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下册_第七部分 毒药
第七部分 毒药
第七十八章 约阿尼纳来信
弗朗兹离开努瓦尔蒂埃房间时的那种精神恍惚,踉踉跄跄的样子,连瓦朗蒂娜看了都不免产生怜悯之情。
维尔弗尔当时只说了几句毫不连贯的话,就逃回到自己的书房;两小时之后,他收到下面这封信:
鉴于今天早晨所披露的情况,努瓦尔蒂埃·德·维尔弗尔先生不会认为他家与弗朗兹·戴皮奈先生家联姻有任何可能。德·维尔弗尔先生似乎对此早有耳闻,却并未通报弗朗兹·戴皮奈先生,弗朗兹·戴皮奈先生对此深感惊异。
如果这时有谁见到检察官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定会认为他对这种结果毫无思想准备;事实上,他压根没有料到父亲会如此直率,或者说会如此粗暴,竟然当众抖搂这样一件事。诚然,努瓦尔蒂埃先生对儿子的意见从来都不屑一顾,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讲过这件事,所以,他一直以为德·盖斯奈尔将军,或者说戴皮奈男爵,随您怎么称呼,称他本来的姓名,或者称别人给他的封号都可以,总之,以为他是遭人暗算,而不是在光明正大的决斗中死去的。
这封措辞如此激烈的信出自一个迄今为止对他一向毕恭毕敬的青年之手,对一个像维尔弗尔这样好面子的人来说,真是一次致命的打击。
他刚走进书房,妻子就跟着进来了。
弗朗兹被努瓦尔蒂埃先生叫走,令在场的人大为惊讶,剩下德·维尔弗尔夫人独自面对公证人和各位证人,从而使她的处境愈发尴尬。于是,德·维尔弗尔夫人灵机一动,借口去打听消息,走了出来。
德·维尔弗尔先生只是对她说,在努瓦尔蒂埃先生、戴皮奈先生和他之间作了一番解释之后,瓦朗蒂娜与弗朗兹之间的婚事吹了。
这种消息让人很难转达给那些在客厅里等候的人们;因此,德·维尔弗尔夫人回去以后,谎称努瓦尔蒂埃先生在谈话开始时突然中风,婚约的签署要推迟几天。
这个消息虽然是假的,但是在前两件类似的事件之后传来,在场的人听了以后也只是面面相觑,一言未发地走了。
这其间,惊喜参半的瓦朗蒂娜拥抱了体弱的老人,感谢他一下子砸碎了她本来以为永远无法摆脱的枷锁,然后,要求回到自己的房间稳定一下情绪,努瓦尔蒂埃用目光答应了她的请求。
但是,瓦朗蒂娜并没有上楼回自己房间,她一出来,就顺着走廊,出了小门,跑进花园。在这一连串的事件中,有一种恐惧感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她随时准备看到莫雷尔那苍白的神色、吓人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就像雷文斯伍德的地主出现在拉莫穆尔的露西的婚约签字仪式上一样。
她来到栅栏门门前确实正是时候,马克西米里安看到弗朗兹与德·维尔弗尔先生一道离开公墓,便猜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所以,就尾随而来;继而,他看见弗朗兹进入维尔弗尔府上,接着,又看见他出来,并且跟阿尔贝、夏托-勒诺一起回家了。在他看来,事情已经毫无疑问。于是,他冲进苜蓿地,准备好应付一切情况,而且肯定,瓦朗蒂娜一旦能够脱身,就会跑来找他。
他没有猜错;他那贴在门缝上的眼睛果然看见姑娘出现了,而且,她不再像平时那样小心谨慎,而是直奔栅栏门而来。马克西米里安只看了她一眼,就放下心来;刚听她说了一个词,就高兴得跳了起来。
“得救了!”瓦朗蒂娜说道。
“得救了!”莫雷尔重复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喜讯,“是谁救了我们?”
“我祖父。哦!你要好好爱他,莫雷尔。”
莫雷尔发誓一定要全心全意地爱这个老人;他发出这个誓言绝无丝毫的勉强,因为此刻,他不仅把他当成一个朋友或者祖父那样爱他,而且简直把他当成神一样地崇拜。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莫雷尔问道,“他究竟使用了什么神奇的办法啊?”
瓦朗蒂娜刚要开口从头到尾详细地讲一遍,但她想到在这件事后面还有一个可怕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又不仅仅属于她祖父一个人。
“我以后再详细跟您说吧。”她说道。
“什么时候说?”
“等我成了您的妻子以后。”
这句话莫雷尔最爱听,有这句话他就会百依百顺了。所以,他明白自己应当满足于已经知道的情况,今天知道这些就足够了。不过,他还是非要瓦朗蒂娜答应第二天再见面才肯走。瓦朗蒂娜答应了莫雷尔的要求。在她看来,一切都改变了,所以,她现在觉得嫁给马克西米里安,要比一小时以前不想嫁给弗朗兹更为现实了。
这时候,德·维尔弗尔夫人上楼来到努瓦尔蒂埃房间。
努瓦尔蒂埃用接待她时一贯使用的那种阴沉严厉的目光望着她。
“先生,”她说道,“我无须告诉您瓦朗蒂娜的婚约已经破裂,因为事情就是在您这里发生的。”
努瓦尔蒂埃不动声色。
“不过,”德·维尔弗尔夫人接着说道,“您并不知道,先生,我历来反对这桩婚事,但是我无能为力。”
努瓦尔蒂埃用那种期待进一步说明的目光看着儿媳。
“我知道您憎恶这桩婚事,既然现在吹了,我来对您说一句无论德·维尔弗尔先生还是瓦朗蒂娜都不会说的话。”
努瓦尔蒂埃的目光在问:“究竟是什么话。”
“我以一个唯一有权利请求您的人来请求您,先生,”德·维尔弗尔夫人继续说道,“因为,我是唯一一个无利可图的人。我请求您把您的财产留给您的孙女,我无须请求您给她宠爱,因为这一向属于她。”
努瓦尔蒂埃的目光一时犹豫不决,无疑在琢磨她这一举动的动机,却不得而知。
“我能否期望,先生,”德·维尔弗尔夫人又说,“期望您的意图与我刚才的请求是一致的呢?”
“是的。”努瓦尔蒂埃回答。
“既然如此,先生,”德·维尔弗尔夫人接着说道,“那我就怀着感激的心情高兴地告辞了。”
她向努瓦尔蒂埃先生致意,然后离开。
果然,第二天,努瓦尔蒂埃让人把公证人请来:第一份遗嘱被撕毁,又立了一份新的遗嘱,上面写明将他的全部财产留给瓦朗蒂娜,条件是不要让她离开他。
于是,外面有人计算了一下,德·维尔弗尔小姐作为德·圣梅朗侯爵和侯爵夫人的继承人,如今又再次得到她祖父的宠爱,日后大约有三十万利弗尔的年息。
正当维尔弗尔家撕毁婚约的时候,德·莫尔塞夫伯爵接待了基督山的来访。为了表达他对当格拉尔的热情,他穿上少将制服,佩戴上全部勋章,让人套上最好的马。这样打扮好之后,他来到当坦街,让下人去禀报,这时,当格拉尔正在进行月底结算。
这几个月以来,谁在这种时候来访,都不会见到银行家的好脸色。因此,一见到这位昔日故交的模样,当格拉尔就摆出一副十分庄重的样子,煞有介事地端坐在扶手椅里。
莫尔塞夫本来一向为人刻板,此刻则一反常态,摆出一副笑脸,显得和蔼可亲。他深信自己的开场白会受到欢迎,就单刀直入地说:“男爵,我来了。很长时间以来,我们总是围着昔日说定的那件事绕弯子……”
莫尔塞夫本以为银行家的不快来自他的沉默,一听见这话脸上就会绽开笑容,然而相反,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张面孔变得更加无动于衷,更加冷漠了。
这就是莫尔塞夫的话刚说了一半就停住的原因。
“哪一件事啊,伯爵先生?”银行家问道,那表情就仿佛心里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样子。“哦!”伯爵说,“看来您非常讲究礼仪,亲爱的先生,您是在提醒我这件事应当完全按照礼仪的规定去办。好吧!可以,请原谅我,鉴于我只有一个儿子,而且我是第一次想到给他成亲,我还得学习呢。所以,我感到抱歉。”
莫尔塞夫勉强咧了咧嘴一笑,站起身,向当格拉尔深深鞠了一躬,对他说道:“男爵先生,我很荣幸地为犬子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向您的千金欧热妮·当格拉尔小姐求婚。”
当格拉尔听到这番话非但没有表现出莫尔塞夫所期待的热情,反而皱了皱眉头,根本没有请站在那里的伯爵坐下。
“伯爵先生,”他说道,“在给您答复之前,我需要考虑一下。”
“需要考虑!”莫尔塞夫说道,他越来越吃惊了,“八年前我们就谈过这件事,难道您还没有时间考虑吗?”
“伯爵先生,”当格拉尔说道,“每天都会发生很多事,从而使那些您本来以为已经考虑好的事情还要重新考虑。”
“这话是什么意思?”莫尔塞夫问道,“我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男爵!”
“我想说,先生,两个星期以来发生了很多新情况……”
“对不起,”莫尔塞夫说道,“我们不是,或者说是在演戏吧。”
“什么叫演戏,这叫什么话?”
“好吧,咱们还是开门见山吧。”
“那我求之不得。”
“您见过基督山先生吗?”
“我经常见到他,”当格拉尔抖了抖胸前的饰物,说道,“他是我的朋友。”
“那好!您最近见到他时,您对他说我似乎忘了这桩婚事,显得犹豫不决。”
“说过这话。”
“那好!现在我来到府上,我既没忘记,也没有犹豫不决,这您亲眼看见了,因为,我是来要您履行诺言的。”
当格拉尔没有回答。
“难道您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还是故意激我上门,成心拿我开心?”
当格拉尔明白,如果继续以这种语气进行这场谈话,后果将对他不利。
“伯爵先生,”他说道,“对我的保留态度您完全有理由感到惊讶,这我能够理解。因此,请相信我本人首先为此感到难过,请相信我这样做是出于不得已。”
“这都是些空话,亲爱的先生,”伯爵说道,“或许可以搪塞一下随便什么人,可莫尔塞夫伯爵不是随便什么人;当他来登门拜访一个人,提醒此人履行诺言,此人却说了不算时,他有权当场要求此人至少说出个正当理由。”
当格拉尔是个懦夫,但又不愿表现出来,他被莫尔塞夫刚才的语气激怒了。
“我并不缺少正当的理由。”他答道。
“您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有正当理由,却难以说出口。”
“可是,您应当明白,我无法忍受您的这种吞吞吐吐。不过,至少有一件事情我认为是清楚的,那就是您拒绝与我联姻。”
“不是,先生,”当格拉尔说道,“我只是想推迟我的决定而已。”
“可是,我觉得您不至于以为我会容忍您的出尔反尔,直至耐心地忍气吞声地恭候您悔悟吧?”
“那好,伯爵先生,如果您不肯等待,那就权当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这么回事。”
伯爵使劲地咬着嘴唇,直到咬出血来,强压住自己那暴躁易怒的脾气,没有爆发出来;不过,他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处于可笑境地的是他,因此,他本来已经走到客厅门口了,又改变了主意,走了回来。
他额头掠过一道阴云,留下一丝不安,而不是自尊心受到伤害后的表情。
“好吧,”他说道,“当格拉尔先生,咱们相识多年,彼此都要手下留情。您应当给我一个解释,我至少有权知道,我儿子究竟做了什么错事,失去了您对他的好感。”
“这与子爵本人无关,这就是我所能对您说的一切,先生。”当格拉尔说道,看到莫尔塞夫软了下来,他又摆起架子了。
“那跟谁有关呢?”莫尔塞夫问道,他的声调都变了,脸色煞白。
这些变化都没能逃过当格拉尔的眼睛,于是,他用从来没有过的镇静目光注视着他。“您要感谢我没作更多的解释。”
莫尔塞夫想必在竭力克制着心头的怒火,因而神经质地浑身颤抖着。
“我有权利,”他尽了最大努力克制着自己,回答道,“而且打算要求您作出解释;您是不是对德·莫尔塞夫夫人有什么不满?是不是认为我不够富有?是不是因为我的政见与您相悖……”
“都不是,先生,”当格拉尔说道,“如果那样我就不可原谅了,因为我在答应这门亲事时是了解上述情况的。不是,请不要胡猜了,我让您这样反躬自省,实在深感不安。请听我说,这件事就说到这里吧。我们来个折中,先把这件事放一放,这既不是毁约,也不是订约。天哪!这事儿又不急。我女儿才十七岁,令公子也只有二十一岁。在我们搁置其间,时间会继续前进的,还会出现新的情况,前一天看上去模糊不清的事,第二天就会变得清晰明朗了;有时一天之内残酷的诽谤会从天而降。”
“您说诽谤,先生?”莫尔塞夫脸色铁青,大声喊道,“有人敢诽谤我?”
“伯爵先生,我说过了,我们不要再说下去了。”
“这么说,先生,我只能默默地接受这种拒绝?”
“这对我来说更加难以忍受。是的,我比您更加难以忍受,因为是我要与您攀亲,再说,毁掉婚约总是对女方的伤害更大。”
“好吧,先生,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莫尔塞夫说道。
说完,他愤愤地揉搓着手套,走出房间。
当格拉尔注意到,莫尔塞夫一次都没敢问是不是由于他——莫尔塞夫的原因——当格拉尔才收回承诺的。
当天晚上,当格拉尔与好几位朋友聚了很长时间,卡瓦尔坎蒂先生是女士们客厅里的常客,那天晚上他是最后一个离开银行家府邸的。
第二天醒来时,当格拉尔要看报纸,下人立刻给他送了上来。他翻了三四份,最后拿起《公正报》。这正是博尚当主编的那家报纸。
他急忙撕开报袋,迫不及待地把它打开,不屑一顾地溜了一眼《巴黎要闻》,翻到社会新闻一栏,脸上带着恶毒的微笑,停在一篇加方框的文章上,文章题目是:《约阿尼纳来信》。
“好啊,”读完之后,他自言自语,“这是一篇有关费尔南上校的小文章,它很有可能使我免去对莫尔塞夫伯爵先生进行的解释。”
与此同时,也就是钟敲上午九点时,阿尔贝·德·莫尔塞夫身穿黑装,纽扣扣得整整齐齐,步履匆匆,言辞简短地出现在香榭丽舍大街那座府邸前。
“伯爵先生大约半小时以前刚刚离开。”看门人回答。
“他带巴蒂斯坦一起走了吗?”莫尔塞夫问道。
“没有,子爵先生。”
“请把巴蒂斯坦叫来,我有话对他说。”
看门人亲自去叫贴身男仆,过了一会儿同他一起回来。
“朋友,”阿尔贝说道,“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想问您本人,您的主人是否真的出去了。”
“是的,先生。”巴蒂斯坦回答。
“对我也这么回答?”
“我知道主人见到您会有多高兴,所以,我一向不敢怠慢先生。”
“你说得对,我有急事要跟他谈。你认为他要很晚才能回来吗?”
“不会,因为他吩咐十点钟吃早饭。”
“好吧,我在香榭丽舍大街遛遛弯,十点钟再回来。如果伯爵先生先回来,就说我请他等我。”
“我一定转告,请先生放心。”
阿尔贝把他乘坐的马车留在伯爵门口,自己步行散步。
走过寡妇街时,他看到伯爵的马停在戈塞打靶场门前;他走过去,先认出伯爵的马,又认出他的车夫。
“伯爵先生在打靶吗?”他问车夫。
“是的,先生。”车夫答道。
果然,阿尔贝走近打靶场后,听见里面传出几声有规律的枪响。他走了进去。
在小花园里,他遇到了侍者。“对不起,”那人说道,“子爵先生能否稍等片刻?”
“为什么,菲利普?”阿尔贝问道,他是这里的常客,不明白为什么不让人进去。
“因为,此刻正在打靶的人喜欢独自射击,不愿让任何人看他打靶。”
“甚至也不肯让您看,菲利普?”
“您看见了,先生,我被拒之门外。”
“那么,谁给他装子弹呢?”
“他的仆人。”
“一个黑奴?”
“一个黑人。”
“那就对了。”
“难道您认识这位大人?”
“我就是来找他的,他是我的朋友。”
“哦!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先进去禀告一声。”
于是,菲利普被自己的好奇心所驱使,走进木板房内。过了一会儿,基督山出现在门口。
“请原谅我一直追到这里,”阿尔贝说道,“我首先要告诉您,这不是您手下人的过错,是我自己太冒昧。我先到府上,仆人说您出去散步了,但您十点钟回去吃早饭。于是,我也过来散步,等十点钟再回去。散步的时候,我看到了您的马和马车。”
“您这番话让我希望,请您与我共进早餐。”
“不,谢谢。这会儿不是吃饭的时候,或许我们以后会一起吃饭,不过,我的心情不会好的!”
“您这是在说些什么啊?”
“亲爱的,我今天要跟人决斗。”
“您?为了什么?”
“为了决斗呗!”
