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下册_第五部分 播下复仇的种子

基督山伯爵:下册

第五部分 播下复仇的种子

第五十一章 皮拉姆斯与西斯贝

在走进富人居住的圣奥诺雷区三分之二的地方,在林林而群的豪华宅第中的一幢豪华公馆的后面,有一片很大的花园,花园里那些枝繁叶茂的栗子树傲然挺立在像城墙一样高的围墙之上,每当春暖花开的时节,那粉色的、白色的栗子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撒满了两只花盆,花盆分别放在两根平行的四方形立柱上,立柱中间是一道路易十三时代的铁栅栏门。

虽然花盆里的天竺葵绚丽多姿,斑驳的绿叶和紫红色的花朵随风摇曳,但是,多少年来,自从公馆主人的家业只剩下这幢房屋和一个面向街区、种满树木的庭院,以及栅栏门里的这座花园的那一天起,这座气势宏伟的大门就废弃不用了。当年门外还有一片面积为一阿尔邦的漂亮菜园,本来也是这家的地产,但是,投机这个魔鬼在菜园尽头画了一条线,也就是说要在那里修一条街,而且,街还没修成,有人就已经在那里插上一块锃亮的铁牌,给街道起了一个名字。投机者以为可以卖掉这个菜园,让别人在那里摘一些临街建筑,从而与这个被称为圣奥诺雷区的巴黎大动脉连成一片。

可是,要搞建筑,谋事在人,成事在钱。街是起了名字,但至今没修成。菜园买主把钱付清以后,却没能按照预想的价格把它卖出去,他估计地价迟早会上去,为了补偿买地的损失和闲置的资本,就先把这块地以每年五百法郎的价钱租给菜农。

这就等于把钱以千分之五的利率投了出去,这在那个年头实在不高,因为,当时有不少人以百分之五十的高利投资还觉得盈利太少呢。

然而,正如我们所说的,那个朝菜园开的铁栅栏门因此关闭了,门上的合叶已经生锈。更有甚者,为了防止下贱的菜农那粗俗的目光玷污这座贵族宅第,主人还在铁栅栏上加了六尺高的木板墙。虽说那些木板并不那么严丝合缝,别人可以透过缝隙向院内窥视,但这家人作风正派,不怕闲人偷看。

这片菜园里种的不是卷心菜、胡萝卜、小萝卜、豌豆和甜瓜,而是长着一片高大的苜蓿,这唯一的作物说明人们还想着这块被遗弃的土地。菜园有一道小门,朝着那条打算修建的街道,从那个小门可以进入这块被墙包围起来的空地,由于这块地太贫瘠,佃户最近已经不再租种,一周以来,这块本来还能带来千分之五利息的土地已经分毫不收了。

公馆那一边,我们前面提到的栗子树覆盖了墙头,但这也挡不住其他树那开满鲜花的茂盛枝叶从栗子树的缝隙中钻出来,去呼吸外面的空气。花园的一角,树木格外茂密,几乎遮住了阳光。那里放着一条宽大的石凳和几张花园用椅,说明那是住在百步之外的公馆主人喜爱的休憩之处,外人很难透过浓密的绿叶窥探到这个幽雅的所在。总之,这个神秘的憩园的确是个明智的选择,因为这里既没有阳光(即使夏日炎炎,也凉爽宜人),又有鸟儿鸣叫,并且远离住房和街道,因此远离了庶务和喧闹的搅扰。

春天有时还会赐予巴黎人一些暖融融的天日,就在这样一个春日的傍晚,石凳上放了一本书、一把阳伞、一个针线笸箩和一条刚开始刺绣的细麻纱手帕,离石凳不远,一个少女站在栅栏门旁边,眼睛贴在木板缝上,朝我们已经熟悉的那个荒芜的菜园窥望。

几乎与此同时,菜园的小门轻轻打开,一个身材颀长健壮,身穿粗布劳动服,头戴丝绒鸭舌帽,留着与这身劳动者打扮很不协调的修剪得整洁讲究的颊髭、胡子和黑发的青年,迅速向四周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自己,就从那个小门走进来,把门关上,快速朝栅栏门走来。

姑娘看到自己等待的人走过来,不过,大概因为没想到他是这身打扮,吓了一跳,向后退去。可是,那青年用情人独有的目光,透过门上的板缝看到了那飘动的白裙和蓝色腰带。

他冲到隔板前,把嘴巴贴到一个缝上。“不要怕,瓦朗蒂娜,”他说道,“是我。”

姑娘走过来。“啊!先生,”她说,“您今天为什么来得这么晚?您知道,我们马上就要吃晚饭了,我的继母在监视我,女仆在跟踪我,弟弟在折磨我,我是开动脑筋,耍了个花招才能到这里来做刺绣活的,我担心他们会嫌我这么久还没做完这点活。您先解释一下为什么迟到,再说明一下为什么穿上这么一套衣服,让我差点没认出您来。”

“亲爱的瓦朗蒂娜,”年轻人说道,“我觉得您高不可攀,甚至都不敢同您谈情说爱,但是每次见到您,我都要说我崇拜您,以便在我看不到您的时候,这些话的回音还会轻轻地拂动我的心灵。现在,我要感谢您的责备,我觉得您的责备是那么悦耳,那么动听,因为,这表明您还在想着我,我不敢说您在等着我。您想知道我为什么迟到和为什么化装,我这就告诉您,并且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原谅:我重新选择了一种身份。”

“一种身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马克西米里安?难道我们的处境真的那么好,让您还有心情开玩笑?”

“噢!”年轻人说道,“上帝不会允许我用胜过自己生命的事情开玩笑的。不过,我对自己总是这么偷偷地穿过田地、翻墙入院感到厌倦了。那天晚上,您说您父亲说不定哪天会把我当成贼告到法院,我真的怕了,这会有损整个法国军队的名誉。一想到有人因为看到一个北非骑兵团上尉老是在这么一个既没堡垒可攻,又没掩体可防的空地上乱转而感到惊奇,我就更加不安,所以,我就当上了菜农,穿上了这套衣服。”

“好啊,真是异想天开!”

“正相反,我觉得这是我一生中做得最明智的一件事,因为这会使我们绝对安全。”

“那么,请您解释一下。”

“好吧,我去找了这块地的主人,他与原来的几个佃户签的租约已经到期,于是,我向他租下了这块地。现在,您看到的这块地就属于我了。瓦朗蒂娜,没有谁能阻止我在这些草当中盖一个小窝棚,并且,从此在离您近在咫尺的地方住下来。噢!我简直无法按捺心中的喜悦与幸福。您相信吗,瓦朗蒂娜,喜悦和幸福竟然可以用金钱买到?这是不可能的,是吗?啊!我的这些快乐、幸福和喜悦,我愿意用十年的生命去换,您猜我才花了多少钱?……一年才五百法郎,每季度交一次。您看,这样一来,从今以后我们就再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可以在我的墙上支一架梯子,站在上面瞭望。我再也不怕被巡逻队看见,并且有权对您说我爱您,只要您听见这句话出自一个穿粗布衣服、戴鸭舌帽的可怜短工之口,自尊心不受伤害就行了。”

瓦朗蒂娜惊喜地轻轻叫了一声。“唉!马克西米里安,”蓦地,她又黯然神伤,仿佛一片嫉妒的乌云陡然飘来,遮住了照亮她心田的阳光,“现在,我们是过分自由了,我们会因为幸福而忘乎所以,因此而冒犯上帝的。我们会滥用我们的安全感,从而毁了自己。”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的朋友?从我认识您那天起,我不就是让我自己的思想和生命服从您的思想和生命吗?是什么使您信任我呢?是我的幸福,不是吗?当您对我说,某种隐约的本能使您觉得自己正面临很大的灾难时,我是否有过什么不当的举动,使您因为在众多甘愿为您舍命的人中间选择了我而感到后悔吗?可怜的孩子。您曾经对我说过,您已经与戴皮奈先生订婚,是您父亲决定的这门婚事,这就意味着这件事木已成舟,不可更改,因为德·维尔弗尔先生想做的事是一定会实现的。好吧!这样,我就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等待一切可能,不是听候我的意志,也不是听候您的意志,而是听候上帝的安排。幸而您爱我,您怜悯我,瓦朗蒂娜,并且亲口对我说了。谢谢您这句充满温馨的话,我只求您时时重复一下这句话,它会使我忘掉一切的。”

“正是这一点使您胆子越来越大,马克西米里安,正是这一点使我的生活变得既甜美又危险,我甚至在想,究竟哪一种感受对我来说更好受些,是继母的严酷以及对她自己孩子的偏爱给我带来的痛苦,还是我看到您时所感到的这种危险的幸福?”

“危险!”马克西米里安大声说道,“您怎么能说出这么冷酷而又不公正的话呢!您难道见过比我更顺从的奴隶?您有时允许我同您说几句话,瓦朗蒂娜,但您不允许我跟随您,我服从了。自从我想出这个办法,钻进这块空地,隔着这道门同您谈心以后,虽然不能看见您,但终于可以与您近在咫尺,请您告诉我,我难道提出过要把手伸进栅栏碰一碰您的衣裙吗?对一个像我这样年轻力壮的人来说,这堵墙本来是个可笑的障碍,但是,难道我曾经试着翻越过它吗?对于您的严厉,我从来没有一句责备,也从来不敢大声表示自己的愿望,我像旧日的骑士一般恪守诺言。您至少应当承认这些,以免我觉得您不公正。”

“的确如此,”瓦朗蒂娜说道,同时,她把一根纤细的手指从木板缝中伸过去,马克西米里安热烈地吻着这根手指,“的确如此,您是一位诚实的朋友。不过,说到底,您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自身的利益。亲爱的马克西米里安,您很清楚,奴隶一旦变得苛求,他就会失去一切。您答应给我兄弟般的情意,把这种情意给我这个没有朋友的人,被父亲遗忘、被继母虐待的人,我唯一的安慰,就是那个一动也不能动的老人,那个不能说话、浑身冰冷的老人,他的手不能握住我的手,只有目光还能和我说话,那颗心脏也在用它仅有的一点余热为我跳动。这是命运对我的一种无情的嘲弄啊,它使我成为那些比我强大的人的死对头和牺牲品,却只给了我一具僵尸作为我的支柱和朋友!啊!真的,马克西米里安,我再说一遍,我十分不幸,您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才爱我的,这是对的啊。”

“瓦朗蒂娜,”年轻人怀着深深的激动说道,“我不能说这个世界上我只爱您一个人,因为我也爱我的妹妹和妹夫,不过,我对他们的爱是温和平静的,与我对您的感情毫无共同之处。每当我想到您,我就会热血沸腾,就会心潮激荡,心脏就会剧烈跳动。这力量,这热情,这超凡的强大,我都用来深深地爱您,直到有一天您命令我用它们为您效劳为止。听说弗朗兹·戴皮奈先生还将在外面待上一年,在这一年当中,会有多少好运降临到我们头上,会有多少幸运来帮助我们啊!让我们永远充满希望吧,希望是多么美好、多么甜美啊!不过,现在,您,瓦朗蒂娜,您总是谴责我自私,您又给了我什么呢?对于我,您只不过是一尊贞洁、美丽而又冰冷的维纳斯塑像。对我的忠诚、顺从和克制,作为回报,您又许诺给我什么了呢?您,什么都没有。您给了我什么?少得可怜。您对我谈起您的未婚夫戴皮奈先生,一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他的人就唉声叹气,可是,瓦朗蒂娜,难道您就仅此而已吗?怎么!我把生命都许给了您,把灵魂都交给了您,把心脏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献给了您,我的一切都属于您,我低声对自己说,如果失去您我就死去,可您呢,您想到自己将属于另外一个人居然不心惊胆战!啊!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假如我是您,假如我感到自己被人所爱,就像您可以肯定我在爱您那样,我早就会上百次地把手从栅栏缝中伸过去,早就会握住可怜的马克西米里安的手,并且对他说:‘不论是生是死,我都属于您,只属于您一个人,马克西米里安。’”

瓦朗蒂娜什么都没回答,但年轻人听见她在叹息和哭泣。

马克西米里安迅速地做出反应。“啊!”他大声说道,“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如果我的话有什么地方伤害了您,就请您把它们忘了吧!”

“不,”她说,“您说得对。可是,您没看见吗,我是个可怜的人,被遗弃在一个几乎陌生的家里,因为我父亲对我来说几乎是一个陌生人。十年来,我的意志一天一天、一小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地被压在我身上的主人钢铁般的意志摧毁了吗?没有人能看到我有多么痛苦,除了您之外,我也从不对任何人说起我的痛苦。表面上,在大家眼里,一切对我来说都很好,大家对我都很亲切,其实,世界上,所有的人对我都充满了敌视。外面的人都说:‘德·维尔弗尔先生过于严厉;对女儿也不可能温和,不过,她至少可以从德·维尔弗尔夫人身上得到一份新的母爱。’哼!他们都想错了,我父亲对我漠不关心,我继母则对我怀着强烈的仇恨,而这种仇恨因为被微笑掩盖而变得更加阴森。”

“仇恨您!您,瓦朗蒂娜!对您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产生仇恨呢?”

“唉!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说道,“我不得不承认她对我的仇恨出自一种本能。她酷爱她的儿子,我的弟弟爱德华。”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我觉得在我们的话题里掺进钱的问题很古怪,唉!我的朋友,我觉得她的仇恨至少跟钱有关。因为,她本人没有财产,而我已经继承了母亲名下的一大笔遗产,德·圣梅朗先生和夫人的财产总有一天也要归我所有,从而使我的财产成倍地翻番。唉!我觉得她嫉妒。啊!上帝!如果我把财产分给她一半,从而使自己在德·维尔弗尔先生家里得到一个女儿在父亲家里应有的地位,那我一定会马上照办的。”

“可怜的瓦朗蒂娜!”

“是的,我感到自己受到束缚,又感到自己十分软弱,觉得这些束缚我的绳索在支撑着我,不敢把它们挣断。再说,谁要是胆敢违抗我父亲的命令是不会不受到惩罚的。他对而言我很强大,对您也一样,甚至对国王都如此,因为,他有一段光荣的历史和一个几乎牢不可破的稳固的地位。啊!马克西米里安!我向您发誓,我不反抗,因为我担心我自己,同样担心您会在这场斗争中被粉碎。”

“可是,说到底,瓦朗蒂娜,”马克西米里安又说,“您为什么如此悲观,总是把未来想象得如此惨淡?”

“啊!我的朋友,因为我根据过去判断未来。”

“不过,让我们看一看,虽说从贵族的观点我不是一个诱人的对象,但我在许多方面与您生活的这个阶层紧密相连。在法国同时存在两个法兰西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最显赫的贵族家庭已经融到帝国时期的新贵族家庭当中,昔日的穿袍贵族已经与今日的大炮贵族联姻。好吧!我就属于后者,我在军队前程远大,我的家产虽然有限,但我可以自主。在咱们的故乡,我父亲受到人们的怀念,被视为有史以来最诚实的商人。我之所以说‘咱们的故乡’,瓦朗蒂娜,因为您基本上也是马赛人。”

“请不要对我提马赛,马克西米里安,一提到它我就想起我那善良的母亲,大家都非常怀念这位天使,在她活在世界上的短暂日子里,她关怀疼爱了她的女儿,如今,她在永生的天堂仍然在关怀着女儿,至少我这样希望。啊!要是我那个可怜的母亲还活着,马克西米里安,那我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会告诉她我爱您,她会保护我们的。”

“唉!瓦朗蒂娜,”马克西米里安又说,“如果她还活着,我肯定就不会认识您了,因为您说了,如果她活着您会很幸福,而幸福的瓦朗蒂娜就会很高傲,根本就不会把我放“啊!我的朋友,”瓦朗蒂娜大声说道,“现在是您不公正了……不过,请告诉我……”

“您让我告诉您什么?”马克西米里安看到瓦朗蒂娜犹豫不决,问道。

“请告诉我,”姑娘又说道,“过去,在马赛,您父亲与我父亲之间有过什么嫌隙吗?”

“没有,至少我不知道,”马克西米里安回答道,“不过,您父亲是一个狂热的波旁派,而我父亲忠于皇帝。我想,这是他们之间所能有的全部分歧所在。可是,您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呢,瓦朗蒂娜?”

“我这就告诉您,”姑娘又说,“因为,您应当知道一切。好吧!那天,报上登了您被提名授予四级荣誉勋位的消息。当时,我们都在祖父努瓦尔蒂埃先生那里,在场的还有当格拉尔先生,您知道吗,就是那位银行家,他的马前天差点要了我继母和我弟弟的命。我在大声为祖父读报,那两位先生在谈论当格拉尔小姐的婚事。当我读到关于您的那一段时——其实,我已经知道了,因为您在前一天上午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了——我说当我读到有关您的那条消息时,感到非常幸福……但同时因为不得不大声读出您的名字而担忧,要不是担心我的沉默会使他们多疑,我肯定会跳过这一段的,因此,我鼓足勇气,读了下去。”

“亲爱的瓦朗蒂娜!”

“啊!我大声念了您的名字。我当时深信(您看我有多傻),所有的人听到这个名字都会像被雷击一样的大吃一惊,所以,我觉得我父亲,甚至当格拉尔先生都浑身一抖(对于后者,我肯定这只是一种幻觉)。

“‘莫雷尔,’父亲说道,‘请等一下!(他皱了皱眉头)这会不会是马赛的那个莫雷尔家的人,那些在一八一五年给我们带来那么多麻烦的狂热波拿巴分子当中的一个?’

“‘是的,’当格拉尔先生回答,‘我甚至觉得他就是那个老船主的儿子。’”

“真的!”马克西米里安说,“那您父亲是怎么回答的?快说,瓦朗蒂娜!”

“啊!他说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我都不敢向您重复。”

“还是说出来吧。”马克西米里安微笑着说。

“‘他们的皇帝,’他皱着眉头继续说道,‘他知道怎样让这些狂热分子人尽其才,他称他们为炮灰,他们只配这个称呼。我很高兴看到新政府重新启用这个有益的原则。尽管只是让他们去守卫阿尔及利亚,我还是十分拥护政府的这一举措,虽说代价高了一点。’”

“这确实是个很粗暴的政策。”马克西米里安说,“不过,亲爱的,您不必为德·维尔弗尔先生说的那番话脸红,在这一点上,我那正直的父亲绝不让步,他经常这样说:‘皇帝建立了那么多伟业,可他为什么不组织一支法官和律师兵团,并且,把他们送到前线去呢?’您看,亲爱的朋友,各个党派在语言的形象和思想的温和方面可谓旗鼓相当。那么,当格拉尔先生对检察官这番话有何感想呢?”

“啊!他则用他那特有的阴险的笑声笑了起来,我觉得他的笑声很残酷。不过,他很快就站起身,走了。这时,我才注意到我那好心的祖父很激动。我应当告诉您,马克西米里安,只有我才能猜到他这个可怜的瘫痪病人激动的原因,我甚至猜到在他面前进行的这场谈话(因为大家已经不把他放在心上了,可怜的祖父!)深深地伤害了他,因为别人说了他的皇帝的坏话,他似乎曾经是这个皇帝的狂热的追随者。”

“他的名字在帝国时期确实闻名遐迩,”马克西米里安说道,“他曾是参议员,而且,如您所知道的,或许您并不知道,瓦朗蒂娜,他参与了复辟王朝时期波拿巴派所有的阴谋活动。”

“是的,我有时听别人小声谈论这些事,我觉得很奇怪祖父是波拿巴派,父亲是保王党。不过,有什么法子呢?……于是,我向他,转过身去。他用目光示意那张报纸。

“‘您怎么了,爷爷?’我对他说,‘您高兴吗?’

“他对我点头称是。

“‘您是对我父亲说的话感到高兴吗?’我问道。

“他摇头说不是。

“‘是为了当格拉尔先生的话感到高兴?’

“他又摇摇头。

“‘那么,是因为莫雷尔先生(我没敢说马克西米里安)被授予四级荣誉勋位?’

“他点头称是。

“您能相信吗,马克西米里安?他为您荣获四级荣誉勋位而感到高兴,可他并不认识您。这也许是他的痴呆所致,因为别人说他返老还童了,我却因为他点头而更加爱他。”

“真奇怪,”马克西米里安沉思地说道,“您的父亲可能憎恨我,而您的祖父正相反……这些党派之间的恩恩怨怨真让人难以理解!”

“嘘!”瓦朗蒂娜大声说道,“快躲起来,快走开吧,有人来了!”

马克西米里安急忙抄起一把铲子,开始用力翻起地来。

“小姐!小姐!”树后面有人大声说道,“德·维尔弗尔夫人到处找您,叫您,客厅里有客人等您。”

“有客人!”瓦朗蒂娜激动地说,“是谁来拜访我们呢?”

“听说是一位大老爷,一位亲王,基督山伯爵先生。”

“我这就去。”瓦朗蒂娜大声说道。

这个名字使铁栅栏外边的那个人吃了一惊,每次幽会结束时,瓦朗蒂娜都用“我这就去”这句话向他告别。

“怪了!”马克西米里安扶着铲子沉思道,“基督山伯爵怎么会认识德·维尔弗尔先生呢?”

第五十二章 毒药学

刚刚走进德·维尔弗尔夫人府上的正是基督山伯爵,他是来对检察官进行回访的,可想而知,他的名字使全家人激动不已。

仆人来通报基督山伯爵时,德·维尔弗尔夫人正在客厅里,她立刻把儿子叫来,以便让儿子再次向基督山伯爵表示感谢。爱德华呢,因为两天以来不停地听大家谈论这位大人物,就急忙跑过来,倒不是出于对母亲的顺从,也不是为了感谢伯爵,而是出于好奇,还想插科打诨地用几句俏皮话显示一下自己的聪明,他母亲每次听见他说这类话以后,总是说:“啊!这个坏孩子!可我必须原谅他,他是那么聪明!”

礼节性的客套之后,伯爵便问起德·维尔弗尔先生。

“我丈夫去大法官府上赴宴了,”少妇回答,“他刚刚离开,我可以肯定,他会因为错过同您相会而深感惋惜。”

客厅里有两位比伯爵先到的客人,他们出于礼貌,也出于好奇,又坐了一会儿,然后告辞了。

“啊!你姐姐瓦朗蒂娜在做什么呢?”德·维尔弗尔夫人对爱德华说道,“让人去叫她,好让我有幸把她介绍给伯爵。”

“您还有个女儿,夫人?”伯爵回道,“她一定还是个孩子吧?”

“她是德·维尔弗尔先生的女儿,”少妇回答,“是他的前妻留下的女儿,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不过总是郁郁寡欢,”小爱德华打断她的话,他正在用手拔掉大鹦鹉尾巴上的羽毛,做他帽子上的羽饰,鹦鹉疼得在它那镀金的栖架上吱吱直叫。

德·维尔弗尔夫人只是说了一句:“安静点,爱德华!这个小淘气说得还是很对,他在重复我经常痛苦地说的一句话。尽管我们千方百计想让德·维尔弗尔小姐开心,但她天生性格忧郁寡言,这常常有损她的美貌。可她怎么还不来呢,爱德华,去看看这是为什么。”

“因为别人到她不在的地方去找她了。”

“他们到哪里去找她了?”

“到努瓦尔蒂埃爷爷那里。”

“您认为她不在那里吗?”

“不在,不在,不在,不在,不在,她不在那里。”爱德华唱着回答。

“那她到底在哪里呢?”

“她在那棵大栗子树下。”那个坏男孩说着,不顾母亲的喊叫,继续用活苍蝇喂鹦鹉,那只鸟对这种食品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德·维尔弗尔夫人伸出手,正准备摇铃,告诉女仆到哪里去找瓦朗蒂娜,瓦朗蒂娜走了进来。她确实显得很忧郁,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眼睛里还有泪痕。

由于故事情节发展迅速,我们虽然已经向读者介绍过瓦朗蒂娜,却没能让诸位了解她的芳姿。她今年十九岁,身材颀长,一头浅栗色的秀发,眼睛深蓝,神态忧郁,像她母亲一样气质优雅,一双白皙纤细的玉手,珍珠般光滑的脖颈,红润的两颊,一眼望去,颇似美丽的英国女郎,人们曾充满诗意地把她们绰约的仪态比做倒映在水中的天鹅。

她走了进来,看到母亲身边那位如雷贯耳的陌生人,便大大方方地行礼,丝毫没有一般女孩子的扭捏,也没有垂下眼睛,那优雅的举止引起伯爵的注意。

伯爵站起身。

“德·维尔弗尔小姐,我的继女。”德·维尔弗尔夫人靠在沙发上,用手指着瓦朗蒂娜,对基督山说道。

“这位是基督山伯爵先生,中国国王,交趾支那的皇帝。”那个小捣蛋说道,并且狡诈地看了姐姐一眼。

这一回,德·维尔弗尔夫人脸色苍白,差一点真的对这个叫爱德华的家庭瘟神动怒了。但伯爵相反,他微笑着,好像很高兴地看着这个孩子,这使他的母亲十分欢喜、十分激动。

“不过,夫人,”伯爵看看德·维尔弗尔夫人,又看看瓦朗蒂娜,接下去说道,“我是否有幸在哪里见过您和小姐呢?刚才我就在想这件事,小姐进来时,她的目光仿佛一道闪电似的照亮了我那模糊的记忆,请原谅我的用词不当。”

“这不太可能,先生。德·维尔弗尔小姐不大喜欢社交,我们也很少出去。”少妇回答道。

“所以,我不是在社交界见到小姐的,也不是在那里见到您和这个可爱的小淘气的。何况,巴黎社交界对我来说还很陌生,因为,我好像已经有幸对您说过,我才到巴黎几天。不,请允许我再想一想……等一等……”

伯爵用手按住额头,似乎在竭力回想往事。

“不,是在外面……是……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这记忆与明媚的阳光和某个宗教节日有关……小姐手捧着鲜花,孩子在一座花园里追逐着一只美丽的孔雀,而您呢,夫人,您坐在一个葡萄架下……请帮助我,夫人,难道我说的这些细节不能让您想起什么吗?”

“我确实记不起来,”德·维尔弗尔夫人回答道,“不过,我觉得,先生,如果我真的在什么地方见过您,那您的形象一定会铭刻在我的记忆之中的。”

“伯爵先生可能在意大利见过我们。”瓦朗蒂娜不好意思地说道。

“确实,在意大利……这有可能。”基督山说,“您到意大利旅游过吗,小姐?”

“两年以前,我和夫人,我们去过意大利。医生担心我的肺有问题,建议我们去呼吸那不勒斯的空气。我们到过博洛尼亚、佩鲁贾和罗马。”

“啊!对了,小姐,”基督山大声说道,似乎这个简单的提示足以唤起他的全部记忆似的,“正是在佩鲁贾,是圣体瞻礼节那天,在驿站旅馆的花园里,我们邂逅了,您、小姐、您的儿子和我,夫人,我记得有幸见过你们。”

“先生,我还清楚地记得佩鲁贾、驿站旅馆以及您提起的那个节日,”德·维尔弗尔夫人说,“不过,我仔细回想了半天,深为自己记性不好而感到羞愧,我不记得有幸与您相会。”

“这很奇怪,我也不记得。”瓦朗蒂娜说着,抬起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望着基督山。

“啊!可我记得。”爱德华说道。

“让我来提醒您,夫人。”伯爵又说,“那天很热,你们在等马,可是,由于节日,马迟迟不到。小姐走进花园深处,您的儿子则追着鸟跑远了。”

“我追到它了,妈妈,你知道,”爱德华说,“我从它尾巴上拔了三根羽毛。”

“您呢,夫人,您待在葡萄架下,您不记得了吗?正如我刚才说的,德·维尔弗尔小姐和您的公子先生都不在了,您坐在一张石凳上,和一个人聊了很长时间。”

“是的,的确,是的,”少妇红着脸说道,“我想起来了,同一位披呢子斗篷的男子聊天……我想是一位医生。”

“正是,夫人,那个男子就是我。我在那家旅馆已经住了两个星期,我为我的男仆治好了发热的病,为旅馆老板治好了黄疸病,所以,大家都把我当成一位医生。我们谈了很久,夫人,谈话涉及到各种问题,谈到佩鲁吉诺、拉斐尔,谈到风俗、服装,还谈到著名的托法娜毒药水,我想有人对您说过,在佩鲁贾至今仍然有人保留着这种毒药的配方。”

“啊!是的,”德·维尔弗尔夫人有些不安地连忙说道,“我想起来了。”

“我已经不记得您具体和我说了些什么,夫人,”伯爵十分平静地说下去,“不过,我记得很清楚,您也同大家一样,把我当做医生,所以,就德·维尔弗尔小姐的身体问题向我进行了咨询。”

“可是,先生,您确实是个医生,”德·维尔弗尔夫人说,“因为您治好了很多病人。”

“莫里哀或者博马舍会这样回答您,夫人,正因为我不是医生,所以,不是我治好了我的病人,而是我的病人自己痊愈了。我只想对您说,我对化学和自然科学都有相当深的造诣,不过呢,也仅仅是业余爱好而已……您明白了吧。”

这时,钟敲六点。

“六点了,”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她显得十分不安,“瓦朗蒂娜,您不去看看您祖父是否准备好吃晚饭了吗?”

瓦朗蒂娜站起身,向伯爵致意,一声不响地走出房间。

“啊,上帝!夫人,您是否因为我才把德·维尔弗尔小姐打发走的?”瓦朗蒂娜出去之后,伯爵这样说道。

“绝对不是,”少妇连忙说道,“每到这个时间,我们都要关照努瓦尔蒂埃先生吃他那点可怜的饭菜,以维持他那奄奄一息的生命。您知道,先生,我丈夫的父亲健康状况是多么可悲吗?”

“是的,夫人,德·维尔弗尔先生跟我谈过。我想他是瘫痪了。”

“唉!是的,这个可怜的老人完全丧失了活动能力,只有灵魂还在主宰着这台人类的机器,而且,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就像一盏即将熄灭的灯。啊!先生,请原谅我向您诉说我们家的不幸。我刚才打断了您的话,您说您是一位出色的化学家。”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夫人,”伯爵微笑着回答,“正相反,我之所以研究化学,是因为我决定一生将主要在东方度过,所以,要学米特里达梯王。”

“米特里达梯,本都王朝国王,”那个冒失的小男孩说道,他正从一本漂亮的画册上往下剪图案,“就是那个每天早晨喝一杯加奶油的毒药的人。”

“爱德华!这个坏孩子!”德·维尔弗尔夫人大声说道,从儿子手里夺过那本被他破坏了的画册,“您真让人无法忍受,您让我们讨厌。让我们安静一会儿,去到努瓦尔蒂埃爷爷房里找瓦朗蒂娜姐姐吧。”

“那画册呢……”爱德华说。

“什么,画册?”

“是的,我要那本画册……”

“您为什么要把那上面的画剪下来?”

“我觉得好玩。”

“走开!走吧!”

“要是不给我画册,我就不走!”这个历来不肯让步的孩子说着,坐到一把大安乐椅里。

“给您,让我们安静一会儿。”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说着,她就把画册给了爱德华,爱德华在母亲的陪同下出去了。

伯爵目送着德·维尔弗尔夫人。“让我们看看她是否把门关严。”他心里想道。

德·维尔弗尔夫人在孩子走后小心地把门关好,伯爵装作没有在意。然后,少妇又向四周看了一眼,这才回来,坐到那张椭圆形的沙发上。

“恕我直言,夫人,”伯爵带着我们熟悉的那种和颜悦色的神态说道,“您对这个可爱的小淘气未免过于严厉了。”

“理当如此,先生。”德·维尔弗尔夫人摆出一副严母的架势说道。

“爱德华先生刚才说到米特里达梯国王的那番话,是引用了高尔纳利乌斯·奈波斯的著作,”伯爵说,“您打断了他的话,他的引经据典说明老师在他身上的心血没白花,这证明您的儿子在他这个年龄来说,知识相当渊博。”

“事实上,伯爵先生,”母亲听了这番恭维话,心里甜丝丝的,“他学东西很快,想学什么就能学会。他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太任性。啊,说到他刚才的话,伯爵先生,您真的认为米特里达梯国王采取过这种防范措施吗?这种措施果真有效吗?”

“我不但相信,夫人,而且,我本人也这么做过,从而才在那不勒斯、巴勒莫和士麦那死里逃生,也就是说,如果我没有采取这种防范措施,那三次我都会被人毒死,撒手西去了。”

“这个方法在您身上有效?”

“非常有效。”

“啊,是的,我记得您在佩鲁贾对我说过类似的事。”

“真的?”伯爵装出吃惊的样子说道,“我可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问过您毒药对北方人和南方人是否有同等的作用,您回答说,北方人的气质冷漠迟钝,南方人开朗热情,精力充沛,因此,对毒药的反应也不相同。”

“这是真的,”基督山说,“我见过俄国人大量吞食植物毒剂毫无不适反应,换一个那不勒斯人或者阿拉伯人,早就一命呜呼了。”

“这么说,您认为这种方法对我们比对东方人更有效?生活在我们这种总是迷雾蒙蒙、阴雨绵绵的地方的人,比热带地区的人更易于慢慢吸收毒剂?”

“这是肯定的。当然,这种慢慢服毒的人心里要有准备,才能逐渐适应。”

“是的,我明白了。不过,您自己是如何适应或者说是怎样才适应的呢?”

