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不舍

01

从上海飞往北京,国航最晚的一趟航班,整整延误了一个小时,到达北京首都机场,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

大厅出口处还有不少等待接机的人。谭斌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拖着拉杆箱走向出租车站。身后似乎有人喊了一声。她又累又乏,大脑早就呈现胶着状态,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恍惚地往前走。

脚步声噔噔噔追近,有人用手臂用力圈住她的肩膀,接着她的身体被扳过来,正对着身后的突袭者。

谭斌睁大眼睛,竟呆住了。她登机前给沈培发了个短信,告诉他今天回北京,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沈培会来接机。

沈培接过她的行李箱和电脑,捏捏她的耳朵,笑嘻嘻地问:“傻孩子,想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我的航班号?”谭斌奇怪。

“你发短信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我又知道你这个小财迷,为攒里程只坐国航,网上一查就知道了。”

“然后你就傻乎乎地等到现在?”

“对呀,我一趟趟地问,国航的柜台含含糊糊一直不肯说实话,直到起飞才告诉我到达时间。”

“傻子,”谭斌抬起手揉他的头发,“傻得跟什么似的!”

沈培顿时不乐意了,腾出手护住自己的头发:“你才傻呢。”

从机场出来,到谭斌家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她坐在车上睡了一觉,直到沈培晃着她:“到家了,醒醒……”

谭斌迷迷糊糊睁开眼,空着手就往楼上走,连行李都忘了拿。

等沈培停好车带着行李进门,谭斌已经飞速完成沐浴,把自己扔在床上。

“斌斌,先别睡,睁睁眼,我有事儿跟你说。”沈培上来啃她的脸。

谭斌胡乱挥着手,像赶一只苍蝇,哼哼唧唧地抱怨:“你这人好烦哪,明天一早有会,让我睡觉。”

“什么破工作把人累成这样?”沈培不满地嘟囔,“后天我就走了,连句话都没机会说。”

“哎?”谭斌有点儿清醒,转身抱住他,“这就出发了?唉,怎么突然觉得怪舍不得的?”

“我也是,”沈培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摩挲着,闷声说,“睡吧,我已经把行李放在车上,后天从你这儿出发。”

谭斌“唔”一声,贴近他的身体,口齿不清地说:“忽然想起一件事,你那双室外靴已经旧了,鞋底的花纹都快磨平了,明天去买双新的吧,我找时间陪你去。”

沈培没接话,抱紧她再说一声:“好好睡吧。”

早晨谭斌去上班的时候,沈培还拥着毛巾被酣睡,睡姿憨态可掬。谭斌站在床边看着他,悄悄笑一笑,把一把备用钥匙放在床头柜上,退出去锁门离开。

02

每一次大合同投标开始前,都会有一个投标预备会,普达公司的集中采购也不例外。这一次的投标预备会,是执行董事长刘秉康兼任销售总经理之后,销售团队聚集最齐的一次。三大区销售总监以及各重点省份的销售经理,几乎都赶到了北京。

进入正题之前,刘秉康先传达了一份MPL总部的新精神,大意就是本行业的设备市场利润越来越薄,MPL从今年开始,将从单纯的设备供应商逐步向方案咨询提供商转型。

然后他宣布了一个决定:“普达的集采,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为保证投标顺利,我们要成立一个临时的投标团队,今天在座的,都将是这个团队中的Key Person,当然,我们更需要一个Bid Manager ……”

刘秉康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谭斌身上。后者立刻有了不祥预感,脑后飕飕的似有阴风刮过。

“经过商议,一位beautiful lady,将作为普达集采项目的Bid Manager,负责协调投标一切事宜。她就是……Cherie!”

谭斌听到自己的名字在耳廓中回响,然后她感觉脚下的地板似乎突然消失了。

室内有片刻静默,不少人转头看谭斌,表情各异。

谭斌脸上还残留着方才微笑的余波,毫无防备之下被砸得眼冒金星。这个头衔的责任太重了,重得她完全负担不起。中国大陆地区下半年销售目标的百分之四十,都押在这个项目的成败上,万一有个闪失,就算她粉身碎骨也难辞其咎。

MPL公司的其他国家或地区,经常会采用Bid Manager负责的方式进行投标管理,但那些Bid Manager,都是具有十几、二十年销售经验的专才。在中国大陆地区,若论起资历,东方区销售总监于晓波或者南方区销售总监曾志强,其实更适合担任这个角色。

谭斌本能地想站起来推辞,坐在对面的于晓波,望着她不易察觉地摇摇头,然后抬起双手,“啪啪啪”轻轻鼓掌。会议室内的其他人如梦初醒,纷纷效仿。

这一下堵住了谭斌未出口的话,她只好堆起笑容,向同事点头致谢,并示意他们安静。

刘秉康接着说下去:“Cherie随后几个月的工作,将会非常繁重,所以利维……哎,利维呢?”

乔利维从后排噌地站起来,大声应道:“到!”

会议室内掠过一片低低的笑声,刘秉康也笑了,摆摆手说:“坐下坐下,投标期间利维会支持Cherie,主要负责普达总部的客户关系,你们呢,要尽力协助他们两人的工作。”

乔利维相当配合,马上双手抱拳举过头顶:“诸位兄弟,看在党国的分儿上,到时候务必拉兄弟一把!”

