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外套事件

吉恩带着寻妻计划的全部问卷离开了我的办公室。约莫两个小时后,有人敲门,我正在批改学生的论文。改论文这种事没有引起什么非议,这大概是因为没人知道我是怎么做的。比起通篇阅读的无聊,我找了个取巧的法子,既省事又高效。评判一篇论文,我只看那些易于衡量的参数,比如有没有目录,封面页是手写还是打印等等。这些因素同样奏效,都能反映文章质量。

我赶忙把量表塞到桌子下面。门开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站在那儿。她看起来大约30岁,身体质量指数为20。

“蒂尔曼教授?”

我的名牌就挂在门上,这实在算不得什么机敏的问题。

“正是。”

“巴罗教授让我来见您。”

吉恩的效率真是令人叹服。那女人向我的办公桌走过来,我细细地观察着她,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合适的征兆。我没有看到任何化妆品的痕迹。体态匀称,肤色看起来很健康。戴着粗框眼镜,不免让我回想起与杏味雪糕女士的不快经历。身着长款的黑色T恤衫,有好几处破洞,腰间的黑色皮带上缀着金属链子。幸好珠宝题已经被删掉了,因为她戴着硕大的金属耳环,脖子上挂着一颗有趣的坠子。

尽管我通常对着装毫不在意,但她似乎并不符合我对资深学者或教授夏日着装的期待。我只能猜她是自由职业者或是正在休假,不用遵守工作纪律,可以随意选择衣服。这一点让我很有共鸣。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打破沉默,我意识到这应该是我的分内之事。我把视线从吊坠上移开,想起了吉恩的指点。

“今晚愿意跟我共进晚餐吗?”

她一脸惊讶,答道:“啊,对。共进晚餐?小顽童怎么样?你请客。”

“非常好。我去订个晚上8点的位子。”

“你在逗我吧。”

这反应可真奇怪。我为什么要跟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开这样有迷惑性的玩笑?

“当然不是。今晚8点可以吗?”

“让我把这理清楚。你是要在今晚请我在小顽童吃饭对吧?”

继我的名字之后,她又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不得不开始思考这女人或许就是吉恩所谓“不太聪明”的那一类吧。我突然想收回我的邀请,或者至少用点拖延战术,让我能看看她的问卷情况。但我实在找不出合乎社交规范的办法,只得确认她对我的邀请理解得完全正确。她转身离开了,我猛然发现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立刻给吉恩打了电话。他起初也有点发蒙,但很快就高兴起来。也许他并没有料到我能如此高效地约好候选对象。

“她叫罗茜,”吉恩说,“你只需要知道这个。好好玩儿。记住,莫谈**。”

吉恩拒绝给我提供更多细节的做法很不明智,因为问题接踵而来。小顽童8点钟的位子已经没有了。我试图在电脑上找到罗茜的资料,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照片才起到作用。所有名字以“R”打头的候选人中,没有一个与造访我办公室的女人相似。她一定是填的纸质问卷。可吉恩已经走了,手机也关机了。

我不得不采取了一些非常手段,尽管算不上是严格的违法行为,但无疑是不道德的。但是,考虑到如果失约于罗茜会更不道德,便也释然了。小顽童的在线订位系统里有专门的贵宾专区,我用了一个不怎么复杂的黑客软件登录上去,以院长的名义订到了位子。

晚上7点59分,我到了餐厅。餐厅在一家大酒店里。外面大雨如注,我把自行车停在酒店门厅锁好。所幸天气不冷,我的戈尔特斯外套也很好地保护了我,里面的T恤衫没染上半点潮气。

一位身着制服的男士走向我,指了指我的自行车。我赶在他开口抱怨之前抢先说道:“我是劳伦斯教授,我于下午5点11分在你们的订位系统里预约了位子。”

看来那工作人员并不认识院长,或者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劳伦斯教授,只是看了看写字板,点点头。我很欣赏他的高效率。尽管目前已经是晚上8点1分了,但罗茜还是没有出现。或许她选择“(b)提早一点”,已经进去坐下了。

但问题来了。

“对不起,先生,我们是有着装要求的。”那人说道。

这我知道。网站上挂着一行

粗体字:男士须着外套入场。

“不穿外套就没饭吃,是吧?”