“这非常容易。比如,假如您事先知道别人将对您下什么毒……假设这种毒药是……番木鳖碱……”

“我想,番木鳖碱是从安古斯都拉树皮里提炼出来的吧?”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

“完全正确,夫人,”基督山回答,“我看我不需要再教您什么了。请接受我的祝贺,女人对这门学问造诣如此之深,实属罕见。”

“啊!我承认,”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我对神秘学极有兴趣,它像诗歌一样唤起人的想象,又能像代数方程一样,用数字解题。不过,还请您接着说吧,您的话引起我非常浓厚的兴趣。”

“那好吧!”基督山又说,“假如这种毒药是番木鳖碱,您第一天服用一毫克,第二天服用两毫克,如此这般!到第十天,您就服了一克;二十天之后,由于您每天又增加了一毫克,您就服了三克,也就是说您承受了这个剂量,并且没有任何不适,如果换一个没有像您这样加以防范的人,这个剂量就相当危险了。最后,到了一个月头上,如果您与别人在同一只瓶子里喝水,您就会杀死那个与您同时喝这种水的人,而您只是略感不适,不会发现这水里加了一定剂量的毒药。”

“您不知道别的抗毒方法吗?”

“不知道了。”

“米特里达梯的故事我读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德·维尔弗尔夫人若有所思地说,“但我一直把这当成一个不可信的传说。”

“不,夫人,与一般的故事相反,您问我的这些问题,夫人,好像并不是心血**,因为,两年前您向我提过相同的问题,而且,您告诉我,很久以来您就对米特里达梯的故事感兴趣。”

“是的,先生,我年轻时有两大爱好,一是植物学,一是动物学。后来,当我知道药草的使用常常可以解释东方一个民族的历史和东方人的整个一生,比如花可以表达他们的爱恋之情,我就开始后悔自己不是一个男人,不能成为弗拉迈尔、封塔纳和卡巴尼那样的人。”

“特别是,夫人,”基督山又说,“东方人并不像米特里达梯那样,仅仅把毒药作为护胸甲用,他们还把它当成匕首。科学到了他们手里,不仅可以成为防身武器,也常被用做进攻武器。前者用于防止肉体痛苦,后者用做攻击敌人。他们用鸦片、颠茄、安古斯都拉树皮、蛇木和桂樱,使那些需要被唤醒的人入睡。没有哪个被你们这里的人称为良家妇女的埃及、土耳其或者希腊女人,不会在化学方面搞出点让医生惊讶的把戏,在心理学方面搞出让听忏悔的教士咋舌的名堂的。”

“真的!”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听到这段话后,激动得两眼喷火。

“啊!上帝!是的,夫人,”基督山接着说,“一种植物可以让你爱,也可以让你死;喝一种饮料可以为你打开天堂的大门,也可以让一个人下地狱;神秘的东方悲剧总是这样开始,也是这样结束的。正如人类的肉体和精神方面各不相同一样,这些药草也是功能各异的。我甚至还要说,化学家的本领就在于能够随心所欲地、巧妙地把这些药草制成促进爱情的良药,或者满足复仇愿望的毒药。”

“可是,先生,”少妇又说,“您在那里度过多年的东方社会,难道真的像在他们那美丽的国土上诞生的神话故事那样神奇吗?一个人可以随便被人杀害,而凶杀竟然不受惩罚?这不是真的成了加朗先生笔下的巴格达或者巴士拉了吗?那些统治这些社会的苏丹和他的大臣们组成了我们法国称之为的政府,难道他们真的都是哈伦-赖世德和大祭司一样的人,不仅饶恕放毒者,如果这些人作案手段高明,还会被封为首相,并且让人用金字把他们的故事记录下来,以便在寂寞时消遣解闷吗?”

“不是的,夫人,即使在东方,也不存在这种神奇。他们那里也有警察、预审法官、检察官和专家,只不过用了别的称呼,穿上别的服装而已。他们也有绞刑,也砍头,甚至高高兴兴地将犯人处以木桩刑。不过,那些下毒的人都是非常狡猾的欺诈之徒,他们总是用各种巧妙的配方实现他们的阴谋,机敏地逃避法律的制裁。在我们这里,一个被仇恨或者贪婪的魔鬼附身的傻瓜,要消灭一个敌人或者除掉一位祖父母的时候,就会到一家食品杂货店,用一个假名字——其实,这比真名字更容易被发现——借口说被老鼠吵得睡不着觉,买上五六克砒霜;如果他再机灵一点,就会跑五六家食品杂货店,因此,会被人家发现五六次;然后,等他有了毒药之后,会给他的仇人或者祖父母下毒了,药量足以毒死一头猛犸或者一头乳齿象,让中毒者疼得大喊大叫,惊动左邻右舍,招来一大群警察、宪兵。人们找来医生,解剖尸体,从死者的胃里或者肠子里取出来的砒霜足可以盛满一汤匙。第二天,上百家的报纸都会报道这件事,同时,公布受害者和凶手的名字,当天晚上,那家杂货店的老板或者那几家杂货店的老板们就会纷纷上门揭发:‘是我卖给那位先生砒霜的。’他们宁肯错认二十个买毒药的人,也不肯承认不记得那个人。这样,那个犯罪的傻瓜就被逮捕,关进监狱,受到审判,被送上断头台。如果凶手是个有点身份的女人,她就会被终身监禁。你们北方人就是这样理解化学的,夫人。不过,我应当承认,德鲁要比这些人高明。”

“那有什么法子呢,先生!”少妇笑着说,“谁有多大本领,谁就干多大事呗。不是每个人都掌握美第奇或者博尔吉亚家的秘方的。”

“现在,”伯爵耸耸肩说,“您想听我说产生这类蠢事的根由吗?这是因为,在你们的舞台上,至少从我读过的在你们这里演出的剧本里可以看出这一点,观众经常看到剧中人喝下一个小瓶里的药水或者咬破戒指上的宝石,就躺下死了。五分钟之后,大幕落下,观众星流云散。他们不知道谋杀的后果,台上从来见不到披挂整齐的警官和身后跟着四个士兵的伍长,这就让那些头脑简单的人误以为事情就此了结了。不过,请您走出法国看看,到阿莱普或者开罗去看看,哪怕只去那不勒斯或者罗马也行,您会看到一些人身体挺拔、面色红润,但是,如果这时瘸腿魔鬼从您身边走过,并用斗篷擦到您,他就会告诉您:‘这位先生已经中毒三周了,再过一个月他就死了。’”

“这么说,”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他们又找到了那个有名的托法娜毒药水的秘方,在佩鲁贾的时候,别人对我说这个药方已经失传了。”

“啊,天哪!夫人,什么东西到了人的手里还能够失传!各种手艺不胫而走,传遍世界各地,只是换了一个名称而已。这样一来庸人就会搞错,其实它们的功用都是一样的。毒药总是对身体的某一器官特别起作用,有的是对胃,有的是对大脑,有的是对肠子。好吧!一种毒药引起咳嗽,这种咳嗽导致肺部发炎或者另外一种医书上有记载的疾病,但这不妨碍这种病可以致人死命,即使病本身不能致死,但由于那些庸医——通常都是些蹩脚的化学家——乱开药方,而这些药总是对病有利或者有害,随您怎么说吧,反正最后使得病人死亡。一个人就这样被人巧妙地杀死了,而且,丝毫不犯法,法庭对此无可非议。这话是我的一位可怕的化学家朋友、西西里岛的达奥米纳修道院卓越的阿德尔蒙特教士说的,他对这种全球性的现象做过深入的研究。”

“这些听起来很可怕,又令人赞叹,”少妇说道,她听得入神了,一动也不动,“我承认,我本来以为这些故事都是中世纪的发明呢。”

“是的,这毫无疑问,只不过这些发明在今天得到进一步完善。您说,时间、鼓励、勋章、十字章、蒙蒂翁奖金,这一切如果不是为了使社会达到高度完善又是干什么用的呢?然而,人只有像上帝那样,既可以创造,又可以毁灭的时候,才会变得完美。人类已经可以毁灭,说明他已经在自身完美的路上走完了一半。”

“因此,”德·维尔弗尔夫人又说,她总是不断地把谈话拉回到她的话题上,“那些被现代戏剧和小说滥用过的博尔吉亚、美第奇、勒内、吕吉埃里,将来也许还有特朗克男爵等等这些家族发明的毒药……

“都是艺术品,夫人,而不是别的东西。”伯爵回答,“您以为一个真正的学者会很平庸地去针对个人吗?不会的。如果可以这样说,科学喜欢波折,喜欢较量,喜欢突发奇想,因此,比如,我刚才对您说起的那位卓越的阿德尔蒙特教士,他在这方面就做过惊人的实验。

“真的,我给您举一个例子吧。他有一座漂亮的花园,里面种满了蔬菜、花草和果树,在那些蔬菜当中,他选择其中最普通的一种,比如一棵卷心菜。一连三天,他都用一种砒霜溶液浇灌这棵菜,到第三天,这棵菜开始得病,叶子变黄,这就是该把它砍下来的时候了,在所有人的眼里,它都是一棵普通的成熟的卷心菜,只有阿德尔蒙特教士一个人知道它已经中毒。这时,他把卷心菜带回家,拿来一只兔子——阿德尔蒙特教士收集各种兔子、猫和豚鼠,这些一点也不比他的蔬菜、花草和果树逊色——阿德尔蒙特教士拿来一只兔子,喂了它一片卷心菜的叶子,兔子就死了。哪个预审法官敢对此说三道四?哪个检察官曾经因为马让迪或者弗卢昂斯先生杀死兔子、豚鼠或者猫向他提出过起诉呢?一个都没有。所以,这只兔子死了,法律并不出来干预。兔子死了,阿德尔蒙特教士让他的女厨师把兔子内脏取出来,把肠子扔到一堆厩肥上。厩肥堆上有一只母鸡,它啄了这些肠子,也病倒了,第二天也就死了。正当它垂死挣扎之际,一只秃鹫从那儿飞过——在阿德尔蒙特教士的家乡,秃鹫很多——它冲向母鸡的尸体,把它叼到一块岩石上,作为它的晚餐。自从吃了这顿晚餐,那可怜的秃鹫就一直感到很不舒服,三天之后,它正在云端飞翔,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它在空中翻滚着,一头栽到您的养鱼池里。您知道,那些白斑狗鱼、鳗鱼和海鳝便一拥而上,贪婪地吃着,啃着那只秃鹫。啊!假设第二天,在您的餐桌上出现了这些第四批中毒的鳗鱼、白斑狗鱼或者海鳝,那么,您的客人就会第五批中毒,并在经受八到十天的剧烈腹痛、心脏不适和幽门脓肿的折磨之后,也会死去。人们将解剖他的遗体,医生会说:‘此人死于肝部肿瘤或者伤寒。’”

“不过,”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您所说的这一环扣一环的情节,万一中间有一环出现意外,就会全部中断。比如,那只秃鹫可能没有及时在死鸡的上空经过,或者,它死亡时落到离鱼池百步之外的地方。

“啊!这正是艺术的奥妙所在,要想成为东方伟大的化学家,必须能够控制偶然,而这是可以做到的。”

德·维尔弗尔夫人一边听着,一边陷入了沉思。

“可是,”她说道,“砒霜是不能被消灭的,不论用什么方法溶解它,只要人体里吸收了足以致死的砒霜,就总能在尸体里发现它。”

“不错!”基督山大声说道,“不错!我正是这么对那个好心的阿德尔蒙特教士说的。

“他思索了一下,微微一笑,用一句西西里成语——我想这也是一句法国成语——回答我:‘我的孩子,世界不是用一天造成的,而是用了七天,请您星期天再来吧。’

“到了下一个星期天,我又去了。这一次,他不是用砒霜浇灌他的卷心菜,而是用马钱子碱盐溶液去浇灌,学名叫蛇藤属马钱子。这一回,卷心菜一点也没有生病的样子,所以,兔子也一点都不疑心。因此,五分钟之后,兔子死了。母鸡吃了兔子,第二天也一命呜呼了,而我们取代了秃鹫,带走了母鸡,把它开了膛。这一次,一切特征都消失了,只剩下一般症状。没有一个器官里有特殊病变,只是神经系统有些兴奋,如此而已,还有些脑出血的痕迹,仅此而已。母鸡没有中毒,她死于中风。这在鸡身上是罕见的,我很清楚这一点,但对人来说,这就是常见病了。”

德·维尔弗尔夫人听得越来越入神了。

“幸亏这种毒药只有化学家才会配制,”她说道,“否则的话,世界上有一半人要毒死另一半人了。”

“化学家或者搞化学的人都会配制。”基督山漫不经心地说。

“再说,”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她竭力让自己从沉思中解脱出来,“不论谋杀手段多么巧妙,犯罪总是犯罪,即使能够逃脱人间的惩罚,也逃不脱上帝的眼睛。东方人在良心方面比我们高明,他们谨慎地把地狱从宗教信仰中清除出去。问题就在这里。”

“啊!夫人,一个像您这样的正直人自然会产生这种顾虑,但您稍加思索,这种顾虑就毫无根据了。您知道,人类思想中那脆弱的一面可以用让-雅克·卢梭的这句话来总结:‘一伸手指头说不定会杀死五千里之外的一个清朝的官员。’人一辈子总是这么庸人自扰,绞尽脑汁地胡思乱想。您一定很少见到有人会直截了当地一刀捅死他的同类,或者像我们刚才说的那样,用足够的砒霜把仇人从地球上除掉。这样做确实很荒诞、很愚蠢,除非血热到三十六度,脉搏跳到九十下,情绪也激动得超过正常限度的人才真的会这么做。不过,如果我们也像语言学家那样玩一把文字游戏,换一个温和点的同义词,您不是进行卑鄙的谋杀,而只是把一个妨碍您的人从您的路上排除,不用打击,不用暴力,也不使用让人受苦的器具,那样会变成酷刑,从而使受刑的人成为殉难者,使施刑的人成为一个十足的刽子手。如果既不流血,也没有惨叫声,也没有垂死挣扎,特别是没有那种既可怕、又会带来麻烦的当场效果,那么,您就会逃避人类法律的追究,法律只是要求您:‘不要扰乱社会秩序!’东方人就是这样行事并且取得成功的,他们都是些严肃冷漠的人,对于这类关系重大的事,他们是不大在乎时间的。”

“那还有个良心问题呢?”德·维尔弗尔夫人声音激动地说道,并且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的,”基督山说道,“是的,幸亏还有个良心问题,否则,人就太可悲了。每当有过一件过激的行动之后,都是良心出来拯救我们,因为,它会为我们提出各种理由开脱罪责,这些理由是否成立,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做出判断。不论这些理由多么堂皇,多么可以使我们心安理得,但不足以在法庭面前保住我们的性命。比如理查三世,他在清除了爱德华四世的两个孩子之后,大概就非常有效地利用了他的良心。事实上,他一定会这样想:‘这两个孩子是那个残酷的、杀人成性的国王的儿子,他们继承了他们父亲人性中的恶,只有我才能在他们年幼时就发现他们的这种本性。这两个孩子妨碍我为英国人民造福,他们自己却必然要给英国人民带来灾难。’同样,麦克白夫人也受益于她的良心,不管莎士比亚怎么说,她实际上是为了她的儿子,而不是为了她丈夫篡夺王位。啊!母爱是一种高尚的感情,一种强大的动力,可以驱使人做很多事情。因此,在邓肯死后,麦克白夫人要不是靠良心支持,一定会很不幸的。”

德·维尔弗尔夫人贪婪地聆听着伯爵以他特有的自然而然的讥讽口吻道出这些耸人听闻的格言和令人胆战的怪论。

她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您知道吗,伯爵先生,您是一位十分可怕的雄辩家,您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难道您是通过蒸馏器和蒸馏瓶把人类过滤了一遍,才对人做出如此严厉的判断吗?因为您言之有理,您是一位伟大的化学家,您让我儿子服用了使他迅速恢复知觉的灵丹妙药……”

“啊!您千万不要轻信,夫人,”基督山说,“这种药用一滴可以使您生命垂危的儿子复活,但是如果给他喝上三滴,就会使血液涌入他的肺部,导致他心率加速,六滴可以使他停止呼吸,陷入比他当时的情况还要可怕得多的昏迷状态,十滴会彻底结束他的生命。您记得吗?夫人,您记得我当时赶紧从他手里夺走了他冒冒失失拿起的药瓶了吗?”

“难道那是一种可怕的毒药吗?”

“啊!上帝,不是,首先,我们应当在这一点上达成协议,即毒药一词并不存在,因为,医生常常使用剧毒药品,经过调配,使之变成救命的仙丹。

“那是我的朋友,那位出色的阿德尔蒙特教士精心配制的,是他教会了我如何使用这种药。”

“‘嗯!”德·维尔弗尔夫人说,“这一定是一种制止**的良药了。”

“非常有效,夫人,您亲眼看到了。”伯爵回答,“我经常使用这种药,当然,要小心谨慎。”他又笑着补充说道。

“这我相信。”德·维尔弗尔夫人以同样的语气回答道,“我这个人特别容易激动,容易昏倒,我真需要一位像阿德尔蒙特这样的医生给我想个办法,使我能够呼吸通畅,解除我的后顾之忧,我总是担心有一天会窒息而死。在此之前,鉴于这种东西在法国难以寻觅,而您那位教士也不会为我专程来巴黎,我就只好靠普朗什先生的镇静剂来维持了。我经常服用薄荷和霍夫曼药水。您看,这就是我专门让人配制的薄荷糖片,是双倍剂量的。”

基督山打开那位少妇递过来的一只玳瑁盒子,以行家的架势闻了闻里面的药。

“这药不错,”他说,“但必须吞服。可是,在昏迷状态下的人是没有吞咽功能的,所以,我更喜欢我那种特效药。”

“那当然,我也更喜欢您那种药,特别是因为我亲眼看到了那种药的效力。可是,这无疑是一个秘密,我不敢冒昧地向您索求。”

“不过我呢,夫人,”基督山起身说道,“我很乐意帮助人,我愿意把它送给您。”

“啊!先生。”

“只是,您一定要牢记小剂量服用。这是一种良药,大剂量服用,这就是一种毒药。喝一滴可以起死回生,这您已经亲眼见到了,而服用五六滴就会置人于死地。特别可怕的是,如果把它加到酒里,酒的味道根本不会改变。但是,我不能再多说了,夫人,我都快成教唆犯了。”

钟敲六点半。仆人禀报,德·维尔弗尔夫人的一位女友到,她是来同她一起共进晚餐的。

“如果我这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见到您,而不仅仅是第二次,”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如果我已经有幸成为您的朋友,而不是您的受恩人,我一定会留您吃晚饭的,我也不会因为您一旦拒绝就善罢甘休的。”

“十分感谢,夫人,”基督山说,“我自己也有约在先,不能失信。我答应带一位女友去看戏,是一位希腊公主,她还从来没去过歌剧院,希望我陪她去看看。”

“请去吧,先生。不过,请别忘了我的药方。”

“怎么会呢,夫人!除非让我忘掉刚刚在您身边度过的这段谈话的时光,而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基督山致意,然后走了出去。

德·维尔弗尔夫人陷入了沉思。“好一个古怪的人,”她自言自语,“我觉得他自己的教名就叫阿德尔蒙特。”

至于基督山呢,这次谈话的结果超出了他的预料。

“好了,”他离开时心里这样想道,“这是一块沃土,我深信刚刚播下的种子肯定会发芽结果。”

第二天,他遵守诺言,把她所要的药方送了过来。

第五十三章 《魔鬼罗贝尔》

去歌剧院的理由很充分,因为那天晚上,在皇家音乐剧院确实有重要演出。勒瓦塞尔久病之后重返舞台,扮演贝特朗一角,与往常一样,时髦大师的作品总会吸引巴黎的上流社会。

如同大部分阔家子弟一样,莫尔塞夫也在正厅前排有自己的包座,至少有十个包厢里有他的熟人,他还可以在他们那里得到一个座位,且不说他还有权在名人包厢里有一席之地。

夏托-勒诺的包座与他的相邻。博尚身为记者,犹如歌剧院之王,到处都可以坐。

那天晚上,吕西安·德布雷可以使用大臣的包厢,但他让给莫尔塞夫伯爵了,由于梅尔塞黛丝不去看戏,伯爵又把包厢转让给当格拉尔,并对他说,如果男爵夫人和女儿肯接受他让出的包厢,他可能在当天晚上去拜访她们。两位女士自然不会拒绝,没有谁比百万富翁更想白坐别人的包厢了。

当格拉尔本人呢,声称自己的政治原则和反对派议员的身份使他不便进入大臣的包厢。因此,男爵夫人便写信给吕西安,请他来接她,因为她不能单独与欧热妮两人去歌剧院。

确实,如果是这两个女人单独去歌剧院,别人肯定会觉得不成体统,如果当格拉尔小姐与母亲和母亲的情人一同前往,那大家就会无话可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因此,你也只能见怪不怪了。

一如既往,启幕时,剧场还空空如也,演出开始之后观众才进入剧场,这至今还是我们巴黎人的一种风尚。结果是,在第一幕演出其间,已经入场的观众既不看台上的戏,也不听台上的戏,而是去看刚进场的观众,耳朵里听见的是开门声、说话声。

“瞧!”阿尔贝看见侧面前排一个包厢的门打开了,便突然说道,“瞧!是G伯爵夫人!”

“G伯爵夫人是谁?”夏托-勒诺问道。

“喂!我说男爵,您居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我可不能原谅您了。您竟然会问我G伯爵夫人是什么人!”

“啊!对了,”夏托-勒诺说,“是不是那位迷人的威尼斯女士啊?”

“正是。”

这时,G伯爵夫人发现了阿尔贝,微笑着向他还礼。

“您认识她?”夏托-勒诺问道。

“是的,”阿尔贝回答,“在罗马的时候,弗朗兹把我引荐给她的。”

“您能不能像弗朗兹在罗马引荐您那样,在巴黎也把我引荐给她?”

“我很愿意。”

“嘘!”周围的观众喊道。

两个年轻人继续聊天,对正厅观众想听音乐的愿望毫不理睬。

“她去玛尔斯广场看赛马了。”夏托-勒诺说道。

“今天?”

“是的。”

“啊!对了,今天是有赛马。您下赌注了吗?”

“唉!少得可怜,才下了五十路易。”

“哪匹马赢了?”

“诺蒂鲁斯。我押的就是它。”

“好像有三场赛马吧?”

“对。赛马俱乐部有一个奖,一个金杯,甚至还出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嘘!”观众喊道。

“什么怪事?”阿尔贝又问了一遍。

“赢得这个奖的那匹马和骑师,大家都不认识。”

“什么?”

“啊!上帝,是的,谁都没注意一匹注册名为万帕的马和一名叫约勃的骑手,大家突然看见一匹漂亮的栗色马和一个拳头大的小骑手冲了上来,别人不得不在他的衣袋里塞上二十磅重的铅块来增加他的体重,但这并没有妨碍他一马当先,超过同时参赛的阿里埃尔和巴尔马罗三个马身,第一个到达终点。”

“人们没弄清那匹马和骑手是属于谁的吗?”

“没有。”

“您说那匹马注册的名字叫……”

“万帕。”

“这么说,”阿尔贝说道,“我比您还要了解情况,我知道那匹马是属于谁的,我。”

“请安静一点!”正厅观众第三次喊道。

这一次抗议声太强烈了,两个年轻人终于意识到观众是冲着他们俩喊的。他们回过头来,在人群中寻找那个带头做这种他们认为无礼举动的人,但是没人接受他们的挑衅,于是,他们又转过头来看着舞台。

这时,大臣包厢的门打开了,当格拉尔夫人、她的女儿以及吕西安·德布雷入席。

“啊!啊!”夏托-勒诺说道,“这可是您的熟人,子爵。您往右边看什么?真见鬼,人家正找您呢。”

阿尔贝回过头来,果然与当格拉尔男爵夫人的目光相遇,男爵夫人用扇子向他致意。至于那位欧热妮小姐,她那双黑色的眼睛只是勉强朝正厅看了一眼。

“说真的,亲爱的,”夏托-勒诺说道,“我一点都不明白,除了门第不大相当之外,再说,我不认为您会计较这一点的。我说过了,除了门第不大相当之外,我不明白您对当格拉尔小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她实际上是个美人。”

“是个美人,一点不假,”阿尔贝说,“不过,我承认,比起美貌,我更喜欢多一点温和、多一点柔情,总之,多一点女性。”

“这可是年轻人的幼稚想法,”夏托-勒诺说道,作为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他俨然在莫尔塞夫面前摆起老资格来,“他们总是不知足。怎么,亲爱的!别人给您找了一个按照狩猎女神狄安娜的模子造出来的未婚妻,您竟然还不满意!”

“啊!对了,我恰恰更喜欢像米罗和卡普的维纳斯那样的女人。而这位终日与仙女为伍的狩猎女神狄安娜,有点让我害怕,我担心她日后会像对待阿克泰翁那样对待我。”

的确,只要仔细看一眼那位姑娘,就会理解莫尔塞夫刚刚说的这种心情,当格拉尔小姐是很漂亮,不过,正如阿尔贝说的那样,她美得有点生硬:一头乌黑的秀发,但那自然弯曲的波浪不那么驯服;两道秀丽的弓眉下,一对眼睛同头发一样乌黑明亮,但美中不足的是,时而颦蹙的目光格外严厉,人们常常会感到惊奇,女人眼中怎么会有这样的目光;她那只鼻子的线条与雕塑家手下的朱诺的鼻子一模一样;只有那张嘴巴略显大了一点,不过,那口洁白的牙齿更加突出了那双朱红的嘴唇,而红唇又与她那白皙的脸颊形成鲜明的对比;最后,嘴角那颗美人痣,比大自然信手为人们点缀的那种痣略大一些,使她显得更加刚毅,从而使莫尔塞夫有点胆寒。

此外,欧热妮身体的其余部位也和我们刚刚试图描绘的头部协调一致。正如夏托-勒诺所言,她活脱儿就是狩猎女神狄安娜,只是,她的美貌中有某种更加坚定、更加粗犷的东西。

如果说她所受的教育也有什么可挑剔,那就是与她身体的某些特征一样,似乎也有些男性化。确实,她能流利地讲两三种语言,善于绘画,能做诗谱曲,她尤其喜爱音乐,常与在寄宿学校读书时的一位女友共同切磋,那位女友虽然家境贫寒,但据说先天条件极好,有希望成为出色的女高音歌唱家。还说,有位大作曲家对她寄托了父亲般的厚望,正在辅导她,希望有朝一日她的金嗓子会给她带来滚滚财源。

这位年轻的女歌唱家叫露易丝·达尔米伊小姐,正因为她有登台表演的可能,当格拉尔小姐尽管在家中接待她,却从不跟她一起抛头露面。露易丝虽然在银行家府上没有一位女友的那种独立的地位,待遇却比一般女教师略高一些。

当格拉尔夫人在包厢里就座不久,帷幕落下。由于幕间休息时间很长,人们足可以利用这半个小时到休息大厅散步、访友,所以,正厅的观众几乎走光了。

莫尔塞夫和夏托-勒诺是最早离开的。开始,当格拉尔夫人还以为阿尔贝如此匆忙,是来向她致意的,便凑到女儿耳边,告诉她阿尔贝即将来访,但她女儿只是微笑着摇摇头。与此同时,仿佛要证明她的判断是何等正确似的,莫尔塞夫出现在侧面第一排的一个包厢,那是G伯爵夫人的包厢。

“啊!是您啊,旅行家先生,”伯爵夫人说着,满怀一位老相识的热情向他伸出手,“您能认出我来,并且首先来看我,实在太好了。”

“请相信我,夫人,”阿尔贝回答,“如果我早知道您已经来到巴黎,并且能得知您的地址,我就不会等到现在才来拜访您了。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夏托-勒诺男爵先生,我的朋友,法国难得尚存的几位绅士之一,我就是刚刚从他那里得知您今天去玛尔斯广场看赛马了。”

夏托-勒诺躬身施礼。

“啊!您也去看赛马了,先生?”伯爵夫人急忙说道。

“是的,夫人。”

“那么!”G伯爵夫人又立刻说道,“您能告诉我,赢得赛马俱乐部奖杯的那匹马是谁的吗?”

“不知道,夫人,”夏托-勒诺回答,“我刚才跟阿尔贝谈过这个问题。”

“您很想知道吗,伯爵夫人?”阿尔贝问道。

“知道什么?”

“知道马的主人是谁吗?”

“非常想知道。您想象一下……不过,您会知道是谁吗,子爵?”

“夫人,您刚才好像要讲一个故事,您刚才说,请想象一下。”

“啊,是的!请您想象一下,那匹漂亮的栗色马和那个身穿粉红色丝绸上衣的可爱的小骑师赢得我极大的好感,我从心里为他俩祝福,就像我把一半家产都押在他们身上一样。所以,当我看到他们超出别的骑师三个马身的长度首先到达终点时,真是高兴极了,我疯狂地鼓起掌来。请您想象一下,当我回家时,在我家的楼梯上遇到那个穿粉红绸衫的小骑师时,我该是多么惊讶啊!我本来以为那位获得胜利的人碰巧和我住在同一座房子,可是,当我打开客厅门时,映入我眼帘的第一件东西便是那只由不知名的马和不知名的骑手获得的金杯,奖杯上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送给G伯爵夫人,鲁思文勋爵敬赠。’

“真的?”莫尔塞夫说。

“怎么?‘真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说,这真是鲁思文勋爵本人?”

“哪一位鲁思文勋爵?”

“咱们的鲁思文勋爵,吸血鬼,阿根廷剧院里的那一个。”

“真的?”伯爵夫人惊叫道,“他在这里?”

“完全正确。”

“您能见到他?您能接待他?您能去他府上?”

“他是我亲密的朋友,夏托-勒诺先生也有幸认识他。”

“谁让您相信获胜的是他呢?”

“他那匹注册名字为万帕的马。”

“那又怎么样?”

“那么,您不记得那个绑架我的江洋大盗了吗?”

“啊!确实。”

“是伯爵奇迹般地把我从他手里救出来的!”

“记得。”

“他就叫万帕。所以,这就是他。”

“不过,他为什么要把奖杯给我送来,送给我?”

“首先,伯爵夫人,因为我曾多次在他面前提起过您,这您可以相信;其次,他可能很高兴在这里遇到一位同乡,而这位同乡又为他的获胜表现出巨大的热情。”

“但愿您没把我们一起谈论他的那些胡言乱语告诉他吧!”

“天哪,这我可不敢保证,而且,他以鲁思文勋爵的名字送给您奖杯的这种方式……”

“唉!这太可怕了,他会恨死我的。”

“他这种做法有敌意吗?”

“没有,我承认。”

“那就好了!”

“这么说,他在巴黎?”

“是的。”

“他在这里引起什么样的反响?”

“啊,”阿尔贝说道,“大家整整谈论了他一个星期,后来,又发生了英国女王加冕和玛尔斯小姐钻石被盗事件,人们才接着谈论后两件事了。”

“亲爱的,”夏托-勒诺说道,“看得出伯爵是您的朋友,所以,您也这么对待他。请不要相信阿尔贝对您说的话,伯爵夫人,正相反,巴黎人至今嘴上还是只挂着基督山伯爵一个人的名字。他先是赠给当格拉尔夫人两匹价值三万法郎的马,接着又救了德·维尔弗尔夫人的性命,然后,似乎又赢得了赛马俱乐部的奖杯。不管莫尔塞夫怎么说,我认为正相反,人们现在仍然在关注着伯爵的事,而且,会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只谈论他一个人——如果他继续这样卓尔不群。看来,此人似乎一贯这样的惊世骇俗。”

“这完全可能。”莫尔塞夫说道,“不过,请等一下,是谁占用了俄国大使的包厢?”

“哪个包厢?”伯爵夫人问道。

“第一排两根柱子中间的那一个。我觉得那间包厢好像重新装修过了。”

“确实。”夏托-勒诺说道,“第一幕时,那里面有人吗?”

“哪里?”

“这间包厢里啊?”

“没有人,”伯爵夫人说,“我没看见里面有人,这么说,”她又把谈话拉回到原来的话题,“您认为您的基督山伯爵赢得了这个奖?”

“我可以肯定。”

“也是他给我送来的奖杯?”