“是的,我听见了,可是,什么原因呢?您知道,人们可以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决斗。”
“为了名誉。”
“啊!这可是个严肃的事。”
“非常严肃,所以我才来请您帮忙。”
“帮什么忙?”
“请您做我的证人。”
“这样一来问题就变得严重了;我们不要在这里谈,先回我家吧。阿里,给我倒水。”
伯爵挽起袖子,走进射击厅前的小更衣室,射手们都习惯在那里洗手。
“请进去吧,子爵先生,”菲利普低声说道,“您会在里面看到很有趣的东西。”
莫尔塞夫走了进去。墙上贴的不是靶子,而是扑克牌。
从远处看,莫尔塞夫还以为是一副同花顺子,从A排到10。
“啊!啊!”阿尔贝说道,“敢情您在玩扑克牌啊?”
“不是,”伯爵说道,“我正在制造一副牌。”
“此话怎讲?”
“是的,您看到的这些牌本来都是些A和2,是我的子弹把它们变成了3、5、7、8、9和10。”
阿尔贝走到近处。果然,子弹以绝对精确的线条和均匀的距离补齐了欠缺的图线,在纸板上应当画线的地方打了洞眼。莫尔塞夫朝靶板走去,路上拾起两三只燕子,都是不小心撞到伯爵枪口上,被伯爵打死的。
“真见鬼!”莫尔塞夫说道。
“有什么法子,亲爱的子爵,”基督山一边用阿里递过来的毛巾擦手,一边说道,“我总得想法打发闲暇的时间啊;现在走吧,我等着您呢。”
两人一起登上基督山的双座轿车,过了一会儿,马车把他们拉到三十号门前。
基督山把莫尔塞夫带到他的书房,指给他一把椅子,两人都坐了下来。
“现在,让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吧。”伯爵说道。
“您看见了,我非常平静。”
“您想跟谁决斗?”
“跟博尚。”
“您的一位朋友!”
“人们总是同朋友决斗。”
“至少得有个理由。”
“我有理由。”
“他怎么伤害您了?”
“在昨天的晚报上……喏,您自己读吧。”
阿尔贝把一张报纸递给基督山,上面这样写道:
约阿尼纳来信:
我们获悉一个迄今无人知晓、至少无人披露过的史实:阿里-台佩莱纳总督的城堡是由一个深得他信任的法国军官出卖给土耳其人的,此人叫费尔南。
“嗯!”基督山问道,“这里面有什么冒犯您的地方呢?”
“怎么!有什么冒犯我的?”
“是啊。约阿尼纳的城堡被一个名叫费尔南的军官出卖,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当然跟我有关系,因为我父亲,德·莫尔塞夫伯爵的教名就叫费尔南。”
“而且,您的父亲为阿里-帕夏做过事。”
“也就是说他曾为希腊的独立而战斗过。因此,这纯属诽谤。”
“啊!啊!亲爱的子爵,咱们说话可要有理有据。”
“我最讲理不过了。”
“请告诉我:在法国,有哪一个人知道那个叫费尔南的军官与德·莫尔塞夫伯爵是同一个人,又有谁在今天还会对约阿尼纳的事感兴趣呢?我想那座城是在一八二二年或者一八二三年失陷的吧?”
“其阴险之处也就在这里。他们让这件事过去了这么多年,今天又重提那些被人遗忘的事,为了制造一件可以玷污一位位高爵显的人的丑闻。哼!我继承了父亲的姓氏,我不能容忍这个姓氏蒙受丝毫可疑的阴影。博尚的报纸刊登了这条消息,我要派两个证人去见他,让他收回这条消息。”
“博尚什么也不会收回的。”
“那我们就决斗。”
“不,你们不会决斗,因为他会回答说,在希腊军队里有五十个名叫费尔南的军官。”
“即使这样回答我们还要决斗。哦!我希望这件事烟消云散……家父,他是一个那么高尚的军人,戎马一生,肝胆照人……”
“也许博尚会加上一句:‘我们深信这个费尔南与德·莫尔塞夫伯爵毫无关系,尽管他的教名也叫费尔南。’”
“我要他完全彻底地收回这条消息。这样搪塞一下不行!”
“您还是坚持要派证人?”
“是的。”
“那您就错了。”
“这就是说您拒绝我刚才提出的请求。”
“啊!您知道我在决斗问题上的观点。我在罗马时已经向您讲过了,您还记得吗?”
“可是,亲爱的伯爵,今天早晨,就是刚才,我还看到您在做一件与您的理论相悖的事呢。”
“那是因为,亲爱的朋友,您明白,人不能太死心眼.既然我们与狂人为伍,自己也得学会疯狂;说不定什么时候有个头脑发热的家伙,可能连您找博尚决斗的理由都没有,却因为芝麻大的一点小事到我这里找碴,派来证人,也许会当众侮辱我。哦!这个头脑发热的家伙,我只好把他干掉。”
“这么说您承认您自己也会决斗?”
“那当然!”
“那好!那您为什么认为我不该决斗呢?”
“我不是说您不应该决斗,我只想说决斗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应当慎重考虑。”
“他侮辱我父亲的时候,他考虑过吗?”
“如果他没有考虑,并且向您承认,那您就不该怪罪他了。”
“哦,亲爱的伯爵,您未免过于宽容了!”
“而您呢,过于严厉了。喏,假设……请听我说;假设……对我要说的话请不要生气!”
“我听着。”
“假设所披露的事属实……”
“一个儿子不能容忍有损于父亲名誉的假设。”
“啊!上帝!我们生活在一个需要容忍各种事情的时代!”
“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弊病。”
“难道您想加以纠正?”
“是的,只要跟我有关。”
“上帝!您这个人实在太认真了,亲爱的朋友!”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您不肯听几句忠告吗?”
“听,只要是来自朋友的忠告。”
“您认为我是您的朋友吗?”
“是的。”
“那好!在请证人去见博尚之前,请先调查一下。”
“向谁调查?”
“天哪!比如就向海迪了解。”
“把一个女人卷进这种事里去,她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比如,她会告诉您,您的父亲对她父亲的失败或死亡毫无责任,或者对此事加以澄清,万一令尊不幸……”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亲爱的伯爵,我不能容忍这种假设。”
“那您拒绝这种办法?”
“我拒绝。”
“坚决拒绝?”
“坚决拒绝!”
“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建议。”
“好吧!但这是最后的建议了。”
“您不想听吗?”
“正相反,我在请教呢。”
“不要派证人去见博尚。”
“怎么?”
“亲自去找他。”
“这违背常规。”
“您的事本身就不寻常。”
“我为什么要亲自去呢,您倒说说看?”
“因为这样一来,事情就在您和博尚之间了结了。”
“请把话说明白。”
“那当然。如果博尚准备收回,您应当让他有机会表明自己愿意这样做,这条消息也不会因此而不收回。如果相反,他拒绝收回,您再向两个外人泄露这个秘密也不迟。”
“那不是两个外人,是两个朋友。”
“今天是朋友,明天就可能成为敌人。”
“哦!看您说的!”
“博尚就是一例。”
“因此……”
“因此,我奉劝您谨慎从事。”
“因此,您认为我应当亲自去找博尚?”
“是的。”
“单独去?”
“单独去。既然您要让人做一件丢面子的事,就应当给人家留点面子,要让他面子上过得去。”
“我想您是对的。”
“啊!这太好了!”
“我单独前往。”
“很好,不过您不去更好。”
“这不可能。”
“那就这么办吧。这总比您原来的打算好。”
“不过,要是万一我的慎重与行动都不能奏效,万一我还要决斗,您肯做我的证人吗?”
“亲爱的子爵,”基督山带着异常庄严的神情说道,“您一定已经看到,在必要的时间和场合,我是为您竭尽忠诚的,但您现在的要求超越了我的所能。”
“此话怎讲?”
“或许有一天您会明白。”
“可在此之前呢?”
“请您对我的秘密给予宽容。”
“好吧。我请弗朗兹和夏托-勒诺做证人。”
“就请弗朗兹和夏托-勒诺吧,这再好不过了。”
“不过,如果我需要决斗,您能教我一点剑术或者枪术吗?”
“不行,这也是一件我不能从命的事。”
“您真是一个怪人,算了!这么说您是什么闲事都不想管了?”
“绝对不管。”
“那我们就说到这儿为止了。别了,伯爵。”
“别了,子爵。”莫尔塞夫拿起帽子,走了出去。在门口,他找到自己的马车,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吩咐去博尚家,但博尚在报社。
阿尔贝又吩咐去报社。博尚的办公室光线昏暗,布满灰尘,报社的办公室有史以来就是如此。
下人通报阿尔贝·德·莫尔塞夫来访。博尚又让人把这个名字重复了两遍,心里仍然不敢相信,喊道:“请进!”
阿尔贝出现在门口。博尚看到朋友跨过一摞摞纸,用没有经验的脚步吃力地踩着各种规格的报纸,不禁惊叫起来。那些报纸不是堆在木质地板上,而是堆在他办公室的红砖地面上。
“走这边,走这边,亲爱的阿尔贝。”他边说边把手伸给年轻人,“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您是不是像大拇哥似的,也迷路了,还是来请我吃饭?自己找把椅子吧。喏,天竺葵旁边就有一把,只有这盆天竺葵还能让我想起,世界上除了纸张之外还有别的叶子。”
“博尚,”阿尔贝说道,“我是来跟您谈谈您的报纸的。”
“您,莫尔塞夫?您想谈什么?”
“我要您更正一条消息。”
“您,要我更正一条消息?关于什么问题,阿尔贝?可您得坐下啊!”
“谢谢。”阿尔贝再次回答,轻轻地摇了摇头。
“请您把话说清楚。”
“请您更正一件有损于我家一位成员名誉的事。”
“您在说什么啊!”博尚吃惊地说道,“什么事?这不可能!”
“就是约阿尼纳来信那件事。”
“约阿尼纳?”
“是的,约阿尼纳。说真的,难道您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找您的吗?”
“我以名誉发誓……巴蒂斯特!给我拿一份昨天的报纸来!”博尚喊道。
“不必了,我把自己的给您。”
博尚嘟嘟囔囔地念道:“约阿尼纳来信说……”
“您现在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吧?”博尚念完后,阿尔贝说道。
“莫非这个军官是您的亲戚?”记者问道。
“是的。”阿尔贝红着脸回答。
“嗯!您想让我怎么做才能使您满意呢?”博尚温和地说。
“我希望,亲爱的博尚,您更正一下这件事。”
博尚看着阿尔贝,那目光无疑充满了好意。
“哦,”他说道,“看来我们得进行一次长谈了,因为进行更正总是一件严肃的事。请坐下,让我再读读这几行字。”
阿尔贝坐了下来,博尚比刚才更加专心地读起受到朋友谴责的那篇文章来。
“喏!您看,”阿尔贝说道,语气坚定,甚至有些粗暴,“有人在您的报上侮辱了我家的人,因此我要求更正。”
“您……是要……”
“是的,我要!”
“请允许我提醒您一下,您可不是议员,我亲爱的子爵。”
“我才不想当呢,”年轻人站起身来说,“我要求您更正一条昨天的报道,而且非达到目的不可。您是我的朋友,”看到博尚蔑视地抬起头,阿尔贝咬着嘴唇继续说道,“您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作为朋友,您能了解我,应当理解我在这种情况下固执的态度。”
“如果我曾经是您的朋友,那么您刚才那番话也会让我忘掉我们的友谊……喏,我们不要生气,至少还不到时候……您很不安,您在发火,暴跳如雷……说说看,这位名叫费尔南的亲戚是谁?”
“他就是我的父亲,”阿尔贝说道,“费尔南·蒙德戈先生,德·莫尔塞夫伯爵,一位南征北战的老军人,而今竟然有人要用从阴沟里捞上来的污泥涂抹他身上的高贵伤疤。”
“是您的父亲?”博尚说道,“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完全理解您的愤怒,亲爱的阿尔贝……让我们再看一下这篇报道……”他又读了一遍,这一次是逐字逐句地斟酌。
“可您从哪里看出来报上提到的这个费尔南就是您的父亲呢?”
“从哪里也看不出来,这我知道,但是别人能看出来。正因为如此,我才要你们对这件事进行辟谣。”
听到“我要”二字,博尚抬起眼睛看了看莫尔塞夫,但又立刻低下头,沉思了半晌。
“您会对这件事辟谣的,对吧,博尚?”莫尔塞夫又问了一遍,火气越来越大了,尽管在竭力克制着自己。
“是的。”博尚道。
“好极了!”阿尔贝说。
“不过,要等我能确认这条报道失实之后。”
“怎么?”
“是的,这件事值得加以澄清,让我来把它弄个水落石出。”
“可这件事有什么需要澄清的呢,先生?”阿尔贝怒不可遏地问道,“如果您不相信这是我父亲,就请直说;如果您认为这就是家父,请对我说出缘由。”
博尚用他那特有的微笑看着阿尔贝,这种微笑可以表达各种不同的感情。
“先生,”他说道,“既然需要称呼先生,我只好这样称呼。如果您到这里来是为了兴师问罪,那就应当单刀直入,而不要让我捺着性子听您谈半小时的什么友谊之类的废话。请说明一下,我们今后是否就以这种语气谈话!”
“是的,如果您不收回那条诽谤!”
“请等一下!先不要威胁,费尔南·蒙德戈先生,德·莫尔塞夫子爵。我不能容忍敌人的威胁,更不能容忍朋友的恫吓。这么说,您是要我对费尔南上校的事进行辟谣,尽管我可以以名誉发誓,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是的,我要!”阿尔贝说道,他的头脑开始发昏了。
“否则,我们就得决斗?”博尚依然沉静地说道。
“是的!”阿尔贝又说,调门越来越高了。
“好吧!下面就是我的回答,亲爱的子爵。这件事不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我事先对此一无所知。但您通过自己的举动引起我对此事的关注,我会一查到底的,这件事将由当事人进行辟谣或者证实。”
“先生,”阿尔贝站起身,说道,“我将有幸派证人来见您;您同他们商量决斗的地点和所使用的武器。”
“很好,亲爱的先生。”
“我们今天晚上,最迟明天决斗。”
“不!不!我将在必要的时机到场决斗,在我看来——我有权说明自己的观点,因为是我接受挑战——在我看来,时机还不成熟。我知道您剑法不错,我的剑法也还凑合;尽管我知道您打六枪能击中三次靶心,跟我不相上下;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决斗将是很严肃的,因为您很勇敢,而我也……一样。因此我,不想毫无缘由地冒杀死您或被您杀死的风险。现在轮到我来提问题了,而且,我要直言不讳地提出问题。
“尽管我对您说过,尽管我一再重复,尽管我以名誉发誓不了解这件事,尽管我已经说明,除了像您这样雅弗似的神人才能猜到费尔南就是德·莫尔塞夫伯爵,您仍然坚持要辟谣,甚至不惜杀死我,是吗?”
“我坚持这样做。”
“好吧!亲爱的先生,我同意与您决一雌雄,但我要求给我三个星期。三个星期之后,您再来找我,我会告诉您。是的,报道失实,我辟谣;或者,是的,报道属实,我可以拔刀出鞘,或者掏出手枪,由您挑选。”
“三个星期!”阿尔贝喊道,“三个星期就像三个世纪一样漫长,我要这么长久地蒙受耻辱!”
“倘若您还是我的朋友,我会说:耐心点,朋友。既然您现在成了我的敌人,我只好说: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先生!”
