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邀约

01

七月中旬,普达集团的集中采购正式启动。下发标书之前,总公司召集国内外各家设备供应商开了一次招标准备会。

谭斌作为MPL中国的代表,带着六七个同事,在会场里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

大概数一下,可容纳百人的会议室里,有十几家供应商的代表就座。MPL的老对手们都在,除了FSK和SCF,还有几家最近几年发展如日中天的国内公司,比如众诚和汇信。这些公司作为民族产业被扶持多年,已经隐隐有了和跨国公司分庭抗礼的趋势。

很意外的,谭斌见到了老上司余永麟。

其他同事倒没什么,一窝蜂地过去招呼,拍着肩膀互问现状。余永麟笑容满面,并未露出任何不自在,取出名片一一分发,“来来来,见者有份,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只有谭斌落在后面踌躇,曾经的师徒和上下属,竟在这种场合以竞争对手的身份见面,过去说什么呢?

她终于硬着头皮上前:“Tony,怎么样?还好吗?”

余永麟脸部的肌肉似乎僵硬片刻,随即恢复正常,露出职业化的微笑:“好,好得不得了!”

站在他面前的谭斌,穿一件藏青色的小西服,同色的及膝裙,长发全部盘在脑后,露出明净的额头,唇膏是低调的梅子红,一派成熟妩媚的职业风范。还是他熟悉的风格,但她的眼神和微笑却如此陌生,不再是他曾经心仪过的那个倔强的女孩。

余永麟沉默,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应酬话。

谭斌尽力想化解两人之间微妙的尴尬,夸张地看看四周说:“嘿,这场面可不是你说的国共和谈,简直就是群英会嘛。”

余永麟轻松下来,压低声音笑道:“这些都是龙套,最终能巅峰对决的,只有FSK和MPL。”他挤挤眼睛,“小心啊,丫头,我不会客气的。”

谭斌刚要回敬两句,转眼瞥见业务部经理田军走进会议室,在主席台正中就座,陆陆续续有更多人走上主席台,接着麦克风扑扑响了几声,会议就要开始了。

于是各厂家代表赶紧各就各位,会场逐渐安静下来。

参加这次会议的普达重量级人物,只有田军一人,他的开场白大部分都是场面话,并没有太多的信息。

谭斌心不在焉地听着,只顾盯着田军想自己的心事。按说集中采购的负责部门,应该是总公司的工程建设部,但为什么会是业务部的田军,作为唯一的中层代表出席预备会?

她收敛注意力,试图从他的发言里寻找破绽,并在心里罗列着各种可能性,最后的猜测集中在一点上:普达尚未公布招标小组的成员名单,但很有可能,田军是其中的重要负责人。

谭斌悄悄摸出手机,通过远端邮件系统,发了个简单的邮件给刘秉康。

田军发言完毕,在台下的掌声里略略欠身,便提前退场。

随即主持人开始公布详细的招标流程,众人都竖起了耳朵。

原来普达此次招标,为彻底体现公平透明合理的原则,共分为两轮。第一轮集采核心设备,第二轮集采周边设备。

第一轮针对普达集团核心设备的招标,两周后开始。各家供应商先分别与普达进行技术交流,普达集采招标组集体评议后,确定供应商的入围名单,然后进行公开招标。这一轮结束,按照技术和商务两方面的加总分数,确定五个供应商进入下一步合同谈判阶段,决定最终的供应商和市场份额。

第二轮针对各省间的外围设备招标,依据第一轮确立的供应商短名单,采用邀请招标的方式。其他步骤均与第一轮相同。

也就是说,假如第一步技术交流没有入围,根本就没有参与游戏的资格。而如果第一轮招标没有进入短名单,不仅第一轮的核心设备颗粒无收,第二轮的外围设备亦无缘问津。

如此复杂的招标方式,听得谭斌频抽冷气,但让她感觉安慰的是,坐在不远处的余永麟,脸色也是阴晴不定。她由此确信,FSK的同行们此时也不会太好受。

像FSK和MPL这样的跨国大公司,一直充当着行业领头羊的角色,和普达已合作多年,无论是技术水平还是市场份额,都占有绝对的优势。因此招标方式越简单明了,对两家跨国公司越有利。而游戏规则过于复杂,便宜的往往是浑水摸鱼的人。

不过谭斌想起余永麟刚才说的巅峰对决,不禁笑了一笑。多年来MPL和FSK一路PK, MPL的市场份额却一直被FSK压在下面,永远是千年老二。

古龙的小说里,叶孤城输给西门吹雪,是因为心有杂念,输在了人类的欲望上。那么这一次,既然客户更改了以往的游戏规则,MPL是不是反而会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会议结束已接近下班时间。谭斌低声交代身边同事,立即回公司开会。明知又要挑灯夜战,却没有人口出怨言,投标期间熬夜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甚至有人尝试过四十八小时不眠不休。几人脚步匆匆,迅速离开。

她没有看到,身后余永麟望着她的背影,脸上有难以察觉的失落。

02

余永麟和同事吃完饭,没有像往常一样火速回家报到。他开车拐上长安街,直接停在了程睿敏的写字楼下。

电话只响了两声便被人接起,接听者竟是程睿敏本人,而不是他的秘书,显然他一个人在办公室工作。

“出来。”余永麟说,“陪我喝酒去。”

程睿敏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无奈:“改天吧,今天实在走不开。”

“不管,”余永麟心情低落,说话便有点蛮不讲理,“我就停在路边,禁止停车带上,十分钟之内你不下来,我自己打110叫拖车,回头你替我付罚金。”

程睿敏只好现身。

“给你一个半小时,”他坐进副驾驶座,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回来还有事。”

余永麟看着他:“用得着这么矫情吗?不至于吧程首代?国家总理也没你那么忙吧?”

程睿敏却指指手表:“快点儿啊,现在开始计时,一个半小时,我认真的。”

余永麟回过头,学着京剧老生的腔调,抑扬顿挫地长叹一声:“我啊,这些日子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想当年,我进你办公室都不用敲门的,如今约你吃顿饭都得通过秘书预定,今非昔比,今非昔比,这阵地怎不由人珠泪儿滚滚?”

最后一句他唱得原汁原味,韵味十足,程睿敏失笑道:“行了,等这段时间过去,我请你喝82年的Leroy。”

余永麟说:“不敢奢望,您发达了甭忘记老同学就行了。”

程睿敏只是笑,却没有接话,而是解开衬衣袖扣,调大空调的出风量,凑在空调前长出一口气。

“今儿这温度还觉得热?”余永麟不经意地问,“我记得你以前不怕热啊?”

“不是,这些日子总觉得胸闷,喘不过气,可能是天气的原因吧,气压低,湿度又大。”

余永麟注意地看他一眼:“你脸色可不怎么好看,咱可都不是十八、二十的年纪了,悠着点儿,别太拼命了。”

“非常时期,没办法。”程睿敏无奈地说,“我们老大要来了。他一直对中国市场的发展不满意。这一次,多少得给他看点儿实在东西。”

“你最近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就为了这个?”

“嗯。”程睿敏合眼靠在椅背上,眉心现出细细的纹路,一时间疲态尽露。

余永麟看着他直摇头,立刻关掉车内的音响。

程睿敏闭着眼睛说:“你开着吧,没事儿。”

“看来这天下资本家的心,都一般黑啊!”余永麟啧啧连声,“说起来荷兰还是高福利国家,怎么榨起人来也这么狠?”

“这几年投入的资金像进了无底洞,业务至今发展不起来,他没法跟董事会交代,压力也挺大的,我能理解他。”

“你准备怎么对付他?”

程睿敏叹气:“想让他见见部委的几个重要人物,却找不着合适的内线,正犯愁呢。”

余永麟耸耸肩:“要我说,你活该。现放着你家老爷子的关系,就是不肯动用,过几年他退下来,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程睿敏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慢慢转过头,望着车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我十几年没跟他好好说过话了,为这事儿求上去,老爷子一准儿得把我乱棒打出来。”

“你后妈不是挺疼你的,求她呀!”

“少起哄,还没到那地步。”

“那你想怎么办?你自个儿对着后视镜瞅瞅,脸都是绿的。”

程睿敏真的扳下镜子瞄两眼,苦笑道:“我毕业就进了MPL,以前真没觉得大公司有什么好处,离开了才知道,自己早被惯坏,没有一点儿生活能力了。以前倒杯咖啡都有助理抢着做,如今什么事都要自己操心,眉毛胡子一把抓,连改个机票都要亲自打电话,简直崩溃!”

“你如果做了老板,岂不是要死人?”余永麟大笑,“我一哥们儿,自己有家公司,那可是从出纳、会计到搬运工,都要撸起袖子亲自上手。”

“所以啊。”程睿敏叹口气,“我现在急需一个得力的市场部经理,应变能力强,能吃苦不怕压力的,有这种人才你替我留意着,我愿意高薪挖角。”

说话间已到了目的地,余永麟熟练地把车子倒进车位。这间位于工体南门的酒吧,是他们离开MPL之前常来的地方。

两人落座,各点了酒水,余永麟接着刚才的话题问:“老程,要不,我过去帮帮你?”

