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下册_第六部分 复仇的网
第六部分 复仇的网
第六十四章 乞丐
夜越来越深了。德·维尔弗尔夫人表示想回巴黎了,这恰恰是当格拉尔夫人不敢表示的,尽管她浑身不自在。
在妻子的请求下,德·维尔弗尔先生首先告辞。他请当格拉尔夫人乘坐他的双篷马车一路同行,以便得到他妻子的照料。至于当格拉尔先生呢,他正兴致勃勃地跟卡瓦尔坎蒂先生谈修铁路的事,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不在意。
基督山向德·维尔弗尔夫人要药瓶的时候,注意到德·维尔弗尔先生凑近当格拉尔夫人,鉴于他的处境,基督山猜到了他所说的话,尽管他声音很低,连当格拉尔夫人都难以听清。
伯爵没有表示异议,让莫雷尔、德布雷和夏托-勒诺骑上马,两位夫人登上德·维尔弗尔先生的双篷马车。当格拉尔呢,越来越喜欢老卡瓦尔坎蒂,就请他乘坐自己的四轮轿车。至于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则朝自己那辆在门口等他的双轮轻便马车走去,一个年轻的仆人——那样子比英国仆人还要可笑——正踮着脚尖牵着一匹高大的铁灰色辕马。
整个晚宴其间,安德烈亚都很少说话,仅这一点就说明他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显然,他担心自己在这些有钱有势的客人面前说出什么蠢话来,而且,他那瞪得大大的眼睛一定注意到客人当中有一位检察官,心里大概还在打鼓呢。
接着,他就被当格拉尔先生缠住了。这位先生匆匆看了一眼脖颈僵硬的老少校和他那还有点腼腆的儿子,再想想基督山对这父子俩的殷勤,便断定这一定是个带着独生子到巴黎社交界来陶冶情操的大富翁。因此,当格拉尔先生怀着难以名状的赞赏目光凝视着少校小手指上戴的那颗闪闪发光的大钻戒。因为少校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他怕身上带着那么多现款不安全,就立刻把它们换成这件保值的东西。接着,用罢晚餐之后,他继续以办实业和旅游为借口,向这对父子打听他们的生活方式。而那父子俩呢,因为知道自己的账户开在当格拉尔的银行,其中一个是一次性付清的四万八千法郎,另一个是五万利弗尔的年金,所以,对银行家彬彬有礼,差点儿都要跟他的仆人握手了,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有一件事特别引起当格拉尔对卡瓦尔坎蒂的尊重,甚至是崇敬,那就是卡瓦尔坎蒂恪守贺拉斯的箴言:niladmiran,因此,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他在席间只是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学识,说出在哪个湖里可以捕到最好的七鳃鳗而已。然后,他就深藏若虚,一声不响地吃掉自己盘中那块七鳃鳗。于是,当格拉尔得出结论,对于这位富有的卡瓦尔坎蒂家族的人来说,吃这类美味佳肴是家常便饭,在卢卡家里一定是吃从瑞士运去的鳟鱼和布列塔尼运去的龙虾,就像伯爵让人从富萨罗湖运来七鳃鳗,从伏尔加河运来鲟鱼一样。所以,他非常热情地接受了卡瓦尔坎蒂如下的表示:“明天,先生,我希望能有幸到府上拜访,同您谈谈业务。”
“先生,”当格拉尔回答道,“我将恭候阁下光临。”说完这话,他就向卡瓦尔坎蒂提议,如果他肯与爱子分开片刻,他愿意送少校回王子旅馆。卡瓦尔坎蒂回答说,他儿子早就习惯了年轻人的独立生活,因此,有自己的车和马,而且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起来的,所以,不一起回去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少校登上了当格拉尔的马车,银行家坐在他旁边,越来越对他那有条理的经济头脑着迷,而这个人每年给儿子五万法郎,说明他本人有年息为五六十万利弗尔的家财。
至于安德烈亚呢,在摆少爷架子,他训斥小仆人没到台阶前接他,而是等在大门口,让他多走了三十几步路来找马车。仆人温顺地听他训斥,用左手抓住那匹在地上乱踢乱蹬、脾气暴躁的马的嚼子,同时,用右手把缰绳递给安德烈亚。安德烈亚接过缰绳,轻盈地将擦得雪亮的皮靴踏在马车踏板上。
就在这时,有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年轻人回过头,心想,一定是基督山或者当格拉尔有什么事忘了告诉他,他刚要走,他们又想起来了。可是,拍他肩膀的既不是基督山,也不是当格拉尔。他看见的是一张奇怪的面孔,被太阳晒得黝黑,脸上一圈儿大胡子,两只眼睛像红宝石似的闪闪发光,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三十二颗牙一颗不缺,洁白、尖利,仿佛饥肠辘辘的豺狼的牙齿一般。
一条红格头巾包着他那头灰白的头发,一件又脏又破的粗帆布外衣包着他那骷髅似的瘦骨嶙峋的高大躯干,让人觉得他一走路骨头架子就会嘎嘎作响似的。总之,那只按住安德烈亚肩膀的手是安德烈亚看见的第一件东西,年轻人觉得这只手硕大无朋。年轻人是否借着车灯的微光认出了这张面孔,还是仅仅被跟他搭话的人可怕的外表吓了一跳?我们难以判断,总之,他打了个寒战,并且急忙向后退去。
“您要干什么?”他问道。
“对不起,少爷,”那人把手举到红格头巾上,说道,“可能打扰您了,不过,我有话要跟您说。”
“晚上就别乞讨了。”青年仆人说着,朝前走了一步,想把这个不速之客从主人身边赶走。
“我可不是乞丐,漂亮的小伙子,”陌生人面带讥讽的笑容对仆人说道,那笑容十分瘆人,把仆人吓得躲到一边,“我只想同你家少爷说两句话,他在两个星期以前曾交给我一个任务。”
“好吧,”安德烈亚说道,他强作镇静,以免仆人看出他的惊慌,“您要干什么?快点说吧,我的朋友。”
“我想……我想……”包红格头巾的人说道,“希望您免得让我走回巴黎。我累极了,我也没像你那样刚刚吃过山珍海味,我都快走不动了。”
听到这人说话的口气这么随便,年轻人不禁打了个激灵。
“可是,”他说,“您到底要干什么?”
“喂!我要你让我坐进你那漂亮的车里,要你把我拉回去。”
安德烈亚脸色惨白,但什么都没说。
“啊,上帝!是的,”包红格头巾的人双手插进口袋里说道,并用挑衅的目光看着那个年轻人,“这只是我的心血**,你听见了吗,我的小贝内代托?”
听到这个名字,年轻人显然怦然心动,因为,他走到仆人身边,对他说道:“我确实让这个人办过一件事,他现在要向我汇报一下。你就步行到城门口,然后雇一辆马车先走,以免回去太晚。”
仆人大惑不解地走了。
“您总得先让我把车赶到一个隐蔽些的地方啊。”安德烈亚说道。
“哦!这个嘛,我来领你去个好地方。你等着吧。”包红格头巾的男人说。
然后,他抓住马嚼子,把车拉到一个旮旯,在那儿确实没人能看见安德烈亚将要屈尊跟他说话。
“哦!”他说,“我可不是为了坐你的漂亮马车兜风,不是,我实在太累了,还有一点点原因,就是我有事要跟你谈。”
“好吧,请上车吧。”年轻人说。
只可惜天已经太黑了,否则,一个叫花子端坐在绣花坐垫上,旁边是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车夫,这场面实在滑稽。
安德烈亚赶着马车走过村子最后一幢房子,始终没开口跟同伴讲一句话。那个同伴呢,满脸笑容,也一声不响,似乎为自己能坐这么漂亮的马车兜风而感到非常得意。
一出奥托伊,安德烈亚就四下张望是不是真的没人能看见他们,也没人偷听他们的谈话。然后,他停住马,双手交叉在胸前,对那个包红格头巾的人说道:“喂!您干吗来烦我?”
“那你呢,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跟我耍心眼儿?”
“我怎么跟您耍心眼儿了?”
“怎么耍心眼儿?你告诉我要去皮埃蒙和托斯卡纳,可是你根本没去那儿,而是跑到巴黎来了。”
“这碍着您什么了?”
“什么都不碍,正相反,我希望这会对我有好处。”
“啊,啊!”安德烈亚说,“这么说,您在打我的主意。”
“得!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那您就错了,卡德鲁斯先生,我先警告您。”
“啊,上帝!别发火,孩子,你是知道贫穷的滋味的。嗯,贫穷,它会让人变得嫉妒。我本以为你去了皮埃蒙和托斯卡纳,不得不当脚夫或者导游谋生,我从心里心疼你,就像心疼自己的孩子一样。你知道,我一直管你叫我的孩子。”
“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
“耐心点,你脾气怎么这么暴躁!”
“我够耐心的了。好吧,快说吧。”
“我突然看见你出了蓬佐姆城门,身边有个仆人,坐在一辆马车里,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啊哈!难道是你找到金矿了,还是弄了个证券经纪人的美差?”
“您就像自己说的那样,开始嫉妒了?”
“不,我很高兴,非常高兴,因此,想向你表示祝贺,我的孩子。可是,由于我的穿着不大得体,所以我就很谨慎,以免连累你。”
“您还真够谨慎的!”安德烈亚说,“您当着我仆人的面跑过来跟我说话。”
“嗨!有什么法子呢,我的孩子!我得抓住你啊!你有一匹快马,一辆轻车,而且,你天生像泥鳅一样滑,要是我今晚逮不着你,那我就永远甭想找着你了。”
“您明明看见我不想躲的。”
“你很走运,我真希望对自己也能这么说。可我呢,东躲西藏的,且不说我还怕你不认我。不过,你总算还认出我了,”卡德鲁斯又带着恶毒的微笑补充道,“行,你还算仗义。”
“说吧,”安德烈亚说道,“您到底要干什么?”
“你不再用‘你’称呼我了,这可不好,贝内代托,我的老朋友。当心,这样你会让我变得不好惹的。”
这个威胁立刻把年轻人的火气压了下去,好像一阵强劲的风把它吹得一干二净了似的。
他又赶着马小跑起来。
“你这样对待一个老朋友——正如你刚才说的那样——对你自己也不好,卡德鲁斯。”他说道,“你是马赛人,而我是……”
“现在,你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不知道,不过,我是在科西嘉长大的。你又老又固执,我虽然年轻,但也很倔犟。在我们这号人中间,恫吓没用,有什么事还是应当好说好商量。如果你总是时运不济,而我如今时来运转,难道这能怪我吗?”
“你真的走运了吗?这么说那个仆人不是借的?这身行头也不是借的?好啊,这再好不过了!”卡德鲁斯说道,眼睛里闪出贪婪的光。
“哼!你看得很清楚,心里很明白,你才来找我的。”安德烈亚又说,显得越来越激动了,“只要我也像你,头上包一块方巾,身上披一件油脂麻花的衣服,脚上穿一双露脚趾的鞋,你就不认识我了。”
“瞧你,你就是看不起我,孩子,其实你错了,既然现在我找到了你,我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一样,也穿一身埃尔伯夫花呢衣服呢?因为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你只要有两件衣服,一定会给我一件。从前你饥肠辘辘的时候,我不也是把自己那份汤和豆给你吃嘛。”
“这倒是。”安德烈亚说道。
“你吃饭那个香啊!你现在胃口还那么好吗?”
“还那么好。”安德烈亚笑着说。
“你刚才在那个亲王家里一定大吃大喝来着!”
“他不是什么亲王,只不过是个伯爵。”
“一个伯爵?有钱吧,嗯?”
“是有钱,不过,你要当心,这位先生看上去可不好对付。”
“啊,上帝!你放心好了!我可没打你那位伯爵的主意,我把他给你一个人留着。不过,”卡德鲁斯说着,脸上又露出刚才那种恶毒的微笑,“你明白,我不能白让给你。”
“好吧,你要什么?”
“我想,每月一百法郎……”
“怎么样?”
“我会过得……”
“一百法郎?”
“过得好不了,这你很清楚。不过,如果……”
“如果?”
“如果有一百五十法郎,我就会过得很幸福了。”
“这里是两百。”安德烈亚说道。说着,他把十枚金路易塞到卡德鲁斯手里。
“很好。”卡德鲁斯说。
“你每月月初来找我的看门人,会拿到同样多的钱。”
“好啊!你又在侮辱我!”
“怎么了?”
“你让我跟下人打交道,不行,你知道,我只想跟你本人打交道。”
“那好吧!就这样,每个月月初你来找我,只要我能拿到我那份钱,你就能拿到你那份。”
“成,成!我看出来我没看错人,你是个好孩子,让你这样的人走运是上天的恩宠。喏,给我讲讲你的好运吧。”
“你有什么必要知道这个呢?”卡瓦尔坎蒂问道。
“瞧!又有戒心了吧?”
“不是。好吧,我找到了父亲。”
“真父亲?”
“管他呢!只要他给钱……”
“你就认他做父亲,并且尊敬他,这是对的。你这位父亲叫什么名字?”
“卡瓦尔坎蒂少校。”
“他对你满意吗?”
“到现在为止,他对我似乎还算满意。”
“是谁给你找到爹的?”
“基督山伯爵。”
“你就是刚从他家出来的?”
“对。”
“我说,既然他这么积德行善,你想法把我以老祖父的身份安排到他家里嘛!”
“好吧,我会向他谈起你。不过,你眼下打算怎么办呢?”
“我?”
“是啊,你。”
“你心肠可真好,还替我操心。”卡德鲁斯说道。
“既然你那么关心我,”安德烈亚说道,“我觉得我也完全可以问问你的情况啊。”
“这倒也是……我到一个正经人家去租一间房子,穿一身体面的衣服,每天刮胡子,到咖啡馆去看看报纸。晚上跟一个捧角儿的头儿一块去剧院,看上去我会像个退休的面包店老板,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嗯,不错!如果你真想这么做,规规矩矩地过日子,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是吧,波舒埃先生!……那么你呢,你想做什么?……当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
“啊,啊!”安德烈亚说,“那也没准儿!”
“卡瓦尔坎蒂少校先生说不定就是议员……可惜,世袭制已经取消了。”
“莫谈国事,卡德鲁斯!……现在,你已经得到你要的东西,我们也到了,你就快点下车,走吧。”
“还不行,亲爱的朋友。”
“怎么,不行?”
“请你想一想,孩子,我包着块红头巾,脚上等于没穿鞋,身上也没有任何证件,口袋里却装着十枚拿破仑金币,还不算口袋里原来就有的,加在一起正好两百法郎,到了城门口别人准会把我抓起来!这样一来,为了说明我的清白,我就只好说出这十枚拿破仑金币是你给我的,于是会开始审讯、调查,他们会发现我没打招呼就离开了土伦,就会派宪兵押解我,一站一站地一直把我押到地中海岸边。我会重新变成一〇六号,想当退休面包师傅的美梦就会变成泡影!不行,我的孩子,我更愿意体面地留在京城。”
安德烈亚蹙蹙眉头,正如他自诩的那样,卡瓦尔坎蒂少校先生这位被指定的儿子脾气是够犟的。他停了一会儿,迅速朝四下看了一眼,待他那窥探的目光转了一圈儿之后,他的手若无其事地伸进背心口袋,开始触摸一支小手枪的扳机。与此同时,眼睛一直盯着伙伴的卡德鲁斯也把双手伸向背后,轻轻地抽出他那把防身用的长长的西班牙匕首。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这两位朋友确实可以称得上是神交,他们立刻心照不宣了。安德烈亚若无其事地把手抽出来,然后,又抬到唇边,捋了捋他那红棕色的小胡子。“我的好卡德鲁斯,”他说,“你真的会很幸福吗?”
“我将为此竭尽全力。”杜加尔桥客栈的老板回答,同时,也把匕首插进袖口。
“好吧,那咱们就回巴黎吧。可是,你怎么才能不引起怀疑而通过城门呢?你这身打扮,我觉得乘车比步行危险更大。”
“等等,”卡德鲁斯说道,“你等着瞧吧。”
他拿过安德烈亚的帽子,又把被打发走的仆人留在车上的大翻领宽袖长外套披在身上,然后,摆出一副看着主人赶车而心里赌气的阔家仆人的样子。
“那我呢,”安德烈亚说,“我就这么光着脑袋?”
“哦!”卡德鲁斯说,“风这么大,还不兴把你的帽子刮跑了啊!”
“那好吧,”安德烈亚说,“我们快走吧。”
“谁不让你走了?”卡德鲁斯说,“我想不是我吧?”
“嘘!”卡瓦尔坎蒂说道。
他们顺利地进了城门。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安德烈亚让马车停下,卡德鲁斯跳下车。
“喂,”安德烈亚说道,“我仆人的外衣和我的帽子呢?”
“哦!”卡德鲁斯说道,“你总不希望我感冒吧。”
“那我呢?”
“你嘛,你还年轻,而我已经开始老了。再见吧,贝内代托!”说完,他钻进小胡同,不见了。
“唉!”安德烈亚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彻底幸福。”
第六十五章 夫妻争吵
到了路易十五广场,三个年轻人便分道扬镳,也就是说,莫雷尔走林荫大道,夏托-勒诺走革命桥,德布雷则沿着河堤往前走。
莫雷尔和夏托-勒诺多半是直接回自己那温馨的家——在议会讲坛上发表的漂亮演说和黎塞留剧院上演的优秀剧本中还在用这个词,德布雷却不是这样。他走到卢浮宫门前以后,就朝左边拐去,快马加鞭地穿过骑兵竞技场,经过圣罗克街,来到米硕迪埃尔街,到达当格拉尔先生家门口,与此同时,德·维尔弗尔先生和夫人在圣奥诺雷区的府邸下车之后,他的车也把男爵夫人拉到她家门前。
德布雷是这府上的常客,所以,径直进了院子,把缰绳扔给一个仆人,然后,又折回门前接当格拉尔夫人,让她挽着自己的手臂一同进屋。
大门刚一关上,男爵夫人和德布雷刚一走进院子,德布雷就问道:“您怎么了,埃尔米娜?伯爵讲了那么个故事,其实是瞎编的,您听了以后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
“因为我今天晚上很不舒服,我的朋友。”男爵夫人回答。
“不对,埃尔米娜,”德布雷又说,“我不相信您的话。正相反,您刚到伯爵家时,显得满面春风,当格拉尔先生是有点让人讨厌,但我知道您从不理睬他的坏脾气。一定是有人伤害了您。快告诉我,您知道我一向不能容忍别人对您无礼。”
“您想错了,吕西安,”当格拉尔夫人又说,“我向您保证,我说的都是实情,还有您也注意到他的坏脾气,我觉得那都不值一提。”
很明显,当格拉尔夫人处于那种女人自己也常常感到莫名其妙的悒悒不乐的状态中,或者,正如德布雷所猜到的,她精神上受到某种震动,却又不想告诉别人。德布雷深知女性脾气的反复无常,便不再追问,以后伺机再提,或者干脆等她主动说明白。
男爵夫人在卧室门口遇见了科尔奈丽小姐。科尔奈丽小姐是男爵夫人的心腹侍女。
“我女儿做什么呢?”当格拉尔夫人问道。
“她练了一晚上钢琴,然后上床睡了。”
“我好像还听见她的琴声。”
“这是露易丝·达尔米伊小姐在练琴,小姐已经上床了。”
“好吧,”当格拉尔夫人说,“过来给我换换衣服。”
他们走进卧室,德布雷躺到一张长沙发上,当格拉尔夫人与科尔奈丽小姐一起走进盥洗室。
“亲爱的吕西安先生,”当格拉尔夫人隔着盥洗室的门说道,“您为什么总是抱怨欧热妮不肯理您呢?”
“夫人,”吕西安一边回答,一边跟男爵夫人的小狗玩着,这只小狗知道他是主人的朋友,惯于在他面前撒娇,“我不是唯一向您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我记得,有一天,莫尔塞夫也向您抱怨,说他简直无法让他的未婚妻开口。”
“这倒是,”当格拉尔夫人回答,“不过,我相信,有一天早晨,这种情况是会改变的,您会看到欧热妮走进您的办公室。”
“我的办公室,我的?”
“也就是说走进大臣的办公室。”
“为什么?”
“请您帮她签一份歌剧院的聘书!说实在的,我还从没见过有谁对音乐如此着迷呢,这对一位上流社会的人来说也未免太可笑了!”
德布雷微微一笑。“好吧!”他说,“只要男爵和您同意,那就让她来好了,我们会跟她签约的,尽管我们确实没钱,无力支付像她这样的天才的聘金,但我们将尽力使聘金与她的才能相符。”
“去吧,科尔奈丽,”当格拉尔夫人说道,“我不需要您了。”
科尔奈丽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当格拉尔夫人穿着一条漂亮的室内便袍走出盥洗室,来到吕西安身旁坐下。然后,她心事重重地抚摸着那只毛茸茸的西班牙小狗。
吕西安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喂,埃尔米娜,”他说道,“请坦率地回答我,有什么事在让您伤心,是不是?”
“什么事也没有。”男爵夫人回答。
不过,她显然感到胸闷,便站起身,想透透气,走到镜子前面照着。
“我今晚的样子真吓人。”她说道。
德布雷微笑着站起来,想在这个问题上安慰男爵夫人,这时,门突然开了。
当格拉尔先生出现在门口,德布雷便又坐了下来。
听到开门声,当格拉尔夫人回过头来,看着丈夫,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晚安,夫人,”银行家说道,“晚安,德布雷先生。”
男爵夫人一定以为这种突然来访有某种用意,比如要弥补一下晚宴上的言辞不当。
她摆出一副郑重的神态,并未理睬她的丈夫,而是朝吕西安转过身去。“请给我读点什么,德布雷先生。”她说道。
德布雷先是对男爵的突然闯入略感不安,此刻,也随着男爵夫人的镇定而镇定下来,伸出手拿过一本书,书里夹着一把镶金珠光裁纸刀。
“对不起,”银行家说道,“您熬夜会累坏身子的。现在已经十一点了,德布雷先生住得离这儿又很远。”
德布雷不禁目瞪口呆,这并不是因为当格拉尔的语气格外镇静、礼貌,而是因为从他的镇静、礼貌中觉察到他今晚不想对妻子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这在他来讲是不多见的。
男爵夫人也很吃惊,目光中也流露出这种惊讶,这目光肯定会让她丈夫三思,可惜,他正盯着报纸,寻找公债收盘价格。
其结果是,男爵夫人白白地射出这道高傲的目光,没有收到任何效果。
“吕西安先生,”男爵夫人说道,“我告诉您我丝毫没有睡意,而且,我今晚有很多话要对您说,您要彻夜不眠地听我讲,即使困得站着都能睡着也得听。”
“我欣然从命。”吕西安冷漠地回答。
“亲爱的德布雷先生,”男爵也说道,“请您今天晚上不要舍命陪君子,听当格拉尔夫人胡言乱语,因为,您完全可以明天听。今天晚上是属于我的,我要留着它,如果您允许,我要和我妻子谈些关系重大的事情。”
这一击可谓直截了当,落点又稳、准、狠,吕西安和男爵夫人都有些头晕目眩了。两人用目光互相巡视着,仿佛要从对方的目光中寻找一种救援,以反击这种进攻似的,然而,一家之主不可抗拒的地位占了上风,丈夫取得了胜利。
“您总不会以为我在赶您走吧,亲爱的德布雷先生,我绝无此意。有件意想不到的事迫使我今天晚上必须同男爵夫人谈一谈,这种情况在我是十年九不遇的,所以,您一定不会为此而介意。”
德布雷咕哝了几个字,鞠了一躬,退了出去,结果撞到门框上,就像《亚他利雅》里的拿单似的。“这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他关上房门后,心里想道,“我们本来把这些丈夫当做小丑,可是他们竟然如此轻松地战胜了我们!”
吕西安离开之后,当格拉尔在他刚才坐过的长沙发上落座,把那本打开的书合上,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姿态,继续与小狗玩耍。可惜,那只小狗对他可没有对德布雷的好感,想咬他,于是,他揪住小狗的脖子,一下子把它扔到房间另一头的一把长椅里。小狗在半空中发出刺耳的尖叫,但落到椅子上之后,它就缩在一个靠垫后面,它被这种从未受到过的粗暴待遇吓呆了,一声也不敢叫,一动也不敢动。
“您知道吗,先生,”男爵夫人不动声色地说道,“您有长进了?平时,您只是很粗俗,今天晚上您很粗暴。”
“那是因为我今晚比平时的心情更坏一些。”当格拉尔回答道。
埃尔米娜用极为鄙夷的目光看着银行家。要是在平时,这种目光会激怒高傲的当格拉尔,可是今天晚上,他好像对此毫不在意。
“您心情不好与我何干?”男爵夫人回答,她被丈夫的无动于衷激怒了,“难道这种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吗?把您的坏心情留在您自己心里,或者带到办公室去,您不是花钱请了不少雇员吗,那就把您的火往他们身上撒好了!”
“不对,”当格拉尔说道,“您的建议错了,夫人,因此我不能从命。我的办公室就是我的帕克托尔河,这话好像是戴穆蒂埃先生说的,所以,我不希望影响它的流淌,破坏它的平静。我的雇员都是诚实人,他们在为我赚钱,与他们所赚的钱相比,我付给他们的工资比他们应得的要少得多,因此,我绝不会把火撒到他们头上。我要冲那些吃着我的饭,骑着我的马,却让我破产的人发脾气。”
“谁是让您破产的人呢?请您把话说清楚,先生。”
“啊!您放心好了,如果我说话隐讳,我也不想让您多费时间。”当格拉尔又说,“让我破产的,就是那些在一小时之内从我身上弄走五十万法郎的人。”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先生。”男爵夫人说道,并竭力想掩饰声音的激动和脸上的红晕。
“正相反,您心里非常明白,”当格拉尔回答,“不过,如果您执意不想明白,我就告诉您,我刚刚在西班牙债券上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啊,原来如此!”男爵夫人讥讽地说,“您是想让我为这笔损失承担责任吗?”
“为什么不呢?”
“您损失了七十万法郎,难道这是我的过错?”
“反正不是我的过错。”
“让我们最后再说一次,”男爵夫人尖刻地说道,“我早就对您说过永远不要对我谈钱的事,这种语言我在我父母家里和我前夫家里都没学会。”
“这话我相信,”当格拉尔说,“因为他们两家谁都没钱。”
“因此,我在那里也没学会银行的行话,而在这里,我从早到晚,耳朵里都听得长出趼子来了。这种翻来覆去的声音让我讨厌,您的声音更让我难以忍受。”
“说实在的,”当格拉尔说道,“这可真奇怪!我还以为您对我的活动很感兴趣呢!”
“我!谁会让您产生这种愚蠢的想法?”
“您。”
“啊!岂有此理!”
“这是肯定的。”
“请您指出在什么时候。”
“啊,上帝!这太容易了。今年二月,您第一次同我谈起海地公债的事。您说您梦见一艘大船驶进勒阿弗尔港,这艘船带来一条消息,说原以为无限期延长的公债近期就要还本了。我深知您的睡梦有多么清醒,因此,就千方百计地托人买了转手的海地公债,赚了四十万法郎,其中十万法郎一厘不差地交到您手里。您按照自己的意思花了这笔钱,当然,这跟我毫无关系。
“三月,是关于政府转让铁路修建权的事,共有三家公司投标,提供的担保完全相同。您对我说,您的直觉——尽管您自称对投机生意一窍不通,但我以为正相反,您对某些问题的直觉特别敏锐——您对我说您的直觉告诉您,承建铁路的特权会交给那家南方公司。
“我立刻买下这家公司三分之二的股份。铁路修建权果然给了这家公司,如您所预料的那样,股值猛翻三倍,我赢利一百万,其中二十五万归您。这二十五万法郎您是怎么花的?”
“您到底想说什么,先生?”男爵夫人喊道,又气又恼,浑身发抖。
“耐心点,夫人,我马上就说明白了。”
“那敢情好!”
“四月,您到大臣府上赴宴,席间谈到西班牙问题,您听到一次秘密谈话,事关驱逐唐·卡洛斯的问题,于是,我买了西班牙债券。唐·卡洛斯果然被驱逐,我在查理五世重渡达索亚河之日赚了六十万法郎。这六十万法郎当中,您得了五万埃居。这笔钱归您了,您随心所欲地挥霍掉了,我并不过问。不过,您今年仍然拿到了五十万法郎。”
“嗯,还有呢,先生?”
“哦,是啊,还有!嗯,正是这个‘还有’,事情就糟了。”
“您还挺会说的……真的……”
“我的话能表达我的思想,就足够了……怎么样,这个‘还有’就发生在三天以前。三天前,您同德布雷先生一起谈论政治,您觉得从他的话里听出唐·卡洛斯已经回到西班牙,我就开始抛我的债券,这条消息传开,交易所一片混乱,我根本不是卖债券,简直是白送。第二天,又说那消息是假的,这条假消息让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既然我赚了钱分给您四分之一,那么,我赔了钱您也要分担四分之一;七十万法郎的四分之一,就是十七万五千法郎。”
“您这些话真是荒谬绝伦,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把德布雷先生的名字跟这件事扯在一起。”
“因为,如果您万一拿不出这十七万五千法郎,您可以向您的朋友们去借,而德布雷先生正是您的朋友。”
“岂有此理!”男爵夫人喊道。
“哦!请不要手舞足蹈,不要大喊大叫,不要演戏,夫人。否则,您就逼我说出来,我看见德布雷正守着您今年给他的将近五十万法郎自鸣得意呢,他想,自己终于找到了就连世界上最精明的赌徒都从没发现过的高明赌术,赢钱时无须下本,输钱时又不给钱。”
男爵夫人想要发作。“无赖!”她说道,“您敢说您不知道您今天在谴责我什么吗?”
“我不说我知道,也不说我不知道。我要对您说,请回顾一下,自从您不再是我的妻子,而我也不再是您的丈夫以来的四年当中我的表现,看看它是否前后一致。在我们关系破裂前不久,您表示想跟那个刚在意大利剧场登台演出便获得成功的男中音学习音乐,而我呢,则跟那位在伦敦赫赫有名的女舞星学习舞蹈,我为咱俩缴了差不多十万法郎的学费。我什么话都没说,因为家庭需要和谐,花十万法郎让丈夫、妻子精通舞蹈、音乐,这不算太贵。但您很快就对音乐感到厌倦,又想跟一位大臣秘书学习外交,我让您去学。您明白,您掏自己的钱袋付学费,与我无关。可是,今天,我发现您是在掏我的腰包,您一个月的学费就花掉我七十万法郎,够了,夫人!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要么让那位外交家……免费授课,这我还可以容忍,要么,他再也甭想进我家的门。您听清了吗,夫人?”
“噢!这太过分了,先生!”埃尔米娜喊道,她都快透不过气来了,“您真是个无耻之徒。”
“不过,”当格拉尔说道,“我很高兴地发现,您在这方面也丝毫不比我差,您主动遵循了那条准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胡说!”
“您说得对,我们不要再就事论事了,还是冷静地考虑一下吧。我是为了您好,从来不管您的闲事,请您也这样对待我。我的钱与您无关,您说过这话吧?好吧,您就折腾您自己的钱吧,不过,请不要把钱往我口袋里塞,也不要从里面往外掏。再说,谁知道这是不是政治上的‘雅尔纳克一击’呢?是不是大臣看到我站在反对派一边,又深孚众望,便同德布雷先生串通一气,要把我搞破产呢?”
“这怎么可能呢!”
“可也难说。谁见过这种事呢……一份错误的急报,这是不可能的事,或者基本上不可能。最后,两个发报员竟然发出截然相反的信号!……这实际上是专门冲着我干的。”
“先生,”男爵夫人说道,口气比刚才恭顺多了,“我觉得您不会不知道那个发报员被解雇了,听说本来还想起诉他,并且已经下达了逮捕令,要不是他溜之大吉,逃过了调查,这道命令就被执行了。而他的逃跑证明他精神不正常,或者他知道自己有罪……总之,这是一次错报。”
“是啊,这次错报让傻瓜听了开心,让大臣度过一个不眠之夜,让那些国务秘书涂黑了无数张纸,让我付出了七十万法郎。”
“可是,先生,”埃尔米娜突然说道,“照您说来,这一切都与德布雷先生有关,那您为什么不直接找他算账,而跑来跟我说呢?既然您指控的是一个男人,为什么来纠缠一个女人呢?”
“难道我认识德布雷先生吗?”当格拉尔说道,“难道我想认识他吗?难道我想知道是他在出主意吗?难道我想听他的主意吗?难道是我在赌吗?不是,这一切都是您干的,而不是我!”
“可是,我觉得,既然您曾经从中受益……”
当格拉尔耸耸肩。“有些女人耍了一两次手腕儿,没在巴黎弄得满城风雨,就以为自己是个天才了,实在是愚蠢之至!不过,请您想一想,即使您的不轨行为能够瞒过您丈夫——其实,这最容易了,因为通常,做丈夫的不愿去看——那也不过是丑妇效颦而已,您那些上流社会的女友十有八九是这么做的。但是,我不然,我看见了,并且始终在看。在将近十六年的岁月里,您或许可以向我隐瞒一个想法,但藏不住您的每一个行为、每一次活动和过错。在您自以为得计,自以为把我蒙在鼓里而暗自庆幸的时候,结果怎么样呢?其结果是,由于我故意装傻,您的那些朋友——从德·维尔弗尔先生到德布雷先生——没有一个不在我面前吓得发抖的,没有一个不把我看做这里的主人的,这正是我对您的唯一奢求。总之,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敢在您面前像我今天谈论自己这样谈论我。我允许您让我变得可憎,但我不能容忍您让我变得可笑,我尤其不允许您败我的家。”
在维尔弗尔的名字被说出来之前,男爵夫人还能泰然自若,但一听到这个名字,她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并像上了弹簧似的噌地站了起来,伸出手臂,仿佛要赶走一个幻影似的朝丈夫面前走了几步,似乎想从他嘴里掏出一个秘密。也许他不知道这个秘密,也许他出于某种可憎的阴谋——当格拉尔的每一个阴谋都是阴险可憎的——不想把底牌全部亮出来。
“德·维尔弗尔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夫人,您的前夫纳尔戈纳先生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银行家,或许既是哲学家又是银行家,所以,在他离开您九个月归来时,发现您已经怀上六个月的身孕,但他对检察官奈何不得,便饮恨而亡。我是个粗人,我不仅知道这件事,而且还自以为得意,这是我生意上成功的秘诀之一。他为什么不去杀人,反而郁闷而死了呢?因为他没钱,而我呢,我有钱做我的后盾。我的合伙人德布雷先生让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那么,他就应当承担他应该承担的那一部分,这样我们还可以继续合作,否则,如果他让我一个人承担这七十万法郎,那他就要像破产人那样离开这里。啊,上帝!当他的情报准确时,他是个挺可爱的小伙子,这我知道,可是,当他的情报不准确时,世界上比他强的人有的是!”
当格拉尔夫人吓呆了,不过,她还是作出最后的挣扎,试图回击。然而,她倒在一把扶手椅里,她想到维尔弗尔,想到晚宴时的情景,想到最近几天接二连三地降临到她家的这些奇怪的灾难,这些灾难打破了这个家的安宁,引发了这种互相揭短的争吵。尽管她竭力装出晕倒的样子,当格拉尔还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他没再多说一句话,推开卧室门扬长而去,回自己房间去了。因此,当格拉尔夫人从半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以后,还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
第六十六章 女儿的婚事
这一幕过后的第二天,在德布雷上班途中总是顺路来看望当格拉尔夫人的那个时间,他的马车没有出现在院子里。这个时候,也就是十二点半左右,当格拉尔夫人让人备车出门。
当格拉尔躲在窗帘后面,窥探到了这次本在他意料之中的出访。他吩咐下人,夫人一回来立刻向他禀报,可是,一直到两点钟她还没回来。
两点钟,他吩咐套车,而后驱车来到议会,要求发言,反对预算。
从中午到下午两点,当格拉尔一直留在书房拆看信件,脸色愈来愈阴沉,在纸上记满了数字,其间还接待了几次来访,其中就有卡瓦尔坎蒂少校。他依然身穿蓝色制服,身体挺拔僵直,一丝不苟,于前日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与银行家商定了他的有关事宜。
当格拉尔在议会显得激动万分,对大臣的攻击也更加激烈。从议会出来,就上了自己的车,吩咐车夫驾车到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
基督山在家,不过,他有客人,故请当格拉尔在客厅稍候。
银行家正在等候,门开了,他看到一位教士打扮的人走进来,那人和伯爵的关系一定比他密切,因此,没有像他一样等待,朝他点点头后便走进内室,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教士刚刚走进去的那扇门又开了,基督山走出来。
“对不起,亲爱的男爵,”他说道,“我的一位很要好的朋友,布索尼教士,刚到巴黎,您刚才一定看到他从这儿走过。我们分别很久了,因此不便立刻把他扔下不管。希望您听了以后能原谅我让您久等了。”
“怎么会呢,”当格拉尔说道,“这没什么,是我来得不是时候,我马上告辞。”
“哪能走呢,正相反,快请坐。啊,上帝!您怎么了?看您那忧心忡忡的样子,说真的,您真吓了我一跳。一个心情忧郁的资本家就像彗星一样,对世界是一种不祥之兆。”
“我呀,先生,”当格拉尔说道,“这些天不吉利,净遇到些不顺心的事儿。”
“啊,上帝!”基督山说,“不是交易所又赔钱了吧?”
“不是,那件事我算挺过来了,至少几天之内我不会再去想它。这一回是的里雅斯特一家银行的倒闭。”
“真的?您那位破产的银行家别碰巧是雅科波·曼弗雷迪吧?”
“正是他!您想象一下,一个跟我打了多年交道,每年业务量达八九十万法郎的人,从来没出过差错,从来没有过延误,一个付款像王子般痛快的人……他总是按时付款。这一次我预支给他一百万,没想到这个见鬼的雅科波会停止付款!”
“真的?”
“这真是天大的灾难,我应当从他那里提六十万利弗尔,但汇票被退回来了,钱没拿到。此外,我手里还有他签了字的四十万法郎的汇票,本应在这个月底到他在巴黎的代理处兑现,今天是三十号,我派人去取钱,哼!好啊,代理人溜了,再加上西班牙债券的损失,我这个月底可够惨的。”
“说到西班牙债券,您真的赔钱了?”
“那当然,我的钱箱子里一下子少了七十五万法郎,就是这么回事。”
“您这位老谋深算的行家,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
“唉!都怪我妻子,她梦见唐·卡洛斯返回西班牙了,她很相信梦,她说这是磁性效应。照她自己说,她梦见什么事,这事必然会发生。看到她如此自信,我就同意她去做交易,她自己有钱,也有经纪人。她去做交易了,结果输钱了。当然,她输的不是我的钱,是她自己的钱。可是,不管怎么说,您知道,当妻子的腰包里少了七十五万法郎时,做丈夫的总会有所觉察,怎么,您不知道这件事?这事弄得满城风雨。”
“哪里,我也听人说过,但我不知道具体情况。再说,我对交易所的事一窍不通。”
“这么说,您从来不做投机生意?”