“那好,就三个星期!”莫尔塞夫说道,“不过,请记住,三个星期之后您就不能再拖延了,也不能再寻找任何借口……”
“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先生,”博尚说着,也站起身来,“我只能在三个星期之后把您扔出窗外,也就是二十四天之后,而您也只能到那时才能砍掉我的脑袋。今天是八月二十九日,我们九月二十一日再见。在此之前,请听我一句君子的忠告,咱们不要像两条分开拴着的狗似的互相狂吠。”
博尚说完,庄重地向年轻人躬身敬礼,然后转过身,走进印刷室。
阿尔贝为了出气,用手杖使劲地抽打着一摞报纸,然后,他走出门去,又回过头朝印刷室看了两眼。
阿尔贝抽打完无辜的但让他恼火的报纸之后,又抽打起他的马来;过马路时,他看到莫雷尔昂着头,两眼有神,轻快地挥动着胳膊,从中国浴室前走过;他是从圣马丁门那边走来,朝玛德莱娜街方向走去。
“啊!”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他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还真巧,阿尔贝这话算是说着了。
第七十九章 柠檬水
莫雷尔确实兴高采烈。
努瓦尔蒂埃先生刚刚差人来找他,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缘由,连马车都没坐,因为比起马的四条腿,他更相信自己的两条腿。他连跑带颠地离开梅斯莱街,直奔圣奥诺雷街而去。
莫雷尔一路小跑,可怜的巴鲁瓦得拼命追赶。莫雷尔只有三十岁,而巴鲁瓦已经年过花甲;莫雷尔沉醉在爱情之中,而巴鲁瓦口干舌燥。这两个利益和年龄都有天壤之别的人,就像一个三角形的两条边,在底下分开,在顶端相遇。这顶端就是努瓦尔蒂埃,是他让人去找莫雷尔,并吩咐他火速前来的,莫雷尔一字不差地遵循着这道命令,这可苦了巴鲁瓦。
来到努瓦尔蒂埃府上时,莫雷尔连气都不喘一下,爱情为他插上了翅膀;可巴鲁瓦呢,他已经很久没尝过爱情的滋味了,所以跑得大汗淋漓。
老仆人领着莫雷尔进了边门,把书房门关好,不一会儿,就传来衣裙拖地的窸窸窣窣声音,那是瓦朗蒂娜来了。瓦朗蒂娜身着丧服,显得更加迷人了。
莫雷尔沉浸在甜蜜的梦境之中,竟忘了与努瓦尔蒂埃谈话的事。这时响起老人轮椅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他进来了。
莫雷尔对老人奇迹般的干预连声道谢,这一干预把他和瓦朗蒂娜从绝望之中解救出来,努瓦尔蒂埃用温和的目光接受了这番谢意。在这个新的恩宠的鼓舞之下,莫雷尔又把目光投向姑娘,瓦朗蒂娜羞答答地坐在远离莫雷尔的地方,等待着不得已时才开口说话。
努瓦尔蒂埃也看着她。
“我应当把您对我说的话转告给他是吗?”姑娘问道。
“是的。”努瓦尔蒂埃回答。
“莫雷尔先生,”于是,瓦朗蒂娜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年轻人说道,“努瓦尔蒂埃爷爷有很多话要对您说,三天以来,他把这些话告诉了我。今天,他把您请来,为的是让我转达给您。既然他指定由我转达,我就按照他的本意如实奉告。”
“我正迫不及待地听着呢,”年轻人回答说,“请说吧,小姐,请说吧。”
瓦朗蒂娜垂下双眼,对莫雷尔来说,这是一个好征兆。因为瓦朗蒂娜只有沉浸在幸福之中时才显得软弱。
“我祖父想离开这个家,”她说道,“巴鲁瓦正在寻找一套合适的房子。”
“那您呢,小姐,”莫雷尔说道,“您对努瓦尔蒂埃先生来说是那么宝贵,他离不开您啊!”
“我嘛,”姑娘又说,“我绝不离开我祖父,这件事我们两人已经说好。我的房间将紧挨着他的房间。要么我得到德·维尔弗尔先生的允许,与爷爷住在一起,要么他拒绝我的要求。在第一种情况下,我现在就走;如果是第二种情况,我就再等十个月,等到我成年。那时我就自由了,我将有独立的财产,然后……”
“然后?……”莫雷尔问道。
“然后,如果爷爷允许,我就兑现对您许下的诺言。”
这最后几个字瓦朗蒂娜说得很轻,要不是莫雷尔全神贯注,他肯定听不见。
“我表达的是您的意思吧,爷爷?”瓦朗蒂娜对努瓦尔蒂埃说道。
“是的。”老人回答。
“一旦住进祖父家里,”瓦朗蒂娜接着说道,“莫雷尔先生就可以当着这位善良可敬的保护人的面来看我。假如,我们也许是在蒙昧、任性中已经建立的这种关系看起来合适,能保障我们将来的幸福(唉!俗话说,患难中萌发的爱情,到顺利时就会冷淡下来),到那时,莫雷尔先生就可以向我求婚了,我等待着这一天。”
“哦!”莫雷尔大声说道,他真想跪在老人面前,就像跪在上帝面前那样;真想跪在瓦朗蒂娜面前,就像跪在天使面前那样,“不知道我这辈子积了什么德,竟然能得到这样的幸福!”
“在此之前,”姑娘用她那清纯严肃的声调继续说道,“我们必须严守礼仪,尊重家长的意愿,只要这种意愿不是要把我们永远分开。”
“先生,”莫雷尔说道,“我发誓,尽管接受这句话使我受到约束,但我不是出于勉强,而是欣然接受它。”
“因此,”瓦朗蒂娜用温和的目光望着马克西米里安的心口接着说,“请不要再莽撞了,朋友,从今天起,我就准备清清白白、本本分分地姓您的姓氏,并把这视为自己的命运,您千万不要连累我。”
莫雷尔用手按住胸口。
这其间,努瓦尔蒂埃温和地望着他们俩。巴鲁瓦呢,别人对他没有任何隐瞒,所以他站在后面,一边微笑着,一边揩着从秃顶上流下来的汗。
“哦!上帝,看他热成那个样子,这个好心的巴鲁瓦。”瓦朗蒂娜说道。
“哦!这是我跑路跑的,小姐。不过,我要说句公道话,莫雷尔先生比我跑得可快多了。”
努瓦尔蒂埃用目光指了指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瓶柠檬水和一个杯子。瓶子里的水不满,因为刚才努瓦尔蒂埃喝过了。
“喏,好巴鲁瓦,”姑娘说道,“喝吧,我看得出您在贪婪地望着这瓶剩下的柠檬水。”
“我确实渴得要死,”巴鲁瓦说道,“我很想喝一杯柠檬水祝您幸福。”
“拿去喝吧,”瓦朗蒂娜说道,“过一会儿再回来。”
巴鲁瓦把托盘拿走了,刚到走廊,门也忘了关,大家就看到他把头往后一仰,一口气把瓦朗蒂娜给他倒的满满一杯水喝了下去。
瓦朗蒂娜和莫雷尔在努瓦尔蒂埃面前互相告别,这时,从维尔弗尔那边的楼梯上传来铃声。这说明有人来访。
瓦朗蒂娜看看挂钟。“现在是十二点,”她说道,“今天是星期六,爷爷,这一定是医生。”
努瓦尔蒂埃表示这确实可能是医生。
“他要到这里来的,必须让莫雷尔先生赶快离开,对吧,爷爷?”
“是的。”老人回答。
“巴鲁瓦!”瓦朗蒂娜喊道,“巴鲁瓦,过来!”
大家听到老仆人回答的声音:“我马上就来,小姐。”
“巴鲁瓦会把您送到门口,”瓦朗蒂娜对莫雷尔说道,“现在,请记住一件事,军官先生,就是我爷爷叮嘱您的,千万不要做出任何会妨碍我们幸福的举动。”
“我许诺过要等待,”莫雷尔说,“我一定会等待的。”
这时,巴鲁瓦走了进来。“是谁拉铃?”瓦朗蒂娜问道。
“是达弗里尼大夫。”巴鲁瓦回答,他身子摇摇晃晃的。
“喂!您怎么了,巴鲁瓦?”瓦朗蒂娜又问。
老人没有回答。他用惊恐的目光望着主人,一边用**的手寻找东西来支撑,好不让自己倒下来。
“他要摔倒了!”莫雷尔喊道。
确实,巴鲁瓦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脸都变了形,这预示着即将有一次严重的神经性发作。
努瓦尔蒂埃看到巴鲁瓦瑟瑟发抖,那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中的眼神越发复杂了,那聪慧有神的目光中表达出人的心灵中所能有的各种感情。
巴鲁瓦朝主人面前迈了几步。“啊!上帝!上帝!天主!”他说道,“我这是怎么了?……我很难受……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脑袋里在冒火星。哦!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他的眼球向外凸出,眼神恍惚,头向后仰着,身体也僵硬起来。
瓦朗蒂娜吓得惊叫起来。莫雷尔把她搂在怀里,似乎要保护她免遭某种未知的祸殃似的。
“达弗里尼先生!达弗里尼先生!”瓦朗蒂娜用快要窒息的嗓音喊道,“快到我们这里来,快来救命!”
巴鲁瓦转过身,朝后走了几步,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努瓦尔蒂埃脚下,他用手扶住主人的膝盖,大声喊道:“我的主人!我的好主人!”
这时,德·维尔弗尔先生听到喊声,出现在房门口。
莫雷尔放开快要晕倒的瓦朗蒂娜,向后退去,躲进屋角,藏到窗帘后面。
维尔弗尔好像看见一条蛇立在自己面前那样脸色惨白,用惶恐的目光看着那个可怜的垂死挣扎的人。
努瓦尔蒂埃心急如焚,惊恐万状;他的心灵飞出躯壳,拯救那个与其说是他的仆人,不如说是他的朋友的可怜老人。那位老人额头上青筋暴跳,眼睛四周几块尚未麻木的肌肉抽搐着,那是生与死在进行最后的搏斗。
巴鲁瓦的脸在**,眼球充血,脖颈后仰,躺在地上,两只手拍打着地板,两条腿则完全僵硬,似乎只能折断,不能弯曲。他口吐白沫,痛苦地倒着气。
维尔弗尔一进门就被这景象吸引住了,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他没看见莫雷尔。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脸色煞白,头发也竖了起来。
“大夫!大夫!”他一边喊着,一边冲向门口,“快来!快来啊!”
“夫人!夫人!”瓦朗蒂娜呼唤着她的继母,身子碰到楼梯的墙上,“请过来!快过来!把您的嗅盐瓶子也带来!”
“出什么事了?”德·维尔弗尔夫人用她那清脆而矜持的声音问道。
“哦!快来!快来!”
“医生在哪里?”维尔弗尔喊道,“他在哪里?”
德·维尔弗尔夫人慢慢腾腾地下了楼,人们听见楼梯的木板在她脚下咯咯作响。她一手拿着手帕,擦着脸,另一只手拿着嗅盐瓶。
她来到门口,首先看了努瓦尔蒂埃一眼,在这种情况之下,他的目光自然流露出激动不安,除此之外,身体并无异样;她第二眼就看到那个垂死挣扎的人。
她顿时脸色惨白,目光从仆人身上跳到主人身上。
“看在老天的面上,夫人,大夫在哪里?他刚才到您房里去了。这是中风,您看见了,只要放放血就能把他救活。”
“他刚才吃什么东西了吗?”德·维尔弗尔夫人避开丈夫的问题,问道。
“夫人,”瓦朗蒂娜回答道,“他没吃早饭,但他今天上午跑了很多路,去办爷爷交给他的一件事。回来之后只喝了一杯柠檬水。”
“啊!”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为什么不喝葡萄酒呢?柠檬水很不好。”
“柠檬水就放在旁边,在爷爷的水瓶里。可怜的巴鲁瓦口渴得厉害,就顺手拿去喝了。”
德·维尔弗尔夫人浑身打了个激灵。努瓦尔蒂埃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他脖子那么短!”她说道。
“夫人,”维尔弗尔说道,“我问您达弗里尼先生在哪里。看在老天的分上,请回答!”
“他在爱德华房里,孩子有点不舒服。”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她不能再回避了。
维尔弗尔冲上楼梯,亲自去找大夫。
“喏,”少妇把嗅盐瓶递给瓦朗蒂娜,“大夫肯定要给他放血。我上楼去了,我见不得血。”说完,她就跟在丈夫身后走了。
莫雷尔从暗处走了出来,他刚才躲在那里,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因为那两人都被眼前的事吸引住了。
“快走吧,马克西米里安,”瓦朗蒂娜对他说道,“等我叫您再来,走吧。”
莫雷尔用目光征询努瓦尔蒂埃的意见。努瓦尔蒂埃沉着冷静,他表示同意。
莫雷尔把瓦朗蒂娜的手紧紧按在自己胸口,然后,从暗道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维尔弗尔和医生一起从正门走了进来。
巴鲁瓦开始苏醒过来。发作过去了,他能够用颤抖的声音说话,并用一条腿跪了起来。达弗里尼和维尔弗尔一起把巴鲁瓦抬到一张长椅上。
“您说该怎么办,大夫?”维尔弗尔问道。
“给我拿水和乙醚来。您家里有吗?”
“有。”
“快让人给我买松节油和反胃药。”
“快去!”维尔弗尔说道。
“现在请大家都出去。”
“我也要出去吗?”瓦朗蒂娜怯生生地问道。
“是的,小姐,尤其是您。”大夫生硬地回答。
瓦朗蒂娜惊异地看了看达弗里尼先生,吻了吻努瓦尔蒂埃的额头,走
了出去。
医生脸色阴沉地在她身后关上门。
“瞧,瞧,大夫,他苏醒过来了。这可能是一次不太严重的发作。”
达弗里尼先生忧郁地微微一笑。
“您感觉怎么样,巴鲁瓦?”医生问道。
“好一点了,先生。”
“您能把这杯乙醚水喝下去吗?”
“我试试看,不过请不要碰我。”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如果您一碰我,哪怕只用手指碰一下,我还会发作。”
“请喝吧。”
巴鲁瓦接过杯子,送到发紫的唇边,喝了差不多一半。
“您哪里不舒服?”医生问道。
“哪里都不舒服。我好像浑身都在抽筋。”
“您觉得两眼冒金星吗?”
“是的。”
“还有耳鸣?”
“响得可怕。”
“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刚才。”
“突然发作?”
“像闪电一样。”
“昨天没有任何感觉吗?前天呢?”
“一点也没有。”
“没觉得发困?脑袋发沉?”
“没有。”
“您今天都吃了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吃。我就喝了先生的一杯柠檬水,就这些。”
巴鲁瓦用头指了指努瓦尔蒂埃,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扶手椅里,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个可怕的场面,每一个动作他都看在眼里,每一句话他都听进耳中。
“柠檬水在哪里?”医生急忙问道。
“在水瓶里,放在下面。”
“下面是指哪里?”
“在厨房里。”
“要不要我去把它拿来,大夫?”维尔弗尔问道。
“不,请留在这里,想办法让病人把杯子里剩下的水喝掉。”
“可是那柠檬水呢……”
“我亲自去找。”达弗里尼纵身来到门口,打开门,冲上仆人走的楼梯,险些把德·维尔弗尔夫人撞倒,她也下楼到厨房去。
她惊叫一声。达弗里尼根本没有在意。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跳下最后的三四个台阶,冲进厨房,看到那个水瓶放在托盘上,里面的水已经喝掉四分之三了。他像老鹰冲向猎物似的冲了过去。
他气喘吁吁地来到二层,进入房间。德·维尔弗尔夫人慢慢地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刚才放在这里的就是这个水瓶吧?”达弗里尼问道。
“是的,大夫。”
“这就是您喝过的柠檬水吗?”
“我想是的。”
“您觉得它的味道如何?”
“有点发苦。”
医生往自己的手心上倒了几滴柠檬水,就像尝酒似的放进嘴里尝了尝,然后吐到壁炉里。
“就是同一种东西。”他说道,“那么,您也喝了这种水,努瓦尔蒂埃先生?”
“是的。”老人回答。
“您也觉得发苦吗?”
“是的。
“啊!大夫!”巴鲁瓦喊道,“又发作了!上帝,天主,可怜可怜我吧!”
医生跑到病人面前。“拿反胃药来,维尔弗尔,去看看买来了没有?”
维尔弗尔跑出去,喊道:“反胃药!反胃药!买来了没有?”
没有人回答。整座房子都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
“要是我能有什么办法给他往肺里输点气,”达弗里尼四下看看,说道,“或许还能避免窒息。可是没有,这里什么都没有!”
“哦!先生,”巴鲁瓦喊道,“您就这么看着我死去,也不想法救救我吗?哦!我要死了,上帝!我要死了!”
“一根羽毛!一根羽毛!”医生说道。他看到桌子上有一根羽毛。他试着把羽毛插进病人嘴里,病人抽搐着,拼命想吐,但吐不出来;他的牙咬得太紧,羽毛插不进去。
巴鲁瓦这一次发作比刚才还要猛。他从长椅上滑到地上,身体僵硬地躺在地板上。
医生无能为力,只好让他受苦,自己走到努瓦尔蒂埃身边。
“您感觉如何?”他匆匆低声地问道,“很好?”
“是的。”
“胃里感到很轻松还是很沉?很轻松?”
“是的。”
“是巴鲁瓦为您准备的柠檬水吗?”
“是的。”
“是您让他喝的吗?”
“不是。”
“是德·维尔弗尔先生吗?”
“不是。”
“是夫人?”
“不是。”
“那么是瓦朗蒂娜?”
“是的。”
巴鲁瓦发出一声叹息,张大嘴巴,弄得颌骨咯咯作响,这引起达弗里尼的注意;他离开努瓦尔蒂埃,跑到病人身边。
“巴鲁瓦,”医生说道,“您能开口说话吗?”
巴鲁瓦咕哝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
“再努一把力,我的朋友。”
巴鲁瓦睁开充血的眼睛。
“是谁准备的柠檬水?”
“我。”
“您准备好之后,立刻就给主人送来了吗?”
“没有。”
“您把它在什么地方放了一会儿?”
“放在配膳室了,因为有人叫我。”
“是谁把它端到这里来的?”
“瓦朗蒂娜小姐。”
达弗里尼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噢,上帝!上帝!”他喃喃自语道。
“大夫!大夫!”巴鲁瓦喊道,他感到又要第三次发作了。
“怎么老不送反胃药来呢?”医生大声说道。
“这是一杯现成的反胃药。”维尔弗尔走进来说道。
“是谁准备的?”
“药房伙计,他跟我一起来的。”
“喝了吧。”
“不行,大夫,太晚了。我嗓子发紧,我透不过气来!哦!我的心脏!哦!我的头……哦!太难受了!……我还要这么受很长时间的折磨吗?”