会议室里再次哄堂大笑,气氛立刻轻松下来。

“Cherie呢?也表表态。”刘秉康问。

谭斌双臂拢在胸前,脸上依旧维持着笑容,心里却异常恼火。她十分不喜欢这种未和她有过任何沟通、突然袭击式的任命。但方才于晓波的暗示,分明告诉她,此事已成定局,反对无效,不要做徒劳的事。而乔利维的反应,更让她看得明白,他一早就清楚这件事,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她并不是害怕压力和责任,但至怕两人共同负责一件事的暧昧分工,而且会前竟没有任何人询问过她本人的意愿。

谭斌迅速地权衡一下自己的处境:如果接受了这个Bid Manager的任命,做得好,是整个团队的努力,当然对她的升迁也会有很大帮助;但若做砸了,别人都可以做甩手掌柜,而她头上顶着BM的帽子,逃无可逃,板子只有落在她身上最顺理成章。这是一份利弊各半的工作。

但此刻看样子木已成舟,根本由不得她说一个“不”字。那么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成功,要么成仁,没有其他退路。

她站起来时,已下定决心。既然不能选择,那就一定要当着刘秉康的面,先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即便死了也做个明白鬼。

于是谭斌开口,把程睿敏在酒吧时对她的忠告完全扔到脑后。

“谢谢Kenny和大家的信任,既然认可我来做BM,恭敬不如从命,客套话就不多说了,我会竭尽全力。我更相信我们团队的能力,有management的支持,有大家的共同努力,这场仗,我们一定能赢得干脆漂亮。”

刘秉康看着她,点点头:“很好。谢谢你,Cherie。”

谭斌却起身走到了白板前:“请原谅,我这就想进入角色,给大家提个建议。”她转向刘秉康,“Kenny,可以吗?”

没有和谭斌共过事的人,大概很难理解,为什么在她手下工作过的产品经理和工程师,提起谭斌的名字总是喜恶参半。她清秀柔弱的外表极具欺骗性,只有进入工作状态,才能真正见识到她强硬的本质。而且一旦有人触到她的底线,她会马上翻脸,变得六亲不认。

刘秉康想来深知这一点,微笑着做个手势,示意她继续。

“谢谢!”谭斌拿起了马克笔,抽开笔帽。

众人狐疑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

谭斌在白板前侃侃而谈:“这次投标事关重大,咱们必须吸取以前投标时混乱无序的教训:对外客户接口太多,对内沟通和协调不畅,每个人都忙得要死,其中不少却是重复工作,没有任何价值。所以我认为首先要保证的是,集采投标期间,必须确保所有的信息流,in same language, in same channel,和客户正式的信息往来,无论是书面还是口头,都只能有一个接口。”

说到这里,谭斌的心头莫名其妙地掠过一阵不安,好像什么地方没有考虑周全。但她没有工夫细想,因为乔利维立刻接茬儿,“一直不都是这么做的吗?和普达总部打交道,所有的documentation都要通过客户经理Yvonne提交。”

“不错,”谭斌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客户经理定位不清,也是混乱的原因之一,她在其中的角色,仅仅是一个接口、一个传声筒,并未起到leader的作用,反而降低了沟通的效率。”

“那你说的接口又是什么意思?”

谭斌没有马上回答,她转身用马克笔在白板上画了一个漏斗的形状,数条代表不同部门的信息流,在她笔下从漏斗宽大的后部会集到漏斗的尖端。

在漏斗的出口处,她写下两个粗粗的大写字母:BM(Bid Manager)。

下面鸦雀无声,在座诸人个个神态复杂,但都望着她不说话。因为如果采用谭斌的建议,就意味着投标期间,事无巨细,都要让她知道。会议室内静默很久,于晓波终于开口,微笑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动荡:“也就是说,今天坐在这间会议室里的所有人,包括我,志强,还有老乔,都要向你报告?”

“是的。”谭斌镇定地与他对视。她不能垂下目光,只要此刻露出一点儿服软的姿态,以后她的话就会被当成耳旁风。

刘秉康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神明暗不定,最后他打破沉默:“Cherie的建议不错,我同意。”

他的话一锤定音,镇住了所有的异议。曾志强悻悻的目光,于晓波若有所思的神色,都被谭斌一一收入眼底。她微笑,这一次是由衷地感激:“Thank you, Sir。”

和乔利维角逐北方区销售总监的位置,已经注定是一场艰苦的游戏,那她不能只接受它的机遇,还必须接受它的负面。而每一次的挑战和压力,比如这次的集采BM,她既然不能推辞,只能让自己相信,这会是一个很好的提升自己的机会,会给她这一侧的天平上,增加更多的砝码。所以她必须先下手为强,抢先制定游戏规则。一旦游戏规则确定,后续的对决就会对她有利得多。

散会后,谭斌在会议室外追上刘秉康:“Kenny,有时间吗?我想和您谈谈。”

刘秉康看看腕表:“只有十分钟,行吗?”

“行。”谭斌毫不犹豫地答应。两人在开放区的咖啡桌前坐下。

“Cherie,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

谭斌捧着咖啡杯,小心地问:“把我放在这个位置上,您放心吗?”

刘秉康摘下眼镜,揉着眉心低笑:“怎么讲呢?昨天Bowen说他不能常驻北京,提议让你来做的时候,我还真有点儿犹豫,但是刚才你给了我信心,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

谭斌这才知道,原来让她做BM,竟是于晓波的主意。这人为开脱自己,也太不够意思了!想了想,她皱起眉回答:“您不知道,我心虚得要命,刚才您宣布以后,我腿肚子一直哆嗦。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简直像晴天霹雳。”

这么说的目的,是她想弄明白一件事:为什么工作分配要绕过她?

刘秉康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犀利而透彻。

“今天难为你了,Cherie。”他说,“普达集采事出突然,昨晚我和Bowen谈过之后,也打算和你谈谈,但你的手机一直关机。”

“Sorry,”谭斌赶紧申明,“那时我在飞机上。”

刘秉康站起身,手放在她的肩上:“别想太多,相信你的能力,才会把你放在那个位置上。遇事多和Bowen他们商量,我也会支持你。我得走了,我们另约时间详谈。”

谭斌点头,心中的疑虑去了一半,有点儿后悔自己反应过激,方才感受到的那丝不安再次划过心头。

没有回办公室,谭斌下楼躲进花园里,趁机平复心情,并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正叼着烟上下摸索打火机,“啪”一声响,一只手按着打火机凑在她跟前,是乔利维。

谭斌点着烟吸一口,笑笑说:“谢谢!”