“我?您让我怎么去做?我连自己的收入都忙不过来呢,除了管家之外,我不得不再雇一个伙计和一个管账人。不过,说到西班牙债券,唐·卡洛斯返回西班牙的故事不完全是男爵夫人的梦幻,报纸上不是也说过这件事吗?”
“难道您相信报纸吗?”
“我,我才不信呢。不过,我觉得那家规规矩矩的《信使报》是个例外,它报道的消息都是可靠的,是发报站传来的消息。”
“哼!正是这一点令人费解,”当格拉尔又说,“因为唐·卡洛斯返回西班牙的消息恰恰是发报站传递过来的。”
“这么说,”基督山又说,“您这个月损失了差不多一百七十万法郎吧?”
“不是差不多,就是这个数。”
“天哪!对于一个三等富豪来说,”基督山用同情的语气说道,“这可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三等?”当格拉尔说道,他感到受到屈辱,“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当然,”基督山接着说,“我把富翁分为三等:头等富翁、二等富翁和三等富翁。我称那些拥有土地、矿山和在那些诸如法国、奥地利和英国这样的国家有固定收入,财产总数在一亿左右的人为头等富翁。称那些拥有制造业、合股企业,收入不超过一百五十万法郎的总督管辖区获封地,财产总数约为五千万的人为二等富翁。我称之为三等富翁的,靠各种蝇头小利生财,收入多少靠他人意志或者运气好坏支配,一家银行的倒闭、一条错误的急报都会使之受到影响,他们还做有风险的投机买卖和受命运支配的交易,比起大自然不可抗拒的力量,人的命运只能是一种微弱的力量,这些人的资本有虚有实,加在一起约为一千五百万。您的情况基本如此,您说是不是?”
“天哪,正是!”当格拉尔回答。
“照此下去,再来六个这样的月末,”基督山慢条斯理地接着说,“一个三等富翁也就彻底完蛋了。”
“哦!”当格拉尔苦笑着说,“您说得也太快了点吧!”
“就算七个月吧。”基督山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道,“请告诉我,您想过吗?七个一百七十万差不多就是一千二百万?……没想过?也好!您是对的,因为,如果这么想,人就不敢再动手里这点资本了。这点资本对一个金融家来说,好比文明人身上那层皮,只要我们身上披着多少有点奢华的外衣,我们就有威望,可是,人一死,也就只剩下一层皮了。同样,您一离开投机生意,也就只剩下那份实在的财产,最多也就是五六百万吧,因为三等富翁的实际财产只是表面财产的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就像一个火车头,在烟雾的笼罩下显得庞大无比,实际上只不过是一台有一定马力的机器而已。好吧!在您那五百万的实际资产当中,您刚刚又损失了将近两百万,这不仅减少了您的虚有资产,也损害了您的威望,也就是说,当格拉尔先生,您的皮刚刚破了一个口子,流了很多血,这样的血再流四次,您就一命呜呼了!嘿,嘿!您可要当心啊,亲爱的当格拉尔先生。您需要钱吗?要不要我借给您点儿?”
“您的估计可真够恶毒的!”当格拉尔大声说道,并且极力装出豁达的样子,以掩饰自己的惊慌,“此刻,其他几笔投机生意赚的钱又进了我的钱箱。从伤口流出去的血又靠营养得到了补充。我在西班牙打了败仗,在的里雅斯特遭到了挫折,但是,我派往印度的船队会满载着金银珠宝而归,派往墨西哥的人也可能会找到几座金矿呢。”
“好极了,好极了!不过,伤口还没结痂,一有亏损,它会再次绽开的。”
“不可能,因为我做事历来稳健。”当格拉尔拿出江湖骗子自我吹嘘的看家本领,继续说道,“要想打倒我,非得赔上三个政府不可。”
“别说!这种事还真有过。”
“除非地里不长庄稼。”
“请记住七头肥牛和七头瘦牛的故事。”
“除非海枯石烂,就像法老时代那样。且不说世界上有好几个大海,且不说即使所有的海都干了,船队还可以当商队用呢。”
“很好,好极了,亲爱的当格拉尔先生,”基督山说道,“看来我估计错了,您应当算二等富翁。”
“我想我当之无愧。”当格拉尔说道,嘴上露出做作的笑容,这微笑让基督山觉得颇似那些蹩脚画家画在废墟上面的混浊的月亮,“不过,既然我们谈到业务,”他又补充道,庆幸自己找到了改变话题的机会,“请指点一下,我应当为卡瓦尔坎蒂先生做些什么?”
“给他钱呗,如果他凭票据到您那里取钱,而您又觉得票据没有问题。”
“好极了!他今天早晨拿了一张见票即付的四万法郎的支票,是布索尼教士签字开给您的,您又转给我,后面有您的背书。您知道,我当场就点给他四十张方票。”
基督山点了点头,表示完全赞同。
“还不只这些呢,”当格拉尔又说,“他还在我那里为他儿子开了一个账户。”
“冒昧地问一下,他给那个年轻人多少钱?”
“每月五千法郎。”
“一年才六万法郎,我早就料到了。”基督山耸耸肩,说道,“卡瓦尔坎蒂家的人就是这么吝啬。一个月才五千法郎,让年轻人怎么活啊?”
“可是,您知道,要是那个年轻人需要多取几千法郎……”
“千万别给他,他父亲会把这笔账算到您头上的。您是不了解山那边的那些富翁,他们个个都是十足的铁公鸡。他的账户由谁担保?”
“哦!是分奇银行,佛罗伦萨最有名望的银行之一。”
“我不想说您会赔钱,绝无此意,不过,您最好还是严格按照担保书条文行事。”
“难道您信不过这个卡瓦尔坎蒂吗?”
“我!只要有他的签名,一千万我都给。我属于我刚才同您谈到的那种二等富翁之列,亲爱的当格拉尔先生。”
“他如此富有,却又那么俭朴!我以为他只不过是个少校而已。”
“那您就够抬举他了,因为,您说得对,他看上去很不起眼。我头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觉得他是个戴着光秃秃肩章的潦倒的老中尉。不过,意大利人都这样,他们要么像东方的神仙一样光芒万丈,要么就像犹太老头似的猥琐无聊。”
“那个年轻人比他强。”当格拉尔说道。
“对,就是有点腼腆。不过,总的来说,我觉得他还过得去。我很为他担忧。”
“为什么?”
“因为,您在我家见到他的时候,他几乎是初次踏进社交界,至少人家是这么对我说的。他曾跟一位极为严厉的家庭教师一起旅行过,但从来没到过巴黎。”
“那些有身份的意大利人都喜欢在自己人当中联姻,是这样吗?”当格拉尔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们希望把财产联合起来。”
“一般情况下的确如此,不过,卡瓦尔坎蒂是个与众不同的怪人。我不能不认为他把儿子送到法国来,是想让他在这里成亲。”
“您真这么想?”
“我可以肯定。”
“您听人说起过他的家产吗?”
“问题就在这里。只是有的人说他有几百万,有的人说他身无分文。”
“您本人怎么看呢?”
“您不能以此为根据,这完全是我个人的看法。”
“不过,您还是说说看……”
“在我看来,所有这些当年做过高官拿过厚禄的人,所有这些带过兵打过仗的老将——因为这些卡瓦尔坎蒂家的人是指挥过千军万马,当过省总督的人——在我看来,他们个个都把百万家财藏在秘密之处,这个秘密之处只传给长子,代代长子相传。我的证据是,他们个个的脸都又黄又干,活像共和时代的金币,就因为他们一天到晚瞧着这些金币,瞧得连他们的脸都变成了金色了。”
“说得对,”当格拉尔说道,“还有一个更大的证据,就是这些人都没有一寸土地。”
“至少他们的地产少得很,我只知道卡瓦尔坎蒂在卢卡有座宫殿。”
“啊!他有一座宫殿!”当格拉尔笑着说,“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是啊,但他把宫殿租给财政大臣,自己呢,住在一座小房子里。哦,我刚才已经对您说过了,我觉得这家伙很吝啬。”
“得了,得了,您这可不是在夸他呢。”
“听我说,我对他很不了解。我想,我这辈子总共只见过他三次。我知道的情况都是布索尼教士和他本人告诉我的。他今天早晨对我谈起关于儿子的打算,让我觉得他不想再让他的巨大家产躺在意大利睡大觉了,那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国家,他希望想个办法,要么在法国,要么在英国,让他的百万家产产生利润。不过,我要再次请您注意,尽管我本人完全信任布索尼教士,但我对此不负任何责任。”
“这不要紧,谢谢您推荐给我这样的客户。这个名字为我的客户名册大为增辉,当我把卡瓦尔坎蒂家族的地位告诉我的出纳以后,他颇为自豪。顺便问一个不相干的问题:这些人为儿子娶亲时,分不分给他们家产呢?”
“啊,上帝!那要看情况了。我认识一位亲王,富得像座金矿,当他的儿子们按他的意愿成亲时,他可以给他们几百万;如果违背他的意愿,就只给每月三十埃居的年金。假设安德烈亚按照他父亲的意愿结婚,他可能会给他一百万、两百万,或者三百万;要是他娶的是个银行家的女儿,那老头可能会想法在儿子岳父家的银行里生利呢。再假设那个儿媳妇不合他的意,那就再见了,老卡瓦尔坎蒂就会拿起钱箱钥匙,在锁眼里转上两圈儿,于是,安德烈亚先生只能像巴黎人家的子弟似的,靠玩纸牌和掷色子混日子了。”
“这个年轻人会娶个巴伐利亚或者秘鲁的公主,也许想得到一顶王冠或者一座波托西河流经的金矿吧。”
“不会的,山那边的那些大贵族通常都跟普通人家结亲。他们就像朱庇特似的,喜欢多种族通婚。嘿!亲爱的当格拉尔先生,您问了这么多问题,不是要跟安德烈亚结亲吧?”
“说真的,”当格拉尔说道,“我看这倒是一桩不错的生意,而我正是一个生意人。”
“我想不会是跟当格拉尔小姐吧?您总不会希望这个可怜的安德烈亚被阿尔贝捅一刀吧?”
“阿尔贝!”当格拉尔耸耸肩说道,“哦!是啊,他倒是挺惦记这件事的。”
“我听说他跟令爱订婚了,是吗?”
“也就是说,我曾同德·莫尔塞夫先生讨论过这桩婚事。不过,德·莫尔塞夫夫人和阿尔贝……”
“您不是想说这门亲事不门当户对吧?”
“哦,哦!我觉得当格拉尔小姐配德·莫尔塞夫先生绰绰有余!”
“当然,当格拉尔小姐的陪嫁一定会十分可观,对此我毫不怀疑,特别是如果发报站不再出现新的差错。”
“嗯!还不仅仅是陪嫁呢。不过,顺便请您说一下……”
“请讲!”
“您为什么没邀请莫尔塞夫及其一家到府上赴宴?”
“我请了,但他说要陪德·莫尔塞夫夫人去第厄普旅游,别人建议她到海滨呼吸新鲜空气。”
“是啊,是啊,”当格拉尔笑着说,“大海的空气对她一定有益。”
“此话怎讲?”
“因为她年轻时呼吸的就是这种空气。”
基督山装做对这句俏皮话毫不理会的样子,从这个耳朵进,从那个耳朵出。
“不过,”基督山又说道,“虽说阿尔贝不如当格拉尔小姐富有,但您不能否认他的姓氏很高贵吧?”
“就算是吧,但我也同样喜欢自己的姓氏。”当格拉尔说道。
“那是自然,您的大名家喻户晓,与您的爵号互相增辉。不过,您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按照人们头脑里根深蒂固的偏见,一个有五世纪之久的爵位总比只有二十年的爵位要高贵。”
“这就是为什么,”当格拉尔竭力让自己做出讥讽的笑容,说道,“这就是比之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先生,我更喜欢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的原因。”
“不过,”基督山又说,“我觉得莫尔塞夫家族不亚于卡瓦尔坎蒂家族吧?”
“莫尔塞夫家族!……喏,亲爱的伯爵,”当格拉尔说道,“您是一位高贵、儒雅的人,对吧?”
“我想是的。”
“而且还精通纹章学?”
“略知一二。”
“那好!请看看我的纹章的颜色,它比莫尔塞夫纹章的颜色要牢固得多。”
“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虽然不是世袭的男爵,但至少我姓当格拉尔。”
“那又怎么样?”
“他可不姓莫尔塞夫。”
“怎么,他不姓莫尔塞夫?”
“根本不姓。”
“怪事!”
“我呢,是别人封我为男爵,所以我是男爵。他是自封的伯爵,所以他根本不是伯爵。”
“这怎么可能!”
“听我说,亲爱的伯爵,”当格拉尔接着说,“德·莫尔塞夫先生是我的朋友,更确切地说,是三十年的老相识。我呢,您知道我并不看重我的纹章,因为我从来没忘记过自己的出身。”
“这证明您为人谦虚谨慎,或者说极为清高。”基督山说道。
“嗯!当我是一个小雇员时,莫尔塞夫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渔夫。”
“那时候他叫什么?”
“费尔南。”
“姓什么?”
“费尔南·蒙德戈。”
“您能肯定吗?”
“那当然!我从他手里买了多少鱼啊,还能不认识他?”
“那么,您为什么要把令爱许给他家?”
“因为费尔南和当格拉尔是两个暴发户,两人都封了爵,都发了财,两家基本上门当户对,所不同的,是别人说他做过的有些事,我从没做过。”
“什么事呢?”
“没什么。”
“啊!是的,我明白了。您说的这番话使我想起了费尔南·蒙德戈这个名字,我在希腊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
“是关于阿里帕夏的事吗?”
“正是。”
“这是个谜,”当格拉尔又说,“我坦率地说,我愿付出任何代价来揭开这个谜。”
“如果您真的想知道,这也不难。”
“此话怎讲?”
“您一定跟希腊有业务关系吧?”
“那当然!”
“在雅尼纳呢?”
“到处都有……”
“那好啊!给您在雅尼纳的同行写封信,问问一个叫费尔南的法国人在阿里-台佩莱纳遇难时扮演了什么角色。”
“您说得对!”当格拉尔大声说着,立刻站起身来,“我今天就写!”
“写吧。”
“我马上就去写。”
“要是您得到什么丑闻……”
“我会告诉您的。”
“我将非常感谢。”
当格拉尔冲出房间,一下子就蹦到他的车前。
第六十七章 检察官的办公室
我们暂且把纵马飞驰、急于回府的银行家放在一边,跟随当格拉尔夫人进行一次晨游。前面已经说过,当格拉尔夫人十二点半吩咐备马,乘车离家。
她朝圣日耳曼区驶去,进入马萨林纳街,把车停在新桥路口。她下了车,穿过那条小路。她穿着朴素,很符合一个有修养的女子上午出门的习惯。
到了盖内果街,她叫了一辆出租马车,指示车夫送她到此行的目的地阿尔莱街。
刚一坐进车里,她就从衣袋里掏出一条厚厚的黑色面纱,系到草帽上,然后,把草帽戴到头上,对着一面小镜子照了照,她心里很高兴,因为除了她那白皙的皮肤和闪亮的眸子之外,别人什么都看不见了。
马车驶上新桥,穿过多菲纳广场,进入阿尔莱街法院。车夫打开车门,当格拉尔夫人匆匆付过钱,然后,急忙冲向楼梯,步履轻盈地上了楼,很快来到法院大厅。
上午,法院总是很忙,忙忙碌碌的人很多,而且,那些忙忙碌碌的人都不大留意女人。因此,当格拉尔夫人穿过大厅时,并不比在里面等候律师的另外十来个女人更加引人注意。
德·维尔弗尔先生的前厅里挤满了人。但是,当格拉尔夫人无须自报姓名,她刚一进来,一名执达员立刻站起身迎了过来,问她是不是检察官先生约见的那个人,听到她肯定的回答,便领她通过一条“闲人免进”的通道,走进德·维尔弗尔先生的办公室。
检察官背对着门坐在他的扶手椅里写着什么。他听见开门声,听见执达员说“请进,夫人”和关门声,一动未动;等执达员的脚步声刚一走远,他便急忙转过身来,走过去把门锁上,拉上窗帘,察看了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当他肯定没人能看见他或者听到他的谈话,并因此感到放心时,才说道:“谢谢,夫人,谢谢您能准时赴约。”
说完,他递过一把椅子,当格拉尔夫人立刻坐下,因为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她觉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
“看,”检察官说道,他也坐了下来,并将扶手椅转了半圈儿,以便面对当格拉尔夫人,“看,我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同您单独谈心了,夫人。我十分抱歉的是,我们今天聚在一起,却是为了进行一次十分痛苦的谈话。”
“不过,先生,您看见了,您一招呼我就来了,尽管这次谈话对我来说比对您还要难以承受。”
维尔弗尔苦笑了一下。“看来,”他说道,与其说是回答当格拉尔夫人的话,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看来我们早年的行为果然留下了痕迹,有的昏暗,有的明朗!看来我们在人生的旅途上每行进一步,都像爬行动物在沙地上走过一样,留下一条足迹!唉,对很多人来说,这条足迹是泪水浇灌成的啊!”
“先生,”当格拉尔夫人说道,“您一定能理解我激动的心情,对吧?那就请您不要再折磨我了。有多少浑身颤抖、无地自容的罪犯从这个房间出入,而今,我也浑身颤抖、无地自容地坐在这把扶手椅里!……哦!您看,我得唤起我全部的理智,才能不把自己看做一个罪恶深重的女人,不把您看做一个威严可怕的法官。”
维尔弗尔点点头,叹了口气。
“而我呢,”他说,“而我想,我不该坐在法官的椅子上,而应当坐在被告席上。”
“您?”当格拉尔夫人吃惊地说。
“是的,我。”
“我觉得,从您那方面讲,您是过于严于律己了,以至夸大了情况。”当格拉尔夫人说,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您刚刚提到过的那种人生的足迹对感情冲动的年轻人来讲都在所难免。纵欲之余,欢快之后,总要留下愧疚。正是这个缘故,《福音书》这个不幸者力量永恒的源泉,才为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列举了失贞少女和通奸女人改邪归正的动人范例。所以,我可以告诉您,每当想起年轻时的**行为时,偶尔觉得上帝会饶恕我的,因为这些年来,我受尽了痛苦的折磨,这些痛苦即使不足以使罪恶得到宽恕,至少也可以得到救赎。可是,您有什么可怕的呢?你们男人总是得到谅解,说不定风流韵事还能抬高你们的身价呢。”
“夫人,”维尔弗尔回答道,“您了解我,我不是一个伪君子,至少我不会毫无来由地做出一副虚伪的样子。我脸上之所以显得严厉,是因为诸多不幸使它阴霾密布;我心肠之所以这么刚硬,是为了能够承受它所受到的打击;我年轻时不是这样,当我们大家在马赛的库尔街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喝我的订婚酒时,我不是这样,但自那以后,在我身上,在我周围,一切都改变了。我的生命就消耗在克服这些困难和摧毁那些为我制造困难的人上面,这些人或有意无意,或出于自己的选择,或出于偶然,出现在我的道路上,为我制造了这些困难。当我们迫切地想从某些人手里得到或者抢走某种东西时,很少不遭到这些人顽强抵抗的。因此,人的恶劣行径大都装扮成必需的或者貌似有理的样子,逼迫我们就范。事过之后,人们才意识到那些在冲动、恐惧和忘乎所以时做出的恶劣行径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本来是可以使用更好的办法的,当时因为被冲动蒙住了眼睛,没有看到,如今却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觉得它是那么简便易行。您不禁自问:我为什么非要那么做,而没有这么做呢?正相反,你们,女士们,很少会受到愧疚的折磨,因为决定很少是你们作出的,你们的不幸通常都是别人强加给你们的,你们的过错也常常是他人的罪过。”
“不管怎么说,先生,有一点您应当同意,”当格拉尔夫人说道,“那就是如果我做过一桩错事,即便责任全在我身上,昨天晚上我也已经为此受到严厉的惩罚了。”
“可怜的女人!”维尔弗尔握住她的手,说道,“对于您这样一位弱女子来说,这种惩罚是难以承受的,您有两次差点晕倒,可是……”
“怎么样?”
“嗯!我要对您说……鼓起您的全部勇气来吧,夫人,因为这还仅仅是开始。”
“上帝!”当格拉尔夫人给吓坏了,大声说道,“还有什么事啊?”
“迄今为止,您还只看到过去,夫人,诚然,这个过去是阴沉沉的。唉!请您想象一下,可能还会有一个更加阴沉的未来,这个未来……肯定非常可怕……说不定还会是血淋淋的!……”
男爵夫人深知维尔弗尔一向镇静,看到他现在这么激动,吓得她直想喊叫,但声音哽在喉咙里了。
“这可怕的过去啊,他怎么又复活了呢?”维尔弗尔大声说道,“他本来在坟墓里安息,在我们的心底里安息,怎么会像幽灵似的走出来了,吓得我们脸色苍白,羞得我们满面通红呢?”
“唉!”埃尔米娜说,“这当然是一种巧合!”
“巧合!”维尔弗尔又说,“不,不,夫人,根本没有什么巧合!”
“怎么没有!难道这不是一种巧合?——尽管这种巧合很不幸,难道不是巧合促成了这一切?难道基督山伯爵不是碰巧买了这座别墅?难道他不是碰巧让人挖那块地?难道那个可怜的孩子不是碰巧被人从树下挖出来的吗?那个无辜而又可怜的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连吻都没来得及吻他一下,但我为他流了不知多少眼泪啊。啊!当伯爵谈到从花坛下挖出我那亲爱的孩子的残骸时,我整个心都飞到他面前去了。”
“唉!并非如此,夫人,这正是我要告诉您的最可怕的事,”维尔弗尔声音嘶哑地回答,“不,根本就没有从花坛下挖出尸骨;不,根本就没有从地下挖出孩子;不,不应当哭泣;不,不应当呻吟,应当颤抖!”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当格拉尔夫人浑身战栗地喊道。
“我想说,基督山伯爵在树下既没有挖出残骸,也没挖出孩子,也没挖出匣子的铁皮,因为这些树下面什么都没埋。”
“什么都没埋?”当格拉尔夫人重复着,两只眼睛瞪着检察官,瞳孔可怕地放大,里面充满了恐惧,“什么都没埋?”她又重复了一遍,仿佛要用自己的声音和语气来控制自己那要失控的思想似的。
“没埋!”维尔弗尔说道,把头埋到手里,“没埋,什么也没埋!”
“难道您没把那可怜的孩子埋在那里吗,先生?您为什么要骗我呢?目的何在?您倒是说啊!”
“本来是埋在那里的。不过,请听我说,听我说,夫人,听完之后,您会同情我的。二十年来,我独自一人承受着我要告诉您的这种沉重而又痛苦的枷锁,没让您为我分担过一点。”
“上帝!您的话让我害怕!这也无妨,请说吧,我听着。”
“您还记得那个痛苦的夜晚是怎么过去的吧,您躺在那个红帏幔房间的床上,奄奄一息,而我与您一样提心吊胆,等待着您的解脱。孩子出世了,交到我手里时他一动不动,没有呼吸,没有哭叫,所以,我们以为他死了。”
当格拉尔夫人蓦地一动,仿佛要从椅子里冲出来似的。但维尔弗尔把双手合在一起,似乎恳求她注意听他说话,从而拦住了她。
“我们以为他死了。”他又说了一遍,“我把他放进一只小匣子里权做棺材,我下楼来到花园,挖了一个坑,匆匆把他埋掉。我刚把土盖好,那个科西嘉人就把手伸向我。只觉得一个影子站在我面前,寒光一闪,接着,是一阵剧烈的疼痛,我想呼喊,但一阵冰冷的寒战掠过周身,喉咙也被扼住了……我昏倒在地,以为自己被杀死了。我永远忘不了您那崇高的勇气,当我苏醒过来,拖着无力的身躯爬到楼梯口时,您自己虽然也虚弱不堪,但仍然强撑着身子来到我面前。我必须对这场可怕的灾难守口如瓶。您由奶妈搀扶着,靠着坚强的毅力回到自己家里,我假装决斗受伤,掩人耳目。出乎意料的是,我们竟然保住了这个秘密。我被人抬回凡尔赛,同死神搏斗了整整三个月,最后,看我命大,医生建议我换个南方的气候。四个人抬着我,每天只走六里路,从巴黎把我一直抬到夏隆,德·维尔弗尔夫人乘着马车跟着担架。到了夏隆,人们把我抬到索恩河的船上,接着,转到罗讷河,顺流漂到阿尔。到了阿尔,我又上了担架,一直被抬到马赛。我养了半年才算康复。我再也没有听到您的消息,也不敢打听您的情况。回到巴黎之后,我听说您丈夫德·纳尔戈纳先生已经过世,您又嫁给了当格拉尔先生。
“我恢复知觉以后都想什么了呢?我总是想一件事,总是想到那个孩子的尸体,每夜都梦见他从地下飞出来,在墓穴上空盘旋,用目光和手势威胁我。所以,我一回到巴黎就去打听,得知自我们离开那座房子以后,再也没人住过,但刚刚租了出去,租期九年。我就找到房客,表示我不希望看到外人住进这座属于我岳父的别墅,并愿意赔偿他们放弃租约的损失。房客要六千法郎,其实,即使他要一万,甚至两万,我都会给。我身上带着钱,当场让他在解除租约的文件上签字。我一拿到这个我渴望得到的签字,立刻策马扬鞭,奔赴奥托伊。自从我离开那里以后,再也没人走进过这座别墅。
“当时是下午五点,我上楼来到红帏幔房间,等着天黑。
“这时,在我垂死挣扎的一年岁月中始终萦绕在脑际的那些念头又闪现在我的脑海,比以往更加令人惊悚。
“那个声称要为亲人向我报仇的科西嘉人,从尼姆一直跟踪我到巴黎。那个科西嘉人躲在花园里,刺伤了我,他曾看见我挖坑,看见我埋葬孩子,他因此会认识您,说不定他已经认识您……难道他不会在某一天用这个可怕的秘密敲诈您吗?……当他得知那一刀没有捅死我,这件事不就成了他更加得意的复仇的把柄了吗?因此,我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排除一切困难,消灭这件往事留下的痕迹,毁掉一切物证。留在我记忆中的具体细节已经太多了。
“我正是为这才废弃了那份租约,正是为这才来到这座别墅,正是为这才等待着。
“天开始黑了,我等着夜色更浓一些。房间里没点灯,风吹得房门轻轻摇晃,我总觉得有人躲在门后监视我。有时,我会浑身一抖,仿佛听见您在呻吟,就在这张床上,就在我背后,但我不敢回头。我的心在寂静中怦怦跳着,我感到它跳得那么剧烈,真担心伤口再裂开。终于,我听到乡间的各种声音都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谁也不会看见我的行动,听见我的声音了。于是,我决定下楼。
“听我说,埃尔米娜,我一向认为自己胆量不比别人小,然而,当我从胸前取下暗梯门的那把小钥匙——我们俩都十分珍惜那把钥匙,您执意给它配上一个金钥匙链——当我打开门,向外一望,看到一轮苍白的圆月冲着那螺旋暗梯投下一道长长的白光,活像一个幽灵,吓得我贴在墙上,差点叫出声来。我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
“最后,我克制住自己,一级一级地走下楼梯。我唯一不能控制的,是两个膝盖异样的颤抖。我死死抓住楼梯扶手,如果我松一下,立刻就会一头栽下去。
“我终于来到楼梯下的门口。门外面,一把铁锹立在墙根上。我手里拿着一盏遮光的提灯,走到草坪中间,停下来,把灯点着,然后继续朝前走。
“当时,已经是十一月底了,树叶早就掉光了,树木像个骷髅似的伸着长长的枯枝,落叶和着沙土,在我脚下簌簌作响。
“恐惧使我的心缩成一团,快走近花坛时,我从衣袋里掏出手枪,把子弹推上膛。我总是觉得树丛中闪现着科西嘉人的身影。
“我用那盏灯照了照花坛,花坛空空如也。我又朝四周看了看,深夜里,万籁俱寂,只有一只猫头鹰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仿佛在呼唤黑夜里的幽灵。
“我把灯挂到一根树杈上,当年我停在这里挖坑时,就注意到了这根树杈。
“夏天,这里的草长得很茂盛,秋天时无人割刈。不过,有一块枯草稀疏的地方吸引了我的注意,显然,这就是我挖过的地方。于是,我干了起来。
“我终于盼到了等待多年的这个时刻!
“所以,我期待着,挖掘着,试探着草坪上的每一簇草丛,总以为铁铲会碰到硬东西。但是,一无所有!然而,我挖的坑已经比前一次大一倍了。我想我准是挖错了地方。我又重新估计方向,仔细察看树木,希望找到一个曾经引起我注意的特征。一阵刺骨的寒风透过枯枝吹过来,我的前额却流着汗珠。我记起我是在填埋好土坑,正在用脚踩土的时候挨的那一刀,踩土的时候,我靠在一株金雀花上,身后是一块为散步的人做凳子用的假山石,因为,我倒下的时候,手离开了金雀花,碰到凉凉的石头上。此刻,我右边是那株金雀花,身后是那块假山石。我又像上次那样倒在地上,再爬起来,又接着挖起来,把坑加大。仍然是一无所有!还是什么都没有!匣子不见了。”
“匣子不见了?”当格拉尔夫人喃喃地说着,恐惧使她窒息了。
“别以为我就只挖了这么一个坑,”维尔弗尔又说,“不是的。我把整个花坛都挖了一遍。我想那凶手大概挖出那个匣子了,以为里面装的是金银财宝,便把它带走了,但后来发现不是,就又挖了一个坑把它埋了。可是,我什么都没找到。我又想,也许他根本就没去费这个劲儿,干脆把匣子扔在某个角落里了。为了证实这最后一种假设,我必须等到天亮。于是,我上楼回到房间,等待着。”
“啊,上帝!”
“天亮了,我又下楼去。我首先仔细察看了花坛,指望能发现黑夜里没有注意到的痕迹。那里,我已经挖了一个二十尺见方、两尺多深的坑。一个小工挖上整整一天,也干不出我用一小时干的活。还是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发现。
“我就按照他可能把匣子扔到哪里的假设搜索起来。他一定是在通向小门的路上扔的。然而,这次搜索也跟刚才一样一无所获。我的心缩成一团,又回到花坛,但这时我已经对花坛不抱任何希望了。”
“啊!”当格拉尔夫人大声说道,“这会让人发疯的!”
“我真希望自己能发疯,”维尔弗尔又说,“可我没这个福分。不过,我集中精力,想了想,这个人为什么要把尸体带走呢?我琢磨着。”
“您刚才说了,”当格拉尔夫人又说,“他是为了留做证据。”
“哦!不对,夫人,不可能是这个原因。一具尸体无法保存一年,必须立刻送到法庭,进行指控。可是,这种事没有发生。”
“那么!会怎么样呢?……”埃尔米娜浑身战栗地问道。
“会有更可怕、更致命、更让我们心惊胆战的事。那孩子还活着,那个刺客救活了他。”
当格拉尔夫人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抓住维尔弗尔的手,说道:“我的孩子还活着!您把我的孩子给活埋了,先生!我们当时不能肯定孩子是不是死了,而您就把他给埋了!啊!”
当格拉尔夫人站了起来,用自己一双纤细的小手抓住检察官的手腕,面对着他,脸上充满了威胁。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维尔弗尔回答道,他两眼直勾勾的,表明这个有权有势的人此刻也到了绝望得快要发疯的地步了。
“啊!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男爵夫人大声说道,瘫倒在椅子里,用手帕捂住嘴巴哭泣着。
维尔弗尔又恢复了理智,他明白,必须让当格拉尔夫人感受到他心里的这种恐惧,只有这样,才能驱散这场即将向他头上袭来的母爱的风暴。
“您知道,如果事情果真如此,”说着,他也站起身来,走到男爵夫人身边,以便能同她低声耳语,“那我们可就完了。因为,这个孩子还活着,有人知道他还活着,这个人掌握着我们的秘密。既然基督山在我们面前说从地下挖出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根本就不在那里,就说明他掌握着我们的秘密。”
“上帝,公正的上帝,复仇的上帝啊!”当格拉尔夫人喃喃地说道。
维尔弗尔发出一声叹息,作为回答。
“可这孩子呢,这孩子呢,先生?”固执的母亲问道。
“唉!我找得他好苦啊!”维尔弗尔扭着自己的胳膊说,“在那些不眠的长夜里,有多少次我呼唤着他!有多少次我渴望自己能得到一笔巨大的财富,从而能向一百万人买下一百万个秘密,以便从中发现我的秘密!最后,有一天,当我又第一百次地拿起铁锹,又第一百次地琢磨那个科西嘉人究竟会如何处理这个孩子时,我想,孩子会成为这个逃亡者的负担,当他发现孩子还活着时,可能会把他扔到河里。”
“哦!这不可能!”当格拉尔夫人大声说道,“一个人可以为复仇杀死另一个人,却不会在头脑冷静的情况下溺死一个婴儿!”
“也许他把孩子送进了育婴堂。”维尔弗尔说道。
“哦!对,对!”男爵夫人大声说道,“我的孩子就在那里!先生!”
“于是,我跑到育婴堂,得知就在当天夜里,即九月二十日的夜里,有一个婴儿被人送到那里,身上包着半块襁褓,襁褓被人有意撕成两半。这半块襁褓上有半个环形男爵徽纹,还有一个字母H。”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当格拉尔夫人大声说道,“我所有的内衣和换洗用布上都绣着这种标记。德·纳尔戈纳先生是男爵,而我的名字是埃尔米娜。感谢上帝!我的孩子没有死!”
“没有,他没有死!”
“您怎么说得这么平淡?您就不怕告诉我这件事会把我给乐死吗,先生!他在哪里?我的孩子在哪里?”
维尔弗尔耸耸肩。“我怎么知道?”他说道,“您想,要是我知道,我还能像戏剧家或小说家那样,把事情的经过这么娓娓动听地讲给您听吗?不,唉!不!我也不知道。在我去打听之前,有一个女人拿着另半块襁褓,把孩子认走了。这个女人拿出法律要求的一切证据,所以,人家就把孩子给她了。”
“您就该打听那个女人的情况,想办法找到她啊。”
“那您以为我干什么去了呢,夫人?我借口调查一起犯罪案件,把警察局最精明的警察、最机敏的侦探都派去追踪她。他们一直追到夏隆,可是到了那里,她就无影无踪了。”
“无影无踪?”
“是的,无影无踪,从此再也没有任何音信。”
当格拉尔夫人听着这段叙述,先是叹气,接着,流下了眼泪,最后发出一声呼叫。“这就是全部情况?”她说道,“您就到此为止了?”
“哦!没有,”维尔弗尔说道,“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调查、打听。可是,近两三年来,我有些放松了。不过,今天我要以从来没有过的勇气和毅力,重新开始追查。您看着吧,我一定会成功,因为这一次我的动力不是良知,而是恐惧。”
“可是,”当格拉尔夫人又说,“基督山伯爵一定什么都不知道,否则,我觉得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待我们了。”
“哦!人性恶毒是根深蒂固的。”维尔弗尔说道,“这种恶毒要远远超过上帝的善良。您注意到这位伯爵同我们讲话时的眼神了吗?”
“没有。”
“您是否曾经细心观察过他?”
“那当然。他很古怪,如此而已。只有一件事让我感到惊奇,那就是他请我们吃那么多美味佳肴,他自己却一口都不吃,每一道菜他都没碰一下。”
“是啊,是啊!”维尔弗尔说,“我也注意到这一点。要是我当时就知道现在这些情况,我也会一口都不吃,因为我会认为他想毒死我们。”
“那您就错了,现在不是已经看得很明白了吗?”
“是啊,那当然。不过,请相信我,这个人居心叵测。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见您,为什么要同您谈谈,为什么我要让您警惕所有的人,尤其是他。请告诉我,”维尔弗尔继续说道,并用前所未有的目光紧紧地盯住男爵夫人,“您没向任何人谈起过我们的关系吧?”
“没告诉过任何人。”
“您应当理解我,”维尔弗尔又说,语气亲切多了,“当我说任何人时,请原谅我如此强调这一点,我是指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您明白吗?”
“哦!是啊,是啊,我完全明白,”男爵夫人红着脸说,“我从没说过!我可以向您发誓。”
“您没有在晚上记录白天发生的事的习惯吧?您不写日记吧?”
“没有!唉!我的生活毫无价值,我自己都把它忘了。”
“您知道您睡觉时说不说梦话吗?”
“我睡得像孩子一样香,您不记得了吗?”男爵夫人脸上泛起红晕,而维尔弗尔变得脸色苍白。
“是这样的。”他轻轻地说道,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怎么办呢?”男爵夫人问道。
“嗯!我知道该怎么办了。”维尔弗尔又说,“从现在起一周之内,我要把基督山查个水落石出。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以及他为什么要在我们面前谈起他从花园里挖出孩子的事。”要是伯爵听见维尔弗尔说这些话的语气,一定会吓得浑身筛糠。
然后,他握住男爵夫人很不情愿伸出的手,恭恭敬敬地把她送到门口。
当格拉尔夫人又上了另外一辆出租马车,来到那条小路旁。到了路对面,她找到自己的马车和车夫,车夫一边等她,一边靠在坐椅上打盹。
第六十八章 夏日舞会
当日,就在当格拉尔夫人在检察官先生办公室进行我们前面提到的那场谈话的时候,一辆旅行马车驶进埃尔代街,进入二十七号宅第的大门,停在院子里。过了一会儿,车门打开,德·莫尔塞夫夫人扶着儿子的手臂走下车来。
阿尔贝刚把母亲送到屋里,就让人准备洗澡水,备马套车,并让仆人侍候自己打扮一番,让人把自己拉到香榭丽舍大街基督山伯爵的府邸。
伯爵带着惯有的微笑接待了他。说也奇怪,好像谁都别想在这个人心里占有更多的位置。可以说,谁要是试图跟他亲近,就会碰到不可逾越的障碍。
莫尔塞夫本来张开双臂向他跑过来,一见他那表情,尽管脸上挂着友好的微笑,还是放下手臂,只敢伸出一只手去。基督山呢,依然与平时一样,只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没有紧握。
“哦!我来了,亲爱的伯爵。”他说道。
“欢迎欢迎。”
“我一小时前刚到。”
“从第厄普回来?”