程睿敏立刻摇头:“为了你儿子你还是算了吧!中国的环境和政策,谁也说不准怎么变,说不定哪天总公司决定撤资,马上就黄铺。我连累过你,一次足够,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余永麟哑然,喝口酒不再作声。

程睿敏倒是看出点儿异样:“为什么想换地方?”

余永麟低头,笑笑,却不回答。

“干得太累?”

“不是,”余永麟吐口长气,“就是闹心。我一直以为,欺生这种事,只有小学初中的半大孩子才干得出来,没想到FSK的爷们儿也都好这口。”

程睿敏忍不住笑出来。

“真的,别笑。我跟你说,走的时候以为MPL的内部倾轧已经算是顶峰了,谁知道FSK百年老店树大根深,阶级斗争更是无处不在,人和人斗的经验更丰富。”

“那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甭管中国人还是老外,为争夺有限的资源,斗争是人性常态。”

“一点儿都不错。就说这集采,没人愿揽这瓷器活儿,哦,赢了大家利益平分,输了屎盆子全扣一个人脑袋上。谁傻呀?谁都不傻,最后就我一个新来乍到的倒霉蛋儿,愣给推上去。想起这个我就特别仇恨刘秉康。”

程睿敏笑容有点儿僵硬,转着酒杯没有说话。很久没有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有些陌生,也有些茫然,但不再像当初针扎一般刺心。

余永麟也意识到自己说话唐突,立刻辩白:“我没怪你的意思,在MPL,这几年该得到的我都得到了,真的栽了,咱认赌服输。”他岔开话题:“哎,说点儿别的。今天普达开集采预备会,你猜猜,MPL派出的代表是谁?”

程睿敏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于晓波?”

“错,再猜,你往那最不可能的人上面猜。”

程睿敏眼波一闪:“谭斌?”

“唉,没错!老话说的,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今儿我算是彻底体会到了。也不知怎么的,我一见她就开始浑身不自在!”

程睿敏轻皱起眉头:“奇怪,那边怎么会派个新手出来?”

“因为晓波不肯干。”

“为什么?晓波一向特别能审时度势,按说这是他往上走的机会。销售总经理的职位,不可能一直空着。”

“晓波的脾气你也知道,四平八稳,没有七分以上的把握,不会轻易出手。有你和我们几个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他才不会去以身蹚雷呢。”

程睿敏对这个答案有几分意外,他注视着余永麟,内心不免隐隐作痛。他沥尽心血,用了五六年的时间,才建立起一支充满凝聚力的销售队伍,没想到摧毁它,竟是如此的轻易!而军心一旦涣散,整个队伍的创造力就会逐渐清零,从此人人自危,遇事只求自保。难道这就是刘秉康斩草除根想要的结果?

因为害怕他和李海洋结盟,毫不犹豫地把他赶出公司,还可以称得上迫不得已。但把余永麟这批人劝辞,简直就是自断双臂。任何事都是过犹不及,杀一儆百已经足够,外弛内张足以驾驭人心。程睿敏不相信商场中浸淫几十年的刘秉康,会不懂得这个道理。离开MPL很久了,他依然难以理解刘秉康。以刘的阅历与经验,不会预测不到一系列冷血动作的背后,带来的后果是什么。难道对权力的欲望真能让一个人失去理智?

“老程,”余永麟像是看透他的心思,拍打着他的手臂,“你说说,老刘究竟在想什么?搞得如今捉襟见肘,连个像样的总监都挑不出来。绝对的权力让人疯狂,这话说得真不错。”

程睿敏喝口啤酒,认真想一想,还是摇头,然后慢慢说:“话不能这么说,把机会给新人,是比较冒险,但也可能是支出人意料的奇兵,你千万别掉以轻心,最后栽在自己徒弟手里。”

“你说谭斌那丫头?唉,怎么说她好呢?这几天我一直在检讨,她是我手把手调教出来的,一直以为她还算是个比较忠心的人,没想到我居然也能看走眼哪!”

程睿敏抬起眼睛看着余永麟,脸上明显挂着个问号。

余永麟有点儿酒意上涌,话多得刹不住车:“你不知道,老刘现在想尽办法在MPL消灭你的痕迹。她跟得那叫一个紧,那叫一个贴心。晓波那么无所谓的一个人,都让她给气得不行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女人一旦势利起来,比男的可怕多了……”

程睿敏打断他:“不至于吧?我觉得谭斌说话做事挺上路的。”

“得了吧,老程!你就是天真,在学校时这样,混这么多年了,还这样,严重的理想主义者,总把人往好处想。”

余永麟非常不以为然,把MPL内部预备会上谭斌的原话一一复述。

程睿敏听着听着,唇边的笑容渐渐消失,把杯中的啤酒一口喝干:“这是晓波的原话?没有你的演绎吧?”

“靠,我骗你干吗?”

半杯酒喝得太急,程睿敏扶住额头,忍受着突如其来的晕眩,几乎没有听到余永麟的回答。

余永麟依旧在喋喋不休。

“谭斌那丫头,甭看长得秀气,其实心狠着呢。知道当年我为什么铁了心把她从售后调过来?那时候她做项目经理,有个项目拖了两年,总也签不下终验证书,客户的经办人没得到什么好处,就存心刁难,死活不肯放手,换了几个人都拿不下。轮到谭斌,她每天八点准时去那人的办公室上班,拖地打水,然后坐旁边陪着办公,一点儿都不把自己当外人。泡了大半个月,那人终于忍受不了,乖乖在证书上签了字。我一瞧,行,心够狠,脸皮够厚,抗压能力也特强,是做销售的材料,毫不犹豫就把她挖过来。没想到,这踩人上位的水平,也是炉火纯青……”

程睿敏一声不响推开酒杯,站起来离开。

余永麟在身后叫:“嘿嘿嘿,你怎么走了?”

“不是答应你一个半小时?时间到了,回去做事。”

“这算怎么一回事,你走了谁埋单?”

程睿敏头都没回:“你拿发票来找我报销。”

“去他妈的发票。”余永麟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刚要招手叫服务生结账,看见程睿敏又大步走回来。

“改主意了?”他斜着眼睛问。

程睿敏却重新坐下来,压低声音道:“忘了告诉你,普达投标组成员已经内定,梁副总出任正组长,但只挂个名,三个副组长,工程部、业务部和设备部的一把手,真正主事的是业务部田军,你必须首先搞定他。”

“Oh my god!”余永麟顿时酒意消散,张大嘴坐直了身体。他的声音虽低,但充满了不确信的惊疑:“田军?他终于挤进第二梯队了?果然所谓谣言不是空穴来风,都传说梁副总一退,他极有可能升副总,是真的吧?”

程睿敏对余永麟的问题避而不答:“我约了他后天谈事,到时候你打电话给我,找个理由一起吃饭。”

余永麟欣然捶了一下桌子:“Great!”

03

同一时刻,MPL中国公司的十六层,门口贴着“War Room”标识的会议室,依然灯火通明。

会议桌一角,胡乱堆放着宅急送的比萨包装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似酸非酸的奶酪味道。

室内坐着的,除了谭斌和乔利维,还有常驻北京的几个北方区销售经理,其他人则是通过远程电话和虚拟会议系统介入。而刘秉康晚上另有商务约会,只露了个面,交代谭斌几句话,便匆匆离开了。

时间接近九点半,会议依然没有结束的迹象。

普达的评分规则并没有引起过多争议。毕竟在一个行业里竞争了多年,竞争对手彼此间的优势劣势都清清楚楚,无须多言。普达自己的技术标准,就是十年前在MPL和FSK这些跨国公司的参与和帮助下,从无到有,用了几年时间慢慢建立起来的。论起技术优势,FSK和MPL均占头筹。

但是相比土生土长的国内企业,跨国公司的劣势也很明显。居高不下的成本,只能让他们在国内以利润换市场的价格战中望洋兴叹,然后一点点被攻城略地。所以说到底,对MPL来说,最大的挑战还是来自价格。

而且像MPL这种业界数一数二的大公司,仅仅进入第一轮的短名单是不够的,还需要在综合排名中名列前茅,才有可能在后续的商务谈判中取得优势,才能保住目前的市场份额。

下午刘秉康接到谭斌的邮件,已经通过私人关系,从普达内部搞到了招标小组的完整名单。

谭斌猜得不错,田军果然紧随梁副总之后,作为第一副组长跻身招标小组的前列。

此时,投影仪在室内的大屏幕上投射出普达的组织结构图,普达总公司内所有和投标相关的关键人物,包括各省公司的一、二、三把手,都显示在一张Excel表里,不同的颜色标示着每个人对MPL的态度。