乔利维站在她身边,吧嗒吧嗒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

谭斌知道他有话说,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Yvonne还是个小丫头,脸皮儿薄,又不经事儿。”乔利维也点起一支烟,“有些话传到她耳朵里,肯定会不高兴。”

谭斌知道他在说什么,在会上批评客户经理的定位,一定会得罪人,但她并不十分在意。她的目的是做成事,不可能讨每个人喜欢,这一点她老早就已经想通。她也曾被人轻视过、羞辱过,几乎每个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想避免这样的尴尬,只能把自己修炼得更好更强,走得更高更远。

“我只是论事论事,并不是说Yvonne工作能力有问题。她要真觉得难受,应该去找她老板谈谈job description 。”谭斌语气尖锐。

乔利维失笑:“我只是提个醒啊,没别的意思。呐,以前投标的问题,你的确说到点子上了。不过,我觉得吧……其实你可以,那个,其实可以表达得更婉转一点儿。”

谭斌看他一眼,心想你站着说话不腰疼,BM那角色,就是个无兵无饷的空衔儿。真的开始工作,北方区还好说,南方区和东方区,从总监到几个老资格的销售经理,哪个是省油的灯?不当场拿下,以后怎么摁得住?而且这本来是两个人的事,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反而胳膊肘往外拐,老娘咬牙唱完白脸,你又来装好人。

但这番话只能腹诽。她吐了个烟圈,笑得相当无奈:“老乔,你觉得我措辞温柔点儿,他们就会高高兴兴地接受吗?才不会呢,决定他们态度的,不是我说话的方式,而是内容。”

乔利维挑起眉头又放下,表示他很不以为然。

谭斌问他:“你想让一个人死,会不会温柔地跟他说,想死还是想活?”

乔利维摇头:“当然不会,这人肯定回答:不想死!”

“这就对了。一般人都害怕变化,任何改变,第一反应就是抗拒。所以你得问他,是上吊、吃药还是抹脖子?让他明白没得选择,一定要选,也只有死的方式。”

谭斌转身往回走,乔利维跟在后面说:“有时候吧,我真觉得你不该是个女的。”

“什么意思啊?骂我呢?”谭斌放慢脚步。

“当然不是,我是说,有时候你太强悍了,不像个女孩子。”乔利维笑,“我媳妇儿你不也见过吗?她连家里添几样餐具,都要我拿主意。”

谭斌头都没回地踏进电梯:“那是你媳妇儿有福气,我可没那个运气。”

但乔利维的话,让谭斌想起一件事。她发个短信给沈培:“我要写计划,抽不出时间,你自己记得去买鞋。”

沈培回短信:“我就知道,你许的诺从来不算数。谭总监!”

谭斌便懒得再和他说什么,自去专心工作。打开Word文件,刚把投标管理计划写个开头,她心里咯噔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明白了那点儿不安的源头出在哪里。

她在会上一时热血上涌,竟犯了个不该犯的错误。真不该说以前投标时如何如何。她那几句话,等于全盘否定了程睿敏在任时的做法,关键问题是,于晓波和曾志强两个昔日旧人,不幸亦被囊括在内,她成了一个踩人上位者,难怪当时于晓波神色古怪。方才她显然也误解了乔利维的意思,现在看来他竟是一番好意,提醒她小心得罪人。

谭斌扶着额头呻吟一声,为自己的失言后悔,恨不得咬下闯祸的舌头,发誓今后绝不在血压升高的状态下开口说话。

但错误已经酿成,覆水难收,只好等以后合适的时机再做补救。

这时手机嘀嘀两响,又是沈培的短信:“晚上按时下班,我在家等你。”

谭斌正懊恼得不知如何是好,抓过手机扔到一边。

她为此烦躁了一天,直到临近下班,刘秉康发了一封邮件,才让她的心境多云转晴。

这个邮件发送给所有销售人员,并抄送售后、技术和物流等相关部门。邮

件中明确说明,谭斌全面负责普达的投标,并直接报告给刘秉康,请各部门支持她的工作。

谭斌对着屏幕笑一笑,想起《围城》中关于教授和副教授的经典比喻,她此刻的心情,就像二房小妾终于被扶成正妻的感觉。

03

手头的活儿和邮件像是永远做不完也回不完,不过五点下班的时候,谭斌还是强制自己关了电脑,离开公司。

刚坐进车内,便听到手机响。谭斌看一眼号码,心跳立时就加快了。这个印在一张名片上的号码,曾被她捏在手里揣摩几天,早就倒背如流。

按谭斌的习惯,每天晚上整理当天收到的名片,该输入手机的输入手机,该加进电脑数据库的加进数据库,然后将名片按顺序归档。但她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将这个号码输进手机,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压制住她内心深处毫无理性的蠢蠢欲动。

手机铃声一直在响,她迟疑一会儿,终于接起来:“Ray,你好!”

“我一直在等你电话,让人苦苦等待可不是好习惯。”程睿敏的声音透过电流,显得有些低沉。

谭斌忽然感到欣慰异常。原来这些天感觉到忐忑纠结的,并不是她一个人,瞬间她心里就平衡了。

“我并没有答应你任何事呀?”她愉快地笑,“而且,我已经不在上海了。”

“你现在在哪儿?”

“北京。”

程睿敏沉默,过一会儿叹口气说:“真不走运。”

谭斌接话:“回北京吧,你要是想花钱,机会多得是。”

那边笑了一声:“对,没机会也要创造机会,那好,咱们回见。”

“回见。”

谭斌挂了电话,点火起步,手机又响,这回是沈培的短信:“谭大总监快回家。”

她笑着咕哝:“催命一样,真讨厌!”

路上一如既往地交通拥堵,再碰上几个行动迟缓的菜鸟,难免让人脾气暴躁。

谭斌遇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开着一辆别克君威,却在她超车时,猥亵地伸出中指。她的怒火无处释放,只气得骂粗话,踹车门,自己跟自己赌气,咬着后牙槽发誓再不在高峰时刻上路。

待谭斌停好车,小区内已是华灯初上,放眼望出去,西边天际还残留着一抹微红,前方万家灯火一片璀璨。

她抬头寻找,果然发现自家的客厅窗户,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灯光。

谭斌微笑,觉得这种感受熟悉而亲切。想起高中三年,每次下了晚自习,都又累又饿,只有家中窗口那一点儿灯光,引诱着她一步三阶地跳上楼梯,因为知道餐桌上一定为她留着爱吃的饭菜。

谭斌抬手敲门:“我回来了,开门!”

