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上册_第四部分 巴黎贵客
第四部分 巴黎贵客
第三十九章 宾客
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在罗马与基督山伯爵约好在埃尔代街相会的这座公馆里,五月二十一日上午正在上下准备,以使年轻人的诺言兑现。
阿尔贝·德·莫尔塞夫住的小楼位于一座大庭院的一角,对面一座房子是库房。这座小楼只有两个窗户临街,其余的窗户有三个朝院子,有两个朝花园。
在院子与花园之间,耸立着帝国时期格调平庸的建筑师设计建造的豪华宽敞的高大楼房,那是德·莫尔塞夫伯爵与夫人的住处。
顺着整个府邸的宽度,临街筑起一面高墙,墙顶上每隔一段放一个花盆,墙正中是一座镀金的铁栅栏门,供车马出入,紧贴着门房有一道小门,供仆人或者主人散步的时候出入。
我们从阿尔贝住房的选择上,可以看出一位母亲的良苦用心,她既不愿意同儿子分开,又体谅一个像子爵这样的年轻人所需要的完全的人身自由。我们还应该说一下,从另外一个角度,也能看出喜欢过富家子弟那种自由悠闲生活的年轻人聪明的自私心理,家里也把他们的住所搞得舒适漂亮,就像为小鸟的笼子镀金一样。
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可以透过临街的两扇窗户探索外面的世界。对于那些总是希望世界穿过自己的视野的年轻人来说,看到外部世界非常必要,即使这个世界只是一条街!这种探索之后,如果阿尔贝·德·莫尔塞夫认为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他就从一道小门出去考察,这道小门与外面刚才提到的门房旁边的那个小门相对称,值得我们特别提一提。
这是一种自从房子盖好以后就被大家忘却的、被认为永远堵死的门,因为它很不引人注意,上面落满了灰尘,然而,门锁和门轴被仔细上过油,说明它经常被秘密使用。这道神秘的小门与另外两座门互相竞争,它藐视看门人,躲开他的警觉和诅咒,如同《一千零一夜》中那座宝库的门,一听到阿里巴巴的魔语“芝麻开门”就会打开一样,只要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几句神秘的话,或者用纤细的手指按照暗号轻轻地敲几下,它就会打开。
这座门与一个前厅用的宽敞安静的过道相连。过道的尽头,右边是阿尔贝的餐厅,朝院子,左边是他的客厅,朝花园。窗前是一片花坛和攀援植物,呈扇形向外扩散,从而使院子和花园里的人无法看见底层那两个房间。这种位置,好奇的目光本来是可以窥探到里面的秘密的。
二楼也有两个与之相同的房间,前厅上面是二楼的第三个房间。这三个房间分别是客厅、卧室和小客厅。
楼下的客厅里只放了一圈阿尔及利亚式的长沙发,供吸烟的人使用。二楼的小客厅与卧室相通,还有一个暗门通向走廊。由此可见房主人采取了一切防范措施。
二楼上面是一个拆掉墙壁和隔板以后扩大成的画室,这里是艺术家的阿尔贝与花花公子的阿尔贝争夺地盘的地方,里面收藏、堆放着阿尔贝一次次心血**时候玩的东西,有号角、低音号、笛子,甚至有装备整个乐队的全套乐器,因为阿尔贝有一阵对音乐不只是产生了兴趣,简直是走火入魔;还有三脚架、调色板和彩笔,因为后来,对画家天赋的自信又取代了对音乐的迷狂;最后,还有花式剑、拳击手套、重剑和各种棍棒,因为阿尔贝·德·莫尔塞夫追随我们时代的年轻人的时尚,怀着比对音乐和绘画多得多的执著,学习这三种使他的花花公子教育得以完善的技艺,即击剑、拳击和棒术。在这间用来进行各种身体训练的房间里,他先后接待了格里西耶、库克斯和夏尔·勒布歇。
这个备受主人青睐的房间里的其他家具,有弗朗索瓦一世时代的旧柜,里面放满了中国瓷器、日本花瓶、路卡·德拉-罗比亚的陶器和贝尔纳·德·帕利亚的碟子;还有古代的扶手椅,说不定亨利四世或者苏利,路易十三或者黎塞留都在上面坐过,因为其中有两把椅子上面有雕工精细的盾形纹章,纹章的蓝色衬底上闪烁着三朵法兰西百合花,花的顶部刻着一顶王冠;很明显,这两把椅子出自卢浮宫的家具储藏室,至少是来自某个王府城堡。在这些色调阴暗严肃的椅子上,扔着一堆色彩鲜艳的贵重绸缎,由波斯的阳光染上颜色,或者由加尔各答、昌德纳戈尔的妇女巧手织成。这些布匹放在那里做什么,谁也说不出,它们在给人以视觉享受的同时,正等待着被派上连它们的主人也说不出的用场,在被派上用场之前,它们用自己那柔和的熠熠金光照亮了这个房间。
房间里最显眼的位置上,耸立着一架钢琴,那是罗勒和布朗歇用巴西香木制成的,钢琴的大小放在小人国的客厅里倒很合适,然而,它那狭小但响亮的琴腔里包容着一支完整的乐队,常常在贝多芬、韦伯、莫扎特、海顿、格里特里和波尔波拉等大师杰作的重压下不停地呻吟着。
此外,墙上、门框上、天花板上挂满了剑、匕首、短剑、锤、斧、整套镀金银丝嵌花盔甲,还有各种植物标本、矿物标本、体内塞满了草的鸟类标本,这些鸟展开火红的翅膀,张着永远也闭不上的嘴巴,呈现出一动不动的飞翔姿态。
不用说,这是阿尔贝最心爱的房间。
不过,约会的那一天,这个稍加打扮的年轻人把他的接待总部设在一楼的小客厅里。那里摆了一张桌子,周围是一圈等距离间隔的宽大柔软的沙发,桌子上面放着各种著名烟草,从圣彼得堡的黄色烟草到西奈半岛的黑色烟草,还有马里兰烟草,波多黎各烟草和拉塔基亚烟草,五颜六色,都盛在深受荷兰人喜爱的、有裂纹的彩釉陶器里。烟草旁边,在用香木制成的一排排格子里,按照长短和质量,依次排列着蒲罗雪茄、雷加拉雪茄、哈瓦那雪茄和马尼拉雪茄。最后,在一个敞开的柜子里,陈列着一套德国烟斗,还有长烟管、琥珀烟嘴、有珊瑚装饰的土耳其烟斗,以及摩洛哥皮做的烟管、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并嵌着金丝的水烟斗。这些烟斗正等着吸烟者随意或有意地选择使用,阿尔贝亲自进行排列,或者把它们排成这种对称的混乱状态,因为吃时髦早餐的客人在喝完咖啡之后,还喜欢欣赏一团团从自己口中吐出的那种拖着长飘带、千姿百态地旋转着向天花板升起的云雾。
十点差一刻时,贴身仆人走了进来。这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侍者,只会说英语,人称约翰,是德·莫尔塞夫唯一专用仆人。当然,公馆的厨师平时也听他安排,遇到大场合,伯爵的领班也听他调遣。
这个男仆名叫日尔曼,得到年轻主人的完全信任。他手里拿着一摞报纸,放到桌子上,又把一打信交给阿尔贝。
阿尔贝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这些各式各样的信件,从中挑出两封字迹娟秀、信封散发着香味的信,把它们拆开,略微细心地看了看。
“这两封信是怎么来的?”他问道。
“一封是邮差送来的,另一封是当格拉尔夫人的仆人送来的。”
“去转告当格拉尔夫人,我接受她在包厢里为我留的座位……再等一下……你白天再去罗莎那里一趟,告诉她我将在应邀看完歌剧以后同她共进晚餐,给她送去搭配齐全的塞浦路斯酒、赫雷斯酒和马拉加酒,再加上一桶奥斯坦德的牡蛎……到鲍雷尔的铺子去买,要特别提一句是我买的。”
“先生几时用餐?”
“现在几点了?”
“十点差一刻。”
“好吧!十点半开饭。德布雷可能不得不去部里……而且……(阿尔贝看了看记事本)今天正是我与伯爵约会的时间,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半,尽管我不太相信他的许诺,但我还是想准时。顺便问一下,你知道伯爵夫人起床了吗?”