“从特雷波尔回来。”
“哦!是的。”
“我回来后拜访的第一个人就是您。”
“您太好了。”基督山说道,那语气就像说别的事似的。
“嗯!说说看,有什么新闻吗?”
“新闻?您向我这个外国人打听有什么新闻?”
“我问您有什么新闻,就是问您是否为我做了什么事?”
“您曾经让我为您做什么事了吗?”基督山装做不安的样子说道。
“得了得了,别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人们都说有心理感应,可以穿越空间。嘿!我在特雷波尔就收到了这种电磁波,即使您没为我做什么,至少也想到过我。”
“这倒可能。”基督山说道,“我确实想到过您,不过,我得承认,从我身上发出的电磁波并不受我意志的控制。”
“真的!请给我讲讲是怎么回事。”
“这很简单,当格拉尔先生来我家吃过晚饭。”
“这我知道,因为我和家母正是为了回避他才走的。”
“不过,他是同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共进晚餐的。”
“就是您那位意大利王子?”
“请不要夸张。安德烈亚先生只不过自称子爵。”
“您说他是自称?”
“我说了:自称。”
“那么,他不是一个子爵?”
“哦!这我怎么知道?他自称子爵,我便称他子爵,别人也称他子爵,这不就像真的一样了吗?”
“您真是个怪人,好吧!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
“当格拉尔先生来吃过饭了?”
“是的。”
“与您那位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子爵共进晚餐?”
“与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子爵共进晚餐,还有他父亲侯爵先生、当格拉尔夫人、德·维尔弗尔先生和夫人,都是些非常可爱的人,还有德布雷先生、马克西米里安·莫雷尔,还有谁来着……请等一下……啊!还有德·夏托-勒诺先生。”
“他们谈到我了吗?”
“一个字都没提。”
“那就糟了。”
“为什么?我觉得,如果别人把您忘了,这不正符合您的心愿吗?”
“亲爱的伯爵,如果别人没有提到我,那就说明他们一直在想着我,所以,我感到很绝望。”
“既然当格拉尔小姐不在那些想念您的人之列,那就没有什么关系。啊!真的,她可以在自己家里想念您。”
“哦!关于这一点,我完全可以肯定,即使她想到我,那也一定跟我想她的方式相同。”
“真是心心相印!”伯爵说道,“这么说,你们真的彼此憎恨?”
“请听我说,”莫尔塞夫说道,“如果当格拉尔小姐对我不能为她动情之苦发发恻隐之心,并且能在两家婚事之外给予我补偿,那对我是再好不过了。总之,我觉得当格拉尔小姐可以是一个非常可爱的情人,但作为妻子嘛,唉……”
“这么说,”基督山笑着说,“这就是您想念未婚妻的方式了?”
“啊,上帝!是的,这样说有点太唐突了,但这是实情。可是,既然不能梦想成真,为了实现某种目的,当格拉尔小姐必须成为我的妻子,也就是说她要同我一起生活,在我身边思索,在我身边歌唱,在我身边吟诗弹琴,而且要这样生活一辈子,一想到这里,我就胆战心惊。一个情人嘛,亲爱的伯爵,可以随时分手,可是一个妻子,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得一辈子留着她,不管离得远近。而要一辈子留着当格拉尔小姐,这实在太可怕了,即使是两个人是离得远远的。”
“您这个人太挑剔了,子爵。”
“不错,因为我常常想一件不可能的事。”
“什么事?”
“找一个像家父为自己找的那样的妻子。”
基督山脸色苍白,看着阿尔贝,手里摆弄着一支漂亮的手枪,把扳机弄得嘎嘎直响。
“这么说,令尊非常幸福了?”
“您知道我对家母的看法,伯爵先生,她是一个天使。您看她依然那么漂亮,那么聪颖,似乎比以往更加动人。我刚从特雷波尔回来,换一个儿子,啊!上帝!陪伴母亲,如果不是为了讨好她,那就是活受罪,而我呢,我与母亲朝夕相处整整四天,我可以这样对您说,即使我把玛勃王后或者提泰妮姬带到特雷波尔,也不会过得这么心满意足,这么悠闲自得,这么富有诗意。”
“这种完美千古难求,谁听了您的话都会想终身不娶。”
“这就是我不想娶当格拉尔小姐的原因,”莫尔塞夫又说,“我知道世界上只有一个完美的女人,所以我就不动心思去娶当格拉尔小姐为妻了。您有没有注意过,我们的自私往往使那些属于我们的一切都蒙上一层绚丽的色彩?一枚在玛尔莱或福森首饰店里闪闪发光的钻石,一旦到了我们手里,就会变得更加光彩夺目。可是,如果你不得不承认还有更纯正的钻石,而你不得不一辈子佩戴那枚比别人差的钻石时,那是一种什么滋味,您能理解吗?”
“俗人之见。”伯爵轻轻说道。
“所以,等哪一天当格拉尔小姐发现我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她却有万贯家财,而我最多只有十万时,我将会高兴得跳起来的。”
基督山微微一笑。
“我还想过另外一个办法,”阿尔贝又说道,“弗朗兹喜欢怪诞的东西,我想让他身不由己地爱上当格拉尔小姐,可是,我一连给他写了四封信,竭尽诱惑之能事,他却一成不变地回答:‘诚然,我是个怪人,但我还没有怪到食言的地步。’”
“这就是所谓诚挚的友谊,把自己想留着做情人的女人送给自己的朋友做妻子。”
阿尔贝笑了笑。“顺便说一下,”他又说道,“他要回来了,这位亲爱的弗朗兹,不过,您对这个消息不感兴趣,我想您不喜欢他吧?”
“我?”基督山说道,“喂!亲爱的子爵,您是怎么看出来我不喜欢弗朗兹先生的呢?我爱所有的人。”
“那也包括我在内了……谢谢。”
“哦!请不要混为一谈。”基督山说道,“我爱所有的人,就像上帝要我们爱他人一样。不过,我也恨几个人。还是谈谈弗朗兹·戴皮奈先生吧。您刚才说他要回来了?”
“是的,应德·维尔弗尔先生之召,看来,这位先生也像当格拉尔先生急于要嫁欧热妮小姐一样,迫不及待地要把瓦朗蒂娜小姐嫁出去。似乎身边有个待嫁的女儿,做父亲的会感到是个负担似的,好像这会使他们体温上升,心率过速,每分钟跳九十次,直到把女儿打发出去为止。”
“不过,戴皮奈先生与您不同,他能耐心地忍受他的痛苦。”
“何止于此,他还挺把这当成一回事呢。他系上白领带,已经谈起成家的事来了,而且,他对维尔弗尔一家充满敬意。”
“他们也受之无愧,对吧?”
“我想是的。德·维尔弗尔先生一向被认为是一个严厉而公正的人。”
“那太好了,”基督山说道,“总算有一个人,可以使您对他不像对可怜的当格拉尔先生那样鄙视了。”
“这大概是我不必非娶他女儿的缘故吧。”阿尔贝笑着回答。
“说真的,亲爱的先生,”基督山说道,“您的自负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我?”
“是的,您。请抽一支雪茄吧。”
“非常愿意。您为什么说我自负?”
“因为您在不停地为自己辩解,千方百计地不娶当格拉尔小姐。啊,上帝!还是让这件事顺其自然吧,说不定首先提出解除婚约的人不是您呢。”
“啊!”阿尔贝睁大双眼说道。
“哦!子爵先生,人家总不会按着您的脖子硬往家里拽吧,真是的!说正经的,您是否真想解除婚约?”
“为此我情愿花上十万法郎。”
“那好吧!您就瞧好吧: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当格拉尔先生准备花上两倍的钱。”
“果真如此?”阿尔贝说道,不过,他说这话的同时,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阴云,“可是,亲爱的伯爵,难道当格拉尔先生真有他这样做的理由吗?”
“啊!瞧您,真是又高傲又自私!好啊,我可找到那个想用斧子去剁别人的自尊心,可别人刚用针刺一下他的自尊心,他就大喊大叫的人了。”
“不是的!可是,我觉得当格拉尔先生……”
“应当对您这位门婿感到风光无限,是吗?好吧!当格拉尔先生是个品位不高的人,他可能对另外一个人更加满意……”
“对谁?”
“我也不知道,请细心研究,细心观察,抓住一切线索,加以利用。”
“好吧,我明白了。请听我说,家母……不对,不是家母,我说错了,是家父想举行一次舞会。”
“这个季节举行舞会?”
“夏季舞会非常时髦。”
“只要伯爵夫人愿意,即使不时髦,也会变得时髦起来。”
“说得不错。您知道,这是上流社会的舞会,七月留在巴黎的人,都是真正的巴黎人。您能不能替我邀请一下两位卡瓦尔坎蒂先生?”
“舞会什么时候举行?”
“星期六。”
“那个时候,老卡瓦尔坎蒂先生已经走了。”
“可小卡瓦尔坎蒂先生还在。您能不能把小卡瓦尔坎蒂先生带来?”
“听我说,子爵,我并不了解他。”
“您不了解他?”
“不了解。我三四天之前才第一次见到他,所以,我对他不打任何包票。”
“可您接待了他!”
“我嘛,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是由一位正直的教士介绍给我的,不过,教士本人也可能上当受骗,您直接邀请他好了,但别指望让我来为你们引见。要是他日后娶当格拉尔小姐为妻,您会指责我在从中捣鬼,会跟我玩儿命的。再说,我还不知道自己去不去呢。”
“去哪里?”
“去参加舞会啊。”
“您为什么不去呢?”
“首先,因为您还没有邀请我。”
“我今天就是专门为您送请柬来的。”
“哦!这太好了。不过,我可能有事去不了。”
“等我告诉您一件事以后,您肯定会摆脱一切事务光临寒舍的。”
“请讲。”
“家母请您参加。”
“德·莫尔塞夫伯爵夫人?”基督山重复了一遍,不禁浑身一抖。
“哦!伯爵,我要提醒您一件事:德·莫尔塞夫夫人跟我无话不谈,如果您没有感到有电磁感应,那就是您根本没有这种功能,因为,整整四天当中,我们一直在谈论您。”
“谈论我?说真的,您真让我感到有点受宠若惊!”
“听我说,当一个人是个活生生的谜的时候,这可是他的优越之处呢。”
“啊!难道我对令堂也是一个谜吗?说真的,我觉得她非常理智,不会喜欢想入非非的。”
“您是一个谜,亲爱的伯爵,对所有的人都是一个谜,对家母也不例外。您是一个可以接受却无法猜透的谜。您永远是一个谜,这一点您放心好了。家母老是在想,您为什么总是那么年轻。我觉得,正如G伯爵夫人把您视为鲁思文勋爵一样,家母实际上是把您当成卡利奥斯特罗或者德·圣日耳曼伯爵了。等您再见到德·莫尔塞夫夫人时,请让她更加坚信这种看法。这对您并不难,因为,您既有前者的点金石,又有后者的聪明才智。”
“感谢您提醒我,”伯爵微笑着说,“我将竭尽全力满足别人的各种想象。”
“这么说,您星期六一定来了?”
“既然承蒙德·莫尔塞夫夫人的盛情邀请。”
“您真是太好了。”
“当格拉尔先生呢?”
“哦!他们一家三口都受到邀请,由家父负责去请。我们也想请那位伟大的达格索式的法官——德·维尔弗尔先生,但不敢抱太大希望。”
“俗话说,对任何事都不要失去希望。”
“您跳舞吗,亲爱的伯爵?”
“我?”
“对,您。您跳舞有什么奇怪的呢?”
“哦!是啊,只要一个人还没过四十……不,我不跳舞,不过,我喜欢看别人跳舞。德·莫尔塞夫夫人呢,她跳舞吗?”
“她也从来不跳舞。您可以同她聊天,她有很多话要同您说。”
“真的?”
“我以名誉担保!我还要告诉您,您是第一个使家母如此感兴趣的男人。”
阿尔贝拿起帽子,站起身来,伯爵把他送到门口。
“我感到内疚。”他在台阶前拦住阿尔贝,说道。
“内疚什么?”
“我太冒昧了,我不该和您谈起当格拉尔先生。”
“正相反,您还要谈他,经常和我谈他,不过,要以同样的口吻谈。”
“好吧!您这样说就让我放心了。顺便问一下,戴皮奈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最多再过五六天。”
“他什么时候结婚?”
“等德·圣梅朗先生和夫人一到就结婚。”
“他一到巴黎就请他来见我。尽管您说我不喜欢他,我要对您说,我很高兴见到他。”
“好吧,遵命,大人。”
“再见!”
“不管怎么说,星期六一定见,对吧?”
“那还用说!一言为定。”
伯爵一面目送阿尔贝走开,一面向他挥手告别。待阿尔贝登上马车以后,他转过身来,看到贝尔图丘站在他身后。
“怎么样?”他问道。
“她到检察院去了。”管家回答。
“她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吗?”
“一个半小时。”
“后来她就回家了吗?”
“直接回家了。”
“好吧!亲爱的贝尔图丘先生,”伯爵说道,“我现在建议您做的事,就是去诺曼底看看能否找到我说的那个小港。”
贝尔图丘躬身告辞,由于伯爵的吩咐正合他的心意,所以,他连夜就上路了。
第六十九章 调查
德·维尔弗尔先生恪守他对当格拉尔夫人、特别是对他自己许下的诺言,开始调查基督山伯爵究竟是怎么知道奥托伊别墅的秘密的。
他在当天就给一位叫德·鲍维尔先生的人写了信,以获取他想知道的情况。此人曾当过监狱视察员,后来晋升到保安部门工作。鲍维尔要求给两天时间,以便弄清应该向什么人了解情况。
两天之后,德·维尔弗尔先生收到如下答复:
这位被称为基督山伯爵先生的人,威尔莫勋爵甚为了解。后者是位富有的外国人,经常来巴黎,现在正在这里。布索尼教士也认识他,这位西西里的教士在东方从事过慈善事业,颇孚众望。
德·维尔弗尔先生下令火速了解这二人的准确情报,次日晚,他的命令已得到执行,下面就是他得到的情报:
教士此番来巴黎只停留一个月,住在圣絮尔皮斯教堂后面的一座二层小楼,上、下各有两室,他是唯一的房客。
楼下的两居室中,一间为餐厅,内有胡桃木餐桌、椅子和餐橱;另一间为客厅,白色壁板,没有装饰,既无地毯,也无挂钟。可见教士只备必需之物。
教士显然喜欢住在楼上的客厅里。这间客厅到处是神学书籍和羊皮纸。据男仆说,教士终日埋在书堆之中,数月如此。因此,这个房间与其说是客厅,不如说是书房。
这位仆人从一个窗口窥视来者,遇有生人或不喜欢的人,便称教士不在巴黎,很多人便信以为真,因为都知道教士经常旅行,并且在外面停留的时间很长。
此外,不论教士是否在家,不论在巴黎还是在开罗,他一向乐善好施,男仆以主人的名义,从那个小窗口向外分发财物。
另外一间在书房旁边,是卧室,内有一张没有帷幔的床,四把扶手椅和一张乌特勒支黄丝绒长沙发,还有一只祈祷跪凳,这就是全部家具。
威尔莫勋爵住在圣乔治泉街。他是一个把全部家产都用来旅游的英国人。他租了一套带家具的房间,每天只在里面停留两三小时,很少在这里睡觉。他的一大怪癖,就是绝对不讲法语,据说他能写一手纯正的法文。
检察官得到这些珍贵情报的第二天,有一个人在费鲁街的拐角处下了车,来敲一扇橄榄绿的大门,要见布索尼教士。
“教士先生一大早就出门了。”仆人回答。
“我对这个回答不能满意,”来访者说道,“因为,对于派我来的那个人来说,被访者总是在家的。”
“我已经说过,他不在家。”男仆又说道。
“那么,等他回来,请把这张名片和这封信交给他。今天晚上八点钟,教士先生在家吗?”
“哦!毫无疑问,先生,除非教士先生工作,那也跟他出去没什么两样。”
“那我今天晚上八点钟再来。”来访者又说道。说完,他就走了。
果然,到了说定的时间,那人又乘着那辆车来了,不过这一次不是停在费鲁街的拐角处,而是停在绿色大门的门口。他一敲门,就有人给他开门,他就走了进去。
看到仆人毕恭毕敬的样子,他明白信已经见效。
“教士先生在家吗?”
“在,他正在书房工作,不过他在恭候先生。”仆人回答。
陌生人登上一道很陡的楼梯,进门以后迎面是一张桌子,一只大灯罩把灯光都集中到桌面上,房间的其余部分则是一片昏暗。他看见教士身穿长袍,头戴大风帽,中世纪那些专家的聪明脑壳就是藏在这种风帽里的。
“我是有幸同布索尼教士谈话吧?”来访者问道。
“正是,先生,”教士回答,“您就是原监狱视察员德·鲍维尔先生以警察局局长的名义派来的人吧?”
“正是,先生。”
“一位巴黎治安警署的退休侦探?”
“是的,先生。”陌生人略显犹豫地说,脸上还泛起一阵红晕。
教士把那副不但遮住眼睛,还挡住太阳穴的大眼镜扶了扶,重又坐下,并且示意请客人也坐下。
“我洗耳恭听,先生。”教士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说道。
“我所肩负的这项使命,”客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仿佛每个字都很难出口似的,“无论对要完成它的人来说,还是对被了解情况的人来说,都是非常机密的。”
教士躬了躬身子。
“是的,”陌生人又说道,“对您的正直,教士先生,警察局局长早有所闻。作为官员,他想向您了解一些有关公共治安的情况,我本人也正是以公共治安的名义被派来见您的。因此,教士先生,我们希望您不要因为友谊或者人情而向法律隐瞒真实情况。”
“先生,只要您想了解的情况不会给我的良心带来不安就行。我是个教士,先生,比如,信徒向我忏悔时吐露的秘密,我只能告诉上帝,不能交给人类的法律审判。”
“哦!请放心好了,教士先生,”陌生人说道,“无论如何,我们是不会让您的良心受到谴责的。”
听到这话,教士把灯罩向下按了按,另一边便抬了起来,从而把对方的脸完全照亮,而自己的脸被阴影笼罩。
“对不起,教士先生,”警察局局长的使者说道,“这灯光太刺眼了。”
教士把绿灯罩压低了一点。“现在,先生,我听您说,请讲吧。”
“我马上就说到正题。您认识基督山伯爵吗?”
“我想您是指扎科纳先生吧?”
“扎科纳!……难道他不叫基督山?”
“基督山是地名,或者说是一座岩礁的名字,而不是姓氏。”
“那好吧,不管他了,我们不要抠字眼了,既然基督山先生与扎科纳先生是同一个人……”
“绝对是同一个人。”
“那我们就谈谈扎科纳先生吧。”
“好吧。”
“我想问您是不是认识他?”
“很熟悉。”
“他是什么人?”
“一个富有的马耳他船主的儿子。”
“是啊,这我知道,大家都这么说。不过,您能理解,警察局是不能满足于‘大家都这么说’的。”
“不过,”教士带着亲切的笑容说道,“如果‘大家都这么说’的是事实,那么大家就应当满足于这种说法,似乎警察局也不能例外。”
“可是,您能肯定自己所说的话吗?”
“怎么?我当然能肯定了!”
“请注意,先生,我对您的诚意毫不怀疑。我只是说您能肯定吗?”
“请听我说,我认识老扎科纳先生。”
“哦!哦!”
“是的,小时候,我经常和他儿子在造船工地上玩耍。”
“可是,这伯爵的封号?”
“您知道,在意大利,爵位是可以买的。”
“意大利?”
“到处都一样。”
“可是,还有大家都说的那数不尽的家财……”
“哦!这个嘛……”教士答道,“数不尽,这个词恰如其分。”
“既然您熟悉他,那您说他有多少财富?”
“哦!他足有十五万到二十万利弗尔的年息。”
“哦!这话还可信。”客人说道,“别人说他有三四百万呢!”
“二十万利弗尔的年息,先生,折合成资本刚好四百万。”
“别人说他有三四百万的年息呢!”
“哦!这未免太玄了。”
“您知道他那座基督山岛吗?”
“那当然!所有乘船从巴勒莫、那不勒斯和罗马来法国的人都知道这座岛,因为他们从它旁边经过,经过时就能看见它。”
“据说那是个很迷人的去处。”
“那是一座岩礁岛。”
“伯爵为什么要买一座岩礁呢?”
“就是为了当伯爵啊。在意大利,要想当伯爵,仍然需要有一块伯爵领地。”
“您一定听说过扎科纳先生年轻时的冒险经历吧?”
“老扎科纳?”
“不,小扎科纳。”
“哦!从这个时期起,我就没把握了,因为从这时起,我就再没见过我年轻时的伙伴。”
“他打过仗吗?”
“我想他当过兵。”
“在什么军队?”
“海军。”
“嗯,您不是他的忏悔神甫吧?”
“不是,先生。我想他是路德教徒。”
“怎么,路德教徒?”
“我是说我想,我并不肯定。再说,我想法国早就有信仰自由了。”
“那当然,所以,我们现在所要谈的不是信仰问题,而是他的行为。我以警察局局长的名义,要求您说出您知道的一切。”
“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圣父教皇封他为基督骑士,因为他对东方基督教徒作出过巨大贡献。这种封号教皇通常只授予王室。他还因为对几个亲王或者国家有功,被授予五六枚勋章。”
“他平时佩戴这些勋章吗?”
“不,但他颇以此自豪。他说他喜欢对造福人类者的奖赏,而不喜欢对毁灭人类者的奖励。”
“这么说,这个人还是公谊会教徒?”
“不错,他是公谊会教徒,当然,他头上不戴修士帽子,身上也不穿栗色的修士服。”
“您知道他有朋友吗?”
“有,因为凡是认识他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可是,他总会有几个仇人吧?”
“只有一个。”
“他叫什么名字?”
“威尔莫勋爵。”
“他在哪里?”
“眼下正在巴黎。”
“他也能为我提供一些情况吗?”
“而且是很珍贵的情况。他曾经和扎科纳同时在印度逗留。”
“您知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住在当坦街一带,但我不知道街名和门牌号码。”
“您跟这位英国人关系不好吗?”
“我喜欢扎科纳,威尔莫讨厌他,因此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冷淡了。”
“教士先生,您认为基督山伯爵在这次来巴黎之前从没来过法国吗?”
“哦!关于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地回答:没有。先生,他从来没来过,因为他在半年之前曾向我了解情况。至于我呢,由于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巴黎,我就把卡瓦尔坎蒂先生托付给他了。”
“安德烈亚?”
“不是,巴尔托洛梅奥,那位父亲。”
“很好,先生,我最后再问您一件事,我以人类与宗教的名义,要求您直截了当地回答我。”
“请讲,先生。”
“您知不知道基督山伯爵为什么买了一座位于奥托伊的别墅?”
“当然知道,因为他对我说过。”
“为了什么目的,先生?”
“目的是在那里建立一座精神病院,就像德·皮萨尼男爵在巴勒莫办的那座精神病院一样。您知道这座精神病院吗?”
“是的,听说过,先生。”
“那是一座非常了不起的慈善机构。”说到这里,教士就向陌生人躬了躬身子,意思是说,他很想继续刚才被中断的工作。
客人呢,可能是领会了教士的意思,也可能是问完了问题,也站起身来。
教士一直把他送到门口。
“您的施舍很慷慨,”客人说道,“尽管别人说您很富有,但我还是斗胆想捐献给您的穷人一点东西。您是否愿意接受我的捐献呢?”
“谢谢,先生,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是我不能割舍的,那就是我做的善事必须来自我自己。”
“可是……”
“这个决心是不能改变的。不过,您只要努力寻找,先生,就一定会有收获,因为,唉!在每一个富人走过的路上,都会遇到很多穷人!”
教士再次躬身致意,并且打开房门,陌生人也躬身告别,然后,走了出去。马车把他直接拉到德·维尔弗尔先生府上。一小时之后,马车又驶了出来,这次是朝圣乔治泉的方向驶去。到了五号门前,车停了下来。
这里是威尔莫勋爵的住所。
陌生人曾事先写信给勋爵,要求拜见,勋爵把约会定在十点。所以,当警察局局长派来的人差十分十点到达的时候,回答是威尔莫勋爵尚未归来,鉴于勋爵一向准时,他肯定会在十点整回来。
来人在客厅里等候。这间客厅丝毫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跟别的带家具出租房屋的客厅完全一样。
厅里有一个壁炉,上边摆着两只现代塞夫勒瓷瓶,还有一只挂钟,上面有一个正在弯弓射箭的爱神,一面分成两片的镜子,镜子两边各有一幅版画,一幅是手持拐杖的荷马,另一幅是正在要求施舍的贝利萨留,墙上是深浅两种灰色的壁纸,室内还有一件红底黑花的布面家具。这就是威尔莫勋爵的客厅。
客厅里有一盏灯,毛玻璃灯泡使得灯光很暗,仿佛是专门为警察局局长的使者那双疲劳的眼睛预备的。
等了十分钟,钟敲十点,刚敲到第五下,门就开了,威尔莫勋爵出现在门口。
威尔莫勋爵个头略显高大,留着稀疏的棕红色颊髯,皮肤白皙,金发已经开始发灰。他完全是一派英国人的怪诞穿着,上身是一件缀着金纽扣的蓝色凸纹布高领外衣,像是一八一一年的款式,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的克什米尔背心,下面穿着一条米黄色平纹布长裤,裤腿至少短三寸,不过,因为用相同布料的带子系在鞋底上,才不至于缩到膝盖上去。
他进来后第一句话就是:“您知道,先生,我不讲法语。”
“我知道,至少您不喜欢讲我们的语言。”警察局局长的使者答道。
“不过,您尽管说法语,您,”威尔莫勋爵又说道,“因为我虽然不讲法语,但能听懂。”
“而我呢,”来者也换了语言,“我的英语还算熟练,可以进行交谈。您不必觉得有什么不便,先生。”
“哈噢!”威尔莫勋爵说道,那语调只有正宗的大不列颠人才说得出来。
警察局局长的使者把引荐信交给威尔莫勋爵,勋爵用英国式的冷漠把信看了一遍,看完之后用英语说道:“我明白,我完全明白。”
于是,开始提问。这些问题基本上跟问布索尼教士的那些问题差不多。不过,作为基督山伯爵的对头,威尔莫勋爵在回答问题时不像教士那么谨慎,所以问题涉及的面就很广。他讲述了基督山的青年时代,据他说,基督山从十岁起就在印度的一个小君主麾下服役,同英国人打仗,威尔莫就是在那里第一次遇见他的,他们两人在敌对的营垒里作战。在这次战争中,扎科纳被俘,被送上小船,押送到英国,但他途中游泳逃走,从此他开始了到处旅行、跟人决斗和追女人的生活。这时,爆发了希腊起义,他站到希腊人一边。他在为希腊人效力时,在塞萨利亚的山区发现了一个银矿,不过,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这个发现。纳瓦里诺战役结束以后,希腊政府的地位得到巩固,他就向奥通国王提出要求开发这座银矿的特许,国王满足了他的要求。从此他发了财,照威尔莫勋爵的说法,这笔巨大的财富可给他带来一两百万的年金收入,不过,一旦银矿开采完毕,他的财源就会枯竭。
“可是,”客人问道,“您知道他来法国的目的是什么吗?”
“他想利用铁路搞投机生意,”威尔莫勋爵答道,“此外,由于他是个机敏的化学家,又是个同样出色的物理学家,他发现了一种新的发报方法,正在准备投入使用。”
“他每年开销大约有多少?”警察局局长的使者问道。
“哦!五六十万吧,最多如此,”威尔莫勋爵回答,“他非常吝啬。”
很显然,是仇恨使英国人这么说的,他找不到中伤伯爵的借口,就说他吝啬。
“您了解奥托伊别墅的什么情况吗?”
“哦,那当然。”
“好啊!您都知道些什么?”
“您是问他为什么要买它吗?”
“是的。”
“嗯!伯爵是个投机家,他迟早会被他那些实验和空想搞得倾家荡产的。他说在奥托伊,在他刚买的那座房子附近,有一股矿泉,可以与巴尼埃尔-德-吕松和科特雷的矿泉水媲美。就像德国人说的那样,他想把这座别墅变成一个bad-baus。他已经把他的花园挖了两三遍了,一心想找到那个所谓的矿泉。由于他没有找到,您看吧,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把周围的房子也给买下来。不过,因为我恨他,所以,我希望他被他的铁路、电报,或者他的矿泉浴开发搞得倾家荡产。我正瞧着他,等着庆祝他的倒霉呢,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
“您为什么恨他?”客人问道。
“我恨他,”威尔莫勋爵回答,“是因为他在英国逗留其间,勾引了我一个朋友的妻子。”
“可是,既然您这么恨他,那您为什么不想办法报仇呢?”
“我已经和伯爵决斗过三次了,第一次是用手枪,第二次用匕首,第三次用重剑。”
“三次决斗结果如何?”
“第一次,他打断了我的胳膊;第二次,他刺穿了我的胸部;第三次,他在我身上留下了这道伤口。”英国人翻开遮住耳朵的衬衫高领,露出一道伤疤,那红赤赤的颜色说明伤口的时间不长。
“因此,我非常恨他。”英国人又说道,“他非死在我手里不可。”
“可是,”警察局派来的人说,“我觉得您杀不死他的。”
“哈噢!”英国人说道,“我每天都去打靶,格里齐埃每两天就来我家一次。”
这就是来人所要了解的全部情况,或者说是英国人所知道的全部情况。于是,侦探站起身,向威尔莫勋爵躬身告辞,勋爵用英国人的僵硬动作还礼后,侦探就退了出去。
威尔莫勋爵呢,临街的大门刚一关上,立刻回到卧室,三两下就扯掉金发、红棕色的颊髯、假下巴和假伤疤,又露出基督山伯爵那满头乌发、白皙的皮肤和珍珠般的牙齿。
回到德·维尔弗尔先生家的那个人呢,也不是什么警察局局长派去的,而是德·维尔弗尔先生本人。
这两次出访使检察官感到有点放心了。其实,他没有得到任何值得放心的东西,但也没有得到使他不放心的东西。因此,自奥托伊晚宴之后,这一夜他头一次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第七十章 舞会
到了德·莫尔塞夫伯爵举行舞会的那个星期六,正赶上七月最热的一天。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伯爵公馆花园里的参天大树映在夜幕之上,轰轰隆隆响了一天的闷雷声随着最后一片乌云的消散而终止了,露出金星灿烂的湛蓝的夜空。
从楼下的大厅里传出悦耳的音乐,回荡着一阵阵华尔兹和加洛普舞曲,一缕缕耀眼的灯光从百叶窗缝中射了出来。
十来个仆人在花园里忙碌着。女主人看到天越来越晴朗,这才放下心来,吩咐在花园里摆宴。在这以前,她一直拿不定主意,不知是该在餐厅里设宴,还是在草坪上的凉棚下用餐。现在,这星光灿烂的湛蓝夜空终于使凉棚和草坪占了上风。
人们按照意大利的习惯,用彩灯把花园里的小径照亮,又在餐桌上摆满了蜡烛和鲜花,这倒是所有讲究宴饮的国家都有的习俗,不过,在十全十美的宴席排场当中,这又是最为难得的。
德·莫尔塞夫伯爵夫人吩咐完毕,回到客厅时,里面已经来了不少客人,他们都是为伯爵夫人的殷勤好客而来,并不是慕伯爵之名而到。因为人们事先就肯定,由于梅尔塞黛丝的高雅情趣,这次晚会必然会有值得日后向他人描述或者自己借鉴的细节。
当格拉尔夫人由于前面叙述过的那些事而颇为不安,对是否去参加德·莫尔塞夫夫人的晚会举棋不定。这天早晨,她的马车与维尔弗尔的马车相遇,后者向她使了个眼色,两辆马车便靠到一起,他们隔着车窗说起话来。
“您要去参加德·莫尔塞夫夫人的舞会,是吗?”检察官问道。
“不去,”当格拉尔夫人回答,“我心里实在不太好受。”
“那您就错了,”维尔弗尔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道,“应当让大家看到您,这非常重要。”
“哦!您真的这么认为?”男爵夫人问道。
“我是这么认为。”
“既然如此,那我去吧。”
然后,两辆马车各行其路。当格拉尔夫人来到舞会,她不仅人生得貌美,而且浑身珠光宝气,这就更加光彩照人。她走进客厅,与此同时,梅尔塞黛丝也从另一扇门走了进来。
伯爵夫人立刻让阿尔贝前去迎接当格拉尔夫人。阿尔贝迎上前去,称赞了一番男爵夫人的打扮,然后挽着她的手臂,把她领到她喜欢的座位。
阿尔贝朝四周看了看。
“您是在找我的女儿吧?”男爵夫人微笑着问道。
“我承认,”阿尔贝答道,“您不会狠心不带她来吧?”
“放心好了,她遇到了德·维尔弗尔小姐,就挽住她的胳膊,喏,她们就在我们后面,两人都穿着白色衣裙,一个手里拿着一束茶花,另一个捧着一束勿忘我。不过,请告诉我……”
“您在找谁?”阿尔贝微笑着问道。
“你们今晚没有邀请基督山伯爵吗?”
“第十七个!”阿尔贝回答。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太好了。”子爵笑着说,“您是今晚第十七个向我提出这个问题的人了。伯爵可真有福气!……我一定要祝贺他。”
“您对别人也是这么回答的吗?”
“哦!真的,我还没有回答您呢。请放心好了,夫人,我们会见到这位时髦人物的,我们有这种特权。”
“您昨晚去歌剧院了吗?”
“没去。”
“他可去了。”
“哦!真的!那么,这位怪人是否又做了点什么怪事呢?”
“他能不做吗?爱尔丝莱尔主唱《瘸腿魔鬼》,那位公主看得如醉如痴。等西班牙响板舞跳完以后,伯爵把一只非常漂亮的戒指放在花束里,投给那位迷人的舞星。那个舞星到第三幕又出来了,为了表示敬意,特意把戒指戴在手上。今晚,他那位公主也来吗?”
“不来,这只能让您失望了。她在伯爵府上的地位不太明确。”
“好了,不要管我了,快去招呼德·维尔弗尔夫人吧,”男爵夫人说道,“我看她迫不及待地想跟您说话呢。”
阿尔贝向当格拉尔夫人鞠了一躬,然后朝维尔弗尔夫人走了过去。他刚一走近,她就要开口说话。
“我敢打赌,”阿尔贝打断她,说道,“我知道您要对我说什么!”
“哦,真的?”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
“要是我猜对了,您肯承认吗?”
“当然。”
“说话算数?”
“说话算数!”
“您要问我基督山伯爵是不是已经到了,还是马上就到,对吧?”
“根本不是。我此刻关心的不是他,我想问您是否接到了弗朗兹先生的信?”
“是的,昨天收到的。”
“他对您说什么了?”
“他跟信同时出发。”
“好吧。现在,说说伯爵吧。”
“伯爵肯定会来,请放心好了。”
“您知道除了基督山之外,他还有一个名字吗?”
“不,我不知道。”
“基督山是一座岛的名字,他还有个家族姓氏。”
“我从来没听他说过。”
“好吧!那我比您了解的还要多,他姓扎科纳。”
“这很可能。”
“他是马耳他人。”
“这也可能。”
“是个船主的儿子。”
“哦!说真的,您应当把这些情况说给大家听听,您一定会引起轰动的。”
“他在印度服过役,在塞萨利亚开采过银矿,如今来巴黎是想在奥托伊开个温泉疗养院。”
“嘿!太好了,”莫尔塞夫说道,“这才叫新闻呢!您允许我把这些情况告诉别人吗?”
“可以,不过要一点一点地说,一件一件地说,不要说是从我这里传出来的。”
“那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偷听来的秘密。”
“从哪里听到的?”
“警察局。”
“那么,这些消息是在警察局传播的……”
“在警察局局长府上。您可以理解,看到他财源滚滚,整个巴黎都轰动了,于是,警察局做了调查。”
“好吧!下一步就要因游民罪而逮捕伯爵了,借口就是他太有钱了。”
“天哪,要不是了解到的情报对他非常有利,说不定还真会这样呢。”
“可怜的伯爵,他知道自己所冒的风险吗?”
“我想不会。”
“这么说,我们应当行行善,提醒他一下。等他一来,我一定告诉他。”
这时,一位目光炯炯、头发乌黑、颊髯光亮的英俊青年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向德·维尔弗尔夫人致意。阿尔贝向他伸出手。
“夫人,”阿尔贝说道,“我荣幸地向您介绍马克西米里安·莫雷尔先生,北非军团骑兵上尉,一位非常出色、非常勇敢的军官。”
“我已经有幸在奥托伊基督山伯爵府上见过这位先生了。”德·维尔弗尔夫人回答道,并带着明显的冷淡转过身去。
这句回答,特别是回答时的那种语气,使可怜的莫雷尔心头一紧。不过,他很快就得到了补偿,他刚一转过身来,就看见大门边站着一位身着雪白衣裙的美人,一边用那双表面上没有表情的蓝色大眼睛望着他,一边把手中的勿忘我送到唇边。
莫雷尔对这种致意心领神会,并一边用同样的目光望着她,一边也把自己的手帕送到唇边。这两尊活塑像虽然脸上冷冰冰的,但两颗心在激烈地跳动,两人被整个大厅分开,默默地互相凝视着,一时间忘了自己,或者说忘了周围的一切。
即使他俩继续这样忘情地互相凝视,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基督山伯爵刚刚走进来。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不知是后天的威望,还是先天的魅力,伯爵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人们注意。不过,引人注意的,既不是那件裁剪无可挑剔,但款式简单,也无任何装饰的黑色上衣,也不是那件没有刺绣的白色背心,更不是那条刚好搭在一双造型完美的双脚上的长裤,而是他那苍白的脸和乌黑的鬈发,那张平静而单纯的脸庞,那深邃而忧郁的目光,特别是他那张线条极为清秀,并常常挂着轻蔑表情的嘴巴,正是这些特点把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世界上可能会有比他更英俊的男人,但肯定没有人会比他更有表现力——请读者允许我们使用这个词。伯爵身上的一切都有自己的含义,都有自己的价值。因为勤于思索,所以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表情和每一个毫无意义的动作都富有无可比拟的机敏与刚毅。再说,我们的巴黎社交界是那么怪诞,要不是因为在他身后还有一个被无尽的财富染成金色的神秘故事,也许人们根本就不会留意这一切。
总之,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来,频频向大家点头还礼,一直走到德·莫尔塞夫夫人面前。夫人面对摆满鲜花的壁炉,从对着大门的镜子里看见他了,便准备好迎接他。当他来到面前,向她躬身致意时,她转过身来,脸上带着装出的微笑。
她无疑以为伯爵要同她讲话,伯爵呢,也一定以为她要与他说话,然而,两人都沉默着,想必都觉得那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不值得出口。两人互相致意之后,基督山就朝阿尔贝走去,阿尔贝也张开双臂向他走来。
“您见过家母了吗?”阿尔贝问道。
“我刚有幸向她致意,”基督山回答道,“不过,我还没见到令尊的影子呢。”
“瞧!他正在那些社会名流的圈子里谈论政治呢。”
“真的,”基督山说道,“难道我看到的那些先生是社会名流吗?我还真看不出来呢!都是哪一方面的名流啊?您知道,有名式各样的名流呢。”
“首先,有一位学者,就是那位瘦高个儿的先生,他在罗马乡间发现了一种蜥蜴,比别的蜥蜴多一节脊椎骨,他回来向科学院汇报了这个发现。这件事引起了长时间的争议,但后来还是那位瘦高个儿先生获胜,那根脊椎骨在学术界引起很大的轰动。瘦高个儿本来只是一个骑士勋章获得者,如今得到了四级荣誉勋位。”
“好啊!”基督山说道,“我觉得这枚勋章给得有道理。要是他再发现一根脊椎骨,就该给他一枚三级荣誉勋章了?”
