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Four 金屋藏娇_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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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十余天,宋先生没有陈白露的消息,他也没有再去DC假扮“叔叔”找过她,整个六月,有人跳楼,有人崩溃,无人有心谈情说爱,因为股市崩成了齑粉状,像一场陨石降落般的灾难,毫无征兆,无处可逃。所有被卷入灾难的人都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恢复元气,他们有时候也好奇或者哀怨:这么多人输掉的这么多钱总要有个去处,就算一片大海蒸发干净也会变成云层,那么这些钱流到哪里去了呢?
——多数人的钱自然是流到少数人那里去了。宋先生是其中之一。如果人们不是太健忘的话,应该仍然能记起那个炎热的夏季,在商场、写字楼、咖啡厅、地铁甚至校园里是一片哀鸿遍野,而宋先生快乐极了。
这快乐使他怀疑人生的意义到此结束,似乎并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值得追求了。
有一天他和王詹姆的几个朋友一起在夜总会喝了两杯,每个人都叫了几个非常年轻的姑娘,临走的时候一个女孩一定要和宋先生回家,他没有同意,天色还黑,但他知道快要亮了,司机在楼下等了一夜,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他喊醒司机,又问车里有没有水。
司机小郑来宋先生的公司两年多了,是一个身材壮实的小伙子,据说还是跆拳道高手,据宋先生的秘书说之所以招他做司机,是因为紧急情况下还可以当半个保镖来用。宋先生笑话秘书过度谨慎了,他所处的江湖,想搞垮一个人是不会使用直面的人身威胁的,他们有更高明、更隐蔽的办法,何况假如真的有人身威胁,就是请令狐冲来做保镖也没有用。小郑沉默寡言,开车很稳,是一个能打满分的司机,宋先生对他非常满意。
小郑“嗯”了一声就跑去马路边的便利店买水,宋先生仰在后座上,看着外面阑珊的夜色。早点摊已经出街了,洒水车放着单调的音乐慢慢行进着,这是城市底层的重复的卑微的劳作。
“你工资多少钱?”宋先生仰在后座上突然问。
“十五万。”
“月薪还是年薪?”
“当然是年薪,老板。”
“只有这么多?别的呢?奖金呢?”
“开年有两千块的红包。还有社保什么的。”
“社保!”宋先生呵呵地笑起来,又像冷笑又像嘲笑,“那个美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对,我们从来就没有过那个时代,有保障的,有底线的,有安全感的,没有,什么也没有。年轻人,如果你想过有尊严的生活,你只能尽早成为有钱人,越早越好,越多越好,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出路。如果你以为穿着便宜的西装,找一个体面的大公司递简历,兢兢业业,一路做到退休,去养老院里等着小学生们系着红领巾来唱歌洗脚,如果你有这样的想法,那真是太可悲了,活着就像站在天台上往下跳,有人告诉你下面有气垫托着,有安全网挡着,可你真的自由落体以后会发现什么也没有,小郑,那些都是梦幻泡影,只有账户里的钱是真的,我指的是很多钱。”
小郑沉默着。
“喂,你记着,写在你的笔记本上——”
“老板您说,我记着。”小郑说着,又在后视镜里看到宋先生朝他摆摆手,他是在对着电话说:“明天把小郑的工资涨上一倍,不要忘记了。不止小郑,还有别的同事,所有人,包括你,他妈的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们今年赚了这么多钱,打开你的窗子看看外面吧,外面的人亏掉了多少钱我们就赚到了多少,我要让跟着我的弟兄都过有尊严的生活。”
他挂掉了电话,对着小郑抬抬下巴:“交代给曼迪了。换个好点的公寓,或者给父母多寄一点钱。”
曼迪是宋先生的秘书,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女生,她不停地谈恋爱,但恪守不婚主义。宋先生说她不结婚便是男人们的幸运了,因为她脾气非常火暴,宋先生惹她不开心她也照骂不误,除了脾气,她还事无巨细到了强迫症的地步,宋先生请了这样一个秘书,好像雇了自己的亲妈一样。