“如果子爵愿意,我马上去问问。”
“好的……你向她要一箱甜烧酒,因为我那箱不满了。你告诉她我将在三点钟左右过去请安,并请允许我向她介绍一个人。”
仆人走了出去,阿尔贝倒在沙发上,拆开两三包报纸,看了看节目预告,发现正在上演的是歌剧而不是舞剧,做了个鬼脸,又在化妆品广告栏里寻找别人向他推荐的一种牙膏,没找到,然后,把那三份巴黎最畅销的报纸一张接一张地扔到一边,长长地打了个呵欠,自言自语:“说真的,这些报纸越来越成为催眠剂了。”
话音刚落,一辆轻便马车在他门前停下,过了一会儿,仆人进来通报吕西安·德布雷先生到。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金发,脸色苍白,灰色的眼睛里目光沉稳,薄薄的嘴唇显得冷漠,蓝色的外衣上缀着镂花金扣,系着白色领花,戴着单片玳瑁眼镜,上面系着一条丝线,需不时**眉部和面部神经,才能把镜片卡在右眼眶里。他走进来,脸上没有笑容,一言不发,一副半官方的表情。
“您好,吕西安……您好!”阿尔贝说道,“啊!亲爱的,您这么准时,真吓了我一跳!我说什么来着?准时!我本以为您会最后一个到,没想到十点半的约会,您十点差五分就到了,这真是奇迹!难道内阁倒台了?”
“没有,亲爱的,”年轻人说着,坐进沙发里,“您放心吧,我们总是很不稳定,但永远不会倒台,我甚至开始觉得我们将会终身任职了,何况,半岛事件将会使我们的政权更加稳固。”
“啊!是的,不错,你们把唐·卡洛斯赶出西班牙了。”
“不对,亲爱的,不要把两者混为一谈,我们把他从边界的另一边接到了法国,并在布尔日给了他国王的待遇。”
“在布尔日?”
“是啊,他也无可抱怨,真的!布尔日是国王查理七世的首都。怎么,您还不知道?从昨天起全巴黎的人就都知道这件事了,早在前天就传到了交易所,因为,当格拉尔先生(此人究竟通过什么途径与我们同时得到这个消息的,我一无所知),因为当格拉尔先生在交易所做了多头,赚了一百万。”
“那您呢,看来又多了一条新绶带,因为我看见您的勋章挂钩上又多了一条蓝色绶带嘛!”
“哦!他们又给了我一枚查理三世勋章。”德布雷漫不经心地回答。
“得了吧,别装得满不在乎,应当承认您得到它是很高兴的。”
“那当然了,这就像一件补充装饰物,一件有纽扣的黑色上衣佩上一枚勋章,很漂亮。”
“嗯,”莫尔塞夫微笑着说,“您看起来就像威尔士亲王或者德·赖希施塔特公爵。”
“这就是我这么早来的原因,亲爱的。”
“因为您获得了查理三世勋章,想尽快向我报告这个好消息?”
“不是,因为我写了一整夜的信,一共二十五封外交快件。今天早晨回到家里,我本想睡一会儿,但头很疼,我就起来骑了一个小时的马。在布洛涅森林,我感到心情烦闷,腹中饥饿,这两个敌人很少同时出现,这一次联合起来反对我,就像卡洛斯与共和党人的联盟。于是,我想起您这里今天早晨有宴会,所以我来了。我饿了,给我吃的,我感到烦闷,让我开开心吧。”
“这是我作为东道主的义务,亲爱的朋友。”阿尔贝说着,摇铃招呼仆人,吕西安则用他那根缀着绿松石的金头手杖挑散了那几份打开的报纸。“日尔曼,来一杯赫雷斯酒和一点饼干。在此之前,亲爱的吕西安,这当然是些走私的雪茄,但我还是请您品尝一下,并希望您的部长卖给我们这样的烟草,不要老让我们这些守法公民吸那种像胡桃叶子似的东西。”
“哟!我可得提高警惕。只要是从政府渠道来的,您都不喜欢,都觉得可憎。再说,这与内政部无关,这是财政部的事。您去找间接税局的于曼先生,在A廊道第二十六号房间。”
“说实在的,”阿尔贝说道,“您的知识面如此之广,使我吃惊。不过,请抽支雪茄吧!”
“啊!亲爱的子爵,”吕西安在一支插在镀金烛盘上的红蜡烛上点燃一支马尼拉雪茄,靠到沙发上,说道,“啊!亲爱的子爵,您什么都不用做,真幸福!说真的,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亲爱的王国卫士,您要是什么都不干,您会做什么呢?”莫尔塞夫略带讥讽的口吻说道,“怎么?您这位部长私人秘书,既介入欧洲的重大阴谋,又过问巴黎的琐屑机密;要保护那些国王,特别是那些王后,要联合各个政党,又要指挥选举;您在您的办公室里,靠您的笔和几封信,比拿破仑用他的剑辗转沙场的战功贡献都大;您除了薪俸之外,每年还有二万五千利弗尔的年金;您有一匹好马,夏托-勒诺出四百路易您都不肯让;您有专门的裁缝,从不耽误您的穿衣;您可以自由出入歌剧院、赛马俱乐部和杂耍剧场,竟然还感到不开心?那么,好吧,我来给您开心。”
“怎么让我开心?”
“给您介绍一位新相识。”
“是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
“啊!我已经认识不少男人了!”
“但您还不认识一个我说的这样的男人。”
“他从哪里来的?从天涯海角?”
“或许更远。”
“啊,见鬼!但愿我们的早餐不是他给带来的吧?”
“不是,您放心好了,我们的早餐正在我母亲的厨房里准备着呢。难道您真的饿了吗?”
“是的,我承认,尽管这有点让人不好意思,我昨天是在德·维尔弗尔先生家吃的午餐。您注意到了吗,亲爱的朋友?在所有司法界人士的家里都吃得很差,就好像他们都有亏心事似的。”
“好啊!说别人家的饭菜不好,为的是说您那些大臣府上吃得好。”
“是的,但我们至少不请有地位的人吃饭。而且,除了有时我们不得不请那些与我们观点相同,特别是那些投我们票的乡巴佬吃饭之外,我们像回避瘟疫似的尽量不在家里请客,请您相信这一点。”
“好了,亲爱的,请再喝一杯赫雷斯酒,再吃一块饼干吧。”
“非常愿意,您的西班牙葡萄酒好极了。您看,我们使这个国家保持安定是完全正确的。”
“是的,可是唐·卡洛斯呢?”
“啊!唐·卡洛斯就先喝波尔多葡萄酒吧,十年之后,我们让他的儿子与小女王成亲。”
“那时候,如果您还在部里,您就会再得一枚金羊毛勋章了。”
“阿尔贝,我觉得您今天早上决定请我以烟代餐了。”
“嗯!您应当承认,这是最能开胃的方式。正好,我听见博尚在前厅说话,你们两人可以争论,这样您就有耐心等待了。”
“争论什么?”
“争论报纸啊。”
“啊!亲爱的朋友,”吕西安用极为鄙视的口吻说道,“难道我读报纸吗?”
“那更好,你们的辩论因此会更加激烈。”
“博尚先生到!”仆人禀报道。
“请进,请进!大才子!”阿尔贝起身说道,并且迎上前去,“喏,这是德布雷,他没读您的文章就讨厌您了,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他说得对,”博尚说道,“我也一样,我还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就想写文章批评他了。您好,指挥官。”
“啊!您知道这件事!”大臣私人秘书答道,并微笑着同记者握了握手。
“当然了!”博尚说。
“外面都怎么说?”
“哪个外面?在公元一八三八年,‘外面’范围可是很大的。”
“嗯!当然是指政治评论界,您可是其中一员猛将嘛!”