沈培闻声来应门,却让谭斌大吃一惊。

他一改往日的做派,头发剪得短短的,只剩下一寸多长,上身随便套了件白色的T恤,下面是条破牛仔裤,裤腿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窟窿,像被虫蛀过。

除去那些艺术家标志性的发型和特征,这类简单清爽的服饰,愈发显得沈培眉眼细致,风流内蕴,似上好的中国工笔白描。

谭斌坐下换鞋,顺便把手指伸进他大腿处的破洞中,嘻嘻笑着再抠大一点儿。

沈培攥住她的手:“你个流氓,这条裤子我穿了十二年,不许乱动,文物,知道不?”

谭斌摸他的头,忍不住嘲笑:“怪不得你们都喜欢留长发,再丑也忍着。原来没了头发,整个儿就是一普通人,什么叫沐猴而冠,这回我明白了。”

沈培一声不响地低头凝视她,表情变得极其严肃。

“生气了?”谭斌捏着他的脸蛋,姿态轻薄。

冷不防沈培抓住她的肩膀,把她顶在门上,同时抓起她的双臂固定在身后,维持着一个非常暧昧的姿势。

“对,我生气了,”他说,“后果很严重。”另一只手充满色情地在她身上游走,“小妞儿,今晚我要先奸后杀。”

谭斌怕痒,伏在他肩上笑得几乎喘不上气。

沈培索性一弯腰,抱起她就往卧室方向走。

谭斌抬起腿试图踹他:“哎,别闹了,放我下来!”

沈培却一脚踢开卫生间的门,谭斌惊见他嘴边露出两个平日难得一见的小酒窝。她知道不妙,尚未出声警告,已经连衣服带人,扑通一声落进正在放水的浴缸。更没提防花洒里蓦然出水,霎时被浇了个透湿。

谭斌尖叫一声,刚要扬起手臂遮住头脸,沈培已经跨进浴缸,边笑边按住她的双手,取过花洒,故意对着她的身体冲刷。

谭斌又笑又喘,在他身下扭来扭去地挣扎,软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不消片刻,浅色的衬衣长裤全部被水浸透,贴身的内衣都现了原形。

沈培扔掉花洒,双唇随即贴上来:“谁是猴子?嗯?”

谭斌的身体一下绷紧,几乎弹离他的手臂。

“说啊!”沈培不依不饶地继续使坏。

“你欺负我……”谭斌蜷起双腿,声音似在呜咽。

沈培立刻就心疼了,抱着她坐起来,拨开她脸上湿透的长发。

“我怎么会欺负你?才舍不得……”沈培轻声笑。

谭斌闭上眼睛,感觉着他的双唇羽毛一样,轻轻掠过她的眉毛,她的嘴唇,她的脸颊,她的脖颈……

沈培身体的热度透过湿透的单薄衣物传递过来,比肌肤之间的单纯接触更让人心醉神迷。谭斌睁开眼睛,开始几乎找不着焦点。密集的水线哗哗浇下来,然后她在水雾里看见沈培的脸。

沈培的眼睛在弥漫的蒸气后面,黑得有点儿惊人,湿漉漉的头发沾在他的额上,水珠不停地流下来,流过他乌黑的眉毛,颤动的睫毛,弧线美好的眼睑……

“斌斌,说吧,说你是我的,说你爱我……”沈培的声音在她耳边辗转。

谭斌没有出声,她始终说不出那句话,却贪恋眼前的身体。无论何时,沈培总是温暖的,带着阳光和自然的味道,光滑的皮肤下,是蓬勃的血气与活力。

她甚至舍不得闭上眼睛。

最后一刻来临的时候,沈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谭斌。他的脸在激情和欲望的烧灼下,显得脆弱而痛苦,似乎要拼尽所有的力气,让两人身体的每一寸都紧密贴合。终于,一阵电击似的**掠过沈培的身体,他发出长长一声叹息似的声音,然后彻底地瘫软下来,像是生命在瞬间离开他的身体。

谭斌抱紧他,这一刻觉得两人相处之时所有的不愉快,和此时此刻的欢愉相比都显得如此渺小。

激情就像龙卷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却总在身后留下一片断壁残垣。

谭斌皱起眉头,望着劫后余生的卫生间,不知从哪儿下手开始收拾。两人的衣物团在浴缸里,瓷砖上到处都汪着水,地毯被浸得透湿。

她连声叫:“死沈培,过来擦地。”

沈培拉过薄被盖在头上,只当作没听见。

谭斌爬上床揪他的耳朵,他有气无力做柔弱状:“你真狠心,我已经被榨干了,动不了了,明天再干活成吗?”

谭斌啐他:“明儿一早你就跑了,骗谁呢?不成!”

沈培再提条件:“先吃饭行不行?我饿死了。”

谭斌这才想起,进门时好像见到餐桌上有几个碟子,上面还扣着几个瓷碗保温。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几个家常菜,看上去卖相还不错。

谭斌难以置信,惊奇地问:“你做的?嗯?难道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

沈培穿好衣服走出来,神色赧然:“不是,叫的外卖。”

“嘿,我说呢,你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突然转了性?不对,”谭斌忽然起了疑心,“这两天你的表现都不太正常,无事献殷勤,准没好事,你想干什么?”

“切,小人之心。”

“说实话,坦白从宽,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唉,难怪人说唯小人与女人难养也!”沈培叹气,“你生日不是快到了吗?不能和你一起过,只好先预支。预支,明白不?”

谭斌眨眨眼,算是认可了他这个说法。坐下喝了半碗汤,才闷闷地说:“我不过生日,二十五以后就不过了。”

“哎,”沈培咬着筷子问,“为什么?”

“一天天奔着三十大关去,有什么可庆祝的?”