“这很可能。”莫雷尔说道。
“那么,那个人是谁呢?他真想得出来,竟然穿一件绣着蓝花的绿色上衣!”
“这身打扮不是他的主意,是共和国的主意。您知道,共和国有点艺术家的特点,她想给院士们做套制服,就让大卫为他们设计了这套服装。”
“啊!真的,”基督山说道,“这么说,那位先生是个院士了?”
“他是一个星期前成为这个学术权威行列中的一员的。”
“那他的业绩和专长是什么呢?”
“他的专长?我想他会用针扎兔子的脑袋,能让鸡吃茜草,能用细金属丝挑出狗的脊髓。”
“那他一定因此而成为科学院院士了?”
“不对,他是法兰西学院院士。”
“他进法兰西学院干什么呢?”
“让我来告诉您,好像……”
“他的实验一定使科学大大向前迈进了一步?”
“不是,不过,他的文章写得很漂亮。”
“这一定使那些被他用针扎脑袋的兔子、被他把骨头染成红色的鸡和被他挑出脊髓的狗的自尊心得到很大抚慰。”基督山说道。
阿尔贝笑了起来。
“那另外一位呢?”
“另外一位?”
“那一个,第三位。”
“哦!您指的是穿浅蓝色衣服的那一位?”
“对。”
“他是伯爵的一位同事,不久前刚刚激烈地反对贵族院院士穿制服。这一观点使他名声大噪,本来他与自由派报纸关系不好,如今他敢于抨击王家旨意,反而改善了他与报纸的关系。传说要任命他当大使呢。”
“他进贵族院的资本是什么呢?”
“他写过两三部喜剧,在《世界报》上发表过两三篇文章,连续五六年都投了大臣的票。”
“好啊!子爵,”基督山笑着说道,“您是一位可爱的向导,现在,您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
“请不要把我介绍给这些先生,如果他们想让您介绍给我,也请先跟我打个招呼。”
这时,伯爵感到有人握住他的胳膊,回头一看,是当格拉尔。
“啊!是您,男爵!”他说道。
“您为什么称我男爵?”当格拉尔说,“您知道我不希望别人称呼我的爵位。我不像您,子爵,您很在乎这一点,对吧?”
“那当然,”阿尔贝回答道,“因为,如果我不是子爵,我就一无所有,而您呢,即使您放弃男爵的称号,您还是一位百万富翁呢。”
“我觉得这才是七月王朝最响亮的称呼。”当格拉尔说道。
“可惜,”基督山说道,“一个人可以终身都是男爵、贵族院议员或者法兰西学院院士,却不能终身都是百万富翁。法兰克福的百万富翁弗兰克和普尔曼的破产就是个证明。”
“真的?”当格拉尔脸色煞白,问道。
“当然。我今天晚上收到一封信,得知了这个消息。我在他们那里存了点钱,有一百来万,幸好我及时得到情报,在一个月以前就要求他们偿还了。”
“啊!天哪!”当格拉尔又说道,“他们从我这儿提了二十万法郎。”
“嗯,那您现在得到警告了。他们的签字如今只有百分之五的信誉。”
“是啊,不过,我得到警告太晚了,”当格拉尔说道,“我轻信了他们的签字。”
“得!又加上二十万……”
“嘘!”当格拉尔说道,“请不要再谈这件事了……(然后,他凑到基督山身边)尤其不要在小卡瓦尔坎蒂面前谈。”银行家又补充道,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还微笑着转过脸去看看阿尔贝。
莫尔塞夫已经离开伯爵,走过去跟母亲说话。当格拉尔也离开伯爵去跟小卡瓦尔坎蒂打招呼,一时间就只剩下基督山一个人。
这时,大厅里开始酷热难当。仆人们端着盛着水果和冰淇淋的托盘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基督山用手帕揩着脸上的汗水。当托盘在他面前经过时,他却退到后面,不吃任何清凉的东西。
德·莫尔塞夫夫人注视着基督山的每一个动作。她看到托盘从他身边经过,而他丝毫不动里面的东西,她甚至注意到他躲闪的动作。
“阿尔贝,”她说道,“您是否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事,母亲?”
“伯爵从来不肯在德·莫尔塞夫先生家里用餐。”
“是的,不过,他在我那里用过午餐,因为他是通过这次午餐进入社交界的。”
“在您那里并不等于在伯爵家里,”梅尔塞黛丝喃喃地说,“从他进来以后,我一直在观察他。”
“嗯?”
“他一口东西都没碰。”
“伯爵一向吃东西很少。”
梅尔塞黛丝苦笑一下。“您到他那里去,一有托盘过来,您就非让他吃不可。”
“这是为什么,母亲?”
“就听我的话吧,阿尔贝。”梅尔塞黛丝说道。
阿尔贝吻了吻母亲的手,走过去站到伯爵身边。
又有一只托盘端了过来,也跟别的托盘一样装满果品。她看到阿尔贝在劝伯爵吃些东西,甚至还拿起一盘冰淇淋送到他面前,但他执意不吃。
阿尔贝又回到母亲身边,伯爵夫人脸色非常苍白。
“您看怎么样,”她说,“他拒绝了。”
“不错,可是,这有什么值得您不安的呢?”
“您知道,阿尔贝,女人都很怪。如果我能看到伯爵在我家吃点东西,哪怕只吃一粒石榴籽呢,我也会很高兴。也许是因为他不习惯法国的饮食,或者他喜欢吃别的东西。”
“上帝,不会的!我在意大利的时候看见他什么都吃,他今晚一定是不太舒服。”
“还有,”伯爵夫人又说,“他一直生活在热带地区,也许不像别人那么怕热?”
“我想不是,因为他抱怨说热得透不过气来,还问,既然窗户都打开了,为什么不把百叶窗也打开。”
“说的是,”梅尔塞黛丝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让我看看这到底是不是他的饮食习惯。”说完,她就走出大厅。
过了一会儿,百叶窗打开了,人们透过满窗的素馨花和铁线莲,看到花园被彩灯照得通明,凉棚下已经摆好酒席。
跳舞的男男女女,还有玩牌的和聊天的人都高兴得叫起来,他们那透不过气来的肺贪婪地呼吸着从窗口吹进来的凉风。
与此同时,梅尔塞黛丝又走了进来,脸色比出去时还要苍白,但是带着在某些场合下所特有的坚毅。她径直走到以她丈夫为中心的那群人面前。
“不要把这些先生缠在这儿了,伯爵先生,”她说道,“尽管他们不玩牌,但他们也愿意到花园里去呼吸新鲜空气,而不愿意闷在这里。”
“哦!夫人,”一位殷勤的老将军说道,就是那位在一八〇九年高唱过《到叙利亚去》的那一位,“我们可不愿意单独去花园。”
“那好吧,”梅尔塞黛丝说道,“我来带个头。”
然后,她朝基督山转过身。“伯爵先生,”她说道,“请让我挽住您的手臂。”
听到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伯爵差点打了个趔趄。然后,他看了梅尔塞黛丝一眼,这一眼如闪电般迅速,但伯爵夫人觉得它长得足有一个世纪,基督山这道目光的意味实在太深长了。
他把手臂伸给伯爵夫人。她挽住它,或者,更确切地说,她用那双纤细的小手轻轻地碰了碰它,两人一起走下两边摆满杜鹃花和山茶花的台阶。在他们身后,二十来个客人大声说笑着从另外一个台阶拥向花园。
第七十一章 面包和盐
德·莫尔塞夫夫人在基督山的陪伴下,来到树枝列成的拱廊下,这座拱廊是一条椴树枝叶掩映的小径,一直通向暖房。
“大厅里太热了,您说是吗,伯爵先生?”她说道。
“是的,夫人,您让人打开门和百叶窗,真是个好主意。”
说这话的时候,伯爵感到莫尔塞夫夫人的手在颤抖。
“不过,您的裙子这么薄,脖子上只有一条纱巾,也许您会感到有点凉吧?”他说道。
“您知道我要带您到哪里去吗?”伯爵夫人这样说道,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不知道,夫人。”基督山答道,“不过,您看,我很顺从。”
“去暖房,您看,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伯爵看了看梅尔塞黛丝,似乎要问她什么,可是,她继续朝前走着,一句话也不说,基督山也沉默着。
他们来到暖房,里面的果树上缀满鲜果。这里阳光不足,暖房是恒温,代替了太阳的温度,所以果子在七月初就熟了。
伯爵夫人松开基督山的手臂,走到葡萄藤下,摘了一串麝香葡萄。
“请尝尝,伯爵先生,”她说道,脸上带着凄怆的微笑,似乎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请尝尝,我知道,我们法国的葡萄根本无法跟你们西西里或者塞浦路斯的葡萄相比,不过您一定能体谅我们北方的阳光不足。”
伯爵躬了躬身,继而退后一步。
“您不肯尝?”梅尔塞黛丝声音颤抖地问道。
“夫人,”基督山回答,“我谦卑地请您原谅,我从不吃麝香葡萄。”
梅尔塞黛丝叹了口气,手里的葡萄掉到地上。旁边的一行树上缀着一只诱人的大桃子,桃子也和葡萄一样,是在人工室温下成熟的。梅尔塞黛丝走近那只毛茸茸的桃子,把它摘了下来。
“那就尝尝这只桃子吧。”她说。
但伯爵同样拒绝了。
“哦!还是不肯吃!”她说道,语调是那么忧戚,让人觉得她是强忍住哽咽才说出来的,“我实在太不幸了。”
接下去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桃子也和那串葡萄一样,滚到沙地上。
“伯爵先生,”最后,梅尔塞黛丝说道,并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基督山,“阿拉伯人有一种感人的习俗,只要在同一个屋檐下分吃面包和盐,就会成为永久的朋友。”
“我知道,夫人,”伯爵回答,“不过我们是在法国,不是在阿拉伯,这里既没有永恒的友谊,也没有分享面包和盐的习惯。”
“可是,”伯爵夫人紧盯着基督山的眼睛,两只**的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血涌进伯爵的心脏,他的脸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接着,血又从心脏涌上喉咙,涌上脸颊,他的双眼变得模糊起来,就像突然眩晕的人一样。
“我们当然是朋友,夫人,”他答道,“再说,我们为什么不是朋友呢?”
这语气与德·莫尔塞夫夫人的期望相距遥远,她转过身去叹了口气,那叹息更像是一声呻吟。
“谢谢。”她说道。说完她就朝前走去。他们就这样在花园里绕了一圈儿,没有再说一句话。
“先生,”这样默默地走了十分钟之后,伯爵夫人突然说道,“您真的见过那么多东西,到过那么多地方,吃过那么多苦吗?”
“我是吃过很多苦,是的,夫人。”基督山回答。
“但是,您现在很幸福,是吗?”
“也许吧,”伯爵回答,“因为没人听见我抱怨。”
“那么,现在的幸福使您心肠变软了吗?”
“我今天的幸福与我过去所受的苦相等。”伯爵答道。
“您没有结婚吗?”伯爵夫人问道。
“我,结婚?”基督山回答,不禁打了个寒战,“谁跟您说的?”
“没有人对我说,可是别人多次看见您带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去歌剧院。”
“那是我在君士坦丁堡买的一个女奴,夫人,她原来是一个王族的公主,我没有别的亲人,就把她当成女儿。”
“您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
“您没有姐妹……儿子……父亲?……”
“我一个亲人也没有。”
“一个亲人也没有,那您是怎么生活的呢?”
“这不是我的过错,夫人。在马耳他,我爱过一个姑娘,在我就要跟她成亲的时候,战争爆发了,像风暴一样把我卷走,远离了她。我原以为她很爱我,会等我回来,会对我忠贞不渝,哪怕我死了她也不会变心。但当我回来时,她已经嫁人了。这种事对一个二十岁的人来说,本来也不足为怪。大概是因为我比别人更脆弱,换了别人也许不会像我那样痛苦,就是这些。”
伯爵夫人停下脚步,仿佛她需要这种歇息来喘口气似的。
“是啊,”她说,“这爱情永远留在了您的心里……人的一生只能爱一次……您没有再见过那个女人吗?”
“再也没见过。”
“再没见过!”
“我没有再回过她所在的国家。”
“马耳他!”
“是的,马耳他。”
“那么,她是在马耳他了?”
“我想是的。”
“您原谅她带给您的痛苦了吗?”
“她,我原谅了。”
“但是,您只原谅了她一个人。您仍然怨恨那些把您和她分开的人,是吗?”
伯爵夫人面对着基督山,她手里还拿着剩下的一小串麝香葡萄。
“请尝尝吧。”她说。
“我从不吃麝香葡萄,夫人。”基督山回答,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谈过这件事情似的。
伯爵夫人绝望地把葡萄扔到最近的花坛。
“心真狠!”她轻轻说道。基督山无动于衷,仿佛这不是在责备他似的。
阿尔贝这时跑了过来。
“啊!母亲,”他说道,“发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
“什么?出了什么事?”伯爵夫人直起身问道,仿佛刚做了一场梦,这会儿才被拉回到现实中来了,“一件不幸的事,您是这么说的吧?的确,是该发生不幸的事了。”
“德·维尔弗尔先生来了。”
“那又怎么样?”
“他来找妻子和女儿。”
“为什么?”
“因为德·圣梅朗侯爵夫人刚到巴黎,她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说德·圣梅朗侯爵先生刚一离开马赛,在第一站换驿车时就突然去世了。德·维尔弗尔夫人正在兴头上,她听不明白也不肯相信这个消息,可是瓦朗蒂娜小姐呢,他父亲刚一开口,尽管他说得很婉转,她就一下子全猜到了。这个不幸对她就像晴天霹雳一样,她一下子就晕倒了。”
“德·圣梅朗先生是瓦朗蒂娜小姐的什么人?”基督山问道。
“她的外祖父。他是来参加弗朗兹和他孙女的婚礼的。”
“哦!真的!”
“这下子弗朗兹的婚事可以拖下来了。为什么德·圣梅朗先生不也是当格拉尔小姐的外祖父呢?”
“阿尔贝!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夫人温和地责备道,“您在胡说些什么啊?哦!伯爵先生,他非常敬重您,请您告诉他这样说话不对。”
她朝前走了几步。基督山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既像是若有所思,又充满了亲切的赞赏,她又禁不住退了回来。
于是,她拉住他的手,同时又抓起儿子的手,把两只手放在一起。
“我们是朋友,对吧?”她说道。
“哦!您的朋友,夫人,我实在不敢当,”伯爵说,“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您恭顺的仆人。”
伯爵夫人怀着难以名状的惋伤走开了。伯爵看到她还没走出十步,就用手帕揩起眼睛。
“难道您和我母亲之间有什么不愉快吗?”阿尔贝惊讶地问。
“正相反,”伯爵回答,“她刚在您面前说过我们是朋友。”
然后,他们回到大厅,瓦朗蒂娜和德·维尔弗尔夫妇刚刚离开。
不用说,莫雷尔也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第七十二章 德·圣梅朗夫人
德·维尔弗尔先生府上确实发生了一幕惨剧。
德·维尔弗尔夫人虽然再三要求丈夫陪自己去参加舞会,但均未奏效。两位女士走了以后,检察官先生按照平时的习惯,把自己关进堆着一摞卷宗的书房,换了别人看到这摞卷宗准会害怕,可是,要在平时,这点东西还满足不了他那工作狂的需要呢。
不过,这一次,卷宗只是摆了摆样子,维尔弗尔把自己关起来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思索。他关上门,吩咐没有要事不准打扰他,然后,他就在扶手椅里坐下,又把这七八天来让他忧心忡忡、痛苦不堪的一切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然后,他并没有翻阅面前的卷宗,而是拉出办公桌的一个抽屉,打开一个暗锁,从里面抽出一沓私人笔记。那是些非常珍贵的笔记,他用只有自己才明白的数字把它们分类,贴上标签,记载着那些他在政治生涯、财务、公务和罗曼史私情方面的仇人的名字。
仇人的数目到今天已相当可观,令他不寒而栗。然而,这些人尽管有权有势,十分可怕,但他想到他们时,仍然常常微笑,就像一个游客登上险峻的巅峰以后俯瞰自己历尽艰辛攀登过的那些巉巉如锯的山顶,乱石盘陀的小路和悬崖峭壁时,脸上会露出微笑一样。
当他在头脑中把这些人的名字都过了一遍,当他把名单仔细阅读、研究、估量之后,便摇了摇头。
“不是,”他自言自语,“哪一个仇人也不会如此耐心,如此费尽心机、惨淡经营到今天才用这个秘密武器来摧毁我,有时候,就像哈姆雷特所说的那样,那些藏得最深的秘密也会从地底下露出风声,像磷火似的在空中疯狂地乱窜。但是,这种火光只能稍纵即逝,把人引入歧途,科西嘉人可能把别墅的事告诉了一个神甫,神甫又把它传了出去,基督山听说了这件事,想把它弄个水落石出……”
“可他为什么要弄清这件事呢?”维尔弗尔想了一会儿以后,又自语道,“这位初次到法国来的基督山先生,扎科纳先生,马耳他船主的儿子,塞萨利亚银矿的开发者,他要弄清一件不清不白、神秘而又没有意义的事,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在他的朋友和他的仇人布索尼教士和威尔莫勋爵给我介绍的互相矛盾的情况中,只有一件事情明白无误地摆在我面前,那就是无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和任何情况之下,我和他之间都不可能有任何瓜葛。”
维尔弗尔先生虽然这样想,但也不相信自己的话。对他来说,最可怕的还不是披露真相,因为他可以否认,甚至可以辩驳,他并不介意什么突然出现在墙上的“算、称、分”三个血字,最令他不安的,是如何弄清写这几个字的那只手长在什么人身上。
他竭力让自己安下心来,不去想他梦寐以求的仕途前景,生怕因此唤醒沉睡多年的仇家,就努力为自己描绘一幅天伦之乐的远景。正在这时,院子里突然响起马车声,接着,他听见楼梯上传来老人沉重的脚步声,然后是哭泣和唉声叹气,就像仆人们为了对主人的不幸表示关切时所常常做的那样。
他急忙拉开书房的门闩,很快地,一个老妇人臂上搭着披肩,手里拿着帽子,未经通报就走了进来。她那银丝般的白发下露出像发黄的象牙似的苍白前额,岁月在她的眼角刻满深深的皱纹,哭肿的眼泡几乎把眼睛挡得严严实实。
“啊!先生,”她说道,“啊!先生,真是天大的不幸!我非伤心死不可!”
说着,她就倒在离门最近的那把扶手椅里,放声痛哭起来。
仆人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看着努瓦尔蒂埃的老仆人,他从主人的房间里听到这阵喧闹声,也跑了过来,站在别人后面。维尔弗尔站起来,跑到岳母面前,因为来的人正是他的岳母。
“啊,上帝!夫人,”他问道,“出了什么事?是谁让您这么伤心?德·圣梅朗先生怎么没陪您来呢?”
“德·圣梅朗先生死了,”老侯爵夫人开门见山地说道,脸上毫无表情,看来她已经麻木了。
维尔弗尔倒退了一步,急得拍打着双手。
“死了……”他喃喃地说道,“死得这么……突然?”
“一个星期之前,”德·圣梅朗夫人继续说道,“我们吃过晚饭以后一起上了车,德·圣梅朗先生身体不适已经有好几天了,但渴望见到我们亲爱的瓦朗蒂娜的愿望给他增加了勇气,他不顾病痛,非来不可。刚出马赛六里路,他服了平时吃的药片以后,便昏昏睡去,那沉睡的样子有些反常。我看到他的脸开始发红,太阳穴也比往常跳得厉害,但还是没忍心叫醒他。这时,天已经很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就让他睡去。刚过一会儿,他就像睡梦中感到痛苦的人那样,发出一声深深的撕心裂肺的叫喊,猛地把头往后一仰。我急忙叫来贴身仆人,让驿车停下,呼唤着德·圣梅朗先生,给他吸嗅盐,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了,他已经死了,我是跟他的尸体一起赶到埃克斯的。”
维尔弗尔惊得目瞪口呆。“您一定叫医生了?”
“立刻叫了,不过,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一切都没用了。”
“是啊,不过,他至少可以诊断出可怜的侯爵死于什么病啊。”
“上帝!是的,先生,他对我说了,说像是突发性中风。”
“那您怎么办了?”
“德·圣梅朗先生常说,如果他不是死在巴黎,就希望把他的遗体运回家墓。我让人把他的遗体装进一口铅棺,我比他早几天到了巴黎。”
“啊,上帝!可怜的母亲!”维尔弗尔说道,“您这把年纪,受这么大打击,竟然还要这么操心!”
“感谢上帝给了我力量,让我撑到最后。再说,如果换了侯爵,他也会这么对待我的。的确,自从我离开他以后,我觉得自己都要发疯了,我已经哭不出来了。不错,常言说,人到了我这把年纪,眼泪都没了,可我觉得,只要伤心就应当能哭出来。瓦朗蒂娜在哪儿,先生?我们正是为了她才来的,我想看看瓦朗蒂娜。”
维尔弗尔觉得,如果告诉她瓦朗蒂娜去参加舞会了,那未免太残酷了,所以,他只对侯爵夫人说她外孙女与继母一起出去了,他马上让人把她找回来。
“马上,先生,马上,我求求您了。”老夫人说道。
维尔弗尔挽起德·圣梅朗夫人的手臂,送她到自己的房间。
“您歇息一下,母亲。”他说道。
听到这话,侯爵夫人抬起头来,望着这个使她想起自己万分怀念的女儿的男人,对她来说,女儿就活在瓦朗蒂娜身上。她听到这声“母亲”,百感交集,跪倒在一把扶手椅前面,把她那白发苍苍的头埋在椅子里,失声痛哭起来。
维尔弗尔把她交给女佣照料。老巴鲁瓦则惊慌失措地跑上楼去,回到主人那里,因为,最让老人害怕的,莫过于死神擦身而过,去打击别的老人。德·圣梅朗夫人仍然跪在那里,心中默默祈祷。维尔弗尔让人叫来一辆出租马车,亲自乘车到德·莫尔塞夫夫人府上去找妻子、女儿,接她们回家。
他出现在大厅门口时,脸色极为苍白,瓦朗蒂娜呼喊着向他奔去:
“啊!父亲!出了什么不幸吗?”
“您的外祖母刚刚到了,瓦朗蒂娜。”维尔弗尔说道。
“那我外祖父呢?”少女浑身颤抖地问道。
德·维尔弗尔先生把手臂伸给女儿,作为回答。
他这样做正是时候,因为,瓦朗蒂娜一阵头晕,身体摇晃起来,德·维尔弗尔夫人急忙扶住她,一边帮助丈夫把她搀到车里,一边说着:“这事真怪!谁想得到呢?哦!的确,真是怪事!”
这不幸的一家就这么匆匆走了,把他们的悲伤像道黑纱似的罩在晚会上。
瓦朗蒂娜来到楼梯口,看到巴鲁瓦正在等着她。
“努瓦尔蒂埃先生希望今晚见到您。”他低声说道。
“告诉他,我一离开外祖母就去看他。”瓦朗蒂娜回答。
姑娘很能体贴人,她知道此刻最需要她的,还是德·圣梅朗夫人。
瓦朗蒂娜看到外祖母躺在床上。祖孙二人默默无言地相互抚慰着,哽咽着,叹息着,泪流满面,这就是德·维尔弗尔夫人所能看到的这次相会的情景,她挽着丈夫的手臂,怀着对这位可怜的遗孀的尊敬——至少表面上如此——看着这个场面。
过了一会儿,她附在丈夫的耳朵上说道:“如果您允许,我最好还是离开,因为您岳母看见我,心里会更加难过。”
德·圣梅朗夫人听到了这句话。
“对,对,”她对瓦朗蒂娜耳语道,“让她快走,不过你别走,你留下。”
德·维尔弗尔夫人走了出去,剩下瓦朗蒂娜一个人留在外祖母身边,检察官因为被岳父的突然死亡弄得心里很难过,也跟在妻子身后走了出去。
巴鲁瓦刚才上楼来到努瓦尔蒂埃身边。如前面所说,老人听见了家中的喧闹声,派老仆人去看个究竟。
仆人回来后,老人便用他那炯炯有神、充满智慧的眼睛询问。
“唉!先生,”巴鲁瓦说道,“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德·圣梅朗夫人来了,她丈夫死了。”
德·圣梅朗先生与努瓦尔蒂埃先生之间从来就没有很深的友情,不过,我们应当知道一个老人的死讯带给另一个老人的打击该有多大。
努瓦尔蒂埃把头垂到胸前,就像一个受到沉重打击或者正在思索的人那样,然后,他闭上一只眼睛。
“您想见瓦朗蒂娜小姐?”巴鲁瓦问道。
努瓦尔蒂埃表示正是。
“她去参加舞会了,先生知道的,因为她走之前身着盛装来向您告别过。”
努瓦尔蒂埃又眨了一下左眼。
“是的,您想见她?”
老人表示这正是他的愿望。
“哦,他们一定会派人到德·莫尔塞夫夫人家里找她,等她一回来,我就请她上楼来见您。是这样的吧?”
“是的。”瘫痪老人回答。
巴鲁瓦等着瓦朗蒂娜回来,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她一回来,他就把祖父的意思告诉她了。
正是遵照祖父的意思,瓦朗蒂娜一离开德·圣梅朗夫人的房间,立刻上楼来到努瓦尔蒂埃屋里。老太太虽然激动异常,但毕竟经不住劳累,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
仆人把一张小桌子拉近,放到她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上面摆着一只盛着橙汁的长颈瓶和一只杯子。那是她平时喜欢喝的饮料。
然后,如我们所说,姑娘离开侯爵夫人的床边,上楼来到努瓦尔蒂埃房里。
瓦朗蒂娜走过来亲了亲老人,老人无限温存地望着她,姑娘本来以为眼泪已经哭干了,这时却又泪如泉涌。
老人依然用那种目光望着她。
“是的,是的,”瓦朗蒂娜说道,“你想说,我还有一个慈爱的祖父,是吧?”
老人表示这正是他的目光所要说的话。
“唉!幸亏如此,”瓦朗蒂娜又说,“否则,我还怎么活啊,上帝?”
这时已是凌晨一点,巴鲁瓦自己也想睡觉,就说,经过这么一个悲痛的夜晚,大家都需要休息,老人不想说能看见他的孩子就是他最好的休息。他打发瓦朗蒂娜走了,她悲痛欲绝,疲惫不堪,样子也实在太困乏了。
第二天,瓦朗蒂娜来到外祖母的房间,看到她还躺在床上。老侯爵夫人的烧依然没退,眼睛里还闪着阴郁的火光,精神像是受到一种强烈的刺激。
“啊,上帝!好外婆,您好像更不舒服了,是吗?”瓦朗蒂娜看到她那亢奋的样子不禁大声说道。
“不是,我的孩子,不是,”德·圣梅朗夫人说道,“不过,我正在焦急地等着你来,好让人去叫你的父亲。”
“我父亲?”瓦朗蒂娜不安地问道。
“是的,我有话要对他说。”
瓦朗蒂娜不敢顶撞外婆,何况,她也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过了一会儿,维尔弗尔走了进来。
“先生,”德·圣梅朗夫人开门见山地说道,仿佛担心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似的,“您写信说打算给这个孩子办婚事?”
“是的,夫人。”维尔弗尔答道,“这还不只是个打算,而且已经订了婚约。”
“您的女婿叫弗朗兹·戴皮奈?”
“是的,夫人。”
“他是戴皮奈将军的儿子。将军是我们的人,篡位者从厄尔巴岛返回的前几天被人谋杀,是吗?”
“正是,夫人。”
“跟一个雅各宾分子的孙女联姻,他不反感吗?”
“这种政见之争幸好已经消失了,母亲,”维尔弗尔说道,“他父亲死的时候,戴皮奈先生还是个孩子,他对努瓦尔蒂埃先生所知甚少,见到他会很高兴,至少无所谓。”
“这个对象还算般配吗?”
“各方面都很般配。”
“这位年轻人……”
“很受人尊敬。”
“他修养如何?”
“他是我所认识的最有修养的人之一。”
在整个这场谈话过程中,瓦朗蒂娜始终一言不发。
“好吧!先生,”沉默片刻之后,德·圣梅朗夫人又说道,“那您就抓紧办吧,因为我不会活多久了。”
“您,夫人!”“您,外婆!”德·维尔弗尔先生和瓦朗蒂娜齐声喊道。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侯爵夫人又说,“因此您要抓紧办,她没有母亲了,至少让她有个外祖母为她祝贺婚礼。我是可怜的蕾娜一方所剩下的唯一的亲人了,您那么快就把她给忘了,先生。”
“啊!夫人,”维尔弗尔说道,“您忘了我必须给这个没娘的可怜孩子找个妈妈啊!”
“继母永远不会成为母亲,先生!但我不想说这件事,我想说的是瓦朗蒂娜的事,让死去的人安静吧。”
她说这番话的语气和速度非常急促,很像谵语的样子。
“一切都将按照您的意愿去办,夫人,”维尔弗尔说道,“更何况您的意愿与我的意愿完全一致。等戴皮奈先生一到巴黎……”
“外婆,”瓦朗蒂娜说道,“这不合适,外公刚刚去世……难道您想让我在如此悲痛的情况下结婚吗?”
“我的孩子,”老人急忙打断她的话,“不要用这种陈规陋习去阻止弱者为自己建立坚实的未来。我就是在母亲刚刚过世的时候结婚的,并没有因此带来不幸。”
“您又谈到死!夫人。”维尔弗尔说道。
“又谈!永远要谈!……我告诉您我快要死了,您听见了吗!嗯,我要在闭眼之前看看我的孙女婿,我要命令他让我孙女幸福,我要从他的目光中看看他是否打算遵从我的意愿,总之,我要了解他,我!”老人带着可怕的表情说道,“要是他做不到他应当做的事,要是他做不到他必须做的事,那我就会从坟墓里出来找他算账。”
“夫人,”维尔弗尔说道,“不要再去想这些近似发疯的念头。人一躺进坟墓,就将长眠,永远不会再起来了。”
“哦,是的,是的,外婆,您安静一下吧!”瓦朗蒂娜说道。
“而我要告诉您,先生,事情根本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昨天夜里我睡得很沉,好像觉得我的灵魂已经离开我的躯体,在我身体上空飘荡。我竭力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我知道你们会觉得这不可能,尤其是您,先生。嗯!我闭着眼睛,却看见,就在您现在站的地方,在朝着德·维尔弗尔夫人盥洗室门的那个角落,我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瓦朗蒂娜大叫一声。
“这都是发烧的缘故,夫人。”维尔弗尔说道。
“随您怎么去想,但我肯定自己说的是事实。我看见一个白色人影,而且就像上帝怕我只凭感官感觉到的东西不大可靠似的,我又听见有人挪动我杯子的声音,喏,喏,就是这一只,就在那儿,在桌子上。”
“哦!外婆,您是在做梦。”
“这绝不是做梦,我伸手去摇铃,一看到这个动作那个影子就消失了。女仆拿着灯走进来。鬼魂只在该看到他们的人面前显现,那是我亡夫的幽灵。嗯!既然我丈夫的幽灵回来叫我,那我的幽灵为什么不能回来保护我的外孙女呢?我觉得这种关系更直接呢。”
“夫人,”维尔弗尔说道,他被这番话弄得心神不宁,“请不要再想这些可怕的事了。您就跟我们一起生活,您会活得很久,很幸福,受到爱戴,我们会让您忘掉……”
“绝不!绝不!绝不!”侯爵夫人说,“戴皮奈先生几时回来?”
“他这一两天就到。我们正在等他。”
“很好。他一到,就通知我,我们要抓紧。还有,我还想见一个公证人,以便能肯定把我们的全部遗产都留给瓦朗蒂娜。”
“哦!外婆,”瓦朗蒂娜把嘴唇贴在外婆发烫的额头上,轻轻地说道,“难道您想让我死吗?上帝!您在发烧,不应当叫公证人,应当叫医生!”
“医生?”她耸耸肩,说道,“我没有病,我只是口渴而已。”
“您想喝点什么,外婆?”
“跟平时一样,你知道,喝我的橙汁。我的杯子就在这张桌子上,把它递给我,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把长颈瓶里的橙汁倒进杯子里,怀着一种恐惧心理递给外祖母,因为据她说,就是这个杯子被幽灵碰过。
侯爵夫人把杯子里的橙汁一饮而尽。然后,她躺到枕头上,嘴里重复着:“叫公证人来!叫公证人来!”
德·维尔弗尔先生走了出去,瓦朗蒂娜坐在外祖母身边。这个可怜的孩子看上去比外祖母更需要她打算请的医生。她两颊火红,呼吸急促,脉搏跳动很快,好像在发烧似的。
因为,这可怜的孩子心里在想,当马克西米里安得知,德·圣梅朗夫人非但不是他的同盟,反而不自觉地像敌人一样跟他作对时,他该多么绝望。
瓦朗蒂娜曾不止一次地想把一切都告诉外祖母,倘若马克西米里安·莫雷尔的名字叫阿尔贝·德·莫尔塞夫或者拉乌尔·德·夏托-勒诺,她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可惜,莫雷尔出身平民,瓦朗蒂娜深知,高傲的德·圣梅朗夫人对所有非贵族出身的人都非常鄙视。因此,每次她刚要说出这个秘密,就又把它藏到心底,因为她明白说了也没用,而且,一旦这个秘密被父亲和继母知道,那就一切都完了。
德·圣梅朗夫人焦灼不安地睡了将近两小时。仆人通报公证人到。
虽然通报声音很低,德·圣梅朗夫人还是从枕头上抬起头来。
“公证人?”她说道,“快让他进来,快让他进来!”
公证人就在门口,他走了进来。
“你走吧,瓦朗蒂娜,”德·圣梅朗夫人说道,“让我单独跟这位先生待一会儿。”
“可是外婆……”
“去吧,去吧。”
姑娘吻了吻外祖母的额头,用手帕揩着眼睛,走了出去。
到了门口,她遇到仆人,他说医生正在客厅等候。
瓦朗蒂娜急忙下楼。医生是她家的一位朋友,也是当代最出色的医生之一,他很喜欢瓦朗蒂娜,曾亲眼看着她来到人世。他也有一个与德·维尔弗尔小姐年龄相仿的女儿,但她母亲生她时正在患肺病,因此,他这一生都在为女儿的健康担忧。
“哦!”瓦朗蒂娜说道,“亲爱的达弗里尼先生,我们正焦急地等待您。不过,我首先要问一下,玛德莱娜和安托瓦奈特身体可好?”
玛德莱娜是达弗里尼先生的女儿,安托瓦奈特是他的侄女。
达弗里尼先生忧郁地一笑。“安托瓦奈特很好,玛德莱娜还可以。是您让人去找我了吗,亲爱的孩子?”他说道,“不会是您父亲或者德·维尔弗尔夫人病了吧!至于您呢,虽说谁也无法摆脱心头的烦恼,但我觉得,除了劝您别胡思乱想之外,您并不需要我的什么帮助,是吗?”
瓦朗蒂娜脸涨得通红。达弗里尼先生揣摩人心的本领真是神了,因为他是一位通过精神疗法医治肉体疾病的医生。
“不是我,”她说道,“是我可怜的外祖母。您听说我们家的不幸了吧?”
“我一无所知。”达弗里尼先生回答。
“唉!”瓦朗蒂娜忍住呜咽,说道,“我外祖父去世了。”
“德·圣梅朗先生?”
“是的。”
“猝死?”
“突发性中风。”
“中风?”医生重复道。
“是的。我那可怜的外祖母从来没离开过丈夫,因此她觉得他来叫她了,她要去找他!哦!达弗里尼先生,我把可怜的外祖母托付给您了。”
“她在哪里?”
“和公证人一起在她卧室里。”
“努瓦尔蒂埃先生呢?”
“还是老样子,头脑非常清醒,但仍然一动也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而且依然那么疼爱您,对吧,亲爱的孩子?”
“是的,”瓦朗蒂娜叹口气说,“他非常爱我。”
“谁能不爱您呢?”
瓦朗蒂娜忧伤地笑了笑。
“您外祖母有什么不适?”
“她异常亢奋,睡得很不安静,这很奇怪。今天早晨她说,她睡觉的时候灵魂离开了躯体,在身体上空飘荡,看着她睡觉,她这是在谵语。她还说看见一个幽灵进入她的房间,还听到这个所谓的幽灵碰她杯子的声音。”
“这很奇怪,”医生说道,“我不知道德·圣梅朗夫人还有这种幻觉。”
“我也是头一次看见她这样,”瓦朗蒂娜说道,“今天早晨她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她发疯了。我父亲,您一定知道我父亲是个非常稳重的人,达弗里尼先生,您说怎么着,连我父亲都很吃惊。”
“我们去看看吧,”达弗里尼先生说道,“您说的这些情况让我感到很奇怪。”
公证人下楼来了,仆人告诉瓦朗蒂娜,她外祖母一个人留在房里。
“请上楼吧,大夫。”
“您呢?”