宋先生离不开曼迪。因为她的工作能力是全公司最优秀的,而且心地非常善良。
宋先生待曼迪如家人,事实上他待所有的员工都如家人,包括入职时间不久的小郑。他希望他的家人们都过着最好的生活,就像他和静姝分手以后执意分给她大部分财产一样。他付给员工的薪水本来就比行业里的平均水平高上很多,现在他决定再翻一倍。
“谢谢老板。”小郑木讷地说。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穷得多,在一个不景气的投行,不管怎么节约开支,每个月都会把钱花光。那时候身边还有女朋友,她还在读书,读一个根本不可能赚到钱的专业,你可能都没有听说过,敦煌文字学,哈哈哈!我那时候就知道,不,是坚信,从未怀疑过,就是我将来会成为富人,我会用比别人敏锐一百倍的神经去分辨人生里出现的岔路,一般人难以察觉的机会,我会察觉到,当我可以选择贫穷或者富有的时候,我会用一百倍坚定的意志选择富有,不管眼下要放弃什么。
“你要记住,金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不要相信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向年轻人灌输什么‘金钱使人堕落’,或者‘富人也并不幸福’,尤其是后者,的确,成为富人以后烦恼仍然很多,从数量上计算并没有比贫穷的时候少,但是烦恼的名目是不一样的,去为支付巨额的保养游艇的费用而发愁吧,不要为付不起心脏病手术的账单而发愁。钱可以买到所有的东西,让你的家人、朋友、同事、员工都过上好的生活,获得他们的尊敬;还可以做慈善、捐助教育什么的,设立奖学金或者捐建教学楼;如果你喜欢某种生活在南美丛林里快要灭绝的瓢虫,你甚至可以用钱来拯救它们,捐给科学家,或者干脆建一个只有这种瓢虫的动物园都行。钱是万能的。”
小郑一路沉默着。
车停在宋先生家楼下的时候,小郑递给他一个大号的纸袋,说是下班之前寄到公司里来的,曼
迪不知道里面是不是重要的文件,让他带到车里来。宋先生接了文件上楼去,他醉得并不是很深,但走路跌跌撞撞的,走出电梯的时候他在心里难过地想:真的是有年龄了,不管他的个子多么高大,肌肉多么硬棒,头脑多么敏捷,但身体的机能是毫无疑问在下降了。
金钱是美好的,可是它买不回时间,他看到自己在用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
他走到落地窗前,把窗帘全部拉开,黄浦江的夜景便全在眼前了。天已经微微亮了,江水平静地泛着青色,江对面的大厦外墙便是巨大的屏幕,反反复复地放着一个不知道什么品牌的广告,那广告画面倏忽变幻,他看得有点头晕,终于,画面静止了,广告词慢慢打出来:
“世界是你。”
对,醉意中的宋先生突然振奋了。无论贫穷或富有,所有人都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的,既然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那么他只有在时间以外的地方尽量做到不公平。世人也不必悲哀抱怨,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世界是我的。
他边这么想着,边得意地倒在沙发上。
手里的文件袋掉在了地板上,他捡起来撕开封口,里面是一张请帖,不是婚宴也不是谁的满月宴,因为它是淡绿色的,小小的一张,像是小孩子的游戏。他睁着醉眼打开一看,里面一排手写的小楷:
六月二十七日家宴有新茶新花
陈白露
6月27日便是三天以后,这三天他只吃了水煮青菜,新理了头发,还去小区里的网球场打了几场网球。这些临时抱佛脚也许有一些作用,似乎真的瘦了一点点。可是这点外表上的莫须有的进步并没有给宋先生增添太多的自信,他知道自己的长相和陈白露家宴上出入的那些漂亮男孩绝无可比性,他有的只是钱,可钱在这些漂亮的场合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当场撒美元。
他站在网球场边咕嘟咕嘟地灌着水,那些水立刻变成瀑布一样的汗从身体里涌出来。
他想起自己的大学时代,论经济水平是穷学生一个,连在食堂点一份猪头肉都算打牙祭,论长相也没有比现在的自己强到哪里去,现在是中年的凶恶,那么当时便是年轻的凶恶,可是这样一个又贫穷又和帅气丝毫不沾边的男学生,女友多得根本记不清有多少个。
