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下册_第八部分 复仇的尾声

第八部分 复仇的尾声

第八十四章 博尚

在整整两个星期当中,巴黎上上下下都在谈论伯爵府上那件大胆的未遂盗窃案。窃贼临死前在一张状子上签了字,告发杀害他的人是贝内代托。警方派出全部侦探追踪凶手的线索。

卡德鲁斯的匕首、暗灯、一串钥匙和除了没有找到的背心之外的所有衣服,都被送到法院档案保管室,尸体送到停尸房。

伯爵对所有的人都说,出事的时候他在奥托伊的别墅,因此关于这件事,他只知道布索尼教士告诉他的那些情况。那天晚上,纯属偶然,教士要求在他府上过夜,想利用他的珍贵藏书进行一些研究。只有贝尔图丘,一听见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贝内代托的名字脸色就变得煞白,好在别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去留意贝尔图丘的脸色。

维尔弗尔被请来察看犯罪现场,遂要求负责此案,并怀着他对自己接手的一切刑事案件所惯有的激情着手进行调查。

可是,三个星期过去了,紧张的调查一无所获,世人也开始忘却伯爵府上的那件未遂盗窃案以及窃贼被同伙谋杀案,大家关注的是当格拉尔小姐与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伯爵即将结婚一事。

这件婚事基本上已经定下来了,年轻人在银行家府上已经被当做未婚夫接待了。

已写信通知了老卡瓦尔坎蒂先生,他对这桩婚事十分赞成,但因公务在身,实在离不开帕尔马,对此深表遗憾,表示同意把年息为十五万利弗尔的本金交给儿子。

两家说好,将那三百万存在当格拉尔的银行,由他来让这笔钱生利。有几个人曾试图劝那个年轻人,对他未来岳父地位的稳定性应该有所顾虑,他近日在交易所连连失利,但年轻人怀着崇高的坦诚和信任之情,对这些劝告置之不理,并且颇为懂事,从不把一句这样的话传给男爵。

因此,男爵非常喜欢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伯爵。

不过,当格拉尔小姐的态度就不尽然了。她出于厌恶结婚的本能,把接待安德烈亚当成疏远莫尔塞夫的一种手段,而今,安德烈亚变得过于亲近,她开始对他产生明显的反感。男爵对这种反感或许没有在意,或许把它视为女儿的任性,装作没看见。

这其间,博尚要求的期限快到了。不过,莫尔塞夫终于体会到,基督山关于让这件事顺其自然的建议很可贵,谁都没有注意到有关将军的那条报道,更没有人把出卖约阿尼纳城堡的军官与贵族院那位高贵的伯爵联系起来。

然而,阿尔贝没有因此而削弱了耻辱感,因为那几行使他受到伤害的文字里明显是有伤害意图的。此外,博尚结束那场谈话的方式也在他心里留下一种苦涩的记忆。因此,他始终惦记着决斗这件事,不过他希望,如果博尚愿意决斗,也不要说出真实理由,即使对证人也不要提。

至于博尚呢,自阿尔贝那次拜访之后,大家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不管谁问,回答都是他出去旅行几天。他究竟到哪里去了?谁都一无所知。

一天早晨,阿尔贝被仆人唤醒,说博尚来访。

阿尔贝揉着眼睛,吩咐请博尚在楼下小吸烟室里稍候,自己赶快穿好衣服,下了楼。

他看到博尚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见他来了,便停住脚步。

“我今天本来想去找您,您倒先来了,让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先生。”阿尔贝说道,“好吧,请快说,是要我向您伸出手,说:‘博尚,承认错误吧,您还是我的朋友。’还是要我直截了当地问您:‘您使用什么武器?’”

“阿尔贝,”博尚用一种使这个年轻人恐慌的忧伤语气说道,“咱们先坐下,好好谈谈。”

“可我觉得正相反,先生,在坐下来之前,您得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阿尔贝,”记者说道,“有时候难就难在回答问题上。”

“让我来给您排除困难,先生,我再重复一遍我的问题,您到底收回不收回那条消息,收还是不收?”

“莫尔塞夫,对一个关系到一位法国贵族院议员、陆军少将德·莫尔塞夫伯爵的名誉、社会地位和生命的问题,是不能简单地回答收回或者不收回的。”

“那怎么办?”

“就像我所做的那么办,阿尔贝。应当说,事关名誉和一个家庭的利益时,金钱、时间和辛苦都不足为训;应当说,要同意与一位朋友进行生死决斗,只是可能还不够,必须证据确凿才行;应当说,如果我向一个三年来我总是跟他握手的人挥剑或者开枪,我至少得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好让自己在走向决斗场的时候心地坦然,问心无愧;当一个人需要用他的胳膊来救自己的性命时,是需要这种坦然和无愧的。”

“嗯,嗯!”莫尔塞夫不耐烦地问道,“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刚从约阿尼纳回来。”

“从约阿尼纳?您!”

“对,是我。”

“这不可能!”

“亲爱的阿尔贝,这是我的护照。请看上面的签证,日内瓦、米兰、威尼斯、的里雅斯特、德尔维诺、约阿尼纳。您总不会不相信一个共和国、一个王国和一个帝国的警察局吧?”

阿尔贝看了看护照,又抬起眼睛,吃惊地望着博尚。

“您真的去了约阿尼纳?”他问道。

“阿尔贝,如果您是一个外国人、一个陌生人、一个什么勋爵,就像三四个月之前跑来找我算账,被我一杀了事的那个英国人似的,您明白,我绝不会费这么大的劲的,但我觉得对您,我应当有这种尊重。我花了一个星期才到那里,回来又花了一个星期,再加上四天的检疫隔离,在那里停留了四十八小时,加在一起用了我整整三个星期。我是昨天夜里回来的,现在就来了。”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您绕了多大的圈子啊,博尚,您怎么老不回答我期待您回答的问题呢!”

“因为确实,阿尔贝……”

“您好像在犹豫。”

“对,我害怕。”

“您害怕承认您的通讯员欺骗了您?哦!少来那么多的自尊心吧,博尚;承认吧,博尚,我不会怀疑您的勇气的。”

“哦!不是这个问题,”记者喃喃地说,“正相反……”

阿尔贝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他想开口,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我的朋友,”博尚用非常亲切的语气说道,“请相信,如果能向您道歉,我会很高兴,并且会心悦诚服地向您道歉;可是,唉!”

“可是什么?”

“那条消息是确凿的,我的朋友。”

“怎么!那个法国军官……”

“是的。”

“那个叫费尔南的人?”

“是的。”

“那个把他为之效力的那个人的城堡出卖给敌人的叛徒……”

“请原谅我要对您说的话,朋友。那个人,他就是您的父亲!”

阿尔贝疯狂地向前跨了一步,想冲向博尚,可是,博尚没有伸出手,而是用温和的目光阻止了他。“喏,朋友,”他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这就是证据。”

阿尔贝把纸打开,那是约阿尼纳的四位有威望的居民出具的证明,证明在阿里-台佩莱纳总督手下任上校教官的费尔南·蒙德戈上校以两千块钱为代价出卖了约阿尼纳城堡。

签字经领事公证。

阿尔贝踉踉跄跄地倒在椅子里。这一次,再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他家的姓氏白纸黑字写在上面。所以,在一阵痛苦的沉默之后,他心里难过极了,脖子上青筋暴跳,眼泪夺眶而出。

博尚怀着深深的同情看着这个陷入极度痛苦中的年轻人,走到他身边。

“阿尔贝,”他说道,“现在,您该理解我了吧?我想去亲眼看看是怎么回事,亲自作出判断,希望我得到的解答能对令尊有利,从而能为他辟谣。但事实恰恰相反,我了解到的情况证明那位教官,那位被阿里-帕夏提升为司令官的费尔南·蒙德戈正是费尔南·德·莫尔塞夫伯爵。这时,我想起您曾经把我视为知己,我就跑到您这里来了。”

阿尔贝依然躺在椅子上,用手捂住眼睛,仿佛想挡住阳光似的。

“我跑到您这里来,”博尚继续说道,“是要告诉您,阿尔贝,我们的父辈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所犯下的过错算不到儿孙头上。阿尔贝,在我们出生的那个革命岁月里,很少有哪个军人的制服或法官的袍子上没有留下点污泥或血迹。阿尔贝,现在我掌握了全部证据,我掌握了您的秘密,那么,世界上再也没有谁能迫使我进行这场决斗了,因为我深信您的良知将会谴责您,会让您把这场决斗视为一种罪恶。不过,我来呈上您无权要求我的东西。这些只有我才掌握的证据、揭发和证明,您希不希望把它们销毁?这个可怕的秘密,您是否愿意让它永远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以名誉发誓,这个秘密永远不会从我嘴里泄露出去。告诉我,您愿不愿意,阿尔贝?说,您愿不愿意,我的朋友?”

阿尔贝冲过去搂住博尚的脖子。“啊!多么高尚的心灵!”他喊道。

“拿去。”博尚说着,把文件递给阿尔贝。

阿尔贝用**的手一把抓住那些纸,使劲攥紧,用力揉搓,想把它们撕烂,但又怕哪一天风会把其中一个碎片刮回来吹到他脸上,便走到那支点烟用的长明烛前,把纸烧成灰烬。

“亲爱的朋友,最好的朋友!”阿尔贝一边焚纸,一边喃喃地说着。

“让这一切就像一场噩梦似的被忘却吧,”博尚说道,“让它们像这烧焦的纸上最后几点火星一样熄灭吧,像那缕从无声的灰烬中袅袅升起的轻烟一样消失吧。”

“对,对,”阿尔贝说道,“只留下我对救命恩人永不泯灭的友谊,世代相传的友谊。这友谊将永远提醒我,我血管中流淌的鲜血,我的生命,我姓氏的名誉,这一切都是您给我的。因为倘若这样一件事泄露出去,哦!博尚,我告诉您,我会开枪自杀的。哦,不,我可怜的母亲!我不想也杀死她,我将远走高飞。”

“亲爱的阿尔贝!”博尚说道。

可是,年轻人很快就从这意外的因此也是不长久的喜悦中醒悟过来,陷入更深的忧郁之中。

“喂!”博尚问道,“看看,您又怎么了,朋友?”

“我的心都要碎了。听我说,博尚,为人子者是不能说忘就忘记父亲那洁白无瑕的姓氏带给他的那种崇敬、信赖和自豪的。哦!博尚,博尚!现在让我如何再跟我的父亲接触?他亲我的时候,难道我要把额头缩回来,他握我的手时,难道我要把手收回来?……瞧,博尚,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啊!我的母亲,我可怜的母亲啊,”阿尔贝说着,用他那浸满泪水的眼睛看着母亲的肖像,“要是您知道了这些事,您该会多么难过啊!”

“噢,”博尚说着,握住他的双手,“鼓起勇气来,朋友!”

“您报上登的那条消息是从哪里来的?”阿尔贝大声说道,“在这一切后面,隐藏着一种不被人知的仇恨,隐藏着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是啊!”博尚说道,“所以,您就更应当坚强起来,阿尔贝!不要在脸上流露出您的心情;把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就像乌云里隐藏着毁灭和死亡,只有当暴风雨暴发时,人们才能识破这致命的秘密;振作起来,朋友,积蓄起您的力量,等待骤然暴发那一时刻的到来。”

“哦!难道您认为事情还没完吗?”阿尔贝惶惶然地问道。

“我嘛,我什么都不认为,我的朋友,不过一切都是可能的。顺便问一句……”

“什么?”阿尔贝看到博尚在犹豫,就问道。

“您还准备娶当格拉尔小姐吗?”

“这种时候,您怎么还问我这种问题,博尚?”

“因为,在我心里,这件婚事的成与不成跟我们现在谈论的问题有关。”

“怎么!”阿尔贝说道,他的脸都红了,“您认为当格拉尔先生……”

“我只问您婚事怎么样了。见鬼!别在我的话里寻找我没想说的话,更不要添加本来没有的意思!”

“不,”阿尔贝道,“婚事吹了。”

“那好。”博尚道。

然后,他看到年轻人又变得颓丧起来,就说道:“喏,阿尔贝,要是您听我的话,咱们一块出去走走,坐车,或者骑马转转会让您感到开心的。散完步咱们回来找个地方吃饭,然后您去忙您的事,我去干我的事。”

“好吧,”阿尔贝说道,“不过,咱们还是步行吧,我觉得走累了会好受一点。”

“就这么办!”博尚道。

于是,两个朋友走着出了门,顺着林荫大道散步。来到玛德莱娜广场以后,博尚说道:“喏,既然咱们到了这里,就去看看基督山先生吧,他会给您散散心的。他是个很会给人提神的人,好就好在他从不提任何问题,而在我看来,不提问题的人才是最会安慰人的人。”

“好吧!”阿尔贝说道,“就去他家,我喜欢他。”

第八十五章 旅行

基督山看到两个年轻人一起来了,高兴得叫了起来。

“啊!啊!”他说道,“嗯,我希望一切都结束了,都说清了,都解决了,是吗?”

“是的,”博尚说道,“都是些不攻自破的谣言,要是再有人来散布,我首先出来辟谣。所以我们不要再谈这件事了。”

“阿尔贝会告诉您,”伯爵又说道,“这还是我给他出的主意呢。喏,”他接着说,“你们看,我刚忙活了一个上午,我想,我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让人讨厌的时候呢。”

“您在干什么呢?”阿尔贝问道,“我觉得您好像在整理文件嘛。”

“整理文件,感谢上帝,不是!我的文件向来井井有条,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文件,我是在整理卡瓦尔坎蒂先生的文件。”

“卡瓦尔坎蒂先生的文件?”博尚问道。

“哦,是啊!您不知道这是伯爵引荐的那个年轻人吗?”莫尔塞夫说道。

“不是的,这件事我们得说明白,”基督山回答,“我从来不引荐任何人,更不会引荐卡瓦尔坎蒂先生。”

“他要取代我娶当格拉尔小姐了,而这件事,”阿尔贝竭力做出笑容,继续说道,“估计您也能想到,亲爱的博尚,它让我痛不欲生。”

“什么!卡瓦尔坎蒂要娶当格拉尔小姐?”博尚问道。

“啊哈!难道您是从天涯海角回来的吗?”基督山说道,“您,一个记者,信息女神

的丈夫!整个巴黎都在谈论这件事呢。”

“那么,伯爵,是您促成的这桩婚事吗?”博尚问道。

“我?哦!嘴上积点德吧,传播新闻的先生,千万别去说这种话!我,上帝!促成一桩婚事?不,您太不了解我了。正相反,我竭尽全力反对这件事,我拒绝去为他提亲。”

“啊!我能理解,”博尚说,“这是由于我们的朋友阿尔贝。”

“由于我?”年轻人说道,“哦!不,我可以发誓!正相反,伯爵可以为我作证,我始终求他帮我搅黄这件婚事,幸亏今天终于吹了。伯爵说我不应当感谢他,也好,那我就像古人那样,供一个无名之神吧。”

“听我说,我确实没起什么作用,以至于那位岳父和那位年轻人,他们对我都很冷淡,倒是欧热妮小姐让我觉得对婚姻不那么热衷,看到我毫无促使她丧失宝贵自由的意思,反而依然对我很亲近。”

“您是说他们的婚事很快就要办了?”

“啊!上帝!是的,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我呢,根本不了解那个年轻人。别人说他很富有,出身名门,但对我来说,这类事只是传说而已。我劝过当格拉尔先生,嘴唇都磨破了,可他就是迷恋那个卢卡人。我甚至提醒过他一件在我看来十分严重的事:那个年轻人小时候曾经失踪过,让吉人赛人给拐走了,要么就是让家庭教师给弄丢了,这事我也说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父亲有十多年没有见过他,在这十几年的流浪生活里,他到底干了些什么,只有天知道,嗯!这些话全都白说。他们让我给少校写信,跟他要证件,这不,证件都在这里。我这就给他们寄去,但我也像彼拉多那样,把手洗净。”

“那达尔米伊小姐呢,您夺走了她的学生,她给您什么脸色看呢?”

“天哪!我还真不知道。不过,她好像要去意大利。当格拉尔夫人对我说起过她,还请我给演出经理写过几封推荐信,我给瓦莱剧院的经理写了封信,他欠我的人情。您这是怎么了,阿尔贝?您看上去很不快活,您是不是不知不觉地爱上当格拉尔小姐了?”

“至少我自己没感觉到。”阿尔贝忧郁地笑着说。

博尚开始欣赏起墙上的画来。

“可是,”基督山继续说道,“您反正跟平时不大一样。嗯,您怎么了?说说看。”

“我头痛。”阿尔贝说道。

“哦!亲爱的子爵,如果是这样,我可有灵丹妙药送给您。我每次不舒服,一用就灵。”

“什么药?”年轻人问道。

“出门旅行。”

“真的?”阿尔贝问道。

“对,喏,我最近心里也非常烦恼,我想出去。您愿不愿意咱们俩一起旅行?”

“您?心情不快,伯爵?”博尚说道,“您能有什么烦恼啊?”

“当然有烦恼!您真是说话不怕闪了舌头,我倒想看看,要是人家在您府上进行预审,您会是什么滋味!”

“预审!什么预审?”

“咳!就是德·维尔弗尔先生对我那个宝贝凶手进行的预审,那家伙好像是个从苦役犯监狱里逃出来的强盗。”

“啊!是有这么回事,”博尚说道,“我从报上看到过对这件事的报道。那个卡德鲁斯是什么人?”

“嗯……好像是个普罗旺斯人。德·维尔弗尔先生在马赛时听说过这个人,当格拉尔先生也记得见过他。因此检察官先生对这个案子很重视,警察局局长似乎也极为关注,我对这种关注十分感激,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关注,两个星期以来,人们把能在巴黎和郊区找到的所有强盗都给我送来,借口是,他们可能是杀害卡德鲁斯先生的凶手。如果这种状况再继续下去,那么再过三个月,这个可爱的法兰西王国的每一个小偷和凶手都会对我家的布局了如指掌,因此我决定干脆把这个家全交给他们,自己躲得远远的。跟我去吧,子爵,我带您一块走。”

“好吧。”

“那咱们就说定了?”

“说定了,可咱们去哪里呢?”

“我已经跟您说过了,到一个空气清新、没有噪声的地方。到了那里,不论一个人本来多么骄傲,都会在大自然面前感到自己的卑微,感到自己的渺小。别人都说我像奥古斯都似的,是宇宙之主,但我很喜欢这种卑微渺小的感觉。”

“您到底想去哪里啊?”

“到海上去,子爵,到海上去。您看,我是一个水手,我自幼就在俄刻阿诺斯的怀抱里嬉戏,由美丽的安菲特律特抚育长大。在前者碧绿的披风和后者蔚蓝的衣裙上游戏,我爱大海就像爱一个情人,时间长了不见我就会思念她。”

“那我们就去吧,伯爵,去吧!”

“到海上去?”

“对。”

“您同意了?”

“我同意了。”

“那好,子爵,今晚将有一辆旅行马车停在我的院子里,我们可以躺在里面休息,就像躺在床上一样,这辆车将套上四匹马。博尚先生,车里足可以坐四个人,您想不想跟我们一起去?我可以带上您!”

“谢谢,我刚从海上回来。”

“怎么!您从海上回来?”

“是的,或者说差不多吧。我刚去博罗梅群岛转了转。”

“那也没关系!跟我们去吧。”阿尔贝说道。

“不,亲爱的莫尔塞夫,您应当明白,如果我拒绝,就说明这不可能。再说,”他又压低声音说道,“我留在巴黎也很重要,哪怕只为看好报社的信箱呢。”

“啊!您是一个难得的好朋友,”阿尔贝说道,“是的,您说得对,好好看着,多加小心,博尚,想法找到那个透露这条消息的敌人。”

阿尔贝和博尚分了手,两人临别前的握手,表达了在外人面前难以言传的全部话语。

“博尚真是个好小伙子!”记者走后,基督山这样说道,“您说是不是,阿尔贝?”

“哦!是的,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这一点我可以向您担保,所以,我打心眼里喜欢他。不过,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人了,您说我们到底去哪里,虽说去哪儿对我都无所谓。”

“要是您愿意,咱们就去诺曼底吧。”

“好极了。我们将完全生活在乡下,对吧?没有社交活动,也没有左邻右舍,是吗?”