“大家认为这很公平,你们播种了那么多的红色种子,现在应当开点蓝色花朵了。”
“好了,好了,还不错嘛,”吕西安说,“您为什么不站在我们一边呢?亲爱的博尚,您那么有才干,不出三四年准能功成名就。”
“所以,只要满足我一个要求,我就会听从您的建议,那就是能有一个稳定半年的内阁。现在,我只问一句话,阿尔贝,因为我总得给可怜的吕西安留点喘息的时间。我们到底是吃早饭,还是吃午饭?我还得去议会。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干我们这一行不是一切都尽如人意的。”
“我们只吃早饭,现在就等两个人了,他们一到我们就开饭。”
“您在等什么样的人来吃早饭?”博尚问。
“一位绅士和一位外交官。”阿尔贝说。
“这么说,等那位绅士得用两个来小时,等那位外交官得用两个多小时。那我等吃甜食的时候再来吧。给我留点草莓、咖啡和雪茄就行了。我到议会去吃点牛排。”
“不要这样,博尚,因为,即使那位绅士是位蒙莫朗西,那位外交家是梅特涅,我们也要在十点半准时开饭。现在,您也像德布雷一样,先尝尝我的赫雷斯酒和饼干吧。”
“那好吧,既然如此,我就等吧。我今天早晨必须散散心才行。”
“好啊,您也和德布雷一样!可我觉得,内阁忧伤的时候,反对派应当高兴才是。”
“啊,您看,亲爱的朋友,这是因为您不知道我将受到什么样的威胁。今天上午,我要到众议院听当格拉尔先生的一次演讲,而今天晚上,又要在他府上听他夫人讲一个贵族院议员的悲剧。让君主立宪政府见鬼去吧!既然总是说我们有选择的自由,我们为什么选择了这么一个政府呢?”
“我明白了,您是需要收集笑料。”
“请不要批评当格拉尔先生的演讲,”德布雷说,“他投你们的票,是反对党。”
“不错,但糟就糟在这一点上!所以,我期待您们送他到卢森堡公园去演讲,好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嘲笑他一顿。”
“亲爱的,”阿尔贝对博尚说道,“看得出西班牙的问题确实解决了,因为您今天早晨脾气够坏的。请不要忘了巴黎正在风传我与欧热妮·当格拉尔小姐之间的婚事,因此,我的良心使我不能让您诽谤这个人的口才,因为他有一天会对我说:‘子爵先生,您知道,我给了我女儿二百万嫁妆呢。’”
“算了吧!”博尚说,“这门婚事绝对成不了。国王可以封他为男爵,将来还可以让他当贵族院议员,却永远不能使他成为绅士。德·莫尔塞夫伯爵是一位真正的佩剑贵族,他不会为这区区二百万就同意这桩门第不当的婚事的。德·莫尔塞夫子爵应当娶一位侯爵千金。”
“二百万!这可不是个小数啊。”莫尔塞夫又说。
“这点钱只够在马路边上建一座剧院,或者修一段从植物园到拉佩的铁路。”
“他说他的,莫尔塞夫,”德布雷无精打采地说,“您结您的婚。您娶的是一个钱袋的名称,对不对?那好了,它怎么称呼有什么关系!宁愿那个钱袋上少一个贵族纹章而多一位‘0’,您的纹章上有七只雌鸫,给您妻子三只,您自己还剩下四只呢。这也比德·吉斯先生多一只,但他差一点就当了法国国王,他的远房表兄弟还当上了德国皇帝呢!”
“真的,我觉得您说得对,吕西安。”阿尔贝随便答道。
“那当然了!百万富翁也可以像私生子一样成为贵族,就是说,他可以成为贵族。”
“嘘!别这么说,德布雷,”博尚笑着说,“因为夏托-勒诺到了,他会用祖先勒诺·德·蒙托班的那把利剑刺穿您的胸膛,来医治您那喜欢发表奇谈怪论的嗜好。”
“让他杀死我好了,”吕西安回答道,“因为我这人很卑贱,非常卑贱。”
“好啊!”博尚大声说道,“内阁的人唱起贝朗瑞的调子来了,我们会被引向何方啊,上帝啊!”
“德·夏托-勒诺先生到!马克西米里安·莫雷尔先生到!”仆人大声说道,宣布两位新客人的到来。
“现在到齐了!”博尚说道,“我们马上就吃饭了,因为,如果我没弄错,您就等这两位客人了,对不对,阿尔贝?”
“莫雷尔!”阿尔贝吃惊得自言自语,“莫雷尔!这是怎么回事?”
他话音未落,德·夏托-勒诺就走了进来。他是个三十来岁的漂亮小伙子,浑身上下一派绅士风度,也就是说他有吉什家族的面孔和莫特马尔家族的头脑;他拉着阿尔贝的手说道:“亲爱的,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北非骑兵上尉马克西米里安·莫雷尔先生,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仪表就能说明他的为人。请向我的英雄致意吧,子爵。”
说完他闪开身子,人们看到一位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他额头很宽,目光敏锐,蓄着黑须,读者一定会记得我们在马赛见过此人,当时的悲惨情景使大家不会忘记他。他穿着一套半法国式、半东方式的华贵军装,非常合身,使他那佩戴荣誉勋位十字勋章的宽阔胸膛和挺拔的腰身更加显眼。年轻军官极为儒雅地鞠了一躬。莫雷尔的每一个动作都很优美,因为他身体强健。
“先生,”阿尔贝礼貌而又亲切地说道,“德·夏托-勒诺男爵估计到我认识您会有多么高兴。您是他的朋友,先生,请您也做我们的朋友吧。”
“太好了,”夏托-勒诺说道,“亲爱的子爵,您应当期望有朝一日,他也能为您做出为我做过的事。”
“他为您做了什么呢?”阿尔贝问道。
“哦!”莫雷尔说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先生过奖了。”
“什么!”夏托-勒诺说道,“不足挂齿,生死攸关还不足挂齿!……说实在的,您说这话未免太旷达了,亲爱的莫雷尔先生……您每天出生入死,或许如此,可我是意外遇难……”
“我所能听明白的,男爵,就是莫雷尔上尉救了您的命。”
“啊,上帝!是的,完全正确。”夏托-勒诺说。
“在什么情况下?”博尚问道。
“博尚,我的朋友,您会看到再拖下去我就要饿死了!”德布雷说道,“别再讲故事了。”
“好吧!可是,”博尚说,“我并不反对大家入席啊,我……夏托-勒诺可以在餐桌上给我们讲嘛。”
“先生们,”莫尔塞夫说道,“请注意,现在刚刚十点一刻,我们还要等最后一位客人。”
“哦!对了,一位外交家。”德布雷说。
“外交家或者别的什么人,这我不清楚,我所知道的,就是如果我托他为我办一件事,他会把这一使命完成得十分令人满意;如果我是国王,我会立刻授予他各种骑士勋章,要是我同时有金羊毛勋章和嘉德勋章,我会全都授予他。”
“好了,既然我们还不准备入席,”德布雷说道,“那就请您像我们一样,给自己倒一杯赫雷斯酒,然后,给我们讲讲这个故事吧,男爵。”
“你们都知道,我突然心血**,想去非洲。”
“那是您的祖先为您指出的道路,亲爱的夏托-勒诺。”莫尔塞夫礼貌地回答。
“是的,不过,我怀疑您此行也同他们一样,未必是为了拯救基督的坟墓。”
“那您就说对了,博尚,”年轻的贵族答道,“我只不过想去那里像个业余爱好者那样玩玩枪。你们知道,上次我请了两个证人,以调停一场争辩,可他们迫使我打伤了一位最要好的朋友的胳膊,自那以后,我就憎恶决斗……唉,真是的!被打伤的是可怜的弗朗兹·戴皮奈,你们大家都认识他。”
“啊,是的!真的,”德布雷说道,“你们过去是决斗过……为什么来着?”