那时候学校里的女孩们多么喜欢他啊,他的智商那么高,讲话那么幽默,性格那么乐观,总是勇敢又自信地笑着——哪个女孩不喜欢勇敢又自信的男生呢,上下五千年,东方文化或者西方文化,根本没有人可以抵抗这样的魅力啊。
“越活越回去了呀,老宋。”宋先生边灌着水边在心里嘲笑着自己。二十年前一无所有的时候见到校花,一秒钟都没有多想地跑去搭讪,二十年后他事业这样成功,见到一个——哼,他觉得陈白露还不如当年的校花静姝漂亮呢,却这样瞻前顾后起来。
去她的吧,什么陈白露小姐,什么新茶与新花,他曾经拥有并且仍然拥有着那么多黄金女郎,他可不是什么见到一个长得不错的小妞就百般奉承的傻小子。到了那个周六的下午,他穿着一件灰扑扑的T恤和牛仔裤,胡子也没刮就出门了。
他出发的时间很早,连黄昏也算不上,因为他见过陈白露家宴的盛况,尤其那排车队要在武康路上排出多长的队伍,他决不允许自己的漂亮车子停放在路口,在闷热得能挤出水来的傍晚下车,走上几百米才能走到陈白露家门口那样。
他是第一个来到陈白露家的。车子就停在门外缠满藤蔓的树下。
院门虚掩着,他隔着一尺多宽的门缝朝里看去,花与叶都静止着,一丝声音也没有。他推门进去,门也是安静的,石子路湿漉漉的,低洼的地方一闪一闪的,是未蒸发干净的小水洼,草坪刚刚剪过,满地细碎的新绿,杯子和插花都摆好了,在一个十余米长的白色餐桌上整齐地等待着客人。他站在石子小径上抬头看,楼上的窗子都关着,并没有一个人探出头来让他止步,面前的房门是紧闭的,落地窗却敞开着,白色的纱幔安静地垂着。
他拨开纱幔走进客厅,陈白露不在。这个华贵的城堡像一座空城。她也许去弄堂口的店里买什么东西去了,也许在后园修理树木,也许去公司加班而忘记了锁门,无论她在哪儿,宋先生这时候都应该坐在楼下的客厅里等着,更好的办法是去院子里等着,当然如果能从院子里滚出去再好不过,但他今天非常不想做什么绅士,他也不认为她在弄堂口、在后院,或者在什么公司之类的地方,他觉得她就在这所房子里,没有原因,只是直觉。
于是他走上楼去了。
楼上那些丛林一样的油画还在原地立着,不同的是画架上新添了一幅画了一半的,只起了稿子,深深浅浅的一片绿色,他歪着头看了一会儿,看不出是什么。
书房与卧室的门都虚掩着,安静的,好像整个房子都睡熟了。他没有一丝犹豫地推开了卧室的门,他是谁的卧室都敢推门而入的。
陈白露睡在那儿,像睡在一片森林里似的,因为这宽大的卧室里至少有一半的空间给那堆山塞海的植物占去了,那张床也是过于宽大的,四面都围着厚厚的白色的硬缎,她陷在其中,越发显得微小。她身上一床亚麻色的线毯齐腰盖着,露出有高领和长袖子的睡袍,还有一截雪白的手腕。她面朝着窗子,把一头半长的黑发对着宋先生。她睡得那么熟,以至于有人推门而入都没有发觉。
宋先生坐在床边,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她还没有醒。
他叹了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叹气。也许是因为这安静的睡姿、田园似的房间、如水一样流过的长发,都令他感到陌生了。
她醒了。先是觉察到有人在身后,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糟糕,她要被吓坏了。
“是我。”宋先生赶忙说,但是他还坐在床边,没有站起来。
她在枕上转
过身来,下意识地拉起盖在腰间的毯子,一双睡眼半睁着,愕然地盯着他看。
“你的大门没有关。”
“啊……”她低声惊呼着,看向有纱幔遮着的窗口,外面只有白蒙蒙的一片。
“我叮嘱了园丁走的时候把门关上。”她说。
他把她散在脸上的额发向一侧拨去,她又说:“你先出去,让我起来——现在什么时间了?天快黑了吗?客人们要到了吧?”
“听着,”他说,“我很快就走。小朋友们的聚会,我玩不动了,但是我很想见到你,所以还是来了。你想见到我吗?”
“……”
“你想见到我吗?”
“那张请帖是我亲手写的。”
“我最近会很忙,会去很多地方,我现在只希望快点把工作做完,能够从容地请你喝下午茶,向你介绍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谁。我问过珠雨田了。所以请帖才会寄到你的公司里去。”
“我猜到了,不,不是职业或者头衔,是名片以外的我是谁,老实说,作为一个商人我挺无趣的,可是在这个身份之外,说不定你会喜欢我。”
“……你要去哪里呢?”