“哦!我嘛,我不敢上去,她不让我派人去请您,而且,正如您说的,我自己也烦躁不安,身体不适,我到花园里散散步,让自己平静下来。”
医生握了握瓦朗蒂娜的手,便上楼去了,姑娘走下台阶。
我们无须指出瓦朗蒂娜最喜欢到花园的什么地方散步。她总是先绕着房屋四周的花坛走上几圈儿,摘一朵玫瑰插在腰上或者戴在头发上,然后,朝那条通向长凳的小径走去,接着,从长凳走到栅栏门前。
这一回,瓦朗蒂娜又按照习惯,在花丛中绕了两三圈,但没有摘花。她身上虽然还没来得及戴孝,但心里的忧伤使她摒弃了这种哪怕很朴素的装饰。然后,她朝自己的小径走去。走着走着,她好像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她吃惊地停下脚步。
于是,那声音更加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她听出是马克西米里安的声音。
第七十三章 诺言
呼唤她的果然是莫雷尔,自前一天夜里以来,他一直坐立不安。凭着情人或者母亲特有的直觉,他估计在侯爵去世和德·圣梅朗夫人到来以后,维尔弗尔家一定会发生某种对他和瓦朗蒂娜之间的爱情产生影响的事。
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他的预感果然成为事实,把他引到栅栏门前,令他惶恐不安的,绝不仅仅是一种担忧。
不过,瓦朗蒂娜并不知道莫雷尔在等她,这不是他平时来赴约的时间,她来花园纯属偶然,或者,也许有人更喜欢说是一种心灵感应吧。她一出现,莫雷尔就喊她,她立刻朝栅栏门跑去。
“是您,在这个时候!”她说道。
“是的,可怜的朋友,”莫雷尔答道,“我是来打听坏消息的,也带来了坏消息。”
“这真是一座不吉利的宅子了。”瓦朗蒂娜说道,“快说吧,马克西米里安,实际上现有的悲伤已经够多的了。”
“亲爱的瓦朗蒂娜,”莫雷尔说道,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以便能平静地说话,“请好好听我说,因为我要说的话非常严肃。他们打算让您什么时候出嫁?”
“请听着,”瓦朗蒂娜也说道,“我什么都不想向您隐瞒,马克西米里安。今天早晨,他们谈到我的婚事,我本来指望外祖母会支持我,而且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可她不仅表示赞成这桩婚事,还迫不及待地要求完婚,现在只等戴皮奈先生回来,他一到,第二天就签订婚约。”
年轻人的胸膛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悲伤地久久地望着姑娘。
“唉!”他轻声说道,“听到心爱的女人平静地说:‘您的死期到了,再过几小时就要行刑。不过这也没关系,因为也必须如此,我呢,也不想加以阻止。’这实在太可怕了。好吧!既然您说等戴皮奈先生一回来就签订婚约,既然他回来第二天您就将成为他的妻子,那这个日子就是明天了,因为戴皮奈先生已经在今天早晨回到巴黎了。”
瓦朗蒂娜惊叫一声。
“一小时之前我在基督山伯爵那里,”莫雷尔说道,“我们正在聊天,他谈到您家里的不幸,我谈到您的悲伤,突然,一辆马车驶进院子。听我说,在此之前我根本不信什么预感,瓦朗蒂娜,但现在我不能不信。听到马车声,我不禁浑身打了个哆嗦,很快楼梯上就传来脚步声。即使唐璜听见卫队长那咄咄逼人的脚步声,也不会像我当时那样胆战心惊。最后,门开了,阿尔贝·德·莫尔塞夫首先走了进来,我正想怀疑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这时后面又跟着进来一个年轻人,伯爵大声叫道:‘啊!弗朗兹·戴皮奈男爵先生!’我用尽心中全部的力量和勇气克制自己。我脸色或许惨白,身子或许在打哆嗦,但我嘴上依然挂着微笑。不过,五分钟以后我就走了。这五分钟里他们都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我已经完全崩溃了。”
“可怜的马克西米里安!”瓦朗蒂娜喃喃地说。
“我立刻就到这里来了,瓦朗蒂娜。现在请回答我,就像回答一个等待您宣判生与死的人一样。您到底打算怎么办?”
瓦朗蒂娜垂下头,她已经走投无路了。
“听我说,”莫雷尔说道,“您也不是头一次想到我们今天的处境了。这种处境很严重,很紧迫,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我认为这不是无谓地伤心落泪的时刻,只有那些喜欢多愁善感的人和那些靠吞咽泪水过日子的人才会这样。世界上就有这样的人,苍天在上,一定会把他们在人世间的逆来顺受记在心上的,而那些意识到应当斗争的人绝不会浪费宝贵的时间,他们会对命运的打击立刻作出反击。您到底想不想同厄运进行奋争,瓦朗蒂娜?请回答我,因为我正是为了这个来的。”
瓦朗蒂娜打了个寒战,用惶恐的目光看着莫雷尔。她还从来没有过要反抗父亲、外祖母和全家人的念头。
“您对我说什么,马克西米里安?”瓦朗蒂娜问道,“什么叫奋争?哦!您在说亵渎圣灵的话。什么?我,让我去违抗父亲的命令,违抗我那生命垂危的外祖母的意愿!这不可能!”
莫雷尔向后退了一步。
“您心地善良,不会不理解我,您非常理解我,亲爱的马克西米里安,我看出您已无言以对。奋争,我?上帝不许我这样做!不,不,我要竭尽全部力量来同自己抗争,吞咽泪水,正如您说的那样。让我去伤父亲的心,搅扰外祖母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时光,这我绝对做不到!”
“您说得很对。”莫雷尔冷冷地说。
“上帝啊,您怎么这么跟我说话!”受到伤害的瓦朗蒂娜大声说道。
“我像一个赞赏您的人那样对您说话,小姐。”马克西米里安又说道。
“小姐!”瓦朗蒂娜大声说道,“小姐!哦!这个自私的人啊!他看见我如此绝望,却装作不理解我。”
“您错了,相反,我非常理解您。您不愿冒犯德·维尔弗尔先生,您不愿违拗侯爵夫人,明天您就将签那张把您同您丈夫系在一起的婚约。”
“可是,上帝!难道我还能有别的路可走吗?”
“这话不应当问我,小姐,因为要对这件事作出判断,我是个很蹩脚的法官,自私蒙住了我的眼睛。”莫雷尔答道,他那嘶哑的声音和攥紧的双拳表明他越来越激动。
“倘若我能够接受您的建议,您会对我说什么呢,莫雷尔?喏,回答啊。不要只满足于说‘您伤害我’,还应当出个主意才好啊。”
“您说这话是很认真的吗,瓦朗蒂娜?我真应当给您出这个主意吗?快说啊!”
“当然认真,亲爱的马克西米里安,因为如果这是个好主意,我就会听的,您知道我一向忠于对您的爱情。”
“瓦朗蒂娜,”莫雷尔说着,把栅栏门上一块已经裂开的木板掰了下来,“请把手伸给我,以证明您原谅我刚才的恼怒。您看,这都是因为我头脑发昏,一小时以来,我脑子里闪过各种荒诞的念头。哦!要是您不肯接受我的建议!……”
“说说看!……到底是什么建议?”
“这就是我的主意,瓦朗蒂娜。”
姑娘抬起头望着苍天,叹了一口气。
“我无牵无挂,”马克西米里安又说,“我的钱足够我们两人生活。我敢说不等我去吻您的额头,您就会成为我的妻子了。”
“您的话我听了身上直发抖。”姑娘说道。
“跟我走吧,”莫雷尔继续说道,“我带您去我妹妹家,她配得上做您的妹妹。我们可以一起到外省去避一避,等我们的朋友战胜了你们家的阻挠以后,我们再回巴黎,要是您不愿意,我们就乘船去阿尔及尔,去英国或者美洲。”
瓦朗蒂娜摇了摇头。
“我早就料到您是这个主意,马克西米里安。”她说道,“这是个疯狂的主意,我必须马上阻止您,用一个词来回答:‘不可能’。莫雷尔,不可能,否则,我就会显得比您更疯狂了。”
“那么,您就听从命运的摆布了?不管是怎样的命运,都不想抗争一下?”莫雷尔面带忧伤地说。
“是的,哪怕我要为此去死。”
“好吧!瓦朗蒂娜,”莫雷尔又说道,“我再说一遍,您说得对。的确,是我发疯了,您向我证明爱情可以使那些最明智的头脑发昏。感谢您这位能不受情绪的影响进行思索的人。就这样吧,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您将无可挽回地成为弗朗兹·戴皮奈先生的未婚妻,不仅通过戏剧中发明的那种仪式,还出于您本人的意愿。”
“您又一次把我推上绝路,马克西米里安!您又一次无情地用刀子剜我的伤口!请告诉我,如果听您说这个主意的人是您的妹妹,那您会怎么办呢?”
“小姐,”莫雷尔面带苦笑地说道,“您说过了,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不去想别人处在我的境地会怎么做,我只想自己打算做什么。我想到认识您有一年多了,从认识您那一天起,我就把我的幸福全部寄托在您的爱情上。我想到有一天您曾对我说您爱我,我想到从那一天起,我就把全部未来都寄托在能得到您的可能上。那就是我的生命。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我只能对自己说八字倒转了,我本来赢得了整个世界,如今却输了个精光。一个赌徒一日之间不仅可以输掉他拥有的一切,还会把自己没有的东西也输掉,这本来就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
莫雷尔用异乎寻常的平静说出这番话。瓦朗蒂娜用探寻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尽量不让莫雷尔的目光看透自己内心的惊慌失措。
“那么,您到底打算怎么办呢?”瓦朗蒂娜问道。
“我将有幸对您说声永别,请苍天作证,他能看透我的心思,我诚恳地祝愿您有一个平静、幸福和充实的生活,从而能把我彻底忘掉。”
“啊!”瓦朗蒂娜喃喃地说。
“永别了,瓦朗蒂娜,永别了!”莫雷尔躬身说道。
“您去哪里?”姑娘凭着自己心中的激动,知道情人的平静不可能是真的,就把手伸出栅栏门,抓住马克西米里安的衣服喊道,“您要去哪里?”
“我要让自己不再给您的家带来新的麻烦,我要给所有与我处境相同的正直忠诚的男人做个榜样。”
“请您在离开我之前,告诉我您要去干什么,马克西米里安?”
年轻人忧伤地笑了笑。
“哦!快说啊,快说啊!”瓦朗蒂娜喊道,“我求求您了!”
“您的决心改变了吗,瓦朗蒂娜?”
“我的决心无法改变,可怜的人!这您知道啊!”姑娘大声喊道。
“那么,永别了,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用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摇晃着栅栏门。看到莫雷尔要走,她把两只手伸出门外,握在一起绞着。
“您要去做什么?我想知道!”她大声喊道,“您要去哪里?”
“哦!您放心好了,”马克西米里安在离门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说道,“我不会把命运对我的严酷归罪于另外一个男人。换一个人或许会威胁您说要去找弗朗兹先生,向他挑衅,同他决斗,这样做是不理智的。弗朗兹先生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他今天早晨是第一次见到我,他已经忘了曾经见过我了。当你们两家决定让你们二人结合在一起时,他甚至都不知道我这个人的存在。所以,我跟弗朗兹先生之间没有什么关系,我向您发誓,我不会怪罪他的。”
“那您怪罪谁呢?怪罪我吗?”
“怪罪您,瓦朗蒂娜!啊!上帝不允许我这样做!女人是神圣的,自己所爱的女人就更加圣洁。”
“那么,您是责怪自己了?可怜的人啊,责怪您自己?”
“我是罪魁祸首,对吗?”莫雷尔问道。
“马克西米里安,”瓦朗蒂娜说道,“马克西米里安,请到这里来,我要您过来!”
马克西米里安温柔地惨然一笑,走了过来,要不是他脸色苍白,别人还以为他和平时一样呢。
“听我说,我亲爱的,我可爱的瓦朗蒂娜,”他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即使面对社会、父母和上帝,心里也从来不曾有过一个使自己感到羞愧的念头;像我们这样的人,可以彼此看到对方敞开的心扉。我从来没有过罗曼蒂克,也不是小说、戏剧中描写的多愁善感的主人公,我既不效仿曼弗雷德,也不效仿安东尼。尽管我没有表明心迹,没有甜言蜜语,也没有对天盟誓,但已经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您。您辜负了我,但您这样做是对的,我已经说过这话,我还要重复一遍。可说到底您还是辜负了我,我的生命也因此而结束了。一旦您离开我,瓦朗蒂娜,我在这个世上就孑然一身了。我妹妹有她丈夫,她很幸福。她丈夫只是我的妹夫而已,也就是说,一个只靠亲属关系与我连在一起的人。我已经成了没用的人了,世界上没有人再需要我了。下面就是我要做的事,我要等到最后一秒钟,直到您结婚为止,因为我不愿意丧失偶然给我们带来的幸运。弗朗兹·戴皮奈先生说不定会在结婚以前死去,说不定在您与他结婚时,会被雷击死。对于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来说,一切都是可能的,对这个人来说,只要能活命,奇迹也属于可能的范畴之内。因此,我要等待,我说了,一直等到最后一秒钟,等我看到自己的不幸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再没有希望的时候,我就给妹夫写一封密信,再给警察局局长写一封信,把我的意图告诉他们,我将在树林的一个角落、在一个沟边、一条河的河畔,开枪自杀,我说话算话,就像我是法国最正直的人的儿子一样毫不含糊。”
一阵**的颤抖掠过瓦朗蒂娜的全身。她松开两只紧紧抓住栅栏门的手,两只胳膊垂了下来,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年轻人站在她面前,脸色阴沉,态度坚决。
“哦!可怜可怜我吧,”她说,“您一定要活下去,好吗?”
“不,我以名誉发誓,”马克西米里安说道,“可这跟您有什么关系?您仍然会尽到您的义务,良心会感到安宁。”
瓦朗蒂娜跪倒在地上,用手按住自己那颗破碎的心。
“马克西米里安,”她说道,“我的朋友,我人世间的兄弟,我天上的丈夫,我求求你,像我一样,忍辱负重地活下去吧,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团聚的。”
“永别了,瓦朗蒂娜!”莫雷尔又说。
“上帝啊!”瓦朗蒂娜说着,双手举向苍天,脸上浮现出崇高的表情,“您看到了,我已经竭尽全力做一个顺从的女孩儿,我请求过、乞求过、哀告过,他既不听我的请求,不听我的哀告,也不理睬我的眼泪。好吧!”她继续说道,揩干了泪水,重又变得坚强起来,“您要活下去,马克西米里安,我非您不嫁。几时?几刻?是不是马上?请说吧,请下命令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莫雷尔本来已经踱出几步,想走开,现在又折回来,乐不可支,心花怒放,把双手插进栅栏门伸给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他说道,“亲爱的朋友,您不该这样跟我讲话,否则还不如让我去死。既然您像我爱您一样爱我,那我为什么还要强求于您呢?您只是出于仁慈才要我活下去吗?如果是这样,我宁肯去死。”
“说到底,”瓦朗蒂娜喃喃自语,“这个世界上有谁爱我?只有他。是谁抚慰了我心头的种种痛苦呢?我把希望寄托在谁身上呢?我那迷茫的目光停留在谁身上呢?我那流血的心在谁身上得到休憩?是他,是他,还是他。好吧!这一次你说得对,马克西米里安,我跟你走,我要离开父亲的家,抛弃一切,我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啊!”瓦朗蒂娜哭泣着大声说道,“抛弃一切!……甚至连我那慈爱的祖父啊!”
“不,”马克西米里安说,“您不会离开祖父的。您说过,努瓦尔蒂埃先生对我有好感。嗯!我们逃走之前,您把一切都告诉他,您要在上帝面前得到他的赞许和保护,然后,等我们一结婚,他就来同我们一起生活。他不再是只有一个孩子,而是两个。您对我说过他如何跟您讲话,您如何回答他,我会很快学会这种动人的语言的,是的,瓦朗蒂娜。哦!我向您发誓,等待我们的不是绝望,我一定要让您得到幸福!”
“哦!你看,马克西米里安,你看您对我有多大的威力,您几乎能让我相信您所说的话,然而您的话是不理智的,因为我父亲将诅咒我,我了解他,他是铁石心肠,他永远不饶恕任何人。所以,请听我说,马克西米里安,万一我能推迟婚期,不论使用计策,通过祈祷,或者出乎意料,您都会等待,是吗?”
“是的,我可以发誓,正像您对我发誓一样,这桩可恶的婚姻永远不会实现,即使他们把您拉到法官面前,拉到神甫面前,您也说不,对吗?”
“是的,我向你发誓,马克西米里安,以我在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
“那我们就等待着。”莫雷尔说。
“是的,等待,”瓦朗蒂娜也说,“等待”一词又使她的呼吸变得流畅起来,“有许许多多事情可以拯救像你我这样不幸的人的。”
“我相信您,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您想做什么都能做好,只是,如果他们不顾您的请求,如果您的父亲,如果德·圣梅朗夫人一定要让戴皮奈先生明天就来签署婚约……”
“那么,我答应您了,莫雷尔。”
“就是说,您不签字……”
“而是去找您,然后我们一起出走。不过在此之前,请不要冒犯上帝,莫雷尔,我们不要见面,如果我们至今尚未被人发现,这完全是一种奇迹,是天意。万一我们被人发现,万一别人得知我们怎样相会,那我们就彻底完了。”
“您说得对,瓦朗蒂娜,不过,我怎么才能知道……”
“通过公证人,德尚先生。”
“我认识他。”
“还通过我。我会给您写信的,请相信这一点。上帝!这桩婚事对我来说也像对您一样可憎!”
“太好了,太好了!谢谢,我可爱的瓦朗蒂娜。”莫雷尔说,“就这样说定了,我一旦得知具体时间,就火速赶来,您越过这堵墙,跳到我怀里,事情一定会一帆风顺的。菜园门口会有一辆马车等您,您跟我一起上车,我把您拉到我妹妹家;到了那里,您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或者深居简出,或者公开露面,我们会感到自己的力量和自己意志的强大,我们不会像只会哀叹的羔羊似的,任人宰割。”
“好吧,”瓦朗蒂娜说,“我也要对您说:马克西米里安,您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好的。”
“哦!”
“嗯!您对自己的妻子还满意吗?”姑娘忧伤地说。
“我可爱的瓦朗蒂娜,‘满意’二字实在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
“还是说出来吧。”
瓦朗蒂娜靠了过来,或者说她已经把嘴唇靠近栅栏,她的话随着口中呼出的芬芳气息飘到莫雷尔唇边,因为他也正把嘴唇贴在冰冷无情的铁门上。
“再见,”瓦朗蒂娜挣脱了这种幸福,说道,“再见!”
“我会收到您的信吗?”
“会的。”
“谢谢,亲爱的妻子!再见。”
传出一声纯洁的轻轻亲吻声,接着,瓦朗蒂娜从椴树枝下跑掉了。
莫雷尔听着她的衣裙轻轻擦过林荫小径的窸窸窣窣声和脚踩细沙的沙沙声渐渐消失,然后,带着一丝抹不掉的微笑仰望苍天,感谢上苍让他得到这样的爱,接着,也走开了。
年轻人回到家里,等了一夜,第二天又等了一整天,一无所获。直到第三天上午十点左右,他正要去公证人德尚先生家,却从邮差那里收到一封短信。他认出是瓦朗蒂娜的笔迹,尽管他从未见过她的字。
信是这样写的:
眼泪、哀告、祈祷都无济于事。昨天,我在鲁尔的圣菲利普教堂待了两小时,在这两小时里,我用整个心灵向上帝祈祷,可是上帝也和人类一样冷漠无情,婚约仍定于今晚九时签字。
正如我只有一颗心一样,我也只有一句诺言,这句诺言我已经许给了您:
这颗心属于您!
今晚差一刻九点,铁栅栏门前见。
您的妻子瓦朗蒂娜·德·维尔弗尔
又及:我可怜的外祖母身体越来越糟。昨天,她愈加亢奋,开始谵语;今天,她的谵语几乎变成了胡话。
您一定会非常爱我,莫雷尔,从而能使我忘掉自己是在这种状况之下离开她的,是吗?
我想,今晚就要签订婚约的事,他们一定瞒着努瓦尔蒂埃爷爷。
莫雷尔并不满足于瓦朗蒂娜告诉他的这些情况,他又去见公证人,后者向他证实婚约定于当晚九时签订。
然后,他又来到基督山府上,他倒是在那里得到更多的情况,因为弗朗兹亲自来向基督山禀报了这件大事。德·维尔弗尔夫人也写信给伯爵,对不能请他出席签约仪式深感抱歉,因为,德·圣梅朗先生的去世和他遗孀的病给这次聚会蒙上一层忧郁的阴影,她不想让伯爵扫兴,她祝愿伯爵万事如意。
前一天,弗朗兹被引见给德·圣梅朗夫人,她特意起床接见了他,然后,又立刻卧床。
可想而知,莫雷尔情绪激动,这又逃不过伯爵那敏锐的目光,所以基督山对他格外亲切。他的这般亲切使马克西米里安有两三次忍不住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了,但他想起对瓦朗蒂娜郑重许下的诺言,便把秘密深深地藏在心底。
白天,年轻人把瓦朗蒂娜的信读了几十遍。这是她头一次给他写信,而且,这是在怎样的情形下写的啊!每次读这封信,马克西米里安都在心里重复一遍一定让瓦朗蒂娜幸福的诺言。确实,一个毅然下定如此勇敢决心的姑娘,怎么能没有至高无上的威望!怎么能不让那个她为之作出如此牺牲的人对她忠心耿耿!怎么能不成为心上人最为崇拜的人!她既是女王,又是妻子,即使肝脑涂地,也不足以表达他对她的感激和爱慕。
莫雷尔怀着难以形容的激动心情,想象着瓦朗蒂娜来到他身边说这句话的那一刻:
“我来了,马克西米里安,拥有我吧。”
他对这次出逃作了精心策划。苜蓿地里已藏好两把梯子,一辆由马克西米里安亲自驾驶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没有仆人,没有灯光,等到了第一条街的拐弯处再把灯点着,因为,总不能由于过分小心,不敢点灯,而落入警察手里啊。
莫雷尔浑身不时掠过阵阵战栗。他想象着保护瓦朗蒂娜从墙头跳下的那一刻,想象着那个迄今为止他只触摸过她的手,只吻过她的指尖的姑娘浑身颤抖地、信任地倒在他怀抱的情景。
到了下午,莫雷尔感到时间在迫近,他需要独自一个人待着。他的血在沸腾,即使提些简单的问题,即使听到朋友的声音,也会使他感到烦躁。他把自己关在家里,试图拿起一本书来看,他的眼睛一页一页看着,但是什么也没看明白,最后他把书一扔,又琢磨起他的计划、他的梯子和他的苜蓿地来。
那一刻终于快到了。
坠入情网中的男人从不肯让时钟慢条斯理地向前走动。莫雷尔也折腾着自己的钟表,终于让它们在六点钟时就指到了八点半。他想该出发了,虽然九点才是签约时间,但瓦朗蒂娜很可能不会等到这个覆水难收的签约仪式,因此,莫雷尔在自己家的时钟指向八点半时离开梅斯莱街,可是,等他来到苜蓿地时,鲁尔的圣菲利普教堂的钟才刚敲八点。
马和车都藏在莫雷尔平时藏身的一座小破屋后面。夜幕渐渐降临,花园里树叶变成漆黑的一片。于是,莫雷尔走出藏身之处,心怦怦地跳着,来到栅栏门的缺口往里张望,里面还是空无一人。
钟敲八点半。
在等待中又过了半小时,莫雷尔来回踱步。接着,他越来越频繁地走到栅栏门前窥视。花园里越来越黑了,他在黑暗中徒劳地搜寻着白色衣裙,在寂静中枉然地等待着脚步声。透过树的枝叶看那房屋,房屋黑沉沉的,毫无正在进行婚约签署仪式这样重大活动的气氛。
莫雷尔看了看自己的表,指针指着九点三刻。几乎与此同时,他已经听过两三遍的大钟敲响九点半,纠正了他的表的误差。
按照瓦朗蒂娜自己约定的时间,他已经多等了半小时了。她说的是九点,甚至是九点之前,而不是九点之后。
对于年轻人的心来说,这是最难以承受的时刻,每一秒钟的滴答声都像铅锤砸在他心上似的。树叶轻轻的飒飒声,微风拂过时的沙沙声,都会使他竖起耳朵,使他额头冒汗。于是,他浑身颤抖地立起梯子,为了不浪费时间,他把脚踩在第一个踏级上。
就在他辗转于惶恐与希望之间,心脏扩张与紧缩交替的时候,教堂大钟敲响了十点。
“哦!”马克西米里安惶惶不安地自语道,“签署婚约不可能用这么长时间,除非出了什么意外。我曾经估计了各种可能,计算了所有手续需要的时间,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这时,他一会儿不安地在栅栏门前踱步,一会儿把发烫的额头贴到冰凉的铁门上。瓦朗蒂娜会不会在签约之后晕倒过去?要么就是瓦朗蒂娜在逃跑时被抓住了?这是这个年轻人估计到的两个最大的可能,两种可能都同样令人绝望。
最后他认定,是瓦朗蒂娜在逃跑时身体无力,晕倒在一条小径上。
“哦!要真是这样,”他大声说着,冲上梯子,“我会失去她的,而这都是我的错!”
把这个念头吹进他脑子里的那个魔鬼再也不离开他,不停地在他耳边重复着,从而使一些本来将信将疑的事,经过一番推理之后,就变成确信无疑的了。他那双竭力要望穿越来越沉的夜幕的眼睛仿佛看见黑沉沉的小径上躺着一个人影,莫雷尔冒着风险喊了一声,似乎听见风中传来一声含含糊糊的呻吟。
到后来,十点半的钟声也敲响了。他再也不能这样等待下去了,一切可能都有。马克西米里安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眼前一片乌黑,也翻过墙,跳到里面。
他来到维尔弗尔家,而且是翻墙而入的。他想到过这种行为的后果,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绝不能后退。顷刻间,他已经来到树丛的尽头。到了那里,便可以看清房屋了。
这时,莫雷尔证实了他刚才试着透过树丛向里面张望时的怀疑,那就是他看不到重大节日应有的辉煌灯火,却只见灰蒙蒙的一片,又被一大块乌云遮盖着的月亮洒下的朦胧月光罩上一层黑幕。
只有一盏灯光像发了疯似的不时地在二楼的三个窗口闪烁。那是德·圣梅朗夫人套房的三个窗户。还有一盏灯始终在一片红窗帘后面亮着。那是德·维尔弗尔夫人卧室的窗帘。
莫雷尔猜到这些情况了。不知多少次,为了能够时刻在想象中跟随着瓦朗蒂娜,他不知多少次地让她给自己描述这座房子的布局,因此,他虽然没有来过,却对它了如指掌。
这一片黢黑,一片岑寂,比见不到瓦朗蒂娜还要让年轻人惶恐不安。
他心急如焚,痛苦不堪,简直快要发疯了,决定不顾一切地去见瓦朗蒂娜,搞清他所预感的这个不幸,不管是什么样的不幸。莫雷尔来到树丛边,准备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这片完**露的花圃,就在这时,随风传来一个声音,虽然很远,但他还是听见了。
一听见这声音,他立刻向后一退。他本来已经从树丛中探出半个身子,现在又完全退了回去,一动不动,一声不响,躲在树丛的黑影之中。
他的决心已定,如果是瓦朗蒂娜一个人,他就等她走过时叫她一声;如果瓦朗蒂娜身边有人陪着,他至少能看见她,并确定她没有遇到任何不幸;如果来者是个陌生人,他可以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从而解开这个至今使他费解的谜。
这时,月亮走出遮住它的乌云,莫雷尔看到维尔弗尔出现在台阶上,后面跟着一位身穿黑衣的男人。他们下了台阶,朝树丛走来。他们刚走了四五步,莫雷尔就认出那位穿黑衣的男子是达弗里尼大夫。
看到他们朝自己走来,年轻人身不由己地往后退去,直到碰到树丛中央的一棵埃及无花果树,他只好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那两人踩在沙地上的脚步声停住了。
“啊!亲爱的大夫,”检察官说道,“这是老天在跟我们家这座宅子作对啊。死得太惨了!真是晴天霹雳!请不要安慰我。唉!这伤口太深了,太疼了!她死了,她死了!”
年轻人的额头上直冒冷汗,牙齿咯咯直响。在这个维尔弗尔称做“被诅咒的宅子”里,到底是谁死了呢?
“亲爱的德·维尔弗尔先生,”医生回答,那语气更加使年轻人心惊肉跳,“我领您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安慰您,恰恰相反。”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检察官惊慌地问。
“我想说,在刚刚降临到您头上的这个不幸后面,还可能有一个更大的不幸。”
“啊!上帝!”维尔弗尔握住两只手,喃喃地说道,“您还要对我说什么?”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吧,我的朋友?”
“哦!是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您这么谨慎到底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有一个可怕的机密要告诉您,”医生说道,“我们坐下吧。”
维尔弗尔与其说是坐下,不如说是跌在一张凳子上。医生站在他对面,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莫雷尔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筛糠,一只手按住额头,另一只手按住心脏,生怕别人听见他的心跳声。
“她死了,她死了!”他心里不停地说道。他觉得自己也要一命呜呼了。
“快说吧,大夫,我听着,”维尔弗尔说道,“打击吧,我已经做好一切准备。”
“德·圣梅朗夫人无疑是上了年纪,不过,她身体非常好。”
十几分钟以来,莫雷尔总算松了口气。
“是悲伤夺去了她的生命,”维尔弗尔说道,“是的,是悲伤,大夫!她与侯爵一起生活了四十年!”
“不是悲伤,亲爱的维尔弗尔。”医生说,“悲伤是可以夺去人的生命,虽说这种情况很少见。不过,它不能在一天之内、在一小时之内、在十分钟之内就夺去人的生命。”
维尔弗尔什么也没回答,只是把一直低垂着的头抬了起来,用惊慌的目光看着医生。
“她临终前,您一直在她身边吗?”达弗里尼先生问道。
“那当然,”检察官回答,“因为您小声对我说过不要走开。”
“您注意到德·圣梅朗夫人死前的症状了吗?”
“当然注意到了。德·圣梅朗夫人接连发作三次,每次间隔只有几分钟,而且一次比一次近,一次比一次厉害。您到的时候,德·圣梅朗夫人已经喘了好几分钟了,那时她正在发作,我还以为只是一种歇斯底里发作。可是,当我看到她从床上坐起来,四肢和脖子都在抽搐时,我真的开始害怕了。我从您的脸上看出,她的病情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发作之后,我寻找您的目光,但是我没法看到。您在给病人把脉,数她的心跳,到第二次发作,您还是没有转过头来。第二次发作比第一次要重,又出现同样的**现象,嘴也抽搐起来,嘴唇变紫。”
“到第三次发作,她就咽气了。”
“早在第一次发作之后,我就认定这是强直性**,您也同意了我的看法。”
“是的,那是在众人面前,”医生说,“但现在我们是单独在一起。”
“您要对我说什么?上帝!”
“我要说,强直性**和植物性中毒症状完全一致。”
德·维尔弗尔先生噌地站了起来,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又跌坐到凳子上。
“啊!上帝!大夫,”他说,“您认真想过您对我说的这番话吗?”
莫雷尔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醒着。
“听我说,”医生说道,“我很清楚这句话的严重性,我也清楚自己是在给什么人说这番话的。”
“您是在对法官说话,还是对朋友说话?”维尔弗尔问道。
“对朋友,此刻只是在对朋友说话。强直性**与植物性中毒的症状是如此的相似,如果要我对自己的话签字画押,我承认我会犹豫的。所以,我再向您说一遍,我不是对法官说话,而是对朋友。嗯!我要对朋友说:在一刻钟里,我观察了德·圣梅朗夫人的临终症状,她的抽搐和死亡,嗯!我不仅断定德·圣梅朗夫人死于中毒,还能说出是什么毒药使她致死。”
“先生!先生!”
“您看,这种毒药的症状应有尽有:间隔着阵发性歇斯底里发作的昏睡,大脑极度亢奋,中枢神经麻痹。德·圣梅朗夫人死于大剂量番木鳖碱或者马钱子碱中毒,一定是有人出于偶然,或者出于疏忽,误让她服用了这种毒药。”
维尔弗尔抓住医生的手。
“哦!这不可能!”他说,“我在做梦,上帝!听见您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太可怕了!看在老天的分儿上,我求求您,亲爱的大夫,告诉我您可能搞错了!”
“当然,我也可能搞错,不过……”
“不过?……”
“不过,我不相信自己错了。”
“大夫,可怜可怜我吧。几天来,那么多可怕的灾难接二连三地降落到我头上,我觉得自己可能会发疯的。”
“除我之外,还有别的医生给德·圣梅朗夫人看过病吗?”
“没有。”
“您有没有让人拿着没经过我看过的药方去买过药?”
“没有。”
“德·圣梅朗夫人有没有仇人?”
“我没听说她有仇人。”
“有谁会因为她的去世而受益吗?”
“没有,上帝!没有。我女儿是她唯一的继承人,只有瓦朗蒂娜能继承遗产……哦!假如我有过这样的念头,我就用匕首刺穿自己的胸膛,惩罚它敢在刹那间隐藏过这种念头。”
“哦!”达弗里尼先生也大声说道,“亲爱的朋友,我向上帝发誓,我绝无意指控任何人,我只想说这是一次意外,请相信我,一种过失。无论是意外还是过失,这毕竟是事实,它低声告诉我的良知,并让我的良知大声告诉您。请您查清此事。”
“向谁去查?怎么查?查什么?”
“比如,巴鲁瓦,这个老仆人会不会弄错,会不会把为他主人准备的药水给了德·圣梅朗夫人?”
“为我父亲准备的药水?”
“对。”
“为努瓦尔蒂埃先生准备的药水怎么会使德·圣梅朗夫人中毒呢?”
“这很简单。您知道,对某些病来说,毒药就成了治病的良药,瘫痪就属于这类疾病。为了让努瓦尔蒂埃先生恢复行动,恢复语言功能,我把所有的药都试过了,所以,在大约三个月之前,我决定试试最后一招,三个月以来,我一直用番木鳖碱给他治病。不过,在最后的这次药方里,我加了六克番木鳖碱,六克番木鳖碱对努瓦尔蒂埃先生的身体不会有什么危害,而且,因为剂量逐渐增加,他已经慢慢适应了,但是六克番木鳖碱足以使别人丧命。”
“亲爱的大夫,努瓦尔蒂埃先生的套房和德·圣梅朗夫人的套房不通,而且,巴鲁瓦从不进我岳母的房间。总之,我要对您说,大夫,尽管我知道您是世界上医术最高、医德最好的医生,尽管您的话在任何时候都像阳光一样,是我的指路明灯,嗯,大夫,嗯,尽管我对此深信不疑,我还是要用一句格言:Errarehumanume st。”
“请听我说,维尔弗尔,”医生说道,“在我的同事当中,您还有没有像您对我这样信得过的人?”
“为什么,请说?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请您把他叫来,我把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和我的想法都告诉他,我们一起解剖尸体。”
“你们会发现毒药的痕迹?”
“不是,不是发现毒药痕迹,我没这么说,但是我们会发现神经系统受到伤害的情况,我们会发现无可置疑的明显窒息的迹象,然后我们会告诉您。亲爱的维尔弗尔先生,如果这不幸是疏忽所致,那么请关照您的仆人;如果是出于仇恨,那么就请当心您的仇人。”
“啊!上帝!您这是什么样的建议啊,达弗里尼?”维尔弗尔沮丧地说,“除您之外,一旦再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那么对这件事的调查就势在必行了,而且是在我家里进行调查,这怎么行!不过,”检察官稳住情绪,不安地望着医生,又继续说道,“不过,如果您愿意这样做,如果您一定要这样做,我就进行调查。我也许确实应当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我的性格驱使我这样做。可是,大夫,您看到了,我还没着手,就开始发愁了。我家里已经遭到这么多的不幸,现在又要引出这么多的丑闻!哦!我妻子和女儿会痛不欲生的。而我呢,我呢,大夫,您是知道的,谁到了我的地位,谁当了二十五年的检察官,都不会不结下一大堆仇人,我的仇人很多。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对这些人来说就是一个胜利,他们会弹冠相庆,而我无地自容。大夫,请原谅我这世俗之念。假如您是一位神甫,我可能不敢把这些想法告诉您,但您是一个普通人,您能理解普通人。大夫,大夫,您什么都没对我说,是吗?”
“亲爱的德·维尔弗尔先生,”医生被感动了,说道,“我的首要职责是实行人道主义。如果科学已经达到这个水平,我一定会拯救德·圣梅朗夫人的生命,但她已经死了,我就要面对活人。让我们把这个秘密藏在我们心底吧。万一有人发现了这件事,我允许别人把我的沉默归罪于我的无知。但是,先生,您还是要进行调查,而且要迅速调查,因为或许这件事不会到此为止……当您找到凶手时,如果您找到他,我就要对您说:您是法官,您要尽职!”
“哦!谢谢,谢谢!大夫!”维尔弗尔怀着难以描绘的喜悦说道,“您真是我今生今世最好的朋友。”说完,他好像怕达弗里尼大夫反悔似的,急忙站起身,拉着医生朝房里走去。
他们走远了。莫雷尔仿佛需要呼吸空气似的,把头探出树丛,月光照亮了他那张苍白的脸,如果别人看见了,准会把他当成幽灵。
“很明显,上帝在保佑我,但是这种保护的方式也很可怕。”他心里想道,“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可怜的朋友!她能经受住这么多的痛苦吗?”