“我哪里还记得啊!”夏托-勒诺说,“我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像我这样的天才被埋没,实在是一种耻辱,于是,我想在阿拉伯人身上试试别人刚送给我的那些新枪。因此,我乘船去了奥兰,又从奥兰去了君士坦丁。我到的时候,刚好撤围,我就同大家一起撤退,我受了四十八小时的罪,白天下雨,晚上下雪。到了第三天早晨,我的马冻死了,可怜的畜生!它习惯了马厩里的火炉和盖在身上的被子……这匹阿拉伯种马到了阿拉伯,遇到零下十度的天气就不习惯了。”
“所以,您才想买我那匹马,”德布雷说,“您以为它比您那匹阿拉伯马更能忍受寒冷。”
“那您就错了,因为我发誓永远不再去非洲了。”
“这么说,您真的害怕了?”博尚问道。
“不错,是的,我承认,”夏托-勒诺回答,“而且我有理由害怕!我的马死了,我只好徒步撤退;六个阿拉伯人骑着马追着我砍我的头,我用双筒枪打死了两个,又用双响手枪结果了两个,像堆苍蝇似的,可是还有两个呢,然而我已经没有子弹了。其中一个抓住我的头发——所以我现在留短发,因为你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另外一个把他那把土耳其弯刀放在我脖子上,我已经感到刀刃的寒冷了,这时,你们见到的这位先生向那两人冲了过去,一枪打死了揪住我头发的那个,又一刀劈了那个想用军刀割断我喉咙的家伙的脑袋。这位先生那天发誓要救一个人,命运使我成了这个幸运的人。等我发了财,我要请克拉马纳或者马罗什蒂雕一座幸运之神像。”
“是的,”莫雷尔微笑着说,“那一天是九月五日,是我父亲神奇地遇难成祥的周年纪念日。所以,每年这一天,我都尽我所能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这行为很英勇吧?”夏托-勒诺打断说,“总之,我是那个幸运者,还不止于此。他从屠刀之下解救了我之后,又帮我摆脱了严寒,他不是像圣马丁那样,把一半斗篷披到我身上,而是把整个斗篷全都给了我,然后,让我摆脱了饥饿,把口粮分给我吃,你们猜是什么?”
“一块费利克斯馅饼吗?”博尚问道。
“不是,是他的马,我们每人只吃了一块,吃得很香,当时很苦啊。”
“马?”莫尔塞夫笑着问。
“不是马,是一种牺牲,”夏托-勒诺说,“问问德布雷,他肯不肯为一个陌生人献出他的英国马?”
“为一个陌生人我不会,”德布雷说,“我或许可以为一个朋友这样做。”
“我当时就猜到您会成为我的朋友,男爵先生。”莫雷尔说道,“而且,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英雄行为也罢,牺牲精神也罢,反正那天我得为不幸的人做点什么,以报答幸运带给我们的恩惠。”
“莫雷尔先生所谈到的这件事,”夏托-勒诺又说,“是个非常感人的故事。等你们有了深交之后,他会讲给您们听的。今天,咱们还是先填饱肚子,而不是填补记忆。几点吃饭啊,阿尔贝?”
“十点半。”
“十点半整?”德布雷掏出怀表,问道。
“噢!请你们再宽限五分钟吧,”莫尔塞夫说,“因为,我也在等一个救命恩人。”
“谁的救命恩人?”
“当然是我的了!”莫尔塞夫答道,“难道你们以为我就不会像别人一样被搭救,难道你们会以为只有阿拉伯人才杀人吗!我们的早餐将是一顿歌颂慈善精神的早餐,我希望我们餐桌上有两位仁慈的恩人。”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德布雷说,“我们只有一个蒙蒂翁奖啊?”
“那好办!就把奖章授给一个无所作为的人嘛。”博尚说,“法兰西学院总是这样摆脱困境的。”
“他从哪里来?”德布雷问道,“请原谅我再问一遍。我知道您已经说过了,但说得很模糊,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再问一次。”
“事实上,”阿尔贝说,“我对此一无所知。三个月以前我向他发出邀请时,他在罗马,可是,那以后谁知道他又到哪里去了呢。”
“您认为他能按时到达吗?”德布雷问。
“我认为他无所不能。”莫尔塞夫回答。
“请注意,加上我们宽限的五分钟,一共也只有十分钟了。”
“好吧!我利用这点时间来说说我这位客人。”
“对不起,”博尚说,“您要讲的话里有没有值得写连载小说的内容?”
“是的,肯定有,”莫尔塞夫回答,“甚至非常离奇。”
“那就快说吧,因为,看来我肯定去不成议会了,我总得有所补偿啊。”
“我当时在罗马,就是最近的一次狂欢节。”
“这我们知道了。”博尚说。
“是的,可是你们不知道的是,我曾被强盗绑架。”
“根本没有什么强盗。”德布雷说道。
“有,有,而且非常可怕,或者说令人钦佩,因为,我觉得他们勇敢得令人胆寒。”
“算了,亲爱的阿尔贝,”德布雷说,“您就痛快地承认您的厨师饭菜还没做好,从马雷纳或者奥斯坦德买的牡蛎还没运到,所以您就想学曼特农夫人那一套,用讲故事来代替菜肴。您就讲吧,亲爱的,我们都好说话,会原谅您,并且听您讲那个看来十分离奇的故事。”
“我可告诉你们,不管这个故事多么离奇,它从头到尾都是真的。强盗们绑架了我,把我带到一个叫圣塞巴斯蒂安地下坟墓的可怕的地方。”
“我知道那个地方,”夏托-勒诺说,“我在那儿差点儿发起高烧来。”
“我可比您倒霉,”莫尔塞夫说,“我真的发高烧了。他们直布我是肉票,除非缴纳赎金,不多,也就四千罗马埃居,也就是二万六千图尔利弗尔。不幸的是,我只剩下一千五百了,我的旅行生活快要结束了,钱也花完了。我就给弗朗兹写了信。啊,真的!听着,弗朗兹知道这件事,你们可以问问他我的话有没有一句假的。我写信给弗朗兹,说如果他不能在早晨六点钟带四千埃居前来,那么到六点十分,我就会去见那些幸福的圣人和光荣的殉道者,有幸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了。请你们相信,那位路易吉·万帕先生——这是我那位强盗头子的名字——一定会严格遵守诺言的。”
“那么弗朗兹带着四千埃居去了吗?”夏托-勒诺问道,“真是的!一个叫弗朗兹·戴皮奈或者阿尔贝·德·莫尔塞夫的人绝不会为区区四千埃居为难的。”
“不,他只带着我所说的这位我希望介绍给你们的客人来了。”
“啊哈!难道那位先生是杀死卡科斯的赫拉克勒斯,或者解救安德洛墨达的珀尔修斯?”
“不是,他是个人,身材与我相仿。”
“武装到了牙齿?”
“他甚至连根打毛衣的针都没带。”
“那么,他同强盗商谈您的赎金了?”
“他对强盗头子耳语了两句,我就获得自由了。”
“强盗甚至还为劫持您而向他表示歉意。”博尚说。
“完全正确。”莫尔塞夫说。
“啊哈!难道这个人是阿里奥斯托吗?”
“不是,他只是基督山伯爵而已。”
“谁能叫基督山伯爵啊?”德布雷说。
“我也不相信,”夏托-勒诺语气沉着地说道,他对欧洲贵族族谱了如指掌,“你们谁在哪儿听说有个基督山伯爵吗?”
“说不定他来自圣地呢,”博尚说,“也许他哪个祖先曾拥有基督受难地,就像莫特马尔家拥有过死海一样。”
“对不起,”马克西米里安说道,“不过,我想我或许可以帮你们弄清楚,先生们。基督山是一座小岛,我常听父亲雇用的海员说起它,小得像地中海里的一粒沙子,宇宙中的一个原子。”
“正是如此。”阿尔贝说道,“不错!我向你们说的这个人就是这粒沙子和这个原子的主人和国王,他大概在托斯卡纳的某个地方买下了伯爵这个爵位。”
“您这位伯爵,他很富有吗?”
“天哪!我想是的。”
“不过,这能看出来,我觉得。”
“那您就错了,德布雷。”
“我不明白您的话了。”
“您读过《一千零一夜》吗?”
“当然!这还用问!”
“好吧!那您能知道书里的人物是富还是穷吗?知道他们的麦粒到底是红宝石还是钻石吗?他们貌似穷苦渔民,不是吗?您把他们当成穷苦渔民,而他们会突然为您打开神秘的宝库,您会看到里面装满了足以买下印度的财宝。”
“还有呢?”
