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Five 茕茕白露,东走西顾_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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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日内瓦湖是一片苍茫,清晨时候,水汽在湖边的松柏和棕榈树之间流动着,远看是深深浅浅的翠色。那水汽在湖中央最盛,穿过树林,一直绕到远处的山峰上去。那些山峰有极干净的岩石,上面的青苔也是一尘不染的,山不算高,靠近山顶的地方堆着雪,再往上是白色的天空,那雪与天的界限也是不十分明显的。
那长满植物的湖岸画着柔和的弧线一直向远处延伸着,其中有一段向湖心的方向弯曲,形成一个类似半岛模样的凸起,走近以后才发现那片地域是很大的,上面陈列着几座有三百多年历史的石堡,按照陈白露对植物的喜爱,宋先生租下了种植着成片的松柏的一座,那松柏的味道顺着湖面上吹来的湿润的风,一直吹到敞着窗子的房间里去。
陈白露站在窗前看着远处苍茫的翠色,太阳渐渐升了起来,翠色上又蒙了一层橘红。湖面上多了几只帆船,雪白的帆在湖面上闪着银色的光。陈白露高兴起来,她曾经上过几十个小时的帆船课,虽然技术不好,但胆子很大,有风浪的海面尚且不怕,何况湖面这样平静。只是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帆船可租。她跑下楼去,这座石堡因为年头太久,台阶翻修过几次,还散发着新木的味道。宋先生的房间在楼下靠近门口的位置,她刚刚想要敲门,想起他应该在倒时差,还是不要打扰他休息为好,外面天色明亮得晃眼,她一路跑了出去。
从石堡走到湖边要穿过一块用巨大的石条铺就的小广场模样的空地,地面坑坑洼洼的,是千百年来的雨水腐蚀和车辙痕迹,还有散落的碎石,不时地硌着她薄薄的鞋底,又酸又疼。她一跳一跳地跑到湖边,那几个玩帆船的少年趁着一阵风浪起来,在眼前划过一道弧线。
少年们舒展的肌肉……蓬松的金发……似乎胳膊上也布满了浓密的绒毛,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无人不爱年轻美好的肉体。那是超越情欲的热爱,上升至纯粹的美感,也无关种族与性别,甚至可以凌驾于时空之上而永驻,像爱洁净的食物和水一样地热爱,像古希腊雕塑一样赤裸地赞美。
“如果我有许多钱又不再年轻,我也愿意把别人的青春买下来,因为青春太美了,遍寻世间宝物,只有金钱能与之相配。”陈白露抱膝坐在湖边,在心里戚戚地想。
干净的日内瓦湖,好像一面镜子。她在照时间的镜子。
时间无论怎样都会用同样的速度经过,认真地或者虚掷地。
她看着湖上的少年,推测他们的年龄,他们未必比她年轻,因为她的年龄也仍然是很轻的,既然是同龄人,为什么他们在舒展着肌肉,而她戚戚地坐在湖边呢?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她应该和这样的金童一场接一场地恋爱——可她把青春都用到哪里去了?
干净的日内瓦湖,好像一面镜子。她照着时间的镜子,心里有一点恨长出来,恨的是无法抛掷的过去和封死了的未来,恨金宝街和武康路,恨每一个违心的微笑与装扮的伶俐,恨她在最好的年华是不快乐的。
一滴又一滴眼泪落在长满青苔的石子上。
“在最好的年华是不快乐的。”这句话像着了魔一样在心里滚动着,渐渐地那滚动也有了声音,是车轮般的连续,雷声一样的轰鸣,压过了面前的水声和头顶经过的一只水鸟的鸣叫。在最好的年华是不快乐的,这是世界上排第三名悲伤的事,第二名是疾病,第一名是饥饿。
有人从身后走近了,是沉重的男人脚步,陈白露想着是宋先生一觉醒来发现她不见了才出来寻她,忙用袖子抹着脸,待起身来看,却不是宋先生,而是一张陌生的东方面孔。那人年纪看不出多大,怀中抱着一大瓶红酒,敞开的衬衫领子里露出晒成蜜色的皮肤。他们站在湖边对视了一会儿,谁也不能确定对方是否是同胞,陈白露先笑了,她和人对视总是会发笑。
那人也笑了,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小姐来度假吗?”
陈白露点点头,又撇下他朝着湖里走去。岸边的水又清又浅,冰凉地拍打着她的脚踝……
她又朝水里走去。
“当心!石子很滑。”身后那人喊,然后他追上来说,“万一摔进水里,不是开玩笑的!”