“不,不,我的朋友,”医生说道,“您很快就不会痛苦了。”
“啊!我明白了!”那个可怜的人说道,“上帝!可怜可怜我吧!”然后,他大叫一声,头向后仰去,仿佛被雷击了一样。
达弗里尼把一只手放在他心口,把一块冰放到他嘴边。
“怎么样?”维尔弗尔问道。
“去告诉厨房,让他们赶快给我送点堇菜汁来。”
维尔弗尔立刻下楼去了。
“请不要害怕,努瓦尔蒂埃先生,”达弗里尼说道,“我把病人抬到另外一个房间给他放血。说实在的,这种发作看起来很可怕。”
然后,他从腋下抱住巴鲁瓦,把他拖进另一间屋子,但他又立刻返回努瓦尔蒂埃的房间,拿走剩下的柠檬水。
努瓦尔蒂埃闭上右眼。“瓦朗蒂娜,是吗?您想见瓦朗蒂娜?我马上让人把她叫来。”
维尔弗尔上楼来了达弗里尼在走廊里碰到他。
“怎么样?”他问道。
“请过来一下。”达弗里尼说道。他把维尔弗尔带到那个房间。
“他还在昏迷吗?”检察官问道。
“他死了。”
维尔弗尔向后退了三步,脸上带着明显的同情,双手紧握,按住头顶。
“这么快就死了!”他望着尸体说道。
“是的,死得太快了,是吧?”达弗里尼说道,“不过,这不应当让您感到吃惊,圣梅朗先生和夫人都是猝死的。哦!在您府上,人死得都很快,维尔弗尔先生。”
“什么!”检察官用惊骇万分的声调说道,“您又闪过那个可怕的念头了!”
“我始终在想,先生,始终!”达弗里尼庄重地说道,“因为这个念头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为了能使您确信这一次我没有错,请听我说,德·维尔弗尔先生。”
维尔弗尔**地颤抖着。
“有一种毒药能毒死人而几乎不留任何痕迹。我对这种毒药很熟悉。我研究过这种毒药造成的各种后果,研究过它引起的所有症状。我刚才在可怜的巴鲁瓦身上辨认出这种毒药的特征,正如我曾在德·圣梅朗夫人身上辨认出它的特征一样。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人辨认出这种毒药,它可以使被酸变红的石蕊试纸恢复原来的蓝色,它还可以使堇菜汁变成绿色。我们没有石蕊试纸,不过,瞧,有人给我们送来我要的堇菜汁了。”
果然,从走廊传来脚步声。医生把门推开一道缝,从女用人手里接过一只小罐,罐底有两三匙堇菜汁,然后关上门。
“请注意,”他对检察官说道,检察官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别人都快能听见他的心跳声了,“这个杯子里盛的是堇菜汁,瓶子里盛的是努瓦尔蒂埃和巴鲁瓦喝剩下的柠檬水。如果柠檬水很纯正,没有危害,堇菜汁颜色将不变;如果柠檬水有毒,堇菜汁将变成绿色,请看!”
医生慢慢地把瓶里的柠檬水往杯子里倒了几滴,只见杯底立刻形成一团雾,这团雾先呈淡蓝色,然后变成天蓝色,又变成乳白色,最后变成翡翠绿色。
变成这个颜色后,就不再变了。这个实验令人无可置疑。
“可怜的巴鲁瓦是被仿安古斯都拉树皮和圣伊涅斯核桃毒死的。”达弗里尼说道,“现在我可以在世人和上帝面前为此担保。”
维尔弗尔一句话没说,朝天上举起双手,睁开恍惚的双眼,像被雷击一般倒在椅子里。
第八十章 指控
检察官仿佛成了这个阴森森的房间里的第二具尸体,达弗里尼先生很快就让他神志变得清醒了。
“哦!死神闯入了我家!”维尔弗尔大声说道。
“您应当说是谋杀。”医生答道。
“达弗里尼先生!”维尔弗尔喊道,“我简直无法向您描述此刻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心里充满了恐怖、痛苦和疯狂。”
“是的,”达弗里尼先生十分平静地说道,“不过,我觉得现在是我们采取行动的时候了。我觉得现在是我们筑一道堤坝来阻止这条死亡洪流的时候了。至于我呢,如果不能很快对这种罪刑予以惩罚,为社会和死难者伸张正义,我感到自己无法再继续保守这个秘密了。”
维尔弗尔用阴郁的目光朝四下看了看。“在我家里!”他轻轻地说道,“在我家里!”
“哦,法官,”达弗里尼说道,“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执行法律,用彻底的自我牺牲精神来为自己争气。”
“自我牺牲!您这话让我听了胆寒,大夫。”
“我是说了这话。”
“那么,您是怀疑什么人呢?”
“我谁都没有怀疑。死神在敲您的大门,它走了进来,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不是盲目地乱窜,而是凭它的聪颖进行着选择。哦!我呢,我则跟踪着它,我找到了它的行踪。我借助古人的明智,我摸索前进,因为我对您家的友谊,我对您本人的尊敬,是蒙在我眼睛上的两块黑布。嗯!……”
“哦!说下去,说下去,大夫,我有足够的勇气。”
“嗯!先生,在您家里,在您府上的人中间,说不定就在您的家人中间,有一个十分可怕的怪人,这类怪人几乎每个世纪都出现一个。洛库丝特和阿格丽品娜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那是个例外,说明苍天发怒,决定让恶贯满盈的罗马帝国灭亡。布吕娜奥特和弗蕾黛贡特则是人类文明起源时期艰苦创业的产物,那个时期,人类学者主宰着人们的思想,哪怕借助于地狱派来的使者也行。嗯!所有这些女人都曾经或者仍然年轻漂亮,她们的脸颊上都曾开放过或者依然盛开着纯洁艳丽的花朵,正如我们在您家里那个罪恶的女人脸上所能看到的那样。”
维尔弗尔惊叫一声,两手合在一起,乞求地望着医生。
可是医生仍然无情地继续说下去:“有一句法律格言说得好:寻找那个在谋杀中获利的人……”
“大夫!”维尔弗尔喊道,“唉!大夫,人类的法律多少次被这类可憎的格言引入歧途啊!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桩谋杀……”
“啊!您承认存在谋杀了?”
“是的,我承认。有什么法子呢?必须承认现实,但请让我继续说下去。我说过,我觉得这桩谋杀是冲着我一个人来的,而不是冲着那些受害者来的。我从这些奇怪的灾难当中揣摩出某种针对我的灾难。”
“哦,人啊!”达弗里尼喃喃地说道,“人是一切动物之中最自私的,是万物之中最以自我为中心的,总以为地球为他一个人转动,太阳为他一个人发光,死神也只光顾他一个人,就像一只爬到草叶顶端的蚂蚁竟敢诅咒上帝一样!而那些死去的人呢,难道他们什么都没有失去吗?圣梅朗先生,圣梅朗夫人,努瓦尔蒂埃先生……”
“什么?努瓦尔蒂埃先生!”
“那当然!难道您以为那个人是冲着这个可怜的仆人来的吗?不是,不是,正如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个波洛涅斯一样,他也是个替死鬼。应当喝柠檬水的是努瓦尔蒂埃,按照逻辑顺序喝了这种柠檬水的也是努瓦尔蒂埃。另外一个人喝了它纯属意外,尽管死的是巴鲁瓦,但应当死的是努瓦尔蒂埃。”
“可是为什么我父亲没有死呢?”
“德·圣梅朗夫人死后的那个夜晚我已经告诉过您了。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对这种毒药产生了抗药性,因为对他来说不起任何作用的剂量对别人就是致命的;最后,还因为没有人知道——凶手也不例外——一年以来,我一直用番木鳖碱治疗努瓦尔蒂埃先生的瘫痪,但是凶手不仅知道,还用实践证明番木鳖碱是一种剧毒。”
“上帝!上帝!”维尔弗尔扭动着自己的胳膊,喃喃地说。
“让我们追溯一下凶手的行踪,他杀害了德·圣梅朗先生。”
“哦!大夫!”
“我可以对这一点担保,别人对我描述的症状跟我见过的完全一致。”
维尔弗尔不再反驳,发出一声叹息。
“他杀害了德·圣梅朗先生,”医生又重复了一遍,“他杀害了德·圣梅朗夫人:他可以继承双份遗产。”
维尔弗尔擦着额头上流淌的汗水。
“请听我说。”
“唉!”维尔弗尔喃喃地说,“我一字不落地听着呢,一字不落。”
“努瓦尔蒂埃先生,”达弗里尼先生又用他那无情的语气继续说道,“努瓦尔蒂埃先生曾经立下一份对您和您的家人都不利、而让穷人受益的遗嘱,努瓦尔蒂埃先生因此而免于一死,因为别人从他那里一无所得。可是他刚刚废了第一份遗嘱,又立了第二份,那人肯定怕他再立第三份,就对他下手了。我想遗嘱是前天立的吧,您看,那人一点时间都没浪费。”
“啊!发发慈悲吧!达弗里尼先生!”
“不能发慈悲,先生,医生在世界上有一个神圣的使命,正是为了完成这一使命,他才追溯到生命的起源,又探究冥冥中死亡的奥秘,当谋杀已经发生,而被这罪恶的举动震撼的上帝不愿正视凶手时,医生就应当出来说话。那个人就是凶手!”
“请饶恕我的女儿吧,先生!”维尔弗尔喃喃地说。
“您看,您,她的父亲,在亲口指控她了!”
“请饶恕瓦朗蒂娜吧!请听我说,这是不可能的。我宁肯指控自己!瓦朗蒂娜,她心肠那么善良,像一朵纯洁的百合花!”
“不能宽恕,检察官先生,谋杀不容置疑。寄给德·圣梅朗先生的药是德·维尔弗尔小姐亲自包装的,德·圣梅朗先生服药以后就死了。
“德·维尔弗尔小姐为德·圣梅朗夫人准备了药水,德·圣梅朗夫人喝了就死了。
“德·维尔弗尔小姐从巴鲁瓦手里接过别人放到外面的柠檬水瓶,老人平时总是早上喝这么满满一瓶水,这一次幸免纯属奇迹。
“德·维尔弗尔小姐就是凶手!她就是下毒的人!检察官先生,我向您指控德·维尔弗尔小姐,请秉公执法吧!”
“大夫,我不再反驳,不再辩解,我相信您的话。可是请您发发善心,饶了我的性命和名誉吧!”
“德·维尔弗尔先生,”医生又说道,语气愈加严厉了,“在有些情况下,我必须打破一切愚蠢的人情。如果您的女儿仅仅犯了第一次谋杀罪,而我发现她正预谋第二次谋杀,那么我会对您说,向她发出警告,惩罚她,把她关进某个隐修院,某个修道院,让她后半生在里面哭泣、祈祷吧。如果她刚刚犯下第二次谋杀罪,我会对您说:喏,德·维尔弗尔先生,这是一种没有解药的毒药,药性发作的神速如同人的意念,迅猛如同天上的闪电,致命如同雷击一般,把这种毒药给她,把她的灵魂拜托给上帝,这样一来您就可以挽救自己的名誉和性命,因为她想害的正是您。我仿佛看见她走向您的床头,脸上挂着虚伪的微笑,嘴里说着甜言蜜语!您如果不先下手,就要大祸临头了!如果她只杀了两个人,我就会这么说。然而,她已经见过三个奄奄一息的人了,观看过三个垂死的人了,在三具尸体前面跪下过了。严惩下毒的刽子手!严惩刽子手!您谈到自己的名誉,那就按照我的话去做吧,这将使您名垂千古!”
维尔弗尔跪倒在地上。
“请听我说,”他说道,“我没有您的勇气,假如事关您的女儿玛德莱娜,而不是我的女儿瓦朗蒂娜,您也不会有这种勇气。”
医生的脸色顿时惨白。
“大夫,每个女人生的男儿,都是为了受苦和死亡才来到人世的。大夫,我愿意忍受痛苦,等待死亡。”
“您要当心,”达弗里尼先生说道,“这种死亡……它将是漫长的。您可能看到它先袭击您的父亲,您的妻子,或许还有您的儿子,然后才轮到您自己。”
维尔弗尔感到窒息,抓住医生的胳膊。
“请听我说!”他大声说道,“可怜可怜我吧,救救我吧……我女儿没有罪……您就是把我们拉到法庭,我还是要说。不,我女儿没有罪……我家里没有发生谋杀。因为谋杀也和死亡一样,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请听我说,我会不会被谋杀与您什么相干?……您是我的朋友吗?您是个男子汉吗?您有心肝吗?……没有,您是个医生!……那好吧,我告诉您,不,我的女儿不会被我交给刽子手!……啊!一想到这里我就心如刀绞,我恨不得用手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万一您搞错了,大夫!万一凶手是别人,而不是我的女儿!万一有一天,我像个幽灵似的脸色铁青,来对您说,刽子手!你杀死了我的女儿!……听着,如果发生这样的事,虽然我是天主教徒,达弗里尼先生,但我还是要自杀的!”
“好吧,”医生沉思了片刻,说道,“那我就再等一等。”
维尔弗尔看着他,仿佛不敢相信他的话。
“只是,”达弗里尼语气缓慢而庄重地继续说道,“如果您府上有谁生病,如果您本人中毒,请不要再找我,因为我不会再来了。我可以跟您一起保守这个可怕的秘密,但我不愿意让耻辱和悔恨在我心中发芽成长,正如罪恶和不幸在您府上发芽结果一样。”
“这么说,您抛弃我了,大夫?”
“是的,因为我不能跟您一起走得更远,我必须在断头台前停下脚步。不久就会出现新的祸殃,彻底结束这场悲剧。别了。”
“大夫,我求求您了!”
“那玷污我心灵的恐惧感使我觉得您的家很可憎,也很可怕。别了,先生。”
“一句话,再听我说一句话,大夫!您就这么走了,让我一个人承受这可怕的局面,而您所披露的情况使这种局面变得愈加让人毛骨悚然。可是,对这个可怜的老仆人的猝死,别人会怎么说呢?”
“说得对,”达弗里尼先生说道,“送我出去吧。”
医生走在前面,德·维尔弗尔先生跟在后面;惊慌不安的仆人们站在走廊和楼梯上,那都是医生的必经之路。
“先生,”达弗里尼用足以让众人听见的声音对维尔弗尔说道,“可怜的巴鲁瓦这些年总是关在家里,他以前跟着主人骑着马或乘着车在欧洲到处跑得多开心啊,他是被这种围着轮椅转的单调的差事给憋死的。血液不畅通了,人也发胖了,本来脖子就又粗又短,突然中风,叫我来时已经太晚了。
“顺便说一句,”他又小声补充道,“别忘了把杯子里的堇莱汁倒进炉灰里。”
说完,医生连碰都没碰一下维尔弗尔的手,没有再提他刚才说过的话,就在一屋子人的哭声和叹息声中走了出去。
当天晚上,维尔弗尔家的全体仆人聚在厨房里商量了很久,然后,来找德·维尔弗尔夫人,请求辞职。虽然主人一再挽留,并许诺增加工资,但都没能留住他们,不论说什么,他们都一概回答:“我们想离开,因为死神来到了这个家。”
他们不顾主人的请求,还是走了,但对离开这样好的主人表示极为遗憾,尤其是瓦朗蒂娜,她是那么善良,那么仁慈,那么温和。
听到这些话,维尔弗尔看了看瓦朗蒂娜。
她泪流满面。说来也怪!维尔弗尔深为这些泪水感动,他还看了一眼德·维尔弗尔夫人,似乎觉得她那薄薄的嘴唇上掠过一丝微笑,就像风暴来临时的天空,在两片乌云之间一闪而过的不祥的流星似的。
第八十一章 退休面包商的房间
就在德·莫尔塞夫伯爵恼羞成怒——银行家的冷淡使我们可以理解他的这种心情——离开当格拉尔府上的当天晚上,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一头鬈发梳得油光锃亮,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雪白的手套紧箍在手上,勾画出指甲的线条,几乎是站在他那辆双轮敞篷马车上走进银行家位于当坦街的府邸的。
在同当格拉尔聊了十分钟之后,他就想法把吉格拉尔拉到一扇窗户前面,先来了一套巧妙的开场白,然后,抱怨起自他那高贵的父亲离开之后他生活中的各种苦恼。他说自从父亲走后,银行家像对儿子一样接待了他,他在府上找到了一个男人在谈情说爱以前都要努力寻觅的一切幸福,说到爱情,他幸运地在当格拉尔小姐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遇到了它。
当格拉尔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番话他已经等了两三天了,现在终于等到了,他两眼放光,与刚才听莫尔塞夫说话时的那种爱答不理、目光阴沉的样子判若两人。
不过,在答应年轻人的求婚之前,他还是要对他进行一番教导。
“安德烈亚先生,”他说道,“您现在就想到结婚,是否太早了一点?”
