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埋藏
01
谭斌第一次迟到得离谱。
她原想休几天年假,但一打开邮箱便知道基本不可能。需要她处置的事一件接一件,她的位置,连一个可以暂时接手的人都没有。
她匆匆走进办公室,白衬衣配灰西裤依然无懈可击,但可以遮着大半张脸的墨镜,却挡不住她异常苍白的脸色。摘了墨镜,能清楚看到左眼下青肿的痕迹,以及嘴角结痂的伤口。
同事和她若无其事地打招呼,对她脸上的伤痕视而不见。这种可能涉及隐私的话题,除非双方关系特别近,谁也不会主动提起,除非当事人自己解释。
一晚上只睡了三四个小时,谭斌撑得异常辛苦,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靠咖啡提神。而且她一想起沈培,胸口便像刀剜一般锐疼,此刻情愿有事情把脑子占满,这样才不会胡思乱想。
打开Outlook检查邮件,满屏的文字在眼前跳跃不定,让人心头烦躁欲呕。谭斌定定神,喝口咖啡,努力集中起精神。
看到发件人里有刘秉康的名字,不敢怠慢,立刻点开。昨天下午两人谈到一半,谭斌就匆匆离开,刘秉康晚间飞往新加坡之前,给谭斌留下作业,今天务必把三季度的销售数字落实。对谭斌辖下的五个省,他给出的新销售目标,比半年前的预测,高出了百分之二十。
这是程睿敏离开后的第一个季度,如果数字惨淡,刘秉康脸上会很不好看;并且也是谭斌担任代理总监后的第一个季度,任务是否能完成,对能否把“Acting”这个单词从她的名片中去掉,也至关重要。对两人来说,除了达成目标,都没有任何退路,也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谭斌扶着额头,觉得一侧太阳穴嗵嗵乱跳。昨天她对能不能完成原定目标还心存疑虑,这新增加的百分之二十,简直能要了她的命。
普达的集采合同,下个季度才有可能完全结束,计入销售业绩,对本季度的数字没有任何帮助。河北和天津地区的销售机会,既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唯一可以挖掘到增长机会的,是北京地区。
她只好把北京地区的销售经理周杨叫过来。但他一看数字就跳了起来:“绝对不可能!”他嚷嚷,“这是谁同意的?简直疯了!”
谭斌按住他的肩膀:“Young,少安毋躁,不是在和你商量吗?”
带了两个多月团队,谭斌基本上已经摸透他们的脾气。周杨是那种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的消极性格,对任何建议要求,第一反应肯定是否定,但如果能按捺住他的性子,说明道理之后,他也会接受。
周杨气哼哼地坐下,脸扭到一边,鼻孔里似乎向外喷着冷气。
谭斌只装作没看见,慢腾腾地继续说:“这是Kenny敲死的数字,我还没有点头,因为没有和你们确认。退一万步说,即使我们不能完成,也该有个合理的理由和数字,让Kenny明白对吧?”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Young,我太了解你,兜里总喜欢藏一点儿,把所有可能签合同的case都拿出来吧。当然,该藏着掖着的,我也会帮你。”
周杨只好接上投影仪,把Excel表打在大屏幕上。他边调整着焦距边嘟囔:“反正我做不到,太没谱了。你看人南方区的SD,为了一个数,和Kenny当场拍了桌子。Cherie,该强硬的时候你也得强硬,不能最后让我们顶雷呀?”
谭斌看他一眼:“别的区关起门来什么样你知道吗?”
周杨嘀咕:“至少老乔那边没听说增加target 。”
谭斌有点儿生气,但时间有限,她懒得和他理论,只顾专注地盯着屏幕,强迫他一个个确认着机会率。最后把所有机会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销售额加起来,得出的数字,已经非常接近想要达到的目标。
周杨照例反对,但是口气不再强硬:“这不行,百分之八十的机会,随时会崩盘,老大你不能害我!”
有了这个数字,谭斌心里多少有了底。她不想太逼他,又要给自己给刘秉康一个交代,只能采取折中的办法。
“这样吧Young,咱们这里达成一个共识:第一,你必须要保证完成原来的target;第二,我答应你,这多出来的部分,我只当作可能完成的目标报上去。只要能签下合同,你需要任何资源,人手也好,折扣也好,都可以提要求。”
周杨立刻直起身:“真的?”
“真的。”
“那好,”周杨马上开出条件,“我要换销售代表。”
谭斌惊讶道:“方芳?”
“对。”
“为什么?”
“我没有带过这么笨的下属,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也不知道她天天在做什么,偶尔支她办件事,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居然跟我说,她是销售代表,不是秘书。”
谭斌沉默片刻,然后问:“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你有没有告诉过她该怎么做?”
周杨不屑地回答:“都要别人告诉她,还要她干什么?您天天教育我应该怎么做了吗?”
