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Five 茕茕白露,东走西顾_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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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先生和陈白露在瑞士停留了五天,他们没有再提那天酒庄外面的争吵,也没再有过什么真心与虚假的讨论,他们像一对真的来度假的小情侣一样,他去银行的时候,她就在附近游山玩水。
有一天他事情办得很顺利,提前回到他们住的石堡,陈白露不在,他站在楼上的起居室里极目看去,她穿着一身运动装,头上绑着吸汗的发带,沿着日内瓦湖跑步。
夕阳照着她健美的身形,还有湖面上驾驶着帆船的少年,宋先生突然觉得她不应该再回上海,她应该留在这里,和那些帆船少年谈恋爱,任何一个都好,看上去都无比般配。那座华丽的公馆,金屋藏娇,掩藏的是她的活力与快乐。
他们回到上海以后,宋先生没有再联系过陈白露。如果说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愿望,那就是他有一瞬间希望时间倒退回二十年前,他和她是同龄人的时候,他还保有她向往的“真心”的时候站在她身边。
但是他很想她。
九月的上海还没有秋意,炎热如火烤。
写字楼里的室温是永远的22摄氏度,在往年,宋先生一向是觉得适宜的。今年却不知道为什么凭空觉得无比燥热。他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见了两三组重要的不重要的人,谈了一些事情,全像跑马一样在脑子里跑了一遍,只留下几个马蹄印子。他觉得今天工作这样没有效率是因为太热的缘故,干脆把温度调到了16摄氏度。
可是仍然觉得热,是从心口里向外涌着烦躁的热,他看什么都不顺眼,比如窗台上那棵绿植,叶子怎么那样细细卷卷,哪里有个植物的样子;比如这杯茶,颜色怎么这样浓,哪里有一点茶的样子;比如曼迪刚送进来的合同,明明每个条款都是他亲自谈过对过的,现在每一条都仿佛在奸笑,像是有什么大坑在等着他发现似的。他不肯签,又不说为什么,曼迪歪着头看着他的脸色,没有说什么,只在原地站着。
“他妈的没有一件事能顺顺利利的——”宋先生骂了出来。
“我发回给法务,等你心情好了再说吧。”曼迪飞快地说。
宋先生看看曼迪,他其实很希望她能和他吵一架,公司里只有这个火暴脾气的秘书敢和他吵架。
“我的午饭是不是忘了订了?都几点了,我还饿着呢。”
宋先生故意找了一件事来骂,曼迪太聪明了,她偏不理他,小跑着出去了,轻手轻脚地替他关上门。办公室里又剩下宋先生和呼呼吹着的冷风,压着一肚子没有发出来的火,他一点也不觉得凉爽。
手机铃声大响,他两步迈过半个办公室抓起手机来看,一阵失望。是珠雨田。
“老大,你在哪儿呢?”珠雨田在电话里没头没尾地问一句。
宋先生哼
了一声。
“陈白露有没有和你在一起?”
“没有。”
宋先生答得又快又干脆。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讲话不方便吗?那我等一下再打给你好不好?”
“没有不方便。”宋先生叹口气,他也不知道最近怎么了,为什么他常常散发出令人避让的气场,使得她们都小心翼翼的。他不喜欢别人怕他。
“说吧,珠雨田,有什么很要紧的事要找她吗?”
“不是要紧的事,我只是在北京找到她的一件旧衣服,她以前说过找不到了,以为是丢了,我就寄回上海给她。前天快递员就联系我说包裹已经到了,打她的电话一直不接,敲门也不应,可是隔着后门又能听到手机铃声在响,我让他今天再送,今天他又告诉我,这次电话也关机了。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要紧的事,可是心里不太踏实。我妈妈去苏州给外婆做寿了,得好几天才能回来,宋先生,你能去她家看看是怎么回事吗?”
“别担心,也许是……去别的城市散心,图安静,没带手机。”宋先生边胡乱搪塞着边在桌子上的一堆文件里翻着车钥匙,“我半个小时就能到她家。你别担心。”
在1768弄的黑漆铁门外,宋先生把车窗打开问保安,陈白露有没有出去过。保安说她大约一周以前回来了,然后再也没见过她,也没有她的消息。
“她家的派对呢?上个周六,也就是三天前,有没有开?”