“就我们两个人,再就是我们要骑的马、打猎用的狗、钓鱼用的小船,就这些。”

“我希望的就是这个。我跟家母打个招呼,就听您支配了。”

“可是,”基督山说道,“您会得到允许吗?”

“什么允许?”

“去诺曼底啊。”

“允许?难道我不是一个自由的人吗?”

“只身一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我知道,因为我曾在意大利遇到过您。”

“嗯?”

“可是,跟一个叫基督山伯爵的人一起去行吗?”

“您记性真不好,伯爵。”

“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是告诉过您,家母对您很有好感吗?”

“‘女人多变。’弗朗索瓦一世曾这样说过,‘女人就像浪花。’莎士比亚也说。他们一个是伟大的国君,另一个是伟大的诗人,一定都很了解女人。”

“对,女人。不过,家母是个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请原谅我这个外国佬听不懂贵国语言中的微妙含义,可否指教?”

“我想说,家母不轻易流露感情,一旦她流露出来,就会永世不变。”

“啊!真的,”基督山叹了口气说,“您觉得她除了冷漠之外,还肯赏脸给我其他感情吗?”

“听我说!我已经跟您说过了,现在再重复一遍,”莫尔塞夫说道,“您一定确实是一位不同凡响、非同一般的人。”

“噢!”

“是的,因为家母居然对您产生了——我不说是好奇,而是兴趣。当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时,我们只谈论您。”

“那她一定嘱咐您小心这个曼弗雷德,是吗?”

“正相反,她对我说:‘莫尔塞夫,我觉得伯爵本性高尚,你要努力让他喜欢你。’”

基督山转过脸去,叹了口气。“啊!真的?”他说道。

“因此,您知道,”阿尔贝继续说道,“她非但不会反对我去旅行,反而会从心里赞成,因为这完全符合她每天对我的叮嘱。”

“那就去吧。”基督山说道,“今晚见。五点钟准时来这里,我们将于午夜或者凌晨一点到达那里。”

“什么!到特雷波尔?……”

“到特雷波尔或特雷波尔附近。”

“您用八小时,就能走完四十八里路?”

“这已经够慢的了。”基督山说道。

“您无疑是个神奇的人,您不仅能超过火车,这倒不算很难,尤其在法国,可您比急报还要快。”

“现在,子爵,鉴于我们总还要花上七八小时才能到达那里,请您一定准时。”

“放心好了,我除了准备这个以外,就没有别的事了。”

“那么,五点见。”

“五点见。”

阿尔贝走了出去。基督山微笑着向他点点头,然后有好一阵愣愣的,仿佛陷入了沉思。最后,他用手摸了摸额头,仿佛要驱散某种梦幻似的,伸手拿起铃锤,敲了两下。

听到基督山敲的两下铃声,贝尔图丘走了进来。

“贝尔图丘先生,”他说道,“我本来想明天或者后天走,现在我想今晚就动身去诺曼底,从现在起到五点,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您让人通知第一站的马夫,莫尔塞夫先生与我同行。去吧!”

贝尔图丘从命,一个仆人立刻动身去蓬图瓦兹,通知驿车六点整抵达那里。蓬图瓦兹的马夫向下一站派了一个专差,下一站又通知再下一站,于是,六小时之后,沿途上的所有驿站都接到了通知。

出发之前,伯爵上楼去看海迪,告诉她自己要出门,并说明要到哪里去,然后把整个家交给她照料。

阿尔贝果然很准时。旅行开始时气氛有些沉闷,但前进速度之快减轻了肉体的疲劳,精神也随之轻松起来。莫尔塞夫没想到速度会这么快。

“的确,”基督山说,“要是靠你们驿站那每小时只能跑两里路的马车,再加上那条不得到前面旅客的允许不准超车的愚蠢规定,从而可以让那些生病的或者任性的旅客可以把身体健康、心情愉快的旅客拖在身后,那就寸步难行了。为了避免这种不便,我总是用自己的驿车和自己的马旅行,你说是不是,阿里?”

伯爵把头伸出窗外,轻轻地欢叫了一声,辕马顿时像插上了翅膀,它们不是在跑,简直是在飞。马车犹如迅雷一般在石板路上风驰电掣。路上的行人都回过头来看这个飞速闪过的流星。阿里重复着伯爵刚才那声吆喝,微笑着,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用两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攥住湿漉漉的缰绳,快马加鞭,漂亮的马鬃迎风飞扬;阿里,这个沙漠的儿子,此刻又回到他自己的天地,他那黝黑的皮肤,明亮的眼睛和雪白的斗篷,使他在自己掀起的烟尘之中活像西蒙风之圣和飓风之神。

“这是一种我不曾领略过的快感,”莫尔塞夫说道,“就是速度带给人的快感。”他脸上的最后一丝阴云也已消散了,仿佛迎面吹来的狂风把他脸上的乌云也给驱散了。

“您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好马?”阿尔贝问道,“难道是您专门驯养出来的?”

“一点也不错。”伯爵说道,“六年前,我在匈牙利看到一匹以速度闻名的公马,我记不清花了多少钱把它买了下来,是贝尔图丘付的款。一年之内,它就有了三十二匹小马驹。我们今天看到的就是这同一个父亲的后代。它们长得都一模一样,浑身乌黑,没有一根杂毛,只有前额上有一个白点,因为,我们就像为帕夏选妃子一样,专门给这个种马场的王子挑选牝马。”

“真不可思议!……可是,请告诉我,伯爵,您要这么多马做什么呢?”

“您看见了,我靠它们旅行啊。”

“可您并不总是旅行啊?”

“等我不需要它们的时候,贝尔图丘会把它们卖掉,他说他能赚上三四万法郎呢。”

“不过,欧洲没有哪个国王能买得起这些马。”

“那么,他就把它们卖给东方某个头脑简单的君主,他会倾其国库买这些马,然后,用棍子敲臣民的脚底,再把钱箱填满。”

“伯爵,您想不想听听我突然产生的一个想法?”

“请讲。”

“那就是,除您之外,贝尔图丘先生一定是欧洲最大的富翁了。”

“嗯!那您就错了,子爵。我敢肯定,如果您翻一下贝尔图丘的衣袋,连十个苏都找不出来。”

“为什么呢?”年轻人问道,“难道贝尔图丘先生是个怪人?噢!亲爱的伯爵,我可告诉您,请别说得太神了,否则我就不相信了。”

“我从来不会把事情说得神了,阿尔贝,我只靠数字和推理,没有别的。现在就请听听这个推理,管家都偷主子,但是他为什么要偷呢?”

“嗯!我觉得这大概是天性吧,”阿尔贝说道,“他为偷而偷。”

“噢!不对,您错了。他偷,是因为他有老婆、孩子,因为他要满足自己和家庭的需要;他偷,特别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离开主子,所以,要为自己的将来着想。嗯!贝尔图丘先生在世界上孤身一人,他可以随便花我的钱,无须向我汇报,他肯定自己永远不会离开我。”

“为什么呢?”

“因为,我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管家。”

“您这是一种循环论证,老是围着可能性转来转去。”

“哦!不是,我是很肯定的。对我来说,一个好的仆人,是我可以对他有生杀大权的人。”

“那么,您对贝尔图丘有生杀大权吗?”阿尔贝问道。

“不错。”伯爵冷冷地说。有些话就像一扇铁门,可以把谈话关死,伯爵的“不错”二字就是如此。

剩下的路程可以说是逐日追风,疾驰而过,那三十二匹马分成八站,八小时就跑完了四十八里路。

他们在半夜时分抵达一座美丽的花园门前。看门人打开铁门,等在那里。最后一站的马夫把伯爵到达的时间通知了他。

当时是凌晨两点半。下人把莫尔塞夫领到他的房间。里面为他准备好了洗澡的热水和夜宵。一路上坐在车后面的仆人是侍候阿尔贝的,坐在前面的巴蒂斯坦听伯爵吩咐。

阿尔贝洗了澡,吃过夜宵,便上床休息。一整夜,他都在忧郁的海浪声中昏昏睡着。早晨一起床,他径直走到窗前,把它打开,来到一个小阳台上,于是,展现在他面前的是烟波浩渺、一望无垠的大海,身后是一个朝树林伸展的小花园。

在一个不大的海湾里,荡漾着一只不算小的游艇,船身狭窄,桅杆很长,顶端挂着一面带有基督山纹章的旗帜,纹章上的图案是一座耸立在蔚蓝色的大海中的金山,山顶有一个成直纹的红色十字架,这个十字架可能影射他的名字,让人想起耶稣受难的髑髅地;那座山因基督受难而变得比金子还要宝贵,那个可耻的十字架也因为他的圣血而变得神圣;红色十字架可能还暗示着深藏在这个人神秘的往日中他所经受的苦难和复活。游艇周围,停泊着附近村庄渔民的小船,仿佛是些卑微的臣民在等待着女王的圣旨。

在那里,如同在基督山所到的一切地方一样,哪怕只停留两三天,生活也按最高水准安排得舒舒服服。因此,人一到,就会觉得生活很方便。

阿尔贝在前厅看到两支猎枪和猎人所需要的一切用品;在底层的一间高于其他房间的小屋子里,专门放着钓鱼高手英国人用的精巧的垂钓器具,因为英国人有耐心,又无所事事,他们还没能让因循守旧的法国渔民学会使用这些玩意儿。

一整天都在这些各种各样的活动中过去了,基督山可谓样样精通:他们在花园里打了十来只野鸡,在小河里钓了同样多的鳟鱼,在海边的一个小亭子里吃了晚饭,在书房里喝了茶。

到第三天傍晚,阿尔贝被这种生活累坏了,那些在基督山看来很轻松的体力活动,却把他累得精疲力竭,躺在窗前的一把椅子里睡着了;伯爵呢,正在跟他的建筑师一起设计一个暖房的平面图,他打算在这个家里建一个暖房;这时,石子路上传来嗒嗒的马蹄声,年轻人被惊醒了,他抬起头,向窗外望去,使他吃惊的是,他看见的是自己的贴身仆人,他怕过多打扰基督山,所以没让他跟来。

“是弗洛朗丹!”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声说道,“莫非我母亲病了?”说着,他冲向门口。

基督山目送着他,看他走到仆人身边,那气喘吁吁的仆人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封口的纸袋。纸袋里装着一张报纸和一封信。

“信是谁写的?”阿尔贝急忙问道。

“博尚先生。”弗洛朗丹回答。

“是博尚让您来的?”

“是的,先生。他先让我去他府上,给了我足够的盘缠,给我雇了一匹驿马,并让我保证,不见到先生不能停下来。我骑着马接连跑了十五小时。”

阿尔贝双手颤抖着把信打开,刚看了头几行,就惊呼一声,浑身打着哆嗦,抓起了报纸。陡然间,他两眼发黑,两腿发软,险些栽倒。他靠在弗洛朗丹身上,仆人伸出手来扶住他。

“可怜的年轻人!”基督山喃喃地说,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刚刚说出的同情话,“俗话说,老子作的孽,要报应到第三代、第四代身上。”

这时,阿尔贝又强打精神,继续看信,然后,甩了一下粘在湿漉漉的前额上的头发,把报纸和信揉搓成一团。“弗洛朗丹,”他说道,“您的马还能跑回巴黎吗?”

“这是一匹驿站的瘸腿小马。”

“啊,上帝!您离开的时候,家里怎么样了?”

“还算平静,不过,当我从博尚先生府上回来时,发现夫人满面泪痕,她让人问我您何时回来,于是我告诉她,博尚先生让我去找您,她一听,先是伸出胳膊,她像要拦住我,但她思索了一会儿,又说:‘好吧,您去吧,弗洛朗丹,让他赶快回来。’”

“是的,母亲,是的,”阿尔贝说道,“我马上回去,你放心好了,让那个无耻的家伙不得好死!……不过,现在最迫切的是我要赶快上路。”

他又回到刚才离开基督山的那个房间。

他已经判若两人了,只有五分钟时间,阿尔贝就令人伤心地变成另外一个人;他离开时还一切如常,回来时却改变了声调,脸上一阵阵发红,青筋凸起的眼皮下面,两只眼睛在冒火,身子踉踉跄跄,像个醉汉。

“伯爵,”他说道,“谢谢您的款待,我本想多享受几天,但现在我必须赶回巴黎了。”

“出了什么事?”

“一件很大的不幸,请允许我马上离开,这关系到一件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事。什么都不要问,伯爵,我求求您了,不过请给我一匹马!”

“我马厩里的马随便您用,子爵,”基督山说道,“但您骑马跑这么远的路会累坏的,还是乘敞篷车或者轿车,总之套辆车吧。”

“不,那太慢了,再说,我需要您所担忧的这种疲劳,它会对我有好处的。”阿尔贝向前走了几步,像被子弹击中了似的打了几个转,然后,倒在门口的一把椅子里。

基督山没有看见阿尔贝的这次虚弱表现,因为他走到窗前,喊道:“阿里,给莫尔塞夫先生准备一匹马!快一点,他很着急!”

这几句话又给阿尔贝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一下子冲出房间,伯爵紧紧地跟在后面。

“谢谢!”年轻人轻轻地说着,飞身上马,“您尽快返回,弗洛朗丹。——我换马的时候,需要说什么话吗?”

“您只要把您骑的那匹马还掉就行了。有人会立即再给您备一匹新马。”

阿尔贝刚要策马离开,又停了下来。

“您一定会觉得我的离开很奇怪,很冒昧,”年轻人说道,“您不理解报上的几行字怎么会把一个人置于绝望的境地。嗯!”他说着,把报纸扔给伯爵,“您读一读吧,不过,要等我离开之后再读,免得看到我脸红。”

趁伯爵捡报纸的时候,他用别人刚刚套在他靴子上的马刺往马肚子上使劲一夹,那马没料到竟然会有骑手认为有必要对它使这一招,因而颇为惊讶,顿时像离弦的箭似的向前冲了出去。

伯爵怀着无限怜悯的心情望着年轻人远去,直到他完全消失之后,才把目光落到报纸上,读道:

三周前《公正报》披露的为约阿尼纳帕夏阿里效力的那个法国军官,不仅出卖了约阿尼纳的城堡,还把他的恩人出卖给土耳其人,正如我们可敬的同仁所说的那样,此人当时确实叫费尔南,但从此以后,他在自己的洗礼名字之前,又加了一个贵族爵位和一块领地的名字。

如今,他叫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是贵族院的议员。

博尚用他那颗极为善良的心隐藏起来的秘密,就这样像个武装起来的幽灵似的又出来了,有人残酷地把它详尽披露给另外一家报纸,在阿尔贝动身来诺曼底的第二天,该报刊登了险些把这个年轻人气疯的这几行字。

第八十六章 审判

早晨八点,阿尔贝如同炸雷般来到博尚家里。仆人知道莫尔塞夫要来,就把他领进主人房间,后者正在洗澡。

“怎么样?”阿尔贝问道。

“嗯!可怜的朋友,”博尚说道,“我正在等您。”

“我这不来了,我知道您非常正直善良,我不会说是您把这件事告诉了什么人,不会的,我的朋友。再说,您让人给我送去的那封信证实了您对我的友谊。因此,咱们别拐弯抹角了,开门见山吧。您知道是谁干的吗?”

“等一下我跟您说几句。”

“好的,不过首先,您要详细告诉我这件可耻的叛卖丑事的始末。”

博尚向这个被耻辱和痛苦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年轻人叙述了我们将扼要重复的那些事件。

前天早晨,那篇文章发表在另一家报纸上,而不是在《公正报》上,使事态更加严重的是,那家报纸很有分量,因为它是政府的喉舌。博尚那天正在吃早饭,突然看见这条消息。他顾不上吃饭,立刻派人找车,直奔那家报纸。尽管博尚与该报发行人宣传的政见相悖,但他是亲密朋友,这种事时有发生,甚至可以说屡见不鲜。

当他走进发行人房里时,那人正拿着自家的报纸,饶有兴趣地读着《巴黎要闻》栏目中一篇关于甜菜糖的文章,大概是他自己的大作。

“啊!好啊!”博尚说道,“既然您正在读自己的报纸,亲爱的,那我就没有必要说明来由了。”

“您会不会是甘蔗糖的拥护者呢?”官方报纸的发行人问道。

“不是,”博尚回答,“我对这个问题一无所知,所以我是为另外一件事来的。”

“那么,您是为什么来的呢?”

“为了莫尔塞夫那篇文章。”

“啊!对了,真的,这件事很奇怪,您说是不是?”

“是很奇怪,以至于我觉得您要犯诽谤罪,并且要吃一场输赢难料的官司了。”

“绝对不会,与稿件同时,我们还收到全部证明材料,因此我们完全相信德·莫尔塞夫先生无言以对。再说,揭露那些有愧于其荣誉地位的家伙们的丑行,也是为国家效力嘛。”

博尚一时无话可说。“是谁向你们提供了如此详尽的情报的?”他问道,“因为我的报纸首先刊登了这条消息,但因为证据不足,不敢啰唣,可是我们对揭露德·莫尔塞夫先生的事更感兴趣,因为他是贵族院议员,而我们是反对派。”

“哦!上帝,这很简单。不是我们要去揭露这条丑闻的,是它自己送上门来的。昨天有一个人从约阿尼纳来,带来了这些可怕的材料,看见我们犹豫不决,不敢进行指控,他就声称,如果我们拒绝,文章就会刊登在另外一家报纸上。说实在的,博尚,您知道,这是一条爆炸性新闻,我们舍不得失去这个机会。如今这一炮已经打响,影响很大,已经响彻整个欧洲。”

事已至此,博尚只能低头服输,便绝望地走了出去,派信使去找莫尔塞夫。但是,他在信上没能告诉阿尔贝的——因为我们下面所要叙述的事,是在信使出发之后才发生的——就是在当天,在平时一向十分安静的贵族院里引起了很大的**,并且持续了很久。几乎每个议员都提前到会,议论这个可悲的事件,这件事必将引起公众的注意,并把注意力集中到这个重要机构中一位最有名的成员身上。

众人低声朗读那篇文章,议论着,交换着彼此对这件事的回忆,从而使事实更加具体清晰。德·莫尔塞夫伯爵平日就不大受同僚喜欢,如同所有的暴发户一样,为了保持自己的地位,他不得不摆出一副过于矜持的样子。大贵族们都嘲笑他,有才华的人嫌弃他,有丰功伟绩的人本能地藐视他。伯爵本来就处在这种赎罪祭品的可悲境地,一旦上帝指定他为祭品,众人必然一哄而上。

德·莫尔塞夫伯爵独来独往,对此事一无所知。他没有收到刊登中伤他的那条消息的报纸,一上午都在写信,还试了一匹马。因此,他按照往常的时间来到议会。他高昂着头,目中无人,步履傲慢地下了马车,穿过走廊,进入会议大厅,并没有留意执达员的疑惑神色和同僚们同他打招呼时的保留态度。

莫尔塞夫进来时,会议已经开始半小时了。

尽管,如我们所说,伯爵对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因此表情和举止都一如既往,但在大家看来,他的表情和举止都比以往更加傲慢,而且,他在这种情况下还敢来出席会议,这对那些嫉妒他荣誉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挑衅。所有的人都认为这太过分了。有些人觉得他是充好汉,另一些人则把此举视为一种侮辱。

不言而喻,整个议会都迫不及待地想发起一场辩论。

人人手里都拿着那张指控伯爵的报纸,但跟往常一样,谁都不愿意承担发起进攻的责任。最后,一位深孚众望的议员,也是德·莫尔塞夫伯爵的夙敌,走上讲坛,其神态之庄严,说明大家期望的时刻到了。

会场上出现了一阵可怕的寂静。只有莫尔塞夫一个人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如此专注地聆听一个平时并非如此受欢迎的演讲者的发言。

伯爵心不在焉地听完演讲者的开场白,演讲者声称自己要谈一件对议会来说至关重要、非常神圣,乃至生死攸关的大事,要求同僚们专心听讲。一听到约阿尼纳和费尔南上校两个词,德·莫尔塞夫伯爵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会场上一阵**,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伯爵身上。

精神创伤的特点在于它很隐蔽,却不会愈合,永远疼痛,稍一碰撞,随时会绽裂流血,那伤口永远在心中张开口子,永远是鲜活的。

演讲者在同样的寂静中读完了那篇文章。这寂静被一阵惶惶不安的气氛打断,但看到演讲者又要继续发言,会场随即安静下来,指控者阐述了自己的顾虑,开始解释他的任务多么困难,他声称自己是为了捍卫德·莫尔塞夫先生的名誉,捍卫整个贵族院的名誉,才发起这种常常触及棘手的个人问题的辩论的。最后,他要求尽快对此事进行调查,以便在诽谤扩散之前将其戳穿,为德·莫尔塞夫先生雪耻,使其恢复历来在舆论界享有的地位。

莫尔塞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摧垮了,浑身颤抖,用失神的目光望着他的同僚,只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这种怯生生的神态,既可理解为无辜者的震惊,也可以被视为罪人的愧疚,因而给他赢得了几分同情。当敌人的不幸超出了他们仇恨的限度时,那些真正宽宏大度的人总是会变得心软下来。

主席对调查议案进行表决,表决方式是起立或坐下,当即决定进行调查。

伯爵被问及需要多少时间准备自己的辩护词。莫尔塞夫发现,自己在经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以后,居然还活在世界上,顿时勇气倍增。

“诸位议员先生,”他答道,“要回答这种由不知名的、肯定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敌人对我发起的攻击,我无须等待,必须立即反击,用迅雷回击这个使我瞬息间眼花缭乱的闪电;我希望不是用自我辩护,而是用我的鲜血来向同僚们证明,我与诸位坐在一起,问心无愧!”