谭斌稍微思考一下,很快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方芳跟着她的时候,每个月的月初,这个月该做什么,她会写一份详细的计划交给方芳,每周五两人共同回顾完成情况,月末再做次总结。看来就是因为她那时管得太细太多,反而限制了方芳自己做决断的能力。周杨是大咧咧的风格,最讨厌做计划,他自己心里当然有数,跟着他的人却难免一头雾水,无所适从。
谭斌看看腕表,已接近午餐的点儿,只好长话短说:“Young,我相信你是最好的销售经理,不然不会把你放在北京的位置上。但我对你有一个要求。不要轻易否定你的下属,你是他们的manager,也是他们的leader和coach ,对他们的成长负有责任。他们做得不好,你自己首先要反省。想过没有,球队输了球,先下课的,为什么往往是教练?”
周杨并不同意,一副抬杠的架势:“如果是中国足球队,谁下课都没用。”
谭斌无奈,做个暂停的手势:“好好,回头咱俩找个时间细谈,你先保证销售完成target。今天我和方芳先谈谈。”
但她没想到,午饭时刚和方芳提起话头,方芳就哭了:“我不干了,真的没法儿再和他共事。”
谭斌递纸巾给她:“哎哟,怎么又哭了?以前你没这么多眼泪嘛。”
方芳把脸埋在纸巾里,抽噎一会儿止住眼泪:“你给我调个地区吧,哪儿都行,出差也没关系。我快被折磨疯了,自从转到他名下,就没有痛快过,怎么都是错,我压根儿就没做对过事。”
谭斌放下筷子,苦笑,发觉自己低估了事态,这已经不是调停可以解决的矛盾。想了想她说:“我问你,假如我给你调个地区,你发现和新上司也合不来,那时候该怎么办?”
方芳抬起泪眼,看着谭斌:“Cherie,你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换掉?”
“为什么?”
“我跟了你两年,他一直认为我是你的人,怕我跟你告状,对我处处忌讳。他那点儿猫腻事儿,我都不稀罕说,跟一辈子没见过钱一样……”
“方芳。”谭斌厉声制止她,“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不希望再听到同样的话。我上次跟你说的,你根本没有听进去。Young的工作能力很强,跟着他你能学到很多,为什么你就不能调整心态,好好和他相处?”
“我已经尽力在做了,我尊重他,事事都征求他的意见。可他呢?他为什么不调整心态,学学怎么去尊重别人?他要做什么,从来不提前打招呼,想起一出是一出,我还要天天和他玩猜心游戏,猜错了就发脾气。他谁呀他?我孝顺自己爹妈都没这么上心过。”方芳的声音不自觉变大,语气冲动而激烈,脸涨得通红。
谭斌叹口气:“方芳,你在客户面前不是这样的。你能针对不同的客户对症下药,为什么不能把你的上司也当作客户?”
“上司和客户能一样吗?”
“为什么不一样?客户那里你销售的是产品,上司跟前你销售的是自己。职场中哪儿有什么黑白之分?上司更不适宜用好坏来评价。”
“那用什么?”
“公平,或者非公平。你为他做事,贡献你的时间和精力,他给你资源和个人发展的机会,双方等价交换,只要交易公平就OK。至于什么合不合得来,那不是professional的表达方式。你现在的关键是调整好心态和Young好好相处,这是你工作的一部分。答应我,再坚持三个月,如果集采结束,你还是不能适应,我们再谈论换地方的可能性。”
方芳垂下眼睛,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对不起,我知道你压力很大,还给你添麻烦。不过Cherie,你要小心Young。虽然你刚才说职场中不能以好坏评价一个人,但我必须得说,他不是一个好人。”
谭斌无奈地摇头:“算了,赶紧吃吧,待会儿还有会呢。”
回到办公室,谭斌写了一份邮件发给人力资源部的同事,请她给周杨安排关于领导能力的培训。沟通是双方面的,公平起见,周杨也应该学会如何和女性下属相处。
02
那天下午,谭斌提前离开公司,真的去雍和宫上了三炷香。在北京生活了近十年,却从未走进过雍和宫。她学着别人的样子,似模似样地磕头、上香。
临到许愿,她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请保佑他平安回来!
一滴眼泪落在蒲垫前,水晕迅速洇开,消失在砖缝里。
随后几天,谭斌和黄槿一直保持着联系,她知道沈培的父亲出院,但血压依旧不稳,在家休养。甘肃警方连日来的搜索徒劳无获,既无沈培的消息,也没有两个毒贩的行踪。
每天上班下班,机械地处理着手头的日常业务,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可实际上她夜夜失眠,仅靠每晚临睡前的一杯红酒和一粒安眠药,才能睡几个小时。药物控制下的梦境支离破碎,醒过来记不得其他细节,但每次都会有沈培浑身是血向她呼救的镜头。
直到有天晚上,谭斌从噩梦中醒来,觉得胃部像被人拿毛巾绞住一样难受。她在卫生间吐了好久,又在浴缸边坐了十几分钟,这才意识到,再找不到沈培,下一个倒下的,很可能就是她了。
其间文晓慧在MSN和QQ上看不到她,发短信不见回复,打电话语焉不详,终于焦躁起来,下班时分在公司门口堵到她。
谭斌看到她明显一怔,有些意外,但什么也没有说,拉开车门坐进去。等她转过脸,文晓慧猛抽一口冷气:“怎么像抽过大烟,整个人都缩了水?这脸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谭斌眼角的青紫略有消退,却依然触目惊心。她无法再隐瞒,只得一五一十交代,但她没有提到和程睿敏独处的一夜。
那天之后程睿敏没有再联系过她,她也从来不敢回想那一夜的任何细节,仿佛心口温软的一块,柔软得无法碰触,她只能将那晚的记忆深深地埋藏起来,生怕一见天日,那点暖人的温度便会随风飘逝。几次欲拨电话,按下拨通键前又改了主意。她不知道除了问问伤势,还能跟他说什么。
文晓慧开车,一直维持着沉默,然后问:“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一个人闷着?”