“还有,我的基督山伯爵就是这样一个渔夫。他甚至还有个因此得来的名字,他叫水手辛巴达,并且有一座盛满金银的宝库。”
“您见过这个宝库吗?莫尔塞夫?”博尚问。
“不,我没见过,弗朗兹见过。不过,嘘!请不要在他面前提这个事,弗朗兹是被蒙住双眼进去的,由一个哑巴和漂亮女人服侍,据说这些女人倾国倾城,就连克里奥佩特拉也无法与之相比。只是关于这些女人,他把握不太大,因为他好像是吃了印度大麻以后进去的,因此,他有可能把几尊雕像当成美女了。”
几个年轻人看着莫尔塞夫,那目光在说:“啊哈!亲爱的,您是疯了,还是在嘲笑我们?”
“的确,”莫雷尔若有所思地说,“我也听一个叫佩纳隆的老水手讲过与德·莫尔塞夫刚才说的一个相似的故事。”
“啊!”阿尔贝说道,“莫雷尔先生肯帮我一把实在让我太高兴了。他在我的迷宫里投进一个线团,这让你们感到不快了吧?”
“对不起,朋友,”德布雷说,“因为您对我们说的这些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啊,那当然!因为你们的大使和领事们没对你们说过这件事,他们没工夫,他们只想着如何给在外旅行的同胞们找麻烦。”
“啊!好啊,您生气了,开始责备起我们的驻外使节来了。喂!上帝!您让他们如何保护你们呢?议会每天都在削减他们的薪水,都到了发不出工资的地步了。您想当大使吗,阿尔贝?我可以让人任命您为驻君士坦丁堡的大使。”
“千万别!我要是做出点对穆罕默德-阿里稍有有利的表示,苏丹就会把我送上绞刑架,我的秘书们也会把我勒死。”
“您看是吧。”德布雷说道。
“不错,但这一切没有妨碍我的基督山伯爵的存在。”
“那当然!大家都存在,这算什么奇迹!”
“大家都存在,那是肯定的,但不是在同样的条件下。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王宫般的地下宫殿,每匹马值六千法郎的马群,都有哑奴和希腊情妇的。”
“您看见她了吗,那个希腊情妇?”
“是的,我见过她,并且听见过她的声音。在瓦莱剧院见过她,有一天在伯爵那里吃早餐时,还听见她弹奏的琴声。”
几个年轻人看着莫尔塞夫,那目光在说:“您那位超凡入圣的人也食人间烟火?”
“天哪,他虽说吃饭,但食量那么小,简直算不上吃饭。”
“你们看吧,他准是个吸血鬼。”
“您想笑就笑吧。G伯爵夫人也这么认为,你们知道,她认识鲁思文勋爵。”
“啊!太好了!对于一个非报界人士来说,这就是《立宪报》上编造的耸人听闻的报道的翻版,一个吸血鬼,好极了!”
“黄褐色的眼睛,瞳孔大小可以随意控制,”德布雷也说,“天庭饱满,肤色苍白,胡须漆黑,牙齿雪白而尖利,温文尔雅。”
“是的!恰恰如此,吕西安,”莫尔塞夫说,“您描绘得简直惟妙惟肖。是的,一种充满机敏和伶俐的礼貌。此人常常使我不寒而栗。有一天,我们一起观看行刑,我觉得自己都快晕倒了,与其说是因为目睹刽子手杀人和听见犯人的惨叫,倒不如说是因为看见他的表情,听到他冷漠无情地谈论世界上各种刑罚。”
“他没把您领到竞技场的废墟里去吸您一口血吗,莫尔塞夫?”博尚问道。
“或者,在救出您之后,让您在一张火红色的羊皮纸上签字,逼您把灵魂让给他,就像以扫让出长子权一样?”
“讥笑吧!想怎么讥笑就怎么讥笑吧,先生们!”莫尔塞夫有点生气地说道,“每当我看着你们,你们这些漂漂亮亮的巴黎人,习惯于在根特林荫大道上游荡,在布洛涅森林漫步的人,我就想起那个人,嗯!我觉得我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
“我为此感到庆幸!”博尚说。
“不管怎么说,”夏托-勒诺补充说道,“您的那位基督山伯爵,除了同意大利强盗的暧昧关系之外,闲暇时还算是一个儒雅之士。”
“哼!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意大利强盗!”德布雷说。
“也没有吸血鬼!”博尚补了一句。
“也没有基督山伯爵。”德布雷又说道,“喏,亲爱的阿尔贝,现在钟敲十点半了。”
“您就承认自己做了一场噩梦吧,快去吃饭吧。”博尚说道。
可是,钟声尚未消失,门就开了,日尔曼宣布道:“基督山伯爵大人到!”
所有在场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说明莫尔塞夫的这番话还是在他们的心中注入了一种不安。就连阿尔贝自己也无法克制一种骤然而至的激动。
他们既没听见马车车轮在街上的滚动声,也没听见前厅的脚步声,连门都是悄然无声打开的。
伯爵出现在门口,穿着非常简朴,然而,即便是最爱挑剔的公子哥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无论是外衣、帽子,还是内衣,样样格调不俗,件件出自高级服装设计师之手。他看上去最多三十五岁,令众人惊叹不已的,是他与德布雷刚才描绘的肖像丝毫不差。
伯爵微笑着迈步来到客厅中央,径直朝阿尔贝走过去,阿尔贝也迎上前去,急忙伸出手。
“记得我们的一位君王说过,”基督山说道,“准时是国王的礼貌。但对旅行者来说,不管他们意愿如何,都很难做到回回准时,不过,亲爱的子爵,我希望您能看在我美好愿望的分上,原谅我可能迟到了两三秒钟。长达五百里路的行程,难免会遇到些麻烦,尤其是在法国,这里好像不许打车夫。”
“伯爵先生,”阿尔贝答道,“我刚才正向几位朋友宣布您的来访呢。由于您曾许诺光临寒舍,我便邀了他们来聚一聚。这位是夏托-勒诺伯爵,祖上是法国最古老的十二家贵族之一,并且在圆桌会议上占有一个席位;这位是吕西安·德布雷先生,内政部长的私人秘书;这位是博尚先生,一位非常厉害的记者,令法国政府心惊胆战,不过,尽管他在法国家喻户晓,您在意大利可能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因为他的报纸没在那里发行;最后这位是马克西米里安·莫雷尔先生,北非骑兵上尉。”
伯爵本来始终怀着英国人的冷漠和无动于衷,彬彬有礼地一一致敬,但一听见这个名字,便身不由己地向前迈了一步,两颊闪电般地掠过一阵淡淡的红晕。
“先生身着法国新征服者的军装,”他说道,“这军装很漂亮。”谁都无法说出是什么情感使伯爵的声音如此颤抖,使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闪闪发光;当他不想掩饰时,那双眼睛是那样漂亮、沉静和清澈。
“您从来没见过我们的非洲人吗,先生?”阿尔贝问道。
“从来没见过。”伯爵回答,重又变得潇洒自如了。
“好吧!先生,在这套军服下跳动着的,是我军一颗最勇敢、最高尚的心。”
“哦!伯爵先生。”莫雷尔打断道。
“让我把话说完,上尉……”阿尔贝继续说道,“我们刚刚听说这位先生一件非常英勇的事迹,尽管我今天是初次见到他,但我还是请他允许我把他当做朋友介绍给您。”
听完这一席话,人们又看到基督山伯爵那异样专注的目光,那稍纵即逝的红晕和眼皮的微微颤抖,这些都是他激动心情的流露。
“啊!先生有一颗高尚的心,”伯爵说道,“这再好不过了。”
这一声赞誉,与其说是回答阿尔贝刚才那番话,不如说是伯爵内心感情的流露,这使众人颇为惊奇,尤其是莫雷尔。他纳罕地注视着基督山,然而,伯爵的语气又是那么和气,几乎是柔情似水,所以,尽管这句赞叹显得令人奇怪,却无法让人不快。
“他为什么会对这表示怀疑呢?”博尚问夏托-勒诺。
“事实上,”后者回答,他以其对世事的熟悉和贵族的敏锐目光,已经看透了基督山身上所能让人看透的东西,“事实上,阿尔贝没有欺骗我们,伯爵确实是个奇特的人。您怎么看,莫雷尔?”