这番话产生了对被告有利的影响。

“因此,我要求调查尽快进行,本人将向议会提供调查所需要的一切材料。”

“您要求定在哪天?”主席问道。

“我自今日起,随时听从议会的传唤。”伯爵回答。

主席摇了摇铃。“诸位是否同意,”他问道,“今天就举行听证会?”

“同意!”全场一致回答。

当即组成了一个十二人的委员会,以审查莫尔塞夫提供的证据。委员会的第一次会议定于当晚八时在议会办公室召开。倘若需要举行多次听证,将于每天同一时间,在同一地点举行。

决定作出后,伯爵要求允许退席,他需要整理一下事先准备好的材料,凭着他那狡黠不屈的性格,他为应付这场风暴已经早有准备。

博尚把我们刚才介绍的这些情况向年轻人叙述了一番,所不同的是,他描述得栩栩如生,而我们就事论事,枯燥乏味。

阿尔贝浑身颤抖着听完他的叙述,时而充满希望,时而怒不可遏,时而羞愧难当。因为他通过博尚给他交的底,知道父亲是有罪的,他很纳罕,既然他有罪,怎么还能证明自己是无辜的呢。

博尚说到这里,便停住口?

“后来呢?”阿尔贝问道。

“后来?”博尚重复道。

“是啊。”

“我的朋友,您这个问题使我非常为难。您一定要知道后来的情况吗?”

“我必须知道,朋友,与其从别人那里听说,还不如让您告诉我。”

“那好吧,”博尚说道,“鼓起您的勇气来,阿尔贝,您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勇气。”

阿尔贝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仿佛要证实一下自己是否有力量,就像一个人在以命相搏时,会擦一擦护胸甲,试一试刀刃一样。

他感到自己很有力量,因为他把自己的兴奋误认为是毅力了。

“说吧!”他说道。

“晚上到了。”博尚继续说道,“整个巴黎都在期待着事情的明朗化。很多人都认为,令尊只需到会,就足以粉碎指控;也有很多人认为,伯爵根本不会出席,有人声称看到他动身去布鲁塞尔了,还有人竟然到警察局去打听,伯爵是否如传说的那样,办理了护照。

“我向您承认,我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博尚又说道,“总算说服了听证会的一个委员,他是贵族院的年轻议员,也是我的朋友,让他把我带进会场旁听。七点钟他来找我,乘会场上还空无一人,把我交给一个执达员,执达员把我藏到一个像包厢似的地方,前面有一根柱子挡着我,周围漆黑一片,我想,我可以从头到尾看清、听清即将开始的场面了。

“八点整,所有的人都到齐了。

“钟敲最后一下时,德·莫尔塞夫先生走进会场。他手里拿着几张纸,神态显得镇定自若。与往常不同的是,他的步履很随便,衣着讲究而严肃,而且按照老军人的习惯,上衣纽扣从底下一直扣到领口。

“他的出席产生了良好效果,委员会并没有恶意,有好几个委员还走过来同伯爵握手。”

听着这些细节,阿尔贝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然而,在痛苦之中,一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真希望能够去拥抱这些在父亲处于如此逆境中时,还能向他表示敬重的人们。

“这时,一个执达员走进会场,交给主席一封信。

“‘您可以发言了,德·莫尔塞夫先生。’主席说着,把信打开。

“伯爵开始为自己辩解,我可以告诉您,阿尔贝,”博尚继续说道,“他口才不凡,机敏出众。他出示文件,证明约阿尼纳总督直到最后一刻仍对他充分信任,因为他派他去与皇帝本人进行生死攸关的谈判。他出示了那枚戒指,那是传达总督命令的信物,阿里-帕夏平时就用它作为印章加盖在信件的封口上,总督把戒指交给他,以便他归来时,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可以立即见他,哪怕要进后宫也行。不幸的是,他说,他的谈判失败了,当他回来捍卫自己的恩人时,他已经死了。但是,伯爵说,阿里-帕夏临死时,把宠妃和女儿托付给他,可见他对伯爵何等信任。”

听到这里,阿尔贝不禁一抖,因为随着博尚的叙述,海迪的那番话又回到年轻人的记忆之中,他记起那个美丽的希腊姑娘曾提到那个使者、那枚戒指,以及她如何被出卖和沦落为奴隶的。

“伯爵这番话产生了什么效果?”阿尔贝急不可耐地问道。

“我承认我被感动了,与此同时,它也感动了整个委员会。”博尚说道,“这时,主席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别人刚递给他的那封信,但刚看了几行,他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住了。他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然后把目光盯住德·莫尔塞夫先生。

“‘伯爵先生,’他说道,‘您刚刚对我们说,约阿尼纳的总督把妻子和女儿托付给您了,是吗?’

“‘是的,先生,’莫尔塞夫回答,‘但在这件事上,也像后来的一切一样,我都是屡遭不幸。我回来的时候,瓦西利姬和她女儿海迪都不见了。’

“‘您认识她们吗?’

“‘由于我跟帕夏关系密切,加之他对我的高度信任,我曾多次见过她们。’

“‘您知道她们后来的遭遇吗?’

“‘是的,先生。我听说她们因悲伤和贫困而死。我当时并不富有,自己的生命也有危险,因此,没能去寻找她们,这是我的一大遗憾。’

“主席难以觉察地皱了皱眉头。

“‘先生们,’他说道,‘你们听到了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的解释。伯爵先生,您能否找出某个证人,为您的说法作证?’

“‘唉!不能,先生,’伯爵答道,‘总督身边所有的人以及他王宫里认识我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四处失散;我的同胞当中,我是唯一,至少我认为是这场可怕战争中唯一的幸存者;我只有阿里-台佩莱纳的信,已经交给您了;我只有那枚戒指,那是他意旨的信物,它在这里;最后,我还有一个最能令人信服的证据,那就是继这次匿名攻击之后,没有任何人出来反驳我这个正直人的言辞和我戎马生涯的纯洁无瑕。’

“会场上传出一阵赞成的议论声,这个时候,阿尔贝,如果不出现任何意外,令尊就算赢了这场官司。

“只需要表决就可以了,但就在这时,主席发言了。

“‘先生们,’他说道,‘您,伯爵先生,有一个自称很重要的证人刚刚到场,我想您不会反对听听他的发言吧。在听过伯爵这一席话之后,我们毫不怀疑,这个证人肯定会证实我们这位同僚的清白。这就是我刚刚收到的关于这个问题的一封信;诸位是希望当众宣读这封信呢,还是决定不予理睬,不去纠缠这件事呢?’

“莫尔塞夫先生脸色苍白,双手**地攥紧那几张纸,弄得纸沙沙作响。

“委员会的回答是宣读那封信,至于伯爵呢,他怔怔的,根本没有意见可发表。

“于是,主席宣读了下面这封信:

主席先生,

本人可向负责调查陆军少将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在伊庇鲁斯和马其顿的表现的委员会提供最为确凿的情况。

“主席稍稍停顿了一下。

“德·莫尔塞夫伯爵的脸色更加惨白,主席用目光征求听众的意见。

“‘继续宣读!’四面八方异口同声地回答。

“主席接着读道:

阿里-帕夏遇难时我在场;我亲眼目睹了他临终前的情景;我知道瓦西利姬和海迪的遭遇;我听从委员会的安排,甚至要求传我出庭作证。此信交到大人手中时,本人就在前厅恭候。

“‘这个证人,或者说这个敌人究竟是谁?’伯爵问道,声音明显地变了调。

“‘我们马上就会知道,先生。’主席回答,‘委员会是否希望听取这位证人的证词?’

“‘对,对!’众人一齐回答。

“主席唤来执达员。

“‘执达员,’主席问道,‘前厅有人等候吗?’

“‘是的,主席先生。’

“‘是个什么人?’

“‘一个女人,由仆人陪同。’

“众人面面相觑。

“‘请这个女人进来。’主席说道。

“五分钟之后,执达员又回到会场。大家的目光都盯住门口,我自己呢,”博尚说道,“我也和大家一样,焦急地等待着。

“一个女人跟在执达员身后,她蒙着一块很大的面纱,把整个身体遮得严严实实。大家从面纱下显示出的身材和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猜出这是一个衣着高雅的年轻女子,仅此而已。

“主席请陌生女人掀开面纱,这时大家才看到她穿的是希腊服装,而且,她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啊!”莫尔塞夫说道,“是她。”

“什么,是她?”

“是她,是海迪。”

“是谁告诉您的?”

“唉!是我猜出来的。不过,请您接着讲吧,博尚。您看,我很平静、很坚强。可是我们也快说到结局了吧。”

“德·莫尔塞夫先生,”博尚接着说,“注视着那个女人,惊异中掺杂着恐惧。对他来说,从这个漂亮女人口中说出的话将关系到他的生死;对于别人来说,这件事如此离奇古怪,德·莫尔塞夫先生的生死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

“主席用手指了指一把椅子,请年轻女子坐下来,但她摇头表示愿意站着。至于伯爵呢,他又坐回到椅子里,很明显,他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他的身子了。

“‘夫人,’主席说道,‘您写信给委员会,表示要提供有关约阿尼纳的情况,您还声称,自己是事件的见证人。’

“‘的确如此。’陌生女子用一种充满动人的忧伤语气说道,声音里带着东方人特有的音色。

“‘不过,’主席说道,‘请允许我提醒您,您当时还太小。’

“‘我当时四岁,但由于这些事对我来说生死攸关,所以每一个细节都留在我的脑海里,每一个变故都铭刻在我的记忆之中。’

“‘可是,这些事对您到底有什么重要性,您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这场灾难会给您留下这么深的记忆?’

“‘因为事关我父亲的生死,’姑娘回答,‘我叫海迪,是约阿尼纳帕夏阿里-台佩莱纳和她的爱妻瓦西利姬的女儿。’

“少女的脸颊泛起既卑谦又自豪的红晕,她那冒火的目光以及她所披露的情况的庄严性,都产生了难以描绘的效果。

“至于伯爵呢,即使一声霹雳在他脚下炸出个万丈深渊,他也不会像现在这么魂飞魄散。

“‘夫人,’主席恭敬地躬一下身,说道,‘请允许我提一个简单的问题,这并不是一个疑问,而是最后一个问题。您能证明您所说的话的真实性吗?’

“‘可以,先生,’海迪说着,从面纱下取出一个绸缎香袋,‘因为我有出生证,是由我父亲亲自书写、主要朝臣签字的证书;除了出生证以外,我还有一份洗礼证书,父亲同意我信仰我母亲的宗教,便由马其顿和伊庇鲁斯的首席大主教在这一证书上加印为证;最后,我还有(这无疑是最为重要的)我本人和我母亲的卖身契,那个法兰克军官在与土耳其苏丹宫廷官员进行的那场无耻的交易中,以一千布尔斯,也就是相当于四十万法郎的代价,把恩主的妻子、女儿作为自己的战利品,卖给了亚美尼亚商人埃尔-科比尔。’

“会场上的人在一种阴郁的寂静中倾听着这些令人发指的罪状,德·莫尔塞夫伯爵听了这段控诉,脸色铁青,两只眼睛血红。

“海迪依然很沉静,不过她的沉静比别人的狂怒更具有威慑力。她把那张用阿拉伯文书写的卖身契递给主席。

“由于事先料到会有阿拉伯文、希腊文或者土耳其文书写的文件,议会准备好了译员,于是,他被传唤上来。有一位在那次著名的埃及战役中学会了阿拉伯语的议员对这种语言很熟悉,他看着写在羊皮纸上的契书,听译员大声翻译着:

在下埃尔-科比尔,系奴隶贩子和陛下后宫宫女输送者,承认收到法兰克人基督山伯爵大人一块吾欲呈送圣皇陛下的祖母绿,价值两千布尔斯,系一个名为海迪的十一岁基督徒女奴的身价,该女奴为已故约阿尼纳帕夏阿里-台佩莱纳总督与爱妃瓦西利姬之女;该女奴于七年前与其母(抵君士坦丁堡后即去世)一起,被曾为阿里-台佩莱纳总督效力的法兰克上校费尔南·蒙德戈卖给在下。

上述交易经皇帝陛下恩准,买价为一千布尔斯。

本契约亦获陛下恩准,于伊斯兰历一二四七年签订于君士坦丁堡。

埃尔-科比尔(签字)

为使本契约具有充分效力,具有可信性与正式性,须加盖玉玺,此事由卖主负责呈报加印。

“卖主签字的旁边,果然有圣皇陛下的玉玺。

“听罢卖身文契,看完皇帝玉玺,会场上鸦雀无声;伯爵身上只剩下一道目光,那道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射到海迪身上,仿佛化作了火与血。

“‘夫人,’主席说道,‘我们能否询问一下基督山伯爵,我想他一定在巴黎,他与您在一起吧?’

“‘先生,’海迪回答道,‘我的再生之父基督山伯爵于三天前去了诺曼底。’

“‘那么,夫人,’主席问道,‘是谁建议您采取这一行动的呢?法庭谨向您表示感谢,而且,鉴于您的出身和所受的苦难,您这样做也是天经地义的。’

“‘先生,’海迪答道,‘是我的尊严和我的悲痛驱使我采取这一行动的。我虽然是个基督徒,却始终不忘为我那显赫的父亲报仇雪恨,但愿上帝能宽恕我!因此,当我踏上法国的土地,并得知叛徒就住在巴黎时,我始终双眼圆睁,始终双耳竖起。我确实在我那位高贵的保护人府上过着隐居生活,但我这样生活,是因为我喜欢惨淡和宁静,这样我才能沉浸在自己的沉思冥想之中。不过,基督山伯爵先生对我充满慈父般的关怀,社交界所发生的一切我都不陌生,只不过我是从远处听到它的动静。我阅读所有的报纸,正如我能欣赏各种画册和各种乐曲一样,就这样,我本人并不介入,却能了解别人的生活,因此得知了议会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和今晚必然要发生的事……于是,我写了那封信。’

“‘这么说,’主席说道,‘基督山伯爵对您的举动毫无影响?’

“‘他对此一无所知,先生,我甚至有个忧虑,就是他得知这件事以后会不赞成。不过,今天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姑娘抬起火一样的炽烈目光仰望着苍天,继续说道,‘因为,我终于有机会为我父亲报仇雪恨了。’

“整个这段时间,伯爵都一言未发。他的同僚们都看着他,大概都很同情他那被一个女人之口毁掉的前程,他心中的痛苦变成了脸上狰狞的表情。

“‘德·莫尔塞夫先生,’主席说道,‘您承认这位夫人是约阿尼纳帕夏阿里-台佩莱纳的女儿吗?’

“‘不承认,’莫尔塞夫吃力地站起身,说道,‘这是我的敌人策划的一个阴谋。’

“海迪本来眼睛一直望着门口,似乎在等什么人,现在猛地转过身来,看到伯爵站在那里,突然发出一声吓人的叫喊。

“‘你不认识我,’她说道,‘幸亏我认识你!你是费尔南·蒙德戈,训练我那高贵父亲的军队的法兰克军官。是你出卖了约阿尼纳城堡!是你被父亲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直接与皇帝进行那场关系到你恩主生死的谈判,你却带回一道假赦免令!是你利用这道假赦免令,骗取了帕夏的戒指,那枚戒指又使你骗取了守卫火药的塞利姆的服从;是你杀死了塞利姆!是你把我和母亲卖给了奴隶贩子埃尔-科比尔!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杀人凶手!你的额上至今还留着你主人的血迹!大家请看。’

“这番话说得那么情真意切,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伯爵的额头,连他自己都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摸前额,仿佛他感到了阿里那热乎乎的鲜血正在流淌。

“‘那么,您肯定德·莫尔塞夫先生与费尔南·蒙德戈军官是同一个人?’

“‘我当然能肯定!’海迪喊道,‘噢!母亲!你曾对我说过:‘你本来是自由的,你曾有一个你热爱的父亲,你本来注定要成为女王!好好看看这个人,是他使你变成了奴隶,是他用长矛挑起你父亲的头颅,是他把我们卖给了奴隶贩子,是他出卖了我们!好好看看他的右手,那上面有一道很大的伤疤,如果你忘记了他的面孔,你可以从这只手上认出他来,奴隶贩子埃尔-科比尔的金币一枚一枚地落进了他这只手里!’我当然能认出他来!噢!现在,看他还敢不敢说他不认识我。’

“这些话句句像尖刀一样刺向莫尔塞夫,每一个字都削掉他一部分毅力,听到最后几句话,他情不自禁地急忙把右手藏在胸口,那上面确实有一道伤疤。他跌坐在椅子里,陷入绝望的深渊之中。

“这情景让在场的人心绪纷乱,就像看到强劲的北风吹得落叶纷飞一样。

“‘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主席说道,‘不要灰心丧气,请回答。法庭也同上帝一样,是绝对公正的,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庭不会不给您自卫的机会,让您任仇人宰割。您是否希望本庭进行新的调查?您是否希望我派两位议员去约阿尼纳走一趟?请说!’

“莫尔塞夫没有回答。

“这时,众人都提心吊胆地面面相觑。大家都了解伯爵那刚烈暴躁的性格,不到山穷水尽,他是不会放弃自卫的,想来这貌似瞌睡的沉默之后,必将是霹雳般的惊醒。

“‘嗯,’主席问道,‘您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伯爵站起身,声音低沉地说道。

“‘那么,’主席说道,‘阿里-台佩莱纳的女儿所说的都是事实了?她确实是一位让罪犯不敢说‘不’字的可怕的证人?您确实犯下了她所指控的桩桩罪行?’

“伯爵向四周看了一眼,那绝望的目光,就是铁石心肠看了也不会不为之动容,却不能感动法官,然后,他抬起眼睛望了望穹顶,但很快又把目光移开,仿佛害怕屋顶会裂开,从而闪现出另一个被称为苍天的法庭,闪现出另一位叫做‘上帝’的法官。

“于是,他猛地用力扯下那件裹得他透不过气来的上衣纽扣,像疯子似的冲出大厅。穹顶下传出他那沉重的脚步声,很快,又传来他乘坐的马车滚滚而去的声音,马蹄声震动了这座佛罗伦萨风格建筑的柱廊。

“‘诸位先生,’待众人安静下来之后,主席说道,‘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所犯的背叛罪、叛国罪和丧失人格罪是否成立?’