“我都不知道如何消化,说给你听有什么用?多一个人担心。”
文晓慧用眼角的余光瞟她,表情无奈:“行,你就一个人死撑吧,我看你哪天崩溃。”
谭斌却聊起别的话题:“你还好吗?”
“你指什么?”
“所有。”
“你是想问,我和张伟光的事吧?”
谭斌不说话,表示默认。
“他打过几回电话,我没接。周末在家收拾房间,瞧见他送我的那些东西,看着恶心,却下不了决心处理。佩服人家言情片女主角,几克拉的钻戒,一扬小手,嗖一声就甩进海里,多潇洒,觉得自个儿拖泥带水的特没劲。”
谭斌听得哭笑不得。
“比较特别一点儿的新闻是,那丫头前天找过我。”
“啊?”谭斌意外,“她已经占尽便宜,还找你干什么?”
“不甘心哪。你想啊,她觉得那么大一块香饽饽,出尽百宝才弄到手,就等着我撒泼打滚哀求她放手,好巩固胜利者的成就感,我却没声了。她多没趣,多寂寞啊!”
“哎哟,人家还是一个孩子,你不能以大欺小嘛。”
“我已经很收敛了,按我以前的脾气,说不准再给她一个大嘴巴。可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懒得跟她动气了,我也不恨张伟光,既已散了就是路人,每一段感情都是自己的前世今生,只有妥善掩埋上一段感情,才能继续开始新的旅程,对吧?”
谭斌终于笑笑,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车子到了小区门口,两人挥手道别。转过身,谭斌脸上的笑容就垮了下来,进了家门,房间里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拖鞋一左一右甩在玄关处,一室的岑寂扑面而来。
她脱下外套,打开客厅的顶灯,走近餐桌后的墙壁。墙上的四个谭斌静静地望着她,透过一层柔软的灰尘,凝望着她尚未出现皱纹的脸庞。
谭斌将额头贴在画上,轻轻道:“你快回来吧……”
03
不管谭斌心里搁着再多的事,日子还要继续。周末和田军依旧约在壁球俱乐部,他果然带着女儿晴晴同来。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穿一身运动服,脸有点儿圆润,可是眉清目秀挺可爱,就是话少。谭斌连续欠觉,体力便有点儿跟不上,一局下来就脸色发白,只好请来陪练继续。
她在一旁逗晴晴说话,那小孩却挺酷,回她时“嗯”“啊”“是”,一直没有超过三个字。
谭斌摸摸她的头,心说这孩子颇有乃父之风。
趁着田军下来擦汗喝水,她过去商量:“我想带晴晴出去玩半天。”
田军今天的目
的,本来就不是为了打球,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并开玩笑说:“打骂都由得你,只要不把我们晴晴拐卖了。”
临到和晴晴商量,她从齐刷刷的刘海儿下面,目光灼灼地打量着谭斌,半晌才点头。
谭斌曾向年长的同事请教十几岁孩子的心理,同事给她推荐了两本小说,据说出自其女儿最喜欢的两位言情天后。
谭斌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其间忍过无数次关闭电脑的冲动,终于看完一本。她深感困惑,频频问:“我这么大的时候,看的是古龙和亦舒,最不济也是严沁,现在的孩子在想些什么?”
同事一言以蔽之:“Cherie,你显然老了,也过时了。”
此刻过时的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临行前谭斌多了个心眼,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追问一句:“嫂子知道吗?最好和她打声招呼。”
田军惊讶于她的细心和敏感:“没事儿,你们去吧,我和晴晴她妈已经说过了,她知道。”
谭斌的宝来还在车行整修,此行特意借了文晓慧的车代步。问晴晴想去哪儿,她顾左右而言他:“谭阿姨我喜欢你的头发。”
不容易,这回总算多于三个字。谭斌笑笑回应:“你头发也挺好看,谁带你收拾的?”
“我妈,”晴晴恨恨地揪着刘海儿,“她的审美土死了,又不许我自己拿主意。”
谭斌想笑,又怕伤了孩子的自尊心,只好扭过脸强忍。一时想起自己的高中时代,偷偷喜欢上同班的校篮球队队长,渴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刚在头发上玩点儿花样,便被母亲发现,斥为不务正业,勒令立刻改回原样。
回顾自己灰扑扑的少年时代,谭斌时常感觉抱憾。有时和母亲玩笑着提起,母亲亦有悔意,但仍然嘴硬:“我那是为你好,否则你怎么能考上大学?”