“毫无疑问。”

“可我并不认识他啊,我!”伯爵夫人说,“我真想把奖杯还给他。”

“啊!千万别这么做,他会再给您送去一个的,一个用蓝宝石或者红宝石雕出的奖杯。这就是他的行为方式。有什么法子呢,他这人就这样。”

这时,第二幕开始的铃声响了。阿尔贝站起身,准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我还能再见到您吗?”伯爵夫人问道。

“如果您允许,幕间休息时,我再来问问您我能否在巴黎为您效劳。”

“先生们,”伯爵夫人说,“我住在里沃利街二十二号,每星期六晚上我都在家里接待朋友。你们就算受到邀请了。”

两个年轻人躬身致敬,然后,走了出去。

回到正厅以后,他们看到后排的观众都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大厅的同一个地方。他们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停在原来俄国大使的那间包厢里,一位身着黑装、年约三十五岁至四十岁的男子携着一位东方服饰的女子刚刚走进这个包厢。那个女子称得上天姿国色、绰约多姿,服饰十分华丽,因此,如同前面所说,众人的目光顿时都朝她射去。

“嘿!”阿尔贝说道,“是基督山和他的希腊女郎。”

果然,那正是伯爵和海迪。

过了一会儿,那少女不仅吸引了正厅的观众,而且成了全场观众的注意目标:女人们把头伸出包厢之外,以便看一眼在灯光的照耀下,少女那满身玲珑剔透、流光溢彩的钻石首饰。

整个第二场就在这种议论纷纷中过去了,这说明在观众眼里这是一件大事。没有一个人再呼喊请大家安静了。这个女人是如此年轻,如此美丽,如此光彩照人,色佳天下,成为人们难得见到的诱人的尤物。

这一次,当格拉尔夫人明显地在向阿尔贝示意,男爵夫人希望他在下一次幕间休息时过来拜访。既然别人明确表示在等他前往,莫尔塞夫当然也不会故意摆架子。所以,大幕一落,他便急忙来到楼上的包厢。

他向两位女士致意,与德布雷握了握手。男爵夫人用迷人的微笑欢迎他,欧热妮脸上却带着惯有的冷漠。

“天哪,亲爱的,”德布雷说道,“您看,我已经精疲力竭,正盼着您来接替我呢。夫人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让我招架不住,他想让我知道伯爵是哪里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天哪,我又不是卡利奥斯特罗,我,为了脱身,我就说:‘去问莫尔塞夫吧,他对他的基督山了如指掌’;于是,夫人示意让您过来。”

“您说这是不是让人难以置信,”男爵夫人说道,“有人手里掌握着五十万秘密资金,他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夫人,”吕西安说道,“请相信这一点,如果我手里真有五十万,那我也会把它派到别的用场去,而不会用来调查基督山先生。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个比阔佬再阔两倍的大富翁而已。可是,现在我把发言权让给我的朋友莫尔塞夫了。您去问他好了,这件事跟我再也没有关系了。”

“一个阔佬一定不会送我两匹价值三万法郎的马,马耳朵上还挂着四颗钻石,每颗钻石价值五千法郎。”

“啊!钻石,”莫尔塞夫笑着说,“那是他的一种癖好。我想,他一定也像波将金一样,衣袋里总是装着钻石,一路抛撒,如同大拇哥在路上撒石子一样。”

“他一定找到了一个钻石矿。”当格拉尔夫人说道,“你们知道吗,他在男爵的银行里开了一个无限信贷的户头?”

“不,我不知道,”阿尔贝回答,“不过,这很可能。”

“他还告诉当格拉尔先生,他打算在巴黎住上一年,挥霍六百万呢。”

“这俨然是在匿名旅行的波斯国王嘛。”

“还有那个女人,吕西安先生,”欧热妮说,“您注意到她有多漂亮吗?”

“说真的,小姐,我认为只有您才会对女性做出如此准确的评价。”

吕西安把单片眼镜夹在自己的眼睛上。“非常迷人!”他说。

“那么,这个女人,莫尔塞夫先生可知道她是什么人?”

“小姐,”阿尔贝回答她这种几乎是很生硬的称呼说,“如同对这位我们关注的神秘人物有关的一切事物一样,我也只能说基本知道。这个女人是个希腊人。”

“这从她的服饰上看得出来,您告诉我的,是在场的所有观众都和我们一样已经了解的。”

“我为自己是个如此无知的向导深感惭愧,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她的了解到此为止了。我还知道她是一位音乐家,因为有一天我在伯爵家吃早饭时,听到过拉单弦提琴的声音,那肯定是她演奏的。”

“这么说,您这位伯爵也在家里接待客人?”当格拉尔夫人问道。

“而且还十分排场,我向您保证。”

“我必须鼓动当格拉尔请他吃一次午餐,参加一次舞会,以便他能够回请我们。”

“怎么,您想去他府上?”德布雷笑着问。

“为什么不呢?同我丈夫一道前往!”

“可是,他是个单身汉,这位神秘的伯爵。”

“您明明看见不是这样。”男爵夫人用手指着希腊女郎,也笑着回答。

“据他本人对我们说,这个女人是他的一个女奴,您还记得吗,莫尔塞夫,就在您家的那次早宴上?”

“还是让我们达成共识吧,亲爱的吕西安,”男爵夫人说,“她更像一位公主。”

《一千零一夜》里的公主。”

“我并不想说她是《一千零一夜》里的公主。不过,是什么使她变成公主的呢,亲爱的?是钻石,这个女人全身都披满了钻石。”

“她戴得甚至太多了点,”欧热妮说,“要是不戴这些东西,她会显得更漂亮,因为那样,人们会看到她那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手腕了。”

“啊!你这个艺术家。喏,”当格拉尔夫人说,“你们看见她那着迷的样子了吗?”

“我喜欢一切美的东西。”欧热妮说道。

“那么,您对伯爵怎么看呢?”德布雷问道,“我觉得他也不差。”

“伯爵?”欧热妮反问,仿佛还根本没顾上看他似的,“伯爵,他脸色太苍白了。”

“我们所要寻找的秘密恰恰藏在这张苍白的脸色当中。”莫尔塞夫说道,“你们知道,G伯爵夫人说他是个吸血鬼。”

“这么说,G伯爵夫人又回来了?”男爵夫人问道。

“在侧面那个包厢里,”欧热妮说,“几乎就在我们对面。那位满头漂亮金发的女人就是她。”

“啊!是的,”当格拉尔夫人说,“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吗,莫尔塞夫?”

“请指示吧,夫人。”

“您应当去拜访您那位伯爵,并把他领到我们这里来。”

“为什么?”欧热妮问。

“为了我们能同他谈话。你不想见到他吗?”

“一点都不想。”

“奇怪的孩子!”男爵夫人轻轻地说道。

“啊,”莫尔塞夫说,“他很可能会自己过来。瞧,他看见您了,夫人,他在向您致意。”

男爵夫人向伯爵还礼,面带迷人的微笑。

“好吧,”莫尔塞夫说,“我这就做一次自我牺牲,我向你们告辞,去看看有什么办法能同他说上话。”

“您直接去他的包厢,这很简单。”

“可是,我没有被人引荐啊。”

“引荐给谁?”

“希腊美人啊。”

“您不是说她是个女奴吗?”

“是的,可是,您不是说她是一位公主吗……不,我希望他看见我出去时,也会走出包厢。”

“这是可能的。去吧。”

“我这就去。”

莫尔塞夫躬身致意,然后走了出去。果然,当他从伯爵包厢前面走过时,包厢门开了,伯爵用阿拉伯语向阿里说了几句话,阿里站在过道,拉住莫尔塞夫的胳膊。

阿里又关上包厢的门,自己站在门前。过道里,一大群人围着这个努比亚人。

“确实,”伯爵说,“你们巴黎是座奇怪的城市,而你们巴黎人是一群奇怪的人。他们好像头一次看见一个努比亚黑人。看他们围着这个可怜的阿里的样子,阿里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有一件事我敢向您担保,那就是一个巴黎人尽可以去突尼斯,去君士坦丁堡,去巴格达或者开罗,绝对没有人对他围观。”

“那是因为你们东方人都很理智,他们只看值得看的东西。不过,请相信我的话,阿里之所以受人欢迎,只因为他是您的人,而您如今是巴黎最有名的人。”

“当真!是谁给了我这么大的荣誉?”

“当然是您自己!您馈赠价值上千路易的马匹;您搭救检察官妻子的性命;您化名布拉克上校,让纯种骏马和南非狨猴似的小骑师参加赛马;最后,您赢得了金杯,又把它送给了漂亮女人。”

“是谁把这些奇谈怪论告诉您的?”

“天哪!首先,是当格拉尔夫人,她渴望看到您去她的包厢,或者说让大家在她的包厢里看到您;第二个,是博尚的报纸;第三个,是我自己的想象。如果您想隐姓埋名,又为什么给您的马取名万帕?”

“啊!真的!”伯爵说,“我太粗心了。不过,请告诉我,莫尔塞夫伯爵难道从不进剧院吗?我用目光四处搜寻,但到处都看不到他。”

“他今晚要来的。”

“到哪里?”

“我想是到男爵夫人的包厢。”

“和她在一起的那个漂亮姑娘是她的女儿吗?”

“是的。”

“我祝贺您艳福不浅。”

莫尔塞夫微微一笑。“我们以后再详细谈这件事吧。您觉得音乐如何?”

“什么音乐?”

“您刚刚听到的音乐啊。”

“要我说,这曲子出自一位人间的作曲家之手,又由一只两条腿的、没有羽毛的小鸟演唱——如古人第奥根尼所言——这应当算是相当美的音乐了。”

“好啊!亲爱的伯爵,就好像您能随意听到天堂七品天使的歌声似的!”

“差不多是这样。当我想听悦耳的音乐时,子爵,想听凡人的耳朵从未听到过的乐曲时,我就睡觉。”

“那好啊!您在这里睡觉再好不过了。睡吧,亲爱的伯爵,睡吧,歌剧是专为这种用途才诞生的。”

“不行,说实在的,你们的乐队太吵了。要想得到我刚才对您说的那种睡眠,我需要平静、安宁,还需要某种准备……”

“啊!就是那有名的印度大麻?”

“正是,子爵,什么时候您想听音乐,请来与我共进晚餐。”

“我在去您府上用早餐时,已经听到过这种音乐了。”莫尔塞夫说。

“是在罗马?”

“对。”

“啊!那是海迪拉的单弦提琴。不错,那可怜的流亡女孩有时候喜欢为我演奏她家乡的乐曲。”

莫尔塞夫没再多问。伯爵呢,也沉默起来。

这时,铃声又响了。“可以劳驾吗?”伯爵说着,开始朝自己的包厢走去。

“何谈劳驾!”

“请代吸血鬼向G伯爵夫人问好。”

“那男爵夫人呢?”

“请转告她,如果她允许,我今晚将去向她致意。”

第三幕开始了。在第三幕演出时,莫尔塞夫伯爵遵照自己的诺言,来到当格拉尔夫人的包厢。

伯爵不是那种能在剧院引起轰动的人物,所以,除了他刚刚就座的那个包厢里的人之外,谁都没有注意他的到来。

不过,基督山看到了他,一丝微笑掠过他的嘴唇。

至于海迪呢,大幕一拉开,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如同每一个淳朴的人一样,她热爱一切好听的和好看的东西。

第三幕的内容一如既往,诺布莱、茹丽亚和勒鲁小姐表演了她们的足尖舞;勒格纳德王子受到罗贝尔-马里奥的挑战;最后,是那位众所周知的国王拉着女儿的手,威风凛凛地绕场一周,以显示他那件丝绒披风;接着,大幕落下,观众立即拥向休息大厅和走廊。

伯爵走出包厢,过了一会儿,出现在当格拉尔夫人的包厢。

男爵夫人不禁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喊。“啊!快请进,伯爵先生!”她大声说道,“我虽然已经给您写信致谢,但我迫切希望能再次当面向您表达我的感谢之情。”

“啊!夫人,”伯爵说,“区区小事,您还记得?我早就把它忘了。”

“是吗?不过,人们忘不了的,伯爵先生,是您在第二天从这两匹马造成的危险中搭救了我的好友德·维尔弗尔夫人的性命。”

“这一次,夫人,我也不值得感谢,因为那是我的黑奴阿里有幸为德·维尔弗尔夫人效劳。”

“那么,从强盗手里救出我儿子的,难道也是阿里吗?”德·莫尔塞夫伯爵说道。

“不是,伯爵先生。”基督山说着,握了握将军向他伸出的手。

“不是,这一回我可以接受您的谢意了,不过,您已经谢过我了,我也已经接受了这种谢意。说真的,看到您还如此感恩戴德,实在让我惭愧。男爵夫人,请赏脸把我介绍给您的千金小姐吧。”

“啊!您早就被介绍过了,至少您的大名已经尽人皆知,因为这两三天以来,我们谈的都是您。欧热妮,”男爵夫人向女儿转过身,继续说道,“这位是基督山伯爵先生。”

伯爵躬身致意,当格拉尔小姐微微点了点头。

“您身边那位小姐真是花容月貌,伯爵先生,”欧热妮说道,“她是您的女儿吗?”

“不是,小姐。”基督山回答,他对她这种极端坦率或者说过分放肆感到吃惊,“她是个可怜的希腊姑娘,我是她的监护人。”

“她的芳名叫?……”

“海迪。”基督山回答。

“一个希腊姑娘!”莫尔塞夫伯爵轻轻说道。

“是的,伯爵,”当格拉尔夫人说,“请告诉我,您曾为阿里-台佩莱纳王朝效过力,并且劳苦功高,您见过能与我们眼前见到的这套服装媲美的华丽服装吗?”

“啊!”基督山说,“您曾在约阿尼纳服过役,伯爵先生?”

“我曾任帕夏军队的督察将军,”莫尔塞夫回答道,“不瞒您说,我这点家产都来自这位杰出的阿尔巴尼亚领袖的慷慨。”

“快看!”当格拉尔夫人大声说道。

“看哪里?”莫尔塞夫喃喃地问。

“瞧!”基督山说。说着,他用双手搂住伯爵,同他一起把身子探出包厢外面。

这时,海迪正用目光寻找基督山伯爵,发现他那张苍白的脸紧挨着被他搂在怀里的莫尔塞夫的脸。

那姑娘看到这张面孔,就仿佛看见了美杜莎的头一样。她伸出头,以便仔细看清这两张脸,紧接着,陡然向后一倒,轻轻叫了一声,但还是被她旁边包括阿里在内的人听到了,阿里立刻拉开门。

“瞧,”欧热妮说,“您的被监护人出了什么事,伯爵先生?她好像很不舒服。”

“确实如此,”伯爵说道,“不过,请不要担心,小姐,海迪很神经质,因此,她对气味也很敏感,只要闻到她不喜欢的香味就会晕倒。不过,”伯爵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又说,“我这里有药。”

说完,他躬一躬身,向男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告别,又同伯爵和德布雷握了一下手,就离开了当格拉尔夫人的包厢。

他回到自己的包厢时,海迪脸色还非常苍白,她勉强拉了拉他的手。

基督山发现少女的手被汗水湿透,并且冰凉。

“你刚才在和谁说话,大人?”少女问道。

“和莫尔塞夫伯爵说话,”基督山回答,“他曾在你那位赫赫有名的父亲手下任职,并且承认,他的财富来自你的父亲。”

“啊!这个恶棍!”海迪大声说道,“是他把父亲出卖给土耳其人的,他的财富就是他叛变的奖金。难道你不知道这件事吗,亲爱的大人?”

“我在伊庇鲁斯时,听人说起过这件事,”基督山说,“但我不知道详情。来,我的女儿,你来给我讲讲,这一定很有趣。”

“啊!是的,走吧,走吧,我觉得如果我再在这个人面前多停一会儿,就会死去的。”

说完,海迪急忙站起身,披上她那缀满珍珠、珊瑚的白色开司米斗篷,幕启时匆匆走了出去。

“您看,这个人真是与众不同!”G伯爵夫人对又回到她身边的阿尔贝说道,“她聚精会神地听《罗贝尔》的第三幕,但是第四幕就要开始时,她离开了。”

第五十四章 股市起落

这次相会几天之后,阿尔贝·德·莫尔塞夫来到基督山伯爵在香榭丽舍大街的公馆拜访,伯爵凭借自己那用之不竭的财富,把这座公馆同他所有的住所,哪怕是最临时的住处一样,装饰得宫殿般的豪华。

他是再次来转达当格拉尔夫人的谢意的,伯爵已经收到过一封感谢信,署名当格拉尔男爵夫人,闺名埃尔米娜·德·塞尔维约。

阿尔贝是由吕西安陪着来的,他也在他朋友的话里加进几句恭维话,这无疑是非正式的,不过,伯爵凭着他那敏锐的目光,不难猜出对方的来意。

他甚至觉得吕西安的到来是出自双重的好奇心,其中一半来自当坦街。事实上,他确实可以作这种十分有把握的设想,即当格拉尔夫人因为不能亲眼目睹这位把价值三万法郎的马匹当成礼品送人、携一个戴着价值连城的钻石首饰的希腊女奴进歌剧院的人的居室内幕,便派她一贯借以观察事物的一双眼睛前来,把观察到的情况详细向她汇报。但是,伯爵像没事人一样,丝毫不流露他已经猜到吕西安的来访与男爵夫人的好奇心之间的联系。

“您跟当格拉尔男爵的关系始终没断吗?”他问阿尔贝·德·莫尔塞夫。

“是的,伯爵先生,这件事我已经对您说过了。”

“这件事一直在进行?”

“比以往更加紧密,”吕西安说道,“这桩婚事已经定下来了。”

吕西安肯定觉得,他插了这么一句话以后,就可以不再理睬他们的谈话了。他把玳瑁单片眼镜夹在眼眶里,用牙咬着手杖上的金球装饰,开始在房间里巡视,仔细观察挂在墙上的武器和油画。

“啊!”基督山说道,“不过,听您当时的口气,我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这么快。”

“有什么法子呢?事情的发展有时是难以预料的,你不去想它,它倒会想到你,等你一回头,突然发现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就会大吃一惊。家父与当格拉尔先生都曾在西班牙效力,家父在作战部队,当格拉尔先生管后勤供应,家父在大革命中破了产,当格拉尔先生则从未有过家产,但是,他们俩都在西班牙打下根基,家父在政治和军事方面获得资本,前程远大,当格拉尔先生则在政治和金融方面发迹,财源滚滚。”

“是的,确实如此,”基督山说,“记得在我拜访当格拉尔先生时,他曾对我谈起过这件事。”他看了一眼正在翻阅画册的吕西安,又继续说道,“她长得很美,欧热妮小姐?我记得她是叫欧热妮。”

“相当美,甚至可以说相当漂亮,”阿尔贝回答,“可是,我并不欣赏她这种美——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您说话的口气俨然是她的丈夫了!”

“啊!”阿尔贝说道,并向四面看了一眼,也想看看吕西安在做什么。

“您知道吗?”基督山压低声音说道,“您似乎对这门亲事并不热心!”

“对我来说,当格拉尔小姐太有钱了,这让我害怕。”

“是吗?”基督山说,“这倒是个好理由。您自己不是也很富有吗?”

“我父亲每年有五万左右利弗尔的年息,我结婚时,他会送给我一万或者一万二。”

“这确实不多,”伯爵说,“特别是在巴黎。只是,在今天这个世界上,金钱不能代表一切,有一个响当当的姓氏和显赫的社会地位也很优越,再说,德·莫尔塞夫伯爵是一位军人,人们希望看到廉正的巴雅尔与贫穷的迪盖斯克兰联姻,无私是最灿烂的阳光,可以使一把高贵的佩剑金光闪闪。正相反,我觉得这桩婚事再门当户对不过了,当格拉尔小姐可以使您富有,您可以使她变成贵族!”

阿尔贝摇摇头,陷入了沉思。“还有其他原因。”他说道。

“我承认,”基督山又说,“我不能理解您为什么对这样一位既富有又漂亮的姑娘如此反感。”

“啊,上帝!”莫尔塞夫说道,“如果有什么反感,那么这种反感也不来自我。”

“那么它来自谁呢?因为您对我说过,您父亲赞成这桩婚事。”

“来自家母,而家母观察事物谨慎而且可靠。唉!她对这门亲事并不看好,她对当格拉尔一家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成见。”

“啊!”伯爵强作镇静地说道,“这也可以理解,德·莫尔塞夫伯爵夫人是一位品格端方、贵族气质很浓并且目光敏锐的人,与一家富有而粗俗的平民结亲使她有些举棋不定,这也很自然。”

“我确实说不清是不是这个原因,”阿尔贝说,“可我知道一点,我觉得如果这门亲事成了,家母会很不幸。本来六周以前两家就该聚在一起商量这桩婚事,但我得了偏头疼病……”

“是真有病吗?”伯爵微笑着问。

“啊!是真的,大概是因为害怕吧……因此,就把这件事推迟到两个月以后。您知道,这事不着急,我还不到二十一岁,欧热妮也才十七岁。可是,到下星期,两个月的期限就到了,该决定了。亲爱的伯爵,您想象不出我有多么为难……啊!您自由自在,真是太幸福了!”

“那好吧!您也做个自由自在的人好了。我倒要问问,谁会不让您自由呢?”

“哦!如果我不娶当格拉尔小姐,那会让我父亲大失所望。”

“那您就娶她好了。”伯爵说着,奇怪地耸了耸肩。

“是啊,”莫尔塞夫说,“可那样一来,对家母来说就不仅仅是失望,而是十分痛苦了。”

“那么,您就别娶她了。”伯爵又说道。

“看看吧,试试吧,您会给我出出主意的,对吗?如果可能,请帮助我摆脱这种进退两难的处境。啊!为了不让我那善良的母亲难过,我想,我会甘愿冒与伯爵闹翻的风险的。”

基督山转过头去,他看上去很激动。“喂!”他对德布雷说道,后者坐在客厅尽头的一把扶手椅里,右手拿着一支铅笔,左手拿着一个小本子,“您在做什么呢,在临摹普桑的画,在画素描吗?”

“我吗?”德布雷不慌不忙地回答,“啊!是啊,素描,我太喜欢绘画了,以至于不会画那玩意儿了!不,我所做的事与绘画相反,我在计算。”

“计算?”

“是的,我在计算,这还间接与您有点关系呢,子爵。我在计算当格拉尔银行在最近一次海地公债上涨时赚了多少钱。三天之内,公债从二百零六上升到四百零九,那位谨慎的银行家在二百零六时吃进很多,他一定赚了三十万利弗尔。”

“这还不是他赚得最多的一次呢,”莫尔塞夫说道,“他今年不是在西班牙证券上赚了一百万吗?”

“听着,亲爱的,”吕西安说道,“这位基督山伯爵会像意大利人似的对您说:

Danaro e santia Meta della meta”

“这就已经不少了。所以,当别人同我谈起这类事时,我只是耸耸肩。”

“但是,您刚才谈到海地?”基督山问道。

“啊!海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海地,这是法国公债游戏中的‘埃卡代’,人们可以喜欢玩‘布约特’,热衷于‘惠斯特’,或者迷恋‘波士顿’,但都会玩腻,最后总是再回到‘埃卡代’,这是一道百吃不厌的冷盘。因此,当格拉尔先生昨天以四百零六的高价抛出,赚了三十多万法郎,要是他等到今天,公债降到二百零五,那他不但赚不了三十万法郎,还得赔上两万或者两万五呢。”

“为什么公债一下子从四百零九一直落到二百零五呢?”基督山问道,“请原谅,我对交易所的事一窍不通。”

“这是因为,”阿尔贝说道,“消息一条接一条,并且前后矛盾。”

“啊,真见鬼!”伯爵说,“当格拉尔先生可以在一天之内做成输赢三十万法郎的交易!哎呀,他一定富得惊人了?”

“炒股的不是他!”吕西安急忙说道,“是当格拉尔夫人,她可称得上无所畏惧。”

“可您是个很谨慎的人,吕西安,而且,您知道那些信息很不可靠,因为,您掌握着信息来源,那您就该阻止她才是。”莫尔塞夫微笑着说。

“她丈夫都管不了她,我又怎么能管得了呢?”吕西安问道,“您知道男爵夫人的脾气,谁都无法影响她,她一意孤行。”

“啊!假如我是您!”阿尔贝说。

“那又怎么样?”

“我会治好她这个毛病的,这将帮了她未来女婿的一个大忙。”

“怎么个治法?”

“真是的!这太简单了。我给她一个教训。”

“一个教训?”

“对。您身为大臣秘书,对信息有很高的权威。您只要一开口,交易所那些掮客就会赶紧把您的话速记下来,让她接连赔上几次,赔上十万八万的,她就会变得谨慎起来。”

“我不明白。”吕西安喃喃地说。

“其实这很明白,”年轻人带着毫不做作的天真说道,“您可以在某一天早晨向她透露一个惊人的消息,一条只有您才能得到的快讯,比如说,昨天有人在嘉布利埃尔府上看见了亨利四世,这个消息会使股市行情看涨,她会按照这种行情决定自己的行动,但第二天,博尚会在他的报纸上写道:‘消息灵通人士称日前有人声称曾在嘉布利埃尔府上见到亨利四世,此说纯属讹传,与事实不符,亨利四世国王根本没有离开过新桥。’这时,她就必然要亏损了。”

吕西安勉强笑了笑。基督山虽然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实际上一字不落地听完了这场谈话。他那锐利的目光甚至还从这位私人秘书的尴尬中,捕捉到某种秘密。

阿尔贝对吕西安的尴尬毫无察觉,但吕西安因此缩短了他的拜访时间。他明显感到不自在。

伯爵送他出去时,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他回答道:“我很愿意,伯爵先生,我接受了。”

伯爵回到年轻的德·莫尔塞夫身边。“您好好想想,”他说道,“您不觉得在德布雷面前那样谈论您的岳母不大合适吗?”

“我说,伯爵,”莫尔塞夫说道,“我求求您了,请不要提前使用这个词。”

“真是这样吗?请不要夸张,伯爵夫人竟然如此反对这门婚事吗?”

“反对到男爵夫人很少来我们家的地步,而家母这一辈子,我想最多去过当格拉尔夫人家两次。”

“既然这样,”伯爵说道,“我就向您大胆地开诚布公地讲了。当格拉尔先生是我的银行家,一次意外的机会使我帮了德·维尔弗尔先生一个忙,为此,他对我非常客气,一再感谢。我估计

,在这样一种关系后面,会有一连串的宴请和晚会。为了不显得自己没完没了地吃白食,我想先行一步,打算在我的奥托伊乡间别墅请当格拉尔先生和夫人、德·维尔弗尔先生和夫人一起聚一聚,如果,我也把您和德·莫尔塞夫伯爵和伯爵夫人请来,就显得像一次亲家之间的聚会了,至少,德·莫尔塞夫伯爵夫人不喜欢这样,尤其是,倘若当格拉尔男爵想给我面子,把他的千金小姐也带来。那样一来,令堂会恨我的,我绝对不愿意出现这种状况,正相反,我愿意在她心中留下一个最美好的印象,希望您有机会多多美言。”

“真的,伯爵,”莫尔塞夫说道,“我感谢您能对我这么坦率,我接受您把我排除在外的建议。您说您希望在家母心中留下美好的印象,其实,您给她的印象已经非常好了。”

“您真的这么认为吗?”基督山很感兴趣地问道。

“哦!这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天您离开我们以后,我们谈了您一小时。咱们再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吧,哦!如果家母知道您用心良苦——我会把这一点大胆告诉她的——我敢肯定,她将感激不尽。当然,家父要是知道了,就会恼怒万分。”

伯爵笑了起来。

“好吧!”他对莫尔塞夫说,“我算是通知您了。不过,我想到了,恼怒的还不只令尊一个人,当格拉尔先生和夫人也会把我看成一个极不知礼的人。他们知道我和您过从甚密,您甚至是我在巴黎的一位故交,可在我家里见不到您,他们会问我为什么没请您。您至少得想出一个有约在先的借口,而且,要看上去可信,并写个短信通知我。您知道,同银行家打交道,白纸黑字是唯一有效的证据。”

“我会做得比这更好,伯爵先生。”阿尔贝说,“家母正想去海边呼吸新鲜空气。您决定哪一天宴请他们?”

“星期六。”

“今天是星期二,明天晚上我们就动身,后天早晨,我们就会抵达特雷波尔。您知道吗,伯爵先生,您真是一个十分可爱的人,为每个人都想得很周到!”

“我嘛,实际上您过奖了,我只想让您愉快,仅此而已。”

“您哪天发出邀请?”

“就在今天。”

“好吧!我马上去当格拉尔先生府上,告诉他我和母亲明天离开巴黎。我没见过您,因此,对您的邀请一无所知。”

“您真是发疯了!德布雷先生刚才明明和您一起在我家!”

“啊!这倒是。”

“正相反,我见到了您,并且直接邀请您了,您则如实回答说您不能来做客,因为你们将动身去特雷波尔。”

“好吧!就这么说定了。可是您呢,明天以前您能来看望家母吗?”

“明天以前,这很难,再说,你们忙于出发前的准备,我去了也不方便。”

“那好吧!您会做得比这更好。您已经是一位十分可爱的人了,您还会成为一个令人崇敬的人。”

“我怎样做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呢?”

“您应当做什么?”

“我想知道。”

“您今天像空气一样自由,请来与我共进午餐吧。咱们小聚一下,只有您、家母和我。您那天只是匆匆见过家母,今天您将会仔细看看她。她是个十分出色的女人,我感到十分遗憾的是,找不到一个再年轻二十岁的像她那样的女人,如果能找到,我可以向您保证,不仅有一位莫尔塞夫伯爵夫人,还很快有一个莫尔塞夫子爵夫人。至于家父呢,您根本见不到他,他今天晚上公务在身,他要到掌玺大臣府上赴宴。请来吧,我们一起聊聊旅行的事。您周游世界,给我们讲讲您的见闻,给我们讲讲那天晚上同您一起来看歌剧的漂亮的希腊女郎,您称她是您的女奴,可您待她如同公主,我们可以用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聊天。怎么样,请接受吧,家母会感谢您的。”

“非常感谢,”伯爵说,“这是最令人愉快的邀请,我为不能接受这一邀请而深感遗憾。我并不像您想象的那样自由,正相反,我有一个极为重要的约会。”

“啊!请当心,您刚才教会我在吃饭问题上如何摆脱困境的,我也需要证据。我很幸运,我不是当格拉尔那样的银行家,但我要告诉您,我也同他一样多疑。”

“所以,我要给您证据。”伯爵说。说完,他就摇铃。

“哦!”莫尔塞夫说道,“您已经两次拒绝与家母一起吃饭了。这是有意的,伯爵。”

基督山不禁打了个寒战。“哦!您还不相信,”他说,“您看,我的证据来了。”

巴蒂斯坦走进来,站在门口,等待着。

“我并不知道您要来访,对吗?”

“天哪!您这人实在与众不同,我可不敢担保。”

“至少,我无法猜到您会邀请我吃饭吧。”

“啊!这个嘛,倒是有可能。”

“那好!请听着,巴蒂斯坦……今天早晨我把您叫到书房来的时候,都对您说什么了?”

“您说,一到五点,就让人把伯爵先生的门关上。”

“还有呢?”

“啊!伯爵先生……”阿尔贝说。

“不,不,我一定要消除您给我的这个神秘的名声,亲爱的子爵,总是扮演曼弗雷德这个角色实在太困难了,我希望生活在一幢透明的玻璃房子里。还有呢……接着说,巴蒂斯坦。”

“还有,只接待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少校先生和他的儿子。”

“您听见了吗,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少校先生是意大利最古老的贵族的后裔,不管您记得还是不记得,但丁在《地狱》第十章里还歌颂过这个家族呢。此外,他儿子是个十分可爱的年轻人,年纪与您相仿,是个子爵,爵位也与您相同,如今带着父亲的百万家产进入巴黎的上流社会。今天晚上,上校要把他的儿子安德烈亚给我带来,用我们的意大利话讲,是他的继承人。他把儿子交给我。要是他有本事,我会把他推上去的。您一定会帮忙的,对吧?”

“那当然!这么说,这位卡瓦尔坎蒂上校是您的一位老朋友了?”阿尔贝问道。

“根本不是,他是一位文质彬彬、谦虚谨慎的可敬的贵族,在意大利,这种人很多,古老世家的后代。我见过他多次,有时在佛罗伦萨,有时在博洛尼亚,有时在卢卡,这一次他通知我他要来访。旅途中的相识总是很苛求,他们要求你到处都给予他你曾经偶尔向他表示过的友情,就好像一个文明人可以随意与他人共度一小时而心里不藏有私念似的!这位好心的少校在帝国时期赴莫斯科挨冻的途中,曾路过巴黎,这一次他要再一次细细地观赏巴黎。我将盛宴款待,他将把儿子留给我,我将承诺关照他,让他尽其所能,痛痛快快地消遣一番,我们也就两清了。”

“好极了!”阿尔贝说,“我发现您是一位难得的良师益友。那就再见吧,我们星期天返回,顺便说一下,我得到弗朗兹的消息了。”

“啊!真的!”基督山说,“他在意大利还是玩得很开心吧?”

“我想是的。不过,您不在那里,他感到很遗憾,他说您是罗马的太阳,您一走,罗马的天就变得灰蒙蒙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说那里在下雨。”

“这么说,他对我的看法改变了,您的这位朋友弗朗兹?”

“正相反,他依然认为您是一位最令人费解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怀念您。”

“可爱的年轻人!”基督山说道,“我从第一天起就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感,那天晚上,他到处找吃的,并赏光同我共进晚餐。我想,他是戴皮奈将军的儿子吧?”

“正是。”

“就是那位在一八一五年惨遭杀害的将军吗?”

“被波拿巴分子杀害的。”

“就是他!真的,我很喜欢他!他好像也有结婚的打算吧?”

“是的,他要娶德·维尔弗尔小姐为妻。”

“真的?”

“正如我要娶当格拉尔小姐一样。”阿尔贝笑着说。

“您在笑……”

“是的。”

“您笑什么?”

“我之所以笑,是因为我觉得这桩婚事也跟我和当格拉尔小姐之间的婚事一样,忧喜参半。不过,说真的,伯爵,咱们现在也在像女人议论男人似的议论起女人来了,这实在不可饶恕!”

阿尔贝站起身。

“您要走吗?”