“的确如此,”后者答道,“他目光直率,语调和气,所以,我很喜欢他,尽管他对我的想法有点奇怪。”
“诸位先生,”阿尔贝说,“日尔曼禀报请大家入席。亲爱的伯爵,请允许我为您带路。”
他们不声不响地进入餐厅,各就各位。
“诸位,”伯爵边坐边说道,“请允许我说一句坦诚的话,从而使大家能够原谅我可能会有的莽撞。我是个外国人,而且是个初次来巴黎的外国人,我对法国生活一无所知,迄今为止,我过的基本上是东方式的生活,与巴黎的典雅传统背道而驰。如果诸位觉得我身上有某种过于土耳其气、那不勒斯气或者阿拉伯气的东西,还请多多包涵。话就说到这里,请诸位用餐吧。”
“看他说话多周到!”博尚自言自语,“他肯定是位大贵族。”
“是位大贵族。”德布雷也说了一句。
“一位国际上首屈一指的大贵族,德布雷先生。”夏托-勒诺说道。
第四十章 早宴
诸位还记得,伯爵是位食量很小的宾客,阿尔贝曾谈到这一点,他担心巴黎生活中这最实在也是最必不可少的一点,从一开始就使这位游客不快。
“亲爱的伯爵,”他说道,“您看我很担忧,担心埃尔代街的伙食不像西班牙广场的伙食那样合您的口味。我早该问问您的爱好,让人做几个您爱吃的菜就好了。”
“要是您对我了解得再多一点,先生,”伯爵微笑着回答,“您就不会对这如此忧虑了,这种忧虑几乎让我这样一个游子感到惭愧。我曾在那不勒斯吃过通心粉,在米兰吃过玉米糊,在瓦朗斯吃过杂烩,在君士坦丁堡吃过抓饭,在印度吃过咖喱饭,在中国吃过燕窝。对于一个我这样四海为家的人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口味,我什么都吃,哪儿的饭菜都吃,只是我食量较小。今天您还责怪我吃得少,其实我胃口非常好,因为我从昨天早晨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什么,从昨天早晨!”客人一齐惊呼道,“您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吃饭了?”
“是的,”基督山答道,“在尼姆一带,我不得不绕道去打听点情况,因此耽搁了一下,路上没敢再停留。”
“您在车上用餐了吗?”莫尔塞夫问道。
“不,我睡觉了,每当我既烦闷又无心去消遣,肚子饿又不想吃饭的时候,我就睡觉。”
“这么说您能控制睡眠了,先生?”莫雷尔问道。
“差不多吧。”
“您有睡觉的秘方吗?”
“非常灵验。”
“这对我们这些非洲人来说可太有用了,我们不是总有饭吃,更很少能有喝的。”莫雷尔说。
“是啊,”基督山说道,“可惜,我这个秘方对我这样一个过着特殊生活的人来说十分有效,对于一支军队来说就太危险了,因为,当需要它打仗的时候它会醒不过来的。”
“我们能知道这个秘方吗?’德布雷问道。
“呃!上帝!当然可以,”基督山说,“我不保密。这是一种上好的鸦片和优质印度大麻的混合物:鸦片是我亲自去广州找的,以确保其纯度;大麻是东方产品,长在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一带。把这两种东西一样一半混在一起,制成丸剂,需要时吞食,十分钟就见效。请问问弗朗兹·戴皮奈男爵先生,我想他曾品尝过这种东西。”
“是的,”莫尔塞夫回答,“他对我说过几句,他甚至对此留有十分美好的回忆。”
“可是,”博尚说道,作为记者,他总是多疑,“您总是随身携带这种药品吗?”
“总是随身携带。”伯爵回答。“我想请您让我们看看这些珍贵的药丸,这不冒昧吧?”博尚继续说道,他想为难一下这个陌生人。
“当然不,先生。”伯爵回答。说完,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用一整块翡翠雕成的精致的小瓶,上面有一个金盖,拧开之后,倒出一粒豌豆大小的绿色小球。这种小球有一股刺激性很强的呛人味。翡翠瓶里还有四五粒,瓶子里一共能盛十二粒左右。
小瓶在宾客手中传了一圈,不过,大家之所以传看,倒不是为了瞧那药丸,而是为了欣赏那只漂亮的翡翠瓶子。
“是您的厨师给您调制的这种药丸吗?”博尚问道。
“不是的,先生,”基督山回答,“我不会把我真正享受的东西交给一双不干净的手去摆弄。我是个不错的化学家,亲自配制我的药丸。”
“这块翡翠真漂亮,是我见过的翡翠中最大的一块,虽说我母亲也有几件挺不错的祖传首饰。”夏托一勒诺说道。
“我本来有三块同样的翡翠,”基督山又说,“一块给了土耳其皇帝,他让人嵌在他的马刀上;另一块给了我们的圣父教皇,他让人镶嵌在他的三重冕上,上面还有一块大小相似的翡翠,但不如这块漂亮,那是拿破仑送给前任教皇庇护七世的;我把第三块留给自己,让人把它雕成这只小瓶,虽然这样做使它的价值损失了一半,但使用起来非常方便。”
每个人都惊愕地看着基督山,他的话那么简单,可见他说的是真话,要么他就是个疯子。不过,他手里的那块翡翠让人自然而然地倾向于前一种假设。
“您送给两位君主这么漂亮的礼物,他们用什么跟您交换的呢?”德布雷问道。
“土耳其皇帝用一个女人的自由跟我交换,”伯爵回答,“我们的教皇圣父用一个人的性命跟我交换。因此,在我的一生中,也曾有过一次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呢,就仿佛上帝让我降生在帝王的宝座前面似的。”
“您救的就是佩皮诺吧?”莫尔塞夫大声说道,“您在他身上行使了您的赦免权?”
“也许是吧。”基督山微笑着说。
“伯爵先生,您无法想象我听到您说这番话时心里有多高兴!”莫尔塞夫说道。“我事先已经向朋友们介绍过您,说您是一位神奇的人,就像《一千零一夜》中的魔法师,又像中世纪的巫师。可是,巴黎人对违反常规的事特别敏感,他们可以把无可辩驳的事实视为臆造,因为,这些事实没在他们日常生活中出现过。比如说,德布雷每天都在阅读,博尚每天都在印刷诸如某个迟归的赛马俱乐部成员在林荫大道上被拦劫,有人在圣德尼街或者圣日耳曼区谋杀了四个人,人们在庙宇街的一家咖啡馆里或者在于连浴池街捕获了十个、十五个或者二十个小偷这类的消息,但他们不肯相信在马雷姆、在罗马乡间或蓬蒂沼泽地区有强盗存在。伯爵先生,请您亲自告诉他们,我曾被强盗绑架,要是没有您的好心相助,我非常可能至今还在圣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中等待永恒的复活,而不能在埃尔代街寒舍宴请他们了。”
“啊!”基督山说,“您本来答应我永远不再跟我谈这件不愉快的事的。”
“不是我答应的,伯爵先生!”莫尔塞夫大声说道,“是另外一个人,您一定也像帮助我一样帮助过他,并且把我和他弄混了。正相反,我请您讲讲这件事,因为,假如您肯谈谈事情的经过,也许您会重复几句我已经知道的事,但更会告诉我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可是,”伯爵微笑着说,“我觉得您在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对所发生的事应当和我一样清楚。”
“您能不能答应我,”莫尔塞夫说道,如果我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您就说出我不知道的一切呢?”