挂红窗帘的窗户几乎看不见灯光了。德·维尔弗尔夫人想必刚刚熄灭大灯,只剩下一盏夜灯的微弱灯光照到玻璃窗上。
与此相反,他看到房子尽头那三个挂白窗帘的窗户开了一扇,放在壁炉上的一支蜡烛把它那微弱的亮光射到窗外,一个人影来到阳台上趴了一会儿。
莫雷尔颤抖不止,他仿佛听见一阵低声的啜泣。他平时一向勇敢,但此刻,在爱情和恐惧这两种人类最强烈的感情搅扰下,一下子变得十分软弱,甚至开始产生幻觉,这也不足为怪。
尽管他藏得很隐蔽,瓦朗蒂娜是不可能看见他的,但他还是觉得窗前的那个人影在呼唤自己,他那仓皇的头脑这样告诉他,那颗炽热的心也这样告诉他。这双重错觉变成一种无可怀疑的事实,在青年人那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冲动驱使下,他从藏身处冲了出去,不顾被别人发现的危险,不顾惊吓瓦朗蒂娜的危险,不顾姑娘脱口呼叫而惊动家人的危险,三步两步就穿过那被明晃晃的月光照得像湖水一样宽阔明亮的花坛,来到房前那排柑橘树下,又飞快地登上台阶,推了推房门,门未上锁,一下子就开了。
瓦朗蒂娜没有看见他。她的眼睛正望着蓝色的夜空中一朵飘动的白云,那朵云的样子很像一个升上天去的人,她那颗充满诗意而又无比激动的心对她说,那是她外婆的灵魂。
这时候,莫雷尔已经穿过前厅,找到楼梯扶手,楼梯上铺着地毯,所以他的脚步声不会被人听见。再说,莫雷尔此刻过于激动,即使迎面碰到德·维尔弗尔先生本人也不会害怕。他决心已下:如果德·维尔弗尔先生出现在他面前,他就迎上前去,对他和盘托出,恳求他原谅并赞成把自己和他女儿、把他女儿和自己连在一起的这份爱情。莫雷尔简直是疯了。
幸亏他一个人也没碰上。
这个时候,他从瓦朗蒂娜那里了解到的这座宅子的内部格局帮了他更大的忙,他顺利地来到楼梯顶端。到了那里,他辨认了方向,一阵熟悉的哭泣声为他指了路。他转过身来,从一扇半掩着的门里露出一道烛光,里面传出呜咽声。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死者躺在房间深处的凹室里,她的头和身体被白布罩着。莫雷尔无意中得知的这个秘密,使他觉得更加瘆人。
瓦朗蒂娜跪在床边,脸埋在一张大圈椅的靠垫里,两只僵直的手臂交叉着按在头上,浑身颤抖地啜泣着,看不见她的脸。她离开了敞开的窗口,那凄楚的祈祷声,就是铁石心肠听了也会感动。她悲痛欲绝,说出来的话又急又快,又不连贯,含糊不清,好像喉咙发紧似的。
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泻了进来,使烛光变得更加惨淡,并给这幅悲凉的画面染上一层淡蓝色的凄冷色调。
莫雷尔再也受不了这种场面了。他并不分外虔诚,也不容易动感情,可是,他面前的瓦朗蒂娜是那么忧伤地哭泣着,扭动着自己的手臂,他实在不能默默忍受了。他叹了口气,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这时,那张泪流满面、趴在丝绒椅垫上的大理石般苍白的脸,那张犹如柯勒乔笔下的抹大拉的马利亚似的脸抬了起来,朝他转过来。
瓦朗蒂娜看见他了,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当一个人肝肠寸断时,是不会再有其他感情的。莫雷尔向他的朋友伸出手。瓦朗蒂娜指了指那躺在白布下的尸体,作为对自己未能赴约的全部解释,又哭了起来。
他们俩谁也不敢在这间屋子里说话。仿佛死神站在某个角落,手指放在嘴上,命令他们保持沉默,所以,他们谁也不敢违抗。
最后,还是瓦朗蒂娜先开了口。“朋友,”她说道,“您怎么会在这里?唉!假如不是死神为您打开这个家的大门,我会对您说,欢迎您来。”
“瓦朗蒂娜,”莫雷尔双手紧握,声音颤抖地说道,“我从八点半就等在那里,见您总不来,我开始担心,就翻墙来到花园。在那里,我听到有人谈论这件不幸……”
“谁在谈论?”瓦朗蒂娜问道。
莫雷尔不禁打了个寒战,因为医生与德·维尔弗尔先生之间的那场谈话又清晰地在他耳边回响,他仿佛透过那块裹尸布看到死者两只扭在一起的双臂,僵硬的脖颈和发紫的嘴唇。
“您府上的仆人在谈论,”他说,“他们的话才让我明白了一切。”
“可是您跑到这里来会毁了我们的,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说道,语气里既没有恐慌,也没有气恼。
“请原谅我,”莫雷尔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道,“我马上离开。”
“不要走,别人会碰到您的,您就留下吧。”
“可是来了人怎么办?”
姑娘摇摇头。“不会有人来,”她说,“您放心好了,这就是我们的救星。”说着,她用手指了指布单蒙着的尸体。
“戴皮奈先生出了什么事?请告诉我,我求求您了。”莫雷尔又说道。
“戴皮奈先生来签婚约的时候,我外祖母刚好咽气。”
“唉!”莫雷尔怀着自私的喜悦心情说道,因为他心里想的是,这桩丧事可以无限期地推迟瓦朗蒂娜的婚期了。
“不过,使我更加悲痛的是,”姑娘继续说道,仿佛莫雷尔的这种感情应当立刻受到惩罚似的,“我那亲爱的外婆临终时,嘱咐尽快完婚。上帝啊!她也一样,自以为在保护我,实际上也在伤害我。”
“听!”莫雷尔说。两个年轻人都不再说话了。
传来开门声,接着,走廊的地板上和楼梯上先后响起了脚步声。
“是我父亲从书房出来了。”瓦朗蒂娜说道。
“他送医生出去。”莫雷尔补充了一句。
“您怎么知道是医生?”瓦朗蒂娜吃惊地问。
“我是猜的。”瓦朗蒂娜看着他。
这时,他们听到临街的大门关上了。德·维尔弗尔先生又把花园门也锁上,便开始上楼。到了前厅,他停下来,好像在犹豫,不知是该回自己房间,还是到德·圣梅朗夫人的房间。莫雷尔急忙躲到一扇门后。瓦朗蒂娜一动没动,似乎极度的悲痛使她摆脱了恐惧似的。
德·维尔弗尔先生回到自己房间。
“现在,”瓦朗蒂娜说道,“您既不能从花园门出去,也不能从街门出去了。”
莫雷尔惊讶地望着她。
“现在,”她又说道,“只剩下一条可能而又可靠的出路了,那就是我祖父的套房。”
她站起身。“跟我来。”她说。
“到哪里去?”马克西米里安问道。
“到我祖父屋里去。”
“我,去努瓦尔蒂埃先生屋里?”
“是的。”
“您真这么想吗,瓦朗蒂娜?”
“我真这么想,而且早就这么想了。我在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朋友,我们俩都需要他……来吧。”
“您要当心,瓦朗蒂娜,”莫雷尔说道,迟疑着,不敢照姑娘说的去做,“您要当心,现在蒙住我眼睛的黑纱已经脱落,所以,我看到自己来这里简直是一个疯狂的举动。您自己的神志是否清醒呢?”
“是的,”瓦朗蒂娜说道,“如今我只有一个顾虑,那就是我应该在这里守灵,不该扔下外婆的遗体不管。”
“瓦朗蒂娜,”莫雷尔说道,“死亡本身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对,”姑娘回答,“何况我们不会久留,来吧。”
瓦朗蒂娜穿过走廊,顺着通向努瓦尔蒂埃先生房间的小楼梯走下来。莫雷尔踮着脚尖,跟在她身后。到了房门口,他们遇到老仆人。
“巴鲁瓦,”瓦朗蒂娜说道,“把门关上,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她头一个进了门。
努瓦尔蒂埃还坐在轮椅里,他从老仆人那里知道了家里发生的一切,正竖着耳朵听着动静,两眼紧紧地盯住房门。他一看见瓦朗蒂娜,眼睛顿时一亮。姑娘的举止、神态中带着的那种庄严肃穆,引起了老人的注意,所以,他那闪光的眼睛又充满了询问。
“亲爱的爷爷,”她简短地说道,“请听我说,您知道我外婆德·圣梅朗夫人一小时以前去世了,现在,除了您以外,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人爱我了吗?”
老人的眼睛里充满无限的柔情。
“所以,我只能向你一个人倾诉我的忧伤和希望,是吗?”
瘫痪老人表示是这样。
瓦朗蒂娜拉住马克西米里安的手。“那么,”她说道,“请好好看看这位先生吧。”
老人用略带惊讶的探询目光注视着莫雷尔。
“这是马克西米里安·莫雷尔,”她说,“就是那位正直的马赛商人的儿子,你一定听说过这个名字。”
“是的。”老人说道。
“这是个无可指责的姓氏,如今,马克西米里安又在为它增添光彩,因为他只有三十岁,已经是北非骑兵上尉了,并荣获四级荣誉勋位。”
老人表示他记得此事。
“那么,爷爷,”瓦朗蒂娜跪到老人面前,用手指着马克西米里安说道,“我爱他,并且非他不嫁!如果有人强迫我嫁给别的人,我宁可让他们杀死我,或者自杀。”
瘫痪老人的目光中闪现出各种复杂的激动感情。
“您喜欢马克西米里安·莫雷尔先生,对吧,爷爷?”姑娘问道。
“是的。”一动也不能动的老人答道。
“我们都是您的孩子,您可以保护我们对抗父亲的旨意,是吗?”
努瓦尔蒂埃用他那充满智慧的目光凝视着莫雷尔,仿佛在说:“那要看情况。”
马克西米里安领悟了他的意思。“小姐,”他说道,“您还要到外祖母房间完成神圣的职责,您能允许我跟努瓦尔蒂埃先生谈一会儿吗?”
“对,对,正是如此。”老人的目光说道。然后,他又不安地望着瓦朗蒂娜。
“你是想说,他怎么才能明白你的意思,对吗,爷爷?”
“对。”
“哦!放心好了,我们经常谈起你,他知道我怎么跟你说话。”
然后,她微笑着朝马克西米里安转过脸去,尽管悲伤的阴影笼罩着这个笑容,但她依然笑得那么动人。
“我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她说。
瓦朗蒂娜站起身来,给莫雷尔拉过一把椅子,又嘱咐巴鲁瓦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她温柔地吻了吻祖父,面带忧伤向莫雷尔告别,然后走了出去。
这时,为了向努瓦尔蒂埃证明自己深得瓦朗蒂娜的信任,并且熟悉他们的一切秘密,莫雷尔就拿起字典、笔和纸,把它们放到点着一盏灯的桌子上。
“不过,先生,”莫雷尔说道,“首先请允许我给您讲讲我是什么人,我多么爱瓦朗蒂娜小姐,以及我是怎样为她打算的。”
“我听着。”努瓦尔蒂埃说。
这个看上去是个无用的甚至是个累赘的老人,实际上成了这对年轻、漂亮、强壮,刚刚走入生活的情侣唯一的保护人、唯一的支柱和唯一为他们判断是非的人,这个场面颇为庄严。
老人那张十分高贵而又严厉的面庞令莫雷尔生畏,他用颤抖的声音开始讲述。
他讲了他是怎样认识和爱上瓦朗蒂娜的,讲了孤独不幸的瓦朗蒂娜是怎样接受了他的忠诚。他讲了他的出身、他的地位、他的财产状况。他多次询问瘫痪老人的目光,那目光总是回答他:“很好,请继续说。”
“现在,”莫雷尔讲完第一部分,这样说道,“现在,我对您讲了我的爱情和希望,先生,我可以告诉您我的打算吗?”
“可以。”老人道。
“那好吧!下面就是我们的决定。”于是,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努瓦尔蒂埃。一辆马车如何等在苜蓿地里,他准备如何带走瓦朗蒂娜,把她领到他妹妹家,跟她结婚,然后恭候德·维尔弗尔先生的宽恕。
“不行。”努瓦尔蒂埃说道。
“不行?”莫雷尔重复了一遍,“不应当这么做?”
“不应当。”
“这么说,您不赞成这个计划?”
“不赞成。”
“那好吧!还有一个办法。”莫雷尔说。
老人那探询的目光在问:“什么办法?”
“我去找弗朗兹·戴皮奈先生——我很高兴能乘德·维尔弗尔小姐不在的时候对您说这番话,我要用自己的行动迫使他以诚相见。”
老人的目光还在询问。
“您问我怎么做?”
“是的。”
“是这样的,我刚才说了,我去找他,把我和瓦朗蒂娜小姐之间的关系告诉他。如果他是个正直高尚的人,他就会主动放弃这桩婚事,以证明他的正直高尚,他从此就会得到我至死不渝的友谊和忠诚。如果在我向他证明他在强占我的妻子,证明瓦朗蒂娜只爱我一个人,不可能再爱他人之后,他仍然出于利害关系或者可笑的自尊拒绝我的要求,那我就将在给予他各种方便的前提下同他决斗,要么我杀死他,要么他杀死我。如果我杀死他,他当然不能再娶瓦朗蒂娜;如果他杀死我,我可以肯定瓦朗蒂娜不会嫁给他。”
努瓦尔蒂埃怀着难以描绘的喜悦看着这张高贵诚挚的脸,在这张脸上展现着他的语言所表达的各种感情,正如色彩可以为一幅真实可信的画增辉一样,这些表情也为这张漂亮的面庞增添了光彩。
然而,等莫雷尔说完之后,努瓦尔蒂埃连眨了几次眼睛,我们知道,这是他表示反对的方式。
“不行?”莫雷尔问道,“这么说,您也像不赞成第一个方案那样,不赞成这个方案?”
“对,我不赞成。”老人道。
“那怎么办呢,先生?”莫雷尔问道,“德·圣梅朗夫人的临终遗言,就是尽快为她外孙女完婚。难道我应当听之任之吗?”
努瓦尔蒂埃一动不动。
“好吧,我明白了,”莫雷尔说道,“我应当等待。”
“对。”
“可是,任何拖延都会毁了我们的,先生。”年轻人又说道,“瓦朗蒂娜孤身一人,很软弱,他们会像对孩子似的强迫她。我本来只想知道府上出了什么事,竟然奇迹般地来到里面,又奇迹般地来到您面前,从理智上说,我不能指望再有好运。请相信我,只有我提出的两个办法中的一个才是可行的,请原谅我这种年轻人的自负。请告诉我您喜欢哪个办法,您允许瓦朗蒂娜小姐信赖我以名誉担保的誓言吗?”
“不。”
“那您希望我去找戴皮奈先生?”
“不。”
“可是,上帝!我们祈求苍天给予我们的救援究竟来自何方呢?”
老人的双眼露出微笑,每当别人对他谈起老天,他都会这么微笑。这个老雅各宾分子始终是个无神论者。
“等待天意?”莫雷尔又说。
“不。”
“等待您的帮助?”
“对。”
“您?”
“对。”老人又答道。
“您真的明白我对您的请求吗,先生?请原谅我的追问,因为我的性命系在您的回答之中,您会使我们得救?”
“对。”
“您能肯定吗?”
“能。”
“您敢保证?”
“是的。”老人那肯定的目光是那么斩钉截铁,如果不能不怀疑他的力量,至少让人无法怀疑他的意志。
“哦!谢谢,先生,万分感谢!可是,您被拴在这张轮椅里,不能说话,不能行动,除非上帝显圣,让您恢复语言、动作和行动功能,您怎么才能阻挠这桩婚事呢?”
老人脸上掠过一丝微笑,这种微笑的目光出现在一张肌肉僵硬的脸上,显得很奇怪。
“这么说,我应当等待了?”年轻人问道。
“是的。”
“那婚约呢?”
老人眼中又露出同样的微笑。
“您是不是想对我说,婚约不可能签订?”
“是的。”努瓦尔蒂埃说道。
“这么说,婚约根本就不会签订!”莫雷尔大声说道,“哦!请原谅,先生!听到这么大的喜讯,难免让人不敢相信,婚约不会签订?”
“不会。”瘫痪老人说道。
尽管这个回答很肯定,莫雷尔依然不敢相信。从一个残疾老人口里说出的诺言很奇怪,它不像来自顽强的毅力,倒像出自衰弱的肌体。那些发疯的人不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了理智,声称能够做出自己所不能做的事。这有什么奇怪的呢?身体瘦弱的人会吹嘘自己可以力举千斤,胆小鬼吹嘘自己能够打败巨人,穷人吹嘘自己家财万贯,一个卑微的农夫吹破牛皮时,也敢说自己是朱庇特。
不知是努瓦尔蒂埃猜透了年轻人的疑虑,还是对年轻人所表现出的顺从不完全放心,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人。
“您到底想让我怎么办,先生?”莫雷尔问道,“让我重复一遍不轻举妄动的诺言?”
努瓦尔蒂埃的目光还是一动不动,死死盯着他,好像在说仅仅诺言还不够。接着,他的目光从年轻人的脸上转到手上。
“您想让我发誓,先生?”马克西米里安问道。
“是的,”瘫痪老人用同样庄严的目光说道,“我要您发誓。”
莫雷尔明白老人很看重这个誓言。
他举起一只手。“我以名誉向您发誓,”他说道,“我一定等待您的决定,再对戴皮奈先生采取行动。”
“很好。”老人的目光说道。
“现在,先生,”莫雷尔问道,“您允许我离开吗?”
“是的。”
“我不再去见瓦朗蒂娜小姐了?”
“是的。”
莫雷尔表示他准备好服从。
“现在,”莫雷尔又说道,“您允许您的孙子像您的孙女那样吻您吗?”
努瓦尔蒂埃的目光不会让人误解。
年轻人吻了吻老人的额头,他的双唇就放在姑娘刚才吻过的地方。然后,他向老人躬身告别,退了出去。
来到楼梯口,他遇到遵照瓦朗蒂娜的吩咐而来的老仆人,等着莫雷尔,然后领着他在一条昏暗的走廊里绕来绕去,最后来到一个朝花园的小门前。
莫雷尔穿过花园,走到栅栏门口。他攀上凉棚,一下子爬到围墙上,又顺着梯子飞快下去,来到苜蓿地里,他的马车还停在那里等他。
他上了车,虽然,因为经历了刚才那么多喜怒哀乐,已经心力交瘁,但他心里还是感到舒畅多了。他于午夜回到梅斯莱街,一头倒在床上,像个酩酊大醉的人似的沉沉睡去。
第七十四章 维尔弗尔家的墓穴
两天之后,上午十点钟左右,德·维尔弗尔先生的门前聚集了一大群人,圣奥诺雷区和佩皮尼埃街上,前来奔丧的马车和私人马车排成长龙,缓缓地向前行进。
在这些马车当中,有一辆样子特别怪,看上去像是远道而来。这是一辆漆成黑色的运货车,而且是第一批赶来参加葬礼的车辆之一。于是,人们打听了一下,说来真巧,那车里装的正是德·圣梅朗侯爵先生的遗体,那些本来是为一个人送殡的人们,如今要参加两个人的葬礼了。
送葬的队伍很庞大。德·圣梅朗侯爵先生是路易十八国王和查理十世国王最热忱、最忠诚的臣子之一,有很多生前好友,再加上一批与维尔弗尔有交往的人也出于礼节需要前来,因此,使吊唁的车队排成了长蛇阵。
人们立刻向当局说明了这一情况,并获准把两个葬礼合二为一。于是,又一辆装饰得同样气派的柩车被赶到德·维尔弗尔府邸门前,棺材被人从长途而来的柩车抬到这辆豪华的马车上。
两具遗体将安葬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德·维尔弗尔先生早就让人在那里建造了安葬家人遗骸的墓穴。在这间墓穴中已经安葬着可怜的蕾娜的遗体,如今,她的父母在与她分别十年之后,也来跟她团聚了。
巴黎人总是那么好奇,看到送葬场面总是很感动,此刻,他们正怀着崇敬之情默默地目送着这支壮观的送葬队伍。这支队伍将陪伴这两位最古老的贵族走到他们最终的归宿,这两个人以其对传统精神和贸易安全的卫护以及对原则的忠贞不渝而闻名遐迩。
博尚、阿尔贝和夏托-勒诺坐在同一辆送葬车里,他们谈论着这次猝死。
“我去年还在马赛见过德·圣梅朗夫人呢,”夏托-勒诺说道,“那时我刚从阿尔及利亚回来。这位夫人身体强壮,思维敏锐,社交活动频繁,是个能活上一百岁的人。她多大年纪了?”
“六十六岁,”阿尔贝回答,“至少弗朗兹是这么说的。不过,她绝不是死于年迈,是侯爵逝世的忧伤夺去了她的生命。听说侯爵的死给她带来沉重的打击,她始终没能恢复理智。”
“可是,她到底死于什么呢?”博尚问道。
“好像死于脑出血,或者突发性中风。反正都是一回事吧?”
“差不多。”
“中风?”博尚说,“这真让人难以相信。我也见过德·圣梅朗夫人几次,她身材矮小、瘦弱,属于神经质型的体质,不是多血质型的。对德·圣梅朗夫人这样的体质来说,由于悲伤而中风,实在少见。”
“总之,不论夺走她生命的是疾病还是医生的责任,反正德·维尔弗尔先生,或者瓦朗蒂娜小姐,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们的朋友弗朗兹得到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遗产,我想大概有八万利弗尔的年息。”
“等那位老雅各宾分子努瓦尔蒂埃一死,这个遗产的数目还要翻一番呢。”
“那可是一位顽强的老爷爷,”博尚说道,“Tenacempropositi virum.我想他一定打过赌,非死在所有继承人之后不可。他肯定能做到这一点,真的。正是这位老国民公会议员曾在一八一四年这样对拿破仑说过:‘如今您弯下腰,因为您的帝国就像一棵由于生长过快而营养不足的幼苗。请您把共和国作为自己的监护人,等身强力壮之后再重返战场,我保证您会有五十万军队,会再打一场马伦哥和奥斯特里茨那样的胜仗。思想是不会死亡的,陛下,它们有时会打个盹儿,但醒来时会比入睡以前更加坚强。’”
“好像对他来说,”阿尔贝说道,“人就是思想。不过,有一件事让我不安,那就是弗朗兹·戴皮奈怎么能习惯那个离不开他妻子的老祖父呢?弗朗兹在哪里?”
“他在第一辆车里,跟德·维尔弗尔先生在一起,维尔弗尔先生已经把他当成自己家的一员了。”
在每一辆送葬的车里,谈话的内容都基本如此,大家都对两位老人的接连猝死感到吃惊,但谁都没有怀疑到达弗里尼先生那天夜里散步时,向德·维尔弗尔先生透露的那个可怕的秘密。
车队行走了一小时之后,到达公墓门口,天气阴沉宁静,与人们来送葬的气氛倒很谐调。在朝维尔弗尔家墓穴行进的人群中,夏托-勒诺认出了莫雷尔,他独自一人驾车而来。此刻他脸色苍白,一个人默默地在两边种着紫杉的小径上走着。
“您也在这里!”夏托-勒诺说着,把手放到年轻军官的臂下,“难道您也认识德·维尔弗尔先生?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从来没在他府上见过您呢?”
“我不认识德·维尔弗尔先生,”莫雷尔回答道,“我认识德·圣梅朗夫人。”
这时,阿尔贝和弗朗兹一同走了过来。
“选择这个地方给你们作介绍很不合适,”阿尔贝说,“不过没关系,咱们不迷信。莫雷尔先生,请允许我给您介绍弗朗兹·戴皮奈先生,一位绝好的旅游伙伴,我曾经跟他一起漫游意大利。亲爱的弗朗兹,这位是马克西米里安·莫雷尔先生,是你不在的时候我结识的一位出色的朋友,以后每当我与你谈起心灵高尚、聪慧机敏和殷勤亲切这类的话题时,都会提到他的名字。”
莫雷尔一时间举棋不定。他在想,向自己心里不共戴天的仇人友好地致意,这是不是一种虚伪的行为。不过,他想到了自己的誓言和眼前这种庄严的气氛,便竭力不动声色,克制着自己,跟弗朗兹打了招呼。
“德·维尔弗尔小姐一定非常难过吧?”德布雷问弗朗兹道。
“哦!先生,”弗朗兹带着难以名状的忧伤答道,“今天早晨,她那悲痛欲绝的样子都快让我认不出来了。”
莫雷尔听了这几句本来很平常的话以后心都要碎了。这么说,这个人见过瓦朗蒂娜并且跟她说过话?这时,这个热血沸腾的年轻军官可真需要拿出全身的气力,以克制自己要违反誓言的强烈欲望了。他握住夏托-勒诺的手臂,急忙拉他朝墓穴走去,殡仪馆的人刚把两口棺材放到墓穴前。
“好个富丽堂皇的住所,”博尚看了看墓穴,说道,“既是一座夏宫,又是一座冬宫。将来您也会住进去的,亲爱的戴皮奈,因为您很快就要成为这个家族的一员了。作为哲学家,我能有座乡间小屋就足够了,一间树叶遮阴的小屋,身上千万别压那么多大石头。临死以前,我会对身边的人重复伏尔泰写给皮隆的那句话:Eorus,然后就万事大吉了……哦,真是的!鼓起勇气来,弗朗兹,您的妻子要继承一大笔遗产呢。”
“说真的,博尚,”弗朗兹说道,“您这人真让人受不了。您终日忙于政治,养成了对一切都嗤之以鼻的习惯。搞政治的人一向什么都不信,可是,博尚,当您有幸同凡人在一起的时候,当您有幸在瞬间摆脱一下政治的时候,请您把那颗留在议会里或者贵族院衣帽间的心收回来吧。”
“啊,上帝!”博尚说道,“什么是生活?生活只不过是在通向死亡的前厅里刹那间的停歇而已。”
“我真受不了啦,博尚。”阿尔贝说道。说着,他就拉着弗朗兹快速地退到后面,让博尚留在那里继续与德布雷谈论哲学。
维尔弗尔家的墓穴是一座高二十尺左右的白色的正方形石头建筑,里面有一道墙壁,把圣梅朗家族和维尔弗尔家族分开,每家的墓室各有自己的入口。
这里见不到其他墓穴中那些一个个上下摞起来的讨厌的抽屉,为了节省开支,尸体就分放在这些抽屉里,外面有一个像标签似的碑铭。在这里,从青铜墓穴大门朝里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间肃穆阴暗的前厅,一堵墙把它与真正的墓室分开。
我们刚才提到的通向维尔弗尔家和圣梅朗家墓室的那两道门就开在这堵墙中间。
到了这里,亲人便可以尽情发泄内心的悲痛了,面对墓中的人默默思念或者痛哭着祈祷,不必担心受到游人的歌声、喧闹声和奔跑声的搅扰,那些人竟然把拉雪兹神甫公墓当成郊游或者谈情说爱的场所了。
两口棺木被抬进右边的墓室,那是圣梅朗家族的墓穴,棺木被安放在事先准备好停放遗体的架子上。只有维尔弗尔、弗朗兹及几位近亲进入墓室。
由于宗教仪式已经在墓穴门前举行,又没有人致悼词,所以来宾很快就走开了。夏托-勒诺、阿尔贝和莫雷尔一块离开,德布雷与博尚同路。
弗朗兹与维尔弗尔一起留在公墓门前。莫雷尔找了个借口让车停下来,他看见弗朗兹和德·维尔弗尔先生走出公墓,登上同一辆挂丧的马车,他觉得他俩单独留在一起是个不祥之兆。然后,他返回巴黎,虽说与夏托-勒诺和阿尔贝同坐在一辆车里,但那两个年轻人的谈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事情果然如此,当弗朗兹要离开德·维尔弗尔先生时,后者问道:“男爵先生,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您呢?”
“随时都可以,先生。”弗朗兹回答。
“越早越好。”
“我听候您的吩咐,先生。您希望我跟您一起回去吗?”
“如果您没有什么不便。”
“一点儿都没有。”
就这样,这对未来的翁婿登上了同一辆马车,莫雷尔看见他们从他面前经过,自然要忧虑万分了。
维尔弗尔和弗朗兹一起回到圣奥诺雷区。检察官没有进任何房间,既没同妻子说话,也没同女儿说话,直接让年轻人来到自己的书房,请他坐在一把椅子里。
“戴皮奈先生,”他说道,“我应当提醒您,乍看上去这个时候很不合适,其实未必,因为,遵从死者的遗愿是我们献给他们灵前的最好的祭品,因此,我应当提醒您,德·圣梅朗夫人前天临终前所表达的意愿,就是瓦朗蒂娜的婚事不可再拖延。您知道,死者的后事都已经料理停当,她的遗嘱确保圣梅朗家的遗产全部属于瓦朗蒂娜,公证人昨天让我看过文件,根据这些文件,我们可以正式签署婚约。您可以去见公证人,就说我让您看一下这些文件。公证人是德尚先生,住在圣奥诺雷区博沃广场。”
“先生,”戴皮奈答道,“瓦朗蒂娜小姐现在这么悲伤,她恐怕没心思考虑结婚的事。确实,我担心……”
“对瓦朗蒂娜来说,”德·维尔弗尔先生打断他的话,说道,“再也没有比实现外祖母的遗愿更迫切的心愿了,因此,她这方面不会有任何障碍,对此我可以担保。”
“既然如此,先生,”弗朗兹回答,“鉴于我这一方也没有什么障碍,您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吧。我已经许下诺言,我不仅愿意,而且很高兴履行自己的诺言。”
“那么,”维尔弗尔说,“就没有什么可妨碍我们的了。婚约本来应当在三天以前签订,因此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我们今天就可以签约。”
“可现在是丧期啊?”弗朗兹迟疑着说道。
“请放心好了,先生,”维尔弗尔又说道,“我家是不会做出违反礼仪的事的。维尔弗尔小姐在服丧的三个月里可以住到她的圣梅朗庄园中。我说她的庄园,因为那块地产是属于她的。如果您愿意,一个星期以后,可以在那里举行非宗教婚礼,不大张旗鼓,也不大办宴席。这是德·圣梅朗夫人的愿望,她希望外孙女在那里结婚。婚礼过后,先生,您可以返回巴黎,让您的妻子与继母一起留在那里,度过服丧期。”
“就按您的意愿办吧,先生。”弗朗兹说道。
“那么,”德·维尔弗尔又说道,“请您再等半小时。瓦朗蒂娜待会儿下楼到客厅来,我让人去请德尚先生,我们看一下婚约文件,当场签署,然后,德·维尔弗尔夫人今天晚上带着瓦朗蒂娜去她的庄园,一周之后,我们到那里去见她们。”
“先生,”弗朗兹说道,“我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希望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和拉乌尔·德·夏托-勒诺出席签约仪式,您知道,他们是我的证人。”
“用半小时请他们足够了。您想亲自去请吗?还是派人去请?”
“我想亲自去,先生。”
“那么,我恭候您半小时,半小时之后,瓦朗蒂娜将准备停当。”
弗朗兹向德·维尔弗尔先生躬身告辞,就走了出去。
大门刚一在年轻人身后关上,维尔弗尔便让人通知瓦朗蒂娜,要她在半小时以后到楼下客厅来,因为,届时公证人和戴皮奈先生的证人都会到达。
这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使家人一片慌乱。德·维尔弗尔夫人不肯相信,瓦朗蒂娜则如同遭到晴天霹雳一般,被击垮了。她向四周观望着,仿佛在寻找向谁请求救援。
她想下楼到祖父房间,却在楼梯上遇到德·维尔弗尔先生,他挽起她的手臂,领着她来到客厅。在前厅,瓦朗蒂娜碰到巴鲁瓦,便绝望地朝他看了一眼。瓦朗蒂娜刚到一会儿,德·维尔弗尔夫人也带着爱德华走进客厅。很明显,这位少妇也在分担着家庭的不幸,看上去她脸色苍白、疲惫不堪。
她坐下来,让爱德华坐在自己膝上,时不时地用**的手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的全部生命似乎都凝聚在这个孩子身上了。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两辆马车驶进院子。一辆是公证人的马车,另一辆是弗朗兹和他的朋友们的马车。顷刻之间,所有的人都聚在客厅。
瓦朗蒂娜面无血色,连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见,那青筋绕着她的眼眶伸展,一直伸到脸颊。弗朗兹心头忍不住一阵酸楚。
夏托-勒诺和阿尔贝惊讶地互相看了一眼,刚刚结束的葬礼也不比这即将开始的订婚仪式更加凄惨。
德·维尔弗尔夫人躲进丝绒窗帘后面的阴影里,由于她始终朝她儿子俯下身,所以,无法从她脸上看清她心里在想什么。德·维尔弗尔先生一如既往,脸上毫无表情。
公证人首先按照法律界人士的习惯,把文件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然后端坐在椅子上,正了正眼镜,这才朝弗朗兹转过身。
“您就是戴皮奈男爵,弗朗兹·德·盖斯奈尔先生?”他问道,尽管是明知故问。
“是的,先生。”弗朗兹回答道。
公证人躬身致意。“那么,我受德·维尔弗尔先生之托提醒您,先生,”他说道,“您与瓦朗蒂娜·德·维尔弗尔小姐的婚姻改变了努瓦尔蒂埃先生对其孙女的安排,他将把本应遗留给她的财产转让给他人,我们还要补充的是,”公证人继续说道,“立遗嘱者只有转让部分财产的权利,而今他却转让了全部财产,因此该遗嘱根本经不起诉讼,并将被判为完全无效。”
“是这样的,”维尔弗尔说道,“不过,我要事先提醒戴皮奈先生,只要我活着,家父的遗嘱就不会受到起诉,我的地位不允许我家里出现任何丑闻。”
“先生,”弗朗兹说道,“我对诸位在瓦朗蒂娜小姐面前提起这样一个问题深感遗憾。我从来没打听过她财产的数目,她的财产即使再少,也比我的多。对于同德·维尔弗尔先生家结亲一事,阁下所追求的是门第,本人所追求的是幸福。”
瓦朗蒂娜做了个难以觉察的感谢的表示,两行无声的热泪顺着脸颊向下流淌。
“此外,先生,”维尔弗尔又对未来的女婿说道,“您除了在本该受益的财产中蒙受部分损失之外,这份出人意料的遗嘱丝毫没有刻意伤害您之处,它是努瓦尔蒂埃先生思维能力减弱的产物。令家父不快的,不是德·维尔弗尔小姐嫁给您,而是瓦朗蒂娜要出嫁,不论她跟什么人结婚,都会在他心里引起同样的悲伤。人一老就会变得自私,先生,而德·维尔弗尔小姐是努瓦尔蒂埃先生的忠实伙伴,这是戴皮奈夫人所不能取代的。家父的悲惨处境使我们很少同他谈到重大事务,他那衰弱的思维能力使他无法理解这些事情,我可以肯定,努瓦尔蒂埃先生虽然此刻还牢记着孙女即将出嫁,但连将要成为他孙女婿的那个人的名字都记不得了。”
弗朗兹躬了躬身,权作对这番话的回答。德·维尔弗尔先生话音刚落,客厅门就开了,巴鲁瓦出现在门口。“诸位,”他语气坚决地说道,在如此庄严的场合,一个仆人竟用这种语气同主人说话,实在有些蹊跷,“努瓦尔蒂埃先生希望立刻同戴皮奈男爵,弗朗兹·德·盖斯奈尔先生谈谈。”
他也跟公证人一样,为了避免造成混淆,把这位未婚夫姓名的全称都说了出来。
维尔弗尔浑身一抖,德·维尔弗尔夫人的双手也一松,儿子从她膝上滑了下来,而瓦朗蒂娜噌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默不做声,宛如一尊雕像。
阿尔贝和夏托-勒诺又交换了一个眼色,比刚才还要吃惊。
公证人看着维尔弗尔。
“这怎么行,”检察官说道,“再说,戴皮奈先生此刻不能离开客厅。”
“我的主人努瓦尔蒂埃先生正是此刻有要事同弗朗兹·戴皮奈先生商量。”巴鲁瓦又用同样坚决的语气说道。
“难道努瓦尔蒂埃爷爷现在能说话了?”爱德华用惯有的放肆口吻说道。
然而,这句笑话连德·维尔弗尔夫人听了都没笑,可见大家的思想有多么紧张,气氛有多么肃穆。
“请转告努瓦尔蒂埃先生,”维尔弗尔说道,“他的要求无法实现。”
“那么,努瓦尔蒂埃先生通知诸位,”巴鲁瓦又说道,“他将让人把自己抬到客厅里来。”
众人惊讶万分。德·维尔弗尔夫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瓦朗蒂娜则身不由己地抬头望着天花板,仿佛在感谢上苍。
“瓦朗蒂娜,”德·维尔弗尔说道,“请您去看看您祖父的这番心血**又是怎么回事。”
瓦朗蒂娜立刻朝门口走去,但是德·维尔弗尔先生又改变了主意。
“请等一等,”他说,“我陪您一起去。”
“对不起,先生,”弗朗兹也说道,“我觉得,既然努瓦尔蒂埃先生打发人来叫的是我,那么最应当满足他愿望的人就应当是我,而且,我很高兴能向他表达我的敬意,我至今还没有机会请他赏赐给我这份荣幸呢。”
“啊!上帝!”维尔弗尔带着明显的担忧说道,“不必劳您大驾了。”
“请原谅,先生,”弗朗兹用一种坚定不移的口吻说道,“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以向努瓦尔蒂埃先生证明他不该对我反感,我决心用自己深深的诚意来消除这种反感,不管它有多大。”
弗朗兹不想再被维尔弗尔挽留,也站起身来,跟在瓦朗蒂娜身后走了。瓦朗蒂娜已经开始下楼,心里充满了海难幸存者抓到礁石时的那种喜悦心情。
德·维尔弗尔先生跟在他们两人后面。
夏托-勒诺和莫尔塞夫又第三次交换了眼色,比前两次都要吃惊。
第七十五章 会议纪要
努瓦尔蒂埃身着黑衣,端坐在轮椅里,等待着。等他要见的三个人都进来以后,他看了看房门,仆人立刻把门关上。
“您要当心,”维尔弗尔对无法掩饰内心喜悦的瓦朗蒂娜低声说道,“努瓦尔蒂埃先生要告诉您一些将使您的婚姻受到挫折的事情,我不允许您如实翻译他的意思。”
瓦朗蒂娜脸一红,没吭声。
维尔弗尔走到努瓦尔蒂埃身边。“这位就是弗朗兹·戴皮奈先生。您要求见他,先生,他来满足您的愿望。当然,我们早就期待着这次相会,我很高兴它将向您证明,您反对瓦朗蒂娜的婚姻是毫无道理的。”
努瓦尔蒂埃只是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足以让维尔弗尔浑身直打冷战。
他用目光示意瓦朗蒂娜走过来。她用平时与祖父对话的办法,一下子就找到了钥匙一词。于是,她看着瘫痪老人的目光,那目光凝视着放在两个窗子之间的一件小家具的抽屉。
她打开那个抽屉,果然找到一把钥匙。
她拿起这把钥匙,老人示意这正是他要的东西,然后,瘫痪老人的目光又移向一张多年不用的旧写字台,以往别人还以为那里面放了些毫无用处的废纸呢。
“要我打开这张写字台吗?”瓦朗蒂娜问道。
“是的。”老人回答。
“要打开抽屉吗?”
“是的。”
“打开两边的抽屉?”
“不是。”
“中间的这个?”
“对。”
瓦朗蒂娜把它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摞纸。
“您要的是这个吗,爷爷?”她问道。
“不是。”
她又接连取出其余的纸张,直到里面空空如也。
“抽屉现在空了。”她说。
努瓦尔蒂埃的眼睛看着字典。
“好的,爷爷,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姑娘说道。
于是,她按照顺序背着字母表,到了“S”一字,努瓦尔蒂埃打断她。
她打开字典,一直查到“S”开头的“暗装置”一词。
“哦!还有个暗装置?”瓦朗蒂娜问道。
“对。”
“谁知道这个装置呢?”
努瓦尔蒂埃看着门,仆人刚从那里出去。
“巴鲁瓦?”她问。
“是的。”努瓦尔蒂埃回答。
“我要去叫他吗?”