醒目的三种颜色,代表着三种不同的客户类型:绿色是攻守同盟或者友好人士,黄色表示态度不明确的,红色,就是明确反对MPL或者属于竞争者阵营的。一眼望过去,红黄两色所占的比例,共有40%左右。虽然少,却因其浓重的色彩饱和度,显得异常醒目。

很不幸,业务部经理田军的名字,尚被黄色覆盖着,而让谭斌备感挫折的普达总工程师陈裕泰,也出现在招标小组的名单里,而且是刺目的红色。

乔利维正在白板上勾画着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普达总部山头林立,各个省公司在京也各有后台,这表中二十多个key person,彼此的关系微妙又复杂,没有探清敌情之前,千万不可妄动……”

谭斌接受上回的教训,除了在大家跑题时提醒一声,一直就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聆听。她不得不佩服乔利维钻营的能力。不过一个星期的工夫,就把普达上上下下翻了个底朝天,掌握了不少藏在水面下的信息。显然在她努力构建普达总公司关系网的时候,乔利维也在做同样的努力。

乔利维介绍完毕征询意见的时候,谭斌开了口。

“我完全同意老乔的分析,但我有一个建议,”她口齿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按照普达以前的习惯,技术交流一结束,标书很快就会下来,所以我们只有三到四周的时间去做客户关系。这很不尽如人意,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很显然,想照顾到每一个key person,对我们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我们只能把精力分配在维持同盟者、争取中立者上面,目前依然态度消极的客户,我建议暂时放弃。”

乔利维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放弃?你能保证被放弃的客户,他的决定不会左右最终的结果?”

“我不能保证,”谭斌看着他,态度温和却坚定,“这本来就是场赌博,有舍有得,谁也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

“没试过你就知道不可能?Cherie,你难道忘了?做sales的,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也不能轻易说放弃。”乔利维笃笃敲着桌子,倒是没有动气,但寸步不让。

“老乔,Cherie,”于晓波的声音及时从会议电话里传出来,“这问题我们下来再讨论,已经快十点了,早点儿散会让大家回家。”

谭斌立即醒悟,目光迅速扫向那几个销售经理,他们正睁大眼睛,像看戏一样兴致盎然地注视着两位代理总监,以及他们之间不见硝烟的隐秘火拼。

想起程睿敏提过的关于团队凝聚力的问题,她有所警醒,及时刹车:“今天先到这儿,同志们都辛苦了,赶紧回家休息。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明天会发给大家。”

会议室内顷刻间就走避一空,会议电话上的同事也一个个离开,只有于晓波依然保留着接入状态。

谭斌关好门坐下来,向乔利维道歉:“老乔,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让你下不来台,但这件事,我们人力有限,时间也有限,真的要认真考虑取舍。”

她的态度突然软化,语气充满真诚,让正处于自卫状态的乔利维有些吃惊,愣了片刻,他笑起来:“前半段道歉我坚决接受,后半段请允许我誓死保留。”

于晓波则慢悠悠地表明立场:“我同意老乔的意见。和FSK相比,我们没有任何优势,只能尽量减少一切失误的可能。那些不待见MPL的客户,多接触总比不接触多点儿机会。”

从上次预备会之后,谭斌就察觉于晓波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有意无意的,他总是在不动声色地与她唱反调。她知道自己不经意间得罪了他,面对一个老资格的销售总监,而且还是一个很有可能升任销售总经理成为上司的人,谭斌不想和他正面冲突,咬着嘴唇犹豫一会儿,她让了步:“既然二比一,我收回自己的话。那麻烦老乔做个客户发展计划出来,明天咱们一块儿去见Kenny,让他咬个牙印儿。”

事已如此,她只能以退为进,明天见了刘秉康再表明自己的立场,让刘秉康当场裁决。

散了会谭斌去洗手间,刚一推门,就听到空旷的洗手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谭斌浑身的汗毛立刻炸了起来。洗手间里的灯光虽然足够明亮,但这个时间的写字楼,基本上已经人去楼空。乍一听到那悲悲戚戚的声音,还真让人吓一跳。

她被迫在越来越大的哭泣声里解决内急,刚要拉门离开,却站住了。这声音听上去好像还挺熟悉。

谭斌轻轻走过去,面前一溜儿隔门,只有一扇显示着“有人”。

微微俯身,她看到一双白色的圆头皮鞋,鞋面上系着俏皮的蝴蝶结。

这双鞋早上谭斌还特意夸过,很有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优雅风范。鞋的主人,是她升职前的下属,北京销售代表方芳。

谭斌抬手敲门:“方芳,我是Cherie。一会儿你洗把脸出来,我在三号会议室等你。”

隔间内的哭声戛然而止。

十分钟后,方芳蔫蔫地坐在她面前,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眼睛和脸都是肿的。

谭斌递给她一大杯美禄巧克力。

“谢谢。”方芳接过捧在手里,声音也是哑的。

“出了什么事?”谭斌问。

方芳低下头,泪珠又扑簌簌掉下来,“我不想干了!”她呜咽道。

谭斌松口气,揉揉酸涩的双眼,无奈地笑:“这是你第几回说不干了?”

“这回是真的。”

“为什么?难道客户又给你气受了?”

“不是,被Young骂了,他太过分!”方芳得到倾诉的机会,满腹的委屈倒豆子一样哗哗涌出来,“明明是他自己稀里糊涂,就和客户开会约个时间,屁大一点儿事儿,一天三变,惹得客户不高兴,我替他挡完骂,回来好心提醒一句,他居然也骂我,骂我对客户一副奴才相!有这样做manager的吗?都是爹妈养的,一样的人,凭什么他能骂得这么难听,我就

得低声下气看他的脸色?”

听到这里,谭斌心中有瞬间的后悔,后悔刚才不该多事将方芳留下,现在她已是骑虎难下。

Young就是周杨,目前接替谭斌担任北京地区销售经理,方芳的直线经理。周杨二十七八岁,人挺能干,对付客户也很有一套,但和内部同事打交道,说话却总是不太客气。谭斌已听到不少人对他的抱怨了。方芳跟她一年多,两人关系一直不错。若非如此,方芳也不会有一种优越感,敢在上司的上司面前,肆无忌惮地数落自己的上司。

但这个孩子显然不明白,如今两人已隔了一层,这样越级告状,实在是办公室里的一大忌讳。每一种管理模式,都要依靠既有的结构维持平衡,越级就是对这种结构的颠覆,很少会有公司刻意地容忍或鼓励这种行为。以谭斌的位置,当然不方便直接插手下属和他的下属间的恩怨。

“方芳,”她决定实话实说,让方芳明白她的态度,“这件事本身,因为不了解当时的具体情况,我无法评价对错。Young的沟通技巧一直有问题,这我知道,我会找时间跟他谈谈。但他毕竟是你的直线经理,你得学会自己去和老板沟通,我没有办法帮你。”

方芳抬起头看着她,眼中满是惊疑的神色。

谭斌暗自叹口气,接着说:“我一直把你当小师妹待,如果你还认我是大姐,就听我一句话。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和你投契,尤其是上司的风格,你不可能像在饭店一样,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点菜,只能人家上什么,你吃什么,即使不喜欢,你也要尽量自我催眠,告诉自己很好吃、很好吃,火候到了你自然会觉得那就是珍馐美味。”

方芳抹干净眼泪,赌气说:“干吗让自己那么委屈?不喜欢我可以换菜馆。”

“你可真是孩子!”谭斌笑起来,“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天下乌鸦一般黑?哪儿都一样的。”

“他最喜欢别人吹捧他,难道真让我天天对着他溜须拍马?我做不来。”

谭斌按住砰砰乱跳的太阳穴,知道自己方才一番话,完全是对牛弹琴。极度疲倦之下,她尽量保持着仅有的耐心,决定一说完就离开办公室。

“方芳,”她站起身说,“想赢得上司的信赖,不是靠溜须拍马或者无条件顺从就能做到的。我告诉你,最好的相处模式是,他的强项你能欣赏,他的弱处你能填补,这才是维持信任的捷径。回家吧,冲个澡睡一觉,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谭斌狠狠心走开,方芳依然呆坐在会议室,半天不见动一下。也许回家她还要哭上一场,但没有办法,成长的阵痛没有人能替代。哭过了她会明白,不想让人轻视,首先要有不让人轻视的资本。弱者的自言自语总是难以被人听到,不是声音不够大,而是因为这个世界的规则,兜兜转转总为强者存在。

还能感觉到受伤,证明她的感官依然年轻敏锐。若干年后,也许不会再为别人一句话就痛哭流涕,也许会变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但圆滑光润的代价,是感觉变得日益迟钝闭塞,心中再没有大开大阖的波澜,年轻时飞扬的想象力将逐渐枯竭,所有的不羁和激情,随着身外之物的增加,终有一日会烟消云散。

回去的路上,谭斌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狠狠地哭过了。每次有点儿哭的意思,总会下意识地转移开注意力,看书看电视,不给自己自伤自怜的机会。过了那个时候再回头,就会发现,这世界上其实没有什么事值得她真正为之哭泣,为之辗转反侧。

04

终于到家,谭斌已是筋疲力尽,也顾不得天气潮热是否合适,尽量调低空调温度,放了一缸热水跳进去。

精油的味道渐渐挥发,乱糟糟的心事似乎也随着汗水排出体外。正自神昏身软,客厅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

谭斌实在懒得动,由着它呜哇呜哇响了很久,终于安静下来。

刚松口气,手机的铃声又开始唱。唱得谭斌实在坐不住了,水淋淋地爬出浴缸,取了手机跑回浴室。

号码是沈培的,这让她有点儿高兴,毕竟好些天没有听到沈培的声音了。

“沈培?”