“您可真会说话!我已经打扰了您两小时了,您还如此礼貌地问我是否要走!说真的,伯爵,您是世界上最有修养的人!还有您的仆人,他们是多么训练有素!尤其是这位巴蒂斯坦先生!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仆人。我那些用人全都学法兰西剧院舞台上的仆从的样子,因为他们总是只有一句话要说,所以,就在楼梯扶手那儿把话说完。因此,如果您哪天要辞退巴蒂斯坦先生,请优先把他让给我。”

“一言为定,子爵。”

“我的话还没说完,再等一下,请向您那位谨慎的卢卡人,那位卡瓦尔坎蒂家族的后裔卡瓦尔坎蒂大人转达我的敬意。万一他也想为儿子成家立业,请帮他找一个母亲至少既富有又高贵,父亲是男爵的女人,我一定会帮您的。”

“啊!啊!”基督山说道,“说真的,您真的到这份儿上了吗?”

“是的。”

“天哪!什么话都不要说绝。”

“啊!伯爵,”莫尔塞夫大声说道,“要是您能帮助我继续当单身汉,哪怕只当十年,那可真是帮了我天大的忙了,我会百倍千倍地回报您。”

“一切都是可能的。”基督山严肃地说道。

送走阿尔贝之后,他回到自己房间,敲了三下铜铃。贝尔图丘出现在门口。

“贝尔图丘先生,”他说道,“您知道,我将于星期六在奥托伊别墅请客。”

贝尔图丘打了个激灵。“好的,先生。”他回答。

“我需要您来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伯爵接着说道,“这幢房子相当漂亮,至少可以变得相当漂亮。”

“要让它变得漂亮,里面的东西都得换掉,伯爵先生,因为那些门帘窗帘都旧了。”

“那就都换掉好了,但那间挂红色锦缎幔帐的卧室除外,那个房间必须绝对保持原样。”

贝尔图丘躬身称是。

“您也不要动那个花园,不过,院子您可以随便布置,要是让它变得让人认不出来我才高兴呢。”

“我将尽全力让伯爵先生满意。不过,如果伯爵先生愿意告诉我请客的意图,我会做得更有把握。”

“说真的,亲爱的贝尔图丘先生,”伯爵说道,“自从您到巴黎以来,我发现您很不自在,变得胆子小了。难道您不了解我了吗?”

“可是,大人总可以告诉我想请哪些人吧!”

“我自己还不知道呢,所以,您也没有必要知道。卢库鲁斯请卢库鲁斯吃饭,就是这么回事。”

贝尔图丘躬身施礼,走了出去。

第五十五章 卡瓦尔坎蒂少校

基督山借口卢卡的少校来访,谢绝了莫尔塞夫请他吃饭,不过,无论是伯爵还是巴蒂斯坦,都没有说谎。

钟敲七点,贝尔图丘先生已经遵照指示动身去奥托伊两小时了。这时,一辆出租马车停在公馆门口,客人刚一在栅栏门前下马,马车便像逃跑似的一溜烟儿跑掉了。来者是一个年约五十二岁的男子,身穿一件有黑色肋形胸饰的绿色礼服,那款式似乎在欧洲永远也不过时,下身穿着一条宽大的蓝呢长裤,脚上的靴子虽说擦得不太亮,靴底也过厚,但还算干净。手上戴着麂皮手套,头上的帽子类似宪兵的头盔,黑色的硬领绣着一圈白边,要不是主人心甘情愿地戴着它,真让人以为那是一个铁枷锁呢。这就是那个来到栅栏门前拉门铃的人那富有特色的打扮,他问,这是不是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基督山伯爵先生的公馆,听到看门人肯定的答复,他便开门进来,又在身后把门关好,然后,朝大门台阶走去。

来人长着一颗有棱有角的小脑袋,头发花白,蓄着浓密的灰色短须。巴蒂斯坦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因为他已经被告知来访者的相貌特征,正在门厅下面等候,并且,那人刚一在这位聪明的仆人面前报出姓名,基督山就已经得知他的到来。

仆人把陌生人领进布置得最朴素的那间客厅里。伯爵已经等在那里,微笑着迎上前来。“哦!亲爱的先生,”他说道,“欢迎光临,我正等候您呢。”

“真的,”那个卢卡人说道,“大人真的在等我?”

“是的,我得知您今天七点钟到。”

“得知我的到来?这么说,您已经得到通知了?”

“一点不错。”

“啊!那太好了!我承认,我还担心他们忘了呢。”

“忘了什么?”

“忘了通知您。”

“噢!不会。”

“不过,您肯定自己没弄错吗?”

“我可以肯定。”

“大人今晚七点钟等的人确实是我吗?”

“正是您。再说,我们可以证实一下嘛。”

“啊!如果您真的在等我,”卢卡人说,“那实在大可不必。”

“哪里!哪里!”基督山说道。

卢卡人显得有点忐忑不安。

“嗯,”基督山说道,“您不就是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侯爵先生吗?”

“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卢卡人高兴地重复一遍,“正是。”

“前奥地利军队的少校?”

“我那时是少校吗?”这位老军人胆怯地问道。

“是的,”基督山说道,“是少校。您当时在意大利的军衔相当于法国的少校。”

“好吧,”卢卡人说,“那我是求之不得呢,您知道……”

“此外,您并不是主动来这里的。”基督山又说。

“啊!这是肯定的。”

“您是通过别人找到我的。”

“对。”

“是那位可敬的布索尼教士吗?”

“正是!”少校高兴地大声说道。

“您有他的引荐信吗?”

“在这里。”

“好啊!您看怎么样!快给我吧。”

基督山接过信,把它打开,读了起来。

少校瞪着两只吃惊的大眼睛看着伯爵,又好奇地看着房间的每一个部分,接着,再回到房主身上。

“正是如此……这位可亲的教士,‘卡瓦尔坎蒂少校,卢卡一位可敬的贵族,佛罗伦萨世家卡瓦尔坎蒂家族的后裔,’”基督山念道,“‘每年有五十万的收入。’”

基督山从信纸上抬起眼睛,躬了躬身子。

“五十万,”他说道,“真不少!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

“真有五十万吗?”卢卡人问道。

“白纸黑字,我想是真的,布索尼教士对欧洲的豪门巨富了如指掌。”

“就算五十万吧,”卢卡人说道,“不过,说老实话,我真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多钱。”

“那是因为您的管家在偷您的钱。有什么法子呢,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这是躲不过去的!”

“您提醒了我,”卢卡人严肃地说,“我要把那个家伙赶走。”

基督山继续念道:“‘他只缺一件事,就十分幸福了。’”

“啊,上帝,是的!只缺一件事。”卢卡人叹口气说。

“‘那就是找回他的爱子。’”

“爱子!”

“‘孩子幼年时被家族的仇人或者吉卜赛人劫持。’”

“那年他五岁,先生。”卢卡人说着,抬起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怜的父亲!”基督山说道。

伯爵接着念道:“‘伯爵先生,我告诉他,他徒劳地寻找了十五年的这个儿子,您可以帮他找到。我的话给他带来了希望,带来了生命。’”

卢卡人面带难以描绘的担忧看着基督山。

“我可以做到。”基督山回答。

少校挺起身子。

“啊!啊!”他说道,“这么说,这封信从头到尾都是真的?”

“您对此有过怀疑吗,亲爱的巴尔托洛梅奥先生?”

“没有,从来没有!怎么可能呢!一个像布索尼教士那样严肃的人,那样笃信宗教的人,是不会开这种玩笑的。不过,您还没读完呢,大人。”

“啊!不错,”基督山说道,“还有附言呢。”

“是啊,”卢卡人重复道,“还……有……附言。”

“为了避免卡瓦尔坎蒂少校前去银行家那里取钱的麻烦,我寄给他一张两千法郎的期票,权做他的旅费,此外,还有您欠我的四万八千法郎的借据。”

少校怀着明显的不安瞅着伯爵读完附言。

“好吧!”伯爵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说好吧,”卢卡人喃喃自语,“这么说……先生……”他又说道。

“这么说?……”基督山问道。

“这么说,那段附言?……”

“怎么!那段附言?……”

“跟信里的其余部分一样,您也接受了?”

“那当然。我与布索尼教士之间有账务往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刚好欠他四万八千利弗尔,但是,我们之间是不会为几张钞票而计较的。哎呀!难道您这么看重这段附言吗,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

“我向您承认,”卢卡人回答道,“我对布索尼教士的签名效力坚信不疑,所以,来时身上没带一分钱。假如,一旦这笔钱落空,我在巴黎的处境将十分窘迫。”

“一个像您这样的人在哪里会为缺钱而困扰呢?”基督山说道,“算了吧!”

“真的!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卢卡人说道。

“可是,别人认识您啊,您。”

“是啊,别人认识我,因此……”

“请说下去,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

“因此,您将付我四万八千利弗尔?”

“只要您一提出来,我就付给您。”

少校瞪着两只惊讶的大眼睛。

“您请坐啊,”基督山说道,“真是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我让您站了快一刻钟了。”

“请不要介意。”

少校拉过一把扶手椅,坐了下去。

“现在,”伯爵说道,“您想喝点什么吗?一杯赫雷斯白葡萄酒、波尔多葡萄酒,还是阿利康特葡萄酒?”

“既然您愿意,就来一杯阿利康特吧,这是我最喜欢喝的酒。”

“我有上好的阿利康特酒。再来一块饼干,怎么样?”

“就来一块吧,既然您非让我吃不可。”

伯爵摇铃,巴蒂斯坦进来。伯爵走到他面前。“怎么样?……”他低声问道。

“年轻人已经来了。”贴身男仆也用同样的声调回答。

“好吧,您把他带到哪个房间了?”

“按照大人的指示,把他带到蓝色客厅了。”

“好极了。请上阿利康特酒和饼干。”

巴蒂斯坦走了出去。

“说真的,”卢卡人说道,“我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感到很不安。”

“不必客气!”基督山说。

巴蒂斯坦拿着酒杯、酒瓶和饼干进来。伯爵把一个杯子倒满,又把酒瓶里的红色葡萄酒在另一个杯子里倒了几滴,酒瓶上满是蜘蛛网,还有其他痕迹,都证明这瓶酒年代久远,比人的皱纹证明年纪还要可靠。

少校对酒量的不平均分配没有搞错,他端起满杯,拿起一块饼干。

伯爵命令巴蒂斯坦把托盘放到客人手边,客人开始用嘴唇尝着阿利康特酒,满意地做了个鬼脸,又轻轻地把饼干放到嘴里。

“这么说,先生,”基督山说道,“您住在卢卡,您很富有,您是贵族,您受到普遍的尊重,您具备可以使一个人幸福的一切条件?”

“一切条件,大人,”少校咽下他的饼干,说道,“绝对具备一切条件。”

“您的幸福只有一点美中不足?”

“只有一点。”卢卡人说。

“就是找到您的孩子?”

“啊!”少校说着,又拿起一块饼干,“正是这一点美中不足。”

那可敬的卢卡人眼望苍天,费了很大劲才叹了口气。

“现在,说说看,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基督山说道,“您日夜思念的这个儿子是怎样一个人?因为别人告诉我,您一直是个单身汉。”

“别人以为我是单身汉,先生,”少校说,“而我自己……”

“是的,”基督山说,“您自己也使别人相信了这种看法。您想把年轻时的过失瞒过别人。”

卢卡人挺起身子,摆出一副镇静庄重的样子,同时谦逊地垂下眼睛,或许为了稳定情绪,或许为了帮助自己的想象力,同时偷偷地看着伯爵,而伯爵的嘴上始终挂着客气的微笑,流露出善意的好奇。

“是的,先生,”他说,“我是想把这个过失瞒过众人。”

“不是为您自己,”伯爵说道,“因为一个男人是不在乎这些事的。”

“啊!不,当然不是为我。”少校微笑着说,并摇了摇头。

“是为了他母亲。”伯爵说。

“为了他母亲!”卢卡人大声说道,又拿起第三块饼干,“为了他那可怜的母亲!”

“喝吧,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基督山说着,又为卢卡人倒了第二杯酒,“激动使您透不过气来了。”

“为了他那可怜的母亲!”卢卡人轻轻地说道,他试着让自己的强大意志控制泪腺,从而能挤出一滴泪水浸湿眼角。

“我想,她是意大利最古老的世家小姐吧?”

“她是菲耶索莱家的一个贵族小姐,伯爵先生,菲耶索莱家的小姐!”

“芳名是?”

“您想知道她的姓名?”

“啊!上帝!”基督山说道,“您不必对我说了,我知道。”

“伯爵先生无所不知。”卢卡人躬身说道。

“奥丽娃·科尔西纳里,对不对!”

“奥丽娃·科尔西纳里!”

“侯爵夫人?”

“侯爵夫人!”

“不过,尽管家庭反对,您最终还是娶了她,是吗?”

“上帝!我最终还是娶了她。”

“那么,”基督山又说,“您带来合法证书了吗?”

“什么证书?”卢卡人问道。

“您与奥丽娃·科尔西纳里的结婚证书和孩子的出生证啊!”

“孩子的出生证?”

“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的出生证,您的儿子,他是叫安德烈亚吧?”

“我想是的。”卢卡人说。

“怎么!您想?”

“天哪,我不敢肯定,他失踪的时间太长了。”

“这倒是。”基督山说道,“总之,您有这些证件吧?”

“伯爵先生,我非常遗憾地告诉您,因为没有人通知我要带这些证件,所以,我就没想到带它们。”

“哦,真见鬼!”基督山说。

“这些证件真的很有必要吗?”

“必不可少!”

卢卡人抓了抓额头。“哦!真是的!”他说道,“还必不可少!”

“那是肯定的。如果这里有人对您婚姻的有效性和您孩子的合法性提出怀疑呢?”

“这倒是,”卢卡人说,“别人可能会提出怀疑。”

“这将对孩子很不利。”

“这将是十分可怕的。”

“这可能会影响他的一桩理想的婚姻。”

“实在遗憾!”

“在法国,您知道,人们是很认真的,不像在意大利,只要去找个神甫,对他说:‘我们相爱,让我们结合吧。’就可以了。在法国,还要有非宗教结婚手续,而要履行非宗教结婚手续,必须有身份证明。”

“这太不幸了,我没有这些证件。”

“幸亏我有。”基督山说。

“您?”

“是的。”

“您有这些证件?”

“我有。”

“啊!真有这事!”卢卡人说道,他觉得自己这次旅行的目的就要因为没有这些证件而告吹,还担心这种疏忽会给那四万八千利弗尔带来麻烦呢,“啊!真有这事,这太好了。是的,”他又说,“这太好了,因为,我万万没想到这一点,我。”

“这不足为怪!我相信谁都有疏忽的时候。不过,幸亏布索尼教士替您想到了这件事。”

“您看,多好的教士!”

“他这个人心细如发。”

“他是个令人钦佩的人。”卢卡人说,“他把证件给您寄来了吗?”

“这就是。”

卢卡人无比佩服地把手合在一起。

“您在卡蒂尼山的圣保罗教堂与奥丽娃·科尔西纳里举行的婚礼,这就是神甫的证书。”

“天哪!是的,这就是证书。”少校吃惊地看着那证书,口中说道。

“这一个是萨拉维扎的神甫开出的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的洗礼证书。”

“一切都符合手续。”少校说。

“现在请把证件拿去吧,我留着它们也没用处。您把它们交给您的儿子,让他妥善保管。”

“这我知道!……万一他把它们丢了……”

“怎么?万一丢了?”基督山问道。

“嗯!”卢卡人又说,“那就不得不重新开具证明,再开新证明可就费时间了。”

“确实,这将会很麻烦。”基督山说道。

“几乎是不可能的。”卢卡人说。

“您能知道这些证书的价值,我很高兴。”

“也就是说,我要把它们当成无价之宝。”

“现在,再谈谈年轻人的母亲吧?……”

“关于年轻人的母亲……”少校不安地重复道。

“关于科尔西纳里侯爵夫人?”

“天哪!”卢卡人说道,脚下仿佛裂开一道深渊,“难道还需要她吗?”

“不,先生,”基督山说道,“再说,她不是已经?……”

“不错,不错,”少校说,“她已经……”

“过世了吗?……”

“唉!是啊。”卢卡人急忙说道。

“我知道这件事,”基督山又说,“她在十年前去世了。”

“对于她的死我至今还痛不欲生。”少校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条格子手帕,先揩左眼,又揩右眼。

“有什么法子呢,”基督山说,“人总有一死。现在,您明白,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您明白,在法国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您与儿子已经分开十五年了。吉卜赛人劫持孩子的事在我们这里并不流行。您是先把他送到外省一所学校去受教育,现在,您希望他来巴黎完成他的学业。因此,您才离开维亚勒佐,自妻子过世以后,您一直住在那里。这些就足够了。”

“您真这么想?”

“当然。”

“那好吧。”

“万一别人得知你们分开过……”

“啊!是啊,那我该怎么办呢?”

“就说有一个不忠的家庭教师,卖身投靠了你们家族的敌人……”

“投靠科尔西纳里家?”

“那当然……他劫持了这个孩子,为的是让您家后继无人。”

“对,因为他是独生子。”

“好吧!现在,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您又重温了自己的记忆,不会再弄错了,您一定猜到了,我还准备了一件让您意外的事吧?”

“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吧?”卢卡人问道。

“哦!”基督山说,“看得出人们很难骗过一位父亲的眼睛,就像骗不了他的心一样。”

“哦!”少校说。

“大概有人不慎向您透露了什么,也许是您自己猜到他在这里。”

“谁在这里?”

“您的孩子,您的儿子,您的安德烈亚。”

“我猜到了。”卢卡人装做极为平静的样子说道,“这么说他在这里?”

“就在这里。”基督山说道,“仆人刚才进来的时候,告诉我他已经到了。”

“啊!太好了!啊,太好了!”少校说道,每感叹一句,都要用手抓一下他那件长礼服上的肋形胸饰。

“亲爱的先生,”伯爵说道,“我理解您的激动心情,需要给您点时间让您平静下来,我也想让年轻人对他渴望已久的这次会面有思想准备,因为,我估计他也一定和您一样迫不及待。”

“我相信这一点。”卡瓦尔坎蒂说。

“好吧!过一刻钟以后,我们来见您。”

“您带他来见我?您将好心地亲自把他介绍给我?”

“不,我不愿意插到你们父子中间,你们单独见面,少校先生。不过请放心,万一很难辨别这种血缘关系,那您也不会搞错,他将从这个门进来。他是个漂亮的金发青年,头发有点太黄了,对人很殷勤。您看吧。”

“顺便说一下,”少校说道,“您知道,我身上只带了那位好心的布索尼教士给我的两千法郎,而且,我用这笔钱做了盘缠,所以……”

“所以您需要钱……这再合乎情理不过了,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喏,我先给您一笔钱,这是八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少校的眼睛像红宝石似的闪闪发光。

“我还欠您四万法郎。”基督山说。

“大人想要收条吗?”少校说着,把钞票塞进长礼服里面的口袋里。

“有什么必要?”伯爵说。

“以便您能对布索尼教士有个交代啊。”

“好吧!等您再拿到那四万法郎以后,给我写一个总收条就行了。都是正人君子,不必互相防范。”

“啊!对,真的,”少校说,“都是正人君子。”

“现在,还有最后一句话,侯爵。”

“请讲。”

“请您允许我提个小小的建议吧?”

“这叫什么话!我正求之不得呢。”

“您脱掉这件长礼服不会有什么不好吧。”

“真的!”少校说,并且不无得意地看着自己的衣服。

“是的,这种衣服在维亚勒佐还可以穿,不过,在巴黎嘛,不管这衣服有多么漂亮,早就过时了。”

“这太遗憾了。”卢卡人说。

“啊!如果您非常喜欢它,走的时候可以再带上。”

“那我现在穿什么呢?”

“从您的箱子里找吧。”

“什么,我的箱子!我只带了一只旅行袋。”

“随身携带,这当然就够了。出门旅行带那么多东西干吗?再说,一个老兵总喜欢轻装上阵。”

“确实如此……”

“但您是一位做事细心的人,您事先已经把箱子寄出来了,它们昨天已经到了黎塞留的王子饭店。您在那里预订了房间。”

“那么,这些箱子里有?……”

“我想,您一定让贴身男仆把一切必要的衣服都放了进去。有便装,有军装。在大的场合,您要穿军装,这样更神气。不要忘了戴勋章。在法国,人们虽然并不在乎勋章,却老是戴着。”

“很好,很好,很好!”少校说道,他真是从惊到喜,喜出望外。

“现在,”基督山说道,“您已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能够承受激动的心情了,请准备好与您的儿子安德烈亚重逢吧,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

说完,基督山向那个如醉如痴的卢卡人潇洒地躬身致意,然后,消失在门帘后面。

第五十六章 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

基督山伯爵来到隔壁那个被巴蒂斯坦称为蓝色客厅的房间,一个年轻人已经先于他进入这间客厅,那个青年风度潇洒,衣着讲究,半小时以前,乘一辆出租马车在公馆门前下车。巴蒂斯坦也毫不费力地认出了他,正如主人事先描述的那样,这就是那个身材颀长的青年,他满头金发,蓄着棕色髯须,眼睛乌黑,脸色红润,皮肤白皙而光亮。

伯爵走进客厅时,那个青年正随便地躺在一张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用一根有金属球装饰的白藤手杖敲打着自己的靴子。

一看见基督山,他急忙站起身来。“先生想必就是基督山伯爵吧?”他问道。

“是的,先生,”基督山回答,“我想,我是有幸在同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子爵说话吧?”

“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子爵。”年轻人重复道,并且极其潇洒地敬了个礼。

“您一定有一封引荐信吧?”基督山问道。

“我没给您提这封信,是因为信上的署名很怪。”

“是水手辛巴达,对吗?”

“正是。可是,鉴于我除了在《一千零一夜》中读到过这个名字以外,不认识别的水手辛巴达……”

“那好吧!他是那个辛巴达的后裔,是我的一位非常有钱的朋友,一个古怪的、甚至有点疯疯癫癫的英国人,真名叫威尔莫勋爵。”

“啊!这就明白了。”安德烈亚说道,“这太好了。他就是我认出的那个英国人……是在……是的,好极了!……先生,我听候吩咐。”

“如果您刚才所言属实,”伯爵微笑着说,“还烦请您再详细介绍一下您的身世和府上状况。”

“非常愿意,伯爵先生。”年轻人对答如流,说明他记忆力很好,“如您所说,我是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子爵,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少校之子,佛罗伦萨望族金册上有名的卡瓦尔坎蒂家族的后裔。我们家虽说仍算富有,因为家父每年有五十万的年金,但家庭屡遭不幸,而我本人,先生,我在五六岁时,被一个不忠的家庭教师拐骗,因此,我已经有十五年没见过生父了。自从我懂事以来,自从我可以自己做主、自由行事以来,我一直在寻找生父,可惜依然杳无音信。后来,从您的朋友辛巴达的信中获悉他在巴黎,辛巴达让我前来见您,以得到更多的关于父亲的情况。”

“确实,先生,您所说的这一切都非常有趣,”伯爵说道,他怀着一种阴沉而满意的神态看着这张无拘无束、长得如同天使般漂亮的脸,“您能完全按照我的朋友辛巴达的建议做,这非常正确,因为,您的父亲确实在这里,并且正在找您。”

伯爵自从进入客厅以来,眼睛始终盯着这个年轻人。他很欣赏他那沉着的目光和稳重的声调。然而,一听见“您的父亲确实在这里,并且正在找您”这几句很自然的话,那个年轻的安德烈亚却跳了起来,大声说道:“我父亲!我父亲在这里?”

“没错。”基督山回答,“您的父亲,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少校。”

年轻人脸上的惊恐几乎立刻消失了。

“啊!是的,不错,”他说,“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少校。您是说,亲爱的伯爵,他在这里,这位亲爱的父亲?”

“是的,先生。我还要补充一句,我刚才还和他在一起,他给我讲述了他那失踪的爱子的事,使我非常感动。确实,他的痛苦,他的忧虑,他寄予的希望,犹如一首感人的诗。最后,有一天他得到消息,说劫持他儿子的人同意把儿子还给他,但要交一笔数目可观的赎金,然而,什么都不能阻止这位善良的父亲,这笔钱送到皮埃蒙的边界线上,还有一份手续齐全的去意大利的护照。我想,您当时是在法国南方吧?”

“是的,先生,”安德烈亚有点尴尬地回答,“是的,我是在法国南方。”

“有一辆马车应当在尼斯等您,是吗?”

“正是,先生,我乘这辆车从尼斯到热那亚,从热那亚到都灵,从都灵到尚贝里,从尚贝里到蓬德博瓦赞,又从蓬德博瓦赞来到巴黎。”

“好极了!他始终希望能在途中遇到您,因为,这正是他走的路线,正因为如此,他才给您定了这么一条路线。”

“不过,”安德烈亚说,“即使这位亲爱的父亲真的在路上遇到我,我也怀疑他能否认出我,自从离开他以后,我的外貌发生了一些变化。”

“啊!还有血缘关系嘛!”基督山说道。

“啊!是啊,真的,”年轻人说道,“我没想到血缘关系。”

“现在,”基督山又说道,“只有一件事令卡瓦尔坎蒂侯爵不安,这就是您离开他以后的所作所为。您的劫持者是如何对待您的?他们是否尊重了您的出身?最后,就是您在经历了这种比肉体折磨还要痛苦百倍的精神折磨之后,您那聪明的天资是否受到某种伤害,您自己是否有能力在社交界重新获得并十分得体地保持您应有的地位……”

“先生,”年轻人茫然地喃喃说道,“我希望不会有什么诽谤之词。”

“我嘛!我是从我的朋友威尔莫勋爵那里第一次听说您这个人的,他是一位慈善家。我只知道他遇到您时,您境遇不佳,但具体情况我不了解,也从来没打听过,我这个人不好奇。您的不幸引起他的同情,这说明您的情况让人同情。他告诉我,他想让您在社交界重新获得您失去的地位,他要去寻找您的父亲,并且一定能找到。他果然去找了,看来还真的找到了,因为,您父亲现在就在这里。最后,他在昨天通知我您将到来,还介绍了一些与您的财产状况有关的问题。这就是全部情况。我知道我的朋友威尔莫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但他又是一位十分可靠、而且像一座金矿一样富有的人,故而可以做任何不同凡响的事而不会因此破产,所以,我答应按照他的指示去做。现在,先生,请不要为我的问题而感到不快,鉴于我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充当您的保护人,我想知道您所蒙受的不幸——这些不幸绝不是您主观意志所能驾驭的,因而丝毫不会影响我对您的敬意——是否会使您成为上流社会的陌路人,而您的财产和您的姓氏要求您在上流社会的形象令人起敬。”

“先生,”年轻人回答,在伯爵说话时,他渐渐恢复了平静,“在这一点上请您放心,劫持者使我远离了父亲,其目的是想在日后向我父亲索要赎金,后来,他们也正是这么做的,想必他们盘算过,为了能从我身上捞到更多的好处,必须保住我的价值。因此,我受到比较好的教育,那些拐骗儿童的恶棍对我有点像从前小亚细亚的奴隶主对待他们的奴隶一样,他们把那些奴隶培养成语法专家、医生和哲学家,为的是能在罗马市场上卖高价。”

基督山满意地微微一笑,看起来,他本来对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没敢抱这么大的希望。

“再说,”年轻人又说道,“即使我所受的教育,更确切地说,假如我的行为举止有什么不足之处,我觉得,鉴于我幼年和少年时代遭受的那些不幸,别人也应当给予体谅。”

“好吧!”基督山漫不经心地说,“您好自为之吧,子爵,因为您是自己的主人,这都是您自己的事。不过,说实话,要是我,我会只字不提这些遭遇,您的身世就像一部小说,而世人酷爱阅读那些写在用两张黄纸做封面封底的小说里的故事,奇怪的是,他们对从活人口中讲出来的故事反倒不肯轻信,哪怕您把它讲得娓娓动听也无济于事,这就是我要向您指出的困难所在。子爵先生,只要您刚刚向一个人讲了您的动人的故事,它就立刻被传得面目全非。您会被迫装出一副安东尼的模样,而安东尼的时代已经有点过时了。您或许会引起别人的好奇,但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成为别人关注的靶子和议论的对象,这会让人感到吃不消的。”

“我想您是对的,伯爵先生,”年轻人说道,在基督山目不转睛的凝视下,他不禁变得脸色煞白,“这确实很不合适。”

“啊!也不必把这看得过于严重,”基督山说道,“因为有时会矫枉过正。不,我们只不过要制定一个行动方案,对于一个像您这样聪明的人来说,这个方案很容易被接受,尤其是因为它符合您的利益。您必须有证据,并且结交一些令人尊敬的朋友,以消除您往日生活留下的阴影。”

安德烈亚明显地变得茫然无措。

“我很愿意做您的担保人,”基督山说道,“但我这人有一种连最好的朋友也要怀疑的习惯,也有要求别人怀疑自己的需要,所以,用演员的行话来说,当您的担保人就等于让我改变行当反串角色,这会让人喝倒彩的,何况,这毫无必要。”

“可是,伯爵先生,”安德烈亚壮着胆子说道,“鉴于威尔莫勋爵把我托付给您……”

“是的,这是肯定的,”基督山又说,“不过,威尔莫勋爵并没有向我隐瞒,亲爱的安德烈亚先生,您的青少年时代是充满了暴风雨的。啊!”伯爵看到安德烈亚的表情,又说道,“我不要求您向我忏悔。再说,正是为了让您不需要任何别的人,我们才从卢卡请来了卡瓦尔坎蒂侯爵,您的父亲。您马上就要见到他,他有点呆滞、刻板。不过,这都是多年戎马生涯的缘故,当人们得知他在奥地利军队中效力十八年时,就会体谅他了。一般来说,我们对奥地利人要求不苛刻。总之,这是一位相当称职的父亲,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啊!您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先生。我离开他太久了,对他毫无印象。”

“再说,您知道,一笔很大的家产可以弥补很多不足。”

“我父亲真的很富有吗,先生?”

“百万富翁……每年五十万利弗尔的年金。”

“这么说,”年轻人不安地问,“我的处境会……很舒服了?”

“最舒服不过了,亲爱的先生。您在巴黎逗留其间,他每年给您五万利弗尔年金。”

“既然如此,我就永远留在巴黎。”

“啊!谁能未卜先知呢,亲爱的先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安德烈亚叹了一口气。“总之,”他说道,“只要我留在巴黎,又没有任何情况迫使我离开巴黎,我就能得到您刚才提到的那笔钱吗?”

“啊!绝对没问题。”

“由我父亲提供?”安德烈亚不放心地问道。

“是的,不过,由威尔莫勋爵担保,他应令尊的要求,在当格拉尔先生那里为您开了一个每月五千法郎的户头,当格拉尔先生是巴黎最可靠的银行家之一。”

“我父亲打算在巴黎久留吗?”安德烈亚不安地问。

“他只待几天,”基督山说道,“他的职务不允许他离开太久,最多两三周。”

“啊!这位亲爱的父亲!”安德烈亚说道,很明显,他深为他父亲将很快离开而感到高兴。

“所以,”基督山装作误解了他的话,又说道,“所以,我一刻也不想拖延你们父子重逢的时间。您准备好拥抱这位可敬的卡瓦尔坎蒂先生了吗?”

“我希望您对此不会怀疑吧?”

“那好吧!请到客厅去吧,亲爱的朋友,您会在那里见到令尊,他正在等您呢。”

安德烈亚向伯爵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走进客厅。

伯爵目送他走开,看到他不见了,便按了一下装在一幅画上的机关,画立刻离开画框,露出一道设计巧妙的缝,使目光能透过它看见客厅。

安德烈亚随手关上房门,朝少校走去,少校一听见脚步声,就站了起来。

“啊!先生,亲爱的父亲,”安德烈亚大声说道,好让伯爵能隔着房门听见他的话,“真的是您吗?”

“您好,我亲爱的儿子。”少校严肃地说。

“分别了这么多年,”安德烈亚继续看着门口,说道,“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

“确实,我们分别得太久了。”

“我们不拥抱一下吗,先生?”安德烈亚又说。

“好吧,亲爱的儿子。”少校说。

于是,这两个人像在法兰西剧院的舞台上一样拥抱起来,也就是说,各自把头放在对方的肩上。

“我们真的重逢了!”安德烈亚说。

“我们重逢了。”少校重复道。

“永远不再分开了吗?”

“哪里,我觉得,亲爱的儿子,您现在已经把法国视为第二祖国了,是吗?”

“事实上,”年轻人说道,“离开巴黎会让我感到绝望的。”

“可我呢,您知道,我离开卢卡就无法生活,所以,我必须尽快返回意大利。”

“不过,您在离开之前,亲爱的父亲,您一定要把文件留下,以便能证明我的出身。”

“这毫无疑问,我就是专门为了这个来的,为了把这些文件交给您,我找到您太不容易了,实在害怕再为这个彼此寻找,那会要了我的老命的。”

“证件在哪里?”