“不,先生,”卡瓦尔坎蒂说道,“至少我不这么看。在意大利,大贵族结婚都很早,这是一种符合逻辑的风俗。生活本身就是碰运气的,一旦幸福近在咫尺,就应当及时抓住它。”
“现在,先生,”当格拉尔又说,“假设您这让我感动、让我感到荣幸的建议不会遭到我妻子和女儿的拒绝,那么,我们同谁去商量财产问题呢?我觉得这是一个只有做父亲的才能为儿女的利益作出妥善安排的重大问题啊。”
“先生,家父是个明智的人,他非常通情达理。他估计到我有可能希望在法国成家,因此他在离开时,不仅给我留下证明我身份的全部文件,还留了一封信,信中说明,只要我的选择符合他的心愿,从我结婚之日起,给我一笔十五万利弗尔的年金。据我所知,这是家父收入的四分之一。”
“我嘛,”当格拉尔说道,“我早就打算给女儿五十万法郎的陪嫁。再说,她是我唯一的继承人。”
“那好啊!”安德烈亚说,“您看,假设我的要求不被当格拉尔男爵夫人和欧热妮小姐拒绝,那事情就再好也没有了。这样一来,我们手里就有十七万五千利弗尔的年金。再假设一件事,就是侯爵给我的不是年息,而是本金(这并不容易,我很清楚,但还是可能的),您来帮我们使这两三百万增值,两三百万到了一位精明人手里,至少能赚回一分利。”
“我从来不给别人四厘利,”银行家说道,“甚至三厘五也不给。不过,对我的女婿,我可以给五厘,我们平分红利。”
“啊!那太好了,岳父大人。”卡瓦尔坎蒂说道,他又露出庸俗的本性,尽管他竭力克制,还是时不时地脱落涂在身上的那层贵族的表面色彩。
但他立刻改正过来。“哦!对不起,先生,”他说道,“您看,这线希望已经足以让我喜出望外;要是变成事实,那将会如何呢?”
“不过,”当格拉尔说道,他根本就没有发觉,这场谈话开始时本没有提到钱,但很快变成了一场交易,“至少有一部分财产是令尊不能拒绝您的吧?”
“哪一部分?”年轻人问道。
“令堂的那一份。”
“哦!那当然,家母奥丽娃·科尔西纳里的那一份。”
“这部分财产大约有多少?”
“天哪,”安德烈亚说道,“我坦白地说,先生,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估计至少有两百万吧。”
当格拉尔高兴得差点透不过气来,就像吝啬鬼的财宝失而复得,或者快要淹死的人脚下突然踩到陆地,而不是即将沉入无底深渊时才会有的那种感觉。
“嗯!先生,”安德烈亚怀着崇敬之情向当格拉尔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我能否期望……”
“安德烈亚先生,”当格拉尔说道,“您可以期望,而且可以相信,只要您那方面没有任何障碍阻止这件事的进行,它就算定下来了。不过,”当格拉尔沉思着说,“为什么您在巴黎社交界的保护人基督山伯爵没跟您一起来向我们求婚呢?”
安德烈亚脸上微微一红。
“我从伯爵那里来,先生,”他回答道,“伯爵无疑是一位十分可爱的人,但也怪得出奇。他非常赞成我的打算,甚至说,他认为家父在给我本金而不是年息这件事上不会有任何迟疑。他答应对家父施加影响,帮我得到这笔钱,但他声称,他本人从来没有许诺,也绝不承担为我求婚的责任。不过,我应当为他说句公道话,他还是补充了一句,如果说他对这种推诿有过踌躇,那就是在我这件事上,因为他认为这门亲事会很幸福,很般配。除此之外,他不肯作任何公开的表示,但他对我说,如果您向他提起此事,他会予以答复。”
“啊!好极了。”
“现在,”安德烈亚面带动人的微笑说道,“我对岳父的话已经说完,该对银行家开口了。”
“您要对他说什么,嗯?”当格拉尔也笑着说。
“我本应当后天才能在您那里提取大约四千法郎的款子,不过,伯爵明白我下个月可能花费要增加,那点单身汉的零用钱可能不够用,这是一张两万法郎的支票,我不说是他预支的,而是馈赠的。您看,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字。您觉得这符合手续吗?”
“像这样的支票,您就是给我开上一百万法郎,我也会接受。”当格拉尔说着,把支票装进口袋,“请告诉我您明天什么时候有空,让伙计把两万四千法郎送到府上。”
“如果可以,就上午十点吧。越早越好;我明天要到乡下去。”
“那就十点吧,您还住在王子饭店吗?”
“是的。”
第二天,银行家以他惯有的准时差人把那两万四千法郎送到年轻人的寓所,后者给卡德鲁斯留下二百法郎,然后确实出门了。从安德烈亚这方面,这次出门的主要目的是要回避他那位危险的朋友,所以,他拖到很晚才回来。可他刚进院子,就看见旅馆的门房手里拿着帽子,正等着他呢。
“先生,”门房说道,“那个人来过了。”
“哪个人?”安德烈亚漫不经心地问道,仿佛忘了那个人似的,实际上正相反,他想忘也忘不了。
“就是大人留给他一点钱的人。”
“啊!对了,”安德烈亚说,“就是家父从前那个老仆人。嗯!您把我留给他的那两百法郎交给他了?”
“是的,大人,正是如此。”安德烈亚让人称自己为大人。
“可是,”门房继续说道,“他不肯接受。”
安德烈亚顿时脸色苍白。只是当时天黑,谁都没看见他的脸色变白。
“怎么!他不肯接受?”他说道,声音略有激动。
“不肯!他要跟大人说话。我回答说您出门了,他还是不肯走。不过,最后他似乎还是被说服了,把这封事先就封好的信交给我了。”
“好吧。”安德烈亚说道。
他借着马车的车灯看了看那封信:
你知道我住在哪里,我明晨九时等你。
安德烈亚查看了一下封口,想知道这封信是否被人打开过,是否有人偷看了信的内容,但这信左折右叠,折成好几个菱形,要想看信的内容,必须把封口撕破才行,而这封信的封口完好无缺。
“很好。”他说道,“可怜的人!他是个非常好的人。”
他扔下对这话深信不疑的门房走了,门房不知究竟该称赞哪一个,是年轻的主人,还是年老的仆人。
“快把马卸下来,上楼到我房里来。”安德烈亚对小马夫说。
年轻人三步两步就回到自己房间,把卡德鲁斯的信烧毁,连灰都不留。
仆人进来时,他刚把这个活儿干完。
“你个头跟我差不多,皮埃尔。”他说道。
“这是我的荣幸,大人。”仆人答道。
“昨天有人给你送去一套新制服吧?”
“是的先生。”
“我跟一个年轻的女裁缝有个约会,我不想告诉她我的身份地位。把你的制服借给我,再把身份证给我,以便需要时,能在某个小旅馆过夜。”
皮埃尔从命。五分钟以后,安德烈亚改头换面,走出旅馆时谁都没认出他来,叫了一辆马车,吩咐送他到皮克普斯的红马旅店。
第二天,他又像走出王子饭店一样出了红马旅店,也就是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来到圣安托瓦纳区,从林荫大道一直走到梅涅尔蒙塘街,停在左边第三座房子门前,门房不在,他想找人打听情况。
“您找谁啊,漂亮的小伙子?”对面卖水果的女人问道。
“请问帕耶坦先生住在哪里,胖大妈?”安德烈亚回答。
“一个退休的面包坊老板?”女水果商又问。
“就是。”
“院子尽里边,左手,四楼。”
安德烈亚照她指的路走过去,到了四楼,看到一个像兔子爪似的门铃抓手,就气恼地摇了起来,那急促的铃声也反映出这种情绪。
过了片刻,卡德鲁斯的脸出现在门板上方的铁栅栏后面。
“啊!你还真准时。”他说道。他拉开门闩。
“那当然!”安德烈亚说着,走了进来。
他摘下制服帽子往前面一扔,没扔到椅子上,掉到了地上,围着屋子滚了一圈儿。
“得了,得了,”卡德鲁斯说道,“别生气了,孩子,喏,你瞧,我想你呢,看看咱们这顿丰盛的早餐!全都是你爱吃的,机灵鬼!”
安德烈亚果然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虽说是粗茶淡饭,但对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还是很诱人的;那肥油和大蒜的混合气味说明这是普罗旺斯底层人家常吃的菜,另外还有烤鱼味,特别是有一种很冲的肉豆蔻和丁子香花蕾的香味。所有这些气味,都是从放在两个炉子上的两只带盖的平底锅和一只炖在生铁炉子上的铁锅里散发出来的。
安德烈亚还看到隔壁房间里有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上面摆着两套餐具和两瓶未启封的葡萄酒,一只瓶口是绿色的,另一只是黄色的,还有一个瓶子里盛着大半瓶烧酒,此外,还有一盘什锦水果,放在一只瓷盘里,盘底还很讲究地铺了一片很大的卷心菜叶。
“你觉得如何?小家伙,”卡德鲁斯说道,“嗯!你闻闻有多香!啊,真是的!你知道,我本来是个相当不错的厨师。你还记得那时候咱们把我烧的菜吃光之后,还直舔手指头吗?尤其是你,你尝过我烧的各种菜,我记得你那时候可是挺喜欢吃的啊。”
说完,卡德鲁斯又拿起一个葱头剥起来。
“不惜,不错,”安德烈亚生气地说,“是这样的!可是,如果你只是为了让我和你共进早餐而把我折腾来,那你就见鬼去吧!”
“我的孩子,”卡德鲁斯用教训的口吻说道,“咱们可以边吃边聊嘛。再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难道你就不想来看看老朋友吗?我呢,我可是高兴得要掉眼泪呢。”
卡德鲁斯真的流起眼泪来。只不过,很难说究竟是由于高兴,还是因为葱头刺激了这位当年杜加尔桥客栈老板的泪腺。
“闭上你的嘴巴,你这个假惺惺的家伙;”安德烈亚说,“你爱我吗,你?”
“那当然,我爱你,我要是说谎,就让魔鬼把我抓去。这是我的一个弱点,这我知道,可我没办法。”
“但这并不能阻止你把我诓来,对我使坏。”
“得了!”卡德鲁斯说着,往围裙上擦了擦那把大菜刀,“要是我不爱你,难道我能忍受你让我过的这种穷日子吗?你看看嘛,你穿着你仆人的衣服,就是说你有个仆人,可我没有,所以我不得不自己剥葱头;你看不起我的饭菜,因为你在王子饭店或者巴黎咖啡馆的餐桌上用餐。哼!我也可以有一个仆人,我也可以有辆马车,我也可以想到哪里吃饭就到哪里吃饭。那么,我为什么没有这些呢?就是为了不让我的小贝内代托为难。怎么样,你承不承认我可以做到这些,嗯?”
接着,卡德鲁斯又用一道含义明确的目光为这句话画上句号。
“好吧,”安德烈亚说道,“就算你爱我,那你为什么非让我来跟你一起吃早饭不可呢?”
“为了能看到你啊,小家伙。”
“为了看到我,有什么必要?我们事先已经把一切条件都谈好了。”
“嘿!亲爱的朋友,你见没见过追加的遗嘱啊?不过,你今天来这里首先是为了吃饭,对不对?那好!你就坐下,先尝尝这些沙丁鱼和鲜黄油,我特意为你放在葡萄叶子上面的,小坏蛋。啊!对了,你在看我的房间,四把草垫椅子和那些镶在三法郎一个的镜框里的画。是啊!有什么法子呢,这不是王子饭店啊。”
“得了,你现在开始让人讨厌了。是你自己只想当个退休的面包商,如今又不知足了。”
卡德鲁斯叹了口气。
“嗯,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已经梦想成真了。”
“依我说这还只是一场梦。一个退休的面包商,我可怜的贝内代托,他应当很有钱,他应当有年息才是。”
“可不是吗,你有年息啊。”
“我?”
“是啊,你有,我这不是给你送来两百法郎嘛。”
卡德鲁斯耸耸肩。“这太寒碜人了,”他说道,“拿人家不情愿给的钱,靠不住的钱,说不定哪天就泡汤了。你看我不得不省吃俭用,以防你好运不长。嘿,朋友!就像那个……随军神甫说的那样,运气靠不住。我知道你现在很走运,小流氓,你就要娶当格拉尔的女儿了。”
“什么!当格拉尔的女儿?”
“当然是当格拉尔的女儿!难道还非要我说当格拉尔男爵吗?那就像我说贝内代托伯爵一样。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当格拉尔,要是他记性不那么坏,他应当请我参加你的婚礼……因为他当年还参加我的婚礼了呢……是的,是的,是的,参加我的婚礼!真的!那时候他可不这么狂,那时候,他还是那位好心的莫雷尔先生手下的一个小伙计,我不止一次跟他和德·莫尔塞夫伯爵一起吃饭……怎么样,你看,我有不少相当硬的社会关系吧?只要我稍加利用,咱们还会在相同的客厅里相遇呢。”
“得了吧,是嫉妒使你想入非非,卡德鲁斯。”
“这是真的,小贝内代托,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穿得笔挺,来到一扇小门前对门房说:‘请给我开门!’不过现在,你还是先坐下,咱们先吃饭吧。”
卡德鲁斯自己先坐了下来,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还时不时地向客人吹嘘着每一道菜。客人似乎也拿定主意,动作麻利地打开酒瓶塞子,而且喝起普罗旺斯鱼汤,吃起加蒜加油的烤鳕鱼来。
“哈!伙计,”卡德鲁斯说道,“看起来你又适应了当年膳食总管的口味了嘛!”
“说得对。”安德烈亚回答,此刻,对这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来说,好胃口战胜了一切。
“你觉得好吃吗,小无赖?”
“好极了,我不明白一个能够如此挥霍,吃得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还会觉得生活不好。”
“是这样的,”卡德鲁斯说道,“因为我的全部幸福都被一个念头破坏了。”
“什么念头?”
“就是我这个一向自食其力的人,如今却靠朋友养活。”
“哦!哦!这没什么,”安德烈亚说,‘我的钱足够两个人用的,你不必为这个难为情。”
“不,真的。你爱信不信,每到月底,我都十分惭愧。”
“好心的卡德鲁斯!”
“以至于昨天我都不想拿那两百法郎。”
“是的,你想同我谈谈。不过,是不是真的出于惭愧呢?”
“是真的惭愧。还有,我又有了一个新主意。”
安德烈亚不禁打了个寒噤,每当卡德鲁斯有新主意时,他都要吓得发抖。
“你瞧,每个月都要等到月底,”卡德鲁斯说,“这日子实在难过。”
“嗯!”安德烈亚充满哲理地说道,他决心要让朋友亮出底牌,“生活本身不就是无尽的等待吗?比如我,我除了等待又做过什么?嗯,我也只是耐心等待,不是吗?”
“是的,因为你等的不是少得可怜的二百法郎,而是五六千,也许是一万,甚至是一万二。因为你向来爱耍心眼儿,早在那边时,你就经常从可怜的朋友卡德鲁斯身上揩油,偷偷地攒钱、存钱,幸亏那位卡德鲁斯鼻子很灵。”
“得了,看你又开始东拉西扯了,”安德烈亚说道,“总是没完没了地提过去的陈年老账!我倒要问你,老是这么翻老账有什么意思?”
“啊!这是因为你才二十一岁,你可以忘记过去,而我已经五十岁了,我不得不回忆这些往事。不过算了,让我们回到正题上来吧。”
“好吧。”
“我想说,如果我是你……”
“怎么样?”
“那我就预支……”
“什么?你预支……”
“对,我就要求提前预支半年的生活费,借口是要成为有竞选资格的人,想买一座庄园,然后拿着这半年的钱溜之大吉。”
“嗯,嗯,嗯,”安德烈亚说道,“你这主意说不定还真不错!”
“亲爱的朋友,”卡德鲁斯说道,“你就吃我做的饭,听我出的主意吧。只要听我的,里外都不会吃亏。”
“哼!那么,”安德烈亚说,“你为什么不按自己说的去做?你为什么不预支半年的钱,甚至一年的钱,为什么不溜到布鲁塞尔去呢?如果那样,你就不像个退休的面包商,而像个破产的大阔佬了,这不更好嘛?”
“可是你让我拿一千二百法郎往哪儿溜啊?”
“啊!卡德鲁斯,”安德烈亚说,“你可真不知足!两个月以前你还饥肠辘辘呢。”
“人就是越吃越想吃嘛,”卡德鲁斯咧着嘴说道,就像猴子在笑或者老虎怒吼时那样,“所以,”他用他那一口虽然上了年纪,却依然雪白尖利的牙齿咬了一大口面包,继续说道,“我就想好了一个计划。”
卡德鲁斯的计划比他的主意还要让安德烈亚胆战心惊,主意只是个萌芽,而计划就要结果了。“说说这个计划吧,”他说道,“一定挺不错吧!”
“为什么不呢?咱们能够逃脱某某先生的牢笼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嗯?我想是我吧。我觉得那主意不错,既然咱们现在能在这里!”
“我没说不好,”安德烈亚说道,“你身上是有可取之处。不过,我们还是看看你的计划吧。”
“好吧,”卡德鲁斯继续说道,“你能不能自己不掏一分钱,给我弄上一万五千法郎……不,一万五千法郎还不够,少于三万,我成不了一个体面人,你说能不能办到?”
“不能,”安德烈亚回答说,“我办不到。”
“看来你没听懂我的话,”卡德鲁斯冷静地说,“我跟你说不用你掏一个子儿。”
“你总不会让我去偷,从而坏了我的好事,也坏了你的好事,让人家把咱俩再送回那里去吧?”