“差不多吧,先生。”

这种规定还能让我说什么?我已经做好准备,全程穿着我的外套了。餐厅因此应该装有空调,把室温保持在可以执行如此规定的温度。

我继续往餐厅里走,工作人员拦住了我的去路:“对不起,我可能说得不够清楚。您必须穿外套入场。”

“我穿着外套呢。”

“先生,我们可能要求穿着更正式一点的外套。”

这位酒店的雇员暗示我他的外套才符合要求。为了捍卫我的观点,我找出了《牛津英语词典》(第二版缩印本)对“外套”的定义:1(a)适合上半身的外穿服饰。

同时,我还指出在我几乎全新、洁净无瑕的戈尔特斯“外套”的养护说明上也用了“外套”这个词。但在这位雇员的词典里,“外套”的意思似乎仅仅局限于“传统西装外套”。

“我们可以借给您一件,先生。符合要求的款式。”

“你们还提供外套?各种码数都有?”我没有点破他们之所以需要准备西装库存完全是咎由自取,没把规定讲清楚。真正有效的解决办法是提升文字水平或是干脆取消这劳什子的规定。当然,我也没有提起这些外套的购买和清洁费用都被均摊到了餐费中。他们的食客可否知道自己正在补贴一家西装仓库?

“这我倒也想知道,先生,”他说,“让我为您找一件吧。”

不消说,要我换上一件清洁度不明的公共衣物,让我十分不舒服。有那么一会儿,我快招架不住了,这情形真是毫无道理可言。第二次与一位可能成为终身伴侣的女士见面已经让我压力重重,眼下常规的习俗都发生了改变:我为晚餐付账——那个理应尽全力让我感到舒适的服务供应商却在肆意为难我。我的戈尔特斯外套,我那防护我于雨雪的高科技服装,正在承受荒谬的、不公正的阻拦,与酒店人员那件只能用来装点门面的羊毛同类比拼。我的外套价值1015美元,其中定制的黄色反光带就要120美元。我理了理思路。

“从任何合理的标准来看,我的外套都要优于你的:防水性、弱光环境下的可见性、存储能力。”我拉开拉链向他展示内侧的口袋,继续道,“速干性、防污性、兜帽……”

我不知不觉提高了音量,但那位工作人员的反应仍然难以解读。

“极强的延展力……”

在阐述最后一点时,我拉住了他的西装翻领。我本不想扯开它,但突然有人从后面抓住了我,想把我摔到地上。出于本能,我眼镜都没摘,直接使了一记相对安全的背摔制伏了他,并没怎么用力。当然,“没怎么用力”是对知道如何落地的习武者们来说的。这人显然不是,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我转过身——那人块头很大,一脸怒容。为了避免暴力升级,我只得坐到了他的身上。

“快滚下去!我他妈要宰了你!”他叫嚣着。

在这种情形下,要满足他的要求简直就是不合逻辑。这时,另外一个男人凑了过来,想把我从他身上拉开。考虑到恶徒一号可能借此发动攻击,我别无选择,只能把恶徒二号也一并制伏了。没有人在打斗中受伤,但确实导致了异常尴尬的社交问题,我已经感受到自己的思考能力正在慢慢消失。

幸好罗茜赶到了。

西装男声音里满是惊喜:“罗茜!”

显然,他认得罗茜。罗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说道:“蒂尔曼教授——唐——这是怎么了?”

“你迟到了。”我说,“我们现在出了点社交问题。”

“你认识这个人?”西装男问罗茜道。

“你觉得呢,难道我还能猜出他的名字?”罗茜的话充满了挑衅的意味,这可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我们应该做的明明是赶快道歉,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想我们肯定要换一家餐厅用餐了。

人群聚拢了过来,人数不多,但很有可能会再冲上来一个恶徒。我得想个法子在不放开之前两个恶徒的情况下,腾出一只手应战。在这个过程中,一个人戳到了另一个人的眼睛,他们的怒火一下子又蹿了起来。西装男说道:“他打了詹森。”