“是我。斌斌,你在干什么呢?”沈培那边的信号并不是太好,时断时续。

“泡澡。”谭斌趴在浴缸边沿,懒懒地回答。

汗出得太多,身体仿佛已被控干,不再储存一点儿水分,头有点儿昏,她不敢乱动。

“怎么说话这调调?是不是病了?”

“没有没有没有,我好好的,别咒我。你在哪儿呢?”

“甘肃碌曲,昨天就已经进入桑科草原了。”沈培显然很兴奋,“你真该一道来,夏天的草原太漂亮了!漂亮得我找不到任何形容词形容,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

谭斌轻声笑:“我看你抒情抒得挺好嘛。甭绕弯子了,说,找我什么事?”

沈培在电话里“呸”一声:“你这人,真没情趣!”

“得了,你那点儿小心眼儿,打完座机换手机,就为了告诉我草原多么美丽?鬼才相信。”

“好吧,服了你,其实,其实我是想问你句话。”

“说,我听着呢。”

沈培却不出声了,谭斌只听到耳边呜呜的声音,不知是电流声,还是桑科草原上清凉的夜风。

“说话呀,你怎么了?”

沈培咳嗽,再咳嗽,终于开口:“嗯,那个……结婚手续是不是很麻烦?”

手机差点儿脱手滑进浴缸,谭斌瞪着手机,简直怀疑搭错了线。

“斌斌?”

谭斌回过神:“你刚才说什么?结婚手续?”

“嗯。”

“你没发烧吧?还是酒喝多了?”

“又侮辱我,我很认真的。”

“切,你的三分钟热度,我早领教过多次了。”

“这回我绝对绝对是真的。你别打岔,让我一口气说完。今天见到藏民的灌顶法会,很多很多的人,用了几年时间,从青海、四川、内蒙,一步一个长头磕到目的地。我站在一边看着,一直在想,那么多人用尽一生等待的,竟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只是为了一个无法验证的承诺,就把一生最好的时光都献给了他们的信仰,除此之外一无所求。如果有一天,他们知道维持生命和希望的那根细线,另一端却是空无一物时,他们会怎么样?”

谭斌的脑子转得有点儿吃力,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思考过如此深邃的话题了。她和沈培,一个活在真实的物质世界里,一个活在虚无的精神世界里,经常会出现这种关公战秦琼的场面,一方侃侃而谈,一方不知所云。

“会怎么样?”想了半天她才说,“我只能想到一个词,万劫不复。”

“是,我忽然觉得,以前的作品简直没法儿见人,他们说我的画风华丽又空洞,我一直不爱听,现在想想,也许他们是对的。”

谭斌不再说话,静静聆听。

“斌斌,我想跟你说,原来我一直担心爱情不能持久,两个人总有从互相倾慕到相看两厌的一天,所以我害怕结婚,害怕任何形式的束缚变成感情的枷锁。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生命的真相无论如何不堪,我们都得去面对,我不想为了将来的不确定,轻易放弃手里可以把握的,斌斌,你等我。”

这句话,谭斌完全听懂了,也被感动了:“好的,我等你回来。”

沈培的沉默透过电波维持良久,谭斌似乎能察觉到一片静寂中他的满足和快乐。他终于说:“太晚了,你好好睡。我挂了。”

谭斌从浴缸里爬出来,裹上睡衣走到客厅。沈培为她画的那组四季,在温暖的餐厅灯光下辉映着柔和的光泽。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右下角“I love you”的签名,一个快乐的微笑慢慢浮上她的唇角。

05

自普达总公司的招标预备会之后,MPL中国整个销售部门日常工作的节奏骤然加快。

产品经理们开始按照普达的具体要求,夜以继日地准备技术交流的文档。

谭斌一边要负责自己区域内销售的日常管理工作,一边要照应普达集采的准备工作。同时还得帮助北京地区的新任销售经理周杨熟悉客户和流程,但她自己的烦恼却无人可以分担。

那天谭斌和乔利维一起向刘秉康汇报客户关系发展方案。出乎她的意料,刘秉康竟然也同意乔利维和于晓波“一个都不能放弃”的想法,并且十分赞赏乔利维连夜赶出的那份方案,要求他负责跟踪推进,每周发一份总结报告。

谭斌满心的失落只能埋在心里,对这个决定表示接受。

接下来团队再次开会,确定采用人盯人的方式,给每个人分配相对应的发展对象。乔利维挑选的,是三个和MPL一直关系友好的客户,谭斌却默默地在田军和陈裕泰的名字后面,写上自己的名字。

面对其他同事诧异的目光,谭斌笑笑说:“不是说好的不抛弃、不放弃吗?这两块硬骨头,就留给我去啃吧。”

可是时间过去一周了,她的“不抛弃、不放弃”计划却无任何进展。

这天是周五,谭斌从普达总部返回公司,被前台的女孩叫住:“Cherie,你的快件。”

一个十厘米见方的纸盒,包装得整整齐齐。发件人的姓名极其陌生,谭斌只知道那地址是长安街上一家著名的写字楼。

她一路嘀咕着回到座位:“真奇怪,不会是炸弹或者霍乱菌什么的吧?”

放在桌上拆开了看,剥开几层纸盒,里面躺着一个精致的木头盒子,上面镌刻着西番莲的古朴花样,再抽开盒盖,谭斌深吸一口气,睁大了眼睛。

盒子里竟是一枚绚丽晶莹的田黄印章。

就算平日对这些琐碎的小玩意儿不感兴趣,可是跟着沈培耳濡目染,关于鸡血、田黄的市值,多少也知道一些皮毛。看那田黄的成色,温润细腻,似半透明的凝脂,即使是彩冻石仿冒,亦属其中的上品,价格无论如何不会太便宜。

她疑惑地取出来凑在眼前细看,触手之处清凉滑腻,章底手刻的几个字,笔意浓郁,是古朴圆熟的小篆。

眯起眼睛努力辨认,也只能勉强猜到两个字。看看底部还残留着红色的印泥,谭斌哈口气盖在白纸上,这下倒是看清楚了,却呆在那里半天作不得声。

那七个字是:十分红处便成灰。

谭斌少年时代最喜欢的一位作家,某本书里曾用过这句话。那时她还在读高中,尚不明白乐极生悲以及盛极必衰的辩证关系,只是无端觉得触目惊心,似有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在少年的心里,“十分红处便成灰”似乎比“开到荼?花事了”更加惨烈。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出处。但多年之后再见,最初的那份震荡感依然存在。

谭斌诧异地盯着红色的印记,到底是谁呢?

想起文晓慧评价男友:和平年月又不指望他替我挡枪子儿,那么他肯在我身上花费金钱和时间,大抵应该还是爱我的。所以如今送礼都恨不得把价签双手奉上,以示情真意切,还有谁肯送如此个性的礼物?

她拿起木盒细看,才发现木盒底部另有张卡片。小小一张白色卡片,正面用流利的行草写着:“恭祝芳辰。”翻过来是两行同样的笔迹:“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而签名,则是谭斌曾经在合同上见过无数次,熟得不能再熟的三个字:程睿敏。

明天,八月三十一日,就是谭斌二十九岁的生日,这是一份有心的生日礼物,一个别致的邀请。

谭斌拢起双臂坐下,不知是不是正好在空调风口下,感觉有点儿冷。

她料着程睿敏是做事极有分寸的人,这块印章很有可能是仿邓石如的近代赝品,价值不会太离谱。按说谭斌多少见过些世面,比它更贵重的礼物也收过,关键是前后没有正常铺垫,突然劈下一个惊雷,她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前几次见面,程睿敏言语间若有若无的暧昧,不是察觉不到,但虚荣心作祟,谭斌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相当享受这点儿成年男女之间的暧昧。

仅此而已。

这世上诚然有很多美轮美奂的好东西,但不是人人都有足够的资格埋单。勉强拥有,也不代表从此就能所向披靡,心想事成。最好的方式是远远地欣赏评点一番,然后抛诸脑后。

这是谭斌自时尚杂志炫目的大牌广告中得来的经验。

可是这份重礼一出,仿佛窗户纸被捅破,一切都变了味道。似程睿敏这般人才,觊觎的人不知有多少。他犯得着八字尚无一撇,就贸然抛下赌注?