她忽然同情起晴晴,索性带她到自己常去的发廊。
学生不能烫发染发,也不能变化太大,和发型师商量半天,发型师终于下了剪子。
晴晴显然挺有主意,并没有听任他们摆布,不时制止发型师的手势,询问他的意图。
谭斌感觉尴尬,发型师倒显得怡然。这小孩虽然挑剔,可还算礼貌,他平日见识的顾客,比她难缠的多得是。
在发型师的手下,新发型渐显雏形。其实也很简单,不过刘海儿削薄,露出部分额头,两侧头发剪短,修出层次,自然内卷的发梢遮住鼓鼓的腮帮,脸型顿显秀气。
晴晴对着镜子看了半天,终于点头“嗯”了一声,表示还算满意。谭斌如蒙大赦,深觉现在的小孩不好对付。
再上车,晴晴明显活泼起来,问题又多又刁钻,问得谭斌无法应付,几乎败下阵来。像是“你长这么好看,老板会不会骚扰你”,或者“你的老板帅吗?你是否会爱上他”之类,谭斌冷汗直冒,不知该如何回答。
晚饭两人去了马克西姆西餐厅,谭斌耐心教她如何点全套西餐,如何用葡萄酒佐配不同的食物。
这时候晴晴已完全放下戒心,絮絮向谭斌述说心事。少女的烦恼,无非是暗恋某位学长,却得不到回应。
谭斌给她倒了一点点水果汽酒,笑笑说:“高一的时候,我也喜欢过一个人。他学习很好,所以特别骄傲,傲得凡人不理那种。我很生气,心说有什么了不起,然后拼命用功,直到名次和他并驾齐驱……”
晴晴听得出神,一路问:“后来呢?是不是他开始倒追你?”
“不是你想象的故事,”谭斌说,“等我超过他再回头,忽然发现,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我以前看到的,那些让我着迷的优点,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加在他身上的……”
这么深奥的话,晴晴居然听懂了,她问:“我要站得比他高,才能看到真正的他,对吗?”
谭斌欣慰地点头,同时拍拍她红润的脸蛋,以示鼓励。
终于谈到学习,谭斌尽量轻描淡写地说:“英语只是种工具,不用想得太复杂,掌握了它,它就能帮你打开世界的另一扇窗,你会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包括你爸爸妈妈。”
不知道这些话能在晴晴的心中停留多久,但周一和田军见面,她发觉所做的努力,已在田军身上出现效果。当邀请田军出席周四的技术交流时,田军没有立刻拒绝,只是为难地解释:“前面几个交流我都没有去,只参加你们的,对其他供应商不公平。”
谭斌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您能派个代表吗?我们准备的RFQ,不全是技术方面的,与业务发展也有关系,如果只有设备部的人参加,对最后的结果评定,不能算是太全面公允,您说对吧?”
田军犹豫片刻:“把你们的资料留下,我看看。”
谭斌见他口气松动,立刻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文件。不过涉及保密,她只能把内容提要摘出来,又挑了几页和业务发展有关的文字打印出来。
田军默默看了两遍,然后客气地说:“这些信息,最感兴趣的,应该是市场部。这样吧,我和市场部廖总打声招呼,请他们派代表出席,你看行吗?”
口气虽然委婉,表达的意思却很坚决,业务部在前期不会介入。谭斌有点儿失望,心里暗自揣度一会儿,觉得市场部的廖总也是招标组副组长,如果能有市场部副经理一级的人出面,勉强也压得住场面。
而招标刚进入状态,逼得太紧,容易适得其反,反而招人反感。她趁机鸣金收兵,忙不迭地道谢。
04
当天晚上十点左右,谭斌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手机接通,信号非常不好,时断时续,只听到一个人呜啦呜啦地大声喊话,她却听不懂一个字。
谭斌以为有人恶作剧,耐着性子问:“你是谁?您能说普通话吗?”
那边顿时安静下来,过一会儿,吧嗒一声挂了电话。
谭斌摇头,把手机扔到一边,接着写她的邮件。写着写着,不知心里哪根弦触动了一下,她的手突然有点儿发抖。
从手机里调出刚才的号码,三秒钟后,网上查询的结果分明是:卡号归属地,甘肃甘南,神州行卡。
谭斌手指冰凉,几乎捏不住手机。她拨回去,铃音一遍遍回响,却没有人接。再拨几次,对方关机了。
谭斌无计可施,一时间紧张得浑身哆嗦。那号码既然是神州行,街头随处就可以买到,不需要任何证件,自然不能依靠它找到机主信息。
她咬牙坐了一会儿,翻出钱包,里面有张卡片,是上回甘肃省公安厅两个警察留下的联系方式。
这一次很顺利,只一声回铃,电话就通了,听声音是那个老警察。他抄下号码,告诉谭斌保持手机和其他通讯方式二十四小时畅通,对方很可能再打回来。现在首先要确认的,是打电话的人的确和沈培有关。
谭斌回答:“可是他们说话我听不懂,该怎么对话?”