罗茜怜惜道:“是啊。可怜的詹森,总是受害

的那一个。”现在,我可以好好打量她了。她穿着一条纯黑的素色长裙,黑色厚底靴,手臂上层层叠叠挂了许多银饰。她的红头发根根立起,好像某种新型仙人掌。我听过有人用“闪耀夺目”这个词来赞美女性,但这也是我头一遭真的被人闪花了眼。不单单是她的穿着打扮、她的首饰,或是她的个人气质,而且这些叠加起来的效果最终闪晕了我。我不能确定她的打扮能否被定义为美丽,甚至能否被这家餐厅接受,这可是一家连我的外套都会拒绝的餐厅。“闪耀夺目”绝对是最适合的词,她的所作所为更是如此。罗茜从包里掏出手机,转向我们。手机闪了两下,西装男过去把手机拿了过来。

“谁他妈能想到这样的场景啊,”罗茜说道,“这些照片实在太好笑了,你们这些家伙再也不敢站在门口了。教授收拾了保镖。”

罗茜说着,一个头戴厨师帽的人跑了过来,对西装男和罗茜说了几句话。罗茜便让我把那两个人放开。我想只要不再引起**,我们就应该可以离开了。我们三人全都站了起来,按照传统,我鞠了躬,向他们伸出手。我想他们一定是安保人员,只是在做分内的工作,还要承担受伤的风险。他们似乎并没有行礼的习惯,但其中一个人忽然笑了起来,抓住我的手握了握,另一个也照做了。这应该算是个好结果,但我一点也不想在这里吃饭了。

我取回自行车,和罗茜一起走到街上。我以为罗茜会很生气,但她一直在微笑。我问她是不是跟西装男认识。

“我以前在这里工作。”

“你挑了这家餐厅就是因为你比较熟悉?”

“可以这么说吧。我还想替他们说两句话呢,”她笑了起来,“可能也没那么想。”

我告诉她,她的解决办法很不错。

“我在酒吧工作,”她说,“不是什么普通的酒吧,是昆斯伯里侯爵酒吧。我天天和一群浑蛋打交道,赚钱糊口。”

我同时指出,如果她当时按时出现,就可以充分利用社交技能,避免暴力行为的发生。

“那我可真庆幸自己迟到了。你练的是柔道吧?”

“合气道。”我们穿过马路,我把自行车推到另一侧,夹在我和罗茜之间,“我空手道也练得不错,但合气道更好。”

“不可能吧!那岂不是要花上一辈子时间练习?”

“我七岁开始练习。”

“你多久练一次?”

“除了生病、公共假期或是出国参会以外,每周练习三次。”

“你是怎么开始的啊?”罗茜问道。

我指了指我的眼镜。

“书呆子的复仇。”她了然道。

“这是我毕业以来第一次用它防身,主要是当作锻炼。”我放松了一些,罗茜的话也让我有机会把对话引导到寻妻问卷的试题上,“你经常锻炼吗?”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经常了。”她笑道,“我可能是整个地球上最不健康的人了。”

“锻炼对保持健康来说至关重要。”

“我爸爸也是这么说的。他是个私人健身教练,总是让我去锻炼。他送了我一张健身卡当生日礼物,他自己健身房的会员卡。他总觉得我们应该一块儿练习铁人三项。”

“你还是应该听取他的建议。”我说。

“我都快30岁了,我不需要爸爸来告诉我要干什么。”她换了个话题,“听着,我饿了,咱们去吃比萨吧。”

在经历了上述的惨剧之后,我完全没有准备好到餐厅用餐。我告诉她我更想调整回最初的计划,即在家做饭。

“够两个人吃吗?”她问道,“你还欠我一顿晚餐。”

确实如此,但今天已经发生了太多计划外的事件了。

“来吧。我不会挑剔你的厨艺的。我宁可饿死,也不会做饭。”

我倒是不担心她挑剔我的厨艺,但不会做饭这一点已经是罗茜到目前为止在寻妻问卷中答错的第三道题目了。前两道是迟到和缺乏锻炼。第四道基本也是板上钉钉了:她侍者和吧女的职业表明她的智力水平应该很难达标。根本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提出抗议,罗茜就已经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一辆小型商务车,足够放下我的自行车。

“你家住哪儿?”她问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