“瑞士。”
“这个季节的雪场不是很好。”
“除了银行和雪山,瑞士还有很美的湖泊、城堡和丛林,还有巧克力,煮得冒着香气的奶酪火锅,镶着满钻的手表,无主之国,人间天堂,你应该在那儿。”
“还有没有人知道数量的金条,秘密的账户,完美地绕开法律的洗钱。”
宋先生看着她笑。
几声汽笛声远远地传来,打破这安静的黄昏时分。汽笛声越来越近,连人声也听得到了,空气仿佛瞬间流动起来,安静地垂着的白色纱幔也飘动了,陈白露坐起身来,用手指理着乱发:“有参加聚会的人来了,天哪,我不能穿着睡衣下去,宋先生,你请便吧,我——”
他按住她的肩头:“他们发现你不在,也会自己找乐子的。院子里的冰桶里冰着那么多香槟。”
“我一定要现在回答吗?”
“陈白露小姐不应该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她低下头笑了,好像他在讲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一样,然后她掀开毯子跳到地板上来,推开镶嵌在墙壁上的一扇门——宋先生本以为那只是一个画框之类的装饰——大片的明亮的暖色光线从里面透出来,那是一个比卧室还要大上许多的衣帽间,她再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件有宽大袖口的白衬衫和浅蓝色的短裤,露着两条白而修长的腿。她靠在有累累果实垂下来的花架上边扎头发边说:
“那么我要提前用掉我的年假了——原本计划冬天时再用。”
“年假!”宋先生大笑起来,“说得你这美工当得跟真的似的。”
“不是真的,难道是过家家吗?”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你在公司的样子,别说过家家,我会觉得你在编故事。你到底为什么去上班?千万别告诉我你有多享受做一个描线工。”
“做事要认真。”
“嗯?”
“时间怎样都会过去,认真着过,虚度着过,都是一样的,所以要认真地把时间用掉,认真地做事。如果做一个交际花,那么就认真地去做交际花;如果做一个美工,那么就认真地去做美工,上班下班,打卡订餐,贴发票、请年假。”
“……”
“我说得不对吗?”
“为什么是美工呢?”
陈白露笑着指着门外的画室:“我只有这门手艺。”
“那么为什么不去认真地做一个艺术家?或者以你的财力,完全可以开一家自己的画廊。”
“因为……”她看看窗外攒动的人影,天色已经暗了,客人们已经挤满了院子,如果静下来仔细听,还能听到开香槟的“砰”的一声。
“因为我想消失。”她走到窗前,把纱幔掀起一个角来看着下面小声地说,“因为我没有她们传说的那样坚不可摧,永远斗志昂扬,我不是。宋先生,我们相识得很不是时候,如果早上两年,我会用很短的时间了解到你喜欢的女孩的样子,然后我会变成这类女孩的样子,我会让你享受到无比甜蜜的恋爱的感觉,然后用你想象不到的办法从你身上弄到一大笔钱。是啦,也许你会心疼这笔损失,不过时间过去得越久,你就越会忘记金钱上的损失,而怀念恋爱时的美好。可惜我已经把那一页翻过去了,而且不会再翻回来,我不会迎合你、取悦你、假装和你在一起便很开心,我知道你的身份,自然也知道你是一个很有钱的人,可是我对它们也毫无兴趣。真是难过,让你看到这样一个平庸又无聊的陈白露,这些年我很累,只想在这儿歇脚,不想往前走了。我愿意陪你去瑞士,就当我们是情投意合的旅伴吧,真抱歉把这些话用这样不诗意的语言讲明白,但我确实不希望你因此对我们的关系有什么误会呢。”
“你很厉害。”宋先生笑着站起来,拍拍陈白露的肩膀,像和相契很久的兄弟打招呼那样,“股市崩盘的这一个月差不多是我最得意的一个月,我赚到的钱多得让我有了错觉,以为可以买到我喜欢的任何东西,但你让我清醒了一点点,至少我买不到一个只想在这里歇脚,不想往前走的人。”
宋先生边走下楼边回味着陈白露刚才的表情,他想要判断她有多大的可能陪他去瑞士,如果足够坚定,那么他就可以放心了,如果她还在犹豫,那么也许还要费一些心思来说服她。
通过某些小道消息,再加上他敏锐的直觉,他猜测一定有许多眼睛在盯着他的每一笔交易,试图在里面找出能够给他定罪的证据。他也怀疑过自己有些被害妄想,不过又觉得谨慎些总是没有错的,毕竟瑞士又是这样敏感的一个地方,他不想独自前去,如果带上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小姐同行,那么看上去就像一个单纯的度假之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