下意识里,谭斌强烈感觉这不是程睿敏的风格。

她收起印章,决定赴这个约会,看看他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

“更待菊黄家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程睿敏用的是白居易,谭斌自然也回他白居易,编辑成短信发出去。

一心以为很快会有回复,但是没有。一直到下班,手机响了又响,都不是她等的号码。

谭斌便有点儿牙痒。心想敌进我退,敌退我进,这战术程睿敏玩得真是娴熟。

已是周末,同事陆续告辞,她还在闷头处理邮件。

手机再响,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听来格外惊心。谭斌瞟一眼来电显示,若无其事转开脸,等它唱完大半首歌,才按下通话键。

“您好,我是谭斌。”典型公事公办的腔调。

那边似乎被噎了一下,半天没有声音。

“请问您哪位?”谭斌假惺惺地追问。

“程睿敏。”终于报名。

“有事吗?”自己都觉得自己真矫情,刚才那条短信不是你发的吗?

程睿敏显然也被闹糊涂了,沉默片刻回答:“我刚下飞机,才看到你的短信。”

“呵,”谭斌一下子泄了气,意识到自己的无聊,立即换了一副口气,“对不起,今天事太多,我差点儿忘了。程总,谢谢你的礼物!”

“你已经收到了?”

“收到了。很特别,我很喜欢,谢谢!”

程睿敏轻笑一声:“就是说,你的短信,我可以理解成一封邀请书?”

谭斌“嘿”了一声,然后说:“这叫一个黑白颠倒,明明是你先开口的,我最多算一RFQ。”

“谁先开口并不重要,”他慢条斯理地回答,“小谭同志,要不要我提醒你?我约的是冬季,你可是提前到了秋天,现在。”

谭斌哑然,一时间找不出任何话反驳。

程睿敏谈判桌上纵横十年,三十六计驾轻就熟,论起口才和心计,哪一样她都不是对手,还是藏拙为妙。

“算了,我从不跟女孩子计较,”程睿敏说,“还是我牺牲一次,让我来开这个口吧!明晚你方便吗?”

“没问题。”谭斌不想再耍什么花样,老老实实地回答。

“总要先吃晚饭。你想吃什么?”

“海鲜。”谭斌心头窝火,一点儿都不客气。

“真狠啊。”程睿敏在电话那头笑,“好,我大出血,你挑个地方。”

“有什么可挑的?东边吃来吃去就那么几家,都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那我就做主了,刚想起一个吃海鲜的地头,明天带你过去。”

“什么地方?”

程睿敏故意卖关子:“明天你就知道了。”大概他以为谭斌会接着问:“到底什么地方?”

“那好,明天见。”谭斌却答得干脆,根本不打算成全他。

“明天见。”一向沉静自制的程睿敏,忽然有了微弱的挫败感。结束通话前他补充一句:“穿得随便点儿,带件薄外套。”

06

周六早晨开始,谭斌陆续收到不少短信和电话,父母、同事、朋友,都在祝她生日快乐。

谭斌很感动,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记得她的生日。

下午沈培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她正手忙脚乱地换衣服。

听沈培抱怨完糟糕的路况,谭斌如实汇报:“我要去和别人吃烛光晚餐了!”

沈培说:“去吧去吧。没有其他人做比较,你不知道我的好。”

谭斌说:“臭美!”

沈培回敬:“好好玩,等我回来你就没机会了。”

谭斌说:“呸!”

沈培哈哈大笑,很快挂了电话。

和程睿敏约定的时间已到,谭斌还在镜子前皱眉。她的衣柜里向来欠缺休闲的衣服,程睿敏一句“穿得随便点儿”,着实难为到她。

最后只好胡乱套件小T恤,下面是条军装休闲裤,侧面啰啰唆唆一堆口袋。又扎起头发,只在脸颊上补点儿胭脂就出了门。

程睿敏的车停在楼下,人站在车子外。看到谭斌走近,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他说:“天,这一身看上去只有十八岁。”

谭斌没有接受这俗套的赞美,讪笑道:“您说的是衣服吧?谢谢!”

程睿敏居然罕见地脸红了。

谭斌也就不忍再说什么,自己开门坐进车里。

副座上放着一大束香水百合,她拿起来:“我的?”

程睿敏点头,笑意盎然:“生日快乐!”

谭斌有刹那的失神,这是第一次在自然光线下见到他的笑容,温和澄净如二月春风。她轻轻呼气,让自己从屏息中慢慢松懈下来。

“系上安全带。”程睿敏低声提醒。

要离得这么近,谭斌才能听出他声音里掩不住的沙哑疲惫,她不安地侧头看看他。程睿敏的形象还是一贯的清雅妥帖,神色略见疲倦,可是眼神灵动,依然是她从前熟悉的神采。

谭斌放下心来,低头扣上安全带。

带子长度有点儿紧,她扭过身子尽力调整。

“松手,我帮你。”程睿敏俯身过来,离她极近。他的身上有沐浴液清淡的香气,微凉的指尖偶尔触到她**的肌肤。谭斌忽然觉得不自在,略仰仰身:“我自己来吧。”

程睿敏笑笑:“好了,我们出发。”仿佛没有留意到她的局促。

谭斌把视线移到窗外。

周末的街道不复平日的逼仄,虽然已是八月底,午后四点左右的阳光依然炽烈,白花花地照在柏油马路上,整个路面表层浮动,像是笼罩着一层水雾。

车内温度清凉,封闭的空间里满是百合馥郁的清香,音响开得很低,放着一首谭斌熟悉的歌,Leann Rimes和Ronan Keating的声音似在絮絮低语:“你载着我的岁月沉浮如河水,无论走过多远,我们的过去依然让我新奇……”

程睿敏开车时仍旧习惯性地沉默。车子轻快地拐上东三环,一路向南。

车过十里河,谭斌终于察觉不对:“再往南就出北京了。”

程睿敏说:“没错,咱们奔着京津塘高速去的。”

“京津塘?”谭斌的下巴几乎落地:“我们去天津?”

“差一点儿,塘沽。”

谭斌挑起眉毛看着他。

程睿敏解释:“今天是休渔期结束的第一天,一会儿上了高速你就知道了,全是北京的牌子,都是往塘沽方向去的。”

谭斌喃喃道:“真奢侈。”为吃顿饭来回往返三百多公里,她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热情。

看她把眉毛眼睛鼻子全皱在一处,以表示完全的不以为然,程睿敏忍不住笑:“我们可能将近两个小时才能到目的地。后座有松饼和咖啡,扛不住了你就先垫一垫。”

谭斌不饿,可是听到咖啡两字就有点儿忍不住,探过身取在手中。

纸杯上是熟悉的logo,味道也是熟悉的,星巴克家的焦糖玛奇朵。她看一眼程睿敏,难以想象这人的脑容量究竟有多大,连她如此不起眼的一个偏好,都记得清清楚楚。

揭开杯盖,香浓丰盈的醇厚味道,让她记起初夏的某个中午,阳光灿烂,满城新绿,她也是这样手持一杯咖啡,踌躇满志地走进公司的大厦。随后发生的一切,完全颠覆了她按部就班的职场生涯。

一转眼流光飞逝,北京著名的秋天即将来临。已经逝去的这个夏天,有足够的理由让谭斌记忆深刻。以往的岁月里,没有一个季节,令谭斌把“物是人非”四个字理解得如此刻骨铭心。

她喝口咖啡,立定心思随遇而安。

上了京津塘高速,两个方向的车流果然明显不均,往南去的,清一色全是京字打头的牌照,高中低档,各色车型,应有尽有。

谭斌叹为观止,担心地问:“会不会塞车?”

程睿敏摇头:“高峰是上午,第一拨尝鲜的已经过去了。”

“这是在雍和宫抢烧头香吗?还是吃了第一只螃蟹有奖杯颁发?”她依然不能理解。

程睿敏侧头,虽然墨镜遮着大半张脸,但看得出他在笑,为她那点儿小小的执着。

“人有追求总是好的吧。”他回答。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艘港口停泊的旧海轮。此时太阳尚未完全落山,舱顶的霓虹灯已经亮了起来。不出所料,特意来赶场的食客很多,大厅包间座无虚席,一片熙熙攘攘。

谭斌站在门口榴了几眼,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里的服务生,竟没有一个女性,清一色白衣黑裤的男生。就连门口舷梯处的迎宾,都是几个西服笔挺的英俊小伙儿。

程睿敏报出姓名,那长得酷似潘玮柏的男孩子客气回应:“程先生您请,老板一直在等您。”

脚下的舷梯皆为簇新的不锈钢,亮得能映出清晰的人影。一阶阶通往不同的舱层,尽头处是顶舱的甲板。

程睿敏回头照应:“当心脚底打滑。”

谭斌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程小幺。”头顶蓦然炸响一个浑厚的声音,居然压住了周围的喧嚣。

谭斌抬起眼睛,只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吊儿郎当地斜靠在栏杆上,式样简单的白衬衣,下摆一半落在长裤外面,袖子一直卷到肘部。背着光她还没有看清五官,那人已经一阵风似的卷下来,一把抱住程睿敏。

谭斌吃惊,禁不住后退两步。

那人大力拍打程睿敏的后背,连声说:“我说程小幺,你丫天天忙什么呢?人影儿都瞧不见,二子他妈一直惦记你,想得淌眼抹泪儿的。”

当着谭斌的面,程睿敏明显有点儿尴尬,低声说:“我有朋友在,你给我留点儿面子。”

那人便抬起头看向谭斌。一般的三十多岁,五官不见特别出色,就是传统的鼻直口方,眼睛虽不大,却精光闪烁,自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谭斌朝他微笑。他这才放开程睿敏,上下打量他几眼:“人模狗样的,哎,我说,你怎么越长越回去,年纪都长到哪儿去了?”