“是的。”
瓦朗蒂娜走到门口,呼唤巴鲁瓦。
这其间,维尔弗尔的前额上流淌着焦虑的汗水,弗朗兹则大惑不解。
老仆人来了。“巴鲁瓦,”瓦朗蒂娜说道,“我祖父吩咐我从这张桌子里取出钥匙,打开写字台,拉开这个抽屉。现在发现这个抽屉里有个暗装置,您好像知道这个装置,请您把它打开吧。”
巴鲁瓦望着老人。“按照她说的做吧。”努瓦尔蒂埃那聪慧的目光说道。
巴鲁瓦照办。抽屉的双底被打开了,露出用黑色缎带扎着的一卷纸。
“您要的是这个吗,先生?”巴鲁瓦问道。
“是的。”努瓦尔蒂埃回答。
“把这些文件交给谁呢?交给德·维尔弗尔先生吗?”
“不是。”
“交给瓦朗蒂娜小姐?”
“不是。”
“交给弗朗兹·戴皮奈先生?”
“是的。”
弗朗兹从巴鲁瓦手里接过文件,看了一眼封面,读道:
我死后将这卷文件交给我的朋友杜朗将军,他死后移交其子,并嘱其按重要文件妥善保管。
“嗯!先生,”弗朗兹问道,“您要我怎么处理这些文件呢?”
“大概是让您按照原样封存保管吧。”检察官说道。
“不,不。”努瓦尔蒂埃急忙回答。
“您是希望这位先生读一读这些文件吧?”瓦朗蒂娜问道。
“是的。”老人回答。
“您听见了吗,男爵先生,我祖父请您读一读这些文件。”瓦朗蒂娜说道。
“那就请坐吧,”维尔弗尔不耐烦地说道,“因为这得需要一些时间呢。”
“请坐。”老人用目光示意道。
维尔弗尔坐了下来,但瓦朗蒂娜倚在祖父的轮椅上,站在他身边,弗朗兹站在他面前。
他手里拿着那卷神秘的文件。
“请读吧。”老人的目光说道。
弗朗兹打开封面,房间里顿时一片寂静。他在这片寂静中读道:
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圣雅克街波拿巴主义者俱乐部会议记录摘要。
弗朗兹停住口。“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这是先父遇难的日子!”
瓦朗蒂娜和维尔弗尔都默不做声,只有老人的目光明确地表示:“请读下去。”
“我父亲就是在离开这个俱乐部以后失踪的!”
努瓦尔蒂埃的目光继续说道:“请往下读。”
他又读道:
我们,炮兵中校路易-雅克·伯勒佩尔,陆军准将埃蒂安纳·迪尚皮,水力林业部长克洛德·勒夏帕尔在此存照:
一八一五年二月四日,我们收到一封厄尔巴岛的来信,嘱托波拿巴俱乐部成员尊重并信任弗拉维耶·德·盖斯奈尔将军,此人曾于一八〇四年至一八一五年效力皇上,虽然路易十八近日给予他戴皮奈地产以及男爵封号,但他肯定仍然忠于拿破仑王朝。
因此,俱乐部向德·盖斯奈尔将军发去一信,请他出席次日即五日的会议。信上没有注明开会地点的街名和门牌号,也没有署名,但通知将军,如果他愿意来,有人将于晚上九时去府上接他。
会议通常从晚上九时开到子夜。
九时整,俱乐部主席亲临将军府,将军已经做好动身的准备。主席说明他赴会的条件之一,就是永远不能知道开会地点,他要被人蒙住眼睛,并发誓绝不打开蒙眼的黑布。
德·盖斯奈尔将军接受了这个条件,并以名誉发誓绝不试图弄清自己被带往何处。
将军已经吩咐备好马车。但主席对他说不可以用他自己的马车,因为,车夫睁着眼睛,如果让他看清所经过的街道,那又何必蒙住主人的眼睛呢。
“那怎么办呢?”将军问道。
“我自己有车。”主席回答。
“您对自己的车夫就那么信任,竟然敢让他知道不能让我的车夫知道的秘密?”
“我们的车夫是俱乐部的成员,”主席说,“为我们赶车的是一位国务顾问。”
“那么,”将军笑着说道,“我们就会冒另一种危险:有可能翻车。”
“我们把这句玩笑视为一种证据,说明将军丝毫没受到胁迫,而是自愿前往的。”
上车之后,主席提醒将军,他刚才曾许下让人蒙住眼睛的诺言。将军对此毫无异议,于是,事先在车里准备好的一条丝巾解决了问题。
路上,主席觉得将军好像试图透过丝巾向外张望,便提醒他曾发过的誓言。
“哦!是的。”将军说道。
马车在圣雅克街的一条小巷前停下,将军扶着主席的手臂下了车,他并不知道此人的身份,他把他当成俱乐部的普通成员。他们穿过小巷,上了一层楼,走进会议厅。
会议已经开始。俱乐部成员得知当晚要向他们介绍一位新会员,所以全体出席。到了大厅中间,人们请将军揭开蒙在眼睛上的丝巾,他立刻照办。看到在这个迄今为止他尚且不知其存在的组织里竟然有那么多熟悉的面孔,似乎颇为惊讶。
大家询问他的政见,他只是回答说,来自厄尔巴岛的信件应当使他们对此有所了解……
弗朗兹停了下来。
“先父是保王党,”他说道,“他们无须询问他的政见,这是人所共知的。”
“正因为如此,”维尔弗尔说道,“我才跟令尊交往,亲爱的弗朗兹先生,政见相同的人很容易成为朋友。”
“往下念吧。”老人的目光继续说道。
弗朗兹接着读道:
这时,主席发言,要求将军明确阐述自己的观点。可是德·盖斯奈尔将军回答说,他首先想知道别人希望他做什么。
于是,人们把厄尔巴岛的来信读给将军听,信中把他作为可以信任、可以合作的人推荐给俱乐部。其中有一整段都是说将从厄尔巴岛返回来的计划,并许诺,下次由马赛船主莫雷尔的“法老”号货船带回的信中有更详细的说明,该船船长无限忠于皇上。
在朗读这封信的时候,这位大家本以为可以当做兄弟般信任的将军的脸上,却表现出明显的反感。
信读完以后,他默不做声,双眉紧蹙。
“怎么样?”主席问道,“您对这封信有何感想,将军先生?”
“我想说,”他答道,“我刚刚宣誓效忠路易十八国王,不可能食言去为被废黜的皇帝效力。”
这一次的回答再明确不过,人们无法再对他的态度产生误解。
“将军,”主席说道,“对我们来说,既不存在什么路易十八国王,也没有被废黜的皇帝,只有被暴力和背叛所迫而远离法国、远离政权十个月的皇帝和国王陛下。”
“对不起,诸位,”将军说道,“对于你们来说或许不存在路易十八国王,但对我来说他存在。因为他封我为男爵和旅长,而且我终生难忘,正是由于他荣归法兰西,我才得到这两个头衔的。”
“先生,”主席站起身,用极为严肃的语气说道,“当心您自己说的话,这些话向我们明确表明厄尔巴岛错看了您,也让我们错看了您。刚才向您宣读那封信,是出于对您的信任,这种信任是对您的一种尊重。现在,我们知道自己错了。一个爵位和一个军衔使您归顺了那个我们要推翻的政府。我们不会强迫您帮助我们,我们不迫使任何人违背自己的良心和意志加入我们的组织。不过,我们要强迫您做事光明磊落,即使您不准备这样做。”
“知道了你们的阴谋而不揭发,您称这为光明磊落!而我把这视为与你们同谋。您看,我比您还要直率……”
“哦!我的父亲,”弗朗兹停下读信,说道,“现在我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杀害您了。”
瓦朗蒂娜情不自禁地看了弗朗兹一眼,这个年轻人充满孝心,因此显得非常英俊。维尔弗尔在他身后来回踱步。
努瓦尔蒂埃用目光巡视着每一个人的表情,自己则保持着庄严、冷峻。
弗朗兹又看看文件,继续念道:
“先生,”主席说道,“我们请您来出席这次大会,但我们并没有强迫您来,我们建议您蒙住眼睛,您接受了。当您接受这两个要求时,您完全清楚我们绝不是想捍卫路易十八的王位,否则,我们何必如此谨慎小心地提防警察呢?现在您能理解,一个人戴上假面具来探听别人的秘密,然后摘下面具,出卖那些信任自己的人,这未免太便宜他了。不,不,您首先得坦率地说明,您到底是效忠眼下当权的那个短命的国王,还是效忠皇帝陛下。”
“我是保王党,”将军回答,“我已经向路易十八宣过誓,并将忠于自己的誓言。”
这几句话引起一阵骚乱,从众多会员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们正在商量,怎么让戴皮奈先生为自己的出言不逊感到后悔。
主席又站起身,让大家肃静。“先生,”他说道,“您是一位十分严肃的人,十分理智的人,不能不明白我们这种彼此对立状况的后果,而您的坦率本身迫使我们对您采取如下措施,您要以名誉发誓,绝不泄露您所听到的一切。”
将军用手按住佩剑,大声说道:“既然诸位谈到名誉,那就不该亵渎名誉的准则,不要强加于人。”
“那您呢,先生,”主席以一种比愤怒还要可怕的沉静说道,“请不要碰您的佩剑,这是我对您的忠告。”
将军朝四下里看了一眼,目光中开始流露出不安。但他仍然不屈服,相反,他鼓起全部勇气,说道:“我绝不发誓。”
“那么,先生,您必死无疑。”主席不慌不忙地说。
戴皮奈先生脸色惨白,又朝四下看了看,好几个会员在窃窃私语,并在斗篷下寻找武器。
“将军,”主席又说道,“请您放心,我们是讲信誉的人,我们将竭尽全力说服您,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把事情做绝。不过,用您的话说,我们也是一群阴谋家,您掌握了我们的秘密,现在得把它还给我们。”
这番话过后,是一阵意味深长的寂静,看到将军不肯回答,主席就对听差说道:“把所有的门都关上。”
接下去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时,将军向前走了一步,竭力克制着自己。“我有一个儿子,”他说道,“如今我处在一群凶手中间,我必须为他着想。”
“将军,”主席语气庄严地说道,“一个孤零零的人总是有权侮辱多数人,这是弱者的特权。只是,他乱用了这个特权。请听我的劝告,将军,发誓吧,不要侮辱别人。”
将军再次被主席的威严所慑服,迟疑了片刻,但最后,他还是走到主席桌前。
“怎么发誓?”他问道。
“誓言如下:我以名誉发誓,永远不向世界上任何人泄露我在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晚九时至十时之间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如果违背诺言,甘愿受死。”
将军似乎感到一阵战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最后,他克制住明显的反感,按照要求说出誓言,但声音很低,低到别人几乎听不见的地步。因此,有好几个会员要求他大声地、一字一句地把誓言再重复一遍,他照办了。
“现在我想告辞了,”将军说道,“我总算自由了吧?”
主席站起身,指定三名会员送他,并同将军一起上车,先给他蒙上眼睛。这三名会员当中,就有刚才带他们来的那个车夫。其余的会员默默地散开了。
“您要我们送您到哪里?”主席问道。
“只要让我不再看见你们,送到哪里都行。”戴皮奈回答。
“先生,”于是,主席又说,“请当心,您将离开会场,只同孤零零的人打交道了,请不要侮辱他们,如果您不想为您的这种侮辱承担后果。”
戴皮奈先生非但不领情,反而说道:“你们在车里也会像在会场上一样勇敢,理由就是,先生,四个人总是比一个人强大。”
主席让车停下。
车刚好停在奥尔姆码头边上,旁边就是通向塞纳河的台阶。
“您为什么让车停在这里?”戴皮奈先生问道。
“因为,先生,”主席回答,“您侮辱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在光明磊落地要求您赔礼道歉之前,是不会再向前多走一步的。”
“又是一个要杀人的借口。”将军耸耸肩,说道。
“不要出声,先生,”主席回答道,“如果您不想让我把您看成一个您刚才自己说过的那种人,即一个用自己的怯懦当挡箭牌的胆小鬼,您是一个人,我们也派一个人跟您决斗。您有一把佩剑,我手杖里也有一把,您没有证人,这三个人当中将有一个为您作证。现在,如果您觉得可以,请摘下蒙眼睛的布吧。”
将军立刻扯下蒙在眼睛上的布。
“我终于可以看清自己是在同什么人打交道了。”他说。
车门打开,四个人下了车……
弗朗兹又停了下来,擦着从前额上流下的冷汗。看到这个做儿子的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地念着他至今还不清楚的父亲遇难详情的这个场面,真让人感到可怕。
瓦朗蒂娜双手合十,仿佛在祈祷一样。努瓦尔蒂埃用几乎可以说是很清高的目光鄙夷地看着维尔弗尔。
弗朗兹继续读道:
如同前面所说,那天是二月五日。三天以来,天气一直十分冷,气温只有五六度。台阶上结着冰,很滑。将军又高又胖,主席让他靠着有栏杆的一边下台阶。两个证人跟在他们后面。
天很黑,从台阶到河畔的这段地面上覆盖着霜雪,河水又黑又深,慢慢地流淌着,河面上偶尔漂过几块冰块。
其中一个证人从一艘装满煤的船上拿来一个灯笼,人们借助灯光察看武器。
主席那把剑,像他自己说的,是放在手杖里随身携带的,因此比对手的那把要短,也没有护手。
戴皮奈将军提议抓阄选剑。但主席说是他挑起决斗的,他提出决斗时,曾声明各自使用自己的武器。证人们试图坚持抓阄,主席要他们住口。
人们把灯笼放到地上,两个对手各站在一边,决斗开始了。
灯光把两把剑变成两道寒光。可是,在漆黑的夜幕笼罩下,那两个决斗者显得模糊不清。
将军先生被视为军旅中最出色的击剑手,但他操之过急,刚开始几个回合,他就败下阵来,并在退却时摔倒了。
证人以为他死了,但对手知道自己没有碰到他,便伸出手去拉他起来。这种情况非但没有让将军平静下来,反而激怒了他,他向对手冲了过去。但对手寸步未退,挥剑应战。将军连连退了三次,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退路,就再次冲了过去。
到第三个回合,他又摔倒了。
人们以为他像第一次一样,又摔了一跤。证人们见他不起来,便走过去,打算扶他站起来,但抱住他腰的那个人感到手下边热乎乎、湿漉漉的。原来是血。
将军几乎昏迷过去,这时又苏醒过来。“啊!你们上来的是一个善于动刀剑的人,一个击剑高手。”
主席没有回答,走到拿灯的那个证人身边,卷起衣袖,露出被刺了两剑的胳膊。然后,他翻起外衣,解开背心的扣子,让人看自己肋部的第三道伤口。
然而,他没有呻吟一声。
戴皮奈将军奄奄一息,五分钟以后就咽了气……
弗朗兹哽咽着念完了最后几句话,别人几乎听不清他念的是什么。念完之后,他停了下来,用手捂住眼睛,仿佛要驱散一团迷雾似的。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又接着念下去:
主席把剑插入手杖,然后走上台阶,雪地上留下一行血迹。还没等他上完台阶,就听见水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证人们在确认将军死亡以后,刚把遗体抛入河中。
将军是在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中身亡的,并不是如同传说的那样,死于绑架。
为澄清事实,我们特签署此件,以免有朝一日,这可怕场景的见证人之一被指控为蓄谋杀人或践踏名誉准则。
签字:博勒加尔、迪尚皮、勒夏帕尔
弗朗兹念完了对于一个儿子来说如此残酷的文件之后,激动得脸色苍白的瓦朗蒂娜抹去泪水,维尔弗尔浑身颤抖,蜷缩在一个角落,用乞求的目光望着那个无情的老人,祈望能阻止一场风暴。
“先生,”戴皮奈对努瓦尔蒂埃说道,“既然您对这个可怕的事件了如指掌,既然您让这些可敬的先生签名为这件事作证,既然您看来对我很关心,尽管这种关心带给我的只有痛苦,那么,请您不要拒绝再满足我最后一个要求。告诉我俱乐部主席的名字,好让我知道是谁杀害了我的父亲。”
维尔弗尔失魂落魄地寻找着门把手。瓦朗蒂娜比别人更先猜到老人的回答,她曾多次注意到他前臂上有着两道刀伤的疤,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看在老天的分上!小姐,”弗朗兹对未婚妻说道,“请帮我弄清谁是那个使我两岁就成为孤儿的人吧。”
瓦朗蒂娜一动不动,默不做声。
“喏,先生,”维尔弗尔说道,“请听我的话,不要再延长这个可怕的场面了,况且,那人的姓名是有意被隐瞒的,家父本人也不认识这位主席,即便他知道,也说不出来,因为字典里没有具体人名。”
“哦!我太不幸了!”弗朗兹大声说道,“在我朗读这份文件时,唯一支撑着我、给我力量把它读完的希望,就是至少能得知杀死家父之人的名字!先生,先生!”他朝努瓦尔蒂埃转过身,大声喊道,“看在老天的分上!请想尽一切办法……一定告诉我,我求求您了,让我能明白……帮帮我吧。”
“好吧。”努瓦尔蒂埃示意。
“哦,小姐!”弗朗兹大声说道,“您祖父表示可以告诉我……那个人……请帮帮我吧……您能理解他的意思……帮我一下吧。”
努瓦尔蒂埃看着字典。
弗朗兹颤抖着拿起字典,一个个地往下背着字母,一直背到“M”。
听到这个字母,老人示意对了。
“M!”弗朗兹又重复了一遍。
年轻人的手指顺着M开头的单词往下移动,可每指一个单词,努瓦尔蒂埃都表示不对。
瓦朗蒂娜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
最后,弗朗兹指到“MOI”一字。
“对。”老人表示。
“您!”弗朗兹大声喊道,头发都竖起来了,“您,努瓦尔蒂埃先生!是您杀死了我父亲?”
“是的。”努瓦尔蒂埃回答,并用庄严的目光看着年轻人。
弗朗兹无力地瘫倒在一把椅子里。
维尔弗尔打开门,逃了出去,因为,他头脑中闪过要毁灭老人心中那尚存一息生命的念头。
第七十六章 小卡瓦尔坎蒂的进展
这其间,老卡瓦尔坎蒂先生已经回去重操旧业了,不是回到奥地利皇帝陛下的军队里服务,而是回到卢卡浴场的赌盘前,他是那里的常客。不用说,他分文不差地把给他的路费,以及他因为庄严、郑重地扮演了父亲的角色而获得的赏金如数带回。
他走后,安德烈亚先生拿到了证明他有幸成为巴尔托洛梅奥侯爵与奥丽娃·科尔西纳里侯爵夫人之子的全部证件。
因此,他差不多就算在巴黎社交界扎下了根,巴黎社交界本来就欢迎外国人,并且,不是按照他们本来的身份地位,而是按照他们想要有的身份地位来接待他们。
何况,在巴黎,人们对一个年轻人又有什么要求呢?只要基本上能讲法语,穿着入时,会赌钱,又挥金如土,这就足够了。
不用说,人们对外国人比对巴黎人更加宽容了。
因此,没用两周,安德烈亚就混得很不错了。人们称他为伯爵先生,说他有五万利弗尔的年金,还说他父亲大人在萨拉韦扎的采石场下面埋藏着数不尽的金银财宝。
有一位学者听到别人在他面前说起这件事,声称他亲眼见过那个采石场,这就给那个人们还半信半疑的传说增加了足够的可信性,从此,那个传说就变成了确凿无疑的事实。
我们向读者介绍的巴黎社交圈当时就是这种状况。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天晚上,基督山前来拜访当格拉尔先生。当格拉尔先生不在家,仆人说男爵夫人可以会客,提议带他去见男爵夫人,他同意了。
自从奥托伊别墅那次晚宴以及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以来,当格拉尔夫人一听到基督山的名字就紧张得发抖。要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种痛苦的感觉就会更加强烈,如果相反,伯爵本人随后出现,他那开朗的面容、炯炯有神的双眼、和蔼可亲的态度和对当格拉尔夫人的那份殷勤会把恐惧的感觉驱逐得一干二净。男爵夫人觉得,一个外表如此亲切可爱的人不可能对她有恶意,何况,心肠再坏的人,也得有个由头才会对人使坏。无缘无故的作恶会让人觉得不正常,让人厌恶。
我们已经向读者介绍过这间小客厅了,男爵夫人正在心神不宁地看着女儿与小卡瓦尔坎蒂一起欣赏过后递给她的几幅画,这时,基督山走了进来。他的出现产生了与以往一样的效果。男爵夫人听到他的名字之后先是一阵慌乱,然后,笑容可掬地接待了伯爵。
伯爵呢,只消一瞥就把整个场面看在眼里。
男爵夫人半卧在一张椭圆形长沙发上,欧热妮坐在她旁边,卡瓦尔坎蒂站在那里。
卡瓦尔坎蒂身着黑装,就像歌德作品中的主人公一样,脚上穿着锃亮的皮鞋,雪白的镂空丝袜,正用一只保养得不错的白皙的手捋着满头金发,手指上闪烁着一颗钻戒。尽管基督山告诫过他,这个虚荣心很强的年轻人还是忍不住把它戴在小手指上。
这个动作还伴随着向当格拉尔小姐频频传递的秋波,随着秋波,还送去一声接一声的长吁短叹。
当格拉尔小姐一如既往,也就是说漂亮、冷漠,脸上还略带着几分讥讽。安德烈亚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声叹息她都看得清楚、听得真切。这些目光和叹息就像碰到弥涅耳瓦的护胸甲上似的,有些哲学家说这个护胸甲曾保护了萨福的胸膛。
欧热妮冷冷地向伯爵致意,趁着别人忙于寒暄,她赶紧退回到隔壁那间练琴用的小客厅,很快,随着钢琴的旋律,传出两个姑娘高声的说笑声。基督山明白,当格拉尔小姐更喜欢同她的音乐教师露易丝·达尔米伊小姐为伴,而不喜欢跟他和卡瓦尔坎蒂先生在一起。
伯爵与当格拉尔夫人聊着天,装出对这场谈话很着迷的样子。其实正是在这个时候,他注意到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那副对当格拉尔小姐无限仰慕、满脸关切的神态,频频走到门前倾听里面的琴声又不敢推门而入的样子。
银行家很快就回来了。不错,他的目光首先投向基督山,但他看的第二个人就是安德烈亚。至于妻子嘛,他也像某些丈夫那样跟她打了个招呼,独身男子只能等到哪一天出了一本详尽的《夫妇生活大典》,才会懂得其中的含义。
“两位小姐没有请您跟她们一起弹琴吗?”当格拉尔问安德烈亚。
“唉!没有,先生。”安德烈亚回答道,还发出一声比刚才更加明显的叹息。
当格拉尔立刻走到与小客厅相通的门前,把门打开。
于是,大家看到两个姑娘并排坐在钢琴前面的琴凳上,每人用一只手,一起弹奏着。她们原本出于好玩儿,慢慢习惯了这种弹法,如今已经配合得相当默契了。
从门框看过去,达尔米伊小姐与欧热妮一起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画面,就像德国人经常画的那种画一样。达尔米伊小姐的模样相当漂亮,或者说模样相当可爱,她身材娇小苗条,像天仙一般长长的金色鬈发垂在略显长些的脖颈上。彼鲁其诺笔下的圣母有时就是这个样子。目光中充满了倦意,看上去胸肺不太发达,可能有一天也会像《克雷莫纳的小提琴》里的安托妮亚一样,唱着歌死去。
基督山好奇地朝里屋匆匆看了一眼。他在这里经常听到达尔米伊小姐的名字,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她本人。
“怎么?”银行家问女儿,“把我们这些人都排除在外了?”
然后,他领着年轻人走进小客厅。不知是偶然,还是有意,安德烈亚进去以后,门就关上了,从基督山和男爵夫人坐的地方再也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不过,由于银行家跟在安德烈亚身后,所以,当格拉尔夫人好像对此根本没有在意。
伯爵很快就听见安德烈亚的声音伴随着钢琴唱起一支科西嘉歌曲。
伯爵微笑着听着这支歌,它使他忘掉了安德烈亚,想起了贝内代托。这时候,当格拉尔夫人向基督山称赞起丈夫的坚强意志来,就在当天早晨,他刚刚因为米兰一家银行的倒闭又损失了三四十万法郎。
银行家确实值得称赞。因为,如果不是男爵夫人告诉他这件事,或者是他通过一种使他无所不知的办法得知了此事,那他从男爵的脸上绝对看不出丝毫痕迹。
“好啊!”基督山心里想道,“他已经开始隐瞒自己的亏损了,一个月以前他还为此吹嘘呢。”
然后,他大声说道:“哦!夫人,当格拉尔先生精于交易所的交易,他总是会在那里捞回他在别处的损失的。”
“我看您也跟大家一样犯了一个错误。”当格拉尔夫人说道。
“什么错误?”基督山问道。
“就是以为他在交易所做证券交易,事实上正相反,他从来没有做过证券交易。”
“哦!真的,夫人,我记得德布雷先生对我说过……顺便问一句,德布雷先生怎么了?我有三四天没看见他了。”
“我也是。”当格拉尔夫人以惊人的镇静回答道,“可是,您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哪句话?”
“您说德布雷先生对您说……”
“哦!是的,德布雷先生对我说,是您在做这种交易。”
“有一段时间我对这件事很上瘾,这我承认,”当格拉尔夫人说,“不过,现在我没这种瘾了。”
“那您就错了,夫人,哦!天哪!发财的运气是不牢靠的,如果我是个女人,又碰巧是个银行家的妻子,那么,不管我多么信任自己丈夫的运气,因为您知道,做投机生意全靠运气,所以,我说了,不管我对自己丈夫的运气多信任,都要先给自己弄一笔独立财产,为达到这个目的,哪怕把自己的利益托付给他不知道的人也行。”
当格拉尔夫人的脸不由得一红。
“喏,”基督山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说道,“听说昨天有人在那不勒斯债券上做了一笔漂亮的交易。”
“我没有这种证券,”男爵夫人急忙说道,“而且从来就没有过。不过,说真的,关于证券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伯爵先生,看上去咱们就像两个经纪人似的。还是说说可怜的维尔弗尔一家吧,他们眼下正在备受命运的折磨呢。”
“他们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基督山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问道。
“您是知道的啊,德·圣梅朗先生动身后三四天就去世了,紧接着是侯爵夫人,她刚到三四天也跟着去世了。”
“哦!是这样的,”基督山说道,“我听说了。不过,正如克劳狄斯对哈姆雷特所说的那样,这是大自然的规律,他们的父辈死在他们前面,他们曾为父辈流过伤心的眼泪,他们自己也要死在儿辈前面,儿孙们也会为他们伤心落泪。”
“还不只这些呢。”
“怎么,还不只这些?”
“是的。您知道,他们正准备嫁女儿……”
“嫁给弗朗兹·戴皮奈先生……难道吹了?”
“昨天早晨,弗朗兹好像退婚了。”
“啊!真的……您知道退婚的原因吗?”
“不知道。”
“天哪,您告诉我的这是个什么消息啊!夫人……那么德·维尔弗尔先生呢,他怎么能承受这么多的不幸呢?”
“他一如既往,以哲人的态度对待这一切。”
这时,当格拉尔一个人走了出来。
“怎么?”男爵夫人说道,“您把卡瓦尔坎蒂先生留在女儿身边了?”
“还有达尔米伊小姐呢,您把她当成什么人了?”然后,他朝基督山转过身,“卡瓦尔坎蒂亲王是个挺可爱的年轻人,您说是吗,伯爵先生?……只是,他到底是不是亲王呢?”
“这我可不能打包票。”基督山说道,“别人向我介绍他父亲时称他为侯爵,那他就是伯爵。不过,我想他本人并不怎么在乎这个头衔。”
“为什么?”银行家说道,“如果他真是亲王,那他就不该不在乎这个头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我就不希望别人不承认自己的出身,我。”
“哦!您是一位十足的民主派。”基督山微笑着说。
“可是,您看,”男爵夫人说道,“您冒的什么险呢?如果德·莫尔塞夫先生碰巧来这里,并且看到卡瓦尔坎蒂先生在欧热妮的房间里,可作为她的未婚夫,他还从来没有被请进去过呢。”
“您说‘碰巧’一词还真用对了,”银行家又说,“因为大家很少看到他,真可以说除非‘碰巧’他才会到这里来。”
“总之,万一他来了,看到这个年轻人在您女儿身边,他会不高兴的。”
“他?啊!上帝!您错了。阿尔贝先生从来没让我们有幸看到他因为未婚妻而嫉妒过,他对她还没有爱到这种地步。况且,他高不高兴关我什么事啊!”
“可是,咱们的关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对,到了这种地步。您想知道我们的关系到了什么地步吗?在他母亲举行的舞会上,他只跟我女儿跳了一次舞,卡瓦尔坎蒂先生却同她跳了三次,他竟然没在意。”
“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先生到!”男仆通报道。
男爵夫人急忙站起身来,她想去小客厅提醒女儿。
当格拉尔拉住她的胳膊。“随他们去吧。”他说道。
她惊讶地望着他。基督山装作没有看到这个场面。
阿尔贝走了进来,他显得格外英俊,心情也格外愉快。他向大家致意,对男爵夫人态度很大方,对当格拉尔很随便,对基督山很亲切,然后,他向当格拉尔夫人转过身。“请允许我问一下,夫人,”他说道,“当格拉尔小姐身体可好?”
“她挺好,先生,”当格拉尔急忙说道,“她此刻正在她的小客厅里跟卡瓦尔坎蒂先生一道弹琴唱歌呢。”
阿尔贝脸上依然是一副沉着冷漠的表情,或许心里有些不快。
不过,他感到基督山的目光正盯着自己。
“卡瓦尔坎蒂先生有一副男中音的好嗓子,”他说道,“而欧热妮小姐是位出色的女高音,且不说她还弹得一手像泰尔贝格一样的好钢琴。他们俩合唱,一定很好听。”
“他们确实配合得非常和谐。”当格拉尔说道。
阿尔贝似乎没有听懂这个双关语,而这句话说得那么露骨,当格拉尔夫人听了脸都红了。
“我也是一位音乐家,”年轻人说道,“至少我的老师们是这么说的。说也奇怪,我的嗓子跟谁的都配不到一起,跟女高音尤其是这样。”
当格拉尔嘿嘿一笑,意思是说:“那您就干生气吧!”
“所以,”他说道,摆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昨天亲王和我女儿的演唱引起了一片喝彩。您昨天没来吧,德·莫尔塞夫先生?”
“哪位亲王?”阿尔贝问道。
“卡瓦尔坎蒂亲王。”当格拉尔回答道,他非把这个头衔给那个年轻人加在头上不可。
“啊!对不起,”阿尔贝说道,“我还不知道他是个亲王呢。哦!卡瓦尔坎蒂亲王昨天与欧热妮小姐一起唱歌了?那一定非常动听,我为自己没有这个耳福而深感遗憾。昨天我没能应邀前来,因为我必须陪德·莫尔塞夫夫人去德·夏托-勒诺男爵夫人府上,那里有一场德国音乐家的演唱会。”
接着,在一阵沉默之后,莫尔塞夫又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可以去向当格拉尔小姐表示问候吗?”
“哦!请等一等,请等一等,”银行家拦住年轻人,说道,“您没听见这美妙的咏叹调吗,啦,嗒,嗒,滴,嗒,滴,嗒,嗒,多动听啊,马上就唱完了……再等一会儿,太好了!好极了!太棒了!妙极了!”
银行家疯狂地鼓起掌来。
“唱得确实很美,”阿尔贝说道,“没什么能比卡瓦尔坎蒂亲王先生的歌声更能让人理解他故乡的音乐了。您刚才说他是亲王,是吗?再说,即使他不是亲王,也可以封他为亲王,这在意大利不费吹灰之力。不过,说到咱们那两位可爱的歌唱家,当格拉尔先生,您不要告诉他们这里有外人,请当格拉尔小姐和卡瓦尔坎蒂先生再唱一支歌。能隔着一段距离,在隐蔽处听别人唱歌,不被看见,从而不会打扰歌唱家,使他们能够尽情地发挥,这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啊。”
这一次,倒是当格拉尔被这个年轻人的洒脱弄得惊慌失措了。
他把基督山拉到一边。“嗯!”他说道,“您觉得我们这位恋人怎么样?”
“天哪!我觉得他很冷淡,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您已经答应这门亲事了!”
“不错,我是答应了,不过,是让女儿嫁给一个爱她的人,而不是嫁给一个不爱她的人。您瞧这家伙,像石头一样冰冷,像他父亲一样傲慢。要是他有钱,要是他有卡瓦尔坎蒂家的财富,那倒还凑合。不错,我还没有问过女儿的意见,不过,如果她品位高一点……”
“哦!”基督山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对他的友谊使我有偏见,不过,我向您保证,德·莫尔塞夫先生是位可爱的青年,他会使您的女儿幸福,并且迟早会有所作为的,因为他父亲的地位很高。”
“哼!”当格拉尔哼了一声。
“您为什么对此表示怀疑?”
“还有他的过去呢……那令人可疑的过去。”
“不过,父亲的过去跟儿子也没有关系。”
“不然,不然!”
“瞧您,别激动嘛。不到一个月以前,您还觉得这桩婚事不错……您能理解,我感到很过意不去,因为您是在我家里遇见卡瓦尔坎蒂这个年轻人的,而我并不了解他,我再重复一遍。”
“我了解他,我,”当格拉尔说,“这就足够了。”
“您了解他?难道您调查他的情况了?”基督山问道。
“难道有这个必要吗?您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自己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了。首先他很富有。”
“这我可不敢担保。”
“可您为他本人担保。”
“五万利弗尔,不足挂齿。”
“他受过良好的教育。”
“哼!”基督山也哼了一声。
“他是个音乐家。”
“意大利人个个都是音乐家。”
“瞧您,伯爵,您对这个年轻人可不公平啊。”
“嗯!是的,我承认,我知道您答应过莫尔塞夫家,他如今却插了进来,并乱用他的财产,所以心里很不舒服。”
当格拉尔笑了起来。
“哦!您真是一位清教徒!”他说道,“这种事天天都在发生。”
“可您不能就这么毁约,亲爱的当格拉尔先生,莫尔塞夫一家还对这桩婚事寄托着希望呢。”
“寄托着希望?”
“那是肯定的。”
“那就让他们把话说明白。您应当给那位父亲传个话,亲爱的伯爵,您在他家很受欢迎。”
“我!您怎么会有这种看法?”
“从他们家的舞会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啊。怎么!伯爵夫人,那个清高的梅尔塞黛丝,那个傲慢的加泰罗尼亚女人,她见到最熟的人都尊口难开,却挽起您的手臂,走到花园里,在小径上漫步,半小时以后才回来。”
“啊!男爵,男爵,”阿尔贝说道,“您在妨碍我们欣赏音乐,您自己也是一位音乐爱好者,这样做实在太残忍了!”
“好了,好了,您这个喜欢挖苦人的家伙。”然后,他又朝基督山转过身来,“您能给那位父亲带这个话吗?”
“愿意从命。”
“不过,这一次要把话说明、说定,特别是他要向我女儿求婚,定下一个日子,说清楚能拿出多少钱,总之,要么成,要么吹。您明白了吗?不能再拖延了。”
“好吧!我一定照办。”
“我不是说我心甘情愿地等他答复,不过,我总得等他回答。您知道,一个银行家说话是要算数的。”
说着,当格拉尔也像小卡瓦尔坎蒂半小时以前那样叹了一口气。
“唱得好!唱得妙!唱得棒极了!”一曲唱完,莫尔塞夫大声说道,夸张地模仿着银行家的口气,为两人的合唱鼓掌喝彩。
当格拉尔乜斜着眼看着阿尔贝,恰在此刻,仆人走过来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
“我马上就回来,”银行家对基督山说道,“请等等我,等一下我可能有话对您说。”说完,他就走了出去。
男爵夫人趁丈夫不在,赶紧推开小客厅的门,安德烈亚先生本来与欧热妮小姐一起坐在钢琴前面,现在像弹簧似的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阿尔贝微笑着向当格拉尔小姐致意,当格拉尔小姐丝毫没有感到局促不安,一如既往地冷冷还了礼。
卡瓦尔坎蒂显然很尴尬。他向莫尔塞夫致意,莫尔塞夫十分傲慢地还了礼。
于是,阿尔贝开始称赞当格拉尔小姐的音色如何甜美,听到这美妙的歌声之后,深为自己前一天未能出席晚会感到遗憾……
卡瓦尔坎蒂被晾在一边,就把基督山拉到一旁。
“好了,”当格拉尔夫人说道,“歌唱得差不多了,称赞得也够了,请过来喝茶吧。”
“来吧,露易丝。”当格拉尔小姐对她的女友说道。
大家来到隔壁的客厅,那里果然备好了茶点。
众人刚把音乐放在一边,把汤匙放进杯子里,门就开了,当格拉尔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激动神情。
基督山尤其注意到了这种神态,就用目光询问他。
“嗯!”当格拉尔说,“我刚刚收到希腊的来信。”
“啊!他们就是为这个把您叫走的?”
“是的。”
“奥托国王圣体可好?”阿尔贝用极为快乐的口吻问道。
当格拉尔乜斜着眼盯了他一眼,没理他,基督山转过脸去,以掩饰自己的怜悯,那表情很快就消失了。
“等一下我们一起走,好吗?”阿尔贝对伯爵说道。
“当然可以,如果您愿意。”后者回答。
阿尔贝对银行家的目光感到莫名其妙,所以,他就朝基督山转过身,后者完全明白这目光的含义。
“您看见了吗,”他说,“他为什么那么看我?”
“是的,”伯爵回答,“不过,您觉得他的目光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我想是的。可是他拿希腊来的消息做什么文章呢?”
“我怎么会知道呢?”
“因为我估计,您在那个国家一定有眼线。”
基督山微微一笑,就像人们不想回答时总以微笑搪塞那样。
“喏,”阿尔贝说道,“他朝您走过来了,我恭维当格拉尔小姐的画,这样,她父亲就有时间同您说话了。”
“如果您要恭维,那还是请您恭维恭维她的嗓子吧。”基督山说道。
“不,那就会落入俗套了。”
“亲爱的子爵,”基督山说,“您在为自己的孟浪而得意扬扬。”
阿尔贝唇边挂着微笑,走近欧热妮。
这时候,当格拉尔把嘴凑到伯爵耳边。
“您给了我一个绝妙的建议,”他说道,“关于费尔南和雅尼纳这两个名字,还真有一段骇人听闻的故事呢。”
“哦,是嘛!”基督山说道。
“是的,我会讲给您听的。不过您先把那小子领走,现在我实在忍受不了他了。”
“我正要这么做呢,他陪我一起走。现在,还需要我请他父亲来吗?”
“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见他。”
“那好吧。”
伯爵向阿尔贝做了个手势。两人向女士们躬身告辞,就走了出去。阿尔贝对当格拉尔小姐的蔑视毫不在意。基督山再次提醒当格拉尔夫人,一个银行家的妻子应当确保自己的前途。
卡瓦尔坎蒂先生成了情场上的胜利者。
第七十七章 见到海迪
伯爵的马刚拐过街角,阿尔贝就把脸转向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太响,反倒显得很勉强。
“怎么样!”他说道,“我就像圣巴托罗缨大屠杀之后,查理九世问卡特琳娜·德·美第奇似的问问您,您觉得我这个小角色扮演得如何?”