“‘成立!’听证会全体成员异口同声地回答。

“海迪在会场一直待到最后。她听完对伯爵的宣判,脸上既没有一丝欢喜,也没有一丝怜悯。

“然后,她用面纱蒙住脸,庄严地向全体议员致敬,用维吉尔描绘过的那种女神的步履走了出去。”

第八十七章 挑衅

“于是,”博尚说道,“我就趁大厅里一片寂静和黑暗的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出去。领我进来的那个执达员在门口等着我。他带我穿过一条条走廊,一直来到一个朝沃日拉尔街开的小门。我怀着悲喜交加的心情出了门,请原谅我这么说,阿尔贝,我为您而悲,为那位替父报仇的姑娘的高尚行为而喜。是的,我敢向您发誓,阿尔贝,不论这种揭露来自何方,我的意思是说它可能来自一个仇人,但这个仇人也只能是天意的代言人而已。”

阿尔贝始终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这时他抬起那张由于羞愧而变得通红的泪流满面的脸,握住博尚的胳膊。

“朋友,”他说道,“我的生命已经结束。现在我只剩下一件事要做,我不是像您那样,说这是天意对我的惩罚,而是要寻找那个怀着仇恨置我于死地的人,而后,当我知道他是谁的时候,我就杀了这个人,或者是他杀了我。因而我把希望寄托在您的友谊上,博尚,如果在您心里,蔑视尚未完全驱走友谊,请您帮助我。”

“蔑视?我的朋友?再说,这场不幸为什么要伤害到您头上?不!感谢上帝!如今已经不是那种父亲犯罪株连儿子的充满偏见的时代了。请回忆一下您的一生吧,阿尔贝;不错,那已经是过去,但请您想一想,有哪一个黎明能像您在东方见过的那么纯洁!不,阿尔贝,请相信我,您年轻,富有,离开法国吧。在这个生活动荡、兴趣多变的巴比伦式的国度里,一切都会被很快忘却,等过上三四年,您娶个俄国公主回来,有谁还会记得昨天发生的事,更何况那是些十六年以前的往事呢?”

“谢谢,亲爱的博尚,谢谢您说这番话的好意,但我不能这样做。我已经对您说过我的意图,现在,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意图两字换成意愿。您能理解,这件事与我息息相关,我不能像您那样看待它。在您看来是天意,在我看来,这来意却不那么圣洁。不瞒您说,我认为这件事与天意无关,而这再好不过,因为我与之打交道的,将不是上帝派来进行赏罚的一位看不见摸不着的使者,而是一个摸得着看得见的活人。噢!我向您发誓,我要把一个月以来所受的折磨与痛苦向他彻底清算。现在,我再说一遍,博尚,我要重返人类的尘世生活中去,如果您真像自己标榜的那样,还是我的朋友,请帮助我找到那只给我带来致命打击的手吧。”

“那好,就这么办!”博尚说道,“既然您执意要我回到现实中来,那我就从命;既然您执意要找到这个仇人,那我就跟您一起去找,而且我一定要找到他,因为能不能找到他,不仅关系到您的名誉,也关系到我的名誉。”

“很好!那么,博尚,您明白,我们必须毫不迟疑地立刻开始调查。对我来说,拖延一分钟就像拖延一生一世一样。告密者尚未受到惩罚,他可能以为自己不会受到惩罚,但我以名誉发誓,如果他真的这样想,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嗯!听我说,莫尔塞夫。”

“啊!博尚,我看得出您知道点什么情况,您看,您又给了我新的生命!”

“我不敢说这就是事实,阿尔贝,但这至少是黑暗中的一线光明。顺着这条光线,说不定我们会找到目标呢。”

“快说吧!您看得出我已经急不可耐了。”

“好吧!我告诉您一件我从约阿尼纳回来时没敢对您说的事。”

“快说吧。”

“事情是这样的,阿尔贝。我很自然地来去该市最大的银行家府上了解情况;我刚一提这件事,还没等我说出令尊的大名,他就说:“‘啊!好吧,我猜到您为什么事而来的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

“‘因为两个星期之前,已经有人问过我这件事了。’

“‘是谁问的?’

“‘巴黎的一位银行家,跟我有业务来往。’

“‘他的名字是……’

“‘当格拉尔先生。’”

“是他!”阿尔贝大声叫道,“不错,正是这个家伙,很久以来对我那可怜的父亲嫉妒得要死,他这个平民百姓不能容忍德·莫尔塞夫伯爵成为法国贵族院议员。喏,还有,他毫无道理地撕毁了婚约。对了,就是这么回事。”

“您去了解一下,阿尔贝(但不要先发火),了解一下,我说了,事情果真如此……”

“哦!是的,事情果真如此!”年轻人喊道,“他就要为我所受的折磨付出代价。”

“您要当心,莫尔塞夫,他已经上了年纪。”

“我会顾及他的年纪,正如他顾及我家的名誉一样。如果他怨恨我的父亲,那他为什么不杀我父亲?哦!不,他不敢面对面地跟一个男子汉交锋!”

“阿尔贝,我并不谴责您,我只想劝阻您。阿尔贝,一定要谨慎从事。”

“哦!不用担心。再说,您要陪我一起去,博尚,郑重的事一定要有证人在场。在今天结束之前,如果当格拉尔先生是罪犯,那么,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真的,博尚,为了我的名誉,我希望能有一个隆重的葬礼。”

“那么好吧,既然下了这样的决心,阿尔贝,就该立即行动才是。您想去找当格拉尔先生吗?那我们就走吧。”

于是,他们让人去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当他们来到银行家府上时,看到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的那辆车和他的仆人停在门口。

“啊!真的!事情这么巧,”阿尔贝语气低沉地说道,“要是当格拉尔先生不愿意跟我决斗,那我就杀了他的女婿。跟卡瓦尔坎蒂先生决斗还是值得的!”

仆人向银行家通报,他一听到阿尔贝的名字,想到前一天所发生的事,便吩咐不见。但已为时过晚,阿尔贝就跟在仆人身后,他听见了银行家的话,就闯了进来,一直来到银行家的书房,博尚紧跟在后面。

“可是,先生!”银行家叫道,“我在自己家里,难道不能想见谁见谁,不想见谁就不见谁吗?我觉得您忘了自己是谁了。”

“没有,先生,”阿尔贝冷冷地说,“在有些情况下,如果您不是懦夫——我就算您不是——对来人就非见不可,至少对某些人是如此,而您此刻正处于这种情况之下。”

“那么,您到底想干什么,先生?”

“我想,”莫尔塞夫说着向前走过来,装作没看见靠在壁炉旁边的卡瓦尔坎蒂,“我想约您在一个无人打扰的僻静处谈十分钟,时间不长。十分钟后,我们两个人当中,将有一个躺在树荫下面。”

当格拉尔脸色苍白,卡瓦尔坎蒂动了一下。阿尔贝朝他转过身来。

“哦!天哪!”他说道,“您要愿意来就来好了,伯爵先生,您有这个权利,您基本上是这个家的一个成员了,关于这次约会,他能找到多少人来陪同我都接受。”

卡瓦尔坎蒂怔怔地看着当格拉尔,银行家鼓足勇气站了起来,从两个年轻人中间走过去。阿尔贝对安德烈亚的攻击使他的处境有所改变,他希望阿尔贝的来访另有缘由,不是他开始估计的那样。

“啊哈!先生,”他对阿尔贝说道,“如果您今天是来向这位先生找碴,因为我选择了他而没有选择您,那我警告您,我要向检察官进行起诉。”

“您错了,先生,”莫尔塞夫脸上带着阴郁的微笑说道,“我今天根本不是来谈婚事的,我之所以冲卡瓦尔坎蒂先生说话,是因为我觉得他刚才有意介入我们之间的争论。不过,您说得也对,我今天是想跟所有的人找碴,但您放心好了,当格拉尔先生,您有优先权。”

“先生,”当格拉尔回答,因为恼怒和恐惧而脸色苍白,“我先警告您,如果我倒霉在路上遇到一条疯狗,我就会杀死它,这样做不但不算犯罪,而且会造福于社会。因此,如果您是一条疯狗,并且想咬我,我就毫不留情地杀了您。怎么?您父亲丢了脸,这难道怪得着我吗?”

“对,浑蛋!”莫尔塞夫喊道,“就怪你!”

当格拉尔吓得倒退了一步。“我?怪我!”他说道,“您这是疯了!难道我了解希腊历史吗,我?难道我在这些国家旅行过吗?难道是我让您父亲出卖约阿尼纳城堡的吗?是我让他背叛……”

“住口!”阿尔贝语气低沉地说,“不,直接制造这场灾难的不是您,但是,阴险地煽动起这场灾难的却是您。”

“我?”

“对,您!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可是,我觉得报纸已经告诉您了,当然是从约阿尼纳来的呗!”

“是谁给约阿尼纳写的信?”

“给约阿尼纳写信?”

“对,是谁写信打听我父亲的情况的?”

“我觉得每个人都可能给约阿尼纳写信。”

“但只有一个人写了信。”

“只有一个人?”

“对!而这个人就是您。”

“我当然写了。我觉得,当一个人要把女儿嫁给一个年轻人时,他有权利了解这个年轻人的家庭状况,这不仅是一种权利,而且是一种义务。”

“您写了这封信,先生,”阿尔贝说道,“并且很清楚将会得到怎样的回答。”

“我?啊!我向您发誓,”当格拉尔大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信任和安全感,这当然不是来自他的恐惧,而是出自他内心深处对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某种关心,“我向您发誓,我自己绝不会想到要给约阿尼纳写信。我怎么会知道阿里-帕夏的祸殃呢?”

“那么,是有人怂恿您写这封信了?”

“那当然。”

“有人怂恿您了?”

“是的。”

“那是谁?……把话说完……快说……”

“真是的!那再简单不过了。我谈到您父亲的过去,说到他的财产来路不明。那人就问我,您父亲是在哪里发的这笔财。我回答说:在希腊。他就说:那好办!给约阿尼纳写封信就行了。”

“那么,是谁给您出的这个主意?”

“真是的!您的朋友基督山伯爵啊。”

“基督山伯爵让您写信给约阿尼纳?”

“是啊,我就写了。您想看看回信吗?我这就拿给您看。”

阿尔贝和博尚面面相觑。

“先生,”博尚说道,他还始终没有开口,“我觉得您这是在指控伯爵,然而,他此刻不在巴黎,不能为自己辩解。”

“我不指控任何人,先生,”当格拉尔说道,“我是在陈述事实,我可以当着基督山伯爵的面重复我刚才对你们说过的话。”

“伯爵知道回信的内容吗?”

“我把回信给他看过。”

“他知道我父亲的洗礼名字叫费尔南,我家姓蒙德戈吗?”

“知道,我早就告诉过他了。再说,我在这件事上所做的一切,换了谁都会做,说不定只会比我做得更多。在我收到这封回信的第二天,令尊在基督山先生的怂恿下,来我家正式为您向我女儿求婚,正如所有想了结这种关系的人都会做的那样,我拒绝了,不错,我是断然拒绝的,但我未作任何解释,没有大吵大闹。说实在的,我为什么要闹得满城风雨呢?德·莫尔塞夫先生的名誉与我何干?这既不能让股市行情上涨,也不能让它下跌。”

阿尔贝感到自己的脸又红了。毫无疑问,当格拉尔在用卑鄙的手段进行自卫,但他那泰然自若的神态,说明他所说的即使不全是实情,至少部分是实情,当然,他说实话不是出于良心,而是由于害怕。再说,莫尔塞夫要知道的是什么呢?他并不想知道当格拉尔和基督山到底谁的罪过更大,他要找的是一个能对他所受的侮辱承担责任的人,不管这种侮辱是轻是重;他要找的是一个能跟他决斗的人,而当格拉尔显然不敢决斗。

而且,那些被遗忘或者被忽视的事,现在又都一桩桩、一件件地出现在他眼前,闪现在他的记忆之中。基督山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因为他买了阿里-帕夏的女儿,他明明知道这一切,却怂恿当格拉尔给约阿尼纳写信。他得知回信内容之后,又满足了阿尔贝想被介绍给海迪的愿望,来到她面前之后,他又让话题落到阿里之死上,并没有反对海迪叙述这件事(但他肯定用那几句希腊语告诉姑娘,不要让莫尔塞夫听出那是他的父亲来);再说,他不是请莫尔塞夫不要在海迪面前说出他父亲的名字吗?最后,他知道那件丑闻即将爆发,便把阿尔贝带到诺曼底去。毋庸置疑,这一切都是精心策划过的,毫无疑问,基督山跟他父亲的仇人互相勾结。

阿尔贝把博尚拉到角落里,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了他。

“您说得对,”博尚说道,“在这件事上,当格拉尔先生所做的只是些粗鲁的和具体的事,您倒是应当向基督山先生问个究竟。”

阿尔贝转过身来。“先生,”他对当格拉尔说道,“我现在告辞,但您明白,我们之间的事没完。我还要弄清您的指控是否属实,我这就去基督山伯爵先生府上证实。”

说完,他向银行家躬身告辞,没有理睬卡瓦尔坎蒂,与博尚一起走了出去。

当格拉尔把他们一直送到门口,分手前,又再次向阿尔贝表示,他与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之间绝无任何个人恩怨。

第八十八章 侮辱

出了银行家的大门,博尚拦住莫尔塞夫。

“听我说,”他说道,“我刚才在当格拉尔先生家里已经对您说过,您应当向基督山先生问个究竟,是吗?”

“是的,我们现在就去他那里。”

“请等一下,莫尔塞夫。在去伯爵府上之前,请您好好考虑一下。”

“您想让我考虑什么?”

“考虑这一举动的严重性。”

“难道这比去当格拉尔先生家更严重吗?”

“是的。当格拉尔先生是个一心想赚钱的人,而您很清楚,做金钱生意的人不会轻易跟人决斗,因为他们知道这需要多大的本钱。另外一位则相反,是个绅士,至少表面上如此。难道您就不怕这位外表是绅士的人,实际上是一个刺客吗?”

“我只怕一件事,就是遇到一个不敢决斗的人。”

“哦!这一点您可以放心,”博尚说道,“这一位肯定会接受挑战。我甚至担心一件事,就是他武艺太高,您要当心啊!”

“朋友,”莫尔塞夫微笑着说道,“我正求之不得呢;能够为父亲而死,是最令人欣慰的结局,这将能拯救我们大家。”

“您的母亲会悲痛死的!”

“可怜的母亲,”阿尔贝用手捂住眼睛说道,“这一点我很清楚;但与其死于耻辱,莫如死于悲伤。”

“您的决心已定,阿尔贝?”

“是的。”

“那就去吧!不过,您认为我们能找到他吗?”

“他应当在我之后几小时起程,现在肯定已经回来了。”

他们上了车,吩咐拉到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博尚想一个人下车,但是阿尔贝指出,这件事非同寻常,他可以不以决斗者身份出现。

年轻人这番举动动机十分神圣,博尚只能服从他的意愿;于是,他对莫尔塞夫让步,自己跟在他后面。

阿尔贝三步两步就从门房走到台阶前。接待他的是巴蒂斯坦。

伯爵确实刚刚回来,不过他正在洗澡,吩咐不见任何客人。

“那洗完澡之后呢?”莫尔塞夫问道。

“先生将用晚饭。”

“晚饭之后呢?”

“先生要睡一小时。”

“然后呢?”

“然后,他将去歌剧院。”

“您能肯定吗?”阿尔贝问道。

“完全肯定。先生吩咐八点整为他备好马车。”

“好极了,”阿尔贝说道,“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些。”

然后,他转向博尚:“您要是有事,博尚,就赶快去办;如果您今晚有约,请改到明天。您知道,我需要您陪我去歌剧院。如果可能,请把夏托-勒诺也带来。”

博尚趁此机会暂时离开阿尔贝,答应八点一刻回来接他。

回到家以后,阿尔贝通知弗朗兹,希望当晚在歌剧院见到他们。然后,他去看母亲,自从前一天出事以后,她一直闭门不出,也不让任何人进来。他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因为这种当众受辱而痛不欲生。

阿尔贝的到来,在梅尔塞黛丝身上产生了我们可以预料的效果,她紧握着儿子的手,哭了起来。不过,泪水反倒使她心里好受一些。

阿尔贝默默地在母亲身边站了一会儿。从他那苍白的面容和紧锁的双眉可以看出,他心中复仇的决心慢慢减弱了。

“母亲,”阿尔贝问道,“您知道德·莫尔塞夫先生有什么仇人吗?”

梅尔塞黛丝听了不禁一抖;她注意到年轻人没有说,我父亲。

“我的朋友,”她说道,“处在伯爵这样地位的人,会有很多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仇人的。再说,这您也知道,自己知道的仇人不是最可怕的。”

“是的,这我知道,所以我才把希望寄托在您的敏锐上。母亲,您是一位非凡的女人,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

“您为什么对我说这个?”

“因为您大概注意到,我们举行舞会的那一天,基督山先生不肯吃我们家的任何东西。”

梅尔塞黛丝颤抖地用发烫的胳膊撑起身子。

“基督山先生!”她大声说道,“这跟您提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您知道,母亲,基督山先生基本上是个东方人,东方人为了保留复仇的自由,在仇人家里不吃一口东西,不喝一滴水。”

“您说基督山先生是咱们的仇人,阿尔贝?”梅尔塞黛丝又说,脸色变得比被单还要苍白,“谁跟您这么说的?为什么?您疯了,阿尔贝。基督山先生对我们一向彬彬有礼。基督山先生救过您的性命,是您亲自把他介绍给我们的。哦!我求求您了,儿子,如果您脑子里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请您立刻把它赶走。如果说我需要劝告您什么,或者说要请求您的,那就是您要同他好好相处。”

“母亲,”年轻人目光阴沉地回答,“您不让我招惹这个人自有您的道理。”

“我?”梅尔塞黛丝大声说道,脸忽地变得通红,就像刚才一下子变白一样,但几乎又立刻变得更加惨白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而这个道理,”阿尔贝又说道,“就是不让这个人伤害我们,是吗?”

梅尔塞黛丝浑身一颤,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儿子。

“您跟我说话的语气很怪,”她对阿尔贝说道,“我觉得您对他还怀有很深的成见。伯爵到底怎么您了?三天以前,您还跟他一起到诺曼底;三天以前,我还把他,您也把他视为您最要好的朋友。”

阿尔贝的脸上掠过一丝讥讽的微笑。梅尔塞黛丝看到了这微笑,并以做女人和做母亲的双重敏感猜到了一切。但她很谨慎,也很坚强,掩饰了自己的慌乱和担忧。

阿尔贝也没有再接着说下去。过了一会儿,伯爵夫人又开口说道:“您刚才问我身体如何,我坦率地回答,朋友,我觉得不太舒服。您应当留在这里,阿尔贝,您来陪陪我,我不想孤单单地一个人待在这里。”

“母亲,”年轻人回答,“如果不是有要事在身,不得不整个晚上都离开您,我一定从命,而且,您知道我会多么高兴跟您在一起。”

“啊!好吧,”梅尔塞黛丝叹口气答道,“去吧,阿尔贝,我不想让您成为孝心的奴隶。”

阿尔贝装作没有听见这话,向母亲敬了个礼,就走了出去。

年轻人刚关上房门,梅尔塞黛丝就唤来一个心腹仆人,吩咐他晚上要跟踪阿尔贝,并随时回来向她禀报。然后,她摇铃叫来贴身女仆,尽管身体非常虚弱,还是穿好衣服,准备好应付一切情况。

交给仆人的任务不难完成。阿尔贝回到自己房里,很讲究地穿戴起来。八点差十分时,博尚到了,他见过夏托-勒诺,后者答应启幕前到达剧场。

两人一起坐进阿尔贝的马车,阿尔贝没有隐匿自己行踪的理由,因此大声说道:“去歌剧院!”