谭斌咬紧下唇,把脸转到一边,不好意思让程睿敏看到她拼命忍笑的模样。

程睿敏无奈地动动嘴角,把车钥匙递给那人:“后备厢里给你带了几瓶酒,记得给我留一瓶。”

那人顿时眉开眼笑:“成啊,还惦记着兄弟,哥儿几个没白疼你一场。”他望着谭斌,“妹妹来一趟不容易,想吃什么告诉哥哥,千万甭见外啊!”

“行行行,我们有什么吃什么,你忙你的去吧。”程睿敏推开他,就手拉过谭斌,“来,我们到舱顶等着,透透气。”

谭斌没有反对,回头冲那人笑笑,跟着程睿敏爬上顶舱的甲板。

甲板上另有一番天地。虽然地方不大,只够放置一对藤椅和一张桌子,却三面临水,视野开阔,蓝白两色的帷幔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程睿敏指点着远处密密麻麻的一片船桅:“那些就是靠港的渔轮,北京市场的渤海海鲜,很多来自它们。”

“喔,”谭斌踮起脚,“每天都有吗?”

“对,这家店天天派人去蹲点儿,船一靠岸就现金交易。咱们待会儿吃的,离水不会超过三小时。”

谭斌无法压抑好奇:“刚才那是老板吗?他为什么叫你小幺?”

程睿敏为她拉开椅子,笑笑:“他是我高中同学,名叫严谨,当年班里关系特铁的三个人,自称三剑客,他是老大,我年纪最小,所以就成了小幺。”

想起那人一口一个“程小幺”,谭斌还是想笑。

程睿敏接着说:“S中有名的三匹害群之马,有些老师现在还记得我们,一提起来就摇头。”

S中是个什么样的学校,地球人都知道。谭斌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在北京上的高中?我怎么记得你是南方人?”

“你没记

错。”程睿敏把两条长腿翘在栏杆上,眼望着前方,一时没了下文。

远处夕阳下的渔船,逆着光勾勒出一幅黑色的剪影,寂静而安详。谭斌静静地看着他,预感到下面会是一个特别的故事。

“小时候我妈一直驻外,我爸忙得顾不上管我,我是跟着外公在厦门长大的。初三才回的北京,南方待惯了,怎么着都不适应,一不高兴我就离家出走,轮着去他们两家蹭吃蹭喝。尤其是老二,他妈把我当小儿子一样心疼。”

程睿敏没有再说下去,仰起头微笑,眼睛里却分明是沉溺往事的光影变幻。也许是谭斌敏感,觉得他平平淡淡的语气里,似乎暗藏着不易察觉的悲伤。她移开视线,适时地保持沉默。

此刻西方天际燃烧着一片灿烂的晚霞,蔷薇色的余晖闪烁不定地照在水面上,万点金粼霍霍跳动,周围的一切都似笼罩在金红的焰火中。

谭斌靠在栏杆上,看得几乎呆住。平日生活的城市,日出日落皆藏匿在高楼大厦的背后,这般瑰丽的景色,简直无处可觅。

程睿敏打开一罐啤酒递给她:“很漂亮是吧?可惜是内海,不然更壮观。”

谭斌说:“我不能看见太美的东西,看着它转瞬即逝,心里就难受。我妈一直说我是贾宝玉的脾气。”

程睿敏转头看她:“奇怪的比喻,临风流泪的,不是林黛玉吗?”

“你不知道,我们家是把我当小子养的,自小我也只和男孩子玩,搞得现在经常觉得自己性别倒错。”

程睿敏微笑,轻轻碰一碰她手中的易拉罐:“来,为你倒错的童年干一杯。”

谭斌与他碰杯,将剩余的啤酒一口气干了,便有点儿唏嘘:“小时候总发愁日子如此漫长,为什么总也长不大,十七八岁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老,没想到走着走着真的就奔三十了,好可怕!”

她自嘲地笑起来,并没有注意到,程睿敏正从身后含蓄地打量她。

谭斌的身后是缤纷绚烂的云海,夕阳最后的余光,在她的侧脸上描出一道金红的光晕,柔软干净的肌肤,绒绒的质感似六月枝头的蜜桃。似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程睿敏迅速掉转目光,和她一起专心欣赏云海的变幻。

太阳终于完全落下去,整个天空和海面也跟着黯淡,头顶的颜色一层层变幻,从玫瑰紫、葡萄灰到黛青,最后完全归于夜的沉寂。

“下去吧。”程睿敏说。

包间内已经备好了餐。清蒸花盖蟹、白水蛏子、海胆刺身,毫不花哨的烹调方式,却因为材料的新鲜,鲜甘味美至极。当即把城内饭店的海鲜,比成了脱水的芦柴棒。

谭斌不禁食指大动,但她吃蟹的水平一向差劲,正要不顾矜持直接上手,方才那男子,饭店的老板严谨推门进来。

他递给程睿敏一张对折的白纸:“你托的那事儿,我帮你办成了,你直接跟这上面的人联系,可那小子说了,帮你忙没问题,但当年你砸人那一黑砖,人还记得呢。”

听到“砸人黑砖”几个字,谭斌不自觉睁大眼睛。

严谨朝她笑笑:“妹妹,我跟小幺说两句话,你不介意吧?”

谭斌识趣地放下餐巾:“我去洗手间。”

程睿敏却立刻伸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小谭不是外人,严谨你说吧,没关系。”

仿佛通电一般,谭斌的脸呼一下热起来。她犹豫片刻,再没有动,但迅速抽回自己的手。

那严谨看看他,又看看谭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程睿敏假装没看见,只是说:“要不你跟他递个话,要不要我们俩找一地方单练?大不了我让他还一砖头。“

严谨哈哈大笑,起身拍着他的肩膀:“你俩找地方决斗吧,我不管了。得,你们慢慢吃,我也不做灯泡。妹妹,哥哥走了啊!”

谭斌笑着摆手:“再见。”

他却站住,换了一口天津话:“程小幺,介水灵一姐姐,像朵刚掐下的花儿似的,你好好爱惜,可别糟践了。”

程睿敏几乎崩溃:“您赶紧走吧,我求您了!”

服务生在旁边偷笑,结果被严谨揪着前襟,一路拽出门:“跟我出去,你这小子,怎么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

他向谭斌挤挤眼睛,将包间的大门咣当一声关死了。

房间内的两人,被他或真或谑一通搅和,不约而同地感觉到尴尬。

程睿敏说:“他说话就这样,从来没个正经,你别介意。”

谭斌笑答:“没事儿。挺有趣的一个人。”

程睿敏取过手边的酒瓶,用一方餐巾垫着亲自倒酒,“来,美食当前,岂可无酒?”

他的手势优雅而纯熟。琥珀色的**,流入透明的玻璃酒杯,玫瑰和新鲜荔枝的香味倾溢而出,芬芳扑鼻。

谭斌瞄一眼商标,立刻哎哟一声:“Gewürztraminer?我没看错吧?您真够奢侈的。”

“眼力不错!”程睿敏笑,“这也算是酒遇知己,总算值得。”

“承让承让,”谭斌接过酒杯,深嗅一下,笑道,“平时要陪客户出入一些场合,恶补过葡萄酒的常识,今天只是正常发挥。”

程睿敏举起酒杯:“祝你寿与天齐,年年十八。”

“那不变成千年的妖精了?您这祝寿词真别致!”谭斌禁不住笑,“多谢吉言。”

酒甫入口,丝绒一般美妙的触感,从舌尖一直延伸到舌根,柔软香醇的感觉难以描摹。

谭斌轻叹:“早知道有这样的好酒,刚才不该喝啤酒的,掺着喝太容易醉了。”

程睿敏有点儿意外:“我听说你很有点儿酒量?”

“唉,那是谣言,传得多了就变成真的了。”

程睿敏将青柠檬的汁液淋在海胆上,然后推到谭斌的面前,随口问:“事实是什么?

“您还记得TD公司的王总吗?”