“自欺欺人,你不过生日,三十岁还不是照样来?”话说得非常正确,却字字锥心,因为良药总是苦口,真话永远刺耳。

谭斌郁闷得不想说话,无精打采地挑起几根青菜,正要放进嘴里,眼角的余光忽然注意到餐桌后面的墙面上,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她“咦”一声,站起来走到跟前。原来空白的墙壁上,添了四幅带框油画,除了她见过的那幅《春风》,另有三幅新画,风格迥异,画中的模特却都有一张相似的脸。

谭斌震惊地回头:“这是什么?”

“真不容易,你总算注意到了,我忙活了一个月,今天又差点儿让锤子砸掉手指头。”沈培从身后搂住她,“送你的礼物。生日快乐!”

谭斌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画布上突起的油彩,一时间百感交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一个系列,看出点儿什么没有?”

“画中人经历了不同的年龄?”谭斌犹豫着说。

“对,你瞧,宝贝儿,”沈培指点着最后一幅,画中的女子眉梢额角沧桑难掩,双眼却清澈坦然,浸透了穿越岁月的睿智和优雅,“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美貌,可我更爱你经受过岁月摧残的容颜。”

谭斌仰起脸,眼眶微微酸涩,但忍不住调侃:“真有你的,敢这么大无畏给女友庆生的,你可能是第一人。”

“我想告诉你,真老了也没什么可怕,看,你还是很漂亮。”

“嗯,把我画得真难看。”

“说话当心,”沈培手挪在她的脖子上,手指作势收紧,“不要羞辱我的作品。”

谭斌却转身抱住他:“我喜欢,谢谢你!”

“斌斌,”沈培拥着她站一会儿,小声说,“等我回来,搬我那儿去吧。”

“干吗说这个?”

“你去上海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我……我……咱们还是试试两个人的生活好不好?”

谭斌抬头,略微有点儿紧张:“理由呢?”

大半年前,两人曾讨论过同居的可能性,但几句话一过,就开始话不投机,最后彻底谈崩,冷战了一个月。再和好时两人都故作若无其事,谁也不愿再次提起这件事,相关话题也成了禁忌。

沈培嗫嚅道:“我……你也知道,我就是害怕结婚,总觉得两人好好的感情,加上一张纸就变了味儿……”

他怀中柔软的身体蓦然变得僵硬。

“明白,”谭斌依然在笑,可是眼神渐渐变冷,“我是想问,同居之后呢?”

“我不知道,所以想试试。如果感觉还好,我要娶你,宝贝儿。”

谭斌干笑一声:“换句话说,你感觉不好,我就得拎着箱子落荒而逃,对吧?”

“我不是这意思……我……”沈培没料到谈话如此不顺,上来就失去主动,预计的步骤完全被打乱,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只是害怕,害怕两个人之间,突然掺和进来两家人,也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了爱情,两个人因为别的原因还要凑合在一起。”

谭斌冷笑:“人最后都要死的,那你生下来做什么?”

“你别说得这么难听成吗?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上回我说过,只要结婚,我一定会娶你。”

“哎哟嗬,是吗?我是不是要跪下来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你……你讲不讲道理?”沈培被逼到了墙角,开始口不择言,“我为你好,不想耽误你,别忘了你马上就二十九了!”

“谢谢您的提醒!”谭斌挣脱他的手臂,倔强地面对着他的眼睛,声音变得尖刻而生硬,“沈培,我跟你说两句话,你好好记住!第一,我有父母的家,有自己的房子,婚前我不和任何人同居,这不是底线,是原则,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

“第二,我从没有逼过你结婚,如果结婚让你这么痛苦,你从这儿马上出去,外面是你的自由世界!”谭斌的声音有点儿哆嗦,眼泪堵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始终没有落下来,“你以为你在买家电,先搬回家试用几个月再付钱?真可笑!你不觉得自个儿太天真了?你也用不着委屈自己,谢谢,我不需要,一点儿都不需要。”

连珠炮一样的语速,堵得沈培张口结舌,根本插不进嘴。

谭斌则甩手走进卧室,把房门重重摔上。

“我错了,是我犯浑,咱不说了成吗?”沈培备觉内疚,追进来道歉,“我挑着走前的日子和你商量,就是为了给你给我,都留下一个人想想的时间。”

“想什么?没什么可想的。”谭斌的话里不留丝毫余地,“对不起,明天我要上班,想早点儿睡觉,你走吧。”

卧室门哐当一声,在他身后再次重重关上。

沈培一个人在客厅,垂头丧气坐了很久。他想不通到底是哪句话说错,又从有理变无理,被谭斌噎至哑口无言。上一次也是这样,说着说着激动了,谭斌就甩下脸再不肯正面交锋。

为了给两年的感情做个交代,沈培想了很久,才下定决心,非常有诚意地做出最大让步,他愿意克服自己的恐惧,一点点尝试。但谭斌的反应,却和想象中大相径庭,最后竟成了这么一个局面。

沈培不由得叹气,想自己在外面也是玉树临风一著名青年画家,怎么到了谭斌跟前就变得笨嘴拙舌,总是像小媳妇儿一样受气?

他试着扭动卧室的门把手,门应声而开。谭斌并没有锁门,这让他心里感觉到一点儿安慰。

两个人第一次背对背睡在一张床上。

翌日清晨吃过早餐,沈培就要出发了。

谭斌从起床起,就一直把沈培当作透明,不肯和他目光对视,也不说一句话。

沈培暗自叹息,取过自己的背包,准备换鞋离开。但那双户外靴的鞋带系得相当紧,他用鞋拔努力半天,额头冒出一层汗,也没能把右脚挤进鞋里。

沈培自小就不大会系鞋带,从来都是他妈或者保姆帮他松松系好,让他一脚套进去了事。可是户外靴不一样,鞋带不收紧,自然弊端多多。沈培又不想觍着脸求谭斌帮忙,只好一筹莫展地继续和自己较劲。