“在这里。”

安德烈亚贪婪地抓住父亲的结婚证书和他自己的洗礼证明,急忙把它们打开,那种贪婪对一个好儿子来说也很自然。他熟练而迅速地读了一遍,那眼神很老练,并且显示出浓厚的兴趣。读完之后,他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描绘的喜悦,带着古怪的笑容望着少校。

“啊哈!”他用纯正的托斯卡纳话说道,“意大利难道没有苦役刑罚吗……”

少校直起身子。“为什么问这个?”他问道。

“因为在那里竟然能伪造这种证件而不受惩罚?要是在法国,我亲爱的父亲,有这一半,咱俩就会让人家给送到土伦去干五年苦役。”

“请把话说明白点?”卢卡人说道,并竭力装出一副庄重的神态。

“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安德烈亚握着少校的胳膊说,“别人给您多少钱,让您来充当我的父亲?”

少校刚想开口说话。

“嘘!”安德烈亚低声说道,“我来为您做个互相信任的榜样:他们每年给我五万法郎,让我充当您的儿子,因此,您应当明白,我是不会否认您是我的父亲的。”

少校不安地四下看着。

“啊!放心吧,这里没有别人,”安德烈亚说,“再说,咱们讲的是意大利话。”

“好吧,”卢卡人说道,“他们一次性付给我五万法郎。”

“卡瓦尔坎蒂先生,”安德烈亚又说,“您相信童话故事吗?”

“不信,过去不信,不过,现在我不能不信了。”

“您有证据吗?”

少校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金币,“您看见了,这是摸得着的。”

“您认为我可以相信他们对我的许诺吗?”

“我想可以。”

“您认为这位伯爵先生真会说话算数?”

“说一句算一句。不过,您要明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必须扮演自己的角色。”

“怎么扮演?……”

“我演慈父……”

“我演孝子。”

“既然他们希望您是我的后代……”

“他们是谁?”

“天哪,我也一无所知,那些给您写信的人吧。您没收到过一封信吗?”

“收到了。”

“是谁写的?”

“一位叫布索尼的教士。”

“您不认识他?”

“我从来没见过他。”

“这封信上写的是什么?”

“您不会出卖我吧?”

“当然不会,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那么,请读吧。”

说完,少校把一封信递给年轻人。

安德烈亚低声念道:

您一贫如洗,等待您的是悲惨的暮年生活。您希望变得富有,至少能够自立吗?

那就请立刻动身去巴黎,到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向基督山伯爵要回您同科尔西纳里侯爵夫人所生的儿子,他在五岁时被人拐骗走了。

这个儿子名叫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

为了不让您对写信人的好意有所怀疑,随信附上:

一、一张两千四百托斯卡纳利弗尔的汇票,可在佛罗伦萨的戈齐先生处支取;

二、一封给基督山伯爵的引荐信,在这封信上,我让他给您四万八千法郎。

请于五月二十六日晚上七时抵达伯爵府邸。

布索尼教士

“就是这样。”

“什么!就是这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少校问道。

“我想说,我收到的也是一封这样的信。”

“您?”

“是的,我。”

“也是布索尼教士写的?”

“不是。”

“那是谁写的?”

“一个英国人,一个叫威尔莫勋爵的人,自称水手辛巴达。”

“这么说,您也不认识他,正如我不认识布索尼教士一样。”

“不然,我比您还要先进一步。”

“您见过他?”

“是的,见过一次。”

“在哪里?”

“啊!这个我不能告诉您;否则,您知道的就跟我一样多了,这没有必要。”

“那封信上是怎么说的?……”

“请读读吧。”

您一贫如洗,而您的前程只能更加悲惨,您希望自由、富有和有一个显赫的姓氏吗?

“真是的!”年轻人站在那里,扭动着身子,说道,“这样的问题还用问!”

请从热那亚门出尼斯城,在那里您会发现一辆已经套好的驿车。请乘此车经都灵、尚贝里和蓬德博瓦赞前往巴黎,于五月二十六日晚七时到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基督山伯爵府邸,向他要您的父亲。

您是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侯爵与奥丽娃·科尔西纳里侯爵夫人之子,侯爵将交给您一些文件,证明您的出身,使您可以利用这个姓氏出现在巴黎社交界。

至于您的地位,每年五万利弗尔的收入足以维持了。

随信附上一张五千利弗尔的汇票,可到尼斯的弗雷亚先生处支取,另有一封给基督山伯爵的引荐信,我让他负责供给您一切需要。

水手辛巴达

“哦!”少校说,“这真不错!”

“对吧?”

“您见过伯爵了?”

“我刚刚离开他。”

“他认可了?”

“全都认可。”

“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

“一点都不明白。”

“这其中必然有诈。”

“反正受骗的既不是您,也不是我吧?”

“当然不是。”

“那么……”

“这关我们什么事,对不对?”

“一点不错,我正要说这句话。那咱们就把这场戏演到底吧,并且要谨慎行事。”

“好吧,您看好了,我会是一个称职的搭档的。”

“对此我一刻也没怀疑过,亲爱的父亲。”

“谢谢您的信任,亲爱的孩子。”

基督山选择这个时候走进客厅。一听见他的脚步声,那两个人立刻扑到对方怀里。伯爵进来时,发现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好啊!侯爵先生,”基督山说道,“看起来您找到了一个可心的儿子?”

“啊!伯爵先生,我都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了。”

“那么您呢,年轻人?”

“啊,伯爵先生,我幸福极了。”

“幸福的父亲!幸福的孩子!”伯爵说道。

“只有一件事使我伤心,”少校说道,“那就是我必须很快就离开巴黎。”

“啊!亲爱的卡瓦尔坎蒂先生,”基督山说道,“在我把您介绍给几位朋友之前,希望您不要离开。”

“我听候伯爵先生的吩咐。”少校说。

“现在,怎么样,年轻人,您就实话实说吧。”

“向谁说?”

“当然向您的父亲说啊,对他说说您的经济状况。”

“啊!”安德烈亚说,“您算说到我的心坎上了。”

“您听见了吗,少校?”基督山问道。

“我当然听见了。”

“是啊,不过,您听明白了吗?”

“听得非常明白。”

“他是说他需要钱,这个可爱的孩子。”

“那您想让我怎么办呢?”

“您给他钱啊,真是的!”

“我?”

“当然是您。”

基督山站到两个人中间。

“拿着!”他对安德烈亚说道,把一包钞票塞到他手里。

“这是什么?”

“令尊的答复。”

“家父给的?”

“是啊,您刚才不是说需要钱吗?”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

“嗯!他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算是从我的收入中预支的吗?”

“不是,算是您的安家费。”

“哦!亲爱的父亲!”

“别说话,”基督山说,“您没看出来他不想让我说这钱是他给的吗?”

“我对他的体贴感激不尽。”安德烈亚说着把钞票塞进裤子口袋里。

“好吧,”基督山说道,“现在,请吧!”

“我们何时再有幸见到伯爵呢?”卡瓦尔坎蒂问道。

“啊!是的,”安德烈亚也说,“我们何时能再次有幸呢?”

“如果你们愿意,就在星期六吧……是的……喏……星期六。我要在奥托伊的别墅里,即泉水街二十八号,宴请几位客人,其中有你们的银行家当格拉尔先生,届时我把你们介绍给他,他必须认识你们才会同意给你们提款啊。”

“那要盛装前往了?”少校轻轻地问道。

“盛装。军装,十字勋章,紧腿短裤。”

“那么我呢?”安德烈亚问道。

“哦!您嘛,穿得简单一些,黑色长裤,擦亮的靴子,黑色或者蓝色上衣,长领结。请到布兰或者维萝妮克时装店去置装,如果您不知道地址,巴蒂斯坦会告诉您。像您这么有钱的人,穿着上越是不讲究,效果就越好。假如您要买马,请到德维德那里去买;如果想买敞篷马车,可以去巴蒂斯特的铺子。”

“我们应当几点钟到呢?”年轻人问道。

“六点半左右。”

“好的,我们将按时到达。”少校说着,举手敬了个礼。

卡瓦尔坎蒂父子向伯爵致意后,走了出去。

伯爵走到窗前,看见他们挽着手臂穿过院子。

“这可真是一对无赖!”伯爵说道,“真可惜他们不是真正的父子!”

他心情阴郁地沉思了片刻。“让我们去莫雷尔家吧,”他自言自语,“我觉得厌恶比仇恨还要让人恶心。”

第五十七章 苜蓿地

请读者允许我们把诸位带回德·维尔弗尔先生家旁边的那个园子,我们将会在那棵栗子树枝叶掩映下的栅栏门后面,见到几位熟悉的人。

这一次是马克西米里安先到,是他把眼睛贴近门缝,向花园深处的树丛中窥探着一个身影,捕捉着缎鞋踩在细沙小径上的窸窣声。

最后,终于传来了盼望已久的窸窣声,不过,出现的不是一个身影,而是两个。瓦朗蒂娜之所以姗姗来迟,是因为当格拉尔夫人和欧热妮的来访,她们逗留时间过长,使瓦朗蒂娜延误了赴约时间。为了不失约,少女便向当格拉尔小姐提议到花园散步,为的是让马克西米里安明白,让他为她的迟到苦苦等待不是她的过错。

年轻人凭着情人特有的直觉立刻明白了这一切,也就放下心来。此外,瓦朗蒂娜虽然不能让马克西米里安听到她的声音,但她在带着女友散步时,能让他看见自己来回从栅栏门前经过,而且,每次经过时都向门外投去一道不被女伴察觉、却能让年轻人看到的目光,似乎在说:“耐心等待,朋友,您看见了,这不能怪我。”

马克西米里安果然一边耐心地等待,一边欣赏着两个姑娘之间截然不同的风采:一个是满头金发,目光忧郁,身材袅娜,宛若一株细柳;另一个是满头棕发,目光高傲,亭亭玉立,犹如一棵白杨。对这两位天性截然相反的姑娘所作的这番比较的结果,不用说,至少在这位年轻人的心里,优势是在瓦朗蒂娜一边。

散了半小时的步之后,两位姑娘就离开了。马克西米里安明白,当格拉尔夫人的来访结束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瓦朗蒂娜又一个人回来了。她怕有人盯梢,所以走得很慢,并且没有直接走向栅栏门,而是神态自若地搜寻了每一片树丛,又朝每一条小径深处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一会儿。

在采取了这些防范措施以后,她才向栅栏门跑去。

“您好,瓦朗蒂娜。”一个声音说道。

“您好,马克西米里安,让您久等了,不过,您也看到这是什么原因了吧?”

“是的,我认出了当格拉尔小姐,我没想到您同这个人关系如此密切。”

“谁告诉您我们关系密切,马克西米里安?”

“没人告诉我。不过,我觉得你们俩那手挽手的样子,你们说话的神态都说明了这一点:你们就像寄宿学校的两个女生似的在互相倾诉衷肠。”

“我们确实在倾诉衷肠,”瓦朗蒂娜说,“她在向我倾诉她对她跟莫尔塞夫先生这桩婚事的反感,我呢,则向她承认,觉得嫁给戴皮奈先生是一种不幸。”

“亲爱的瓦朗蒂娜!”

“我的朋友,”少女接着说,“这就是为什么您会觉得我与欧热妮小姐在互诉衷肠了,因为,我在谈论自己不爱的那个男人时,心里在想着自己钟爱的男人。”

“您真是十全十美,瓦朗蒂娜,您有一种当格拉尔小姐永远也不会有的气质。您有一种女性的魅力,正如鲜花的芬芳、水果的甘甜一般,因为鲜花和水果仅仅美丽是不够的。”

“是爱情使您这样看问题的,马克西米里安。”

“不,瓦朗蒂娜,我向您发誓,我确实认为当格拉尔小姐长得很美,却不能理解哪个男人会爱上她。”

“马克西米里安,正如您自己所说,那是因为有我在,而我在旁边,就使您变得不公正了。”

“不是的……不过,请告诉我……这完全是出于好奇心,出于我对当格拉尔小姐的某些看法。”

“哦!虽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问题,但我可以肯定这些问题是不公正的。当你们男人评论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时,是不能指望你们的宽容的。”

“难道你们女人之间彼此就那么公正吗?”

“那是因为我们几乎总是怀着激情去评论。不过,还是说说您的问题吧。”

“当格拉尔小姐是不是因为另有心上人才对她与德·莫尔塞夫先生的婚姻这么反感呢?”

“马克西米里安,我对您说过,我不是欧热妮的好朋友。”

“哦!上帝!”莫雷尔说道,“姑娘之间不一定非得是好朋友才推心置腹的。就算您问过她这方面的问题吧,啊!我看见您在笑。”

“如果真是这样,马克西米里安,那我们中间这道木板墙不就没用了吗。”

“喂,她到底对您说了些什么?”

“她说她不爱任何人,”瓦朗蒂娜说道,“说她对结婚很反感,说她最大的快乐就是过独立自由的生活,说她甚至希望父亲破产,以便能够使她成为一个艺术家,就像她的朋友路易丝·达尔米伊一样。”

“啊!您看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这能说明什么?”瓦朗蒂娜问道。

“什么也不能说明。”马克西米里安微笑着回答。

“那么,”瓦朗蒂娜问道,“现在您为什么又笑了?”

“啊!”马克西米里安说道,“您瞧,您也在往外看呢,瓦朗蒂娜。”

“您希望我走开吗?”

“噢!不!绝对不!咱们还是谈谈您吧。”

“啊!是啊,真的,我们在一起只能待十分钟。”

“天哪!”马克西米里安沮丧地说。

“是啊,马克西米里安,您是对的,”瓦朗蒂娜忧伤地说道,“您的朋友很可怜。而且,我让您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啊,可怜的马克西米里安,您本来具备一切幸福的条件!我心里在痛苦地自责,请相信我。”

“看您说的,这又怎么了,瓦朗蒂娜!只要我觉得这很幸福就够了,我甚至觉得,尽管这无限期的等待使我感到痛苦,但是,只要我每天都能见到您几分钟,听见您说几句话也就得到了补偿,并且永远坚信,上帝创造了我们这样两颗情投意合的心,并奇迹般地让这两颗心相会,那就绝不会再让它们分开。”

“好吧,谢谢,请为我们两个人这样期待吧,马克西米里安,这使我感到宽慰。”

“您又有什么事,瓦朗蒂娜,这么快就要离开我?”

“我也不知道,德·维尔弗尔夫人让人请我到她那里去,说要告诉我一件关于我的一份财产的事。唉,上帝!让他们把我的财产拿去好了,我太富有了。让他们把财产拿走吧,然后让我得到安静和自由。即使我很穷,您也同样会爱我,是不是,莫雷尔?”

“啊!我永远爱您,只要我的瓦朗蒂娜能够在我身边,只要我可以放心谁都不会把她从我身边夺走,您富有还是贫穷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关系!不过,她要告诉您的这件事,您不担心跟您的婚事有关吗?”

“我想不会的。”

“不过,请告诉我,瓦朗蒂娜,您不要担心,因为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再爱别人。”

“您以为这么说就会使我安心了吗,马克西米里安?”

“对不起!您说得对,我的话很唐突。哦!我想告诉您,有一天我碰到了德·莫尔塞夫先生。”

“怎么样?”

“如您所知道的那样,弗朗兹先生是他的朋友。”

“是的。有什么情况吗?”

“嗯!莫尔塞夫收到弗朗兹的一封信,说他不久就要回来。”

瓦朗蒂娜顿时脸色苍白,用手扶住栅栏。

“啊,天哪!”她说道,“要是这件事怎么办!不过,这不可能,德·维尔弗尔夫人不会告诉我这件事。”

“为什么?”

“因为……我也说不清……不过,我觉得,德·维尔弗尔夫人虽然没公开反对这门亲事,但也不怎么热心。”

“好极了!瓦朗蒂娜,我觉得我会喜欢德·维尔弗尔夫人的。”

“哦!先别急着说这话,马克西米里安。”瓦朗蒂娜苦笑着说。

“可是,既然她不赞成这桩婚事,哪怕仅仅为了使它中断呢,她也会高兴听到其他人提亲嘛。”

“千万别抱这种幻想,马克西米里安,德·维尔弗尔夫人反对的不是哪一个丈夫,而是结婚这件事本身。”

“什么?结婚!既然她如此憎恶结婚,那她自己为什么要结婚呢?”

“您没听懂我的话,马克西米里安。一年前,我曾提出要进修道院,尽管她说了些自以为该说的话,但还是高高兴兴地同意了我的要求,甚至连我父亲也同意了,那是由于她的怂恿,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只有我那可怜的祖父挽留我。马克西米里安,您难以想象这位可怜的老人眼睛里的那种表情,这个世界上他只爱我一个人,并且也只被我一个人所爱,如果这是一句冒犯祖父的话,愿上帝饶恕我。您难以想象,当他听到我的决定时,他是怎样地看着我,那目光中有着多少谴责,而那没有哀怨、没有叹息,顺着麻木的脸颊向下流淌的泪水中又流露出多少绝望啊!我,马克西米里安,我顿时感到一阵愧疚。我跪在他面前,大声对他说道:‘请饶恕我!请饶恕我!爷爷!不管他们怎么对待我,我也永远不离开您。’听了我的话,他仰望苍天!……马克西米里安,我可能会受很多苦,不过,我那可怜的祖父的目光已经足以补偿我将忍受的痛苦了。”

“亲爱的瓦朗蒂娜!您是个天使,我真不知道自己这个残杀贝鲁因人的家伙怎么使您下凡的,除非上帝认为他们是异教徒。不过,瓦朗蒂娜,德·维尔弗尔夫人不希望您结婚,到底有什么利可图呢?”

“您没听我刚才对您说我很富有吗,马克西米里安?我太富有了,我从母亲名下继承了每年五万利弗尔的年金,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德·圣梅朗侯爵和夫人也会留给我同样多的钱。努瓦尔蒂埃先生显然也想让我成为他的唯一继承人。结果就是,我弟弟爱德华与我相比太穷了,他从德·维尔弗尔夫人那里继承不到任何财产。可是,德·维尔弗尔夫人十分宠爱这个孩子,假如我进了修道院,我的全部财产都会集中到我父亲身上,而他从侯爵、侯爵夫人和我这里继承到的财产就会全部落到他儿子手里。”

“啊!一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居然如此贪婪,这真奇怪!”

“请注意,马克西米里安,她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儿子。您所谴责的她那过错,从母爱的角度看简直是一种美德。”

“不过,瓦朗蒂娜,”莫雷尔说道,“如果您把一部分财产让给她儿子呢?”

“我用什么办法向她提出这种建议呢?”瓦朗蒂娜说道,“尤其是向一个把无私挂在嘴上的女人?”

“瓦朗蒂娜,我的爱情对我来说永远是神圣的,就像一切神圣的事物一样,我用敬仰的薄纱把它掩盖,并且深深地藏在我的心里。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甚至连我妹妹都不知道这种爱情,我从来没向任何人透露过。现在,瓦朗蒂娜,您允许我把这种爱情告诉一位朋友吗?”

瓦朗蒂娜浑身一颤。“告诉一位朋友?”她说,“啊,上帝!马克西米里安,听您这么一说我就吓得发抖!告诉一位朋友?这个朋友是谁?”

“听着,瓦朗蒂娜,您曾经对一个人产生过一种不可抗拒的好感吗,您初次见到他就觉得和他相识已久了似的,您心里会想,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他呢,然而,由于您记不得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他,就会以为是在前世与他相逢,而这种好感只不过是一种觉醒的记忆而已!”

“有过。”

“很好!我初次见到这个奇人时,就有过这种感受。”

“一个奇人?”

“是的。”

“您认识他很久了吗?”

“只有十来天。”

“您竟然把一个刚刚认识十来天的人称为您的朋友?噢!马克西米里安,我本以为您不会滥用‘朋友’这个美好的称呼的。”

“在逻辑上您是对的,瓦朗蒂娜。不过,不管您怎么说,都无法改变我这种本能的感觉。我认为今后我能遇到的一切幸运事都将跟他有关,有时候,我觉得他那深邃的目光已经看到了这些机遇,并且在用他那有力的大手控制着它们。”

“难道他是个神吗?”瓦朗蒂娜微笑着说。

“的确如此,”马克西米里安说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他能预卜未来……特别是能预卜幸运的事。”

“啊!”瓦朗蒂娜忧伤地说,“让我认识一下这个人吧,马克西米里安,让他告诉我,将来我是否能够得到足够的爱,以弥补我经受的痛苦。”

“可怜的朋友!您本来就认识他啊!”

“我?”

“是啊。就是救了您继母和弟弟性命的那个人。”

“基督山伯爵?”

“正是。”

“哦!”瓦朗蒂娜低声说道,“他永远不会成为我的朋友,他与我继母交情太深了。”

“伯爵?您继母的朋友?瓦朗蒂娜,我的本能不会犯这么大的错误,我可以肯定是您搞错了。”

“啊!您不知道,马克西米里安!如今我们家已经不再是爱德华称王称霸了,而是基督山伯爵的天下了。他深受德·维尔弗尔夫人的欢迎,被她视为人类学识之大全,他也深受我父亲的赞赏。您听清了吗,赞赏,父亲说从没听到过什么人能够如此精辟地阐明如此高深的思想,同时,他深受爱德华的崇拜,尽管这孩子害怕伯爵那双乌黑的大眼睛,但是一看见他来,就立刻跑过去,打开他的手,每次都会在他手里发现一件好玩的玩具。在这里,基督山先生似乎不是在我父亲家,而是在德·维尔弗尔夫人家,是在基督山先生自己家。”

“很好!亲爱的瓦朗蒂娜,如果事情果真像您说的那样,那么,您就应当感觉到、或者很快就会感觉到他的到来所产生的影响。他在意大利遇到了阿尔贝·德·莫尔塞夫,是为了把他从强盗手里解救出来,他见到当格拉尔夫人,是为了送她一件贵重的礼物,您的继母和弟弟从他门前经过,是为了让他的黑奴拯救他们的性命。这个人无疑从神灵那里领受了支配事物的能力。我从来没见过有谁像他这样把朴实与豪情如此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他投向我的微笑是那么温和,使我忘掉了别人觉得他的笑容苦涩难当。啊!请告诉我,瓦朗蒂娜,他是否对您这样微笑过?如果他这样做了,您将来一定会得到无上的幸福。”

“啊!”少女说道,“啊,上帝!马克西米里安,他连看都不看我,更确切地说,如果我偶尔从他面前走过,他就把目光移开,不看我。啊!他不是一个宽宏大度的人,不是!或者说他没有您以为的那种能看透别人心灵的深邃目光,因为,如果他真的宽宏大度,他看到我在这个家里如此孤凄,就该利用他的影响保护我。按照您的说法,他像太阳一样,那他就该用一缕阳光温暖我的心。您说他爱您,马克西米里安,啊,上帝!您又怎么能知道这一点呢?人们对一个像您这样身强力壮、蓄着颊髯、佩戴军刀的威风凛凛的军官,自然会笑脸相迎,可他们会肆无忌惮地欺侮一个只会哭泣的可怜姑娘。”

“啊,瓦朗蒂娜!您一定搞错了,我可以肯定。”

“如果不是这样,马克西米里安,如果他对我客客气气,也就是说,他不想以这种或者那种方式在这个家里发号施令,他就该像您说的那样对我微笑一次,哪怕只笑一次也好。但是不然,他明明看到我很不幸,因为他知道我对他毫无用处,所以,他甚至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何况,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讨好我的父亲,讨好德·维尔弗尔夫人和我弟弟,在他得意的时候也来迫害我呢?嗯,说真的,我不是一个可以毫无缘故地受人蔑视的女人,您曾经这样对我说过。啊!请原谅,”姑娘看到自己的话对马克西米里安产生的影响,又继续说道,“我很不好,我在您面前讲了这个人这么多坏话,我不知道自己心里会有这些想法。喏,我不否认您刚才对我说的那种影响确实存在,他也会对我施加这种影响,不过,正如您看到的,这种影响是有害的,伤人的。”

“好吧,瓦朗蒂娜,”莫雷尔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不谈这件事了,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他的。”

“唉!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说道,“我让您难过了,这我看得出来。啊!要是我能握一下您的手,请求您的原谅有多好!不过,说到底,我更希望自己能被您说服。告诉我,基督山伯爵都为您做了什么?”

“我承认,瓦朗蒂娜,您问我伯爵为我做过什么,这让我难以回答,因为,他没有公开为我做过什么,这我知道,因此,正如我刚才对您说的那样,我对他的好感完全出于一种本能,无缘无故。太阳是否为我做过什么呢?没有,但它温暖了我,在它那阳光照耀下,我看到了您,就是这些;花香是否为我做过什么呢?没有,但它那香气使我的嗅觉感到舒适、愉快,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赞美花香,除此以外我说不出别的原因。我对他的友情,如同他对我的友谊一样,非常奇特,一种神秘的声音告诉我,这种突然而至并且使我们心心相印的友情绝不是一种偶然,我觉得他的一举一动,乃至他内心深处的每一个想法都跟我的举动和想法息息相关。您可能又要笑我,瓦朗蒂娜,不过,自从我认识这个人以来,就产生了一个十分荒诞的想法,那就是我觉得我的一切幸福都来源于他。诚然,没有这个守护神,我照样活了三十年,对吧?那也没关系,喏,举个例子,他星期六请我吃饭,我们的关系发展到了这一步,本来很自然,对不对?好吧!可是,我又听说了什么呢?您的父亲也受到邀请,您的继母也去,我将在那里与他们相遇,谁知道这次见面的后果是什么呢?这些事情看上去非常简单,我却从中发现了某种使我吃惊的东西,并且从中汲取了一种奇异的信心。我就想,伯爵,这位料事如神的半仙之体,是有意安排我与德·维尔弗尔先生和夫人会面的。有时候,我真想从他那目光中看看他是否猜到了我们的爱情。”

“我的好朋友,”瓦朗蒂娜说道,“要是您老说这种话,我真会把您当成一个想入非非的人,并且为您的理智感到担心。怎么!这次相会纯属偶然,而您竟然想到别的东西?说实在的,请您好好想一想吧,我父亲从不出门,他多次想拒绝对德·维尔弗尔夫人发出的这次邀请,她则相反,迫切地想到这位传奇式的大富翁家里看看,她费了不少气力,总算使我父亲同意陪她前往。不,不,请相信我,马克西米里安,这个世界上除了您,我只能向我的祖父——一个全身瘫痪的老人求救!只能向我的母亲——一个孤苦无依的灵魂求援!”

“我觉得您是对的,瓦朗蒂娜,逻辑在您一边,”马克西米里安说,“不过,您那温柔的声音对我来说一向很强大,但今天不能说服我了。”

“您也不能说服我,”瓦朗蒂娜说道,“我承认,如果您再举不出别的例子……”

“我还有一个例子,”马克西米里安迟疑着说道,“不过,说真的,瓦朗蒂娜,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例子比前一个还要荒谬。”

“没关系。”瓦朗蒂娜笑容可掬地说。

“然而,”莫雷尔继续说道,“它对我来说仍然很有说服力,我是一个相信感觉的人,在十几年的军旅生涯中,全凭这种感觉指引我左躲右闪,使本该击中我的子弹擦身而过,从而保住了性命。”

“亲爱的马克西米里安,您为什么不把子弹的偏斜归功于我的祈祷呢?每当您上前线的时候,我就不再为自己和母亲祈祷,而是为您祈祷。”

“是的,我认识您以后是这样,”莫雷尔微笑着说,“可是,在我认识您以前呢,瓦朗蒂娜?”

“好吧,既然您一点都不领我的情,可恶的人,那就说说您自以为荒谬的例子吧。”

“好的!请您从木板缝里往外看看,看那匹拴在树上的新买来的马,我刚才就是骑着它来的。”

“啊!多漂亮的马啊!”瓦朗蒂娜低声说道,“您为什么不把它带到栅栏门旁边来呢?那样,我就可以同它说话,它也会听懂我的话的。”

“正如您看到的那样,这确实是一匹日行千里的好马。”马克西米里安说道,“嗯!您知道我的财力有限,瓦朗蒂娜,我又是一个人称有理智的人。啊!我在一个马贩子那里看到了这匹漂亮的美迪亚,是我给它起了这个名字。我问这匹马卖多少钱,老板回答说四千五百法郎。您可以理解,我只好知难而退,不敢多看。我承认,我走的时候,心里很难过,因为,那匹马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用头轻轻地在我身上蹭着,我骑在它背上的时候,它还以十分动人的姿态旋转着。当天晚上,我家里来了几位朋友,有德·夏托-勒诺先生、德布雷先生,还有五六个坏家伙,幸亏您不认识他们,可能连他们的名字都没听说过。有人提议打牌。我从不赌钱,因为我既没富到有钱可输,也没穷到想赢钱的地步。但我是在自己家里,您能理解,我没有办法,只能让人去找牌,我也正是这么做的。

“我们正要入座,基督山伯爵来了。他也坐下和我们一起玩,我居然赢了钱。我都不敢告诉您,瓦朗蒂娜,我居然赢了五千法郎。我们玩到半夜才分手。我急不可耐,叫了一辆马车,让车夫把我拉到马贩子那儿。我心情非常激动,焦躁不安地摇了门铃,来给我开门的人一定以为我是个疯子。门刚打开,我就一下子冲了进去,来到马厩,往马槽那边张望。啊!谢天谢地!美迪亚正在那儿吃草呢。我搬起一副马鞍,亲手给它套到背上,又给它戴上辔头,美迪亚非常配合,任我摆布!然后,我把四千五百法郎塞到目瞪口呆的老板手里,回来了,更确切地说,是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散了一夜步。嗯!我看到伯爵的窗户亮着,好像还看见窗帘后面有他的身影。现在,瓦朗蒂娜,我敢肯定伯爵知道我想要这匹马,因此故意输钱,好让我赢钱。”

“亲爱的马克西米里安,”瓦朗蒂娜说道,“您确实异想天开……您不会爱我很久的……一个如此喜欢幻想的男人是不会永远沉湎于我们这种单调无味的爱情之中的……啊,上帝!他们在叫我……您听见了吗?”

“啊!瓦朗蒂娜,”马克西米里安说道,“请把您的手指头,小手指……从门缝里伸过来,让我吻一下。”

“马克西米里安,我们已经说好,彼此只能听到声音,只能看到身影。”

“那就随您的便吧,瓦朗蒂娜。”

“如果我按照您的意愿做了,您会高兴吗?”

“啊!当然。”

瓦朗蒂娜站到一个凳子上,不是把小手指,而是把整个一只手从隔板上面伸了过去。

马克西米里安高兴地叫了一声,也跳到墙基石上,紧紧地抓住那只他喜爱的手,热烈地吻着。不过,那只小手很快就从他手里抽回去了,年轻人听见瓦朗蒂娜匆匆逃走了,可能被她刚刚感受到的激情吓坏了!