“听你的描述,很可能是当地藏民,他们很多不会说汉话,可听得懂。我们马上申请监听和翻译,但人员设备到位,法定程序批准,都需要时间。你听着,再有类似的电话,用缓慢清楚的普通话告诉他,留下联系方式,很快会有懂藏语的人和他们联系。”
当晚谭斌把客厅的座机挪进卧室,手机铃声调至最大,生怕错过再次来电,但整晚手机都没有再响起。
第二天一早,谭斌再次尝试着拨回去,那个号倒是开机了,依然如故,无人接听。听筒里一声接一声的回铃音,让谭斌焦躁无比,觉得自己再次接近崩溃边缘。但她最终没有忘记将这件事通知黄槿,请她转告沈培父母,沈培的下落终于见了一点儿曙光。
上午十点的时候,兰州警方终于传来消息,谭斌提供的号码,果然是甘南藏族自治州的神州行号段,持机人位于碌曲阿不去乎附近。老警察告诉谭斌,从后天开始,她的手机和座机,沈培父母的电话,都将被公安局监听。
虽然监听不会涉及公司业务往来的通话,谭斌还是按照规定,向直接上司刘秉康和人力资源部做了通报和备案。
刘秉康只觉得谭斌最近郁郁寡欢,这时候才知道出了什么事,建议她休几天年假,将手头的工作暂时转交乔利维。谭斌想了想,不再坚持,同意了。她现在的样子,虽然外表看不出异常,可在神思恍惚的状态下继续工作,说不定会捅出大娄子。
面对乔利维,谭斌只说家里有私事要处理,交接完工作,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乔利维却探过身,神秘地说:“Cherie你知道吗?本月SD的review,除了日常列席的其他部门的头儿,李先生也要来参加。”
谭斌霍地抬起头:“什么?”
李海洋,三个月来几乎被销售队伍遗忘的CEO,居然又在人们的视线中出现。她一向认为事物反常即为妖,这是不是预示着将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看她一脸惊讶的表情,乔利维轻轻给出答案:“欧洲总部那边的机构刚刚调整完毕,这事你肯定知道吧?现在轮到各个分公司重新划分蛋糕,咱们的李先生在总部找到了新靠山,恐怕要趁机上位了。”
谭斌“啊”了一声:“又要开始重新站队了?”
“是啊。”乔利维笑起来,“你看,Ray和Tony他们,真是六月飞雪,走得比窦娥还冤。要是再忍一忍,忍到现在,将来到底是谁的天下,还真难说啊。”
谭斌一时间震惊过度,几乎不能言语。升职以后她的眼界骤然放宽,终日在这些人精间辗转,看清了更多曾经模糊不清的细节。
刘秉康在MPL数年经营,前任CEO离任时,他几乎把所有重要的部门都换上了自己的人。李海洋初来乍到,一直想插手几块重要的业务,无奈对方关防严密,几乎水泼不进,直至他在程睿敏身上找到突破点。程睿敏和刘秉康长期不和,在公司中高层已是公开的秘密,去年下半年开始,因长期发展战略上的分歧,两人关系更加恶化。
而程睿敏最后被迫离开公司,明显是因为急于求成,以至于错误地判断形势,高估了李海洋,也低估了刘秉康。
于是某个关口李海洋果断弃卒,刘秉康则阵前挥泪斩马谡,程睿敏就成为牺牲品。其后以余永麟等人的离职作为代价,促成了暂时的平静,但李、刘两人的较量一刻未曾停止过。此刻新一轮的权力角逐即将开始,平衡被打破,又会出现新的动荡和混乱。
见她不出声,乔利维追问:“这事你怎么想?”
谭斌笑笑:“这跟咱们没什么关系吧,老乔?虽然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最后总得有人出力干活吧?
她不是在敷衍乔利维,而是真的有感而发。谭斌的天性里没有任何赌徒的成分,喜欢稳扎稳打。形势未明朗化之前,她能做的,只有继续规矩做人,握紧客户和销售数字两个重要资源。
坐在出租车里,将这几个月销售部门捉襟见肘的窘况仔细回忆一遍,谭斌暗自叹口气,不自觉怀念起程睿敏在任时井井有条的昔日状态。她拿出手机,犹豫一会儿,终于按下程睿敏的号码。
“您好!”程睿敏的声音非常低。
“我是谭斌,一直也没过去看看你,实在抱歉。”谭斌小心斟酌着措辞,“背上的伤,好点儿了吗?”
“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程睿敏的声音大了点儿,但还是有气无力。
“你怎么了?生病了?”谭斌起了疑心。
程睿敏在那边轻轻笑起来:“不是,刚从荷兰回来,正倒时差呢。”
“哦,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
“没关系,反正醒了。小谭,你那边怎么样?”