谭斌实在看不下去,走过来夺下靴子,解开鞋带又扔回他脚下。

沈培噘着嘴看她,动也不动。

谭斌内心挣扎半天,骂自己一声“真他妈的没出息”,还是单膝跪在地板上,先帮他穿好,再一点点抽紧鞋带。

望着她鼻尖上细密的汗珠,沈培的心融化得一塌糊涂,摸着她的头发说:“昨晚对不起。”

谭斌在鞋带上系了一个花结,顾左右而言他:“出门在外,你自己保重。”

沈培搂紧她,额头轻贴在她的额头上,许久未动。谭斌扬起眼睛,两个人额头遮蔽的阴影里,她看到沈培的睫毛在不停地抖动,被什么东西粘成湿湿的几簇。

他说:“斌斌,你一直是我的骄傲,相信我,我爱你,我不想失去你。”

谭斌低头不说话。

沈培再拖延片刻,终于松开手站起来:“别送了,我从小怕送别的场面,车开的时候看着你我会难受。”

他轻轻关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谭斌靠在窗口望着楼下的空地,七八辆清一色的越野车,都是沈培甘南之行的同伴。

沈培钻进驾驶座前,仿佛看见她的影子,冲着窗户方向用力挥挥手。

这一支醒目的车队,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中,声势浩大地穿过小区,沿着道路渐行渐远。

04

当谭斌向文晓慧转述当晚的情景时,语气依然激烈。

“我愿不愿嫁他还不一定,他倒来劲了!哼,他以为市场上买大白菜呢,一划拉一堆,由着他挑三拣四,还像是给了我天大的恩惠。稀罕吗?我屁股后面的追求者,老的少的,没有一个排,也有一个加强班……”

她以为文晓慧会像往常一样,立刻把沈培损得一无是处。但是没有,文晓慧只是盯着她看,嘴里啧啧连声。

谭斌不悦:“您那是什么意思?幸灾乐祸吗?”

“小的哪儿敢哪!”文晓慧笑,“就是奇怪,沈培的婚姻恐惧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不见你发这么大脾气。以前我挤对沈培,你总是替他说话,今儿是怎么了

?不大对劲啊。”

这么一说,谭斌也意识到自己的确有点儿失态,似乎从前一天的预备会开始,整个人就始终处在一种混乱亢奋的状态中。一天之内两次感情用事,情商一路下降,这种反常现象顿时让她心生警惕。

“您平时不是专修喜怒不形于色吗?瞅瞅,这一脸黑线,两百米以外都看得清楚。”

谭斌摊开手,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就觉得心里一团邪火,像点着的炮仗,嘣一下就炸了,拦都拦不住。”

“最近有不顺心的事?”

“你说我迁怒?”谭斌认真想一想,摇头,“昨天还真有点儿不高兴,不过还不至于,我一直挺注意的,不把负面情绪带回家。”

“那就是更年期提前?”

“滚一边去!”

“哎呀,戳到痛处也别恼羞成怒啊!”文晓慧咧开嘴笑,“那就剩下一个可能了,你心里有了别人?”

“越说越离谱,没有。”谭斌马上矢口否认,声音却没有刚才那么响亮。因为文晓慧话音未落,她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的,居然是程睿敏的名字。

荒唐!谭斌跟自己说,哪儿跟哪儿啊,做什么白日梦呢?

文晓慧点着她的脑门:“说谎了吧?看看你的body language,目光闪烁,眼珠滴溜乱转,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哎,我说,文晓慧同志,您正经点儿行吗?我这在谈一个相当严肃的问题。”

“行,咱严肃。”蜷在沙发里的文晓慧坐直了身体,“那我问你,很早你就说过,沈培害怕结婚。那你为什么还要一直和他混着?”

谭斌胡乱翻着手中的杂志,没有回答。

“我问你呢,每次一提到实质性问题,你就不吭声了。”

谭斌还是没有说话,起身走到客厅落地窗前,拉开窗扇,迎着风点着一根烟。

夏日黄昏的最后一缕光线,把她的身形勾出一个单薄的剪影。文晓慧望着她的背影,不禁轻轻摇头。

谭斌只是闷头抽烟,过一会儿狠狠地说:“你就甭做那个弗洛伊德的款儿了。是我高估了自己成吗?我以为我人见人爱花看花开,没有搞不定的男人,我以为我能成功感化他,我以为我垂青的男人会感激涕零地下跪求婚,没想到最后让人家挑来拣去,我脆弱的自尊被严重伤害……”

文晓慧扑哧笑出来,走过去搭住她的肩膀:“谭斌,记得大学的舞会吗?那时候咱俩多牛啊,等闲的男生都不带正眼瞧的……”

“当然记得。我还记得,低于一米七五的男生,咱叫人家根号三。”

“是的,那时候真刻薄!”文晓慧大笑,“我还记得咱俩一起看金老的武侠,我喜欢乔峰和令狐冲,你喜欢的是谁,还能想起来呗?”

谭斌立刻斜过眼睛:“又想嘲笑我?我就是喜欢陈家洛,就是喜欢三心二意的花心男人,怎么了?”

“嘘嘘嘘,镇静镇静,你看你现在,一碰就跳,哪儿有总监的气度?”

“都是让你刺激的。”

“Dear,我是想告诉你,你难道没有发现,你喜欢的类型,皆是身家清白、温文尔雅,所有心事都埋在心底的闷骚男人?”

谭斌心头蓦然一跳:“那又怎么样?”

“所以我一直奇怪,你居然能和沈培走这么长时间。”

谭斌静下来,沉默许久说:“沈培有沈培的好处,和他在一起比较轻松。他对自己没什么要求,也不会给同伴任何压力,他更不会和我玩心眼儿。”

“谭斌,这种事儿,局外人的话你只能当个参考,决定权在你自己手里。不过据我的经验,男人说他不想结婚,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通通可以忽视,百分之九十逃不过两个原因,要么他觉得那女人配不上他,要么他想逃避责任和承诺。我看哪,你们家沈培很像第二种。”

“太深奥了,基本上没有听懂。”

文晓慧抬腿踢她一脚:“那就好好听着,你对男人的了解,基本还是一张白纸。他们为什么逃避?因为觉得自己不够强不够好,你要的东西他可能给不了,他觉得压力太大,为了躲避失败,维持他们可怜的自尊,只好后退,表示他根本不在乎,明白吗?”