“这个要求很合理。”基督山回答。
“那好吧!”莫尔塞夫又说,“由于我的虚荣心作祟,我一连三天都自以为一个戴面具的女子在跟我调情,我把她当成一个图利或波佩一样的美人,但实际上我只不过是一个村姑的戏弄对象。请注意我说的是村姑,以免用农妇一词。我所知道的,就是我这个傻瓜,比我刚才谈到的那个还要傻的傻瓜,竟然把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强盗当成了那个村姑,这个孩子没长胡子,身体纤细,当我大胆地想吻一下他那贞洁的肩膀时,他就用枪对准我的喉咙,并在七八个伙伴的帮助下,把我带到,更确切地说是把我拖到圣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深处,在那儿我见到了强盗头子,他还挺有学问,真的,他正在读《恺撒回忆录》。他放下手里的书,对我说,如果我不能在次日清晨三点交给他四千埃居,那么到次日六时一刻,我就绝对活不成了。那封信还在,在弗朗兹手里,上面有我的签名,还有路易吉·万帕先生的一段附言。如果你们不信,我可以给弗朗兹写信,他会证明那上面的签名的。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现在,我所不知道的,是您,伯爵先生,怎么能让那些无法无天的罗马强盗钦佩得五体投地?我承认,对此我和弗朗兹赞叹不已。”
“这再简单不过了,先生,”伯爵回答,“我和那位大名鼎鼎的万帕已经相识十年之久了。他小时候是个牧童,有一天他为我带了路,我记不得给了他哪一国的金币,他为了不欠我的人情,就回赠了我一把匕首,刀柄是他亲自雕刻的。您或许注意过,这把匕首摆在我的武器收藏当中。后来,他或许忘记了这件本该使我们保持友谊的交换礼品的事,或许他没认出我来,总之,他试图拦劫我,结果,却让我抓住他和他手下的十来个人。我本来可以把他交给罗马法庭,他们办事迅速,对他会更加‘优惠’,但我没有这样做,我把他和他的人都放了。”
“条件是他们不再犯罪。”记者接着说,“我高兴地看到他们恪守了诺言。”
“不是,先生,”基督山回答,“条件很简单,就是他们必须永远尊重我和我的朋友。或许我要说的话会让你们这些社会党人、进步党人和信奉人道主义的先生们感到奇怪,我从不关心周围人的命运,从来不想保护社会,因为社会不保护我,我甚至可以说,通常情况下,社会关心我的目的只是为了毁灭我。我从心里对社会与周围的人毫无敬意,即便是和他们保持中立,到头来还是社会与周围的人欠我的情。”
“说得好极了!”夏托-勒诺大声说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见一个勇敢的人坦诚地、直言不讳地标榜利己主义,真是好极了!好样的,伯爵先生!”
“至少直率,”莫雷尔说,“不过,我可以断定,即便伯爵违背一次他刚才那么绝对地宣布的原则,也不会感到后悔。”
“我怎么违背这一原则了呢,先生?”基督山问道,他情不自禁地不时地凝视着马克西米里安,在伯爵那明亮清澈的目光下,这个勇敢的年轻人有两三次垂下了眼帘。
“我觉得,”莫雷尔又说,“您在解救自己并不相识的德·莫尔塞夫先生时,就是为您周围的人和社会效了力。”
“他为我们的社会增了光。”博尚庄严地说道,并且把一杯香槟一饮而尽。
“伯爵先生!”莫尔塞夫大声说道,“您是我认识的最严谨的逻辑学家,您却不能自圆其说。您将会看到,您非但不是一个利己主义者,恰恰相反,倒是个慈善家。啊!伯爵先生,您自称是东方人、利凡得人、马来人、印度人、中国人、野蛮人,您姓基督山,叫水手辛巴达,然而,您刚一踏进巴黎,就本能地具有了我们这些古怪的巴黎人的最大优点,或者说最大缺憾,也就是说,您把自己没有的缺点栽到自己身上,却把自己的美德掩盖起来!”
“亲爱的子爵,”基督山说道,“我看不出自己的言行中,有哪一点值得您和这几位先生对我如此称赞。您对我来说不是陌生人,因为我认识您,因为我把两间住房让给了你们,我请你们共进早餐,我们在库尔街共度狂欢节,我们在民众广场的窗口共同观看那次给您留下深刻印象、并使您差点晕倒的行刑场面。我要问问诸位先生,难道我能眼瞅着自己的客人落到那些被你们称为可怕的强盗手里不管吗?再说,您也知道,我救您的时候,暗中还有一个打算,那就是当我访问法国时,请您来把我引荐给巴黎的各个沙龙。有一段时间,您曾认为我这些计划渺茫,不切实际,可是今天,如您看到的,这已经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现实,您必须正视这个现实,否则,您可要食言了。”
“我会恪守诺言的,”莫尔塞夫说,“不过,我担心您会感到失望,亲爱的伯爵,您习惯了叠石为山、风景如画、视野奇幻的环境,在我们这里,没有一点您的冒险生涯使您习惯看到的那种场面。蒙马特尔高地就是我们的钦博拉索山;瓦莱里安山就是我们的喜马拉雅山;格雷奈尔平原就是我们的撒哈拉大沙漠,在那里至今还要打井汲水,从而使旅行车队免于饥渴。我们这里也有窃贼,甚至很多,尽管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多,但这些窃贼惧怕哪怕最小的警察,却不怕大财主。总之,法国是如此的平淡无奇,巴黎是如此的文明,即使您找遍我们的八十五个省——我说八十五个省,当然是因为我把科西嘉排除在法国之外——您在我们的八十五个省里也找不到一座没有传信杆的山包,也找不到一个警察没安煤气灯的山洞。我只能帮您一个忙,亲爱的伯爵,而且我随时愿意为此效力,那就是到处为您引荐,或者由我的朋友们为您引荐,这自不必说。再说,您无须任何人帮助,凭您的大名,您的财产和您的睿智(基督山面带嘲讽的微笑躬身致意),您可以到处自我引荐,并且到处受到欢迎。实际上,我只在一件事上能对您有用,如果我对巴黎生活的熟悉,对舒适享受的体验和对商场购物的精通可以使我为您效力,我愿为您找一套合适的住房。我不敢提出让您与我合住,就像我在罗马与您同住那样,因为我虽然不标榜利己主义,却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在我家里,除了我自己,我容不下一个影子存在,除非那是个女人的倩影。”
“啊!”伯爵说,“这是一个夫妻生活的安乐窝。您在罗马时,确实对我说过一桩刚刚开始酝酿的婚事,先生,我是否应当为您未来的幸福表示祝贺呢?”
“事情依然处于酝酿阶段,伯爵先生。”
“所谓酝酿,”德布雷说道,“就意味着不太可能。”
“不对!”莫尔塞夫说,“我父亲很看重这门婚事。我希望不久就会把她介绍给您,即使不是作为妻子,也是作为未来的妻子,她就是欧热妮·当格拉尔小姐。”
“欧热妮·当格拉尔小姐!”基督山重复了一遍,“请等一下,她父亲就是当格拉尔男爵先生吧?”
“是的,”莫尔塞夫回答,“不过,是新封的男爵。”
“哦!那又何妨?”基督山说,“只要他为国家做过贡献,使他配受这个称号就行。”
“贡献极大,”博尚说道,“他虽说骨子里是个自由党人,却在一八二九年向查理十世国王提供了高达六百万的贷款,于是,国王封他为男爵,并授予他荣誉军团勋章,而今,他不是像人们以为的那样,把勋章绶带别在背心口袋上,而是惹人注目地挂在外衣扣眼上。”
“啊!”莫尔塞夫笑着说,“博尚啊,博尚,留着这些材料写您的奇谈怪论吧,在我面前就请饶了我这个未来的泰山老大人吧。”然后,他又朝基督山转过身来说:“您刚才说他名字那口气,好像认识男爵似的?”
“我不认识他,”基督山心不在焉地说道,“不过,我可能很快就会认识他,因为我有伦敦的理查德-布伦特公司、维也纳的阿尔斯坦-埃斯克勒斯公司和罗马的汤姆森-弗伦奇公司开的向他借款的担保,我在他那里可以享受无限贷款的权利。”
在说到后一个公司名字时,基督山用眼角瞟了一眼马克西米里安·莫雷尔。
如果陌生人期望这个名字对马克西米里安·莫雷尔产生影响,那他没有弄错。马克西米里安像触了电似的浑身一颤。
“汤姆森-弗伦奇公司,”他说,“您了解这家公司吗,先生?”
“这是基督教首都一家与我有业务关系的银行,”伯爵不动声色地回答,“我能为您在他们那里做些什么吗?”