“嗯,还在等消息,”听他声音沙哑,谭斌不忍多说,“你赶紧休息,回头再聊,我先挂了。”
她把手机从耳边移开,没有听到手机里传来的最后一句话,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程先生,您身上带着心电监测仪,不能使用手机。”
05
谭斌申请了四天年假,可几天来她过得并不安静。日常工作中的千头万绪,三个小时的交接并不能交代一切,还是有电话和邮件不停地骚扰。不过警方的行动还算迅速。首先根据手机的位置定位,将持机人锁定在方圆十几公里的范围内,一天后居然找到了机主。
但传讯结果让人大失所望。
机主只是阿不去乎附近的一户普通牧民,那张神州行卡是他的一项副业,作为流动的公用电话,服务对象是秋季迁徙期路经此地、偶有通信需要的草原牧民。
警方调出通话记录,发现这个号码果真只有打出的电话,少有被叫记录。
据机主回忆,那天晚上确实有一个男人找来,打了一个电话就匆匆离开。他之所以对这个男人还有印象,是那男人拿着一张旧报纸,上面有一个手写的电话号码,字迹歪歪扭扭,潦草而敷衍,仿佛是蘸着酱油匆匆写就。
而第二天一早,这个男人,包括他的家眷、牛车和羊群,都离开了阿不去乎的地面,沿着草原继续向南迁移。
警察取出两个毒贩的照片让机主辨认,他摇头,再换沈培的照片,他还是摇头,坚持说没有见过这个人。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在这里中断了。
谭斌接到黄槿的电话,听说警方有新进展,立刻放下一切,十万火急赶到沈培家。但她没有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令人失望的消息。
谭斌伏下身,双手掩着脸,忽然间悲从中来,再也不想抬头,全身的力气都似乎消失殆尽。
黄槿轻轻碰碰她,附耳道:“师母已经不行了,你千万可得撑住。”
这是谭斌第一次见到沈培的母亲,清雅秀丽,远远看过去年轻得令人吃惊,走近了,才能从眼角额头看出年纪。沈培的眉眼明显来自她的遗传,但并未尽得神韵。此刻她靠在椅背上,双眼红肿,眼神呆滞,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谭斌深呼吸,让自己的情绪尽量稳定,走过去蹲在她的身前:“阿姨,您别难过。我觉得这是好消息。”
她微微抬起睫毛,看谭斌一眼,目光
毫无焦点。
“您想想,在那种地方,只有沈培才知道我的手机号码。这至少说明一件事,沈培他很可能还好好活着,而且在设法跟我们联系,并没有落在逃犯手里……”
谭斌控制不住地哽咽,终于说不下去,背转过身,抹去眼泪。
沈母看着谭斌,眼睛里有一闪而逝的厌恶。她开口,声音颇有些生硬:“黄槿,我有点儿累了,送谭小姐回去吧。”黄槿送谭斌出门,疑惑地问:“谭斌,真像你说的,沈培他没事儿?”
谭斌不语,望着天空,半天叹口气:“我不知道,也许他吉人自有天相。”
后来的几天,在谭斌的记忆里拥挤而混乱。
她不大的两居室里,又挤进来三个人,两个负责监听的便衣警察,一个民族学院的藏族学生。他们在客厅里边执行任务边聊天看电视,谭斌一个人闷在卧室上网、收发邮件,困了就乱七八糟和衣在床上睡一觉。环境的杂乱,反而减轻了她心头的压力,那几个夜晚不再有梦。
好在这一次,并没有让人们等太久。
手机的铃声,在清晨六点左右响起,扰人酣梦,愈发惊心。0941,甘南地区的长途区号。
谭斌直接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跑进客厅。一切就绪,她手指哆嗦着按下接听键。
依然是她听不懂的方言,但其中分明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名字,虽然发音不准,却足够辨认。
……沈培……
……沈培……
谭斌求援的目光投向那个藏族学生。
他上前,用藏语对话几句之后,诧异地抬起头问:“斌斌是谁?”
谭斌的心脏剧烈狂跳:“是我!”
藏族学生说:“他说他是××寺的喇嘛,有人要和一个叫斌斌的说话。”
谭斌扑过去,膝盖重重撞在茶几上,疼痛钻心。她什么也顾不上,几乎是爬过去对着话筒,双手簌簌发抖:“小培,是你吗?我是斌斌……喂,小培,求你,你说话呀……”
人们紧张地等待着,电话里却静默一片,只有电流声咝咝地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终于传过来,微弱嘶哑,但谭斌还是听出了那个熟悉的称呼:“斌斌……”
这一声久候不至的呼唤,让谭斌闭上眼睛,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是我……小培……你在哪儿?”
“斌斌……”
“我在……我在这儿!”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一脸。
电话里却又没了声音,只余一片沉寂。
“小培……”
听筒中传来一片背景噪声,接着有人大声说话,是藏语。
“快回话!”一个警察焦急地催那藏族学生开口。
另一个立刻站起身,走进书房关上门向上级汇报最新情况。
谭斌跌坐在地毯上,呆呆地看着他们忙碌,耳畔嗡嗡作响。过了半晌她终于反应过来,伸手去抢电话:“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让沈培说话?”
那警察正在纸上边写问题边让学生照章发问,皱着眉头向同伴使个眼色。另一个警察几乎是半拖半抱将谭斌带离客厅。
“丫头,”他不停地埋怨,“你平时瞅着挺聪明的,怎么这会儿反而犯浑?电话那头到底是什么人,咱还不能确认……”
谭斌埋着头不出声。
“甭数落她了,”同伴探进头,“我们赶紧回局里。”
“完事了?”
“啊,总算可以交差,回头通知兰州那边,把人领回来就行了。”
他伸个懒腰,对谭斌笑笑:“你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了,今晚睡个踏实觉。”
“他人在哪儿?到底出什么事?”
“细节暂时不能告诉你,我们有纪律……”
“我不想听这个!”谭斌相当无礼地打断他,“什么时候可以让家属见面?”