“哦!对我来说,”卡德鲁斯说道,“把我抓走也无所谓,你知道,我是个怪家伙,有时候我还挺怀念那些老伙伴呢。我可不像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从来不想再见到他们!”
这一次安德烈亚不仅浑身发抖,而且脸色惨白。
“我说,卡德鲁斯,别干蠢事。”他说道。
“不会,你放心好了,我的小贝内代托。不过,你给我想个路子,让我赚上三万法郎,又不牵连你,你指一条明路,让我去干,仅此而已!”
“好吧!我试试看,想想办法。”安德烈亚说。
“不过,在这以前,你得把我的月薪增加到五百法郎,我这人有点怪僻,我想雇个女用人!”
“好吧!就给你五百法郎,”安德烈亚说道,“不过,这对我来说可够多的,我可怜的卡德鲁斯……你太过分了……”
“得了!”卡德鲁斯说道,“你反正有个取之不尽的财源。”
安德烈亚似乎正等着伙伴说这句话,只见他眼睛一亮,不过,亮光又刹那间消失了。
“这倒是真的,”安德烈亚回答,“我的保护人对我好极了。”
“真是个可爱的保护人!”卡德鲁斯说,“那么,他一个月给你多少?……”
“五千法郎。”安德烈亚回答。
“都是五,可你是千,我才是百。”卡德鲁斯又说,“真的,只有私生子才会走运。一个月五千法郎……这么多钱怎么花得完呢?”
“天哪!一下子就花完了。所以,我也跟你一样,迫切希望能有资本。”
“资本!……是啊……我明白……谁都想有份资本。”
“嗯,我会有一份的。”
“那么谁给你呢?你那位亲王吗?”
“是的,我的亲王。不幸的是,我得等待。”
“你等待什么?”卡德鲁斯问道。
“等待他死。”
“等你的亲王死?”
“是的。”
“怎么回事?”
“因为他把我写在遗嘱上了。”
“真的?”
“以名誉发誓!”
“留给你多少?”
“五十万!”
“就这么一点儿,太少了。”
“就是我说的这么多。”
“得了吧,这不可能。”
“卡德鲁斯,你是我的朋友吗?”
“这叫什么话?咱们是生死之交。”
“那好,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说吧。”
“不过,听我说。”
“哦!真是的!我会守口如瓶。”
“那好!我想……”安德烈亚停住口,四下看了看。
“你想?……别害怕嘛,真是的!又没有别人。”
“我想,我找到了自己的父亲。”
“你的亲生父亲?”
“是的。”
“不是卡瓦尔坎蒂爸爸。”
“不是,因为他已经走了。亲生父亲,就像你说的。”
“那这个父亲,他是……”
“嗯!卡德鲁斯,就是基督山怕爵。”
“嘿!”
“是的,你明白,这就顺理成章了。看来他不能公开认我,但通过卡瓦尔坎蒂先生承认了我,为此给了他五万法郎。”
“当你的父亲挣五万法郎!给我一半我就干,两万,一万五也行。你为什么没想到我呢,你这个没良心的?”
“我怎么能知道这些呢?因为这一切都是咱们在那里面时发生的。”
“啊!真的。你说他在遗嘱上……”
“留给我五十万利弗尔。”
“你能肯定吗?”
“他让我看了,还不止这些呢。”
“还有一份追加遗嘱,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很可能。”
“那在这份遗嘱里……”
“他承认我是他的儿子。”
“哦!真是个好爸爸,正直的爸爸,最最善良的爸爸!”卡德鲁斯边说边用两只手转动着一个盘子。
“怎么样!你还说我对你保密呢!”
“我不会这样说了,你的信任使我更加尊重你。那你那位亲王爸爸,他真的很富有,是个大富翁?”
“我想是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财产。”
“这可能吗?”
“那当然!我可以随时登门拜访他,所以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有一天,一个银行的伙计给他送来五万法郎,把一个像你的餐巾一样大小的袋子塞得鼓鼓的;昨天,一个银行家给他送来十万法郎金币。”
卡德鲁斯听得着了迷。他觉得年轻人的声音里像有一种叮当作响的金属声,仿佛听见一堆堆金路易滚动的声音。
“你能进他家?”他突然天真地问道。
“想去就去。”
卡德鲁斯沉思了一阵。一眼就能看出他脑子里正在打着什么主意。
然后,他猛然说道:“我真想亲眼看看这一切!那一定非常美!”
“的确如此,”安德烈亚说道,“美极了!”
“他是住在香榭丽舍大街吧?”
“住三十号。”
“啊!”卡德鲁斯说,“三十号?”
“是的,独门独院,一座非常漂亮的房子,前有院子,后有花园,你只能看到这些。”
“那倒是。不过,我想看的不是外边,而是里面,漂亮的家具!嗯,里面一定有不少好东西可看!”
“你去过杜伊勒里宫吗?”
“没有。”
“嘿!比那里还美。”
“我说,安德烈亚,万一这位好心的基督山丢了他的钱袋,谁拾着可真走运,啊?”
“哦!天哪!用不着等到那一天,”安德烈亚说,“那座房子里到处是钱,就像果园里到处都是果子一样。”
“你说,你哪一天会带我一起去呢?”
“这怎么可能!以什么名义?”
“你说得对。可是你把我的口水都引出来了,我一定要看看这一切,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
“别干蠢事,卡德鲁斯!”
“我装成擦地板的进去。”
“里面到处都铺着地毯。”
“唉!真倒霉!那么,我只能靠想象过瘾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请相信我的话。”
“你至少应当让我能想象里面可能是什么样子。”
“你想知道什么?……”
“那再简单不过了。房子大吗?”
“既不太大,也不太小。”
“布局如何?”
“天哪!那得给我笔和纸,画一张平面图才行。”
“给你!”卡德鲁斯赶紧说。他走到一个旧写字台前找了一张白纸、墨水和笔。
“喏,”卡德鲁斯说,“都给我画在这张纸上,孩子。”
安德烈亚带着难以觉察的微笑拿起笔,开始画起来。
“那座房子呢,正如我所说的,前有院子,后有花园。你看,就是这样。”
于是,安德烈亚画了花园、院子和房子。
“墙高吗?”
“不高,最多八到十尺。”
“这太不安全了。”卡德鲁斯说。
“院子里,有盆栽的柑橘,有草坪、花坛。”
“没有陷阱吗?”
“没有。”
“马厩呢?”
“在栅栏门两边,你看,就在这里。”
安德烈亚继续画着。
“画一画底层是什么样。”卡德鲁斯说。
“底层有餐厅,两个客厅,弹子厅,门厅有楼梯,这里是暗梯。”
“窗户呢?”
“窗户真是富丽堂皇,又漂亮又宽敞,真的,每个窗格都过得去一个像你这样个头的人。”
“既然有这么宽大的窗户,那还要什么楼梯啊?”
“有什么法子呢!摆阔呗。”
“有百叶窗吗?”
“百叶窗,有,可是从来不用。这个基督山伯爵真是个怪人,连夜里都喜欢看天空!”
“那仆人呢,他们睡在哪里?”
“哦!他们有自己的屋子。你想象一下,在进门的地方,右手,有一座漂亮的库房,里面是放梯子的。嗯!这个库房上面有一排仆人住房,有与这些房间相连的门铃。”
“哦,见鬼!门铃!”
“你说什么?……”
“我?没什么。我说安装这么多门铃太费钱了。我倒要问问,这有什么用呢?”
“以前有一条狗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后来被送到奥托伊别墅去了,你知道,就是你去过的那个地方。”
“记得。”
“我昨天还对他说:‘您这样太不谨慎了,伯爵先生,因为如果您去奥托伊,又把仆人也带走,那这座房子就空了。
“‘嗯!’他问道,‘那又怎么样?’
“‘嗯!怎么样?有那么一天,您就会被盗。’”
“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怎么回答的呢?”
“是啊。”
“他回答道:‘嗯!被盗对我又算得了什么?’”
“安德烈亚,有种写字台里有机关。”
“此话怎讲?”
“是的,它可以用一个铁笼子把贼逮住,还会奏曲子。别人告诉我的。最近的展览会上就有这种东西。”
“他还真有个桃花心木写字台,我老看见上面挂着钥匙。”
“没有人偷他的东西?”
“没有,他的下人对他都很忠诚。”
“这个写字台里一定有……嗯,有钱吧?”
“可能有吧……没法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他住在哪里?”
“二楼。”
“给我画画二楼的平面图,孩子,就像你刚才给我画一楼的那张那样。”
“这很容易。”
安德烈亚又拿起笔。“你看,二楼,有一个门厅、一个客厅;客厅右边,是藏书室和书房;客厅左边是卧室和洗手间。那个写字台就放在洗手间里。”
“洗手间里一定有一个窗户。”
“有两个,在这儿和这儿。”
安德烈亚在那个房间画上两个窗户,在图上,房间位于一角,就像在一个长方形的卧室旁边加上了一个小正方形。
卡德鲁斯变得若有所思。“他常去奥托伊吗?”他问道。
“每星期去两三次。比如明天,他就要到那里住一天一夜。”
“你能肯定吗?”
“他请我去那里吃晚饭。”
“好啊!这才叫人过的日子,”卡德鲁斯说道,“城里有房子,乡下有别墅!”
“这就叫有钱。”
“那你去吃饭吗?”
“很可能。”
“你去吃饭的时候,在那里过夜吗?”
“我高兴的话就在那里过夜。我在伯爵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卡德鲁斯盯着年轻人,仿佛要从他心里掏出实话。可是安德烈亚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支哈瓦那雪茄,不慌不忙地把它点燃,正儿八经地抽了起来。
“你想什么时候要那五百法郎?”他问卡德鲁斯道。
“要是你有,我现在就要。”
安德烈亚从口袋里掏出二十五枚金路易。
“金币,”卡德鲁斯说,“不要,谢谢!”
“怎么!你看不上?”
“正相反,我很喜欢,但我不要。”
“你用它去兑换很合算,傻瓜。一枚金币可以多赚五个苏。”
“是啊,然后,跟我换钱的那个人就会让人跟踪卡德鲁斯朋友,然后把他抓住,我就得说出那些佃户用金币交租子。别干蠢事,孩子,我只要银币,圆圆的钱币,上面有随便哪个国王的头像。谁都可以有一枚五法郎的银币。”
“你知道我身上没带五百法郎的银币,那我就不得不雇个人给我背着了。”
“那好!你就留给门房,他是个老实人,我自己去取。”
“今天?”
“不,明天。今天我没工夫。”
“好吧!就明天,我动身去奥托伊之前,把钱留下。”
“你说话算话?”
“当然。”
“因为我得事先找好女用人,你知道。”
“你先找吧。咱们这事就算了结了,嗯?你不会再来找我的麻烦了吧?”
“再也不会了。”卡德鲁斯脸色变得分外阴沉,安德烈亚害怕看到他的这种变化。于是,他装得更加高兴,更加无忧无虑。
“瞧你那高兴劲儿,”卡德鲁斯说道,“就好像遗产已经到手了似的!”
“可惜还没有!……不过等我拿到手的那一天……”
“怎么样?”
“嗯!我不会忘记我的朋友的。我只对你说这么一句话。”
“是啊,你记性够好的!”
“那有什么法子?我还以为你要敲我的竹杠呢。”
“我!哦!亏你想得出来!正相反,我还要给你提一个朋友的忠告呢。”
“什么忠告?”
“就是把手指上的钻石戒指留下来,怎么!难道你想让咱们俩都给人抓住?难道你想让咱们俩都完蛋,所以干这种蠢事?”
“此话怎讲?”安德烈亚问道。
“怎么!你身穿制服,打扮成一个仆人,可手上戴着一枚价值四五千法郎的钻戒!”
“嘿!你估计得还真准!你怎么不去当拍卖行的伙计啊?”
“这是因为我精通钻石,我曾经有过一枚。”
“那你就吹吧。”安德烈亚说着,非但没像卡德鲁斯担心的那样,对这一新的敲诈发火,反而得意地交出钻戒。
卡德鲁斯凑得那么近,安德烈亚明白,他是想看看钻石的棱角是否锋利。
“这是一枚假钻石。”卡德鲁斯说。
“得了吧。”安德烈亚说道,“你开什么玩笑?”
“哦!别生气,让我们试试看。”
卡德鲁斯走到窗前,用钻石去划玻璃,只听玻璃吱吱直响。
“我承认!”卡德鲁斯说着,把钻戒戴到小手指上,“是我搞错了。不过,那些骗人的珠宝商造的假钻石跟真的一样,让你都不敢到首饰店去偷了。这又成了一门瘫痪了的行当。”
“喂!”安德烈亚说道,“完了没有?你还想跟我要什么东西?要不要我的外衣?要不要我的帽子?既然开了口,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吧。”
“不要了,其实你是个好伙伴,我不多留你了,我尽力克制自己的贪心吧。”
“不过,你去卖这枚钻石时,当心不要发生你害怕兑换金币时出现的麻烦。”
“我不会卖掉它的,你放心好了。”
“那当然,至少从现在起到后天为止,你还不至于卖掉它。”年轻人想道。
“你这个走运的小浑蛋!”卡德鲁斯说道,“你又要回到你的仆人、骏马、车子和未婚妻身边去了。”
“是啊。”安德烈亚说。
“喂,我希望你跟我的朋友当格拉尔的女儿结婚那天,能送我一件漂亮的礼物。”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这完全是你的胡思乱想。”
“有多少嫁妆?”
“可我说过了……”
“一百万?”
安德烈亚耸耸肩。
“就算一百万吧,”卡德鲁斯说,“你能得到的永远也没有我希望你得到的那么多。”
“谢谢。”年轻人说道。
“哦!我是诚心诚意的。”卡德鲁斯大声笑着补充道,“等等,我送你出去。”
“不必了。”
“要送,要送。”
“为什么?”
“哦!因为门上有个小小的机关,我认为有必要采取的一种防范措施,一把由加斯帕尔·卡德鲁斯加以改进的于雷-菲舍门锁。等你发了财以后,我也给你制作一把。”
“多谢,”安德烈亚说,“我提前一个星期通知你。”
他们分手了。卡德鲁斯留在楼梯平台上,不但一直等着安德烈亚走下三层楼,还看着他穿过院子,然后才急忙回到屋里,小心关好门,像个经验丰富的建筑家似的研究起安德烈亚画的那张平面图来。
“这个可爱的贝内代托,”他自言自语,“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继承那笔遗产,而那个能让他提前得到他那五十万法郎的人也一定不是他最坏的朋友。”
第八十二章 溜门撬锁
在我们刚才叙述的那场谈话发生后的第二天,基督山伯爵果然动身去了奥托伊,还带上阿里等好几个仆人,还有他想试的几匹马。他前一天还没想到要走,安德烈亚自然更没有想到,决定这次行动的,是贝尔图丘的归来,他从诺曼底返回来,带来了有关别墅和双桅帆船的消息。别墅已经装修一新,帆船也已经到了一周,并办好了一切手续,连同六名水手一起停泊在一个小港湾里,随时等待着起航出海。
伯爵称赞贝尔图丘的能干,让他准备尽快起程,他在法国停留的时间不得超过一个月。
“现在,”他说道,“我可以用一夜时间从巴黎抵达特雷波尔了。我希望沿途设八个驿站,从而保障我能在十小时之内完成五十里路的行程。”
“大人已经向我表示过这个愿望,”贝尔图丘回答说,“马匹已经准备好了,由我亲自购买并且安置在最合适的地方,也就是说,在那些平时无人停留的村子里。”
“很好,”基督山说道,“我在这里待一两天,您根据这个情况妥善安排。”
贝尔图丘刚要出去安排与此行有关的事宜,巴蒂斯坦开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镀金银盘,里面放着一封信。
“您到这里来做什么?”伯爵看到他那风尘仆仆的样子,问道,“我好像没有让您来吧?”
巴蒂斯坦没有回答。走到伯爵面前,把信递上去。“一封重要的急信。”他说道。
伯爵把信打开,读道:
特通知基督山先生,今夜将有人潜入阁下在香榭丽舍大街的府邸,盗窃他以为藏在盥洗室写字台里的文件。久闻基督山先生胆识过人,想必不会惊动警方,以免牵连提供此信者。
伯爵先生只消置身通过卧室与书房进入盥洗室的门后,或隐蔽在盥洗室内,便可独自解决问题。介入的人过多或采取明显的预防措施势必打草惊蛇,从而使阁下失去识破一个敌人的机会。在下偶然得知此事,倘若此举不成,歹徒势必再次作案,届时本人将无能再一次奉告伯爵先生。
伯爵的第一个反应,是把这当成窃贼耍的花招,一个拙劣的圈套,告诉他一个小危险,却让他去冒一个更大的危险。尽管这位匿名朋友曾经叮嘱,或许正是因为这一叮嘱,他才决定让人把这封信交给一位探长。就在这时,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说不定这确实是他的一个特别的仇人,只有他才能认出这个人,也只有他在需要的时候才能够利用这个人,就像斐爱斯柯利用企图谋杀他的那个摩尔人一样。我们对伯爵还是很了解的,这里毋庸再说他如何勇敢无畏,如何能以优秀人物特有的毅力战胜常人无法战胜的困难。伯爵通过自己特殊的生活经历,凭着自己谋而不舍、无坚不摧的决心,在一次次的斗争中体会到了在别处体会不到的乐趣,这些斗争有时是与天斗,即与上帝斗,有时是与人斗,这还不如说是与魔鬼斗。
“他们不是要偷我的文件,”基督山说道,“他们是要杀死我。这不是窃贼,是杀手。我不想让警察局局长插手我的私事。我有的是钱,真的,不必让他为此破费他的行政开支了。”
巴蒂斯坦把信送来之后就走了出去,伯爵又把他叫回来。
“您再回巴黎去,”他说道,“把留在那里的所有的仆人都带到这里。我要全体用人都来奥托伊。”
“家里一个人都不留吗,伯爵先生?”巴蒂斯坦问道。
“哪里,门房留下。”
“伯爵先生想一想,门房离住房还很远呢。”
“那又怎么样?”