他过于着急,还没有启幕就进了剧场。夏托-勒诺已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博尚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所以,阿尔贝无须向他作任何解释。儿子为父亲报仇,天经地义,所以夏托-勒诺也不想劝解,只是再次重申自己听从他的调遣。

德布雷还没到,不过,阿尔贝知道他不会轻易错过歌剧院的一场演出。阿尔贝在剧场里逛来逛去,直到启幕。他期望能在走廊里或者楼梯上碰到基督山。铃声把他唤回到自己的座位,于是,他在夏托-勒诺与博尚之间落座。

但他的目光一直紧盯着那个位于两个柱子之间的包厢,整个第一幕其间,那个包厢的门始终紧闭着。

终于,正当阿尔贝第一百次地看表时,第二幕刚刚开始,那个包厢的门开了,身着黑装的基督山走了进来,靠在栏杆上向大厅里张望,莫雷尔跟在他身后,也用目光搜寻着妹妹和妹夫。他在第二排的一个包厢里找到了他们,朝他们点头示意。

伯爵环顾大厅,发现一张苍白的面孔和一双闪光的眼睛好像特别吸引他的注意;他认出那是阿尔贝,但那张脸上的激动表情告诫他最好不要去注意他。他不露声色地坐了下来,从套子里取出望远镜,向另外一边看去。

伯爵虽然装作不注意阿尔贝,却始终在窥视着他,当第二幕演完,大幕落下时,他那准确无误的目光看到那个年轻人在两个朋友的陪同下离开了前厅。接着,那同一张面孔在对面包厢的玻璃窗后面闪过。当自己的包厢门上响起钥匙的转动声时,伯爵预感到一场风暴就要来临,虽然他此刻正面带微笑同莫雷尔谈话,但心里明白该怎么办,并做好了一切准备。

门开了。直到这时,基督山才转过身来,看到脸色铁青、浑身颤抖的阿尔贝,身后是博尚和夏托-勒诺。

“嘿!”他脸上带着有别于社交场上的那种庸俗客套的彬彬有礼和亲切,大声说道,“我的骑士到达目的地了!晚上好,莫尔塞夫先生。”

在这个有着异乎寻常的克制力的人的脸上,流露着极为友好的表情。

这时,莫雷尔才想起子爵寄给他的那封信,子爵在信上未作任何说明,只请他来歌剧院,他明白将要有可怕的事发生了。

“我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说些虚伪的客套话,或者表示什么骗人的友谊,”年轻人说道,“我们是来要求您作出解释的,伯爵先生。”

年轻人那颤抖的声音很吃力地穿过咬紧的牙关。

“在歌剧院进行解释?”伯爵说道,语气如此平静,目光如此深邃,让人从这两个特点看出,他是一个永远对自己充满自信的人,“我虽然对巴黎人的风俗不甚了解,先生,但我觉得不该在这里要求别人作解释。”

“可是,”阿尔贝说道,“如果有人躲躲藏藏,如果他们借口洗澡、吃饭或者睡觉而拒绝与人见面,那就只好在能遇到他们的地方同他们讲话。”

“我这人不难找,”基督山说道,“因为昨天,先生,如果我没记错,您还在我家里呢。”

“昨天,先生,”年轻人说道,他的表情慌乱起来,“我是在您家里,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您是个什么人。”

阿尔贝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提高声调,好让邻近包厢里的人和从走廊经过的人都能听到。果然,旁边包厢里的人都转过身来,走廊里的人听到争吵声,也在博尚和夏托-勒诺身后停下脚步。

“您这是怎么回事,先生!”基督山不动声色地说道,“我觉得您的神志不大清醒。”

“为了能识破您的阴险狡诈,先生,为了能让您明白我要为此报仇,我的神志将永远清醒。”阿尔贝气愤地说道。

“先生,我一点也听不懂您的话,”基督山说道,“即使我能听懂,您说话的声音也太响了一点儿。我是在自己的包厢里,先生,只有我才有权说话的声音比别人的声音大。请您出去,先生!”说着,基督山用一种优雅的手势向阿尔贝指了指门。

“啊!我会让您从自己的包厢里走出去的!”阿尔贝说着,用一双**的手揉搓着一只手套,伯爵全都看在眼里。

“好吧,好吧。”基督山冷冷地说,“您这是在向我找碴,先生,我看出来了。不过,我要奉劝您一句,子爵,请您好好记住,大吵大闹地进行挑衅可不是好习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听到您的声音的,德·莫尔塞夫先生。”

听到这个姓氏,立刻响起一阵惊讶的窃窃私语声,像一阵颤动掠过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场争吵的人群。自从前一天起,莫尔塞夫这个名字就已经挂在所有人的嘴上了。

阿尔贝头一个听懂了这个影射,并且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一影射的含义。他举起手,准备把手套扔到伯爵脸上,但莫雷尔抓住他的手腕,博尚和夏托-勒诺怕事态超过挑战的限度,也从后面拉住他。

基督山没站起来,只是从椅子上朝前欠了欠身子,伸出手,从年轻人那**的手中夺过被汗水浸湿的揉成一团的手套。

“先生,”他用一种令人生畏的声音说道,“我就当您的手套扔出来了,我会把它扔到一颗子弹旁边还给您。现在,请从我这里出去,否则,我就叫我的仆人把您轰出去了。”

阿尔贝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两眼充血,向后退了两步。莫雷尔趁机把门关上。

基督山拿起他的望远镜,又开始四处观望起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这个人的心像铁一样的硬,脸像石头一样的冷。

莫雷尔凑到他耳边。

“您怎么他了?”他问道。

“我?没怎么他啊,至少没对他本人怎么着。”基督山说道。

“可这场莫名其妙的争吵总该有个缘由吧?”

“是莫尔塞夫伯爵先生的丑事弄得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心情烦躁。”

“您在里面起了什么作用?”

“议会是从海迪那里得知他父亲背叛的丑事的。”

“的确,”莫雷尔说道,“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我不敢相信,我看见过跟您一起进入这间包厢看戏的那个女奴,竟然是阿里-帕夏的女儿。”

“可是,这是事实。”

“哦!上帝!”莫雷尔说道,“那我就全明白了,这场争吵是有预谋的。”

“此话怎讲?”

“是的,阿尔贝给我写信,让我今晚来歌剧院,他是想让我成为他对您的侮辱的见证人。”

“大概是吧。”基督山用他那雷打不动的平静语气说道。

“您打算把他怎么办?”

“把谁?”

“阿尔贝啊。”

“阿尔贝?”基督山用同样的语气继续说道,“我把他怎么办,马克西米里安?我将于明天上午十点以前把他杀死,这事就像您正待在这里,我正握住您的手一样确凿无疑。我就想把他这么办。”

莫雷尔也握住基督山的手,一接触到他那只冰冷的毫不抖动的手,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啊!伯爵,”他说,“他父亲是那么爱他!”

“不要对我说这种话!”基督山大声说道,仿佛头一次怒火中烧似的,“我要让他吃点苦头!”

莫雷尔吓坏了,把伯爵的手松开。“伯爵!伯爵!”他说道。

“亲爱的马克西米里安,”伯爵打断他的话,说道,“听听迪普雷这一句唱得多动听啊:

啊,玛蒂尔德!我心中的偶像。

“喏,在那不勒斯还是我头一个认出了迪普雷,并且头一个为他鼓掌叫好的呢。唱得好!真好!”

莫雷尔明白他不便再说什么,只好等着。

阿尔贝争吵结束时拉开的大幕又很快落下来了。这时有人敲门。

“请进。”基督山说道,声音里没有丝毫的不安。

博尚出现在门口。

“晚安,博尚先生,”基督山说道,就像是晚上头一次看到记者似的,“请坐。”

博尚躬身致意,走进来,坐下。“先生,”他对基督山说道,“正如您看到的那样,我刚才陪德·莫尔塞夫先生来过。”

“这就是说,”基督山笑着说,“你们大概刚刚共进晚餐。我看到您比他审慎,心里很高兴,博尚先生。”

“先生,”博尚说道,“我承认,阿尔贝不该那么冲动,我以个人的名义前来向您表示歉意。现在我已经道歉,您当然也明白,这是我本人的歉意。伯爵先生,我要对您说,我认为您是一位堂堂正正的绅士,不会拒绝我的要求,我想请您对您与约阿尼纳的关系作些解释,然后,我还想说几句关于这位希腊姑娘的话。”

基督山用嘴唇和眼睛示意对方打住。“得!”他又笑着说,“这一下我的全部希望都落空了。”

“此话怎讲?”博尚问道。

“您一定迫不及待地想给我制造一个怪诞的名声。照您看来,我是一个莱拉,是个曼弗雷德,是个鲁思文式的人物;然后,等到大家都把我看做一个行为乖张的怪人时,您又对您制造的这个怪诞的典型充满了爱,再竭力把我变成一个庸人。您希望我是一个俗不可耐的芸芸众生,最后,您就来找我进行解释了。得了吧!博尚先生,别逗我了。”

“不过,”博尚语气高傲地说,“有时一个人的良知会驱使他……”

“博尚先生,”怪人打断他的话,说道,“能够驱使基督山伯爵先生行事的,只有基督山伯爵先生本人。所以,关于这一点,请您就不必多说了。我一向我行我素,博尚先生,而且,请相信我的话,我总是做得很好。”

“先生,”年轻人回答,“您不能对正直人这么无礼,人的信誉应当有所保障。”

“先生,我本人就是活生生的保障,”基督山回答,表情平静,但目光咄咄逼人,“我们两人都想抛洒自己血管中流淌的鲜血,这就是我们相互的保障。请把这个答复带给子爵,告诉他,我会在明天上午十点以前看到他的血是什么颜色。”

“这么说,”博尚说道,“我只好明确决斗事宜了。”

“这对我本来是无所谓的事,先生,”基督山说道,“实在不必为这点小事来影响我看戏。在法国,人们用剑或者手枪决斗;在殖民地,是用马枪;在阿拉伯国家则用匕首。请转告您的委托人,尽管我是被侮辱者,但我要一怪到底,所以,让他选择武器,我会接受他的选择,不会争辩,也不会反驳,什么我都接受,您听清楚了吗?即使抓阄也可以,尽管这样做很愚蠢。不过,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我永远胜券在握。”

“胜券在握!”博尚重复着,惊慌地望着伯爵。

“那当然,”基督山轻轻地耸耸肩,说道,“否则我就不会跟德·莫尔塞夫子爵决斗了。我一定会杀死他,理当如此,也必然如此。只不过,请在今天晚上到我家通知一下所用武器和决斗时间,我不喜欢让别人等我。”

“用手枪决斗,明天早晨八点,在万森森林。”博尚回答,有些不知所措,搞不清对手究竟是个傲慢的牛皮大王呢,还是一个不凡的超人。

“好吧,先生。”基督山说道,“现在一切都解决了,请您让我听歌剧吧,告诉您的朋友阿尔贝,今晚不要再回来找我,他那种浅薄的粗暴只能伤害他自己。让他回家好好睡觉吧。”

博尚惊诧地退了出去。

“现在,”基督山转身对莫雷尔说道,“我可以指望请您当我的证人吧?”

“那当然,”莫雷尔回答,“我听您的吩咐,伯爵。不过……”

“什么?”

“有一点很重要,伯爵,就是我必须知道真正的原因……”

“就是说,您拒绝我?”

“不是。”

“真正的原因,莫雷尔?”伯爵说道,“连这个年轻人自己也不知道,他在盲目行事。真正的原因,只有我和上帝知道。不过我可以用名誉担保,莫雷尔,那就是,知道真正原因的上帝是站在我们一边的。”

“这就够了,伯爵。”莫雷尔说道,“谁是您的第二个证人?”

“除了您,莫雷尔,和您的妹夫埃马努埃尔之外,我在巴黎不认识别的值得我如此信任的人。您认为埃马努埃尔会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我可以为他向您担保,就像我为自己担保一样,伯爵。”

“好!这些对我足够了。明天早晨七点钟到我家,可以吗?”

“我们一定到。”

“嘘!开幕了,快听吧。我听这部歌剧总喜欢一个音符也不漏掉;《威廉-退尔》这部歌剧的音乐实在太美了!”

第八十九章 夜

按照习惯,基督山先生一直等到迪普雷唱完了那句著名的“跟我来!”之后,才站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门口,莫雷尔与他告别,再次保证将与埃马努埃尔于次日早晨七时准时到他府上。然后,伯爵登上自己的马车,依然满脸沉静和微笑。五分钟之后,他回到自己家里。这时,除非不了解伯爵的人才会弄错他进门后对阿里说话时的表情:“阿里,把象牙柄的手枪给我拿来!”

阿里把枪匣拿给主人,后者开始仔细地察看那些武器,对一个将把自己的性命交给这堆铁和铅的人来说,这种细心也很自然。这是基督山请人特制的专门在房间里打靶用的手枪。只要轻轻一按扳机,子弹就会悄然无声地飞出枪膛,用打靶术语来说,隔壁房间里的人根本想不到伯爵正在练手艺。

他正握住手枪,在一块当靶子用的铁板上寻找瞄准点时,书房的门开了,巴蒂斯坦走了进来。

伯爵还没来得及开口,就透过打开的房门,看到一个蒙面纱的女人站在隔壁房间的阴影里,是跟在巴蒂斯坦身后进来的。她注意到伯爵手中拿着手枪,看到桌子上放着两只剑,就冲了过来。

巴蒂斯坦用目光请示主人。伯爵向他使了个眼神,巴蒂斯坦便退了出去,随手关上房门。

“请问您是哪一位,夫人?”伯爵问那个蒙面纱的女人。

陌生女人环顾了一下四周,以确认屋里再无别人,然后,深深地躬下身子,仿佛要跪下似的,双手合十,用绝望的语调说道:“埃德蒙,您不会杀死我儿子吧!”

伯爵向后退了一步,轻轻叫了一声,手中的枪掉到地上。

“您在说谁的名字,德·莫尔塞夫夫人?”他说道。

“您的名字!”她大声说道,同时揭开面纱,“您的名字,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忘掉,埃德蒙,现在来看您的不是德·莫尔塞夫夫人,而是梅尔塞黛丝。”

“梅尔塞黛丝已经死了,夫人,”基督山说道,“我不认识其他叫这个名字的人。”

“梅尔塞黛丝还活着,先生,梅尔塞黛丝还记得,因为只有她刚一见到您,甚至还没见到您,只听到您的声音就认出了您,埃德蒙。从那时起,她就一步一步地紧紧地跟随着您,她监视着您,她对您充满了恐惧,她无须寻找,就知道德·莫尔塞夫先生所受到的沉重打击来自何方。”

“您是想说费尔南吧,夫人,”基督山说道,语气里带着苦涩的讥讽,“既然我们在回忆我们昔日的名字,那我们就把它们全部端出来吧。”

基督山在说费尔南的名字时,脸上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梅尔塞黛丝感到一阵恐怖的战栗传遍全身。

“您看,埃德蒙,我没有弄错吧!”梅尔塞黛丝大声说道,“而且,我有理由对您说,请对我的儿子手下留情!”

“谁告诉您说我恨您的儿子呢,夫人?”

“谁也没告诉我,上帝!不过一个母亲有特异功能。我全猜到了,我今晚跟着他去了歌剧院,躲在楼下的一个包厢里,看到了一切。”

“既然您看到了一切,夫人,那么您一定看到费尔南的儿子当众侮辱了我。”基督山用令人恐惧的平静语气说道。

“哦!发发慈悲吧!”

“您看见了,”伯爵继续说道,“如果不是我的一位朋友莫雷尔先生拉住了他的手,他就会把手套扔到我的脸上。”

“请听我说。我儿子也猜出是您,他认为是您使他父亲遭到了这些不幸。”

“夫人,”基督山说道,“您搞错了。这不是不幸,这是报应。不是我打击德·莫尔塞夫先生,这是天意在惩罚他。”

“您为什么要取代上苍呢?”梅尔塞黛丝大声说道,“上帝已经忘掉的事,您为什么非要想起来不可呢?约阿尼纳和它的总督跟您有什么关系?费尔南·蒙德戈背叛阿里-台佩莱纳与您有什么相干?”

“所以嘛,夫人,”基督山回答,“这一切都是法兰克上尉与瓦西利姬的女儿之间的事。您说得很对,这跟我无关,如果说我发誓要报仇雪恨,那我既不是向法兰克上尉报仇,也不是向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雪恨;我要报复的是那个加泰罗尼亚女人梅尔塞黛丝的丈夫,渔夫费尔南。”

“啊!先生!”伯爵夫人大声说道,“您对命运让我犯下的这桩过错居然会如此严厉地报复吗!因为有罪的是我,埃德蒙,如果您要报复,那就该找我报复,是我无力忍受您的远去和我的孤独啊。”

“可是,”基督山大声喊道,“我为什么会远去?您又为什么会孤独呢?”

“因为他们逮捕了您,埃德蒙,因为您成了囚徒。”

“我为什么会被捕,为什么成为囚徒?”

“我不知道。”梅尔塞黛丝说。

“是的,您不知道,夫人,至少我希望如此。好吧!让我来告诉您。我被逮捕,成为囚徒,那是因为,在我将与您成婚的前一天,在雷瑟夫酒馆的凉棚下,一个叫当格拉尔的人写了一封信,由渔夫费尔南送到邮局寄了出去。”

说着,基督山走到写字台前,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张变了颜色的纸,上面的墨迹也变成铁锈色。他把纸放到梅尔塞黛丝眼前。

那是当格拉尔写给检察官的信,那天,基督山伯爵化装成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代理人,给了德·鲍维尔先生二十万法郎,从埃德蒙·当泰斯的档案里取出来的。

梅尔塞黛丝不胜惊恐地读着下面这几行字:

检察官先生:诚恳地请求您接受一个王朝与教会的拥戴者的禀告:“法老”号货轮大副埃德蒙·当泰斯,今从士迈那经那不勒斯和费拉若港返回本埠,该大副奉穆拉之命,将一信转交阴谋篡位者,又受篡位者之托,将一信转交巴黎波拿巴党人委员会。

犯罪证据可在逮捕他时获取,此信如不在罪犯身上,便在其父家中或者“法老”号货舱中。

“哦!上帝!”梅尔塞黛丝用手摸着被汗水浸湿的额头说道,“这封信……”

“是我用二十万法郎买来的,夫人。”基督山说道,“但这价钱不贵,因为它今天可以在您面前证明我的清白。”

“这封信的后果如何?”

“您知道的后果,夫人,就是我的被捕,但是您不知道的,是我的被捕持续了多少时间。您不知道的,是我在离您近在咫尺的地方,在伊夫堡的一间地牢里度过了十四个年头。您不知道的是在这漫长的十四年当中,每一天我都在心里重复着从第一天起就立下的复仇誓言,但我不知道您已经嫁给了陷害我的费尔南,也不知道我的父亲已经被活活地饿死!”

“公正的上帝啊!”梅尔塞黛丝身子踉踉跄跄地喊道。

“在我被关了十四年从监狱里出来以后,我知道了这些,于是,我发誓,要为活着的梅尔塞黛丝和死去的父亲向费尔南报仇……而我现在正在报仇。”

“您能肯定是可怜的费尔南干的吗?”

“我可以用我的灵魂发誓,夫人。他干了我所说的这些事,他还有比这更无耻的行径,身为法国人,却投靠英国人;出生在西班牙,却与西班牙人打仗;受雇于阿里,却背叛、杀害了阿里。与这诸多丑事相比,您刚才读的那封信又算得了什么呢?那只不过是情人的一个阴谋,嫁给他的女人完全能够原谅他,我承认这一点,也能理解,但那个本应当娶这个女子为妻的情人不能原谅。嗯!法国人没有惩罚这个叛徒,西班牙人没有枪毙这个叛徒,躺在九泉之下的阿里让叛徒逃之夭夭;但我这个遭到背叛、谋杀并被葬入一座坟墓里的人靠上天的恩宠,走出了坟墓,为了报答上帝之恩,我理当报仇,他为此派我来到这里,我就来了。”

可怜的女人用手抱住头,她两腿发软,跪到地上。

“宽恕吧,埃德蒙,”她说道,“看在依然爱着您的我的面上,宽恕吧!”

做妻子的尊严战胜了情人和母亲的激情。她的头低得几乎触到地面。

伯爵冲过去,把她扶起来。她坐到一把扶手椅里,这时,她透过泪水,看着基督山那张苍白的脸,那张交织着痛苦与仇恨表情的面孔依然十分可怕。

“让我把这个该死的家族斩草除根吧!”他喃喃自语道,“上帝让我复活就是为了惩罚他,如今要我违背上帝的意旨!这不可能,夫人,不可能!”

“埃德蒙,”可怜的母亲说道,她在竭尽全力,“上帝!我叫您埃德蒙,您为什么不叫我梅尔塞黛丝呢?”

“梅尔塞黛丝,”基督山重复着,“梅尔塞黛丝!哦!是的,您说得对,这名字叫起来依然让我感到很温馨,这么长时间以来,这名字还是头一次如此清晰地从我嘴里叫出来。哦!梅尔塞黛丝,您的名字,我曾用凄凉的叹息、痛苦的呻吟和绝望的喘息呼唤过它;当我蜷缩在地牢的草垫子上冻得瑟瑟发抖时呼唤过它;当我在酷暑的热浪中躺在石板地上翻来覆去时呼唤过它。梅尔塞黛丝,我必须复仇,因为我受了十四年的煎熬啊,我痛哭、诅咒了十四个年头。现在,我要对您说,梅尔塞黛丝,我必须复仇!”