“不会的。”陈白露大大咧咧地说着,身后却扑通一声,回头看时,那人只顾着劝她小心,自己先在光溜溜的石子上滑倒了。
那瓶
红酒咕噜噜地滚进湖水里,在一个不深不浅的地方沉了底。她忙跑进水里捞那只酒瓶,也顾不得深浅,待抓起来看时,那红酒的塞子是早就开启了的,刚才只是轻轻地塞住了一点,在湖底石子的碰撞下早不知甩到哪里去了,红酒也漏光了。
“真对不起,害得你丢了一瓶酒。”陈白露笑着扬扬手里的空酒瓶。
“这个不值什么,”那人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绿地给她看,“就是那个葡萄园的酒,要多少有多少。”
“瑞士的葡萄园我只知道Lavaux。”
“这里不如Lavaux有名,不过味道还好,保证和你从前喝过的不一样。如果你的爸爸妈妈同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酒庄里尝一尝刚从橡木桶里盛出来的酒。”
“爸爸妈妈?我已经成年了。”
“真的吗?”那人故意做出滑稽的惊愕表情,“那我真是太走运了。”
陈白露大笑,踮起脚看着那片葡萄园:“有多远呢?我眼睛不大好,可是估算不出来呢。”
“走路半个小时,你能走吗?鞋子穿的可以?前面有一大段山路。”
“没有问题。你不在祖国好好地待着,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种葡萄?”
“哈哈!”那人在前面走着,步子又大又快,笑声也是很爽朗的,“你把我当成酒庄老板了?不是的,老板是我的朋友。我是来出差的。”
“来这种鬼地方出差,你是导游吗?”
“……我今天就算是你的导游吧。”
陈白露猜他绝对不是导游,不过她没有再问下去。
那段路比她想象中难走很多,其中一段山路全是赤裸的石头,既凉又滑。不知道名字的树木从身侧斜探到眼前,随手拨到一旁去,一只花花绿绿的虫子从叶片上踱到她的手臂上来。她几乎惊叫出来,折了一根小树枝在胳膊上扫着,边扫边在嘴里“嘘嘘”地驱赶着,好像在赶一匹马。
那人听到声音便站住脚看着她赶虫子的样子,笑得眼泪都飞出来。
葡萄园近了,身侧茂盛的植被变成了细耕的土地,种着修剪成漂亮形状的花木,再向前走了一会儿,那手掌大小的葡萄叶子就在眼前迎风摇摆了。两个身形如一堵墙宽的大汉在田垄里立着说着什么,这人告诉陈白露他们是庄主的两个儿子,陈白露于是猜测这庄主的年纪一定很大了。
又转过两陇葡萄田,一个爬满青藤的,有着红色外墙的小房子就在眼前了,陈白露当场愣住,这红墙青藤,完全类似她在北京住的那间老公寓的样子,这样毫无防备地出现在异国的田野,她觉得眼睛刺痛。
一个矮且胖的老人笑眯眯地从红房子里走出来……他的年纪的确很大了,头发和眉毛的颜色都浅得看不出来,他和这人互相拍拍对方的肩膀,像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这人又介绍陈白露说是“一个朋友”,他和陈白露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这个老人的姓氏很长,陈白露没有记住,及到了那贮藏橡木桶的高大房间里,看到桶上拼着的一串字母才勉强能够念出来。那酒的确与她喝惯了的不同,清淡得像哄小孩子的糖水,她因为走了路,又热又渴,捧着杯子痛喝了几杯,然后高兴地走到院子里去吹风。
那人跟在她身后说:“都怪我没有把酒瓶的塞子塞紧,否则刚才请你喝上一点,你早就高兴起来,不会对着日内瓦湖哭了。”
“谁哭来着?我看到景色太好,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哭一哭以示感动。”
“湖水有知,要说‘当不起’了。小朋友,既然出来度假,就不要有一分钟的不快乐,不快乐的时间也是一样地过。人生苦短。”
“……真是巧了。我刚才就是因为想起这个道理,才觉得自己虚度了许多时间,才掉了眼泪的。”
那人还要说什么,陈白露的电话响,是宋先生,问她怎么不在石堡里。
陈白露说,是一个在湖边遇到的先生带她来了西行半小时路程的一个酒庄。宋先生立刻在电话里发了火,问她这人叫什么,酒庄又是什么名字,陈白露想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宋先生让她在原地等着,他要开车来接,挂了电话,陈白露无奈地朝那人笑笑,好像在抱怨一个过于谨慎的父亲。
“是你的爸爸吗?”