“嗯,记得。”

“五年前我接手TD的项目时,王总还是综合部的主任。不知道我前边那个销售经理,做了什么事让他对MPL深恶痛绝,第一次带着产品经理去拜访,他当着其他部门主任的面,大骂我们是汉奸和洋奴,指着鼻子让我们滚出去。”

程睿敏皱着眉笑:“嗬,对女士也这么不客气?”

“不只,还有呢。吃饭的时候,放了十杯白酒在我面前,数落一句MPL的罪状,就让我喝一杯酒。说得急了,我直接把十杯酒折在一只茶杯里,拍着桌子说,我要是都喝了,咱们能不能记忆清零,从头开始?他们就都看着我不说话,我只好硬着头皮一口气灌下去,三两多啊,那些人当场全部石化,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摔门走了。”

“然后呢?”

“然后?”谭斌侧头笑,“做英雄当然不那么容易。回到酒店我抱着马桶,吐得天旋地转,躺了一天才缓过来。以后王总逢人就说,哎呀,MPL的那个小谭,能喝啊……我这好酒的名声,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程睿敏停了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女孩子做销售,总要多吃点儿苦。”

谭斌倒是不以为意:“无关性别,都有这时候吧。咱公司里那些男孩,也没少喝过。想从别人口袋里掏钱出来,总要有代价,我早习惯了。”

程睿敏缄默,过了一会儿说:“那是你的第一个合同吧?我记得合同金额并不大。”

谭斌微微颔首。是挺小的,小得别人都不屑于正眼看。

她还记得签了合同兴冲冲回到公司,有人当着她的面不屑地说,不过是别人手指缝里漏下的点心渣子,气得她几乎当场流出眼泪。

但谭斌只是装作没听见,低头走开。事后依旧一丝不苟地督促着售后,保证了设备按时交付使用,并和那位王主任不打不相识,成了朋友。

谁也没有想到,半年之后,这家公司突然在海外上市,王主任升任总经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改造整个公司的管理设备和信息系统。

鉴于MPL中国第一期的表现,没有任何异议,轻松赢得了二期、三期扩容合同,合同的数额大得惊人。

谭斌就是靠着这个合同,逐渐脱颖而出,成为同期销售经理中的佼佼者,而那个把TD公司当作点心渣的人,如今是谭斌的下属。

从这件事里谭斌自己也得到一个教训,不要轻视任何人任何事。因为你无法预测明天会有什么奇迹发生,拿破仑尚且有遭遇滑铁卢的一刻,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是生命里的常胜将军。

想起往事,谭斌很有点儿感慨。很多次在客户处受到折辱,发誓改行,但形势稍有改善,就忘了自己的誓言,依旧挂着职业化的笑容,应对同样的人和事,五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居然跌跌撞撞一路挺了过来。

她正想得出神,一壳剥好的蟹肉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

因为一会儿还要开车,程睿敏几乎滴酒未沾。但他吃得也不多,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静静听着她说话,唯有剥蟹的动作极其熟练。

谭斌抬起头问:“你怎么不吃?”

程睿敏笑笑:“我从小在厦门长大,海鲜对我的吸引力没那么大。”

谭斌便不再多话,只顾自己埋头苦吃。

程睿敏凝视着她年轻的面孔,眼中渐渐露出温暖的笑意。

他说:“第一次总是印象最深刻的。我签的第一个单子,在海拉尔。几个人在那儿泡了三个月,当地只有羊肉,吃到反胃,掉了七八斤体重。合同终于签下来,我们跑到三里屯串酒吧,一家家挨着喝过去,醉得在大马路上排着队唱歌,把警察都招来了。”

谭斌想象着当时的情景,扑哧一声笑出来。

等她吃得差不多了,程睿敏为她续上半杯酒,轻描淡写地问:“小谭,你现在,还好吗?我是说,你的工作。”

谭斌想说,很好,谢谢你的关心。但是酒精的热力渐渐蒸发,她有点儿管不住自己的嘴,心里像有只小手撩拨着她一吐为快。

认真想一想,她回答:“怎么说呢,不太好,经常觉得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真的,不觉得比升职前更好。”

程睿敏看着她,似乎欲语还休,过了一会儿才笑着问道:“别人升了职只有春风得意,你怎么意兴阑珊的?”

谭斌的神色有点儿苦涩,低下头说:“直到Tony离开,我才知道他为我们挡了多少风雨。以前只顾往前走,遇到问题就扔给Tony去解决,我只要关心合同能否拿下,就一切OK。现在,和其他部门的摩擦和内耗,维持自己team的平衡,就已经让人筋疲力尽。我挺怀念你们都在的时候。觉得那时候的我比较快乐,一切尽在掌握,如今却常觉得失控,好像失重一样落不到地面上……”

她忽然沉寂,发现房间里只有她自己的声音,程睿敏盯着手中的酒杯,显然走神了。

“Ray?”

程睿敏回过神:“对不起。”

他喝口酒,醇香浓郁的酒液顺着食道一路滑下,却忽然间变得酸涩,有什么东西似乎在瞬间脱离了他的控制。

服务生送上姜茶和洗手的姜水,谭斌抹净手指上的水渍,打算结束目前不着边际的对话,尽快进入正题。到现在为止,她都不相信这顿晚餐的目的,只是为了给她庆祝生日。

“Ray,谢谢你带我来这儿。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很喜欢这顿晚餐。那么现在,我们能不能开始谈正事了?”

“什么正事?”程睿敏看着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为什么不能把今天这顿饭,当成朋友间一次普通的晚餐呢?”

谭斌回答:“程总,你的时间有多么宝贵我猜得到。以前在公司,您给我的印象,就是特别地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做事弹无虚发,从来不在无谓的人或事身上,浪费任何时间。所以我特别想知道,您今天是为了什么呢?”

程睿敏盯着她看了半天,唇角慢慢浮现出一缕奇特的笑意,终于点点头:“好吧,你赢了,你说得对。这么说吧,我正通过猎头找一个市场总监,你有没有兴趣?”

谭斌蓦然抬头,情不自禁坐直了身体。她忐忑一晚等待的镜头,终于等到了。

齿颊流芳的微醺悄然退却,谭斌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落回实处,胸口却有点儿发凉。四下里安静下来,空调在头顶嗡嗡作响,射灯的暖光透过酒杯,雪白的桌布上映出微微晃动的波光。

谭斌的目光落在程睿敏的脸上。这张脸这双眼睛,多数时候都是波澜不惊的,就算调情,也永远是胸有成竹的从容不迫。她微笑,清清嗓子,正襟危坐,与他彻底拉开了距离。

“这就是传说中的挖角?”她说,“您觉得我特别合适?”

谭斌的头脑其实有点儿混乱,想不明白程睿敏究竟要做什么。如果纯为挖角,前面那些暧昧的铺垫岂不是过于浪费?说起她的条件,并不算特别地出类拔萃,人才市场里车载斗量。

程睿敏说:“现在的市场总监能力很好,但显然不适合公司的现状。我想要的,是一个性格坚忍、能屈能伸、不计较成败的总监。”

“能让我先看看job description吗?”

程睿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两张A4的打印纸,隔着桌子推过来。

果然是有备而来,谭斌觉得好笑,同时也有隐隐的失望。她低下头,迅速而专注地看了一遍,又推回去,声音充满歉意:“程总,十分感谢您的垂青。可是这份工作显然不适合我,很抱歉。”

程睿敏脸上微现惊讶,似乎没有料到谭斌居然是这种反应。

谭斌接着说:“程总您是明白人,我也就实话实说,只有两种情况我会考虑离开现在的公司。一是发展遇到瓶颈,再没有上升空间;二是走到顶峰时急流勇退,为下一份offer争取最好的条件。可现在,显然不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程睿敏扶着额头耐心听她讲完,这才垂下眼睛,无声地笑一笑。然后他对折起那两张打印纸,还是放在谭斌的面前。

“留着吧,也许有一天你会改变主意。”

谭斌想了想,没再坚持,收进自己的手包,笑嘻嘻地说:“好,可我并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手指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想起来,取出放在桌子上,是那个雕工精致的黄杨木盒。

“这件礼物太贵重了,我自觉没有接受它的资格。”谭斌说,“不过感谢您能记得我的生日。”

程睿敏打开看一看,抬头问谭斌:“你喜欢吗?”

“它很风雅,也很别致,懂它的人会非常喜欢它。”

他拉过谭斌的手,把盒子放进她手心:“喜欢就留下,真正能明白这句话的人,并不多。”

这一次谭斌没有躲开,任他握着:“可是这么贵重,我怎么谢你?”

程睿敏说:“当然有办法。”

谭斌抬起眼:“什么?”

“做我的总监。”

谭斌笑:“Impossible。”

“还有一个办法。”

“您说。”

“那就以身相许。”

谭斌不由得笑了。眼前之人,一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让人不知道他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索性眨眨眼说:“那更不可能,我快要结婚了。”

程睿敏的表情凝固片刻,随即不动声色地松开手,微笑道:“恭喜!早知道这样,我应该送你一对百年好合的印章了。”

这顿饭的后半段,吃得相当沉闷。两个人仿佛都有些不知所措,最后草草收场。尽管如此,和严谨告辞准备回京时,也已经将近晚上九点了。

严谨不放心,追出来问:“小幺你能开车吗?要不我送你们回去?”