伯爵担心自己会被这个曾深深地爱过的女人的乞求所打动,竭力呼唤着回忆来支撑着自己的仇恨。

“复仇吧,埃德蒙!”可怜的母亲喊道,“可是您应当向罪人复仇;向他复仇,向我复仇,却不该向我的儿子复仇啊!”

“《圣经》里说,”基督山回答,“‘父辈作的孽要报应到第三代第四代子孙身上。’既然上帝这样教导他的信徒,我为什么应当比上帝还要仁慈呢?”

“因为上帝有无限的时间和永恒,而凡人不具有这两样东西。”

基督山发出一声叹息,听起来更像一声凄厉的长啸。他用手揪住自己那满头浓发。

“埃德蒙,”梅尔塞黛丝向伯爵伸出双手,继续说道,“埃德蒙,自从我认识您以来,我始终非常崇拜您的名字,一直珍藏着对您的回忆。埃德蒙,我的朋友,请不要逼我把这个时刻映照在我心灵的这面镜子中崇高而又纯洁的形象涂上一层阴影吧。埃德蒙,您不知道,无论在我强烈希望您活着的时候,还是在我以为您已经死去以后,是的……以为您已经死了,唉!我曾多少次为您向上帝祈祷。我以为您的遗体被埋葬在某个阴森的古堡里;以为您的遗体被抛进某个无底深渊,因为狱卒总是把死去的囚犯葬入海底,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除了祈祷和哭泣,我又能为您做什么呢?请听我说,整整十年我每夜都做同一个梦。梦里说您想逃跑,您钻进一个死人的裹尸袋,于是别人把这具活尸从伊夫堡上面扔了下去;只有您掉到岩石上发出的凄惨的吼叫声才让那些埋葬死人的人们明白,是活人顶替了死者,这时他们也就成了杀死您的刽子手。哦!埃德蒙,我用我为之请求宽恕的儿子的性命发誓,埃德蒙,整整十年啊,我每天夜里都看到有人站在一块岩石上面摇晃着一件看不清形状也认不清是什么的东西;整整十年,我每夜都被一声惨叫惊醒,醒来时总是浑身颤抖、手足冰冷。我也一样,埃德蒙,哦!请相信我,尽管我有罪,哦!但我也一样受尽了煎熬。”

“您曾经体验过自己不在时父亲死去的滋味吗?”基督山把双手伸进头发里,大声喊道,“您曾经体验过你在深渊中苦苦挣扎时自己所爱的女人却把手伸向你的情敌的滋味吗?……”

“没有,”梅尔塞黛丝打断他的话,“不过,我看到我所爱的人正准备成为杀害我儿子的凶手!”

梅尔塞黛丝说这番话时表情如此悲痛,语气如此绝望,伯爵看到这种表情,听到这种语气,不禁发出一声撕裂喉咙的哭泣。

怒吼的狮子被驯服了,复仇者被说服了。

“您要求什么?”他问道,“希望您儿子活着?好吧!他会活着的!”

梅尔塞黛丝惊叫一声,基督山听了,眼睛里不禁流出两滴清泪,但这两滴眼泪立刻干了,想必上帝派了某个天使把它们收走了,因为在上帝眼里,这泪水比居絮拉特和俄斐最珍贵的珍珠还要可贵。

“哦!”她大声说道,握住伯爵的手,放到自己的唇边,“哦!谢谢,谢谢,埃德蒙!您依然是我始终在梦中见到的样子,依然是我始终深爱着的人。哦!现在我可以把这话说出来了。”

“尤其是,”基督山回答,“可怜的埃德蒙不会被您爱多久了。死者将重返坟墓,幽灵将重返黑夜之中。”

“您说什么,埃德蒙?”

“我说,既然您下了命令,梅尔塞黛丝,那么我就只好去死。”

“去死!是谁这么说的?谁说要死?您这死的念头是从哪里来的?”

“您不会认为,我在大庭广众当中,当着您的朋友和您儿子的朋友的面受到侮辱之后,在受到一个将把我的宽容当做自己的胜利到处炫耀的毛孩子的挑衅之后,我还有一点活下去的愿望吧。除了您之外,梅尔塞黛丝,我最爱的是我自己,是我的自尊,也就是说这种使我高于他人的力量;这力量,就是我的生命。您只用一句话就把它摧毁了。我只有一死。”

“可是,既然您原谅了,埃德蒙,那也就不会有决斗了。”

“决斗还会进行,夫人,”埃德蒙庄严地说,“只是,大地将吮吸的本应是您儿子的血,如今将是我的鲜血。”

梅尔塞黛丝叫了一声,朝基督山扑过去,但又猛地停住。

“埃德蒙,”她说道,“我们头上有个上帝,因为您还活着,因为我又见到了您,所以我从心底里信赖他。在他的帮助到来之前,我就指望您的许诺了。您说过我的儿子会活下去,他会活下去的,对吧?”

“他会活下去的,是的,夫人。”基督山回答,他很奇怪,梅尔塞黛丝竟然毫无赞叹,毫不惊讶地接受了他所作出的这种英勇的牺牲。

梅尔塞黛丝向伯爵伸出手。

“埃德蒙,”她说着,用浸满泪水的眼睛看着听她说话的人,“您实在太好了,您刚才的所作所为实在太伟大了,您能对我这个饱受失望折磨的可怜女人表示同情实在太高尚了!唉!可惜我老了,忧伤比岁月更加促进了我的衰老,我甚至都不能用微笑或者目光唤起我的埃德蒙对往日那个梅尔塞黛丝的回忆了,当年,他不知道在她身边度过了多少时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啊!请相信我,埃德蒙,我对您说过,我也备受煎熬,我再重复一遍,当一个人的生活里既无欢乐的回忆,也没有一线希望时日子也是很凄惨的,不过,这证明我们在人世间的生活不是毫无希望。不!并非毫无希望。我凭自己心里尚存的情感意识到这一点。哦!我再说一遍,埃德蒙,宽恕别人,就像您刚才所做的那样,是多么美好、多么伟大、多么高尚的行为啊!”

“您现在这么说,梅尔塞黛丝,可是,如果您知道我为此做了多么大的牺牲,您又会怎么说呢?假如上帝在创造了世界之后,在使这混沌世界变成一片沃土之后,为了怕将来我们的罪孽会让一位天使那不朽的圣眼流泪,就使他的创造半途而废;假设创造的准备已经就绪,万物已经塑造成形,大地已经变得肥沃,而上帝在欣赏自己杰作的当儿却突然熄灭了太阳,一脚把世界踢进永恒的黑暗之中,那么,您或许能想象,不,不,应当说您不能想象,我在此刻丧失生命将意味着失去什么。”

梅尔塞黛丝望着伯爵,目光中流露着惊讶、赞赏和感激。

基督山用滚烫的双手托住额头,仿佛单靠他的头已经不足以承受这千头万绪的沉重压力似的。

“埃德蒙,”梅尔塞黛丝说道,“我只有一句话要对您说。”

伯爵凄楚地微微一笑。

“埃德蒙,”她继续说道,“您会看到,虽然我的面颊已变得苍白,目光已经无神,昔日的美貌也已经荡然无存,虽然梅尔塞黛丝的容貌已经和当年判若两人,但您会看到她的心依然如旧!……别人,埃德蒙;我无须再向苍天祈求什么……我看到您还和从前一样高尚,一样可贵。别了,埃德蒙……别了,谢谢!”

但伯爵什么也没回答。梅尔塞黛丝打开书房的门,还没等他从为了丧失复仇的可能而陷入的极度痛苦的思绪中解脱出来,她已经不见了。

德·莫尔塞夫夫人乘坐的马车在香榭丽舍大街的石子路上的滚动声使基督山伯爵抬起头来,这时,残疾军人院的大钟敲响夜半一点。

“我下定决心报仇雪恨的那一天,为什么没把心掏走呢,”他说道,“这真是荒诞之至!”

第九十章 决斗

梅尔塞黛丝走后,基督山府上一切都陷入一片黑暗当中。他对周围的事物和内心的情感都失去了思维能力,他那充满活力的精神也如同过于劳累的肉体一样,昏昏欲睡。

“怎么?”他自言自语,这时,油灯和蜡烛正在凄凄惨惨地慢慢耗尽,仆人们正在前厅焦急地等待着,“怎么?这座我花费了那么多时间进行准备、耗尽了心血和精力建筑起来的复仇大厦,就这么被她一句话、一口气、一下子吹倒了!怎么?这个我本以为不属于凡夫俗子的我,我为之自豪的我,这个当初在伊夫堡的地牢里显得如此渺小,而后被我塑造得如此强大的我,难道明天就要变成一粒灰尘了么!唉!我惋惜的不是肉体的消亡,这种生命的毁灭,不正是所有生灵的命运,不正是不幸者向往的安宁吗?这种物质的安宁,我不是长久地企盼过吗?在法里亚出现在我牢房的时候,我不正在用绝食那痛苦的手段朝着它一步步地走近吗?死亡算什么?不过比安宁再进一步,比寂静再深两层而已。不,我惋惜的不是生存,而是我耗尽心血、长期惨淡经营起来的复仇计划就这么毁于一旦。我以为上帝是赞成这些计划的,原来他是反对的!原来他不希望这些计划得以实现!

“我举起的这个几乎与整个世界一样沉重的担子,本以为能够把它搬到终点,原来我只考虑自己的愿望,而没有考虑自己的力量;只考虑到自己的意志,而没有考虑到自己的能力;如今我刚搬到半路就只好把它放下了。哦!本来十四年的绝望和十年的希望已经把我变成一个能够替天行道的人,如今却又要听天由命了!

“这一切,上帝!都因为我那颗本以为已经死亡的心,原来只是麻木而已。因为它又苏醒了,因为它又开始跳动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把它从我胸膛深处唤醒,而我向这种痛苦让步了。

“可是,”伯爵继续自语道,越来越深地陷入梅尔塞黛丝让他面对的那个可怕的明天的思虑当中,“可是,这个女人心地那么高尚,她不可能出于自私,就这么看着我这个充满活力、身强力壮的汉子死去!她的母爱,或者说母爱的疯狂,不可能达到此等地步!有些美德一过分就会变成罪过。不会的,她一定设想了某种悲壮的场面,她会在决斗时冲到两只剑之间——然而这种行为,在这儿是一种崇高的壮举,到了决斗场上就会变得可笑了。”

想到这里,伯爵脸上涌起一抹骄傲的红晕。

“可笑,”他重复道,“而这种可笑会落到我身上……我,成为笑料!得了吧!我宁肯死去。”

伯爵答应梅尔塞黛丝让她儿子活着,从而把厄运留给了自己,此时他又在不停地夸大这种厄运,以至于心里想道:“傻瓜,傻瓜,傻瓜!我何必这么仁慈,自己像个一动不动的靶子似的面对那个年轻人的枪口!他永远也不会相信我的死是自杀,而这对我死后的名声是至关重要的……(这不是虚荣心,对吧,上帝?这只是正当的自尊而已)为了我死后的名誉,我必须让世人知道,是我本人同意,是出于我本人的意志,是我自愿放下了本来举起来准备开枪射击的手臂,而我正是用这只对付别人时无比强大的手臂开枪打死了自己。我必须这样做,我一定要这样做。”

说完,他抓起一支笔,从写字台的暗屉里抽出一张纸,那不是别的,正是他来巴黎以后立下的遗嘱,在下面写了一段类似追加遗嘱的话,以便让那些不明真相的人知道他的死因。

“我这样做,上帝!”他举目仰望苍天,说道,“既是为了我的名誉,也是为了您的名誉。十年以来,啊!上帝!我一直把自己视为您的复仇使者,不能让这个莫尔塞夫以及他以外的浑蛋——当格拉尔、维尔弗尔之流以为,不能让这个莫尔塞夫本人以为,是意外使他们摆脱了自己的仇人。正相反,应当让他们知道,上帝已经下令惩罚他们,是我的强大意志改变了这个决定;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尽管在人世间逃避了的惩罚,但惩罚会在另一个世界等待着他们,他们拖延时间换来的只能是永恒的惩罚而已。”

就在他沉浮于这种种阴郁的思绪之中,清醒地做着痛苦的噩梦时,晨曦已经把玻璃窗照亮,也把这张纸照亮,他刚刚在上面写下了这段上天为他作的最高的辩护词。

此刻,是凌晨五点。

突然,他耳边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基督山觉得好像听见一声压抑的叹息,他转过头,环顾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可是,那声音又清晰地重复了几次,使他不再有任何怀疑。

这时,伯爵站起身,轻轻地推开客厅的门,看到海迪躺在一把扶手椅里,胳膊垂着,头仰着,脸色苍白,椅子横在门口,好让他出门时能看见她。她熬了一夜,加上年轻贪睡,终于睡着了。就连开门声也没能把她吵醒。

基督山用充满温存和遗憾的目光看着她。“她记着她有个儿子,”他自语道,“我却忘了我还有个女儿!”

然后,他忧伤地摇了摇头。

“可怜的海迪!”他说着,“她想来看我,想跟我说话,她担心或者预感到了什么……哦!我不能对她不辞而别,我不能就这么丢下她去死。”

他又轻轻回到桌子旁,在纸的下端补充了几行字:

我赠给原雇主马赛船主皮埃尔·莫雷尔之子、北非骑兵上尉马克西米里安·莫雷尔两千万,其中一部分由他转给其妹茹丽和妹夫埃马努埃尔——若这笔财产不至损害他们的幸福。这两千万财产埋藏在基督山岛上的岩洞里,贝尔图丘知道这个秘密。

如莫雷尔尚无意中人,愿娶约阿尼纳总督阿里之女海迪为妻——我怀着父爱将她养大,她对我也充满了女儿之情——那他就会满足我的最后心愿,我不想说这是我的最后意志。

本遗嘱已经确立海迪为吾所余财产的继承人,包括土地,在英国、奥地利及荷兰的年息,本人在各地的宫殿房屋以及扣除前面提到的两千万和留赠仆人之数笔款项后所余钱财,约为六千万左右。

他刚写完最后一行字,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叫喊,把他吓了一跳,手中的笔也掉了下去。“海迪,”他说道,“您读了我写的东西?”

原来姑娘被刺眼的阳光弄醒,便站起身来到伯爵身边,她脚步本来就轻,再加上地毯,伯爵没有听到她走路的声音。

“哦!大人,”她说着,双手紧握,“您为什么要在凌晨写这个?为什么要把您的全部财产留给我,大人,难道您要离开我?”

“我要出门旅行,亲爱的孩子,”基督山说道,脸上带着无限的忧伤,无限的温存,“万一有什么不测……”

伯爵停住口。“怎么样?……”姑娘问道,那种充满威严的语气伯爵从未听到过,让他打了个激灵。

“嗯!万一有什么不测,”基督山又说道,“我希望我女儿生活幸福。”

海迪摇了摇头,惨然一笑。“您想到死了,大人?”她问道。

“圣人说过,这是有益的想法,我的孩子。”

“那好吧,如果您死了,”她说道,“就把您的财产留给别人吧,因为,如果您死了……我也就什么都不需要了。”

说完,她拿起那张纸,撕成四片,扔到客厅中间。然后,由于这对一个女奴来说非比寻常的激动耗尽了她的体力,她就倒了下去,这一次不是睡着了,而是晕倒在地板上。

基督山向她俯下身去,把她抱了起来。他望着她那苍白美丽的面庞,紧闭着的漂亮眼睛和一动不动的没有生气的美丽胴体,第一次意识到,她对他的爱可能不是女儿对父亲的那种爱。

“唉!”他无限失望地叹息道,“我本来还有可能得到幸福!”

然后,他把依然昏迷不醒的海迪抱到她的房间,交给她的女用人。回到书房之后,赶紧把门关好,又把那份遗嘱重抄一遍。他刚抄完,传来一辆马车驶进院子的声音。基督山走近窗前,看到马克西米里安和埃马努埃尔正在下车。

“很好,”他自语道,“时间到了!”他把遗嘱装好,封上,打上三个火印。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客厅里有脚步声,就亲自过去开门。莫雷尔出现在门口。

他提前二十分钟来到。“我来得可能太早了,伯爵先生,”他说道,“不过,我坦白地告诉您,这一夜我连一分钟都没睡,全家人都一样。我需要看见您那令人安心的勇气,好给我自己壮胆。”

基督山无法抗拒这份关怀,他不是向年轻人伸出手,而是向他张开双臂。

“莫雷尔,”他声音激动地说道,“今天对我来说非常美好,因为我感到自己被一个像您这样的人所爱。您好,埃马努埃尔先生。你们是陪我一起去吗,马克西米里安?”

“怎么?”年轻的上尉说道,“您对这一点还有怀疑吗?”

“可是,万一我估计错了呢……”

“听我说,昨天,在整个那场挑衅过程中,我始终看着您的表情。后来,我又一整夜想着您的镇定自若,我心里想,正义一定在您这一边,否则,人的表情就不可信了。”

“可是,莫雷尔,阿尔贝是您的朋友。”

“我们只是互相认识而已,伯爵。”

“您第一次见到我的那一天,也是第一次跟他见面吧。”

“对,是这样的。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您要是不提醒我,我已经忘了。”

“谢谢,莫雷尔。”然后,他敲了一下铃锤。“喏,”他对应声而进的阿里说道,“把这个送到我的公证人那里去。这是我的遗嘱,莫雷尔。如果我死了,您会知道遗嘱内容的。”

“什么!”莫雷尔喊道,“如果您死了?”

“哦!难道不应当防患未然吗,亲爱的朋友?您昨天离开我以后都干什么了?”

“我到托尔托尼的店里去了,如我所料,我在那里碰到了博尚和夏托-勒诺。不瞒您说。我是有意去找他们的。”

“为什么?既然这一切都谈妥了。”

“听我说,这件事很严重,已经不可避免。”

“难道您对此还有怀疑吗?”

“没有。他对您的侮辱是公开的,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

“怎么样?”

“嗯!我希望能更换武器,用匕首替换手枪。子弹是没准的。”

“您换成了吗?”基督山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希冀,急忙问道。

“没有,因为他们知道您刀法很好。”

“唉!是谁泄露出去的?”

“那些被您打败的器械教师。”

“您没成功?”

“他们断然拒绝了。”

“莫雷尔,”伯爵说道,“您还从没见过我打枪吧?”

“从来没有。”

“好吧,我们还有时间,请看吧。”

基督山拿起梅尔塞黛丝进来时他握在手里的两把手枪,把一个草花A贴在靶板上,然后连开四枪,接连打掉四片花瓣。他每开一枪,莫雷尔的脸色都变得更加苍白。

他检查了一下基督山使用的子弹,发现它们也不比大粒霰弹更大。

“这太可怕了,”他说道,“您看,埃马努埃尔!”

然后,他朝基督山转过身。“伯爵,”他说道,“看在老天的分上,可别打死阿尔贝!那可怜的人还有个母亲呢!”

“是啊,”基督山说道,“而我没有母亲。”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让莫雷尔听了心头一颤。

“您是被挑战的一方,伯爵。”

“那当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您首先开枪。”

“我首先开枪?”

“哦!这一点是我要求的,或者说是强加的。我们给他们的让步太多了,他们总该答应我们这个要求。”

“射击距离是多远?”

“二十步。”

伯爵的嘴角掠过一丝可怕的微笑。“莫雷尔,”他说道,“不要忘了您刚才看到的情景。”

“所以,”年轻人说道,“我才指望您的激动来拯救阿尔贝。”

“我,激动?”基督山说道。

“或者指望您的仁慈,我的朋友。我对您的枪法跟对您自己一样有把握,所以,我想对您说句话,这句话要是对别人说可能会显得可笑。”

“什么话?”

“打断他一只胳膊,打断吧,但千万别杀死他。”

“莫雷尔,请再听我一句,”伯爵说道,“我不需要您再劝我对德·莫尔塞夫先生手下留情了。我事先告诉您,德·莫尔塞夫先生不仅会得到宽容,还会安然无恙地跟他的两位朋友一起回家,而我……”

“怎么?您?”

“哦!我就不一样了,别人会把我抬回家。”

“您说什么呀!”马克西米里安情不自禁地喊道。

“正如我对您说的这样,亲爱的莫雷尔,德·莫尔塞夫先生会打死我的。”

莫雷尔带着莫名其妙的神态望着伯爵。“昨天晚上以来,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伯爵?”