第五十八章 努瓦尔蒂埃·德·维尔弗尔先生

下面我们来叙述一下当格拉尔夫人及其女儿走后,在我们刚才描述的那场谈话进行其间,检察官府上所发生的事。德·维尔弗尔先生来到父亲房间,德·维尔弗尔夫人跟在他身后,至于瓦朗蒂娜,我们知道她在哪里。

他们问候了老人,又把侍候了他二十五年之久的老仆人巴鲁瓦打发走以后,分别在他左右落座。

努瓦尔蒂埃先生坐在他那高大的轮椅里,每天早晨,别人把他放进轮椅,晚上再把他从里面抱出来。这会儿他在一面大镜子前边,里面映出整个房间,从而使他无须动弹一下——实际上他已经动弹不得了——便能看清谁进入了他的房间,谁从里面出去,以及他们在他身边做了些什么。努瓦尔蒂埃先生一动不动,俨然一具僵尸,但目光炯炯,聪颖有神,他看着自己的孩子,他们那毕恭毕敬的样子说明他们有出人意料的重要事情要同他谈。

在这个黄土已经埋到脖子的躯体里,只剩下视觉和听觉还有生气,就像两点火花在闪烁。而在这仅有的两个感官当中,只有一个能向外界流露这尊塑像尚存的一息生机。这流露一息生机的目光就像远方的一盏明灯,告诉那些在荒漠上迷路的旅行者,在这片沉寂的茫茫黑暗中,还有一个警觉的人存在着。

老努瓦尔蒂埃那银色的长发垂到肩上,两道眉毛依然乌黑,乌黑的眉毛下面闪着漆黑的目光,就像人体的某一器官要为其他器官代劳时所常有的情形一样,在这目光里集中了昔日分散在这个躯体各个部位的全部活动:机敏、力量和智慧。诚然,他的手臂已经不能动了,说话已经没有声音了,身体也不能改变姿势了,然而,这强有力的目光能够弥补这一切。他用目光发号施令,用目光表达感激之情,他像一具只有眼睛还能活动的僵尸,在这张像大理石一样的面孔的上端,时而会燃烧着怒火,时而会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没有什么能比这种情景更令人吃惊了。只有三个人能理解这位可怜的瘫痪老人的独特语言,那就是维尔弗尔、瓦朗蒂娜和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个老仆人。不过,由于维尔弗尔很少来看望父亲,也就是说只有非来不可时才来,而且,即使来看父亲,也不想用理解来取悦他,因此,老人就把全部的快乐寄托在孙女身上,瓦朗蒂娜也用自己的一片诚心、爱心和耐心,透过努瓦尔蒂埃爷爷的目光理解了他的各种愿望。她用各种语调、各种表情和全部身心来回答这种对他人来说无声的而且难以理解的语言,因此,在这位少女与这个老人之间可以进行生动的对话。所以,尽管上帝造人的这团黏土如今几乎又变成了尘土,然而,他依然是一位知识渊博、思维敏锐的人,况且,在这个丧失了发号施令能力的躯体里,灵魂中依然保存着顽强的毅力。

因此,瓦朗蒂娜不仅解决了理解老人思想的难题,也能让他明白她的想法。多亏了这种钻研,才能在有关生活的一般性问题上,对于这个活着的灵魂的欲望和这个已经大半丧失知觉的躯体的需求,她很少有猜得不准确的时候。

至于那个仆人呢,如我们前面所说,他已经在主人身边效力二十五年了,因此,对他的习惯了如指掌,无须努瓦尔蒂埃向他表示任何要求。

所以,维尔弗尔不需要前面这两人的帮助,便开始与父亲进行一场奇特的谈话。我们已经说过,他本人非常熟悉老人的语言,他之所以不常使用这些语言,只是出于厌烦和冷淡。故而,他让瓦朗蒂娜下楼去花园,又把巴鲁瓦打发走,然后,在父亲身边坐下,德·维尔弗尔夫人则坐在他左边。

“先生,”他开口说道,“瓦朗蒂娜没同我们一起上来,我把巴鲁瓦也支开了,这些都请您不要介意,因为,我们的这场谈话不便在一个女孩儿和一个仆人面前进行。我与德·维尔弗尔夫人有件事要告诉您。”

在这个开场白中,努瓦尔蒂埃的脸上毫无表情,但维尔弗尔的目光似乎想看透老人的内心。

“这件事,”检察官用他那冷冰冰的,似乎从来不容反驳的语调继续说道,“我和德·维尔弗尔夫人深信,您听了一定会高兴。”

老人的目光依然毫无表情,他在倾听,如此而已。

“先生,”维尔弗尔又说,“我们要让瓦朗蒂娜出嫁了。”

即使是一张蜡质的面孔在听了这个消息以后,也不会像老人脸上的表情这么冷漠。

“婚礼将在三个月之内举行。”维尔弗尔又说道。

老人的目光依然毫无表情。

德·维尔弗尔夫人也介入谈话,她急忙补充道:“我们估计您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的,因为瓦朗蒂娜好像一直得到您的钟爱。现在,我们只要把她要嫁的那位青年的名字告诉您就行了。这是瓦朗蒂娜所能嫁的最理想的人家之一,有家产,有名望,而且,我们让她嫁的这个人的品格、性情都会使她的终身幸福有保障,他的姓名不会让您感到陌生,他就是戴皮奈男爵,弗朗兹·德·盖斯奈尔先生。”

在妻子说这番话的时候,维尔弗尔用更为关注的目光注视着老人。当德·维尔弗尔夫人说出弗朗兹的姓名时,努瓦尔蒂埃那深为儿子所熟悉的眼睛抖了一下,眼皮张开,就像要张开嘴巴说话似的,从里面闪出一道光。

检察官知道当年他父亲与弗朗兹的父亲之间公开的敌对关系,明白这道目光和这阵激动的缘由,然而,他装作没看见,接着他妻子的话说下去。

“先生,”他说道,“瓦朗蒂娜快到十九岁了,让她有个归宿,这事关重大,您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我们在考虑这门亲事时没有忘记您,我们首先让瓦朗蒂娜的丈夫答应,如果他们不能与我们一起生活——这可能会使年轻夫妇感到不便——至少应当让您生活在他们身边,因为瓦朗蒂娜特别爱您,而您看起来也对她有同样深的感情,这样,您就可以不必改变任何生活习惯,同时,您身边不是有一个孩子,而是有两个孩子在关心您。”

努瓦尔蒂埃的目光变得怒不可遏。

很显然,老人的思想深处正闪过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很显然,痛苦和愤怒的吼声已经升到他的喉头,却喊不出来,从而使他感到窒息,因为他脸色变紫,嘴唇发青。

维尔弗尔不慌不忙地打开一扇窗户:“房间里太热,这么闷热使努瓦尔蒂埃先生感到不适。”然后,他走回来,但没有再坐下。

“这桩婚事受到戴皮奈先生及其家人的欢迎,”德·维尔弗尔夫人又补充说,“况且,他的家人也只有一个伯父和一个伯母。他母亲在生下他时就死了,父亲于一八一五年,也就是孩子刚两岁的时候被谋杀,所以,婚事完全由他个人做主。”

“那是一次神秘的谋杀,”维尔弗尔说道,“始终没查出凶手,虽然不少人受到怀疑,但没给任何人定罪。”

努瓦尔蒂埃先生用了很大劲,似乎想笑,但只是使嘴唇**了一下。

“不过,”维尔弗尔继续说道,“那些真正的罪犯,那些知道自己犯下这桩罪行的人,那些生前可能受到人间法律的惩罚、死后会受到上帝审判的人,要是能处在我们的地位,能有个女儿嫁给弗朗兹·戴皮奈先生,以彻底消除别人的疑虑,一定会感到十分欣慰。”

努瓦尔蒂埃使自己平静下来,别人很难想象这个瘫痪老人能有如此顽强的毅力。

“是的,我明白。”他用目光回答了维尔弗尔,这目光表达了他深深的藐视和强烈的愤怒。

维尔弗尔呢,他领悟了这目光的全部含义,耸了耸肩,作为回答。他示意妻子起身。

“现在,先生,”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请接受我的敬意。您希望爱德华来向您问安吗?”

按照约定,老人闭上眼睛表示赞成,连眨几下眼睛表示反对,仰望苍天表示他有要求。

如果他想见瓦朗蒂娜,就只闭右眼。如果要巴鲁瓦来,就闭左眼。听到德·维尔弗尔夫人的提议,他急忙眨起眼睛。

德·维尔弗尔夫人遭到如此坚决的拒绝,不禁咬了咬嘴唇。“那么,我让瓦朗蒂娜来好吗?”她说。

“好的。”老人急忙闭上眼睛回答。

德·维尔弗尔先生和夫人躬身致意,走了出去,并让人去喊瓦朗蒂娜。再说,瓦朗蒂娜早就被告知,她当天要去见努瓦尔蒂埃先生。

父母刚一离开,瓦朗蒂娜就走进祖父的房间,她脸上还带着激动的红晕。她只看了一眼,便明白祖父是多么痛苦,并且肯定有很多话要对她说。

“啊!好爷爷,”她大声说道,“出什么事了?他们惹您生气了吗?看您满眼怒火。”

“是的。”他闭上眼睛回答。

“您在生谁的气?是生我父亲的气吗?不是,生德·维尔弗尔夫人的气?不是,生我的气?”

老人表示是。

“生我的气?”瓦朗蒂娜又吃惊地问道。

老人又重复了一下刚才的动作。

“我做错了什么事呢,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大声问道。

没有回答。她又问道:“我一天都没见到你了,别人是不是在你面前说我什么了?”

“是的。”老人急忙用目光回答。

“让我来猜猜看。我的上帝,我向你发誓,爷爷……啊!……德·维尔弗尔先生和夫人刚刚离开这里,是吗?”

“是的。”

“是他们对您说了惹您生气的话?他们说了些什么?要我去问问他们,然后再向你道歉好吗?”

“不,不。”那目光回答。

“啊!可你让我害怕。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呢,上帝!”她猜想着。

“啊!我知道了。”她凑近老人身边,低声说道,“他们大概谈到我的婚事了?”

“是的。”那愤怒的目光回答道。

“我明白了,你对我的沉默感到不快。唉!你看,这是因为他们嘱咐我一个字也不能对你说,而且,他们什么也没告诉过我,是我自己无意中听到了这个秘密,这就是我一直对你保密的原因。原谅我吧,努瓦尔蒂埃爷爷。”

老人的目光又变得呆滞,仿佛在回答:“让我伤心的不仅仅是你的沉默。”

“还有什么事?”姑娘问道,“您大概以为我会抛弃您吧,爷爷,以为结婚会让我忘掉您,是吗?”

“不是。”老人回答。

“那么他们告诉你,说戴皮奈先生同意我们一起生活了?”

“是的。”

“那您为什么还要生气呢?”

老人的目光变得无限温和。

“是的,我明白了。”瓦朗蒂娜说道,“因为您疼爱我,是吗?”

老人表示是。

“您是担心我会不幸,是吗?”

“是的。”

“您不喜欢弗朗兹先生?”

老人的眼睛眨了三四下:“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那么,你心里很难过吗,爷爷?”

“是的。”

“好吧!听我说,”瓦朗蒂娜跪在努瓦尔蒂埃面前,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说,“我心里也很难过,因为我也不爱弗朗兹·戴皮奈先生。”

老人的眼中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芒。

“你还记得吗,我要进修道院的时候,你对我大为恼火。”

一滴泪水湿润了老人那干涩的眼皮。

“唉!”瓦朗蒂娜接着说,“其实,那就是为了逃避这场使我绝望的婚姻。”

努瓦尔蒂埃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么说,这桩婚事让您难过,爷爷?啊,上帝,要是您能帮助我,要是咱们俩能够一起粉碎他们的计划该有多好啊!可是,您无力对付他们,尽管您思维敏捷,意志坚强,但是,要跟他们斗争,您同我一样软弱,甚至比我还软弱。唉!在您身体健康的那些岁月里,您会是我的强大的保护人,如今,你最多能理解我,与我同欢乐、共悲伤,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幸福,上帝忘了把它同其他幸福一起从我身边夺走。”

听到这番话,努瓦尔蒂埃的眼里闪出一种十分狡黠而深邃的目光,姑娘觉得他好像在说:“你说错了,我还能帮你很大的忙呢。”

“您能帮我吗,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把老人的目光翻译出来。

“是的。”努瓦尔蒂埃举目望天。这是他与瓦朗蒂娜约定的信号,表示他有某种需要。

“您想要什么,亲爱的爷爷?让我们猜猜看。”

瓦朗蒂娜想了一会儿,然后,把想到的东西大声说了出来,发现她想到的,老人都说不对。

“好吧,”她说,“既然我这么笨,还是用咱们的笨办法吧!”

于是,她开始背诵起字母表来,她一边把字母从A背到N,一边微笑着询问瘫痪老人的目光;她背到N时,努瓦尔蒂埃表示对了。

“啊!”瓦朗蒂娜说道,“你要的那件东西是字母N开头,咱们应当猜N开头的字?好吧!让我们看看,我们需要N什么呢?Na, Ne, Ni, No。”

“对,对,对。”老人示意。

“啊!这个字母是No开头?”

“对。”

瓦朗蒂娜走过去找来一本字典,放到努瓦尔蒂埃面前的一张桌子上。她把字典翻开,看到老人的眼睛盯在这一页上,便从上到下一行一行、一字一字地用手指着。

在努瓦尔蒂埃陷入这种可悲境地以来的六年时间里,瓦朗蒂娜经常使用这种方法,因此,一切难题都变得迎刃而解了,她可以很快猜出老人的想法,就好像他自己能查字典似的。

指到notaire一词时,努瓦尔蒂埃示意她停下来。

“Notaire,”她说,“你想见公证人,爷爷?”

老人示意他正是要见公证人。

“应当让人去请公证人来?”瓦朗蒂娜问道。

“是的。”瘫痪老人表示。

“应当让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是的。”

“您急于见您的公证人吗?”

“是的。”

“那我立刻派人去请他,爷爷。这就是您的全部要求吗?”

“是的。”

瓦朗蒂娜跑过去摇铃,叫来一个仆人,让他去请德·维尔弗尔先生或者夫人到祖父这里来。

“你满意了吗?”瓦朗蒂娜问道,“满意……我想也是。嗯?这不容易猜到,是吗?”

说完,少女对老人微微一笑,就像哄一个孩子一样。

德·维尔弗尔先生被巴鲁瓦叫来,走进房间。“您有什么事,先生?”他问瘫痪老人。

“先生,”瓦朗蒂娜说道,“祖父想见公证人。”

听到这个奇怪的乃至出人意料的要求,德·维尔弗尔先生与瘫痪老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是的。”老人坚定地回答,这表明

,有了瓦朗蒂娜和老仆人的帮助——老仆人现在也知道了他的愿望——他已经准备斗争到底。

“您要见公证人?”维尔弗尔又问了一遍。

“是的。”

“见公证人做什么?”

努瓦尔蒂埃没有回答。

“您要见公证人干什么呢?”维尔弗尔又问道。

瘫痪老人的目光一动不动,这表示沉默,意思是说:我坚持自己的意见。

“是想捉弄我们吗?”维尔弗尔说道,“有这个必要吗?”

“可是,”巴鲁瓦说道,他以老仆人常有的那种执拗坚持着,“既然先生想要见公证人,那显然是他需要,所以,我这就去请公证人来。”

巴鲁瓦只认努瓦尔蒂埃这一个主人,不容许他的意志受到丝毫违背。

“是的,我需要一个公证人。”老人带着挑战的神色闭上眼睛,似乎在说:看谁敢拒绝我的要求。

“既然您一定要见公证人,先生,那就找一个来吧,不过,我要向他表示歉意,您自己也要道歉。因为那场面将是十分可笑的。”

“这不要紧,”巴鲁瓦说道,“我一定要把他找来。”

说完,老仆人就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

第五十九章 遗嘱

巴鲁瓦出门的时候,努瓦尔蒂埃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狡黠目光看着瓦朗蒂娜。姑娘领悟了这目光的含义,维尔弗尔也明白了,因为他脸色阴沉下来,还皱起了眉头。

他拉过一把椅子,在病人房间里坐下,等待着。努瓦尔蒂埃显得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坐下,但示意瓦朗蒂娜不要担心,让她也留下来。

三刻钟之后,仆人领着公证人回来了。

“先生,”维尔弗尔向客人致意后,说道,“您是由这位努瓦尔蒂埃·德·维尔弗尔先生请来的,他全身瘫痪,四肢行动功能和语言功能都已经丧失,只有我们几个人勉强能猜出他的一些想法。”

努瓦尔蒂埃向瓦朗蒂娜发出呼唤,这呼唤是那么庄严、那么急迫,她立刻回答道:“先生,我能明白祖父想说的一切话。”

“这是真的,”巴鲁瓦补充道,“一切,绝对能明白一切,正如我在路上对先生说的那样。”

“对不起,先生,还有您,小姐,”公证人对维尔弗尔和瓦朗蒂娜说道,“今天这种情况,如果一位公职人员草率接手,必然要为此承担风险;如果使公证书有效,公证人首先要能确信自己如实地反映了立证人的意愿。但我无法肯定一个不能说话的委托人究竟是赞同还是反对。鉴于他丧失了语言功能,无法向我表达他的意见,我的工作将毫无意义,也是不合法的。”

公证人后退了一步,准备离去。检察官的嘴边隐约露出得意的微笑,努瓦尔蒂埃则用极为痛苦的目光看着瓦朗蒂娜,于是,她挡住了公证人的去路。

“先生,”她说道,“我和祖父对话的语言是很容易学会的,我能理解这种语言,我也可以在几分钟之内教会您理解它。您看,先生,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我需要保障我们的文件有效的必要条件,小姐,”公证人回答,“就是我必须能够确认委托人同意或者反对。一个人身体有病是可以立遗嘱的,但头脑必须清醒。”

“好吧!先生,只消两个信号,您就可以肯定我祖父的思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敏捷。由于努瓦尔蒂埃先生丧失了语言功能和行动功能,所以,他闭上眼睛表示,‘是’,连眨几下眼睛表示‘不’。您现在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信号,可以同努瓦尔蒂埃先生谈话了,请试试吧。”

老人投向瓦朗蒂娜的湿润目光中充满了温柔与感激,连公证人自己都看懂了。

“您听见您孙女说的话了吗,先生?您明白了吗?”公证人问道。

努瓦尔蒂埃轻轻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睁开。

“您同意她说的话吗?也就是说,她所指出的信号确实是您借以表达思想的信号吗?”

“是的。”老人又示意。

“是您让我来的吗?”

“是的。”

“是为了立遗嘱吗?”

“是的。”

“您不希望我不为您办遗嘱公证就离开,是吗?”

病人急忙连眨数次眼睛。

“怎么样!先生,现在,您明白了吧?”姑娘问道,“您能放心了吗?”

还没等公证人回答,维尔弗尔就把他拉到一边。

“先生,”他说,“您认为一个像努瓦尔蒂埃先生这样肢体严重瘫痪的人,思维功能难道会不受严重影响吗?”

“让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一点,”公证人回答,“我在想,我们如何才能猜出他的想法,以便让他回答问题。”

“您看,这根本是不可能的。”维尔弗尔说道。

瓦朗蒂娜和老人听见了这些谈话。努瓦尔蒂埃用坚定的目光凝视着瓦朗蒂娜,这目光显然在要求她反击。

“先生,”她说道,“这一点请不必担心,不论这有多困难,也就是说,不论在您看来猜出我祖父的想法有多么困难,我都会让您明白,使您排除这方面的一切疑虑。我已经在努瓦尔蒂埃先生身边生活了六年,让他自己说说,六年来,他的意愿是否有过一次没有被我理解而埋藏在他心里的时候?”

“没有。”老人示意。

“那我们就试试吧,”公证人说道,“您同意让小姐做您的翻译吗?”

病人表示同意。

“好吧。那么,先生,您想要我做什么,您想公证什么文件?”

瓦朗蒂娜把字母表背了一遍,一直到字母T。

读到这个字母时,努瓦尔蒂埃那雄辩的目光示意她停下。

“先生要求字母T,”公证人说道,“这非常明显。”

“请等一下,”瓦朗蒂娜说道,然后,她朝祖父转过身,“Ta……te……”

她说到第二个音节时,老人打断了她。

于是,瓦朗蒂娜拿起字典,在公证人的注视下,一页一页地翻着。

“Testament。”她的手指指到这个字时,努瓦尔蒂埃的目光示意她停下。

“遗嘱!”公证人低声说道,“这很明显,先生要立遗嘱。”

“是的。”努瓦尔蒂埃接连重复了几遍。

“这真令人赞叹,先生,您得承认。”公证人对惊得发呆的维尔弗尔说道。

“的确如此,”他回答道,“而那遗嘱本身将更加令人赞叹,因为,我想,如果没有我女儿的聪慧启示,那遗嘱的各个条款是不可能逐字逐句地列到纸上的。不过,瓦朗蒂娜与这份遗嘱关系密切,恐怕不适合来解释努瓦尔蒂埃·德·维尔弗尔先生那含糊不清的意愿。”

“不对,不对!”病人示意道。

“怎么!”德·维尔弗尔先生说道,“瓦朗蒂娜丝毫不能从您的遗嘱中受益?”

“不能。”努瓦尔蒂埃回答。

“先生,”公证人说道,他对这种尝试感到很高兴,并且准备有机会在社交界详细介绍一下这个生动的故事,“先生,刚才我还认为这件事根本不可能,现在则觉得这再简单不过了,这份遗嘱只不过是一份秘密遗嘱而已,也就是说,宣读遗嘱时,要有七个证人在场,立遗嘱人在他们面前对遗嘱表示认可,然后,由公证人在这些人面前将遗嘱加封,就可以具有法律效力了。至于时间呢,它用的时间也不比普通遗嘱长多少,首先是一些约定俗成的套话,这都是千篇一律的,然后是具体条文,其中大部分由立遗嘱人的产业情况和您来决定,因为您管理这些产业,熟悉情况。而且,为了使这份文件无懈可击,我们将使它具有充分的规范性,我的一位同事将做我的助手,破例参加记录遗嘱。您满意吗,先生?”公证人又向老人问道。

“是的。”努瓦尔蒂埃回答,因为自己能被人理解而喜气洋洋。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维尔弗尔心想,他的地位使他不便多言,而他又无法猜出父亲目的何在。于是,他转过身,想派人去请公证人推荐的另一位公证人,由于巴鲁瓦听到了全部谈话,并且猜出了主人的意思,所以他已经走了。

检察官只好让人请他妻子上楼。

一刻钟之后,大家都聚集在瘫痪老人的房间,第二位公证人也到了。

两位公证人三言两语就达成一致。他们给努瓦尔蒂埃读了一份遗嘱范文,然后,可以说是为了测试一下他的智力吧,第一位公证人朝他转过身,说道:“先生,人们立遗嘱时,总是想让某个人从中受益。”

“是的。”努瓦尔蒂埃答道。

“您知道自己财产的具体数字吗?”

“知道。”

“我来说一些数字,逐渐增大,当您认为说出您的财产数额时,就请打断我。”

“好吧。”

这场谈话中有一种庄严的气氛,而且,健康的智力与残疾的躯体之间的搏斗从来没像现在这样一目了然。如果这种搏斗场面还谈不上惊心动魄——尽管我很愿意这么说至少是罕见的。

大家围坐在努瓦尔蒂埃四周,第二个公证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准备记录,第一个公证人站在他面前,提着问题。

“您的财产超过三十万法郎,对吗?”他问道。

努瓦尔蒂埃示意正确。

“您有四十万法郎?”公证人又问。

努瓦尔蒂埃一动不动。

“五十万?”

依然毫无反应。

“六十万?七十万?八十万?九十万?”

努瓦尔蒂埃示意正确。

“您有九十万法郎的财产?”

“是的。”

“是不动产?”公证人问道。

努瓦尔蒂埃表示不对。

“是证券?”

努瓦尔蒂埃称是。

“这些证券在您手里吗?”

老人看了巴鲁瓦一眼,老仆人便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拿着一个小匣子走回来。

“您允许我们打开这只匣子吗?”公证人问道。

努瓦尔蒂埃表示可以。

人们打开匣子,看到里面有一沓九十万法郎的国家债券存单。

第一个公证人把存单一张一张地递给他的同事,果然与努瓦尔蒂埃说的数目一致。“完全正确,”他说,“很明显,他的智力非常健全。”

然后,他朝瘫痪老人转过身来。“这么说,您有九十万法郎的本金,”他说道,“按照您存的利率,每年可以给您带来四万利弗尔左右的利息?”

“是的。”努瓦尔蒂埃示意。

“您想把这笔财产留给谁?”

“啊!”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这一点毫无疑问,努瓦尔蒂埃先生只爱他的孙女瓦朗蒂娜·德·维尔弗尔小姐。正是她照料了他六年,她懂得如何用自己无微不至的关心赢得祖父的钟爱,甚至可以说赢得了他的感激。她的忠诚得到回报,这也是公正的。”

努瓦尔蒂埃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光,似乎表示,即使德·维尔弗尔夫人自以为猜出了他的意图,并虚伪地表示赞同,他也不会上当。

“您是不是要把这九十万法郎留给瓦朗蒂娜·德·维尔弗尔小姐?”公证人问道,他觉得只要把这一条款记录在案就可以了,不过,他还是要得到努瓦尔蒂埃的认可,并希望这一奇特场面的证人都目睹这种认可。

瓦朗蒂娜退后一步,垂下流泪的眼睛。老人怀着无限的温存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向公证人,极为明显地眨着眼睛。

“不是?”公证人问道,“怎么,您不想让瓦朗蒂娜·德·维尔弗尔小姐做您的遗产继承人?”

努瓦尔蒂埃示意不想。

“您没有搞错吧?”公证人惊奇地问道,“您确实说‘不’吗?”

“不!”努瓦尔蒂埃又表示,“不!”

瓦朗蒂娜抬起头来,她惊呆了,不是因为她被剥夺了继承权,而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使老人产生作出这种决定的憎恨的感情。

然而,努瓦尔蒂埃用无限温存的目光看着她,于是,她大声喊道:“啊!我的好爷爷,我明白了,您只是不给我财产,但是永远把心留给我,是吗?”

“啊!是的,这是肯定的。”瘫痪老人的眼睛说道,他怀着无限的深情闭上眼睛,对老人的这种感情,瓦朗蒂娜是不会误解的。

“谢谢!谢谢!”姑娘轻轻地说道。

这种拒绝却使德·维尔弗尔夫人心里萌发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希望。她走到老人身边。“这么说,您是想把财产留给您的孙子爱德华·德·维尔弗尔了,亲爱的努瓦尔蒂埃先生?”这位母亲问道。

那双眼睛眨得令人生畏,它表达的几乎是一种仇恨。

“不是。”公证人说,“那么,是留给您在场的这位儿子吗?”

“不是。”老人回答。

两个公证人吃惊得面面相觑。维尔弗尔和他的妻子都涨红了脸,前者由于羞愧,后者由于愤怒。

“只是,我们到底对您做了什么错事,爷爷?”瓦朗蒂娜问道,“难道您不爱我们了吗?”

老人用目光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儿子、儿媳,然后,满怀深情地停在瓦朗蒂娜脸上。

“好吧!”她说道,“如果你爱我,爷爷,您就把这种爱与你现在的决定联系起来。您很了解我,您知道我从来不觊觎你的财产。何况,听说母亲的遗产已经使我很富有,甚至太富有了。所以,请您解释一下吧。”

努瓦尔蒂埃用热烈的目光盯着瓦朗蒂娜的手。

“我的手?”她问道。

“是的。”努瓦尔蒂埃回答。

“她的手!”在场的人齐声说道。

“啊!先生们,你们看得很清楚,这是白费工夫,我可怜的父亲精神已经错乱了。”维尔弗尔说道。

“啊!”瓦朗蒂娜猛然喊道,“我明白了!是我的婚事,对吧,爷爷?”

“对,对,对。”瘫痪老人重复了三次,每睁开一次眼睛,都闪出一道光芒。

“您为这件事生我们的气,是吗?”

“是的。”

“这实在荒唐。”维尔弗尔又说。

“对不起,先生,”公证人说道,“正相反,这一切都非常符合逻辑,在我看来,前因后果,顺理成章。”

“你不希望我嫁给弗朗兹·戴皮奈先生?”

“不,我不愿意。”老人的目光说道。

“您剥夺孙女的继承权,”公证人大声说道,“就是因为她的婚姻违背了您的意愿?”

“是的。”努瓦尔蒂埃回答。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这桩婚事,她将会是您遗产的继承人?”

“是的。”

老人周围一片寂静。两个公证人互相商量着。瓦朗蒂娜双手紧握,带着感激的微笑看着祖父,维尔弗尔咬着他那双薄薄的嘴唇,德·维尔弗尔夫人无法抑制自己心中的快乐,禁不住露出微笑。

“可是,”维尔弗尔终于开口说话,首先打破了沉默,“我觉得我是唯一有权对女儿婚姻做主的人,我想让她嫁给弗朗兹·戴皮奈先生,她也必将嫁给他。”

瓦朗蒂娜哭着倒在扶手椅里。

“先生,”公证人对老人说道,“如果瓦朗蒂娜小姐嫁给弗朗兹先生,那么您打算如何处理您的财产呢?”

老人目光一动不动。

“不过,您还是要处理这笔财产的,是吗?”

“是的。”努瓦尔蒂埃回答。

“准备留给家里的某个人吗?”

“不。”

“那么是打算留给穷人?”

“是的。”

“但是,”公证人又说,“您知道法律反对您完全剥夺儿女的继承权吗?”

“知道。”

“因此,您只能处理法律允许您扣除的那一部分财产。”

努瓦尔蒂埃一动不动。

“您仍然坚持要处理全部财产?”

“对。”

“不过,在您去世以后,别人会对遗嘱提出争议吗?”

“不会。”

“我父亲了解我,先生,”德·维尔弗尔先生说道,“他知道他的意志对我来说是神圣的。再说,他明白,处在我的地位,总不会向穷人提出起诉。”

努瓦尔蒂埃露出得意的目光。

“那您准备怎么办呢,先生?”公证人问维尔弗尔。

“我无能为力,先生,这是我父亲的决定,而且,我知道我父亲从不改变他的决定,因此,我只能服从。这九十万法郎将不属于我们家,而是捐给济贫院。不过,我不会向老人的心血**让步,我要凭良心行事。”

说完,维尔弗尔便和妻子一起退了出去,让父亲按照自己的意愿立他的遗嘱。

遗嘱于当天办完,人们找来证人,遗嘱由老人认可,在证人面前装封,存放在家庭律师德尚先生处。

第六十章 发报站

德·维尔弗尔先生和夫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得知基督山伯爵来访,已经被请进客厅,正在那里等候他们。德·维尔弗尔夫人由于心情过于激动,不便直接进入客厅,先回自己的卧室,检察官比她能克制自己,所以径直朝客厅走去。

尽管维尔弗尔先生十分能克制自己的感情,善于调整脸上的表情,但仍然没能驱散前额上的那片乌云,所以,笑容满面的伯爵还是注意到了他那若有所思的阴沉脸色。

“啊!上帝!”寒暄过后,基督山便这样说道,“您怎么了,德·维尔弗尔先生?是不是我来得不是时候,正赶上您起草重要起诉书?”

维尔弗尔强作笑脸。“不是,伯爵先生,”他说道,“败诉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是我打输了官司,起诉我的是随心所欲,是固执,是疯狂。”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基督山装做十分关心的样子说道,“难道您真的出了什么不幸吗?”

“啊!伯爵先生,”维尔弗尔用充满苦涩的平静语气说道,“这事不足挂齿,不算什么,只不过损失了点钱而已。”

“的确,”基督山回答,“对一位像您这样家财万贯,又有哲学头脑和高尚情操的人来说,损失点钱财不算什么!”

“所以,”维尔弗尔又说,“让我不安的不是钱的问题,尽管九十万法郎还是值得惋惜的,至少让人恼火。不过,最使我心中不平的是这种戏弄人的命运、意外和坎坷,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种强大的力量,是它利用一个返老还童的老人的随心所欲对我进行打击,打破了我对财产的希望,说不定还会毁了我女儿的前程。”

“啊,上帝!您说什么?”伯爵大声说道,“您说九十万法郎?确实,如您所说,这个数目值得人惋惜,即使是一位哲学家也会如此。是谁给您带来的这种烦恼呢?”

“家父,我曾经跟您谈起过他。”

“努瓦尔蒂埃先生?真的!可是,您好像对我说过,他已经全身瘫痪,丧失了一切功能,不是吗?”

“是的,他身体的功能已经丧失,因为他已经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尽管如此,他还有思想、有意志,还能采取行动,正如您所见到的。我五分钟之前刚刚离开他,此刻,他正向两个公证人口授遗嘱。”

“那么,他说话了?”

“他有比语言更好的办法,他能让人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办法?”

“用眼睛,他的眼睛还活着,您看见了,它们还能杀人呢。”

“我的朋友,”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她刚刚进来,“您未免危言耸听了吧?”

“夫人……”伯爵躬身说道。

德·维尔弗尔夫人面带优雅的笑容还礼。

“德·维尔弗尔先生对我说的是怎么回事啊?”基督山问道,“究竟是怎样一种令人费解的不幸啊?”

“令人费解,正是如此!”检察官耸耸肩,说道,“老人的随心所欲!”

“没有办法让他改变这个决定吗?”

“当然有,”德·维尔弗尔夫人说,“要想使这份遗嘱不损害瓦朗蒂娜的利益,使她受益,这完全取决于我丈夫。”

伯爵看到他们夫妇说话开始闪烁其词,便装出一副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的样子,怀着极大的关注和明显的赞赏观看着爱德华往喂鸟的水碗里倒墨汁。

“亲爱的,”维尔弗尔回答妻子说,“您知道我不喜欢在家里摆一家之主的架子,也从来不相信我一点头就能扭转乾坤。不过,在我的家里,我的决定应当受到尊重,不应当让一个老人的疯狂和一个孩子的任性来推翻我心里酝酿多年的计划。戴皮奈男爵当年是我的朋友,这您知道,跟他的儿子结亲是最好不过的了。”

“您不认为瓦朗蒂娜跟他串通一气吗?……”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的确……她始终反对这桩婚事,如果我们刚刚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是在实施一项预谋的计划,那我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夫人,”维尔弗尔说道,“请相信我,她绝不会如此轻易地放弃这九十万法郎的财产的。”

“她甚至会放弃人世的生活,先生,因为一年前她曾经想进修道院。”

“无论如何,”德·维尔弗尔又说道,“我说过了,这桩婚事非成不可,夫人!”

“不顾您父亲的反对?”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她又开始唱另外一个调子,“这样一来,问题可就严重了!”

基督山表面上装出不听他们谈话的样子,实际上一字不落地全听到了。

“夫人,”维尔弗尔说道,“我敢说自己一向很尊重父亲,因为,在我心里,除了血缘关系带来的那种父子之情以外,还要加上我对他那高尚情操的敬仰。因为,说到底,一位父亲在两种含义上是神圣的:第一,是我们的养育者;第二,是我们的教育者。不过,今天,我已经不能不承认,我无法再相信这个老人的智力,因为他仅凭与一个父亲的旧怨而迁怒于他的儿子。如果我迁就他的任性,那就太可笑了。我依然无比崇敬努瓦尔蒂埃先生,我会毫无怨言地接受他在金钱方面对我的惩罚,但我的意志不可动摇,世人会明辨谁是谁非。因此,在我看来,这桩婚事既合适又体面,总而言之,我要把女儿嫁给我喜欢的人。”

“怎么?”伯爵说道,检察官不时地用目光寻求他的赞许,“怎么?您说努瓦尔蒂埃先生剥夺瓦朗蒂娜小姐的继承权,就是因为她要嫁给弗朗兹·戴皮奈男爵先生?”

“啊!上帝!是的,先生,就是这个原因。”维尔弗尔耸了耸肩说道。

“至少表面上是这个原因。”德·维尔弗尔夫人又补充了一句。

“这是真正的原因,夫人。请相信我,我了解自己的父亲。”

“这能让人想象吗?”少妇回答道,“请问,戴皮奈先生在哪一方面比另外一个人更让努瓦尔蒂埃先生厌恶呢?”