“没有,她上个月出国度假了,回来以后就把派对停掉了,这一个多月一次也没有再开过。那些客人太多,可能她也不能记得清楚都有谁,总是有没有通知到的,我们每个周末都要拦下很多车。”
“你刚才不是说没有她的消息吗?这么重要的事不是消息?”宋先生坐在车里大怒,猛地踩了一脚油门。
陈白露家门外停着快递的车子,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小伙子正在朝里面探头探脑。宋先生拍拍他的肩膀:“哥们儿,搭把手。”说完便攀着门外的玉兰树跳了进去。
小伙子喊了起来:“你怎么随便进——”
“别废话了,进来,帮我砸开窗子,我一个人可能干不来。她在里边三天不接电话你不知道?”
小伙子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把包裹隔着栅栏扔进去,嘿了一声就翻进了院子,二十岁的身手敏捷,不是四十岁的宋先生可比。
宋先生站在窗下看着,所有的窗子都关着,帘子也严密地合着,细软的白纱安静地垂着,仿佛房间里没有一点空气流动。
他们在院子里找了两把椅子,椅子的脚镶着很长的一段石头,这是很合手的工具,抡起来既不会太重,又足够把玻璃敲碎。
那灌进过许多春风夏
月的落地玻璃碎了。它先是嗡嗡地震着,然后终于裂开了一条小缝,那小缝在连续的敲击下迅速扩散成蛛网。
“让开。”宋先生对快递员说。
小伙子后退了两步,宋先生站在那儿,几秒钟之后,整面玻璃墙轰然落地。
“陈白露!”他喊着冲进去。
客厅里一股很久没有通风的味道传来,是木地板的味道,是墙壁返潮的味道,是植物缺水枯死的味道。那味道不算难闻,但是十分不祥,宋先生一只手扶在楼梯的扶手上,突然感觉不能抬起腿来上楼。
四十岁了,他打过群架,打过校长,“切”过老东家的生意,吃过官司,遭遇过全球股市雪崩,倾家荡产又东山再起过,每次风浪袭来都被他生生扛了过去,眉头都不会轻易地皱起来,他曾经怀疑自己也许有什么基因缺陷,明明喜怒哀乐都和常人差不多,却唯独没有害怕的能力。
这一次他圆满了。
他终于觉得恐惧,那恐惧从一点预感开始,像那面玻璃的墙壁一样,迅速扩大成密密麻麻的一张大网,伸到他的四肢和血液里去了。
“陈白露。”他边叫着她的名字边一步步地上楼。
楼上的小厅里,那几百幅画还堆着,似乎没有添一幅,也没有少一幅。那把铺着羊毛毯子的椅子也还在原地摆着,毯子平整得没有一丝有人坐过的痕迹。
书房的门本来就是敞着的,一眼看去,没有人。
卧室的门关着,他顺手拖过那把椅子,想着如果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就又要砸一次门了。
可是轻轻一推就开了。
纱帘里朦朦胧胧地透了一点日光进来,他看到陈白露躺在床上,盖着一张线毯,线毯上又盖了一件外套,像是很怕冷,急切之下又不能再取一条毯子似的。他开了灯,房间里瞬间变得雪亮,但是陈白露一动未动,连眼皮也没有动。
他看清了她的脸,额头与脖子都是平时的肤色,只有两颊和颧骨是通红的,像酒醉后的红晕,像盛放得即将要凋落的桃花,她的嘴唇裂了很深的口子,嫩红的肉从伤口里翻出来,还有干了的血丝。
“陈白露。”
她哼了一声。
哼了一声!他心里的恐惧一下子散了。只要是活的就好。
“喝水。”她迷迷糊糊地说。
他忙找水。
“陈言,给我喝一点水吧。我不要自生自灭呀。”
床头是有半杯水,不过应该放了很多天了,上面飘着一层灰尘和绒毛。
“等我下楼倒水。”他说。
他的手被抓住了,滚烫的,无力的,纤细的。
“我去倒水。”他也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说。
“陈言,别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