂事,让她非常不适应,她更习惯那个言行无忌的旧友。

另有一件更让人不安的事,谭斌想起来就心惊肉跳。从她生日那天开始,一直无法再联络上沈培。

她和沈培的联系方式,就是一部手机,手机信号中断,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也就消失了。要到这个时候,谭斌才发觉,虽然和沈培相处了将近两年,但对他生活圈子的了解,依然停留在最肤浅的表层。

沈培的父母,因他从未起过觐见双方父母的念头,所以她只见过照片,素未谋面。沈培带她见过几次朋友,很想让她慢慢适应小圈子的风格。谭斌并不抱怨,可每次都闷得几乎流眼泪,他察觉到,也就停止了努力。但她同样也从未带沈培进入自己的社交圈,是怕双方话不投机,彼此尴尬至无言以对。

临到今日,想找个人打听消息,都无从下手,也不知道沈培的父母是否和他有联络。谭斌踟蹰很久,终于翻出兰州同事的电话,硬着头皮拨过去。那位同事的老公,在当地移动公司工作,可以用某种方式,查到手机机主与移动网络的交互信息。

半个小时后消息回来,沈培的手机最后一次网络登记,是上周六下午五点零七分,位置在广河县三甲集镇的国道附近。也就是说,从那个时候起,他的手机再没有开过机。

同事是个热心人,不住地宽慰谭斌,说沈培他们的车队可能是进了无人区,没有网络信号,或者找不到手机充电的地方,一直没有开机。她还说,七八辆车十几个人在一起,没有消息就代表好消息,否则不会一周都不通音信。

谭斌握着电话的手,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

“周一我再找公安局的朋友打听,Cherie你放宽心,不会有事的。”好心的同事犹自安慰道。

谭斌勉强笑着谢过同事,打开Google的页面,输入“甘肃三甲集镇”几个字。仿佛是为了加重她的不安,随后跳出来的信息,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灼伤了她的眼睛。

“三甲集镇,曾被美国《时代》周刊称为中国最大的毒品集散地之一。”

谭斌呆呆地盯着这行字,脑子里嗡嗡直响,似一群黄蜂在头顶盘旋。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惴惴不安地等待,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人崩溃。

她只能在睡梦中为沈培的安全担忧,一早起床,其他该做的事还要接着做,世界不会因为她的焦虑而停止运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