“您指的是什么?”基督山问道。
“当然是指我的情敌插足当格拉尔府上一事啊……”
“哪个情敌?”
“真是的!哪个情敌?就是您保护的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啊!”
“哦!请不要乱开玩笑,子爵,我根本不是安德烈亚先生的保护人,至少不在当格拉尔先生身边保护他。”
“如果这位年轻人需要保护,那我可要责备您了。幸好他是在跟我打交道,可以不要保护。”
“怎么?您认为他在向当格拉尔小姐献殷勤?”
“这一点我可以向您担保。他那双眼睛脉脉含情,声音也变得柔情似水,他是想得到骄傲的欧热妮。瞧,我竟吟起诗来了!我发誓,这不能怪我。管他呢,我还要再说一遍,他想得到骄傲的欧热妮小姐呢。”
“只要她一心想着您,那又有什么关系?”
“请不要说这话,亲爱的伯爵,我现在是两头受气。”
“怎么,两头?”
“那当然,欧热妮小姐对我爱答不理的,而她那位密友达尔米伊小姐干脆就不理我。”
“是的,不过,那位父亲倒是喜欢您。”基督山说道。
“他?正相反,他往我心口上捅了无数次的刀子。当然,都是些演戏用的刀,一捅,刀尖就缩回刀鞘里去了,不过,他还以为那是真刀呢。”
“嫉妒恰恰说明有感情。”
“不错,但我并不嫉妒。”
“可他在嫉妒。”
“嫉妒谁?嫉妒德布雷?”
“不,他嫉妒您。”
“嫉妒我?我敢打赌,用不了一星期,他就不让我进门了。”
“您错了,亲爱的子爵。”
“请拿出证据!”
“您真想要证据?”
“是的。”
“我受到委托,请德·莫尔塞夫伯爵先生来与男爵最后敲定这件事。”
“受谁之托?”
“男爵本人。”
“哦!”阿尔贝竭尽全力做出温和的样子说道,“您不会这么做的,对不对,亲爱的伯爵?”
“您错了,阿尔贝,我一定要这么做,因为我已经答应了。”
“好吧,”阿尔贝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您是非让我结婚不可了。”
“我是想跟所有的人都友好相处。不过,关于德布雷,我在男爵夫人府上怎么看不到他了。”
“闹翻了。”
“跟男爵夫人?”
“不是,跟男爵先生。”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啊!您真会开玩笑!”
“您认为他早就知道?”基督山佯做天真地说道。
“敢情!您是从哪儿来的,亲爱的伯爵?”
“如果您愿意,就算从刚果来的吧。”
“这还不够远。”
“难道我了解你们那些巴黎丈夫是怎么回事吗?”
“嗯!亲爱的伯爵,天下的丈夫都一样。只要您在某一个国家研究了一个人,您就可以了解整个民族。”
“可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会使当格拉尔和德布雷闹翻的呢?他们看上去蛮投机的嘛。”基督山又做出一副天真的样子说道。
“啊!这个嘛!咱们算是碰上伊西丝的秘密了,而我没有接受过她的启迪。等小卡瓦尔坎蒂先生成为他的门婿之后,您去问他吧。”
马车停了下来。“我们到了,”基督山说,“现在刚十点半,请上楼吧。”
“很愿意。”
“等一下用我的车送您回去。”
“谢谢,不用了,我的车一定在后面跟着呢。”
“果然,它也到了。”基督山说着下了车。
两人走进屋里,客厅里亮着灯,他们走了进去。
“给我们准备点茶吧,巴蒂斯坦。”基督山说道。
巴蒂斯坦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又端着一个摆好茶杯的托盘回来,如同童话里一样,那些东西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似的。
“说实在的,”莫尔塞夫说道,“我仰慕您的,不是您的财富,或许世界上还有比您更富有的人,也不是您的聪明才智,博马舍虽说不比您更有智慧,至少跟您不相上下。我仰慕的,是下人侍候您的方式,他们一听见您的吩咐,无须说一句话,马上、立刻办到,仿佛他们通过您那摇铃的方式就能猜到您需要什么,而且,您所需要的东西总是随时准备妥当似的。”
“您说得也有点对。他们熟悉我的习惯,比如说,您看看吧,您喝茶的时候,想不想要点别的东西?”
“当然了,我想吸烟。”
基督山走到铃锤前,敲了一下。一秒钟之后,一扇暗门打开,阿里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支装满上等拉塔基亚烟丝的土耳其长烟管。
“真是妙极了。”莫尔塞夫说道。
“哪里,这非常简单,”基督山又说道,“阿里知道我平时喝茶或者喝咖啡的时候总要吸烟,他知道我要了茶,知道我是跟您一起回来的,听见我叫他,便猜到了原因,由于他来自一个特别喜欢用烟招待客人的国家,所以他拿来的就不是一支烟管,而是两支。”
“这当然也是一种解释。不过,也确实只有您才……噢!这是什么声音?”
说着,莫尔塞夫把耳朵凑近一扇门,确实,从那里传来类似吉他的声音。
“真的,亲爱的子爵,您今晚是非听音乐不可了。您刚刚躲开当格拉尔小姐的钢琴,如今又碰上海迪的吉他。”
“海迪!多美的名字!难道除了拜伦勋爵的诗之外,还真有人叫这个名字吗?”
“那当然。海迪这个名字在法国很少见,可是在有些国家,比如说阿尔巴尼亚和埃皮鲁斯,这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这就好比你们说贞洁、纯真、纯洁一样。按照你们巴黎人的说法,这是一种洗礼的教名。”
“哦!这真美!”阿尔贝说道,“我多希望我们法国姑娘的名字能叫善良小姐、宁静小姐、仁爱小姐啊!您说,如果当格拉尔小姐的名字不是像家里人给她起的那样,叫克莱尔-玛丽-欧热妮,而是叫贞洁-纯真-纯洁·当格拉尔小姐,天哪,这名字发表在结婚公告上该有多响亮!”
“您发疯了!”伯爵说道,“不要这么大声地开玩笑,海迪会听见的。”
“她会生气吗?”
“那倒不会。”伯爵带着他那惯有的矜持神情说道。
“她很和善?”阿尔贝问道。
“这不是和善,这是本分。一个女奴是不能生主人的气的。”
“得了吧!您也别开玩笑了,现在哪儿还有奴隶?”
“当然有,海迪就是我的奴隶。”
“的确,您的所作所为实在与众不同。基督山伯爵的奴隶!这在法国可是一种特殊地位呢。凭您那挥金如土的活法,她的地位每年至少要花上十万埃居。”
“十万埃居!那个可怜的孩子以前拥有的不只这些呢。她是降生在金银财宝之中的,与之相比,《一千零一夜》里的财富就小巫见大巫了。”
“难道她真是一位公主?”
“算让您说对了,还是他们国家里最高贵的一位公主呢。”
“真让我猜着了。可是,一位高贵的公主怎么会沦落为奴隶呢?”
“暴君狄奥尼西奥斯怎么会成为教书先生的呢?是战争造成的,亲爱的子爵,是命运的摆布。”
“她的姓名保密吗?”
“对别人保密,但对您不,亲爱的子爵,因为您是我的朋友,而且,您只要答应我不说出去,您一定能做到,对吗?”
“哦!我以名誉发誓!”
“您听说过约阿尼纳帕夏的故事吗?”
“是阿里-台佩莱纳吗?当然知道,因为家父就是在他手下发迹的。”
“真的,我倒把这件事给忘了。”
“哦!海迪是阿里-台佩莱纳的什么人?”
“很简单,是他的女儿。”
“什么!阿里帕夏的女儿?”
“母亲是美丽的瓦西利姬。”
“但她如今是您的奴隶?”
“啊!上帝,是的。”
“这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有一天我经过君士坦丁堡的市场,就把她给买了。”
“这实在是太神了!跟您在一起,亲爱的伯爵,那不是在生活,而是在做梦。现在,请听我说,我要问您一个很冒昧的问题。”
“请说吧。”
“既然您同她一起出去,既然您带她上歌剧院……”
“那又怎么样?”
“我能冒昧地提个要求吗?”
“您可以冒昧地向我提任何问题。”
“那好!亲爱的伯爵,请把我介绍给您的公主。”
“很愿意,不过,有两个条件。”
“我先答应了。”
“第一个条件,就是您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这次见面。”
“可以。”莫尔塞夫伸出手,“我发誓。”
“第二个条件,就是您不能告诉她令尊曾经在她父亲手下效过力。”
“我再次发誓。”
“好极了,子爵,您不会忘记这两个誓言的,对吗?”
“哦!”阿尔贝说道。
“很好。我知道您是一位讲信誉的人。”
伯爵又敲了一下铃锤,阿里出现了。
“去通知海迪,”他说道,“就说我要到她那里喝咖啡,再告诉她,我请她允许我向她介绍一位朋友。”
阿里躬身退下。
“咱们就这么说定了,请不要直接提问题,亲爱的子爵。如果您想知道什么,请先问我,我再问她。”
“一言为定。”
阿里又第三次出现,并且撩起门帘,示意主人和阿尔贝可以进去了。
“我们进去吧。”基督山说。
阿尔贝用一只手捋了捋头发,卷了卷唇髭。伯爵则拿起帽子,戴上手套,走在阿尔贝前面。进了套间,阿里像前哨似的守在那里,还有在米尔托指挥下的三个法国女佣保卫着这个阵地。
海迪在第一个房间里等着,那是一间客厅。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因为,这是头一次除基督山之外的另一个男人进入她的房间。她坐在屋角的一张沙发上,盘着双腿,就好像在这堆东方最华贵的刺绣绸缎上面为自己筑了一个小窝。她身边放着刚才发出悦耳声音的乐器,她那样子非常迷人。
一看到基督山,她立即站了起来,脸上绽开她那特有的女儿兼情人的微笑。基督山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手,她习惯地吻了吻这只手。
阿尔贝站在门口,他被这种平生第一次看到的、甚至在法国都无法想象的美貌惊呆了。
“你带来的是个什么人?”姑娘用现代希腊语问基督山道,“一个兄弟,一个朋友,一个普通熟人,还是一个敌人?”
“一个朋友。”基督山用同一种语言回答。
“他叫什么名字?”
“阿尔贝子爵。就是我从罗马强盗手里救出来的那个人。”
“你希望我用哪一种语言跟他讲话呢?”
基督山朝阿尔贝转过身。“您会讲现代希腊语吗?”他问年轻人。
“唉!”阿尔贝说道,“我连古希腊语都不会说,亲爱的伯爵。荷马和柏拉图从来没有像我这样可怜的,我甚至敢说从来没有过像我这样可恶的学生。”
“那么,”海迪说道,她的话说明她完全听懂了基督山和阿尔贝之间的问答,“我就跟他讲法语或者意大利语,如果大人希望我说话。”
基督山沉思了片刻。“你说意大利语吧。”他说道。
然后,他转向阿尔贝说道:“您听不懂现代希腊语和古希腊语,这很遗憾,因为海迪能流利地讲这两种语言。现在,这个可怜的孩子只好同您说意大利语了,但这可能会使您对她产生错误的印象。”
他对海迪打了个手势。
“欢迎你,跟我的大人和主人一起来的朋友。”姑娘用流利的托斯卡纳话说道,带着那种使但丁的语言与荷马的语言同样响亮而柔和的罗马口音,“阿里!送咖啡和烟斗来!”
说完,海迪用手示意阿尔贝走近来,这时,阿里走出去执行年轻的女主人的命令。
基督山向阿尔贝指了指两把折椅,两人各自拿了一把,放到一张独脚桌旁,桌子中间放着一支水烟斗,旁边有鲜花、图画和乐谱。
阿里回来,拿来咖啡和烟斗。至于巴蒂斯坦,这个套间是不许他进来的。
阿尔贝推开黑奴递过来的烟斗。“哦!接着,接着,”基督山说道,“海迪跟巴黎女子一样有教养,哈瓦那雪茄的味道让她受不了,因为她不喜欢难闻的味道。而东方烟草是一种香料,这您知道。”
阿里退了出去。咖啡已经倒进杯子,不过,阿尔贝旁边还特意放了一个糖罐,基督山和海迪则按照阿拉伯人的习惯喝这种阿拉伯饮料,也就是说不加糖。
海迪伸出手,用她那红润纤细的手指端起日本瓷杯,送到唇边,带着一个孩子在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时的那种天真的欢乐呷了起来。
与此同时,两个女人走进来,端来两只盛着冰激凌和雪糕的托盘,并把它们放到另外两个专为此用的小桌子上。
“亲爱的主人,还有您,夫人,”阿尔贝用意大利语说道,“请原谅我的惊讶。我简直目瞪口呆了,这也十分自然,我又回到了东方,真正的东方。只不过,这不是我所看到的那个东方,而是我在巴黎梦到的东方,刚才我还听见公共马车滚动的声音和商贩卖汽水的铃声呢。噢!夫人!可惜我不会说希腊语,否则,在这仙境般的气氛中听您谈话,这个夜晚一定会给我留下终生难忘的美好记忆。”
“我的意大利语说得还可以,能跟您谈话,先生。”海迪不慌不忙地说,“如果您喜欢东方,我会尽量让您觉得这里就是东方。”
“我能跟她说什么呢?”阿尔贝低声问基督山。
“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谈她的家乡,她的少年时代,她的回忆,还有,如果您愿意,也可以谈罗马,谈那不勒斯或者佛罗伦萨。”
“哦!”阿尔贝说道,“这都是跟巴黎女人们谈论的话题,怎么能和一个难得见到的希腊女郎谈这些呢?还是让我跟她谈谈东方吧。”
“谈吧,亲爱的阿尔贝,这是她最喜欢谈的话题了。”
阿尔贝朝海迪转过身。“请问夫人是几岁离开希腊的?”他问道。
“五岁。”海迪回答。
“您还记得您的祖国吗?”阿尔贝又问道。
“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我曾经看到过的一切。人有两种视觉,一种是肉体的,一种是灵魂的。肉体视觉看到的东西可能被忘掉,但灵魂视觉看到的东西永生难忘。”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
“我刚一会走路就记事了。母亲瓦西利姬——瓦西利姬是崇高的意思,”姑娘昂起头补充道,“母亲拉着我的手,两人都蒙着面纱,把我们所有的金币都放进钱袋,然后上街去为囚犯募捐,逢人就说:‘谁向穷人施舍,就是放债给主。’等钱袋满了以后,我们就回到宫里,什么都不告诉父亲,将别人把我们当做穷人施舍给我们的钱全部交给修道院的长老,他再把钱分给囚犯。”
“您那时几岁?”
“三岁。”海迪说道。
“那么,您从三岁起就记得您身边发生的一切了吗?”
“一切都记得。”
“伯爵,”莫尔塞夫悄悄地对基督山说,“您应当允许这位夫人给我们讲几个她的故事。您不允许我提家父,可是,说不定她会提到他,您难以想象,从这样一个美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我心里该有多高兴。”
基督山转向海迪,皱了皱眉头,示意她要特别注意听他的嘱咐,然后用希腊语说道:“向我们讲讲你父亲的遭遇吧,但不要提叛徒的名字,也不要提叛变一事。”
海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明净的额头掠过一道阴云。
“您对她说了些什么?”莫尔塞夫低声问道。
“我向她重复说,您是一位朋友,她对您不必有任何隐瞒。”
“这么说,”阿尔贝说道,“这次为囚犯募捐就是您最初的记忆了。您还记得什么呢?”
“还记得什么?我还记得那是在一片无花果的树荫下面,在一个湖畔,透过枝叶能看到熠熠闪烁的湖水。父亲背靠着那棵最老的、枝叶最繁茂的大树,坐在椅垫上,母亲躺在他脚旁,我还是个弱小的孩子,玩弄着他那垂到胸前的雪白胡子和挂在腰间的一把刀柄镶着宝石的弯刀。还有,一个阿尔巴尼亚人时不时地来对他说几句我不太在意的话,父亲则用同样的语气回答:‘杀头!’或者‘赦免!’”
“不是在听舞台上一个姑娘讲述这些事,”阿尔贝说道,“自己还在心里说‘这不是虚构的故事’,这可真新鲜。那么,”阿尔贝又问道,“您在这种充满诗情画意的境界中长大,在这遥远而神奇的世界里长大,您觉得法国如何呢?”
“我觉得这是一个美丽的国家,”海迪答道,“不过,我看到的是真实的法国,因为我是用一个女人的目光去看它的,而我心中的祖国是我用孩子的目光看到的,所以总是蒙上一层或者明媚灿烂、或者天昏地暗的薄纱,因为我儿时的目光有时把它看成一个温柔之乡,有时则把它视为一个苦难深重的地方。”
“您那时那么小,”阿尔贝说道,他也经不住庸俗的诱惑,“怎么可能受苦呢?”
海迪转过头看看基督山,他做了个难以觉察的表情,轻轻说道:“讲吧。”
“没有什么能比最初的记忆更能牢牢地藏在心灵深处了。然而,除了我刚才对您说到的那两件事以外,我童年的记忆都是凄惨的。”
“请说说吧,请说说吧,夫人,”阿尔贝说道,“我发誓,我将怀着难以描绘的快感听您讲述。”
海迪忧郁地笑了笑。“您是希望我接着讲我的其他记忆?”
“我请求您往下讲。”阿尔贝说道。
“好吧!我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被母亲叫醒。当时我们在约阿尼纳的王宫里,她把我从睡垫上抱起来,我睁开眼睛,看到她眼睛里浸满泪水。
“她一句话没说,把我抱走。
“看到她在流泪,我也想哭。
“‘别哭,孩子!’她说道。
“我本来也跟其他孩子一样任性,经常不顾母亲的哄劝和恫吓,哭个没完,但这一次,我可怜的母亲声音是那么恐慌,我立刻止住了哭声。
“她抱着我急匆匆往外走去。
“这时,我才看到我们在下一道很宽的楼梯。我们前面,是母亲的女仆,她们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拿着装满珠宝首饰、装满金币的钱袋,也在下阶梯,更确切地说是从阶梯上往下冲。
“女仆后面,是一支二十来个人组成的卫队,他们手持长枪,身穿制服,自从希腊成为一个独立民族以来,你们法国人也很熟悉这种制服。
“那场面让人觉得有一种不祥之兆,请相信我的话,”海迪一边摇着头,一边补充道,今天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仍然脸色煞白,“奴隶和女佣们排着长队,一个个睡意蒙眬,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因为我自己还没醒过神来,所以,就以为别人也都是睡眼惺忪。
“人群飞快地向下奔跑着,松明火把那颤抖的亮光把他们那巨大的身影投射到王宫的穹顶上。
“‘快跑!’走廊深处一个声音喊道。
“一听见这个声音,人们立刻低下头,就像风一吹过田野,麦穗都弯下腰一样。
“我听到这个声音,则浑身一抖。
“这个声音,正是我父亲的声音。
“他走在最后,身穿最华丽的服装,手持你们的皇帝赠送的长枪。他被宠臣塞利姆搀扶着,就像牧羊人面对失魂落魄的羊群似的,在后面催赶着我们。”
“我的父亲,”海迪抬起头说,“是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欧洲人称他为约阿尼纳的帕夏阿里-台佩莱纳,整个土耳其都曾在他面前发抖。”
不知为什么,阿尔贝听了这番以一种充满难以描绘的高傲和尊严的语气说出的话,打了个寒战。他仿佛觉得,当这位姑娘就像女巫呼唤幽灵一样唤起自己对这段血淋淋的往事的回忆时,眼睛里闪着一种阴郁可怖的光。不过,她父亲的惨死使他在当代欧洲的眼里显得更加伟大了。
“行进队伍很快就停了下来,”海迪继续说道,“我们已经走下了阶梯,来到湖边。我母亲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的心怦怦直跳。我看到父亲站在离我们两步远的地方,不安地朝四处张望着。
“我们面前有四道台阶,台阶下面,有一只小船在水上漂荡。
“从我们站的地方可以看到湖中心有一个黑魆魆的东西,那是一座小亭子,我们就是要到那里去。
“也许是由于天黑,我觉得小亭子离我们很远。
“我们上了船。我记得船桨划水时没有一点声音,我弯下腰去看,船桨外面都用卫兵的腰带裹着。
“除了划桨人以外,船上只有侍女们、我父亲、母亲、塞利姆和我。
“卫兵们留在湖畔,单腿跪在最后一道台阶上,如果敌兵来追赶,另外三道台阶就是他们的一道防御工事。
“我们的小船像风一样飞快地划着。
“‘船为什么划得这么快?’我问母亲。
“‘嘘!我的孩子,’她说道,‘这是因为我们在逃命。’
“我一点都不明白。我父亲强大无比,他为什么要逃命呢?平时总是别人看见他就逃走,他总是把这句话当做座右铭:‘他们恨我,因此他们怕我。’
“事实上,我父亲确实正在组织一次水上逃亡。他后来告诉我,守卫约阿尼纳城堡的卫队因长期服役,已经疲惫不堪……”
说到这里,海迪意味深长地看了基督山一眼,基督山的目光始终看着她。于是,姑娘慢慢地讲下去,就像一个人在编故事时有意删掉某些情节似的。
“您刚才说,夫人,”阿尔贝说道,他十分专注地倾听着这段叙述,“守卫约阿尼纳的卫队因长期服役已经疲惫不堪……”
“所以,就跟苏丹派来篡夺我父亲王位的司令官库尔西德谈判。父亲正是在这个时候,决定撤退到他亲自安排的那个他称之为卡塔非基翁的地方去,那是他的避难所。事先,他派了一个深得他信任的法兰克军官去见苏丹。”
“关于这个军官,”阿尔贝问道,“您还记得他的名字吗,夫人?”
基督山闪电般迅速地同姑娘交换了一个眼色,莫尔塞夫根本没有发现。
“不,”她说道,“我不记得了。不过,我以后可能会想起来,那时候我会说出来的。”
阿尔贝正要说出他父亲的名字,基督山慢慢把手指放到唇边,示意他沉默。年轻人想起自己的誓言,就不再说话了。
“我们正是朝那个小亭子划去。
“小亭子最下面一层装饰着阿拉伯图案,露天阳台一直伸展到水中,第二层的门窗朝着湖水,这就是这座亭台让人能看到的一切。
“但是,在底层的下面,还有一个地下室,是挖在小岛下面的一个很宽敞的洞穴。人们把母亲、我和女仆们领到那里,里面堆放着六万只钱袋和二百只木桶,钱袋里装着两千五百万枚金币,木桶里盛着三万斤炸药。
“我刚才提到的父亲的那位宠臣塞利姆就站在炸药桶旁边。他日夜守护在那里,手持长矛,矛端系着一根点着的药捻,父亲一个指令,他就炸毁一切:楼台、卫兵、帕夏、女人和金币。
“我记得我们的女仆们得知身边放着可怕的炸药以后,便日夜祈祷,哭泣和呻吟。
“至于我呢,我眼前永远浮现着那位肤色苍白、眼睛乌黑的年轻士兵的模样。当死亡天使降临到我身边的那一刻,我敢肯定他就是塞利姆的那副模样。
“我说不清我们在这种状况下究竟生活了多长时间。那个时候,我还不懂什么是时间。有时候,父亲让人把我们叫到阳台上去,但这种情况很少,那是我最快活的时光。因为,我在地下室里只能看到颤抖的人影和塞利姆那燃烧的长矛。父亲坐在一个宽大的窗口前,目光阴沉地凝视着远方的地平线,探究着水面上出现的每一个黑点,母亲半卧在他身边,头靠在他的肩上,我则在他脚旁玩耍,用孩子那把一切事物都看得更加高大的赞叹目光,欣赏着耸立在地平线上的品都斯山那陡峭的岩壁,从蔚蓝色的湖水中破水而出的有棱有角、洁白如玉的约阿尼纳城堡,以及那宛如附在岩壁上的地衣般的墨绿的树丛,还有从远处看更像绿苔,从近处看却是高耸入云的冷杉和枝叶繁茂的香桃树。
“一天早晨,父亲又让人来叫我们,我们看到他很沉静,但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
“‘再忍耐一下,瓦西利姬,今天一切都将结束。主子的诏书今天就要到了,我的命运也就要决定了。如果得到赦免,我们就凯旋,返回约阿尼纳,如果是坏消息,我们今夜就逃走。’
“‘可是,如果他们不让我们逃走呢?’母亲问道。
“‘哦!放心好了,’阿里叹口气回答道,‘塞利姆和他那个点燃的长矛会使我对他们放心。他们希望我死,却不愿意跟我一起死。’
“母亲只是叹了口气,权作对父亲这番并非发自内心的安慰的回答。
“她为他准备冰水,他随时都要喝这种水,因为自从退到亭台上以来,他一直在发高烧。她在他那长长的胡须上洒上香水,为他点燃烟斗,有时,他一连几个钟头都心不在焉地望着那袅袅升起的烟雾。
“他猛地一动,吓了我一跳。
“接着,他的眼睛依然盯着那吸引他注意力的黑点,让人把望远镜递给他。
“母亲的脸色比她靠着的大理石柱还要苍白,她把望远镜递给了他。
“我看到父亲的手在颤抖。
“‘一只小船!……两只!……三只!……’父亲喃喃地说道,‘四只!……’
“他站起身,拿起武器,并且,我记得很清楚,还往枪管里放上火药。
“‘瓦西利姬,’他对母亲说道,声音明显地在颤抖着,‘决定我们命运的时刻到了,再过半小时,我们就会知道皇帝的答复了,你带海迪到地下室去吧。’
“‘我不想离开您,’瓦西利姬回答,‘如果您死,我也要跟您一起死。’
“‘到塞利姆那里去吧。’父亲喊道。
“‘永别了,老爷!’母亲喃喃地说,她从命,仿佛被即将来临的死神压弯了腰。
“‘把瓦西利姬带走。’父亲对卫兵说道。
“别人没顾上管我,我就跑到他身边,向他伸出手。他看到我,就弯下身,吻了吻我的额头。
“哦!这是他最后一次吻我,这个吻至今还留在我的前额上。
“我们下地道的时候,透过阳台的葡萄藤看到那些小船在水上变得越来越大,原来还像几个黑点,如今则像水鸟一般掠过波光粼粼的湖面。
“这其间,在亭台上,二十个卫兵坐在父亲脚旁,隐藏在护壁板后面,用充血的眼睛注视着渐渐逼近的船只,手里拿着镶着螺钿和银丝的长枪,地上撒满了子弹,父亲看着他的表,不安地踱着步。
“这就是我在受到父亲最后一次亲吻之后离开他时,留在我脑海中的最深的印象。
“我和母亲钻进地下室。塞利姆仍然坚守在他的岗位上,他向我们惨然一笑。我们到地下室的另一边拿了个坐垫,然后,回到塞利姆的身旁坐下。人处在困境时,忠诚的心总是贴在一起的。虽然我还是孩子,但我已经本能地感觉到一场大祸正在来临。”
阿尔贝经常听人讲述约阿尼纳总督临终前的情景,不是听他父亲讲,他父亲从来不提此事,而是听别人说的。他还阅读过各种谈论他死亡原因的书,然而,如今姑娘本人和她的声音为这个故事注入了生命,她那生动的语气和哀婉凄凉的声调把它诉说得栩栩如生,以一种难以描绘的魅力和恐怖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
海迪沉浸在这些可怕的回忆之中,一时间说不下去了。她的额头,就像被暴风雨吹弯的花朵似的,垂到手上,而她那恍惚的目光仿佛又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看到了郁郁葱葱的品都斯山和蔚蓝色的约阿尼纳湖,那魔镜般的湖水中又映出了她所描述的那悲惨的场景。
基督山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关切和怜悯的表情注视着她。
“接着讲吧,我的孩子。”伯爵用现代希腊语说道。
海迪抬起头,仿佛基督山的说话声把她从睡梦中唤醒了似的,于是,她接着说道:“那是下午四点钟,尽管外面天空晴朗,阳光灿烂,我们却钻进黑暗的地道里。
“地洞里只有一点亮光,就像黑沉沉的夜空中只有一颗星星,那就是塞利姆长矛上的火捻。母亲是天主教徒,她祈祷着。
“塞利姆时不时地重复着一句圣言:‘主是伟大的!’
“不过,母亲依然怀着几分希望。下地道的时候,她觉得好像认出了那个被派到君士坦丁堡去的法兰克人,父亲十分信任那个人,因为他知道法国苏丹的士兵一般都是高尚、侠肝义胆的。她朝阶梯走了几步,倾听着。
“‘他们走近了,’她说道,‘但愿他们带来的是和平和生机。’
“‘你怕什么,瓦西利姬?’塞利姆用他那既动听又豪迈的声音回答道,‘如果他们带来的不是和平,那我们就让他们死亡。’
“说着,他又把火捻吹旺,那动作使他很像古代克里特的狄奥尼索斯。
“我呢,当时还太小,太无知,我觉得他的这种勇敢很残酷,很疯狂,所以让人害怕,我被那火药爆炸带来死亡的恐怖气氛吓坏了。
“母亲也跟我有同感,因为我感到她在发抖。
“‘上帝!上帝!妈妈!’我大声喊道,‘难道我们快要死了吗?’
“听到我这句话,女仆们的祈祷声和啼哭声更响了。
“‘孩子,’瓦西利姬对我说道,‘上帝会保佑你免除你今天所惧怕的死亡的!’
“然后,她低声问道:‘塞利姆,主人的命令是什么?’
“‘如果他让人把匕首送过来,那就意味着苏丹不肯赦免他,我就点火;如果他送来的是戒指,那就意味着苏丹赦免他了,我就交出火药。’
“‘朋友,’母亲又说,‘当主人的命令传下来时,如果是匕首,请不要让我们死于这种使我们感到恐怖的方法,我们伸出脖颈,你就用那把匕首杀死我们吧。’
“‘好吧,瓦西利姬。’塞利姆平静地回答道。
“突然,我们好像听到喊叫声。我们仔细听着,是欢乐的欢呼声,卫兵们高呼着那个被派往君士坦丁堡去的法兰克人的名字,显然,他带回了皇帝的答复,而且,这个答复是令人欢欣鼓舞的。”
“您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了吗?”莫尔塞夫问道,他随时准备提醒姑娘。
基督山向她使了个眼色。
“我不记得了。”海迪回答。
“叫喊声越来越响,还传来脚步声,人们正在顺着地道的阶梯往下走。
“塞利姆准备好长矛。
“很快,一个人影出现在从洞口射进来的淡蓝色的昏暗光线中。
“‘什么人?’塞利姆大喝一声,‘不管你是谁,都不准再往前走一步。’
“‘光荣属于苏丹!’那黑影说道,‘他完全赦免了阿里总督,不仅免他一死,还保全了他的财富。’
“母亲高兴地叫了起来,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站住!’看到她冲向前去,塞利姆喊道,‘你知道我需要看到戒指。’
“‘这是真的。’母亲说道,她跪到地上,把我举了起来,仿佛她在向上帝祈祷的同时,还要把我举到他的身边似的。”
海迪再一次激动地停住口,她那苍白的额头上流着汗水,声音哽咽,仿佛被窒息在干涩枯燥的喉咙里。
基督山往杯子里倒了点冰水,递给她,用略带命令的温和语气说道:“拿出勇气来,我的孩子!”
海迪擦干了眼睛和额头,继续说道:“这时候,我们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认出了帕夏的使臣,这是一位朋友。
“塞利姆也认出了他。但这个年轻人心中只记得一件事:服从命令!
“‘是谁派你来的?’他问道。
“‘是我们的主人阿里-台佩莱纳派我来的。’
“‘既然是阿里派你来的,那你就知道应当交给我什么?’
“‘是的,’使臣说道,‘我给你带来了他的戒指。’
“说着,他把手举到头上。但他离我们太远,地洞里又太暗,塞利姆从我们待的地方无法看清他到底拿的是什么。
“‘我看不清你手里的东西。’塞利姆说。
“‘你走近些,’使臣说道,‘要么我走近你。’
“‘谁也不要走近谁,’年轻的士兵回答道,‘把你要给我看的东西放在你待的地方,放在亮处,然后你退出去,直到我看清那个东西为止。’
“‘好吧。’使臣说。
“他把那件信物放在指定的地方,然后,走了出去。
“我们的心激动地跳着,因为那件东西看上去确实像戒指。只不过,那到底是不是我父亲的戒指呢?
“塞利姆手里始终拿着那个带着点燃火捻的长矛。走到出口处,弯下他那被阳光照得光灿灿的身体,拾起信物。
“‘主人的戒指,’他一边吻着戒指一边说道,‘确实是主人的戒指!’
“说着,他把火捻甩到地上,用脚踩灭。
“使臣高兴地大喊一声,拍了一下手。听到这个信号,四名库尔西德的土耳其士兵立刻冲了进来,塞利姆身上顿时被刺了五刀,倒了下去。他们每人刺了他一刀。
“尽管土耳其士兵吓白的脸上还没有泛出血色,但由于刚刚杀了人而变得狂热起来,他们冲下地道,一边到处寻找火种,一边扑到钱袋上去。
“这时候,母亲机敏地抱起我,穿过只有我们自己才知道的那个弯弯曲曲的通道,来到亭台的一道隐蔽的阶梯前,这时,里面响起一片可怕的嘈杂声。
“低矮的屋子里挤满了库尔西德的土耳其兵,也就是我们的敌人。
“母亲正要推开小门,突然传来帕夏那威严可怕的声音。
“母亲把眼睛贴到门缝上。我眼前恰好也有一道缝,我也看着。
“‘你们要干什么?’父亲对一群手里拿着一张带金字的纸的人说道。
“‘我们要向你传达皇帝陛下的旨意。你看见这道圣旨了吗?’
“‘看见了。’父亲回答。
“‘那好!念念吧,他想要你的脑袋。’
“父亲大笑起来,这笑声比那些威胁恫吓还要可怕。笑声还未停止,他手里的枪就响了两下,有两个人应声倒下。
“父亲四周趴在地上的卫兵们立刻站了起来,向敌人开火,大厅里充满了枪声、火焰和烟雾。
“与此同时,从另一边也传来枪声,子弹射穿了我们周围的墙壁。
“哦!我的父亲阿里-台佩莱纳总督,他屹立在枪林弹雨之中,手持弯刀,脸被火药熏得乌黑,那形象多么威武,多么伟大!敌人吓得撒腿就跑!
“‘塞利姆!塞利姆!’他喊道,‘火药卫士,快完成你的使命吧!’
“‘塞利姆已经死了!’一个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声音说道,‘还有你,我的阿里老爷,你也完蛋了!’
“与此同时,响起一阵沉闷的爆炸声,父亲周围的地板被炸得粉碎。
“土耳其士兵透过墙壁向里面射击。有两三个卫兵倒了下去,全身上下弹伤累累,遍体鳞伤。
“父亲怒吼一声,用手指捅进弹孔,掀下一整块墙壁。
“就在这时,从这个洞口里射进二十几发子弹,犹如火山爆发一般,火焰四起,火舌吞噬着屋中的幔帐。
“在这片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在这片可怕的厮杀声中,有两声爆炸比别的枪声更加清晰,有两声叫喊比别的嘶喊更加让人五内俱裂,让人胆战心寒;这两声爆炸使我父亲受到致命的创伤,是他发出了那两声叫喊。
“但他依然扶着窗户,挺立在那里。母亲摇晃着门板,准备与他死在一起,但是,那门反锁着。
“父亲四周,垂危的卫兵身体抽搐着,有两三个没有受伤或只受轻伤的卫兵从窗口跳了出去。这个时候,整个地板从下面断裂开来,嘎嘎作响。父亲一条腿跪到地上。与此同时,二十几只举着大刀、长枪和匕首的手一齐劈了过来,二十几支刀枪一齐对准一个人,我父亲消失在这片硝烟与火光之中,那群嘶喊着的魔鬼点燃了这片大火,仿佛地狱在父亲脚下张开了大口。
“我觉得自己滚到地上,原来,是母亲昏死过去了。”
海迪双手垂了下来,发出一声呻吟,眼睛望着伯爵,似乎在问他,对她的顺从是否满意。
伯爵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握起她的手,用希腊语说道:“休息一下,亲爱的孩子,想想有一个专门惩罚叛徒的神,你就会勇气倍增。”
“这故事太可怕了,伯爵,”阿尔贝说道,他被海迪苍白的脸色吓坏了,“我真不该强求她讲,太残忍了。”
“这没什么。”基督山回答。
然后,他把手放在姑娘头上。“海迪是个勇敢的姑娘,”他又说道,“有时,她能在这痛苦的叙述中得到慰藉。”
“那是因为,我的大人,”姑娘急忙说道,“那是因为我的痛苦使我想起你的恩情。”
阿尔贝好奇地看着她,因为她还没讲他最想听到的那一段,就是她如何成为伯爵的女奴的。
海迪在伯爵和阿尔贝的目光中看到了同样的愿望。
她继续说道:“当母亲恢复知觉时,我们已经被带到土耳其军官面前。
“‘你们杀了我吧,’她说道,‘但是请你们保全阿里遗孀的贞洁。’
“‘你不应当求我。’军官说道。
“‘那应当求谁?’
“‘求你的新主人。’
“‘他是谁?’
“‘就是他。’
“说完,军官就指给我们看一个对我父亲的死出力最大的家伙。”姑娘满腔怒火,脸色阴沉地说道。
“那么,”阿尔贝问道,“你们就成了这个人的奴隶?”
“没有,”海迪回答,“他不敢收留我们,他把我们卖给了一个前往君士坦丁堡的奴隶贩子。我们穿越了希腊,疲惫不堪地来到帝国首都的大门前,那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让开一条路让我们通过。这时,我母亲随着他们的目光望去,不禁大叫一声,一边向我指着悬挂在门上的一个人头,一边倒了下去。
“人头下面写着一行字:
“‘这是约阿尼纳帕夏阿里-台佩莱纳的人头。’
“我哭着,竭力想把母亲扶起来,但她已经死了!
“我被带到市场上,一个富有的美国人把我买下,教我读书,给我请教师,我十三岁时,他又把我卖给了马哈茂德苏丹。”
“我又从他手里把她买了下来,”基督山说,“正如我对您说的那样,阿尔贝,我是用一块跟我盛印度大麻相同的翡翠买的。”
“哦!您太仁慈,太伟大了,大人,”海迪边说边吻基督山的手,“我能够属于您,实在太幸福了!”
刚刚听到的这一切使阿尔贝瞠目结舌,竟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快喝您的咖啡吧,”伯爵对他说道,“故事已经讲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