谭斌不以为然:“我对他没任何要求,他有个屁压力!”

“哎,问题就在这儿,为什么没要求?因为你自个儿都能解决,你瞧瞧你,有房有车,又拽得二五八万一样,哭笑都避着人,一般的男人,哪儿敢往你身边靠……”

谭斌侧过头笑:“晓慧,咱们认识这么多年,就觉得你这回说话最靠谱。”

“看,一夸你就翘尾巴!这点你和沈培真像,都自恋得要命。”文晓慧撇撇嘴。

“行了,你也差不多。”谭斌忍住笑问,“那最后百分之十,是什么原因?”

“童年受过恶性刺激,身边没有成人给他做出正常婚姻的榜样。”

“嗯,好像挺有道理。那么男人专家,告诉我现在怎么做。”

“我才懒得掺和你们的事。道理跟你讲明白了,你自己权衡做决定。”

“真没义气。”

文晓慧犹自仰脸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过半晌说:“男人就那么回事,这年月早没有此情不渝的故事了,真的走不到一块儿,趁早分,犯不着一根绳上吊死。”

谭斌又不便发表任何意见了。

“舍不得是吧?”文晓慧拍她的脸,“妞儿,男人漂亮不能当饭吃,你就是这点想不开。我还有一句话劝你,知道你热爱工作,可这是个男人的世界,所有的游戏规则都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你想挤进他们的地盘儿,只靠死干是不行的,你必须先服从他们的规则,还要有个男人肯提携你,做你的保护人,为你遮风蔽雨,才能梦想成真,真的爬上去。”

“呸,照你这么说,几百万自食其力的劳动妇女,都买块豆腐来撞死算了。”

文晓慧笑笑:“不信就算了,事实会教育你。亲爱的,十年后你还能说这么大声,我佩服你。”

文晓慧离开后,谭斌心里像堵着一块石头,闷闷不乐地上床睡觉,感觉人生真是千疮百孔,没有任何意义。

是夜睡得极不安稳。半夜听到窗外狂风大作,惊雷滚滚,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关窗。

大雨倾盆而下,水声隔绝了室外一切杂音,感觉像处身海中的孤岛。谭斌呆呆望着漆黑的天空,半天挪不动脚步。雨水在窗棂处飞溅,夜风吹得她浑身冰凉。

凌晨三点,她忽然意识清明,想起沈培临走时抵着她的额头说:“你一直是我的骄傲,相信我,我爱你,我不想失去你。”

这一刻谭斌才意识到,那沾湿他睫毛的东西,竟然是眼泪,他居然在哭。她深觉震荡,脊背靠在墙壁上,半天动弹不得,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难过。

在这个雷电交鸣的深夜,无数往事纷至沓来。文晓慧说沈培在逃避,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在逃避?

突然间她明白,其实内心深处她并不是十分自信,无论感情还是工作,都不像她自己想象的那样洒脱。她惧怕被人漠视,被人否定,才会在被触到痛处的时候,用最尖刻的语言,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因为要用这种方式表示,自己不在乎,一点儿都不在乎。

谭斌回到床上,裹紧毛巾被蜷成一团,却翻来覆去再难入眠,只觉得房间内变得闷热异常,空气污浊。她起身取过手机,编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准备白天发给沈培。

小培,那天我情绪激动,说了一些过分的话,请你原谅,别往心里去。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无论多么强势的女人,内心都需要足够的安全感。有了安全感,她才会对一段感情产生希望和热爱。这种安全感既来自男人的语言,也来自男人的行动。而我一向认为,求婚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尊重和爱护。所以,请你理解我那天的失望和失态。

第二天一早,天际放晴,空气难得的干净清凉。谭斌跑完步冲个澡,神清气爽之际难免感觉昨夜是在自寻烦恼。那条短信到底没有发出去,一直留在她的手机草稿箱里。

上班的路程比平日顺畅,因为昨夜的大雨,很多新手没有上路。

途遇红灯,谭斌等得无聊,取过手机,还是发了一条简单的短信给沈培:

那天我说话太冲动,对不起。你一路保重,回来我们再谈。

没到办公室,沈培的短信就回来了,只有三个字:

我爱你。

谭斌笑笑,知道这件事暂时告一段落。等沈培回来,也许两人都要狠狠心,真正坐下来摊开了谈一次。那很有可能是一个精神极度透支的过程,目前她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考虑这种事,自己区域的销售管理和普达集采,八小时之内一个接一个的会议,已经让她应接不暇。

05

接下来的日子,谭斌完全进入自己的角色。

即将到来的普达集中采购的投标,将是未来两个月的重头戏。今年下半年中国区的销售额能否完成,赌注全押在这个大项目上。

其实业内的跨国供应商,从MPL、FSK到SDA,几家大公司,无论技术方案、供应链管理到售后服务,都大同小异,难分伯仲。所谓的销售,其实就是做人的工作。所以趁着普达的标书正式发布前的空当,谭斌一直在琢磨,如何完善MPL在普达北京总公司的人际网络。

她对着电脑屏幕上普达总公司的组织结构图,发了半天呆。

这次全国性的集中采购,完全由普达北京总公司负责。但非常不幸的现实是,以前的设备采购项目,均由普达各个省的分公司自行操作,因此MPL这些年的精力,都放在普达下面的省公司上,和北京总公司的关系维持得并不是很到位。虽然设有负责总部的客户经理,但因级别太低,始终没能和总公司里的中高层建立起紧密的联系。两年前程睿敏升任销售总经理,他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开始亡羊补牢,到他离任前已略有建树,但起步毕竟迟了很多。

相比之下,MPL多年的老对手FSK,这方面就做得非常聪明,公司内部一直特设着几个VP职位,不干别的,专门用来发展和客户高层的关系。

谭斌这几年一直负责北京地区的销售,业务对口单位是普达北京分公司,和总公司很少有交集。因为业务需要,她也和总公司的技术和工程部门打过交道,但都是泛泛之交,那几个关键部门的关键人物,几乎素未谋面。