“是同行的朋友。”她解释说。
十余分钟后宋先生黑
塔一样的身影便出现在酒庄门口,他大步走进来,看看陈白露,又看看她身边的人。那人也愣了一下便迎上去握手:“原来是宋老板。”又转身看着陈白露笑:“失敬失敬——瑞士真是个弹丸小国。”
宋先生没有和他握手,只把手插在口袋里:“不管在哪国,不管你知不知道她是谁,随便把一个女孩往陌生的地方带,这也不合适吧?”
“等等,”陈白露扔下酒杯站起来,“这儿是瑞士,又不是非洲。”
“这跟地点没关系,只和人品有关系,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宋老板。”那人干笑两声,“首先我的确不知道这位小姐是你的女友,否则我绝不敢多说一句话,这点品德你要相信我。其次,你我之间不必互相攻击人品吧,我的确不是什么君子,有些人因为我而吃了亏,但他们都是富人,不至于伤了元气。你宋老板呢,这些日子恐怕开心得很吧,你赚的可都是普通人的钱,他们倾家荡产,你带着这样漂亮的小姐来度假——哦不,我猜你不是度假,是来检阅你在瑞士银行的财产吧?现在不比从前,钱进了瑞士就是进了保险箱,现在有些国内的调查这边也会配合。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这些隐忧,我来出差就是买买葡萄园,因为国内的生意不用放太多精力了,你和我的那场拉锯战,宋老板赢定了,我乖乖地种葡萄当农民就好——小姐,再见。”
这人干笑着走了,留宋先生在原地,脸色气得紫胀。
“这人是谁?”
宋先生冷笑:“心真大呀陈白露。你活了这么大,没有被拐卖到深山老林里生孩子真是万幸。”
“我不和你吵架。”陈白露酒意有点往上撞,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快乐,她走出去,见宋先生在这里租的那部车子停在酒庄外面,“我要走路回家。”
“随你。”宋先生发动车子,一踩油门,车子蹿出去很远,又停在原地。等到陈白露跟上来,他又在车里求着:“真的不上车?”
“不。”
他只好慢慢地开着跟着,边开边坐在车里说:
“这人姓于,是个老流氓,专门拣业绩又漂亮股价又低的公司收购,收进来后把管理层扫地出门,也并不想好好经营,只为了早点转手卖个高价。多少好好的公司被这样生生折腾散了,说起来真是让人心疼。我有一个许多年的朋友叫王詹姆,他的公司就在这样的危险里,如果不是有我的股份站队帮着,王詹姆早就去扫大街了——只是个比方,扫大街不至于,但十几年经营的公司就像卖猪肉一样被转手卖掉了。”
“那么听这人的口气,现在是你快要把他赶出去了?”
“差不多吧,所以我才能缓一口气处理瑞士这边的事。他白白折腾了半年,白填进去了许多钱,所以恨着我呢。我每天想的讲的都是这些事,提起来就恶心。如果回到上海以后他再想和你见面,千万不要理他。”
陈白露冷笑:“为什么?因为他想要恶意收购你的朋友的公司,所以他就不是一个好人?”
宋先生在车里吼起来:“你这冷嘲热讽的语气是什么意思?人性比你以为的难看得多!你才活了多大,见识过几个人?”
“我的确没有活多大,可我见识过许多个带上一个女孩假装度假,实际去瑞士银行不知道做些什么事的呢!怎么了?吓到了?收起你震惊的表情吧,你以为我只是一个在游戏公司低头描线的美工吗?你以为武康路上的公馆是从我爸爸手里继承的吗?你又以为我为什么常年开着派对,养着一群不熟悉的人白吃白喝?因为他们在我家里的快乐是真的,虽然浅薄,但是真实,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看到人们的真心,我喜欢真心,但是你们都没有真心了。宋先生,问问你自己的良知,上一次你真心地向一个女孩表达爱慕是多少年以前?你还回忆得起来吗?我可以,虽然时间也过去几年了,但我能清楚地记得我二十岁的时候真心地喜欢一个男生,当时有很多流言,说一个落马贪官的女儿如何不择手段地攀附一个富家公子,我不在乎流言,我知道我是真心的,他也知道,我们曾经很相爱过,分开以后我一直不能振作,多多少少有这件事的原因吧,当然也有我的贪欲与虚荣,才变成后来你们听说的那个样子。这是我最后一次真心,我能准确地回忆起来,你能吗?你们都是假的,瑞士再美也是假的——只有这干净的湖水是真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