“嗯,要是有人来把整个家都搬走他也听不见。”
“谁来搬?”
“小偷呗。”
“您怎么这么蠢呢,巴蒂斯坦先生。即使小偷把家都给搬走,也不像下人不听使唤那么让我不快。”
巴蒂斯坦鞠了一躬。
“您听见我的话了吧。”伯爵说道,“把您的伙伴一个不落地全都给我带来,但家里的安排一切照常,您只要把楼下的百叶窗关上就行了。”
“那二楼的呢?”
“您知道二楼的百叶窗从来不关。去吧。”
伯爵吩咐自己单独在房里用餐,只让阿里一个人侍候。
他像往常一样,消消停停、简简单单地吃了晚饭。饭后,他示意阿里跟他走;他出了小门,就像要散步似的来到布洛涅森林,接着,径直走上去巴黎的路,天将黑时,就到了自己那位于香榭丽舍大街府邸的对面。
整个房子漆黑一片,只有门房露出微弱的灯光,正如巴蒂斯坦所说,门房离住房足有四十步远。
基督山背靠一棵大树,用他那极少出错的目光窥视着那两条小径,研究着路上的行人,还把目光投向附近的街道,想看看是否有人躲藏在那里。十分钟以后,他确信没有人注意自己,便同阿里一起跑向小门,飞速进去,用随身带着的钥匙打开送货人走的楼梯的入口,上楼来到自己的卧室。他没有拉开窗帘,连碰都没碰一下,门房也以为房子是空的,万万不会料到主人已经回来了。
进入卧室之后,基督山示意阿里停下脚步,然后自己走进盥洗室看了一下。一切如旧,那张宝贵的写字台还在原处,钥匙挂在上面。他把钥匙转了两圈儿,把抽屉锁好,拿下钥匙,回到卧室门前,卸下双保险锁,走了进去。
这时,阿里把伯爵要的武器放到桌子上,是一支短枪和两支双筒手枪,两个重叠的枪管可以使人百发百中,就像在打靶场里一样。有了这些武器,伯爵就是对付五个人也不在话下。
这时大约是九点半,伯爵和阿里匆匆吃了一块面包,喝了一杯西班牙葡萄酒;然后,基督山打开一块活动墙板,这样,他就可以从这个房间看到盥洗室里的情况。他把手枪和短枪放在手边,阿里站在他身旁,手里攥着一把阿拉伯的小斧子,那斧子的形状还跟十字军东征时的斧子一模一样。
伯爵从一扇与盥洗室平行的窗户,可以看到街上的情况。
两小时就这样过去了。天已漆黑,不过,阿里凭着他那先天的本性,伯爵凭着他那后天的本领,都能看清黑暗中的一切,包括院子里轻轻摇动的树叶。
门房那微弱的灯光早就熄灭了。
如果确实有人图谋盗窃,那么,这个人一定从底层的楼梯上来,而不会从窗户进来。在基督山看来,歹徒是冲着他来的,而不是冲着他的钱来的。因此,他们的目标是他的卧室,他们要么从暗梯上来,要么从盥洗室的窗户进入他的卧室。
他让阿里躲在楼梯门后,自己继续监视盥洗室。
残疾军人院的大钟敲响了十一点三刻,潮湿的西风把三声阴森可怖的钟响吹了过来。
当最后一下钟声响过之后,伯爵觉得听见盥洗室那边有点动静。紧接着第一个声音,确切地说是“刺啦”一声之后,又传来第二声,接着是第三声,到第四声时,伯爵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只有经验的大手正用钻石切割一块玻璃的四个边。
伯爵感到心怦怦直跳。不论经受过多少风险的考验,不论对眼前的险情有多么充分的准备,他仍然能够从自己心脏的跳动和肌肉的颤抖中意识到,在幻想与现实之间,在计划与实施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不过,基督山只向阿里打了个手势以示警告;阿里明白危险来自盥洗室一边,便朝主人这边走近了一步。
基督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自己要对付的敌人是谁,一共有几个。
那人正在划的那块玻璃位于伯爵向盥洗室观望的这扇窗户对面。于是,他的目光紧盯着那个窗子,他看见一个比黑夜还要黑的人影,接着,一块玻璃突然变得不透明了,就像有人从外面糊了一层纸似的,然后玻璃响了一下,但没有掉下来。一只胳膊从刚打开的洞口伸进来,寻找插销,一秒钟之后,窗户打开了,一个人爬了进来。
只有他一个人。
“这个无赖胆子够大的。”伯爵自语道。这时,他感到阿里碰了碰他的肩膀。他转过身,阿里向他指着他们所在的房间临街的那扇窗户。
基督山朝那扇窗户走了几步,他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仆人的感官分外灵敏。果然,他看见另外一个人从一扇门后闪出来,登上一块墙角石,似乎想看看伯爵家里发生的事情。
“好啊!”他说道,“他们是两个人。一个动手,一个望风。”
他示意阿里盯紧街上的那个人,自己回来对付盥洗室里的这个人。
划玻璃的那个人已经进来,正向前伸着两只胳膊四处摸索。最后,他似乎把屋子都察看清楚了,盥洗室里有两个门,他走过去把两个门都锁好。
当他走到通向卧室的门时,基督山还以为他要进来,便把一支手枪准备好。可是,他只听见门闩在铜槽里滑动了一下。原来这只是那个人的防范措施而已,黑夜里的来访者不晓得伯爵早已卸下锁簧,还以为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安全,可以放心地干了。
那人以为屋里只有他一个人,行动自由,就从他那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到独脚桌上,基督山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然后,他径直走到写字台前,摸了摸那把锁,发现出乎他所料,钥匙不在上面。
但是,这个划玻璃的家伙是个细心人,准备得非常齐全。伯爵听见摇晃钥匙串时发出的那种铁器互相碰撞的叮叮咚咚声,就像我们请锁匠来帮助开门时,他们带来的那种千奇百怪的钥匙串,窃贼们管那叫“夜莺”,想必是因为他们觉得钥匙开锁时发出的清脆的叮咚声,就像夜莺的歌声一样悦耳动听吧。
“哦!哦!”基督山面带一种失望的微笑自语道,“原来他只是一个小偷。”
可是,黑灯瞎火的,那人找不着合适的钥匙。于是,他拿起刚才放在桌子上的那件东西,他按了一下弹簧,立刻闪出一道惨淡的光,那黄幽幽的光射到他的双手和脸上,足以让人看清他的模样。
“啊!”基督山突然吃惊地向后退了一步,说道,“是他……”
阿里举起斧子。“别动,”基督山低声地对他说道,“把斧子放下,现在咱们不需要武器了。”
接着,他又补充了几句,把声音压得更低,因为伯爵刚才的惊叹声尽管很轻,但仍然把那人吓了一跳,使他停留在古代磨刀人的姿势上。伯爵刚才的确吩咐了一句,因为阿里立刻踮起脚走开,从凹室的墙上摘下一件黑衣服和一顶三角帽。这时,基督山迅速脱掉身上的礼服、背心和衬衫,借着从墙缝射进来的微光,可以看到伯爵胸前穿着一件灵活精致的钢丝护心甲,在我们这个无须防备刺客的法国,最后一个穿这种护心甲的人可能就是路易十六国王了,他害怕别人刺他的胸膛,却被人家用铡刀铡断了脑袋。
那个护心甲很快就消失在教士的长袍里面,伯爵的头发也被教士剃去头发的圆顶假发遮住;假发外面再戴上那顶三角帽,伯爵就彻底变成了教士。
这时,那人因为没有再听到别的动静,就直起身子,就在基督山化装的当儿,径直走到写字台前,只听那把锁在“夜莺”的歌声伴唱下咯咯响起来。
“好啊!”伯爵自语道,他大概对那把锁的某个机关充满了信心,撬锁的家伙不论多么机灵,也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好啊!你要开这把锁可得费点劲。”
然后,他走到窗口。他刚才看到站在墙角石上的那个人下来了,还在街上走来走去。奇怪的是,他不怕从香榭丽舍大街或者圣奥诺雷区方向来的人看见自己,似乎只对伯爵府上的事感兴趣,他的所有的动作都是为了看清盥洗室里的情况。
基督山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微微张开的嘴上掠过一丝无声的笑容。
然后,他走到阿里身边。“你待在这里,”他低声说道,“躲在暗处,不管听见什么声音,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不叫你的名字你都不要进去,不要露面。”
阿里点点头,表示明白、从命。
于是,基督山从柜子里取出一支蜡烛点亮,趁着窃贼正忙于撬锁,轻轻推开门,并有意让手里的烛光完全照到自己的脸上。
开门的声音很轻,窃贼没有听见。但令他大吃一惊的是,房间突然亮了。
他转过身来。
“哦!晚上好,亲爱的卡德鲁斯先生;”基督山说道,“天这么晚了,您在这里干什么?”
“布索尼教士!”卡德鲁斯惊叫道。
他不明白,自己把所有的门都关了,这个人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他手里的一串假钥匙掉到地上,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伯爵走到卡德鲁斯和窗户之间,从而切断了吓慌的窃贼唯一的退路。
“布索尼教士!”卡德鲁斯用惊慌的目光盯着伯爵,嘴里又重复了一遍。
“嗯!一点没错,正是布索尼教士本人,”基督山又说,“我很高兴您能认出我来,亲爱的卡德鲁斯先生。这说明咱俩的记性都不坏,因为,要是我没记错,咱们已经快十年没见面了。”
这种镇静,这种讥讽,这种威严,吓得卡德鲁斯觉得天旋地转。
“教士!教士!”他喃喃说道,两个拳头抽搐着,上牙磕着下牙。
“怎么偷到基督山伯爵头上来了?”那个教士继续以无所谓的口吻说道。
“教士先生,”卡德鲁斯轻轻说道,企图蹭到窗口,但伯爵无情地挡住了他的去路,“教士先生,我不知道……请您相信……我向您发誓……”
“卸下一块玻璃,”伯爵继续说道,“一盏暗灯,一串钥匙,一张快被撬开的写字台,这足以说明问题了。”
卡德鲁斯用领带勒着自己的脖子,恨不得想找个墙角躲一躲,找个洞钻进去。
“得了,”伯爵说道,“我看得出您根本没变,杀人凶手先生。”
“教士先生,既然您什么都知道,那您就该明白那不是我干的,是卡尔孔特女人干的;审判结果也承认了这一点,因为他们只判了我服苦役。”
“您大概刑期已满,所以,现在又要让人再把您送回去?”
“不,教士先生,我是被人救出来的。”
“那这个人可是对社会作了孽。”
“啊!”卡德鲁斯说道,“我当时发过誓……”
“这么说,您是违反誓言了?”基督山打断他的话道。
“唉!是的。”卡德鲁斯惶惶不安地回答。
“你这个死不改悔的家伙……要是我没弄错,这一回您是要上断头台了。活该,活该,罪有应得!正如我家乡人说的那样。”
“教士先生,我是一时糊涂……”
“所有的罪犯都这么说。”
“因为穷……”
“算了吧,”布索尼蔑视地说,“穷困可以让人乞求施舍,可以到面包店去偷块面包,但绝不会让人进入一间自以为里面没人的宅子里撬一张写字台。当珠宝商热阿奈斯给您点了四万五千法郎,买走我送给您的那颗钻石以后,而您为了既要钻石又要钱而杀了他时,也是由于穷吗?”
“对不起,教士先生,”卡德鲁斯说道,“您已经救过我一次,现在再救我一回吧。”
“我可没有这种愿望。”
“您是一个人吗,教士先生?”卡德鲁斯双手合十,问道,“还是已经叫来警察准备抓我?”
“我是一个人,”教士说道,“我还可以再可怜您一次,冒着由于心软而带来更多不幸的风险放走您,只要您说出实情。”
“啊!教士先生!”卡德鲁斯双手合十,说道,并朝基督山走近一步,“我可以说您是我的救命恩人!”
“您说有人把您从苦役监狱里救了出来,是吗?”
“哦!这个嘛,我敢用卡德鲁斯的名誉发誓,教士先生!”
“是谁救的?”
“一个英国人。”
“他叫什么名字?”
“威尔莫勋爵。”
“我认识他,我会弄清您是不是说谎。”
“教士先生,我说的全是事实。”
“那么,这个英国人在保护您?”
“不,他保护的不是我,是一个年轻的科西嘉人,我的难友。”
“这个年轻的科西嘉人叫什么?”
“贝内代托。”
“这是个洗礼的名字。”
“他没有姓,他是个弃儿。”
“那么,这个年轻人跟您一起越狱了?”
“是的。”
“怎么越的狱?”
“我们在土伦附近的圣芒德里耶做苦役。您知道圣芒德里耶吗?”
“知道。”
“嗯!十二点到一点之间大家正在午睡……”
“苦役犯还睡午觉!这些家伙的命运真不错。”教士说。
“是啊!”卡德鲁斯说道,“我们不能一天到晚老干活,我们又不是狗。”
“狗应当为此感到庆幸。”基督山说道。
“趁别人正在午睡,我们逃了出去,我们用英国人送来的锉刀锉断了手铐、脚镣,游泳逃走了。”
“那个贝内代托怎么样了?”
“我一无所知。”
“可您应当知道。”
“不知道,真的。我们在伊埃尔分了手。”
为了使自己的辩驳更有力,卡德鲁斯还朝教士走近了一步,教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依然镇定自若,审视着他。
“您说谎!”布索尼教士用不容辩驳的威严口气说道。
“教士先生!……”
“您说谎!那个人至今还是您的朋友,您大概把他当成同伙在利用他。”
“哦!教士先生!……”
“您离开土伦之后,是怎么生活的?回答我。”
“得过且过呗。”
“您说谎!”教士第三次说道,语气更加严厉。
卡德鲁斯吓了一跳,看着伯爵。
“您是靠他给您的钱过活的。”
“哦!这是真的,”卡德鲁斯又说,“贝内代托成了一个大贵族的少爷。”
“他怎么能成为大贵族的儿子呢?”
“他是私生子。”
“这个大贵族叫什么名字?”
“基督山伯爵,我们现在正是在这个人的府上。”
“贝内代托,伯爵的儿子?”基督山重复着,这回轮到他吃惊了。
“真的!您不能不信,因为伯爵给他找了个假爸爸,因为伯爵每月给他四千法郎,因为伯爵在遗嘱上写明留给他五十万法郎。”
“啊!啊!”假教士说道,他心里开始明白了,“那么,这个年轻人现在叫什么名字呢?”“他叫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
“就是我的朋友基督山伯爵的座上客,那个要娶当格拉尔小姐的年轻人?”
“正是他。”
“而您竟然能容忍他,浑蛋!您明知道他的所作所为,知道他的底细?”
“您为什么要让我阻止一个伙伴获得成功呢?”卡德鲁斯说道。
“这倒是,应当提醒当格拉尔先生的不是您,而是我。”
“请不要这样做,教士先生!……”
“为什么?”
“因为您这样做会砸了我们的饭碗。”
“难道为了保住像你们这样一群无赖的饭碗,我就该包庇你们的阴谋,成为你们罪恶的同谋吗?”
“教士先生!”卡德鲁斯说着又走近了一步。
“我要和盘托出。”
“向谁?”
“当格拉尔先生。”
“浑蛋!”卡德鲁斯喊道,一边掏出一把打开的匕首,朝伯爵的胸脯刺了过去,“你什么也不会说的,教士!”
令卡德鲁斯大为吃惊的是,匕首非但没有刺进伯爵的胸膛,反而卷了刀刃。
与此同时,伯爵用左手抓住凶手的手腕,使劲一拧,刀从僵硬的手指中脱落,卡德鲁斯疼得大叫一声。
但伯爵并没有因为这声喊叫而停住手,继续拧着强盗的手腕,直到胳膊脱臼,歹徒先是跪了下来,然后趴到地上。
伯爵用脚踩住他的头,说道:“我真不知道是谁在阻止我砸烂你的脑袋,无赖!”
“啊!饶命!饶命!”卡德鲁斯大声喊道。
伯爵把脚收回。“站起来!”他说。
卡德鲁斯站了起来。
“天哪!您的手可真有劲,教士先生!”卡德鲁斯一边说着,一边揉着那只被肉钳拧得血肉模糊的手腕,“天哪!好有劲的手!”