程睿敏显然并不领情:“我没喝多少,还不到醉驾的程度。”

07

回来的路上,连续一段日子的精力透支,再加上酒意,谭斌渐觉眼皮沉重,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后来就很不争气地睡着了。

睡梦中脖颈支持不住头部的重量,东倒一下,西歪一下,她睡得极不舒服,觉得非常不耐烦。后来又觉得冷,抱紧膀子几乎缩成一团。居然还做梦,梦见一个人走在雪地里,彻骨的冷,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人烟。

等谭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意犹未尽地伸个懒腰,发觉自己依旧歪靠在车座上。身边没有人,车窗外一片寂静,只有头顶的路灯亮着,柠黄的光晕映进来,仪表盘上反射着点点荧光。

探头看看外边,谭斌霍地坐起来,这才发觉身上搭着一件男式外套。她拾起外套,推开车门走出去。

程睿敏的沃尔沃居然已经停在谭斌住的小区里。他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低着头,正一下一下按着手中的打火机。也许是打火机出了问题,他始终没能点燃嘴里的香烟。

谭斌略微吃惊,因为印象里从未见过他抽烟。她从包里摸出自己的Zippo,轻轻走过去,单手笼着火苗,凑近他脸前。

程睿敏抬头看看她,就着她的手点着烟,却没有抽,只是拿下来捏在手里,拍拍身边的位置:“坐一会儿?”

当夜正是满月,清辉泻地,青石板小路上一片银光,石凳前大丛的太阳菊开得茂盛,花香扑鼻。小区的花园内人迹寥寥,身边只有秋虫的振翅声,间或喷水池里传来几声断续的蛙鸣。

这样的环境往往会让人心思恍惚,冲动超出理智。谭斌犹豫着,一时间没有挪动脚步。

程睿敏露出一点儿愕然的表情:“你害怕?”从谭斌的脸上看到肯定的答案,他笑起来,“怕我趁机做点儿什么?”

谭斌拢起双臂,悻悻然说了实话:“不是怕你,我是怕我借着酒意对你做点儿什么。”

程睿敏一愣,接着笑不可抑,他欠欠身,换了英语说:“我感觉由衷地荣幸,亲爱的女士。”

谭斌也笑,理理衣服在他身边坐下。就算之前有无数微弱的绮念,也被饭桌上那张offer彻底粉碎。原来一切皆来自她的错觉。

外企中混过多年的人,都明白公私分明是最基本的底线,这叫职业道德。公事私事夹缠不清,说得好听那是性情中人,说得不客气一些,就是情商低下。

初入职场,人在底层,只要肯吃苦,靠着一点儿认真和勤勉就能脱颖而出。千辛万苦爬到中层,彼此间智商相当,每个人都有些特别的能耐,此时是否拥有广泛的人脉和长远的眼光,成为能否更上一层楼的重要砝码。

到了程睿敏那个位置,已经不再是能力高低的较量。高手之间的对决,拼的是耐心,只等对方无意中露出罩门,一击足以致命。谭斌相信他绝对不会自埋炸弹,招个情人或者女友放在身边,给人轻易抓住把柄,十年道行顷刻间毁于一旦。

那些温馨贴心的小玩意儿,对一个做惯销售的人,对揣摩客户心思早已驾轻就熟的人来说,认真做起来并不算难事。这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天长日久自然技艺纯熟。

谭斌自嘲地轻笑,为曾经不切实际的奢望和幻想。到这会儿要是还以为他在含蓄地追求自己,那就太自作多情了。

但是真相挑明之前,两人之间那点儿将破未破的张力与莫名的吸引,却让谭斌无端地想起遥远的初恋。

“最近很辛苦?”程睿敏问她。

“嗯?”谭斌回过头,一张脸有点娇慵的迷茫,像是心思去到极远的地方。

“刚才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叫醒你。”程睿敏不由放低了声音,非常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入秋日夜温差大了,当心着凉。”

这样发自内心的温柔体贴,又不像是假的,仍旧让人感觉温馨。

谭斌稍稍错开身子,借着路灯看看表说:“太晚了,不方便请你上去坐,等哪天你有时间吧,我回请你吃饭。”

程睿敏点头笑笑,一双眼睛乌黑深邃,没有泄露出任何情绪,却似洞悉一切。

谭斌摆摆手,微笑着转身离开。

目送谭斌轻盈的背影走进公寓的大门,程睿敏方掏出手机,按下开机键。三分钟之后,嘀嘀声开始不绝于耳,短消息一条条涌了进来。

谭斌却在电梯门在眼前缓缓打开之时,才哎呀一声醒悟,原来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她推开大门追出去。

程睿敏的车仍然停在原地未动,谭斌松口气,紧走两步。但她随即又迟疑地停下脚步。

程睿敏正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只有背部有轻微的起伏。

“Ray?”谭斌有些不安,轻轻碰碰他的肩膀。

程睿敏迅速抬起头,这一刹那他的形容有说不出的憔悴,看得谭斌心口莫名地纠结。

但他的表情瞬间变换,马上恢复了神采。

“怎么了?”程睿敏问。

“忘了还你衣服,不好意思。”

程睿敏探身接过,笑笑说:“快回去吧,好好休息。”他发动引擎预备离开,谭斌退后两步为他让出道路。

“小谭。”程睿敏又摇下车窗。

谭斌走近一步,坦然地望着他。

“这次集采是场硬仗,跟你们以往遇到的case都不一样,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掉以轻心,需要步步为营,找准客户的pain point再出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谭斌认真地点头,“谢谢你!”

沃尔沃终于绝尘而去,谭斌一个人在楼下站了很久。她想听听沈培的声音,拨过去却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像是进入了移动信号的盲区。

谭斌有点儿沮丧,洗过澡换了睡衣躺在床上。也许因为车上睡的那一觉,午夜已过,却依然头脑清醒,没有一点儿睡意。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回味着这个晚上的每一个细节,对自己的表现十分不满意。谭斌从来不认为已有男友或者已婚的女人,接受另一个男人的倾慕或者对其他男人心生爱慕是多么十恶不赦的行为。她只是不喜欢那种感觉:每次见到他不是开心而是害怕,因为预感到千年道行很可能会毁于一旦,会让她原本坚定执着的心,变得患得患失,辗转反侧。

谭斌在床上躺了很久,依然没有将混乱的心情理出头绪,只好强迫自己将心思转到工作上去。想起程睿敏最后那句话,她的心跳骤然加快。程睿敏以前的工作风格,一向是惜字如金,很少说废话,因此今天他也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提醒她要步步小心,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什么内幕?

她翻来覆去地想,想得难以入睡,只好光着脚跳下床,困惑地在卧室里踱来踱去。她想起最近正在准备的技术交流,产品部门准备的技术文件,几年如一日,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如果她是客户,恐怕也不会有过多的兴趣关注。但大家都确信,凭着MPL的技术实力,技术交流这一关,不过是陪着忝居末座的小供应商走个过场,入围是铁板钉钉的事。所以没有人真正发力,只求不功不过而已。

这会儿谭斌却感到心虚,如果MPL墨守成规,FSK却另出奇招,肯定会影响第一轮的技术印象分,进而影响下一步的商务谈判。

程睿敏说“pain point”,但是普达如今的痛点在哪里?兴奋点又在哪里?他们最大的烦恼是什么呢?

谭斌走不动了,立刻进书房打开电脑,上网搜寻资料。互联网的确是个好东西,终于被她找到一篇有用的文章。普达集团公司魏总经理一个月前的访谈,题目是《进入微利时代的行业发展》。

文章不长,只有三千多字,谭斌几乎一字一字读完,在字里行间搜寻着有用的信息。文中说,普达今年的最大挑战,是如何在面对成本控制的同时,还要尽力挖掘新业务增长点。

谭斌揉着酸涩的双眼,心中已经有了明确的打算,技术交流需要重新布局。她把文章下载保存,发到自己公司的邮箱里,然后带着心事重新回到床上。

谭斌睡着了,而且开始做梦,梦见有人从身后抱着她,轻吻着她的后颈和背部,呼吸掠过她脑后的碎发。过电一样的战栗,如涟漪一般波及全身,她知道不是沈培,因为完全是两种感觉。她回头,努力想看清那人的脸,却听到耳边熟悉的音乐声。

闹钟响了,谭斌被惊醒。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跳下床,而是懊恼地把脸埋在膝盖里。无须心理医生的专业解释,她也明白梦境和现实的关系。只是她不相信自己隐秘的欲望,会在梦境里如此赤裸裸地出现。

谭斌在患得患失里度过她的二十九岁生日,身边的一切还是和往日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