想了很久,谭斌发了一个会议邀请给对接普达总部的客户经理王奕,就是她在上次投标预备会上提到的Yvonne。

她很想约王奕一起聊聊,但又担心上次会议的内容已经被人传到王奕的耳朵里,对方不肯合作。不过王奕的回复很快来了,只有两个字母:OK。

谭斌略微松口气,特意从抽屉里找出一小盒瑞士巧克力,带到会议室。

王奕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一说话语速又快又急,活像打机关枪,嘴皮子稍微慢点儿的人,根本就插不进话。谭斌只希望巧克力能占用她一会儿嘴,让两人都有个喘息的机会。

王奕接过糖盒,神色十分尴尬,迟疑半晌说:“Cherie,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不过无所谓,我自己觉得问心无愧。”

谭斌便明白自己的担心变成现实,那天她说过的话,果然已经吹到了王奕的耳朵里。她笑笑:“Yvonne,我想有些事你可能误会了。我只是对以前的某些流程有意见,并不是针对你。有些事,不是我们这个level能决定的,我非常理解你。”

王奕坐在她对面,看了她一会儿,也笑笑:“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

“谢谢你,Yvonne。”谭斌轻轻叹口气,“我一向是对事不对人,如果无意中伤害到你,我道歉,sorry。”

“算了算了,我没那么小心眼儿。”王奕挥挥手,“我们说正题吧,你找我做什么?”

“普达总公司的几位关键人物,我想了解一些情况。”谭斌将普达总公司的组织结构图映射到白色屏幕上。

王奕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十分无奈:“抱歉,我帮不到你。这几个关键客户,Ray还在的时候都是他自己在control,他从未要求我去接触,我就一直不方便往深处介入了。”

谭斌很失望,但仍不肯轻易放弃:“没关系,我只想了解一下这几个人的基本情况。”

王奕摇摇头,毫不起劲:“好吧,我只能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听了几分钟,谭斌暗暗叹气,明白她不是谦虚,而是的确帮不上任何忙。程睿敏虽然已离开很久,但对MPL中国业务的影响仍未完全消退。这一次,MPL中国的队伍竟要从零开始发展客户关系。

和普达投标团队正式沟通之前,谭斌决定自己先和普达总公司的相关人士接触一下,心底有数,才好有的放矢。

时值炎炎盛夏,比起写字楼里二十摄氏度恒温之下的清凉,回访客户便成为一件苦差事。停车场暴露在骄阳下,地面温度至少有五十摄氏度,拉开车门一股热浪,人进去像洗桑拿。

现任北京地区销售代表的方芳,是个脸蛋圆圆的年轻女孩。她跟了谭斌两年,虽然现在向销售经理周杨报告,但有时谭斌也会把她暂借过来一天半天,以便和客户会面的时候,至少能有个记录会议纪要的人。这事说起来有些尴尬,因为是代理总监,还没有资格配备助理,谭斌只能用这方法应急,让方芳帮忙处理一些杂事和简单的文档。

芳芳刚出校门三年,还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跟着谭斌跑了两天,忍不住牢骚满腹:“这是总部team该做的事。他们过得倒滋润,没有销售指标的压力,坐在办公室里发个邮件、写份报告就齐活儿,咱们这么身先士卒的做什么?”

谭斌看她一眼,淡淡说:“方小姐,开口前请三思。”

她的语气并不强烈,但让方芳脸上一红,知道自己过分,总算收了声。

同样的遭遇,谭斌却笑吟吟的,尽量让这个过程变得愉快。既然有些事无论是否情愿都非做不可,那又何必跟自己较劲?

正如走江湖的人各有各的成名绝技,建立客户关系这回事,则各人有各人的做派。

谭斌的样子赏心悦目,说话善解人意。客户很乐意在工作之余,对着红颜知己聊聊轻松的话题。她自觉还当得起红颜两个字,至于知己,那则是事主的一厢情愿了。

女性做销售的确有性别局限,进退行止都要有足够的分寸。客户中最多的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奋斗十几二十年爬到今天的位置,前途是否无量还值得商榷,个人生活却早已定型,日常最大的调剂,就是无限的桃色幻想和有限的局部实施。

谭斌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卖命可以,出卖骨气也能商量,卖身就不必了,MPL付不起。”能修炼到今天,其中的苦涩厌倦自不必多言。她出道五年,手下还没有摆不平的客户。

但是这一回,谭斌遭遇了滑铁卢。

普达集团总公司的作风,和下面的省分公司完全不同。

集团总经理魏明生,职位相当于部级,就算几家跨国公司的CEO,想约见他也要费点儿功夫。几位副总和大部分中层干部,因为身居天子脚下,见多识广,小恩小惠难以打动他们,甲方倨傲的姿态做到十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和这次集中采购关联最大的两个部门,是总公司业务部和总工程师室。业务部经理田军和总工程师陈裕泰,他们的态度,对未来的产品选型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就是这两人,让谭斌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挫折,原来那套水磨功夫,几乎没有用武之地。

田军四十出头的年纪,说话不温不火相当客气,倒是没有一点儿甲方的架子。面对他,谭斌却觉得非常不踏实,接触几次,两人的谈话依然停留在表面,无法深入下去。

而总工程师陈裕泰对谭斌就异常冷淡,她电话约过几次,想和他见上一面,都被冷冰冰地拒绝。

王奕实在看不下去,偷偷劝谭斌:“Cherie,你还是放弃他吧,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为什么?”

“我也只是听说,七八年前他还是个普通工程师的时候,被咱们公司某个人严重地得罪过,他一直记恨到现在,提起MPL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谭斌一筹莫展,多年的不败历史就此画上句号,真不甘心。她咬牙,心中暗暗发誓,陈裕泰,田军,不拿下你俩,我谭字倒过来写!

虽然这么发了狠,心里还是沮丧万分,因为她完全不知道从何处下手才能攻克这道坚硬的壁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