“住口。上帝给了我降服像你这种畜生的力量,我正是以上帝的名义行事。记住这一点,浑蛋,我现在饶了你也是为了实现上帝的意旨。”
“哎呀!”卡德鲁斯疼得直叫。
“拿起这支笔和这张纸,按我说的写。”
“我不会写字,教士先生。”
“你撒谎。拿起笔和纸,快写!”
卡德鲁斯被这种超人的威力所慑服,坐下来,写道:
先生,您待为上宾并拟将令爱许配给他的那个人原来是一个苦役犯,与我一起从土伦监狱逃出来。他是五十九号,我是五十八号。
他叫贝内代托。他从来没见过生身父母,因此,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名实姓。
“签字!”伯爵又说。
“您是想毁了我吗?”
“要是我想毁了您,我早就把你送进警察局去了。再说,等这封信到了收信人手里时候,您大概也就不再有什么可怕的了。”
卡德鲁斯签了字。
“地址:当坦街,银行家当格拉尔男爵收。”
卡德鲁斯写上地址。
教士接过那张纸。“现在,”他说道,“滚吧。”
“从哪儿走?”
“打哪儿进来就打哪儿走。”
“您是让我从这个窗口出去?”
“你不是能从那儿进来嘛。”
“您对我有什么打算吧,教士先生?”
“蠢货,我能对你有什么打算?”
“那您为什么不给我打开门呢?”
“何必要惊醒门房呢?”
“教士先生,请告诉我,您不想让我死。”
“上帝想要什么,我就要什么。”
“请发誓我下楼时您不会对我动手。”
“笨蛋加胆小鬼!”
“您到底要把我怎么样?”
“我倒要问你呢。我本想让你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却把你变成了杀人犯!”
“教士先生,”卡德鲁斯说道,“最后再考验我一次吧。”
“好吧!”伯爵说道,“你知道我是说话算数的吧?”
“知道。”卡德鲁斯说道。
“要是你平安回家……”
“除非您对我下手,否则,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要是你能平安到家,就离开巴黎,离开法国。不管你去哪里,只要你老老实实地生活,我就给你一点生活费,因为,如果您能平安回家,那么……”
“怎么样?”卡德鲁斯浑身颤抖地问道。
“那么,我就相信上帝宽恕了你,因此,我也会宽恕你。”
“说实在的,”卡德鲁斯喃喃地说,“您真让我害怕!”
“得了,走吧!”伯爵指着窗户对卡德鲁斯说道。
卡德鲁斯对这种许诺还不太放心,跨出窗口,脚踩到梯子上。到了那里,他颤抖着停下来。
“现在,快下去。”教士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说道。
卡德鲁斯终于明白,这方面没有什么可怕的,便开始下梯子。
这时,伯爵手拿蜡烛走到窗口,以便让香榭丽舍大街上的人看清这个人从窗户下去了,还有一个人给他照亮。
“您这是干什么,教士先生?”卡德鲁斯问道,“万一有巡逻队……”
说完,他把蜡烛吹灭,然后继续下梯子。不过,直到他脚落了地才算真的放下心来。
基督山回到卧室,匆匆向外看了一眼,从花园看到街上,他先看见卡德鲁斯下了梯子以后,绕过花园,把梯子架到院墙的另一头,打算从与他来时相反的一边出去。
接着,他的目光从花园移到街上,看到那个好像在等待什么的人也在街上跑起来,方向与卡德鲁斯平行,然后,站到卡德鲁斯准备下来的那个位置上。
卡德鲁斯慢慢地上着梯子,上到最后几级时,把头探出墙外,想看看街上是不是没有人。
街上看不见一个人,听不到一点声音。残疾军人院的大钟敲响子夜一点。
于是,卡德鲁斯骑到墙头上,把梯子提上来,放到墙的另一边,开始下去,确切地说,是顺着梯子边往下滑,他动作很灵活,说明干这种勾当是他的拿手好戏。
可是,一旦开始下滑,他就不能控制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他滑到一半时从黑影里蹿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在他脚落地的时候一只胳膊举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自卫,那只胳膊就狠狠地向他的后背击来,他松开梯子,喊道:“救命啊!”
几乎就在同时,他的肋部又挨了一下,他一边倒在地上,一边喊着:“杀人了!”
最后,由于他在地上滚着,那个对手揪住他的头发,又往他的胸口捅了第三下。
这一次卡德鲁斯还想呼喊,但发出的只是一声呻吟,随着呻吟声,从三个伤口中汩汩地冒出三股鲜血。
凶手看到他不叫了,揪住头发抬起他的脑袋;卡德鲁斯闭着双眼,嘴在抽搐。凶手以为他死了,就扔下脑袋,不见了。
这时,卡德鲁斯感到他走了,就用胳膊撑起身子,用垂死的声音,使尽最后的气力喊道:“抓凶手!我要死了!快救我啊,教士先生,快救我!”
这凄惨的呼救声划破了沉沉黑夜。暗梯的门开了,接着是花园的小门,阿里和他的主人手拿提灯跑了过来。
第八十三章 上帝之手
卡德鲁斯继续用他那可怜的声音喊道:“教士先生,救命!救命啊!”
“怎么回事?”基督山问道。
“快救救我!”卡德鲁斯又说,“有人刺杀了我!”
“我们来了!鼓起勇气来。”
“啊!我完了。你们来得太晚了。你们是来看我死的。他好狠啊!我流的血太多了!”说完,他就晕了过去。
阿里和他的主人架起受伤的人,把他抬到一个房间里。到了那里,基督山向阿里示意脱掉伤员的衣服,于是,他看到三处可怕的伤口。
“上帝!”他说,“报应有时确实迟迟不来,不过,我觉得一旦它从天而降,就是彻底的。”
阿里看着主人,仿佛在问他该做什么。
“去找检察官维尔弗尔先生,他住在圣奥诺雷街,把他带到这里来。你顺便叫醒门房,让他去请个大夫。”
阿里从命,留下假教士单独跟仍在昏迷之中的卡德鲁斯在一起。当那个可怜的人睁开眼睛时,伯爵坐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正用忧伤而怜悯的表情望着他,嘴唇翕动着,好像在祈祷。
“请外科大夫,教士先生,请外科大夫!”卡德鲁斯说道。
“已经去请了。”教士回答。
“我知道救命已经无望了,但他可能会给我点力气,我希望能有时间告发他。”
“告发谁?”
“告发杀我的凶手。”
“这么说您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他!是的,我认识他,他就是贝内代托。”
“那个年轻的科西嘉人?”
“正是他。”
“您的伙伴?”
“对。是他给我画了伯爵住宅的平面图,无疑是希望我把伯爵杀死,好成为他的继承人,或者让他杀死我,从而甩掉我;他在街上等着我,下了毒手。”
“我差人去找大夫,也让人去请检察官了。”
“等他来了就晚了,他来了就太晚了,”卡德鲁斯说道,“我感到自己的血快流完了。”“等着吧。”基督山说。他走了出去,五分钟之后又拿着一个小瓶回来了。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那个奄奄一息的人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门口,本能地意识到救援将来自那里。
“请快一点!教士先生,请您快一点!”他说道,“我早就觉得又要昏过去了。”
基督山走过来,往伤员嘴里倒了几滴小瓶里的药水。
卡德鲁斯发出一声叹息。“哦!”他说道,“您给我滴进的是生命;再来一点……再来一点……”
“再多两滴就会要您的命。”教士回答。
“哦!快点来个人吧,好让我告发那个恶棍。”
“要我帮您把状子写下来吗?我写完之后您可以签字。”
“好的……好的。”卡德鲁斯说道,一想到死后能报仇,他两眼直放光。
基督山写道:
我被科西嘉人贝内代托杀害,他是我在土伦监狱时的伙伴,他是五十九号。
“赶快!赶快!”卡德鲁斯说道,“我快要不能签字了。”
基督山把笔递给卡德鲁斯,后者使尽全身力气签了字,然后躺到床上,还一边说道:“其余的事由您来对他们说吧,教士先生。您告诉他们,他自称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住在王子饭店,还有……啊!啊!上帝!上帝!我要死了!”
卡德鲁斯第二次晕了过去。教士又让他闻了闻第二个小瓶,伤员又苏醒过来。
他在昏厥其间也没忘记报仇。
“啊!您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们,是吗,教士先生?”
“都告诉他们,是的,还有很多别的事情。”
“您都要说什么?”
“我说他给您画了这座房子的平面图,显然是想让伯爵杀死您。我说他写了一封信通知了伯爵,我说伯爵不在家,是我收到的这封信,我没有睡觉,一直都在等着您。”
“他将上断头台,是吗?”卡德鲁斯问道,“他将上断头台,您要向我保证?我怀着这种希望死去,会让我死得舒服一些。”
“我会说,”伯爵继续说道,“他跟在您的身后,他一直窥视着您。当他看到您出来时,就跑到墙角,藏了起来。”
“难道您看到了这一切,您?”
“还记得我的话吗:‘如果你平安到家,我就会相信上帝宽恕了你,那么我也会宽恕你。’”
“可是,您竟然没警告我?”卡德鲁斯大声说道,挣扎着想用胳膊撑起身子,“您知道我离开这里时可能被人杀死,您竟然没警告我!”
“没有,因为我在贝内代托的手上看到了上帝的审判,倘若我违反了天主的意旨,那我就会犯渎神之罪。”
“上帝的审判!别跟我说这个了,教士先生。如果真有上帝的审判,那您比谁都更清楚,有人早该受到惩罚,可是直到今天也没有受到惩罚。”
“耐心点!”教士用一种让这个临死的人发抖的语调说道,“耐心点!”
卡德鲁斯惊讶地望着他。
“况且,”教士又说,“上帝对我们大家都是慈悲为怀,对你也一样;他首先是慈父,然后才是法官。”
“啊!难道您真的相信上帝,您?”卡德鲁斯说。
“即使在这之前我不相信上帝,那么,我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也会对他坚信不疑。”基督山说道。
卡德鲁斯朝天上伸出两只抽搐的拳头。
“听着,”教士说着,朝伤员伸出手,好像在命令他信仰上帝似的,“这就是上帝对你这个临终都不肯信仰他的人所做的一切,他给了你健康,一份可靠的工作,很多朋友。总之,给了你一种会让那些良心安宁和对人生的基本需要感到满足的人觉得温馨的生活,然而,你非但不去珍惜这种难得的上帝的恩宠,反而干尽了下面这些事,你好逸恶劳,酗酒成性,并且在喝得酩酊大醉时出卖了你的一个最好的朋友。”“救命啊!”卡德鲁斯喊道,“我不需要教士,我要大夫。说不定我的伤还不会致命,说不定我还不会死,说不定我还有救!”
“你的伤是致命的,要不是我刚才给你喝的那三滴药水,你早就咽气了。听着!”
“啊!”卡德鲁斯喃喃地说,“您是个多么奇怪的教士啊,您不但不安慰垂死的人,反而让他们更加绝望。”
“听着,”教士继续说道,“当你出卖朋友时,上帝并没有先惩罚你,而是警告你,你陷入穷困,饥寒交迫。你用了大半辈子去羡慕、嫉妒别人,而不是凭劳动去获取,你那时已经以贫困为借口,产生了犯罪的念头,幸亏上帝给了你一个奇迹,他借我的手,给贫困交加的你送去一笔财富,对于你这个从来都是一无所有的可怜人来说,这真是一笔万贯家财。但是,这笔意想不到、从天而降、不可思议的财富一旦到手,你就感到不满足了,你想让它翻番。靠什么办法呢?靠谋杀。你把它翻了一番,于是,上帝从你手里把它夺走,并把你送上人类的法庭。”
“不是我想杀死那个犹太人的,”卡德鲁斯说道,“是那个卡尔孔特女人的主意。”
“不错。”基督山说道,“所以,上帝,这一次我不说他公正了,因为他的公正判决应当是让你去死,但上帝一向慈悲为怀,他让法官们被你的话感动,给你留下一条命。”
“天哪!让我终身服苦役,这叫什么赦免啊!”
“这次赦免,你这个无赖!当你听到宣判的时候,你可是把它看成大赦的,你那颗在死亡面前颤抖的胆小鬼的心,一听到可耻的终身苦役,竟高兴得怦怦乱跳,因为你心里想,所有的苦役犯也都这么想,苦役牢房有门,坟墓却无门。你想得完全正确,因为牢房的门意外地为你打开了。一个英国人参观土伦监狱,他许过愿,要从罪恶的深渊中拯救出两个人,他的选择落到了你和你的伙伴头上。好运第二次从天而降,你既有了钱,又有了安静的生活,你这个被判终身苦役的人也可以重新过正常人的生活了,然而这个时候,你这个浑蛋又开始第三次向上帝挑衅。你已经有了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可你说:‘这还不够。’于是你又毫无道理、毫无借口地第三次犯罪。上帝厌倦了。上帝惩罚了你。”
卡德鲁斯眼看越来越虚弱了。“给点水,”他说道,“我渴……我在浑身发烧!”
基督山给他倒了一杯水。
“该死的贝内代托,”卡德鲁斯把杯子还给伯爵,说道,“他反倒逃脱了,他!”
“谁都逃不掉,这话是我跟你说的,卡德鲁斯……贝内代托必将受到惩罚!”
“那么您也将受到惩罚,”卡德鲁斯说道,“因为您没有尽到教士的职责……您应当阻止贝内代托杀我。”
“我!”伯爵说道,脸上露出一种让这个处在弥留之际的人心惊胆战的笑容,“你的匕首刚刚在我护胸甲的锁孔上卷了刀刃!却让我去阻止贝内代托杀你……不错,如果我发现你很老实,肯反悔,我或许会阻止贝内代托杀你,可是,我发现你既骄横又凶残,所以,我就让上帝的意旨得以实现了!”
“我不相信上帝!”卡德鲁斯吼道,“你也不相信……你说谎……你说谎!……”
“住口,”教士说道,“因为你这样会让你身上最后几滴血都流光的……啊!你不相信上帝,因此受到上帝的惩罚而死!……啊!你不相信上帝,而上帝只要你请求一下,说一句话,掉一滴眼泪,就会饶恕你……上帝本来可以让那个匕首使你一下子丧命……却给了你一刻钟的宽限让你忏悔……恢复你的人性吧,可怜的人,悔悟吧!”
“不,”卡德鲁斯说道,“不,我不忏悔。根本没有上帝,也没有天意,只有偶然。”
“有天意,也有上帝,”基督山说道,“证据就是,因为你否认上帝的存在,所以,此刻你绝望地躺在这里,奄奄一息,我却站在你面前,富有,幸福,安然无恙,双手合十,面对那个你不想承认、但心里相信他存在的上帝。”
“您到底是谁?”卡德鲁斯用垂死的目光注视着伯爵,问道。
“你好好看看我。”基督山说着,拿起蜡烛,凑近自己的脸。
“嗯!教士……布索尼教士……”
基督山摘下使他改变模样的假发,让一头漂亮的黑发垂落下来,和谐地衬托着他那白皙的面孔。
“哦!”惊慌不安的卡德鲁斯说道,“要不是这头乌发,我会说您就是那个英国人,我会说您就是威尔莫勋爵。”
“我既不是布索尼教士,也不是威尔莫勋爵,”基督山说道,“再仔细看看,往远处想想,在早年的记忆里搜寻。”
伯爵的这番话里有一种神奇的磁力,使那个垂死的人快要丧失的感官又最后一次恢复了功能。
“哦!确实,”他说道,“我觉得好像见过您,我觉得过去认识您。”
“对,卡德鲁斯,对,你见过我,对,你认识我。”
“可您到底是谁?既然您见过我,既然您认识我,为什么对我见死不救呢?”
“因为你已经没救了,卡德鲁斯,因为你受了致命的伤。如果你还能得救,我会觉得那是天主的最后一次恩宠,我以父亲的坟墓发誓,我一定会尽力挽救你,让你悔悟。”
“以你父亲的坟墓!”卡德鲁斯说道,他被最后一丝生命力唤醒,坐起来,想从近处看看这个发出人类最庄严的誓言的人,“嗯!你到底是谁?”
伯爵始终注视着死亡的进程。他明白这是回光返照;他走近奄奄一息的人,用沉静而忧伤的目光看着他。“我是……”他在卡德鲁斯耳边说道,“我是……”
他的嘴唇几乎没有张开,轻轻说出一个名字,声音那么低,仿佛害怕自己听见似的。
卡德鲁斯一条腿跪在那里,伸出两只手,用力向后一退,然后,握紧双手,用最后力气举起来。
“啊,上帝,上帝,”他说道,“饶恕我不肯承认您吧。您确实存在,您是人类的天父,是尘世的审判官。上帝,天主,我那么长久地否认您!上帝,天主,饶恕我吧!上帝,天主,接受我吧!”
说完,卡德鲁斯就闭上双眼,发出最后一声喊叫和最后一声叹息,向后倒了下去。宽宽的伤口上,鲜血立即凝固了。他死了。
“第一个!”伯爵神秘地说道,眼睛注视着被这可怕的死亡改变了模样的尸体。
两分钟以后,医生和检察官都来到了,一个是门房请来的,另一个是阿里请来的,都受到正在尸体旁祈祷的教士的接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