“就像布鲁图在腓力比战役前夜所发生的事一样,我也看到了幽灵。”

“这个幽灵?”

“这个幽灵,莫雷尔,它说我活得够长了。”

马克西米里安和埃马努埃尔互相看了看。

基督山掏出表。“我们走吧,”他说道,“已经七点零五分了,约会是八点整。”

一辆备好的马车在下面等着他们,基督山跟他的两个证人一起登上马车。

经过走廊时,基督山曾在一个门口前停下,倾听里面的动静。马克西米里安和埃马努埃尔出于礼貌,朝前走了几步,他们觉得好像听到一声叹息回答里面的啜泣。

八点整,他们来到约会地点。

“我们到了,”莫雷尔把头伸出门外看了看,说道,“而且先于他们到达。”

“请先生原谅,”巴蒂斯坦说道,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在主人身后,“我好像看到那边树林里有一辆车。”

基督山轻盈地跳下车,并把手伸给埃马努埃尔和马克西米里安,扶他们下车。

马克西米里安握住伯爵的手。“好极了!”他说道,“我很愿意看到这只手,它的主人一生都积德行善。”

“确实,”埃马努埃尔说道,“我看见那边有两个年轻人在散步,他们好像在等人。”

基督山拉住马克西米里安,不是拉到旁边,而是把他往他妹夫身后拉了拉。

“马克西米里安,”他问道,“您有意中人吗?”

莫雷尔吃惊地望着基督山。

“我不想让您向我吐露心中的秘密,亲爱的朋友,我只是向您提个问题。回答我有还是没有,我只想知道这一点。”

“我爱着一个姑娘,伯爵。”

“您非常爱她吗?”

“我爱她胜过我的生命。”

“得,”基督山说道,“我的另一个希望也破灭了。”接着,他叹了口气。

“可怜的海迪!”他轻轻说道。

“说真的,伯爵!”莫雷尔大声说道,“要不是我了解您,我真会觉得您不会这么勇敢!”“就因为我心里惦记着一个我即将离开的人,并且为此而叹息!算了吧,莫雷尔,难道一个士兵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吗?难道我是留恋生命吗?我在生死之间度过了二十个寒暑,活着还是死去,这对我又算得了什么?而且,莫雷尔,这种软弱,如果这算是一种软弱,我也只在您一个人面前流露。我知道人世就像一个沙龙,应当有礼貌地、老老实实地离开,也就是说,要向众人躬身告辞,并且还清赌桌上的债务。”

“好极了,”莫雷尔说道,“这话才像话呢。顺便问一下,您带武器来了吗?”

“我!为什么?我希望这些先生会带来的。”

“让我去问问。”莫雷尔道。

“去吧,但不要讨价还价,您听见我的话了吗?”

“哦!您放心好了。”

莫雷尔朝博尚和夏托-勒诺走去,后者看见马克西米里安走过来,便迎了过来。

三个人相互致意,虽然谈不上友好,至少彬彬有礼。

“对不起,先生们,”莫雷尔问道,“我怎么没看见德·莫尔塞夫先生呢!”

“今天早晨,”夏托-勒诺回答,“他通知我们到决斗场会面。”

“啊!”莫雷尔说道。

博尚掏出表来。“八点五分。这不算迟到,莫雷尔先生。”他说道。

“哦!”马克西米里安回答道,“我的话不是这个意思。”

“看,”夏托-勒诺打断他的话,“马车不是来了吗?”

果然,这时有一辆马车沿着一条通向他们所在的十字路口的马路疾驶而来。

“先生们,”莫雷尔说道,“你们一定带枪来了。基督山先生声明放弃使用自己的手枪的权利。”

“我们估计到了伯爵的胸怀,莫雷尔先生,”博尚回答,“我带来了武器,是我七八天之前买的,当时我以为自己也有这样的用途。这些枪完全是新的,谁都没用过。您想检查一下吗?”

“哦!博尚先生,”莫雷尔躬身说道,“既然您声明德·莫尔塞夫先生没用过这些手枪,难道您不认为这话对我就足够了吗?”

“先生们,”夏托-勒诺说道,“车上坐的不是莫尔塞夫,天哪!是弗朗兹和德布雷。”

果然,来的正是前面说的这两个人。

“你们怎么会到这儿来,先生们!”夏托-勒诺说着,跟每个人握了握手,“怎么这么巧?”

“因为,今天早晨,”德布雷回答,“阿尔贝让人请我们到这里来。”

博尚和夏托-勒诺惊异地互相看了一眼。

“先生们,”莫雷尔说道,“我想我明白了。”

“说说看!”

“昨天下午我收到德·莫尔塞夫先生一封信,让我到歌剧院去。”

“我也收到这样一封信。”德布雷说道。

“我也是。”弗朗兹说道。

“我们也是。”夏托-勒诺和博尚也齐声说道。

“昨天,他希望你们看到他的挑战,今天,他希望你们看到他决斗。”

“是的,”几个年轻人齐声说道,“是这么回事。您很可能估计对了。”

“阿尔贝把我们都叫来了,”夏托-勒诺喃喃说道,“他自己却不来,他都迟到十分钟了。”

“他来了,”博尚说道,“他是骑马来的。瞧,他趴在马身上,仆人跟在后面。”

“他是来用手枪决斗的,”夏托-勒诺说道,“却骑马来,这样太不慎重了!我本来叮嘱过他的!”

“还有,你们看,”博尚说道,“他领带上边还带着个假领,敞着怀,穿一件白背心,他还不如干脆在胸口画出一个黑靶心呢!那不更简单更省时间吗?”

这时候,阿尔贝来到离五个年轻人十来步远的地方,他勒住马,翻身下马,把缰绳扔到仆人的胳膊上。

阿尔贝走了过来。他脸色苍白,眼睛又红又肿,看得出他一夜没合眼。他脸上流露出一种不多见的忧伤而又庄严的神态。

“谢谢各位应邀前来,”他说道,“对各位的这种友好表示,我由衷地感谢。”莫雷尔看到阿尔贝过来,便向后退了十来步,站到一边。

“我也要谢谢您,莫雷尔先生,”阿尔贝说道,“请过来,您不是外人。”

“先生,”马克西米里安说道,“您大概不知道我是基督山先生的证人吧?”

“我不敢肯定,但我猜到了。这样更好,今天来的正直人越多,我越满意。”

“莫雷尔先生,”夏托-勒诺说道,“您可以告诉基督山伯爵先生,德·莫尔塞夫先生已经到了,我们听他的安排。”

莫雷尔动身准备去完成任务。与此同时,博尚也从马车里取出手枪匣子。

“请等一下,诸位,”阿尔贝说道,“我要跟基督山伯爵说两句话。”

“单独谈?”莫雷尔问道。

“不,先生,当着大家的面谈。”

阿尔贝的证人们吃惊地互相看了看;弗朗兹和德布雷低声交谈了几句,莫雷尔为这意想不到的变故而暗自高兴,急忙去找伯爵;伯爵正跟埃马努埃尔一起在一条小径上散步。

“他想让我做什么?”基督山问道。

“我不知道,但他要跟您谈谈。”

“哦!”基督山说道,“但愿他不要用新的冒犯激怒上苍!”

“我想他不会这么做。”莫雷尔说道。

伯爵在马克西米里安和埃马努埃尔的陪同下朝前走着,他脸上的平静与安详,跟阿尔贝的慌乱形成鲜明对比。阿尔贝也跟四个年轻人一起朝这边走来。到彼此只相距三步远时,阿尔贝和伯爵都停下脚步。

“诸位,请走近些,我希望我有幸要对基督山先生说的每一句话你们都能听到。因为,我有幸要对他说的这些话,将由你们传给那些想听到的人,不管你们觉得我的话有多么奇怪。”

“我等着呢。”伯爵说道。

“先生,”阿尔贝声音颤抖地开始说道,但渐渐平静下来,“先生,我怨恨您泄露了德·莫尔塞夫先生在伊庇鲁斯的行为,因为我觉得,不管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有多大的罪过,您都无权惩罚他。但是今天,先生,我得知您有这个权利。我之所以这么快就原谅您,并不是由于费尔南·蒙德戈对阿里-帕夏的背叛,而是由于渔夫费尔南对您的背叛和由于这种背叛而给您带来的难以想象的灾难。因此,我才这样说,并且公开宣布,是的,先生,您有权向我父亲报仇,作为儿子,我感谢您没有采取更加严厉的报复手段!”

即使晴天一声霹雳,也不会比这四个对这个场面毫无准备的年轻人听了阿尔贝的话更加吃惊了。

基督山呢,他慢慢抬起头,带着无限的感激仰望苍天,他想不明白,这个血气方刚的阿尔贝,这个他曾亲眼见过在强盗面前无所畏惧的阿尔贝,怎么会一下子接受了这种屈辱。他从中看到了梅尔塞黛丝的影响,并且明白了,为什么她那颗高尚的心竟然会听凭他牺牲自己的性命,因为她知道不会发生这种事。

“现在,先生,”阿尔贝说道,“如果您对我的道歉感到满意,请您伸出手来。您有一种罕见的永远不犯错误的美德,而且,这种美德唯您独有,在我看来,除此之外的最高品德,就是勇于承认错误。不过,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是按照凡人的行为准则行事,您则是遵循上帝的意旨行事。只有天使才能使我们两人当中的一个免于死亡,如今这个天使从天而降,她虽然不能使我们成为朋友,唉!命运注定这不可能,但她至少让我们成为两个彼此尊重的人。”

基督山两眼湿润,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微张着嘴,向阿尔贝伸出手,阿尔贝怀着一种敬畏的感情,紧紧握住这只手。

“诸位先生,”他说道,“基督山先生愿意接受我的道歉。我昨天的行为是出于冲动。冲动往往将人引入歧途,我做了错事。现在我挽回了自己的过失。但愿社交界不会因为我按照自己的良心行事而把我视为懦夫。不管怎么说,如果有人对我的行为产生误解,”年轻人骄傲地昂起头,仿佛既对朋友,又对敌人发起一种挑战似的接着说道,“我会努力纠正他们的看法的。”

“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博尚向夏托-勒诺问道,“我觉得我们正在这里扮演一种很可悲的角色。”

“的确,阿尔贝的行为要么非常可鄙,要么非常高尚。”男爵回答道。

“啊!您说,”德布雷对弗朗兹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基督山伯爵侮辱了德·莫尔塞夫先生,他儿子却认为他做得对!即使我家人做了十件约阿尼纳那样的事,我认为自己也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决斗十次。”

至于基督山呢,他低着头,两只手向下垂着,被二十四年来的回忆压垮了。此刻他想的既不是阿尔贝,不是博尚,不是夏托-勒诺,也不是任何别的人,而是那个勇敢的女人,她来求他饶她儿子一命,他答应用自己的性命换他儿子的性命,现在,她说出了她家那个会使儿子永远丧失孝心的可怕秘密,并以此为代价救了他的性命。

“都是天意!”他喃喃自语道,“啊!直到今天我才终于肯定自己真是上帝的使者!”

第九十一章 母与子

基督山伯爵带着忧伤而又庄重的微笑向五个年轻人告辞,同马克西米里安和埃马努埃尔一起登上自己的马车。阿尔贝、博尚和夏托-勒诺又单独在决斗场停留了一会儿。

年轻人看着自己的两个证人,那目光不是胆怯,而是在征询他们对刚刚发生的事的看法。

“天哪!亲爱的朋友,”博尚首先说道,可能因为他更富于同情心,也可能因为他更坦率,“请允许我祝贺您:对于一桩如此棘手的事件,这样的结局真是求之不得啊。”

阿尔贝一言不发,继续沉思着。夏托-勒诺则只是用他那根有弹性的手杖敲打着自己的靴子。“咱们不走吗?”在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说道。

“您什么时候想走,咱们就走,”博尚说道,“不过,让我好好看看德·莫尔塞夫先生;他今天可是显示了颇具骑士风范的宽宏大量……世上少见!”

“哦!是啊。”夏托-勒诺说道。

“一个人有这么强的自制力,”博尚又说道,“这实在令人赞叹!”

“那当然,我是绝对做不到的。”夏托-勒诺意味深长地冷淡地说道。

“二位,”阿尔贝打断他们的话,“我想你们没有明白,基督山先生和我之间发生了一种十分严重的事。”

“明白,明白,”博尚立刻说道,“不过,不是所有的旁观者都能理解您的英勇所在,所以,您迟早会发现自己不得不对他们作很多解释,为此您赔不起体力,也赔不起时间。您想听听一个朋友的忠告吗?到那不勒斯、海牙或者圣彼得堡等安静的国度去,那里的人对于名誉的看法,要比我们这些头脑发热的巴黎人明智得多。到那里以后,刻苦训练一下射击打靶,再把剑术的第三、四两种招式细细地练练,过几年,等大家把您忘了,再安安静静地回法国来,那时候,也许由于您武艺上的进步而受人尊敬,从而获得安宁。我说得对吧,夏托-勒诺先生?”

“这正是我的想法,”绅士回答,“一场没有结果的决斗,不能称之为严肃的决斗。”

“谢谢二位,”阿尔贝带着冷淡的微笑回答道,“我听从你们的忠告,不过,不是由于你们的劝告,而是因为我自己打算离开法国。我对您二位肯当我的证人表示感谢。这件事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因为,除了刚才你们说的这几句话之外,我就只会记得这件事了。”

夏托-勒诺和博尚互相看了一眼。两人的印象完全一样,莫尔塞夫表示谢意的语气是那样决绝,如果再接着谈下去,大家都会感到尴尬。

“再见,阿尔贝。”博尚突然说道,不等年轻人从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就漫不经心地把手伸给他。果然,他对向自己伸过来的手毫无反应。

“再见了。”夏托-勒诺也说道,依然用左手握着手杖,只用右手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阿尔贝的嘴里轻轻吐出“再见”二字。他的目光含义更为明确,那里面是一首诗,包含着克制的愤怒、骄傲的轻蔑和宽宏的愤慨。

等他的两个证人上了自己的马车之后,他继续一动不动、郁郁寡欢地站了一会儿,接着,蓦然解开仆人系在一棵小树上的马缰绳,轻盈地翻身上马,朝回巴黎的路疾驰而去。一刻钟之后,他回到位于埃尔代街的公馆。

从马上下来时,他隐约看到伯爵卧室的窗帘后面,露出父亲那张苍白的脸,阿尔贝叹口气,把脸转了过去,走进自己的小楼里。

回到那里以后,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些自从童年以来使他的生活变得无比甜蜜幸福的诸多财富,又看了一眼那些油画,画上的人物仿佛在冲着他微笑,那些色彩艳丽的风光仿佛也充满了生气。然后,他从橡木镜框里取出母亲的画像,卷了起来,任凭那金色的镜框空空地挂在那里。

接着,他把自己那些漂亮的土耳其刀、英国枪支、日本瓷器、各色各样的杯爵,还有那些有弗歇尔和巴里亲笔签名的青铜艺术品,都摆得整整齐齐;又把衣柜一个个打开看了看,把钥匙分别挂在上面;然后,把身上的钱全都掏出来,扔到写字台的一个抽屉里,又把放在杯、瓶、首饰匣里和书架上的无数小首饰也都扔了进去,让抽屉开着;把这一切都列了一个准确具体的清单,又把堆在一张桌子上的书和纸张拿走,把那张清单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阿尔贝本来吩咐仆人不准打扰他,但他刚开始收拾东西,仆人就进来了。

“您有什么事?”莫尔塞夫问道,语气中忧伤多于恼怒。

“对不起,先生,”仆人说道,“先生的确不准我来打扰,但德·莫尔塞夫伯爵让人去叫我了。”

“怎么样?”阿尔贝问道。

“我想先听先生的吩咐,再去伯爵先生那里。”

“为什么?”

“因为伯爵先生一定知道我陪您去决斗场了。”

“这很可能。”阿尔贝说道。

“既然他派人叫我,一定是想问问决斗的事。我应当如何回答呢?”

“实话实说。”

“那么,我告诉他您没有进行决斗?”

“您告诉他,我向基督山伯爵道歉了,去吧。”

仆人行礼后退了出去。阿尔贝又继续进行清理。他刚把这个工作做完,就听见院子里传来马蹄声和车轮的滚动声,震得玻璃窗直响,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近窗口,看到父亲登上马车,走了。

公馆的大门刚在伯爵身后关上,阿尔贝就来到母亲的房间门前。因为没有仆人禀报,他就径直走进梅尔塞黛丝的卧室,他眼前看到的和心里猜到的一切都让人非常难过,他在门口停下脚步。

仿佛同一个心灵在指挥着这两个身躯,梅尔塞黛丝正在自己房间里做着阿尔贝刚刚做过的工作。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花边、饰物、首饰、衣服、钱,都被一件件放进抽屉里,伯爵夫人细心地把抽屉钥匙收在一起。

阿尔贝看到了这些准备工作,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他大声喊道:“母亲!”然后,张开双臂搂住梅尔塞黛丝的脖子。如果哪个画家能描绘出这母子二人此刻脸上的表情,那他一定能画出一幅绝好的作品。

阿尔贝自己本来也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但没有因此而害怕,此刻看到母亲的决心,却把他吓了一跳。

“您在做什么?”他问道。

“您刚才在做什么?”她反问。

“哦!母亲!”阿尔贝大声喊道,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您跟我不一样!不,您不可以下定我所下的决心,因为我是来告诉您,我要跟这个家告别了,还有……您。”

“我也是,阿尔贝;”梅尔塞黛丝答道,“我也要走。我承认,我想到我的儿子会陪我一起走。难道我猜错了吗?”

“母亲,”阿尔贝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不能让您跟我一起承受我为自己选择的命运。我从此要开始过一种没有地位、没有财产的生活;为了学会过这种生活,在自己挣到面包钱之前,我必须先向朋友借一块面包糊口。因此,母亲,我这就要去弗朗兹府上,请他借给我一点钱维持生计。”

“你嘛,我可怜的孩子!”梅尔塞黛丝喊道,“你要去过贫困的生活,忍饥挨饿!哦!不要这样说,你会动摇我所有的决心的。”

“但我的决心不会动摇,母亲。”阿尔贝答道,“我很年轻,身强力壮,自以为还算勇敢,而且从昨天起,我明白了意志有多大的威力。唉!母亲,有人历尽艰辛,他们非但没死,还在苍天给予他们的幸福许诺和上帝给予他们的希望的废墟上,建立起新的财富!我知道了这件事,母亲,我见到了这样的人;我知道了他们曾被敌人推下深渊,如今他们以惊人的毅力从渊底攀登了上来,战胜了仇家,并且把他们推下了深渊。不,母亲,不,从今天起,我跟过去一刀两断,我放弃过去的一切,包括我的姓氏,因为,这您能理解,是吗,母亲?因为您的儿子不能姓一个让他在别人面前脸红的姓氏!”