“的确,”伯爵说道,“我认识弗朗兹·戴皮奈先生,他就是盖斯奈尔将军的儿子吧,就是那位由查理十世国王封为戴皮奈男爵的将军,对吗?”

“正是。”维尔弗尔说道。

“啊!我觉得他是位十分可爱的青年嘛!”

“所以,这仅仅是个借口,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老人的爱都是专横的,努瓦尔蒂埃先生是不希望他的孙女出嫁。”

“可是,”基督山说,“您知道他这种仇恨有什么原因吗?”

“啊,上帝!谁知道呢?”

“也许是政治方面的夙怨?”

“的确,家父与戴皮奈先生的父亲都经历过那场政治风暴,关于那个时代,我只见到一个尾声。”维尔弗尔又说。

“令尊是波拿巴派吧?”基督山说道,“我记得您好像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家父是个雅各宾分子,”维尔弗尔又说,激动使他越出了谨慎的界限,“拿破仑给他披上参议员的长袍,这只不过改变了老人的外貌而已,没有改变他的本性。家父搞密谋时,不是为了皇帝,而是为了反对波旁王朝。因为家父有个很大的特点,他从不为虚无缥缈的乌托邦而奋斗,只为可以实现的事业而斗争,并且,运用山岳派那不屈不挠的可怕原则促进这一事业的实现。”

“好啊!”基督山说道,“您看,就是这么回事,努瓦尔蒂埃先生与戴皮奈先生想必在政治斗争中相遇,戴皮奈将军虽说曾为拿破仑效力,但他心里似乎始终眷恋着保王党吧?一天晚上,原指望从他那里得到兄弟般支持的人请他去参加一个拿破仑分子的聚会……他离开时就被暗杀了,是吗?”

维尔弗尔几乎怀着惊恐的心情望着伯爵。

“难道是我搞错了?”基督山问道。

“没有,先生,”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正相反,事情就是如此。正是出于您刚才所说的那个原因,为了消除旧日的恩怨,德·维尔弗尔先生才想到让父辈互相仇恨的两个孩子相爱。”

“这想法太高尚了!”基督山说,“这是个充满了爱的想法,应当受到世人的称赞。的确,看到瓦朗蒂娜·德·维尔弗尔小姐成为弗朗兹·戴皮奈夫人,真让人感到欣慰。”

维尔弗尔心里一激灵,他凝视着基督山,仿佛要看透他到底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说出刚才这番话的。可是,伯爵唇边始终挂着他那惯有的善意的微笑,检察官虽然目光敏锐,这一回他还是只能看到表象。

“所以,”维尔弗尔又说,“尽管对瓦朗蒂娜来说,失去祖父的财产是一种不幸,但我相信这桩婚事不会因此而毁约,我相信戴皮奈先生不会因为这一经济损失而退缩。他会看到,我或许比那笔钱更有价值,因为我为了恪守诺言而牺牲了这笔财产。他也会考虑到,瓦朗蒂娜会因为继承母亲的遗产而变得相当富有,这笔遗产现在由把她视为掌上明珠的圣梅朗先生和夫人管理着。”

“这两位倒是很值得瓦朗蒂娜像对待努瓦尔蒂埃先生那样疼爱照料呢,”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而且,他们最多再过一个月就要到巴黎来了,瓦朗蒂娜在蒙受这样的羞辱以后,也可以被解脱出来,不必再像迄今为止那样,总是拴在努瓦尔蒂埃先生身边了。”

伯爵得意地听着他们那因为自尊心受到伤害、利益受到损害而变得刺耳的腔调。

“不过,我觉得,”基督山沉默了片刻以后说道,“恕我冒昧,我觉得,如果努瓦尔蒂埃先生因为瓦朗蒂娜要嫁给他仇人的儿子而剥夺她的继承权,那可爱的爱德华没有同样的过错让他责罚啊。”

“您说是吧,先生?”德·维尔弗尔夫人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大声说道,“您说这是不是不公平,令人可憎的不公平!可怜的爱德华,他也和瓦朗蒂娜一样,是努瓦尔蒂埃先生的孙子,可是,如果瓦朗蒂娜不嫁给弗朗兹先生,努瓦尔蒂埃先生就会把全部财产都留给她;爱德华还要为这个家族传宗接代呢!而瓦朗蒂娜呢,即使真的被祖父剥夺了继承权,她仍然要比爱德华富有三倍。”

伯爵看到自己击中了要害,就只听她说,不再开口了。

“算了,”维尔弗尔又说道,“算了,伯爵先生,咱们不要再谈这个令人不快的家务事了。是的,不错,我的财产将会塞满穷人的腰包,他们才是今天真正的富人。是的,我父亲将剥夺我合理的希望,而他这样做毫无道理。但我会像一个有理智、有情感的人那样去做。我许诺过戴皮奈先生这笔钱,他一定会得到,即使我要为此节衣缩食。”

“不过,”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她又回到始终萦绕在她脑际的那个念头上来,“或许最好把这件令人不快的事告诉戴皮奈先生,让他自己退婚。”

“啊!这将是极大的不幸!”维尔弗尔又说,语气缓和下来,“撕毁婚约,即便是出于金钱方面的原因,也会有损女孩子的名誉;其次,我本想借此机会平息那些流言飞语,一旦毁掉婚约,别人更会对谣言坚信不疑了。不,绝对不能这样做。戴皮奈先生如果是一位正人君子,那么一定会因为瓦朗蒂娜被剥夺继承权而变得更加坚定,否则,他订婚的目的就是贪财了。不,这是不可能的。”

“我同意德·维尔弗尔先生的意见,”基督山凝视着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戴皮奈先生快要回来了,至少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如果我同他的交情可以对他进一言,那我一定会鼓励他把这件事定下来,使它不会再有变故。总之,我会极力促成此事,使它有一个让德·维尔弗尔先生感到体面的结局。”

一听这话,维尔弗尔立刻高兴地站了起来,但他妻子的脸色有些苍白。

“太好了,”维尔弗尔说道,“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迫切需要一位像您这样的高参指教。”说着,他向基督山伸出手,“就这样吧,我们就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一样,我们的计划没有丝毫改变。”

“先生,”伯爵说道,“尽管舆论大都不公,但我可以向您保证,人们会感谢您今天的决定,您的朋友们也会因此而感到自豪,而戴皮奈先生呢,即便他娶的是一个没有陪嫁的瓦朗蒂娜小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也会因为能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而感到荣幸,因为这个家的人品德高尚,为恪守诺言和履行职责不惜作出巨大牺牲。”

说完这话,伯爵站起身准备告辞。

“您要走了,伯爵先生?”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

“我必须走了,夫人。我今天来是为了提醒你们星期六赴约。”

“您是担心我们会忘记吗?”

“您当然不会。不过,德·维尔弗尔先生总是公务在身,有时甚至很紧急……”

“我丈夫已经答应了,先生,”德·维尔弗尔夫人答道,“您刚才看见了,他为恪守诺言不惜牺牲一切,更何况这一次他只能有所得而无所失呢。”

“啊,”维尔弗尔问道,“聚会是在您香榭丽舍大街的府上吗?”

“不是,”基督山说,“是在乡下,这更会使您的诚意显得可贵。”

“在乡下?”

“是的。”

“在什么地方?离巴黎很近吧?”

“就在巴黎近郊,出城半小时的路,在奥托伊。”

“奥托伊!”维尔弗尔大声说道,“啊!对了,夫人对我说过,您住在奥托伊,因为她正是在那里被抬进府上而得救的。请问在奥托伊的什么地方?”

“泉水街。”

“泉水街!”维尔弗尔重复道,都快发不出声音来了,“门牌多少号?”

“二十八号。”

“这么说,圣梅朗先生的房子卖给您了?”

“圣梅朗先生的房子?”基督山反问,“这座房子原来是属于圣梅朗先生的?”

“是的,”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有件事您相信吗,伯爵先生?”

“什么事?”

“您一定觉得这座房子很漂亮吧?”

“非常漂亮。”

“嗯!可我丈夫从来不肯住在那里。”

“啊!”基督山又说,“说真的,这种偏见很让我费解。”

“我不喜欢奥托伊这个地方,先生。”检察官说道,他极力克制住自己。

“但愿您不会因为这种反感而让我失去接待您的荣幸吧?”基督山不安地问道,“那样我就太扫兴了。”

“不会的,伯爵先生……我希望……请相信,我将尽力前往。”维尔弗尔咕噜着说道。

“啊!”基督山回答道,“我可不原谅任何托词。星期六,晚六点,我在寒舍恭候,如果你们不到,我会以为,谁知道呢?说不定这座二十多年没人居住的房子里有过什么不吉祥的传说或者发生过阴森可怕的事呢。”

“我一定去,伯爵先生,我一定去。”维尔弗尔急切地说道。

“谢谢。”基督山说道,“现在,请允许我告辞了。”

“真的,您刚才就说过您不得不走了,伯爵先生,”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我觉得您好像正要告诉我们您要去做什么,后来,您的话被打断了,就说起别的事来。”

“的确如此,夫人,”基督山说,“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告诉您我去哪里。”

“没关系!说说吧。”

“我这个名副其实的游手好闲的家伙,要去参观一个常常让我一连几小时浮想联翩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发报站。——天哪,我怎么说出来了!”

“啊,上帝!是的,一个发报站。有时,我看到大路尽头,一个土丘上,在灿烂的阳光下伸展着弯弯曲曲的黑色手臂,就像一只巨大的甲虫爪子。我向您承认,每当看到这种情景我都会激动不已,因为我想,这些千奇百怪的信号,仅凭一个无所不能的头脑的意志,就能准确地划破天空,把一个坐在桌子前面的人的不为人知的意愿,在灰蒙蒙的云端或者蓝盈盈的天空上描绘出来,传到三百里以外,传给急报站线路的另一端的另外一个坐在桌子前面的人。这时,我就会相信神明,相信精灵,相信地灵,总之,相信一切神秘的力量,我会禁不住笑起来。不过,我从来没想过到近处看看这些长着白肚皮和又黑又细的爪子的大甲虫,因为我害怕会在它们那石头的翅膀下面,发现那个酸文假醋、喜欢卖弄,脑袋里装满了玄妙魔法和巫术的小人精。可是,有一天早上我发现,每个发报站的核心人物只不过是一个年薪只有一千二百法郎的可怜小职员,一天到晚不停地观察着,当然,不是观察水面,也不像无所事事的人那样观察风景,他观察的正是那只白肚皮、黑爪子的大甲虫,那个离他四五里远的通信者。这时,我突然萌发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到近处去看看这只活着的大蚕蛹,看看它是如何在蚕茧里吐出一条条的丝线与另一个蚕蛹进行联络的。”

“您这就去看?”

“这就去。”

“到哪个发报站呢?内务部的还是天文台的?”

“啊!都不是,那里的人会非让我明白那些我不想明白的东西,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他们都会给我讲解那个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的秘密。不!我愿意保留我对昆虫存在的幻想。失去了对人类的幻想,这已经足够让人伤心的了。所以,我既不去内务部的发报站,也不去天文台的发报站。我想看的,是一个在莽莽旷野上的发报站,为的是看看那个一天到晚缩在塔楼里的发报员。”

“您真是一个怪人。”维尔弗尔说道。

“您建议我研究哪条路线?”

“当然是现在最忙的那一条。”

“啊!那么是西班牙线了?”

“正是那一条。您需不需要一封大臣的信,好让他们给您讲解一下……”

“不要,”基督山说,“我对您说了,正相反,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一旦我明白了什么,也就不存在什么急报了,就剩下由迪夏泰尔先生或者德·蒙塔利韦先生发给巴荣纳省长的一个信号了,就变成两个希腊字‘急报’了。然而,我是想怀着深深的崇敬,把那只长着黑爪子的虫子和那个可怕的词儿生动地保存在我的脑海里。”

“那您就快走吧,因为再过两小时天就黑了,您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真的!您说得让我着慌了。哪里的发报站最近?”

“您是去巴荣纳那条路吗?”

“好吧,就去巴荣纳那条路。”

“那当然是夏蒂荣的那座发报站。”

“夏蒂荣再下面一个呢?”

“那就是蒙莱里了,我想。”

“谢谢,再见!星期六我给你们讲讲我的观感。”

伯爵在门口碰到了那两个公证人,他们刚刚剥夺了瓦朗蒂娜的继承权,因为公证了一份肯定会使他们名扬天下的文件而得意扬扬地走了。

第六十一章 帮助园丁摆脱偷桃睡鼠的办法

基督山伯爵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当天就动身,而是在第二天早晨从地狱门出城,走上通向奥尔良的大路,途经利纳村时,那里的发报站刚好挥动着那又细又长的胳膊在发报,他没停,直奔蒙莱里塔楼。众所周知,这座发报站位于同名的蒙莱里平原的制高点上。

来到小山脚下,伯爵下了马,开始沿着一条十八寸宽的崎岖小路上山。到了山顶,只见前面拦着一道篱笆,上面缀着凋谢了的粉红色和白色的花,花下面已经长出绿色的果实。

基督山寻找这座小园子的门,很快就找到了,那是一个小柴门,柳条门轴,用一根钉子和一条线绳拴住,权做门锁,一眨眼工夫,伯爵就已经弄清了门的结构,一下子就把门打开了。

于是,伯爵走进一座二十尺长、十二尺宽的小花园,花园的一边就是那道篱笆墙,墙上安装着我们刚才描写成门的那个巧妙的装置,另一边是那座古老的塔楼,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和紫罗兰。

那塔楼就像一个头戴鲜花、满脸皱纹的老奶奶,儿孙们刚刚向她祝寿,如果真像那句古老的谚语所说的墙上有耳,如果它再能开口说话,那它还说不定真能讲出些可怕的故事来呢。

花园里弯弯曲曲地伸展着一条铺着红沙的小径,小径两边是两排生长多年的粗壮的黄杨,那红沙绿叶互相映衬的色调,如果让我们那位当代的鲁本斯、德拉克洛瓦看到,一定会心旷神怡。这条小径呈“8”字形,弯弯曲曲,从而在这座只有二十尺长的小花园里画出一条六十多米长的曲径。拉丁园丁崇拜的那位欢快明丽的花神罗拉,也从来没受到过这座小花园里的花所受到的如此虔诚的敬仰。

确实,花坛里种植的二十棵玫瑰叶子上没有一粒灰尘,也没有那种专爱在潮湿的土地上蚕食花草的腻虫。可这座花园不是不湿润,那乌黑的泥土和浓绿的树叶都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再说,埋在花园一角的木桶里还蓄满了水,一旦干旱,就马上可以进行人工浇灌。在那木桶的绿色水面上,还停着一只青蛙和一只蟾蜍,它俩大概禀性难和,所以总是背对背地各守着圆桶的一边。而且,小路上没有一株野草,花坛里也看不见一根枝条,即使一位妩媚的少妇修剪自己花盆里的天竺葵、仙人掌和杜鹃花,也不会像这座花园的这位至今尚未出现的主人这么细心。

基督山把花园门关好,又把细绳系在钉子上,然后停下脚步,朝整座花园看了一眼。“看来发报员雇着好几个园丁,整年为他侍候园子,”他自言自语,“要么他自己就是个园艺迷。”

突然,他碰到躲在装满树枝的独轮车后面的一件“东西”上,那“东西”立刻站了起来,发出惊讶的叫喊。于是,基督山看到面前出现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正在摘草莓,把草莓一个一个地放到葡萄叶子上。一共有十二片葡萄叶和差不多同样多的草莓。

由于那人霍地站起身,差点儿把草莓、葡萄叶和盘子全都碰掉在地上。

“您在摘草莓吗,先生?”基督山微笑着问道。

“对不起,先生,”那人举手敬了个礼,回答道,“我现在确实没在岗位上,不过,我刚从上面下来。”

“但愿我不会妨碍您,朋友。”伯爵说道,“请接着摘草莓吧,如果还没摘完。”

“还有十颗,”那人说,“因为这是十二颗,一共有二十一颗,比去年多五颗。不过,这不奇怪,今年春天很热,草莓最需要的,先生,恰恰是热天。这就是为什么我去年只收了十六颗草莓,而今年呢,您看,我已经摘了十一颗,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啊,上帝!少了两颗,昨天它们还在呢,先生,那两颗昨天还在呢,我可以肯定,我数过了。一定是西蒙大娘的儿子给偷吃了,今天早晨,我看见他在这儿转悠了。啊!这个小坏蛋,到人家的园子里来偷东西!他就不知道这是犯法的吗!”

“确实,”基督山说道,“这很不像话,不过,您就原谅他的年轻嘴馋吧。”

“那当然,”园丁说,“不过,这总是一件让人不愉快的事。我还要再次请您原谅,先生,我不是在让一位长官等我吧?”他怯生生地看了一眼伯爵和他的蓝色衣服。

“您放心好了,朋友,”伯爵微笑着说,他可以随心所欲微笑,既可以令人生畏,也可以让人觉得和蔼可亲,此刻的笑容是和蔼可亲的,“我不是来视察工作的长官,而是一个被好奇心驱使而来的普通游客,而且,我开始感到内疚,因为我看到自己在浪费您的时间。”

“哦!我的时间并不宝贵。”那人面带忧郁的笑容说道,“不过,这是政府的时间,我不能浪费。但我刚才收到信号,告诉我可以休息一小时(他朝日晷仪看了一眼,因为蒙莱里塔楼的小园子里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个日晷仪),您瞧,我还有十分钟呢,而且,我的草莓都熟透了,要是再等一天……再说,先生,您认为睡鼠会不会偷吃我的草莓?”

“天哪,不会,我不相信,”基督山认真地说道,“不过,咱们不像罗马人那样,把睡鼠肉用蜜腌起来吃,所以,睡鼠可不是好邻居。”

“啊!罗马人吃睡鼠?”园丁问道,“他们竟然吃睡鼠?”

“我看到佩特罗尼乌斯的书上是这么说的。”伯爵回答。

“真的?尽管俗话说:‘肥得像只睡鼠’,但睡鼠一定不会好吃。再说,先生,睡鼠长得很肥,这不足为怪,因为它们整天整天地睡觉,整夜整夜地吃东西。喏,去年,我的树上结了四个杏,它们给我吃了一个。我还有一个油桃,只有一个,这确实是一种很少见的水果,您猜怎么着,先生,它们把朝墙的那一半给啃光了。那个油桃别提多漂亮了,味道好极了,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油桃。”

“您把那个桃子给吃了?”基督山问道。

“也就是说剩下的那一半,这您可以理解,那味道真鲜美,先生。哦,真的!不好吃的果子这些先生还不肯吃呢,跟西蒙大娘的儿子一样,他从不吃赖草莓,哼!不过,今年,”园丁又接着说,“您放心好了,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等果子快熟的时候,哪怕我在园子里守着呢,我也得看好这些果子。”

基督山把这个人的底摸得差不多了。每一个人都有一种使他如醉如痴的癖好,正如每只果子里都会有条虫一样。这个发报员的嗜好就是园艺,于是,基督山把那些遮住葡萄串的叶子摘掉,从而赢得了这位园艺师的好感。

“先生是来看发报的吗?”他问道。

“是的,如果这不违反规章制度。”

“哦!一点都不,”园丁说道,“何况这也没有任何危险,因为没有人懂得,也不可能懂得我们的语言。”

“我的确听别人说过,”伯爵又说道,“你们总是在重复连你们自己也不明白的信号。”

“确实如此,先生,而且我宁肯这样。”发报人笑着说。

“为什么您宁肯这样?”

“因为这样我就没有任何责任了。我是一台机器,而不是别的,只要我运转就行了,人家对我没有更多的要求。”

“见鬼!”基督山心里想,“我难道碰上个胸无大志的人了?真是的!那可就糟了。”

“先生,”园丁又看了看日晷仪,说道,“十分钟过去了,我得回我的岗位去了。请跟我一起上去好吗?”

“我跟您走。”于是,基督山走进这座一共三层的塔楼。底层放了几件农具,诸如铲子、耙子、浇水的壶等,都立在墙边,这就是全部的家具。二层是发报员那普通的,更确切地说是夜间的居室,里面有几件可怜巴巴的生活用具,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只粗陶水罐,此外,还有吊在天花板上的几把干菜,伯爵认出那是香豌豆和西班牙菜豆,是这位园丁留的豆种。他给它们一一贴了标签,那种细心劲儿跟植物园里的专家一般无二。

“学发报要用很长时间吗,先生?”基督山问道。

“学发报用的时间不长,当临时发报员的时间太长。”

“发报员的薪水是多少?”

“一千法郎,先生。”

“这可不算多。”

“是不多,不过管住,这您看到了。”

基督山看了看房间。“但愿他不会留恋这间住房。”他心里想道。

他们来到三层,这是发报室。基督山一个接一个地看了看那两只铁桶,发报员就是用这两个东西摆弄那个机器的。

“这非常有趣,”他说道,“不过,时间长了,这种生活一定会让您感到单调吧?”

“是啊,刚开始学的时候,老得盯着看,累得脖子发酸。不过,一两年以后就习惯了,何况,我们也有休息时间,还有假日。”

“您还有假日?”

“是啊。”

“什么时候放假?”

“下雾的日子啊。”

“哦!您说得对。”

“这种日子对我来说就是过节了,我就到花园里去,栽花、剪枝、修整、灭虫,总之,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您在这儿干了多少年了?”

“十年了,还当了五年的临时发报员,一共十五年。”

“您贵庚啊?……”

“五十五岁。”

“您需要多少年工龄才能领退休金呢?”

“哦!先生,需要二十五年。”

“退休金是多少?”

“一百埃居。”

“人真可怜!”基督山喃喃自语。

“您说什么,先生?……”发报员问道。

“我说这很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

“您让我看到的一切……您对自己的信号真的一点都不懂吗?”

“绝对不懂。”

“您就从来没想弄懂吗?”

“从来没有。为什么要去弄懂呢?”

“可是,有些信号是直接发给您本人的啊。”

“那当然。”

“这些信号您明白吗?”

“总是老一套。”

“它们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新情况……你可以休息一小时……或者明天再见……”

“这倒真的至关重要,”伯爵说道,“不过,快看,是不是跟您联络的那个人在发信号呢?”

“啊!真的,谢谢,先生。”

“他对您说什么呢?这个信号您懂吗?”

“懂,他在问我是不是准备好了。”

“您怎么回答他呢?……”

“我发一个信号,它既能告诉我右边那个联络人我已经准备就绪,又能通知左边那个人做好准备。”

“这可真神。”伯爵说。

“您看着好了,”那人得意地说,“再过五分钟,他就要说话了。”

“这么说我还有五分钟,”基督山想,“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亲爱的先生,”他开口说道,“请允许我向您提一个问题。”

“请讲。”

“您喜欢园艺吗?”

“喜欢得着迷。”

“要是您有一座两亩地的大花园,而不是这么一个二十尺长的小园子,您会高兴吗?”

“先生,那我会把那座花园变成人间天堂。”

“您的年薪只有一千法郎,日子过得不容易吧。”

“不太容易,不过也能凑合。”

“是啊,可是您只有这么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园子。”

“哦!不错,这园子是不大。”

“而且,就这么个小园子里,还到处是偷吃各种果子的睡鼠。”

“这是一大害。”

“请告诉我,要是您右边那个同事发报的时候,您碰巧转过头去怎么办呢?”

“那我就看不见了。”

“那会出现什么后果呢?”

“那我就无法重复他发出的信号。”

“然后呢?”

“由于我的粗心,没能重复信号,我将被罚款。”

“罚多少?”

“一百法郎。”

“您收入的十分之一,这太过分了!”

“啊!”发报员感叹道。

“您发生过这种情况吗?”基督山又问道。

“发生过一次,那天我是在给一棵浅褐色的玫瑰嫁接。”

“好吧。现在请告诉我,如果您打算把信号改变一下,或者发一个别的信号,那会怎么样呢?”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我就会被解雇,也就没有退休金了。”

“三百法郎?”

“一百埃居,是的,先生。所以,您明白,我是永远不会做这种事的。”

“甚至给您十五年的薪水您也不干吗?看,这还是值得考虑的,不是吗?”

“一万五千法郎?”

“对。”

“先生,您别吓唬我。”

“这是什么话!”

“先生,您是想诱惑我吗?”

“是的!一万五千法郎,您明白吗?”

“先生,快让我看看右边的联络人!”

“正相反,不要看他,看看这个吧。”

“这是什么?”

“怎么,您不认识这些小纸片吗?”

“钞票!”

“而且是方票,一共十五张。”

“这是给谁的?”

“如果您愿意要,就给您。”

“给我!”发报人大声说道,惊讶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啊,上帝!是的,给您!全都给您。”

“先生,您看我右边的发报员已经开始发信号了。”

“让他发好了。”

“先生,您让我分心了,我要被罚款了。”

“您会被罚一百法郎。您看,您收下这十五张钞票还是很合算的。”

“先生,右边那个发报员不耐烦了,他又在重复刚才的信号。”

“让他重复好了,您把钱收下吧。”伯爵把那沓钞票塞到发报员手里。

“现在,这还不算完,光靠这一万五千法郎,还不够您过日子的。”

“我还会保住这份工作。”

“不,您将失去它,因为您将发出一个跟您联络人的那个信号不同的信号。”

“哦!先生,您想让我做什么?”

“一个儿童游戏。”

“先生,除非我受到强迫……”

“我正打算强迫您呢。”

基督山说着,又从衣袋里掏出另外一沓钞票。“这是另外一万法郎,”他说道,“加上您口袋里那一万五,一共是两万五千法郎。您用上五千法郎,就可以买一座漂亮的小房子和两亩地,再用剩下的两万法郎,可以换来一千法郎的年息。”

“一座两亩地的花园?”

“外加一千法郎的年息。”

“上帝啊!上帝啊!”

“快拿着吧!”说着,基督山把那一万法郎硬塞到发报员的手里。

“我该做什么呢?”

“非常简单。”

“可到底是什么呢?”

“重复一下这几个信号。”基督山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三个信号,还用数字标明信号发出的顺序,“您看见了,这用不了多少时间。”

“是啊,不过……”

“只要这么一下,您就会有油桃,就会有一切。”

这一下很灵。发报员满脸通红,黄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把伯爵给他的三个信号一个接一个地发了出去。右边那个发报员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为什么把信号给改了,开始怀疑这个种油桃的家伙是不是发疯了。

左边那个发报员呢,则认真地重复着同样的信号,最后,这些信号被传到内务部。

“现在,您富有了。”

“是啊,”发报员回答,“不过,代价太大了!”

“听我说,朋友,”基督山说道,“我不希望让您感到内疚;请相信我,因为我可以向您发誓,您这样做非但没有伤害任何人,还为上帝效力了。”

发报员看着那些钞票,触摸着,数着。他的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最后,他冲到自己房间,想喝一口水,但还没等走到水罐前面,就倒在干豆角上晕了过去。

发报站发来的这条消息刚到内务部五分钟,德布雷就让人套好马车,向当格拉尔家奔去。

“您丈夫手里有西班牙债券吗?”他问男爵夫人。

“有啊!有六百万呢。”

“让他赶快出手,不管价钱高低。”

“为什么?”

“因为唐·卡洛斯从布尔日逃走,已经回到西班牙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问这话,”德布雷耸耸肩说道,“我是怎么知道的?”

男爵夫人不等他再说第二遍,急忙跑去找她丈夫,她丈夫又急忙去找经纪人,吩咐他不管价钱高低,都把公债抛出去。当格拉尔这么一抛,西班牙债券的行情立刻猛跌。当格拉尔损失了五十万法郎,不过,他总算把全部债券都抛出去了。

当天晚上,人们在《信使报》上读到这样一条消息:

急报

唐·卡洛斯国王摆脱监禁,逃出布尔日,越过加泰罗尼亚边界返回西班牙。巴塞罗那发生拥戴他的起义。

那天整个晚上,人们都在盛赞当格拉尔把全部债券抛出去的先见之明,还有这个债券投机商的好运气,这么大一笔交易,他只损失了五十万法郎。那些把债券留在手里没有抛出去或者从当格拉尔手中买进债券的人都认为自己破产了,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人们又在《箴言报》上读到另外一条消息:

昨日《信使报》刊登的有关唐·卡洛斯国王逃走及巴塞罗那起义的消息毫无根据。

唐·卡洛斯国王没有离开布尔日,半岛局势极为平静。大雾导致发报信号错误,造成了这次失误。

债券行情顿时暴涨,增到跌价时的一倍。这样一来,当格拉尔抛出时的损失和这次少赚到的钱加在一起,一共损失了一百万。

“好极了!”基督山对莫雷尔说道,当人们宣布交易所这种使当格拉尔深受其害的奇怪的行情变化时,莫雷尔刚好在他府上,“我刚刚用了两万五千法郎得到一个即使花上十万法郎也得不到的发现。”

“您发现了什么?”马克西米里安问道。

“我刚刚发现了一个帮助园丁摆脱偷吃桃子的睡鼠的办法。”

第六十二章 幽灵

乍看上去,奥托伊别墅的外表并不华丽,令人难以想象这就是大富豪基督山伯爵的府邸。然而,这种朴实无华体现了别墅主人的意志,他明确吩咐房子外表要保持原样,对于这一点,只消看一眼别墅里面就明白了,确实,大门一打开,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贝尔图丘先生在房子布置的情趣上和执行任务的迅速上都有了超常发挥。就像当年当坦公爵在一夜之间就让人把妨碍路易十四视线的一条小路两边的树木全都砍光一样,贝尔图丘仅用了三天时间,就让一个光秃秃的庭院长满了花草,还有伟岸挺拔的白杨和连同包着根部的巨大土墩一起运来栽下的埃及无花果树,它们用自己那浓枝密叶在房屋正面搭起了凉棚,房前不再是杂草丛生的砌石路面,而是一片绿草如茵的大草坪,草皮是当天早晨铺上的,犹如一块厚厚的地毯,上面刚洒过水,水珠还在闪闪发光。

不过,这一切都是按照伯爵的吩咐做的。伯爵本人交给贝尔图丘一张平面图,上面标明应栽树木的数量和位置,取代砌石路面的草坪形状和面积。这样一来,这座房子的外貌就今非昔比了,连贝尔图丘本人也抱怨说,他都认不出这幢绿荫掩映的旧宅了。

这个管家真想趁自己在这里,顺便把花园也改变一下,但伯爵明确指示,花园原封不动。贝尔图丘只好在前厅、楼梯和壁炉前面摆满了鲜花,聊以**。

这幢二十年无人居住的旧宅,前天还显得那么昏暗阴郁,充满了久远岁月的霉气,但一天之内突然充满了生机,到处都飘散着主人喜欢的香气,这种盎然的生机和沁人心脾的香气都达到了主人最满意的程度,表明主人高超的指挥艺术和管家干练机敏的办事能力,伯爵一到这里,随手就能找到他要看的书和他要用的武器,抬头就能看见他喜欢的画,前厅有他喜欢的、向他撒娇的狗和歌声悦耳的小鸟。整个这幢房屋犹如睡美人的宫殿一样,从长眠中醒来,充满了生机,歌声朗朗,笑逐颜开,就像那些我们深爱多年的房屋,当我们被迫离开它时,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一半心灵也留在里面一样。

仆人们高高兴兴地在这座漂亮的院子里来来往往,有的手里端着刚烧好的菜肴,步履轻盈地走下前一天刚刚修复的楼梯,那轻车熟路的样子,仿佛他们一直就住在这里似的。另外一些则在库房里忙着,那里边的车辆编着号,排列整齐,似乎已经在那儿停放了五十年一般。马厩里,正在吃草的马儿用声声嘶鸣回答马夫们的爱抚,马夫则用比仆人对主人说话时还要尊重的语气同它们聊着天。

在紧隔壁的两间书房里,藏着两千余册图书,其中一间存放现代小说,前一天刚刚出版的那一本也摆在里面,那红色和金色的精装书脊颇为引人注目。

与书房遥遥相对的房子的另一边,是一个花房,里面摆放着各种奇花异草,在高大的日本瓷花盆中争奇斗艳。在这个既让人赏心悦目,又香气袭人的花房正中,放着一张台球桌,桌上还散落着一些台球,仿佛一小时之前还有人玩过一样。

只有一个房间这位能干的贝尔图丘先生一动未动。这个房间位于二楼的一角,人们可以从大楼梯走到这个房间,还可以从一道暗梯出去。仆人们都好奇地从门前走过,只有贝尔图丘从门前经过时感到毛骨悚然。

五点整,伯爵来到奥托伊别墅门前,身后跟着阿里。贝尔图丘早就在门口恭候,焦急中掺杂着不安,他期望听到几声称赞,又担心伯爵皱眉头。

基督山在院子里下了车,把整个房子查看一遍,又在花园里转了一圈儿,始终一言不发,没有任何表示,既没有称赞,也没有不满。

只是在走进那间屋门紧闭的房间对面的卧室时,他才用手指了指一个小巴西香木柜子的抽屉,他第一次来这里时,就已经注意到这件家具。

“这里面只能放手套。”他说道。“正是,大人,”贝尔图丘不胜欢喜地回答,“请您打开看看,里面放的就是手套。”

伯爵发现在别的家具里也放着他觉得应该放的东西,诸如香水、雪茄和首饰。

“很好!”他又说道。

于是,贝尔图丘心花怒放地走了出去,不难看出,伯爵对周围人的影响有多大、多强、多实在。

六点整,大门外传来马蹄停下的声音,原来是我们那位北非军团上尉骑着他那匹美迪亚到了。基督山在台阶前迎候,满脸笑容。

“我敢肯定,我是第一个到的!”莫雷尔大声说道,“我有意赶在众人前面,好让您有点时间跟我单独聊聊。茹丽和埃马努埃尔让我问候您。啊!您知道吗,这里真是美极了!请告诉我,伯爵,您的手下人能照看好我的马吗?”