“我保证,不会太久。他只是受了伤,被人救起,已经没事了,你放心。”警察解释,并没有生气。几天来眼看着这女孩寝食难安,神色凄苦,由不得让人心生恻隐。
翌日傍晚,就从兰州传来消息,在玛曲附近的一座藏传佛教寺庙中,终于找到了沈培。根据寺中僧人提供的线索,州公安局又迅速找到几天前打电话的那个牧民。
事情的经过很快明晰。
原来那牧民按照传统习惯,秋季举家南迁,途经广河县,在草丛中发现奄奄一息的沈培。
当时的沈培遍体鳞伤,身上除了撕烂的内衣裤,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任何证件可以证明他的身份。即使在昏迷之中,隐约听到人声,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睁开眼睛,拼命挣扎着爬向路边的牛车,张口求救:“救命……”
但沈培的声音太过微弱,爬到一半已耗尽力气,再次陷入深度昏迷。幸亏被牧民的妻子发觉,见他还有一口气在,面相上看又不像坏人,于是带上他继续迁移。
沈培伤势严重,又没有好的消炎和外伤药,一路上他高烧不退,人事不省。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可双方语言不通,他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怎么和外界联系。
直到碌曲县,遇到一个略通汉语的喇嘛,神志模糊的沈培一直喃喃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在喇嘛的追问下吐出一个模糊的电话号码,这就是谭斌接到奇怪电话的由来。
经过这名喇嘛的指点,牧民把沈培送到玛曲的一个寺院,请僧人收留救治。寺中的僧人有不少修行甚深的藏医,那些神秘的藏药,在沈培身上却不甚见效,他的情况时好时坏,僧人们以为他熬不过去,准备放弃,他却在某个清晨奇迹般地退了烧,神志逐渐恢复清明。
警察找到沈培、送进甘肃人民医院的时候,他已无大碍,可以自己下床扶着墙慢慢走路。
医院的检查结果,证实沈培曾受过严重伤害,幸运的是均系外伤,且愈合趋势良好,不会留下太多后遗症。但警方急于想知道的,是那两个毒贩的下落,可沈培非常不配合,警察软硬兼施,他死活就是不肯开口说话。僵持了几天,看在沈培父亲的面子上,无可奈何的警方只好先送他回京。
没有人知道离队后的沈培到底遭遇过什么,从暴雨时离开同伴迷路,到被牧民救起,这之间的一段时间,竟是一片空白。
06
两天后的北京首都机场,谭斌和沈培的父母一起,沉默而不安地等待着兰州至北京的航班。
三个人都很紧张,尤其是沈培的母亲。毫无血色的面孔和嘴唇,把一个母亲的担心和忧虑,完全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
沈培的父亲鬓角已经灰白,比他母亲至少大十几岁。看得出来,他对妻子呵护备至,轻按着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谭斌同样恐惧,脑子里杂乱无章,以至于一直下意识啃着大拇指的指甲。
仿佛是考验人的耐性,晚点一个半小时后,兰州至北京的航班终于降落。一拨一拨的旅客走尽,才看到两个曾有一面之缘的甘肃警察,用轮椅推着一个人出来。
乍见到沈培的那一刻,谭斌几乎没有认出他。沈培穿着一身旧衣服,头发剃得精光,脑袋上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像木乃伊。但他的脸,却意外地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依然清秀如常。
沈培的母亲跌跌撞撞地扑过去,一遍遍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身体,反反复复地说:“培培,你吓死爸爸妈妈了!”他父亲只是站在一边,扶着儿子的肩膀,不停安慰情绪激动的妻子。
谭斌怔怔望着那一家三口,想走过去又犹豫,深觉这幅天伦图里,完全缺少自己的位置。
倒是那个年轻的警察看不过去,忍不住低头提醒谭斌的存在。
沈培终于挣脱母亲,回过头望向谭斌的方向,眼神渴望而期待。谭斌上前抱住他,隔着宽大的衣服都能感觉到,他瘦得厉害,只剩下皮包骨头。
沈培不说话,把脸埋在她的胸前,轻轻叫她:“斌斌……”
谭斌心酸中簌簌落泪:“小培……你总算回来了。”
沈培人是回来了,但回来的似乎只是一具躯壳,他的灵魂,像是丢在了桑科草原。他的作息完全颠倒,晚上不肯睡觉,白天也睡得不甚安稳,似在梦中和可怕的事物反复纠缠,双眉紧锁。
医生说得很含蓄,病人只是受刺激过度,慢慢会好起来。
趁着沈培熟睡,谭斌细细打量他,心却直往下沉。几天悉心调理,沈培脸上长回一点点肉,头发像化疗后的癌症病人,短得贴着头皮,能看到伤口处缝针的痕迹。
沈培动了动,睁开眼睛,醒了,额头上全是冷汗。谭斌连忙握住他的手。
沈培的手不大,一度细润光洁,如今手背上到处凝结着血痂,指甲只只劈裂,呈紫黑色。想起八月的某个清晨,那个靠在帕杰罗上向她挥手,清爽干净的大男孩形象,谭斌心中难过至极。
谭斌喂他喝水,沈培却将她的手推开:“我刚才看见李罡。”他的眼睛盯着天花板,眼神涣散,思维似已不在这世界上。
“李罡?他是谁?”