“阿尔贝,我的孩子,”梅尔塞黛丝说道,“如果我的心再坚强一点,这正是我会给你的建议。我没有说出的话,你的良知替我说出来了。听从你的良知吧,我的儿子。你曾经有很多朋友,阿尔贝,暂时中断跟他们的联系吧,但是,为了你的母亲,千万不要感到绝望!在你这个年纪,生活还是非常美好的,我亲爱的阿尔贝,因为你刚刚二十二岁;你的心地如此纯洁,你应当有一个洁白无瑕的姓氏,你就姓我父亲的姓吧,他姓埃雷拉。我了解你,我的阿尔贝,不管你开始怎样的生活,都会很快为这个姓氏增光的。到那个时候,我的朋友,当你重返社交界时,昔日的不幸只会使你更加光彩照人。如果我的这种预见不能成为事实,那你至少留给我这一线希望吧,因为我只剩下这个希望了。我已经没有了前程,跨出这个门以后,等待我的也就只有坟墓了。”

“我会按照您的愿望去做的,母亲,”年轻人说道,“是的,我也充满与您相同的希望,上天的惩罚不会降临到纯洁的您和无辜的我头上。既然我们决心已下,那我们就赶快行动吧。德·莫尔塞夫先生半小时之前离开了公馆,您看,这是避免声张和解释的最好机会。”

“我等着您,儿子。”梅尔塞黛丝说道。

阿尔贝立刻跑到街上,雇了一辆出租马车拉他们离开公馆。他记得圣父街有一座带家具出租的小房子,母亲在那里可以得到一个虽说简朴但还算得体的住所,他又回来接伯爵夫人。

马车刚在门口停下,阿尔贝正要下车,有个人走了过来,递给他一封信。阿尔贝认出是伯爵的管家。“是伯爵的信。”贝尔图丘说道。

阿尔贝接过信,把它打开,读了起来。

读完之后,他又用目光寻找贝尔图丘,可是,在年轻人读信的时候,贝尔图丘已经走了。

阿尔贝含着眼泪,心潮起伏地回到梅尔塞黛丝的卧室,一句话没说,把信递给她。梅尔塞黛丝读道:

阿尔贝:

我向您表明我已经知道了您正准备实施的计划,也就表示我理解了您的苦心。您现在自由了。您马上要离开伯爵的公馆,您将到母亲那里过隐居生活,她也与您一样自由了;不过,请您三思,阿尔贝,您将要欠她的,是您那颗高贵的心所无法偿还的。把斗争留给自己,把磨难留给自己吧,千万不要让她也去经受您的奋斗之初不可避免的艰辛,因为她本来一丝一毫也不该遭受今天落到她身上的这种不幸,上天不希望让无辜的人代人赎罪。

我知道你们两人将分毫不取地离开埃尔代街的宅邸。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请不要为此多劳神。我知道了,这就足够了。

请听我说,阿尔贝。

二十四年前,我欢天喜地、无比自豪地回到祖国。那时,我有一个未婚妻,阿尔贝,一个我非常钟爱的圣洁的姑娘,我还为未婚妻带回一百五十枚金路易,那是我辛辛苦苦地积攒起来的血汗钱。这笔钱是属于她的,我知道大海是无情的,就把我们的这笔财产埋在先父在马赛梅朗街那座房子的小花园里。

阿尔贝,您的母亲很熟悉这座可爱的小破屋。这次我来巴黎时,途经马赛,我特意去看过这座充满了辛酸的回忆的房子,晚上,我拿着把铲子在原来埋钱的地方挖了挖。那只铁匣子还埋在老地方,没有人动过它。它埋在一棵美丽的无花果树的树荫下,那棵树是我出生的那天,我父亲亲手栽下的。

嗯!阿尔贝,这笔钱本该当年用来帮助我深爱的这个女人过清静的日子,如今,出于一种悲惨、一种奇怪的偶然,它又将被派上同样的用途。哦!请理解我的心意,我本来可以送给这个可怜的女人几百万,而今却只给她一块自从我跟心上人分别以来,始终被遗忘在我那个可怜的小屋里的黑面包。

您是一个宽宏大度的人,但您可能被骄傲或者怨恨蒙住了眼睛,您可以拒绝我而去向别人寻求本应由我给予您的帮助。但是,如果您拒绝一个人给您母亲的生存所必需的援助,那我就要说您不够大度了,因为这个人的父亲是受到您父亲的迫害,在饥饿与绝望中死去的。

母亲读完这封信后,阿尔贝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她的决定。

梅尔塞黛丝举目仰望苍天,眼中的表情难以名状。

“我接受了,”她说道,“他有权给我一笔带到修道院去的费用!”

她把信放在胸口处,挽起儿子的手臂,迈着出乎自己意料的坚定步子走下楼梯。

第九十二章 自杀

这其间,基督山也与埃马努埃尔和马克西米里安也一起回到城里。

回来的路上很愉快。埃马努埃尔看到这种化干戈为玉帛的场面,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并大肆宣扬他的博爱观点。莫雷尔呢,躲在车厢的一角,任凭妹夫慷慨陈词,把自己那同样真挚的喜悦留在心里,只有灼灼的目光表达了这种心情。

到了宝座门,他们遇到了贝尔图丘;他等在那里,像个哨兵似的,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他的哨位上。

基督山把头伸出车窗外,同他低声交换了几句话,然后,管家走了。

“伯爵先生,”到了皇家广场以后,埃马努埃尔说道,“到我家门口时,让我下车吧,免得我妻子为了您和我担心。”

“现在显示自己的胜利可能很可笑,否则,我就请伯爵先生到咱们家去了。不过,伯爵先生肯定也需要让自己那颗激动的心平静下来。我们到家了,埃马努埃尔,向我们的朋友告别,让他继续朝前走吧。”

“请等一下,”基督山说道,“不要两个人一下子都把我丢下不管。您回去安抚一下您那可爱的妻子吧,代我向她致以问候,莫雷尔,您陪我到香榭丽舍大街吧。”

“好极了,”马克西米里安说道,“我刚好在那条街上有事要办,伯爵。”

“我们要等你吃午饭吗?”埃马努埃尔问道。

“不用等了。”年轻人回答道。

车门又关上,马车继续前进。

“您看我是您的福星吧。”剩下单独跟伯爵在一起时,莫雷尔这样说道,“您没想过吗?”

“想到了,”基督山回答,“所以我老希望把您留在身边。”

“这真是件奇事!”莫雷尔在说着自己的心事。

“什么事?”基督山问道。

“刚刚发生的事啊。”

“是啊,”基督山微笑着回答,“您说得对,莫雷尔,这是件奇事!”

“因为,无论怎么说,”莫雷尔说道,“阿尔贝都是个勇敢的人。”

“非常勇敢,”基督山说道,“我亲眼见过刀子悬在他头顶上,他照样安安稳稳地睡大觉。”

“我呢,我知道他决斗过两次,而且非常勇敢。”莫雷尔说道,“这跟今天早晨的表现大相径庭!”

“这又得归功于您的影响啊。”基督山微笑着说。

“幸亏阿贝尔不是士兵。”莫雷尔说道。

“为什么这样说?”

“在战场上向敌人道歉!”年轻的上尉摇着头说道。

“好了,”伯爵温和地说道,“请不要用庸人之见看问题吧,莫雷尔。您得承认这一点,既然阿尔贝勇敢,他就不可能胆怯,他今天早晨的行为一定有他的原因,他这样做,不正显示了他的英雄气概吗?”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莫雷尔回答,“不过,我还是要像西班牙人那样说,他今天的表现不如昨天勇敢。”

“您跟我一起吃午饭吧,莫雷尔?”伯爵说道,以中断这场谈话。

“不行,我必须在十点钟离开您。”

“您的约会原来是吃午饭啊?”

莫雷尔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可是,您总得吃午饭啊。”

“然而,要是我不饿呢?”年轻人说道。

“哦!”伯爵说道,“我知道只有两种感情可以使人失去食欲,一是悲痛(我看到您很高兴,所以不会是这种情况),二是爱情。鉴于您关于心上人的一番话,我可以猜想……”

“天哪,伯爵,”莫雷尔高兴地回答,“我不想否认。

“您竟然不跟我说说这件事,马克西米里安?”伯爵又说道,语气是那么强烈,可见多么想知道这个秘密。

“我今天早晨已经告诉您我有心上人了,不是吗,伯爵?”

基督山向年轻人伸出手,作为回答。

“好吧!”年轻人又说道,“我这颗心在万森森林的时候就不属于您了,现在,我得到别处去寻找它了。”

“去吧,”伯爵缓缓地说,“去吧,亲爱的朋友。不过,万一您遇到什么困难,请记住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点影响,我很愿意为我所爱的人施加这种影响,而我很爱您,莫雷尔。”

“好吧,”年轻人说道,“我会记起来的,就像那些自私的孩子只有到了需要父母的时候才会想起他们一样。当我需要您的时候,也许会有这种时候,我会找您的,伯爵。”

“好吧,我记住您的话了。再见。”

“再见。”

这时,他们来到香榭丽舍大街的宅邸门口。基督山打开车门。莫雷尔跳到石子路上。贝尔图丘等在台阶上。

莫雷尔消失在马里尼大街,基督山匆匆朝贝尔图丘走去。

“怎么样?”他问道。

“嗯!她准备离家出走。”

“她儿子呢?”

“他的仆人弗洛朗丹认为他也要走。”

“过来。”

基督山把贝尔图丘带到他的书房,写了我们刚才看到的那封信,把它交给管家。

“去吧,”他说道,“赶快送去。顺便告诉海迪,我回来了。”

“我来了。”姑娘听到马车声,已经下楼了,看到伯爵安然无恙,脸上喜笑颜开。

贝尔图丘走了出去。

当海迪看到自己焦急企盼着的人归来时,心中顿时涌起一个女儿重见亲爱的父亲、一个情妇重见心爱的情人时所能感受到的全部激动。

诚然,基督山的感情不大外露,但他的喜悦也不亚于海迪。一颗饱受痛苦折磨的心遇到喜悦,也跟被骄阳灼烤的干涸土地遇到雨露一样,心田和土地贪婪地吮吸着这降落到它们身上的甘美的雨露,但外表丝毫不露。几天以来,基督山明白了一件他很久以来不敢相信的事情,那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梅尔塞黛丝,他还可能得到幸福。

他那洋溢着幸福的炽热目光贪婪地凝视着海迪那一汪秋水似的眼睛,这时门突然开了。伯爵皱了皱眉头。

“德·莫尔塞夫先生!”巴蒂斯坦说道,仿佛这个姓氏足以表达他的歉意似的。

果然,基督山脸上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哪一个?”他急忙问道,“是子爵还是伯爵?”

“伯爵。”

“上帝!”海迪大声说道,“这件事怎么还没了结?”

“我不知道是否已经了结,我亲爱的孩子,”基督山握住姑娘的手说道,“但我知道你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哦!可这毕竟是那个坏蛋……”

“这个人不能把我怎么样,海迪。”基督山说道,“倒是我跟他儿子打交道的时候,才是有危险的。”

“所以我才那么担惊受怕,”姑娘说道,“您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点的,大人。”

基督山微微一笑。“我以父亲的坟墓发誓!”基督山把手举到姑娘头上说道,“我向你保证,如果有什么灾难,那也绝不会降临到我的头上。”

“我相信您的话,大人,就像我听到上帝说话一样。”姑娘说着,把额头伸了过去。

基督山吻了吻这个纯洁美丽的额头,这个热吻引起两颗心的跳动,一颗心激烈地跳着,另一颗则怦怦地跳动。

“啊!上帝!”基督山喃喃自语道,“难道您还允许我再爱?……请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到客厅等候。”他对巴蒂斯坦说道,同时领着美丽的希腊姑娘朝一道暗梯走去。

这次来访也许不出基督山所料,但一定出乎读者所料,我们不妨交代几句。

如大家所知道的,梅尔塞黛丝在自己房里做着与阿尔贝相同的清理工作,把自己的首饰排列好,锁上抽屉,把钥匙集中起来,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没有看见一张苍白阴郁的脸出现在一个供走廊采光的玻璃门上,从那里不仅可以看见、而且可以听见室内的一切。那个隔窗观望的人没有被别人看见,也没有被别人听见,却看见和听见了德·莫尔塞夫夫人房间里所发生的一切。

这个脸色苍白的人从玻璃门窗回到德·莫尔塞夫伯爵的卧室,到了那里之后,用一只**的手撩开一个临院子的窗帘。他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了十分钟,倾听自己心脏的跳动。对他来说,这十分钟十分漫长。

阿尔贝从决斗场回来时,瞥见了躲在窗帘后面窥视他归来的父亲,但他把头扭了过去。伯爵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知道阿尔贝对基督山进行了肆意侮辱,而这样的侮辱,不论在哪个国家,都会导致一场生死决斗。既然阿尔贝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就说的仇已经报了。

这张阴郁的脸顿时被一阵难以描绘的喜悦之光照亮,就像太阳在躲进那与其说是一张床,莫如说是一座坟墓的云层后面之前射出的最后一道光线。

不过,如同前面所说,他等了半天也不见年轻人上来向他汇报胜利经过。儿子在动身去为父亲的名誉雪耻之前不想见他,这可以理解,但既然现在已经为父亲报了仇,为什么还不来扑向父亲的怀抱呢?

伯爵老不见阿尔贝上来,这才让人去找他的仆人。我们知道阿尔贝吩咐过他,什么都不得向伯爵隐瞒。

十分钟之后,大家看到德·莫尔塞夫将军身着黑色礼服,头戴军服便帽,下穿一条黑裤子,出现在台阶上。看上去他早有吩咐,因为他刚走到最后一个台阶,那辆套好的马车就赶出车棚,停到他面前。

他的仆人把一件军呢大衣扔进车里,大衣里面裹着两把剑,显得很硬,然后,仆人关上车门,坐到车夫身边。车夫把头探到车篷前,等候命令。

“去香榭丽舍大街,”将军说道,“基督山伯爵府上。快!”

一声鞭响,两匹马立刻飞奔起来。五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伯爵门前。

德·莫尔塞夫先生亲自打开车门,车轮还在滚动,他就像个年轻人似的跳到人行道上,摇铃,跟仆人一起消失在半敞开的门后。

一秒钟之后,巴蒂斯坦向基督山先生通报德·莫尔塞夫伯爵到,基督山把海迪送走,吩咐请德·莫尔塞夫伯爵到客厅等候。

将军正沿着客厅的长度走第三个来回,转过身来,看到基督山站在门口。

“哦!果真是德·莫尔塞夫伯爵,”基督山不慌不忙地说,“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

“不错,正是我。”伯爵回答,他的嘴唇抽搐得很厉害,话都说不清楚了。

“现在我想知道,”基督山说道,“是什么原因,使我有幸一大早见到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

“您今天早晨见过我儿子吧,先生?”将军问道。

“您知道了?”伯爵回答。

“我还知道,我儿子有足够的理由跟您决斗,并且会竭尽全力把您杀死。”

“的确,先生,他是有足够的理由!可是正如您所看到的,尽管有这些理由,他并没有把我杀死,甚至都没跟我决斗。”

“但是,他明明把您视为罪魁祸首的,是您使他父亲蒙受了耻辱,使可怕的灾难降临到我家的。”

“不错,先生,”基督山带着他那令人胆寒的安详说道,“不过,我是造成这一切的次要原因,而不是主要原因。”

“想必您向他赔礼道歉,或者向他进行了解释?”

“我没有向他进行任何解释,倒是他向我赔礼道歉了。”

“您如何解释这一行动?”

“大概是他深信,有一个人比我罪过更大。”

“这个人是谁?”

“他的父亲。”

“就算是吧!”伯爵脸色苍白地说,“但您知道,有罪的人并不希望听见别人谈论他的罪过。”

“我知道……所以,我早就料到现在发生的事。”

“您料到我儿子是个懦夫!”伯爵喊道。

“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先生绝不是懦夫。”基督山说道。

“一个手握刀剑的人,一个伸手便可以刺死他的不共戴天的敌人的人,如果这个人不敢决斗,那他就是个懦夫!即使他在这里,我也会这么说!”

“先生,”基督山冷冷地说,“我想,您到我这里来,不是为了跟我诉说自家的烦恼吧。您去对阿尔贝先生说这番话吧,或许他知道该怎么回答您。”

“哦!不,不,”将军说道,脸上绽开一丝微笑,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不,您说得对,我不是为这个来的!我是来告诉您,我也把您视为仇敌!我来告诉您,我本能地憎恨您!我觉得自己早就认识您,始终憎恨您!好吧,既然这一代年轻人不再决斗了,那就让我们来决斗吧……您同意吗,先生?”

“完全同意。所以我刚才说,我早就料到现在的事,我指的是有幸得到您的来访。”

“那再好不过了……您准备好了吗?”

“我早就严阵以待,先生。”

“您早就知道我们之间要拼个你死我活?”将军咬牙切齿地说。

“拼个你死我活。”基督山轻轻点点头,重复说道。

“那我们走吧,我们不需要证人。”

“不错,”基督山说道,“用不着,因为我们彼此太了解了!”

“正相反,”伯爵说道,“正是因为我们彼此不了解。”

“怎么会呢!”基督山用同样令人绝望的冷漠说道,“说说看,您不就是那个在滑铁卢战役前夕开小差的士兵费尔南吗?您不就是那个在西班牙为法国军队当向导和探子的费尔南中尉吗?您不就是那个背叛、出卖和杀害了他的恩人阿里的费尔南上校吗?所有这些费尔南加在一起,不就是法国贵族院议员、陆军少将德·莫尔塞夫伯爵吗?”

“啊!”将军喊道,听了这番话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似的,“啊!浑蛋,你竟然在即将杀死我以前数落我的丑事,不,我并没有说你不认识我。我知道你这个魔鬼用不知什么样的火把照明,能刺破历史的黑夜,翻阅了我一生的每一页!可是,在我的耻辱后面,说不定还有比你那辉煌的外表下面所隐藏着的更加体面的东西呢。不,不,我知道你了解我,是我不了解你,你这个腰缠万贯的冒险家!你在巴黎自称是基督山伯爵;在意大利自称水手辛巴达;在马耳他你又叫什么来着?反正我记不起来了。我现在问的,是你这一堆假名字里的真实姓名,好让我在决斗场上,在我把剑刺进你的胸膛时,能呼喊你的姓名。”

基督山的脸色变得惨白,一双淡黄色的眼睛喷射出愤怒的火焰。他冲进与他卧室比邻的书房,转眼之间,他解开领带,脱下礼服、背心,穿上一件短小的水手上衣,戴上水手帽子,一头乌黑的长发从帽子下面垂了下来。

他就这样回到客厅,表情凶狠,来势汹汹,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朝将军走过来,后者对他的突然离去感到莫名其妙,正等着他,这时,感到自己的牙齿在咯咯作响,两腿颤颤发抖,向后退了一步,碰到一张桌子,才算给自己那只**的手找到一个支撑点。

“费尔南!”基督山对他喊道,“在我那一大堆名字当中,我只要说出一个,就会把你吓个半死,但是这个名字,你自己已经猜到了,是吗?或者说你想起来了?因为,尽管我受尽了折磨,但今天仍然让你看到一张由于报仇雪恨的幸福而变得年轻的面庞,一张自你结婚以来想必常常在梦中见到的面庞……自从你娶了梅尔塞黛丝,我的未婚妻!”

将军头向后仰着,双手向前伸着,目不转睛、默不做声地凝视着这可怕的场面。然后,他身子靠在墙上,慢慢蹭到门口,从那里退着出去,同时发出一声凄惨、悲凉、撕心裂肺的吼叫:“埃德蒙·当泰斯!”

接着,他嘴里发出难听的悲号,拖着身子来到门厅,像个醉汉似的踉踉跄跄地穿过院子,倒在贴身男仆的怀里,含糊不清地说:“回公馆!回公馆!”

路上,清凉的空气,还有下人的关心给他带来的耻辱感,使他又恢复了集中思想的能力,可是,回家的路途很短,离家渐近,伯爵感到所有的痛苦又再次涌上心头。

到离家几步远的地方,伯爵命令停住车,自己下了车。公馆的门大开着,一辆因为被叫进这样豪华宅邸而受宠若惊的出租马车停在院子中央。伯爵惊恐地看着这辆马车,但没敢问任何人,急忙上楼回自己的房间。

有两个人正在下楼,他赶紧钻进一个房间躲开他们。下楼的是梅尔塞黛丝,她挽着儿子的手臂,两人一起离开公馆。

他们从那个可怜的人身边走过,躲在绸缎门帘后面的莫尔塞夫几乎碰到了梅尔塞黛丝的衣裙,脸上感到了儿子说下面这番话时吐出的热气:“鼓起勇气来,母亲!走吧,走吧,这里已经不是咱们的家了。”

说话声听不见了,脚步声也越来越远。

将军挺起身,用两只手抓住绸缎门帘,拼命抑制住那声任何一位父亲都未曾发出过的可怕的呜咽,一个同时遭到妻子、儿子抛弃的人发出的呜咽……

他很快就听见出租马车关上了铁门,接着,那笨重的车轮滚动声震得玻璃直颤。这时,他冲进自己的卧室,想再看一眼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两个人,可是,马车已经驶了出去,无论梅尔塞黛丝还是阿尔贝都没有探出车门,向这座孤独的房子,向这个被遗弃的父亲和丈夫最后看上一眼,表示告别,表示怀念,也就是宽恕。

因此,就在马车的铁轮从拱门下驶出时,响起一声枪声,子弹的爆炸声震碎了玻璃,一股浓烟从卧室里冒了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