“请放心吧,亲爱的马克西米里安,他们都很内行。”

“用草给它擦擦身子。您不知道它跑得多快!像一阵风似的!”

“那当然,我相信,一匹价值五千法郎的骏马嘛!”基督山回答,那语气仿佛一个父亲在跟儿子说话。

“您心疼那些钱吗?”莫雷尔说道,脸上挂着坦荡的微笑。

“我!我才不心疼呢!”伯爵说,“不,除非那不是一匹好马,才会让我心疼钱。”

“这匹马好极了,亲爱的伯爵,它把法国最识马的行家德·夏托-勒诺先生和骑着部里的阿拉伯骏马的德布雷先生都落在后面了。正如您看到的,落得还不近呢,他们后面还有男爵夫人那几匹马,正以每小时最多六里的速度慢悠悠地走着。”

“这么说,他们都在您后面?”基督山问道。

“喏,他们到了。”

果然,就在这时,一辆由身上冒着热汗的马拉着的四轮马车和两匹气喘吁吁的坐骑来到别墅的栅栏门前,门立刻打开了,接着,马车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儿,停在台阶前,两位骑士紧紧地跟在后面。

转眼间,德布雷下了马,来到马车门前,他向男爵夫人伸出手。男爵夫人下车时,向他做了个小动作,除了基督山,别人都难以觉察。不过,伯爵把这全看在眼里,在这个动作里,他看到一张同动作本身一样难以觉察的字条闪了一下,从男爵夫人手里传到了大臣秘书手里,动作之娴熟,说明这已经是个习惯动作了。

银行家在妻子身后下了车,脸色灰白,不像从马车上下来,倒像刚走出坟墓似的。

当格拉尔夫人迅速地向四周投去一道探寻的目光,只有基督山明白她这目光的含义。她把院子、柱廊和房屋正面都看了一下,然后,克制住自己的激动——如果她的脸色还能变得苍白,这种激动肯定会在她脸上流露出来——走上台阶,同时,对莫雷尔说道:“先生,如果您是我的朋友,我会问您的马卖不卖。”

莫雷尔咧了咧嘴苦笑了一下,向基督山转过脸,好像在求他解围。

伯爵理解了他的用意。“哦!夫人,”他说道,“您为什么不向我提出这种请求呢?”

“先生,我们无权向您提出任何要求,因为,我们知道您有求必应。所以,我向莫雷尔先生提出这个要求。”

“非常遗憾,”伯爵又说,“我可以作证,莫雷尔先生不能卖他这匹马,他必须留着它,因为这关系到他的荣誉。”

“这是怎么回事?”

“他同别人打赌,要在半年之内驯服美迪亚。您现在明白了吧,男爵夫人,如果他在打赌约定期限之前卖掉这匹马,那么,他不仅失去马,别人还会说他是害怕了。即使是为了满足一位漂亮女人的愿望,一个北非军团的上尉是不能容忍这种流言飞语的,而在我看来,这是世界上最神圣的事了。”

“您看,夫人……”莫雷尔说道,同时,感激地冲基督山笑笑。

“而且,”当格拉尔说道,他那咧着大嘴的笑也无法掩饰说话的语气粗鲁,“我觉得您的马已经不少了。”

听到这样的攻击不反驳,这绝对不是当格拉尔夫人的习惯,可是,让几个年轻人感到吃惊的是,她竟然装做没听见,什么也没说。

基督山看到男爵夫人一反常态,忍受了这种凌辱而保持沉默,不禁微微一笑,同时,指给她看两只硕大无朋的中国瓷瓶,上面的图案是弯弯延伸的水生植物,做工极为精细考究,只有大自然才会如此绚丽多彩,如此充满了生机,如此张扬着灵性。

男爵夫人看了赞不绝口。“啊!这里面简直能种杜伊勒里宫的一棵大栗子树了!”她说道,“这么大的瓷瓶也不知道是怎么烧出来的。”

“哦!夫人,”基督山回答,“这个问题不能问我们,我们这些人只会做点小塑像和精致的玻璃器皿,这是另一个时代的作品,是土地和海洋的造化之工。”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制造的?可能是哪个时代制造的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说有个中国皇帝让人专门修了一个大窑,在这个窑里一个接一个地烧出十二个与这两个一样大的大瓷瓶,其中两个在高温下烧破了,其余的十个被沉入三百深的海底。大海懂得人对它寄予的希望,用海草盖住它们,用珊瑚装点它们,用贝壳镶嵌它们。这些瓷瓶就这样在深水下度过了两百年的漫长岁月,因为一场革命把那位想做这个实验的皇帝赶下宝座,只留下一份文件,记载着瓷瓶烧制过程及沉入海底的经过。两百年后,人们找到了这份文件,便想从海底取出这些瓷瓶,潜水员身着特制的潜水服,潜入投放瓷瓶的海湾,但十只瓷瓶只打捞上三只,其余都被水冲走了,被海浪击碎了。我很喜欢这些瓷瓶,有时,我会觉得瓷瓶里浮现出只有潜水员才会有的那种无神而又冷漠的目光,吃惊地凝视着那既可怕而又神秘的奇形怪状的怪物。我会想象到瓷瓶里曾游进过无数条小鱼,它们是为了逃避敌人的追逐而躲到里面安眠的。”

这其间,对奇闻逸事不感兴趣的当格拉尔心不在焉地揪着一棵漂亮的柑橘树上盛开的花朵,等他把柑橘树上的花都揪完之后,就又去摘一棵仙人掌上的花,不过,仙人掌可不像柑橘树那么温驯,狠狠地刺了他一下。

于是,他哆嗦了一下,揉了揉眼睛,仿佛大梦初醒。

“先生,”基督山微笑着对他说道,“您是油画鉴赏家,府上又有精美的收藏,所以,我不敢班门弄斧。不过,我有两幅霍贝玛的画、一幅鲍里斯·波特的画、一幅米里斯的画、两幅热拉尔·多的画、一幅拉斐尔的画、一幅凡·戴克的画、一幅苏巴朗的画和两三幅牟利罗的画,倒还值得请您一看。”

“喏!”德布雷说道,“这幅霍贝玛的画我见过。”

“哦!真的?”

“是的,有人曾经想把它卖给博物馆。”

“我想博物馆里没有这幅画吧?”基督山问道。

“没有,可是,博物馆还是没有买这幅画。”

“那是为什么?”夏托-勒诺问道。

“您怎么那么天真啊,您?因为政府没钱呗。”

“哦!对不起!”夏托-勒诺说,“七八年以来,我天天都听人这么说,然而,我仍然没习惯。”

“您慢慢会习惯的。”德布雷说。

“我不相信。”夏托-勒诺回答。

“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少校到!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子爵到!”巴蒂斯坦通报。

一条刚从裁缝手里拿到的黑色绉缎立领,新修整过的胡子,灰色唇髭,目光沉稳,身穿有三枚勋章和五枚十字章的少校军装,总之,我们熟悉的那位慈祥的父亲——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少校,就是以这身无可挑剔的老军人装束出现的。在他身后走上前来的,是身穿崭新的服装、脸上挂着微笑的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子爵,那位我们熟悉的孝子。

三位年轻人正在一起聊天,他们的目光从父亲转到儿子,并且很自然地停在后者身上,仔细地打量着他。

“卡瓦尔坎蒂!”德布雷说。

“多好听的名字,”莫雷尔说道,“真的!”

“是啊,”夏托-勒诺说道,“这些意大利人是很会给自己起名字的,但是不会着装。”

“您这人太挑剔了,夏托-勒诺,”德布雷又说,“这些衣服出自名裁缝之手,而且是崭新的。”

“我看不惯的正是这一点。这位先生看起来是这一辈子头一次穿新衣服。”

“这两位先生是谁?”当格拉尔问基督山。

“您刚才听见了,卡瓦尔坎蒂。”

“这只告诉我他们姓什么,如此而已。”

“哦!这倒是真的,您对意大利的贵族并不熟悉,姓卡瓦尔坎蒂的,就是亲王贵族。”

“很有钱吗?”银行家问道。

“极为富有。”

“他们是做什么的?”

“他们想坐吃山空,却怎么也吃不完。而且,他们来看我的时候,还对我说跟您有信贷关系,所以我特意请了他们。等一下我把他们介绍给您。”

“我觉得他们讲的是一口纯正的法语。”当格拉尔又说。

“那个儿子是在法国南方的一所中学里受的教育,我想是在马赛或者马赛附近。你们会发现他正兴致勃勃。”

“对什么事兴致勃勃啊?”男爵夫人问道。

“对法国女人啊,夫人,他一心想在巴黎成亲。”

“这可是个好主意啊!”当格拉尔耸耸肩,说道。

当格拉尔夫人瞪了丈夫一眼,脸上的表情说明,如果换另外一个时间,她准要大发雷霆,但是,她再次把火压了下去。

“男爵今天心情好像很消沉,”基督山对当格拉尔夫人说道,“该不会是有人要让他当大臣吧?”

“据我所知没有。我想他大概是在交易所做了赔本买卖,有火没处发。”

“德·维尔弗尔先生和夫人到!”巴蒂斯坦大声通报。

被通报的两人走了进来,德·维尔弗尔先生虽然很有克制力,但看上去仍然是心旌摇动,基督山同他握手时,感到他的手都在发抖。

“无疑还是女人最会掩饰自己。”基督山看着当格拉尔夫人,心里想道,她一边朝检察官微笑着,一边拥抱他的妻子。

寒暄过后,伯爵发现,本来一直在配膳室那边忙活的贝尔图丘钻进与这间大厅比邻的小客厅。

伯爵朝他走去。“您有什么事,贝尔图丘先生?”他问道。

“大人没告诉我一共几位客人。”

“哦!真的。”

“放几套餐具?”

“您自己数一数吧。”

“客人都到齐了吗,大人?”

“是的。”

贝尔图丘朝半开的门里看了看。基督山紧紧地盯着他。

“啊,上帝!”他大声喊道。

“怎么了?”伯爵问道。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哪一个?”

“那个穿白裙子、戴着好多钻石首饰的!……那个金发女人!……”

“当格拉尔夫人?”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那就是她,先生,就是她!”

“她是谁?”

“花园里的那个女人!那个怀孕的女人!那个在花园里散步的女人!……等待着!”贝尔图丘张着嘴,脸色煞白,头发都竖了起来。

“等待谁啊?”

贝尔图丘没有回答,而是用手指着维尔弗尔,就像麦克白指着班柯那样。

“啊!……啊!……”他终于喃喃地说道,“您看见了吗?”

“什么?谁?”

“他!”

“他!……检察官维尔弗尔先生?我当然看见他了。”

“这么说,我没有杀死他?”

“瞧您,我看您是疯了,好心的贝尔图丘。”伯爵说。

“这么说,他没死?”

“没死!正如您看到的,他没死。您的同胞总是习惯把刀插入左胸的第六和第七根肋骨之间,而您一定刺得高了一点或者低了一点,况且,这些做法律的人命都大。要么就是您给我讲的那件事根本就没发生过,那完全是您的想象、您的幻觉,您大概怀着复仇的强烈愿望睡着了,这念头一直纠缠着您,让您做了一场噩梦,其实什么事都没发生。好了,镇静一下,好好数一数:德·维尔弗尔先生和夫人,两位;当格拉尔先生和夫人,四位;德·夏托-勒诺先生,德布雷先生,莫雷尔先生,七位;巴尔托洛梅奥·卡瓦尔坎蒂少校,八位……”

“八位!”贝尔图丘重复道。

“等等!等等!您怎么这么急着走啊,真见鬼!您还少数了一位客人呢!您再往左边靠靠……喏……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先生,那个穿黑衣服的年轻人,他正在看牟利罗的《圣母像》,现在,他扭过脸来了。”

这一次,要不是基督山及时用目光止住他,贝尔图丘非叫出声来不可。

“贝内代托!”他喃喃地说道,“这真是命啊!”

“现在钟敲六点半了,贝尔图丘先生!”伯爵严厉地说道,“这是我吩咐吃饭的时间,您知道我不喜欢等。”

说完,基督山就回到客厅,客人们正在等着他。贝尔图丘回到餐厅,把身子靠到墙上。

五分钟之后,客厅的两扇门开了,贝尔图丘出现在门口,就像瓦泰尔在尚蒂伊那样,鼓起最后的勇气说道:“伯爵先生,可以用餐了。”

基督山把胳膊伸给德·维尔弗尔夫人。“德·维尔弗尔先生,”他说,“请把手伸给当格拉尔夫人。”

维尔弗尔从命,众人一齐来到餐厅。

第六十三章 晚宴

显然,客人朝餐厅走去时,心里有一个相同的想法,他们都在琢磨,究竟是什么奇异的力量把他们吸引到这座房子里来的,不过,尽管他们对自己来到这里感到惊奇,其中有几个甚至感到不安,但他们谁都不希望自己不在这里。

然而,他们与伯爵交往并不深,况且,此人离群索居,性格古怪,家里堆金积玉,富甲天下,财产难以估计,这些情况本来应当引起男人审慎,女士更不该来到这个没有女主人接待她们的家里来做客,可是,这些男士和女士们不顾审慎和礼仪,强烈的好奇心压倒了一切,使他们无法抵御来基督山府上做客的诱惑。

就连卡瓦尔坎蒂父子——一个僵硬刻板,一个洒脱无度——也不明白伯爵的用意,对自己与这么多初次见面的人聚在一起深感不安。

当格拉尔夫人看到德·维尔弗尔先生在基督山的提议下走上前来,向她伸出手臂,不由得往后一退,而当德·维尔弗尔先生感到当格拉尔夫人挽住自己的胳膊时,金丝眼镜后面的目光也禁不住一阵慌乱。这两个动作都没能逃过伯爵的眼睛,这两个人之间的简单接触,对于观察者来说,意义十分重大。

德·维尔弗尔先生右首是当格拉尔夫人,左边是莫雷尔。伯爵则坐在德·维尔弗尔夫人与当格拉尔之间。其余的座位排列是,德布雷坐在卡瓦尔坎蒂父子中间,夏托-勒诺坐在德·维尔弗尔夫人和莫雷尔之间。

晚宴十分丰盛。基督山有意打破巴黎人的宴会习惯,筵席上的饭菜不仅能满足客人们的口味,还要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款待客人的是一桌东方筵席,不但是东方式的,还是阿拉伯神话故事中描写的那种美味佳肴。

山南海北出产的鲜美果品,在一只只中国瓷盘和日本果盘中堆成小山。闪闪发光的银盘子上,盛着还带着漂亮羽毛的珍奇飞禽和硕大肥美的生猛海鲜,形状奇巧的玻璃瓶里,盛着产自爱琴海、小亚细亚和开普敦的美酒,那令人赏心悦目的色泽更增加了美酒的香醇。这些水陆之珍就像当年阿皮西乌斯在客人面前展示其珍馐盛馔似的,一样样从这些巴黎人面前传过。他们心里明白,请十个人吃饭开销一千路易,那真的像克里奥佩特拉一样吃珍珠,像洛伦佐·德·美第奇那样喝金水才行。

基督山看到众人惊异的表情,不禁笑了起来,用嘲弄的语气说道:“先生们,想必诸位会同意这一点,即人富到一定程度,就会将过分视为必要,正如女士们赞同的,人狂热到一定程度,就会把理想化的东西视为真正可行的东西一样。其实,细细想来,什么才叫做美妙的东西呢?就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什么才是人们真正苛求的财富呢?就是我们得不到的东西。亲眼看一看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亲手摸一摸我无法得到的东西,这是我一生的追求,我通过两种手段达到了这一目的:金钱和意志。我怀着深深的执著去实现我兴之所至的奇思妙想,正如您,当格拉尔先生一心要修一条铁路;您,德·维尔弗尔先生,一心要判处一个人死刑;您,德布雷先生,一心要平定一个王国;您,德·夏托-勒诺先生,一心要讨一个女人的喜欢;您,莫雷尔,一心要驯服一匹无人敢骑的烈马一样。比如说,你们看到的这两条鱼,一条产于离圣彼得堡五十里的地方,另一条产于距离那不勒斯五十里远的地方,现在把它们放到同一张桌子上,你们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

“这是两条什么鱼?”当格拉尔问道。

“德·夏托-勒诺先生在俄国住过,他会告诉您其中一条的名字,”基督山回答,“这位卡瓦尔坎蒂少校是意大利人,他会告诉您另外一条鱼的名字。”

“这一条,”夏托-勒诺说道,“我想是鲟鱼。”

“非常正确。”

“另外一条,”卡瓦尔坎蒂说道,“如果我没弄错,是七鳃鳗吧。”

“正是这两种鱼。现在,当格拉尔先生,请问问这二位先生,这两种鱼是从什么地方捕捞的。”

“哦,”夏托-勒诺说道,“鲟鱼嘛,只有伏尔加河里才能捕到。”

“嗯,”卡瓦尔坎蒂说,“我知道只有富萨罗湖里才有这么大的七鳃鳗。”

“哦,完全正确,一条来自伏尔加河,另一条来自富萨罗湖。”

“这不可能!”客人一齐叫道。

“啊!正是这一点让我感到有趣。我也同尼禄一样:Cupitorinpos-sibilium。你们也一样,此刻,诸位也觉得这很有趣。总之,这两种鱼实际上或许还不如鲈鱼和鲑鱼那么好吃,但你们觉得它们味道鲜美极了,这是因为你们心里认为本来不可能吃到这两种鱼,眼下却吃到了。”

“可是,这两条鱼是怎么运到巴黎来的呢?”

“啊,上帝!这再简单不过了。把这两条鱼分别装进两只大木桶里,一只桶里放上河里的芦苇和水草,另一只桶里放上湖里的灯芯草和浮萍,然后,把它们装进特别的车里,这样一来,鲟鱼活了十二天,七鳃鳗活了一星期。所以,当我的厨师准备把一条用牛奶闷死,把另一条用酒醉死的时候,它们都还是活蹦乱跳的。您不相信吗,当格拉尔先生?”

“我不能不有所怀疑。”当格拉尔傻笑着回答。

“巴蒂斯坦!”基督山喊道,“让人把另外一条鲟鱼和另外一条七鳃鳗拿来。您知道,就是放在别的木桶里运来的,现在还活着的那两条。”

当格拉尔瞪着两只吃惊的大眼睛,其余的客人也都拍起手来。

四个仆人抬着两只漂着水草的木桶,每只桶里都有一条活蹦乱跳的活鱼,跟桌子上吃的那两条一模一样。

“为什么每种鱼有两条?”当格拉尔问道。

“因为其中一条可能会死掉。”基督山简单地说。

“您真是位奇人,”当格拉尔说道,“哲学家们的话不能听,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特别是还要有创见。”当格拉尔夫人说。

“哦!这我可不敢当,夫人,罗马人才不愧为有创见。普林尼的书里就记载着,人们让奴隶把鱼顶在头上,从奥斯蒂亚接力运送到罗马。他管那种鱼叫mulus,根据他书上的图画,那很可能就是鲷鱼。能吃到活鲷鱼也是一种奢侈,能看着它死更是一件乐事,因为鲷鱼在死以前会变换三四种颜色,就像天上的彩虹似的,依次出现各种色彩,然后,才被送到厨子手里。因此,它的死也就成了这种鱼价值的一部分,要是人们没见过它活着的样子,它死后就一文不值了。”

“是啊,”德布雷说道,“不过,从奥斯蒂亚到罗马只有七八里路。”

“哦!这倒是。”基督山说道,“只是,如果我们这些在卢库鲁斯之后一千八百年出生的人不比他更进一步,那我们活得还有什么价值呢?”

卡瓦尔坎蒂父子听得目瞪口呆,然而,他们还算有修养,没有贸然开口。

“这一切都非常有趣,”夏托-勒诺说道,“但我承认,我最为欣赏的,还是您能让人如此迅速地实现您的意图。伯爵先生,这幢房子您刚买了五六天吧?”

“不错,最多五六天。”基督山说道。

“哦!我敢肯定,这座别墅在一周之内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因为,如果我没记错,原来的大门不在这里,而且,院子里是石子铺路,没有树木,空空如也。而今呢,院子里铺了这么漂亮的草坪,周围的大树看上去像是有一百多年了。”

“有什么法子呢?我这人就是喜欢绿草和树荫。”基督山说道。

“的确,”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过去大门是朝街的,我奇迹般地脱险那天,记得您是从路上把我抬进屋里来的。”

“是的,夫人,”基督山说道,“但是后来,我更喜欢一座能让我透过栅栏看到布洛涅森林的大门。”

“仅仅四天工夫,”莫雷尔说,“这真是一个奇迹!”

“确实,”夏托-勒诺也说道,“让一幢房子彻底改变面貌,这的确是个奇迹,因为这座别墅实在太旧了,看上去甚至有点苍凉。我记得两三年前德·圣梅朗先生决定卖掉这座别墅时,我曾奉母亲之命来看过这座房子。”

“德·圣梅朗先生?”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这么说,您买以前,这座别墅是属于德·圣梅朗先生的?”

“好像是的。”基督山回答。

“怎么,好像?难道您不知道是从谁手里买的房子?”

“真不知道,具体事宜都是管家一手操办的。”

“这座别墅至少十年没人住了,”夏托-勒诺说道,“看到它那门窗紧闭、杂草丛生的样子,还真挺凄凉的。说真的,这房子要不是属于检察官的老泰山的,别人一定会以为这是一座发生过谋杀的凶宅呢。”

直到这时,维尔弗尔还没碰过摆在他面前的三四杯美酒,现在,他顺手端起一杯,一饮而尽。

基督山故意让沉默持续了片刻,然后,接着夏托-勒诺的话说道:“说也奇怪,男爵先生,我第一次走进这座房子的时候,也有同感。它的样子阴森可怖,要不是我的管家已经把它买下了,我绝不会同意买它的,想必他是收了经纪人的佣金了。”

“有这种可能,”维尔弗尔强做笑脸,含糊不清地说道,“不过,请相信,我可没有参与行贿。这座别墅是他外孙女的陪嫁之一,德·圣梅朗先生想把它卖掉,因为,如果再这么闲着没人住,用不了三四年就塌了。”

这一次该轮到莫雷尔脸色苍白了。

“尤其是有一个房间,哦,上帝!那个房间看上去很普通,与别的房间完全一样,挂着红缎子窗帘,但不知为什么,让我觉得最为悲凉。”

“为什么?”德布雷问道,“为什么会悲凉?”

“有些本能的东西怎么能说得清楚呢?”基督山回答道,“难道有些地方不是让人很自然地会觉得很凄凉吗?究竟为什么?谁也说不清楚。或许它引起了你一连串的回忆,或许你触景生情,把自己带回另外一个时间、另外一个地点,与我们所处的时间、地点可能毫无关系。总之,那个房间里有很多东西让我想到德·格朗日侯爵夫人的房间和苔丝德蒙娜的房间。哦!真的,喏,既然我们大家都已经吃完饭了,我应当带大家去看看那个房间,然后,咱们下楼到花园里去喝咖啡。晚饭以后应当消遣一下。”

基督山做了个征求意见的手势,德·维尔弗尔夫人站起身,基督山也站起来,众人便随着站了起来。维尔弗尔和当格拉尔夫人则像被钉子钉在座位上似的,他们用目光互相探询着,默默无言,冷若冰霜。

“您听见了吗?”当格拉尔夫人问道。

“我们必须下去。”维尔弗尔回答,同时站了起来,向她伸出手臂。

其余的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早已四散在房子各处,因为他们知道,参观不会仅仅局限在那一个房间,一定会同时让他们看看这座被基督山变成宫殿的破房子的其余部分。所以,每一个人都急忙冲出敞开的房门。基督山等着那两个姗姗来迟的人,等他俩也出门之后,才面带微笑地走在最后,客人们要是明白他那笑容的含义,一定会感到比要去看的那个房间更加可怕。

大家果然一间一间地参观了所有的房屋。它们布置成东方风格,沙发和靠垫做床,烟管和武器做家具;客厅里挂满了大师们的佳作,小客厅里挂满了图案精美、五彩缤纷、质地柔软的中国绸缎。最后,众人来到那个房间。

这个房间没有丝毫特别之处,只是天已经黑了,屋里没点灯。别的房间都已经焕然一新,它却依然破旧如故。实际上,仅仅这两个原因就足以给它蒙上一层四壁萧然、阴森恐怖的气氛了。

“噢!”德·维尔弗尔夫人大声说道,“这确实很吓人。”

当格拉尔夫人也勉强说了几个字,但别人根本没听清。

众人七嘴八舌,但意见基本一致,即这个挂着红窗帘的房间确实有一种阴森森的气氛。

“是吧?”基督山说道,“你们瞧这床摆得多怪,这血红色的帏幔显得多么凄切!还有这两幅因为潮湿而退了色的色粉肖像,看他们那铅灰色的嘴巴,那惊慌的眼神,真像是在说:‘我看见了!’”

维尔弗尔脸色灰白,当格拉尔夫人倒在壁炉边的一把长椅上。

“哦!”德·维尔弗尔夫人微笑着说,“您胆子可真大,敢坐在那上面,说不定谋杀就是在那里发生的!”

当格拉尔夫人陡然站了起来。

“而且,”基督山又说,“还不止这些呢。”

“还有什么?”德布雷问道,当格拉尔夫人的激动神色他全看在眼里。

“哦!是啊,还有什么呢?”当格拉尔也问道,“因为到现在为止,我没看出什么名堂来。您呢,卡瓦尔坎蒂先生?”

“哦!”后者回答,“我们的比萨有个乌戈利诺塔,在费拉拉有塔索监狱,里米尼有弗兰契斯卡和保罗的房间。”

“不错,但是,你们没有这道小楼梯。”基督山说着,打开一道被帏幔遮住的房门,“请你们都来帮我看看,说说你们的感想。”

“这道弯弯曲曲的楼梯真挺怕人的!”夏托-勒诺笑着说。

“不知是不是喝了让人忧郁的希俄斯酒的缘故,反正我看这幢房子到处是一片寥落可怖的气氛。”

至于莫雷尔呢,自从听到这座别墅是瓦朗蒂娜的陪嫁那句话以后,便一脸惋伤,再也没说一句话。

“请诸位想象一下,”基督山说道,“某个奥赛罗或者德·格朗日教士,在一个凄风苦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抱着一具可怕的尸体,一步一步走下这道楼梯,迫不及待地要把它埋掉,即便逃不过上帝的眼睛,也要瞒过世人的目光!”

当格拉尔夫人几乎晕倒在维尔弗尔身上,他自己也不得不靠在墙上。

“啊,上帝!夫人,”德布雷喊道,“您这是怎么了?您脸色这么苍白!”

“她怎么了?”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这很简单,因为基督山先生净讲些骇人听闻的故事,他是成心想把我们吓死。”

“是啊,”维尔弗尔说,“的确,伯爵,您把这些夫人给吓坏了。”

“您到底怎么了?”德布雷低声问当格拉尔夫人。

“没什么,没什么,”她强打精神,说道,“我需要透透气,没有别的。”

“您想下楼到花园里去吗?”德布雷问道,同时向她伸出手臂,并朝那道暗梯走去。

“不,”她说道,“不,我还是喜欢留在这里。”

“说真的,夫人,”基督山问道,“您真的受惊了吗?”

“没有,先生,”当格拉尔夫人说道,“不过,您想象力可真丰富,说得跟真的一样。”

“哦,上帝!是的,”基督山笑吟吟地说道,“这确实是凭空想象。因为,我们为什么不把这个房间想象成一个善良、慈祥的母亲的卧室呢?为什么不能把这张挂着紫红色帏幔的床想象成卢喀娜女神睡过的床呢?为什么不能想象一下,为了不惊扰刚刚入睡的产妇,医生或者乳母,或者那位父亲抱着熟睡的婴儿从这道神秘的楼梯轻轻地走下去了呢?……”

这一回,伯爵描绘的这一温馨的画面非但没有使当格拉尔夫人感到放心,反而呻吟一声,彻底晕倒过去。

“当格拉尔夫人不太舒服,”维尔弗尔咕哝着,“也许应当把她抬到车里去。”

“啊,上帝!”基督山说道,“我竟然忘了带药瓶!”

“我带着呢。”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说完,她就把一个小瓶递给基督山,瓶子里盛满红色药水,跟伯爵曾经让爱德华起死回生的那种灵丹妙药相似。

“哦!……”基督山惊叹一声,从德·维尔弗尔夫人手里把药瓶接了过来。

“是的,”后者低声说道,“我按照您的指教做了一次实验。”

“您做成了?”

“我想是的。”

众人把当格拉尔夫人抬到隔壁房间。基督山往她嘴里滴了一滴红色药水,她立刻苏醒过来。

“哦!”她说道,“好可怕的梦啊!”

维尔弗尔用力在她手腕上捏了一把,让她知道她不是在做梦。

大家寻找当格拉尔先生。这位先生对这些诗情画意的东西不感兴趣,早就下楼来到花园,正在同老卡瓦尔坎蒂先生商量修建一条从里窝那通往佛罗伦萨铁路的计划。

基督山显得不知所措,他挽住当格拉尔夫人的胳膊,领她来到花园,找到了正坐在卡瓦尔坎蒂父子中间喝咖啡的当格拉尔先生。

“说真的,夫人,”基督山说道,“我是不是把您给吓坏了?”

“没有,先生,不过,您知道,有些事对我们所产生的影响,跟我们当时的心情有关。”

维尔弗尔勉强笑了一下。“所以,您可以理解,”他说,“只要一个假设,一个幻想……”

“好吧!”基督山说道,“信不信由你们,我肯定这座房子里发生过谋杀。”

“您说话要当心,”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这里可是有一位检察官呢!”

“那好,”基督山回答,“既然事情这么凑巧,那我就利用这个机会进行指控。”

“指控?”维尔弗尔说。

“是的,并且当着证人的面。”

“这一切都非常有意思,”德布雷说道,“如果真的有谋杀,那可就大大有助于我们的消化了。”

“确实有谋杀。”基督山说道,“请到这边来,先生们,请过来,德·维尔弗尔先生,我的指控必须在权威人士面前才能有效。”

基督山拉住维尔弗尔的胳膊,同时夹紧当格拉尔夫人的手臂,把检察官拉到梧桐树下,那里的树荫最浓。其余的客人也紧跟其后。

“喏,”基督山说,“就在这个地方(他用脚跺着地面),在这里,为了让老树焕发生机,我让人在这儿挖坑,填上些松软的土。于是呢,那些挖土的人挖出了一只匣子,说得准确些,是挖出了一只铁皮的匣子,里面是一个新生婴儿的骷髅。我想,这总不是幻觉吧?”

基督山感到当格拉尔夫人的胳膊变得僵硬起来,维尔弗尔的手腕在颤抖。

“新生婴儿?”德布雷重复道,“见鬼!我觉得这问题就严重了。”

“是啊!”夏托-勒诺说,“我刚才说过,所有的房子都跟人一样,有灵魂,有面孔,而且,它们脸上能反映出内心的状况,这话没说错。这座房子之所以显得苍凉,是因为它很内疚,它之所以很内疚,是因为它隐藏着罪恶。”

“啊!谁说这是罪恶?”维尔弗尔鼓起最后的勇气,说道。

“怎么!一个新生儿被活埋在花园里,这还不是罪恶?”基督山惊叫道,“您把这种行为称之为什么,检察官先生?”

“谁说他是被活埋的呢?”

“如果他死了,为什么把他埋在这里?这座花园从来就不是公墓。”

“杀害婴儿在这个国家判什么刑?”卡瓦尔坎蒂少校天真地问。

“啊,上帝!砍头呗。”当格拉尔说道。

“哦!砍头。”卡瓦尔坎蒂说道。

“我想是的……您说是这样吗,德·维尔弗尔先生?”基督山问道。

“是的,伯爵。”维尔弗尔回答,说话的声音都不是人的声音了。

基督山看到自己策划的这个场面已经使那两个人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便不想走得更远。

“还有咖啡呢,先生们,”他说,“我们好像把它给忘了。”于是,他把客人带到摆在草坪中间的桌子旁。

“说真的,伯爵先生,”当格拉尔夫人说道,“我当众露怯,很不好意思。不过,您这些可怕的故事确实把我吓坏了。请让我坐下吧。”说完,她就倒在一把椅子里。

基督山向她躬身施礼,然后,走到德·维尔弗尔夫人身旁。

“我想,当格拉尔夫人可能还需要您的药。”他说道。

可是,还没等德·维尔弗尔夫人走到她女友身旁,检察官已经对当格拉尔夫人耳语道:“我必须和您谈谈。”

“什么时候?”

“明天。”

“在哪里?”

“如果您愿意,就到检察官……到我的办公室,还是那里最安全。”

“我一定去。”

这时,德·维尔弗尔夫人走了过来。

“谢谢,亲爱的朋友,”当格拉尔夫人强做笑脸,说道,“现在没事了,我觉得好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