“我一闭眼就能看见他,满脸是血,他看着我,跟我说,救我沈培,我不想死。可他还是死了……如果不上我的车,他不会死。”
谭斌这才恍然,沈培提到的李罡,便是车祸时死于非命的同伴。她为他擦汗,语气镇定而冷静:“你不是看见他,只是梦见他。车祸是个意外,他没系安全带才是致死原因,跟你无关。”
“不是!”沈培情绪激动,从床上坐起来,把床架带得咯吱作响,“他跟我说,救救我!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朝夕相处的朋友,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眼前,你什么也不能做……”
谭斌按着他,不得已提高声音:“小培,那只是意外,不是你的错。”
“不是……”沈培抱着头大叫。
“嘘,嘘,小培你镇静。”谭斌紧紧搂着他,试图安慰。
护士听到声音冲进来,按住沈培替他注射,并责备谭斌:“你和他说些什么?你先出去,不要再刺激病人!”
谭斌退到走廊上,颓然坐下,忽然间疲累到极点。她从来都以自己遇事冷静的分寸感而自豪,但是这一次,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处于失控状态,令她满心挫折。
沈培回来之后,她又追加了几天年假,但是两人独处的时间并不多,很多事她也插不上手。之前只知道沈培家境不错,但没想到他家的排场铺张起来,竟如此夸张。
沈培母亲每天守着儿子几乎寸步不离,又特意请了两位有经验的护工协助,还有一位年近六十的阿姨也常常在病房里出现,据说是看着沈培长大的保姆。医生和护士每日穿梭,再加上来看望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不大的病房经常人满为患。
谭斌是独女,家中人口简单,她没有应付这些复杂关系的经验,一时间手足无措。她不怵任何大场面,以为总能游刃有余,但这方寸之间的周旋,常让她感觉尴尬而多余。
鉴于沈培的情绪极端不稳定,谭斌试着和沈培母亲商量,建议请一位心理医生协助治疗,却被沈母婉言拒绝。
她说:“培培精神没问题,他没经过生离死别的场面,受点儿刺激难免,过些日子就好了。”
谭斌试图解释心理科和精神科的区别。沈母却冷冷地看着她,嘴巴里像含着一块冰:“谭小姐,我是沈培的母亲,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只有他的母亲。”
谭斌还想提醒她,沈培尚有一段空白的经历未曾吐露,为避免自讨没趣,张张嘴又咽了回去。冷眼旁观几日,她也看出,沈培母亲想是在家颐指气使惯了,虽然说话斯文周到,却难以容下旁人的意见。
老夫少妻配里最常见的,就是少妻被宠得骄纵跋扈,沈家亦未能免俗。谭斌直觉沈培母亲非常不喜欢自己,连带沈家的老保姆,看她的目光也带着不信任。
“囡囡,”老人这么教育谭斌,“鸡汤上的油要先撇干净,才能给培培喝,他不爱吃油腻的东西,鸡肉上的皮也要剥掉,他从来不吃鸡皮。你喂汤的时候勺子不要盛满,不然很容易滴到衣服和被子上的……”
谭斌苦笑,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后两步,将手揣在裤兜里不再上前。自小她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服侍起人来顾此失彼,自然难让老人家满意。不过无所谓,她并不打算刻意讨谁的欢心,想怎么看她就怎么看她吧。
百无聊赖地站一会儿,她离开病房下楼,坐在楼下的葡萄架下,点起一支烟。
时值初秋,架上的葡萄已经摘净,只留下葡萄叶在秋风里沙沙作响。秋日的阳光透明而干爽,谭斌眯起眼睛,忽然间异常想念同事和办公室的氛围。虽然也有钩心斗角,但至少她说话,不管对方爱听不爱听,总算有人把它当回事。
坐了两个小时之后,她决定销假回去上班。
对谭斌的决定,沈母话说得客气而冷淡:“我也这么想,当然不能耽误你的工作,年轻人嘛,还是前程重要。培培有我和阿姨照顾,你不用操心。”其中诸多语病,酸溜溜的让谭斌极其不好受。但她有一句话说得很对,离了谭斌,沈培并不会受任何委屈。
这些天总有美院的女生来来往往,谭斌看得十分清楚,沈培母亲喜欢那种甜美温柔的居家型女孩,而她说话做事都太过强硬,显然不是沈培母亲喜欢的那种类型。
沈家的一切,包括家具、食物都极之讲究,即使普通的鸡汤,必是纯正紫砂煲慢慢清炖三个时辰。谭斌则万事从简,恨不得顿顿速食,只愁时间不够分配。换作是她,恐怕也不会放心把儿子交给这样的女友。
而沈培几天来对她的依恋,更充分证实了男人的一个普遍天性,娶了媳妇忘了娘,也难怪他母亲迁怒,无论如何暂时回避一下都比较好。
听到谭斌要回去上班,沈培紧紧拽着她不肯松手。谭斌非常不忍,看看周围没人,她亲亲他的嘴唇,像哄孩子一样柔声说:“乖,听话,我每天下班就来,晚上陪你好不好?”
沈培不出声,把她的手放在脸上贴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