“啊!伯爵先生,您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做些调查,我们的调查迄今一无所获。这个公司过去曾帮助过我们的公司,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们始终否认这个帮助。”
“愿听您的吩咐。”基督山欠身答道。
“喂,”莫尔塞夫说道,“说也奇怪,我们怎么把话题扯到当格拉尔身上去了。刚才说到要为基督山伯爵找一个住处。怎么样,先生们,我们一齐努力想一想,我们让伟大巴黎的这位新朋友住到哪里呢?”
“住圣日耳曼区,”夏托-勒诺道,“先生会在那里找到一家有院子有花园的漂亮小公馆。”
“得了!夏托-勒诺,”德布雷说,“您就熟悉您那个阴郁昏暗的圣日耳曼区。您别听他的,伯爵先生,还是住在当坦街好,那里是巴黎真正的中心。”
“住歌剧院大街,”博尚说,“住在一座二楼带阳台的房子里。伯爵先生可以让人把银丝靠垫搬上去,一边吸着他的土耳其长筒烟斗,或者吞着他的小药丸,一边俯瞰首都的全貌。”
“您一点主意都没有吗?您,莫雷尔,”夏托-勒诺说,“您什么建议都没提呢!”
“哪里,”年轻人微笑着说,“正相反,我有一个主意。我本来期望你们刚才的出色建议会使先生动心,现在,既然他没有做出反应,我想我可以建议他住在一座蓬巴杜夫人式的十分迷人的小公馆里,那是我妹妹一年前刚在梅斯莱街租下来的。”
“您还有个妹妹?”基督山问道。
“是的,先生,一个非常好的妹妹。”
“她结婚了吗?”
“结婚快九年了。”
“她幸福吗?”伯爵又问。
“人世间能有的幸福她都有了,”马克西米里安回答道,“她嫁给自己所爱的人,那人在我家遭受厄运时,与我们患难与共,他叫埃马努埃尔·埃尔伯。”
基督山令人难以觉察地微微一笑。
“我休半年假时就住在那里,”马克西米里安继续说道,“伯爵先生需要了解什么情况,我和妹夫埃马努埃尔可以随时为您效劳。”
“请等一下!”阿尔贝不等基督山回答,就连忙喊道,“您当心自己做的事,莫雷尔先生,您这是要把游人水手辛巴达囚禁在家庭生活的小天地里,他本来是到巴黎游览的,您却想把他变成一个子孙满堂的家长。”
“啊!不是这样的,”莫雷尔微笑着回答,“我妹妹二十五岁,我妹夫三十岁,他们年轻、快活、幸福。而且,伯爵先生在那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什么时候高兴,就下楼看看主人。”
“谢谢,先生,谢谢,”基督山说,“如果您肯赏光,能把我介绍给您妹妹、妹夫我就很满足了。我没采纳各位的建议,因为我已经有现成的住处了。”
“什么?”莫尔塞夫喊道,“您难道要去住旅馆吗?这对您来说未免太清苦了。”
“我在罗马住得那么差吗?”基督山问。
“当然不是!”莫尔塞夫说,“但在罗马,您花了五万皮阿斯特装修了您的套房,我想,您不准备每天都花那么多钱吧。”
“我不住旅馆不是怕花钱,”基督山回答道,“是因为我决定在巴黎有一座房子,一座属于我自己的房子。我已经派仆人先来一步,他一定已经买好了房子,并且让人为我布置好了。”
“这么说,您有一个熟悉巴黎的仆人!”博尚大声说道。
“他也和我一样,是第一次来法国,他是个黑人,不能讲话。”基督山说。
“这么说是阿里!”阿尔贝在一片惊叹声中说道。
“是的,先生,正是阿里,我的黑奴,我的哑奴,我想您在罗马见过他。”
“对,确实见过,”莫尔塞夫回答道,“我还记得非常清楚。可是,您怎么让一个黑奴为您在巴黎买房子,怎么让一个哑巴为您布置房子呢?他会把一切都弄糟的,那不幸的可怜人。”
“您错了,先生,正相反,我可以肯定他会按照我的爱好选择一切,因为,您知道,我的爱好与别人不同。他已经来了一个星期了,他一定凭他那能独立打猎的猎犬的敏锐嗅觉跑遍了巴黎。他了解我的兴趣、嗜好和需要,会按照我的意愿把一切都安排好。他知道我今天十点钟到,从九点钟起,他就在枫丹白露的栏杆那儿等我了。他交给我这张纸,上面是我的新住址,喏,请念一下吧。”
说完,基督山把一张纸递给阿尔贝。
“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莫尔塞夫念道。
“啊!这个选择确实非同一般!”博尚情不自禁地说道。
“而且颇有王家气派。”夏托-勒诺补充道。
“怎么!您还没去过自己家?”德布雷问道。
“没有,”基督山说道,“我跟你们说过,我不想迟到。我在车里换了衣服,然后在子爵家门口下了车。”
年轻人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基督山是否正在演戏。不过,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虽然都有点怪,但都干脆利落,让人无法认为他在说谎。何况,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看来我们只好尽其所能,帮伯爵先生些小忙了。我呢,作为记者,可以为他打开巴黎所有剧院的大门。”
“谢谢,先生。”基督山微笑着说,“我的管家已奉命到每个剧院为我租了一间包厢。”
“您的管家也是一个黑奴,一个哑巴吗?”德布雷问。
“不是,先生,他是你们的一个同胞,如果说科西嘉人也算是什么人的同胞的话。您认识他,德·莫尔塞夫先生。”
“会不会就是那位非常能干,为您租到窗口的贝尔图丘先生?”
“正是他,那天我有幸请二位共进早餐,您在我家里见过他。他是个非常正直的人,当过兵,当过走私贩子,总之,什么都干过。我也不否认他曾为了一点小事,好像捅了谁一刀,跟警察有点麻烦。”
“您选了世界上这么一个诚实的公民做您的管家,伯爵先生?”德布雷说道,“他每年偷您多少钱?”
“啊!我敢说,”伯爵回答道,“他也不会比别人拿的更多,这我可以肯定。不过,他很会为我做事,无所不能,所以,我就留下他了。”
“这么说,”夏托-勒诺说道,“您已经安了家,您在香榭丽舍大街有一座公馆,有仆人和管家,您现在只缺一个情妇了。”
阿尔贝微微一笑,他想到在瓦莱剧院和阿根廷剧院伯爵的包厢里见到的那位漂亮的希腊女郎。
“我有比情妇更好的,”基督山说道,“我有一个女奴。你们在歌剧院、滑稽歌舞剧院和杂耍剧场租包情妇,我则在君士坦丁堡买下我的女奴。价钱是贵了点,但正因为如此,我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了。”
“不过,您忘了,”德布雷笑着说,“正如查理国王所说,我们不仅名义上自由,本性也是自由的。您那位女奴一踏上法兰西领土就获得自由了。”
“谁去告诉她呢?”基督山问道。
“真是的!谁碰到她,谁就会告诉她。”
“她只会说希腊话。”
“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们至少都会见到她吧?”博尚问道,“或许,既然您有一个哑奴,是否也有个阉奴呢?”
“天哪,没有,”基督山说,“我还没有东方化到这种地步。我身边所有的人都留去自由,离开我时,他们就无须再依附于我或者其他任何人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谁都不肯离开我。”
客人早就吃过甜食,吸过雪茄了。
“亲爱的,”德布雷起身说道,“已经两点半了,您这位客人非常可爱,可是,没有不散的宴席,好坏都得散。我必须回部里去了。我要向大臣说说伯爵,我们应当弄清他是什么人。”
“请当心,”莫尔塞夫说,“再能干的人也查不出来。”
“哼,我们警察局有三百万经费,虽说这些钱总是超前开支,那也没关系,总会剩下五万左右可以派上这个用场的。”
“等您查出他是什么人时,一定告诉我啊!”
“我向您保证。再见,阿尔贝,诸位,恕我早退。”说完,德布雷走了出去,在前厅大声喊道:“把马车赶过来!”
“好吧,”博尚对阿尔贝说道,“我不去议会了,不过,我可以献给读者比当格拉尔的演讲更有趣的东西。”
“求求您了,博尚,”阿尔贝说,“请您千万别提一个字。不要剥夺我引荐他、介绍他的权利。这人很怪吧?”
“他不只是怪,”夏托-勒诺回答,“他确实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不寻常的人。您走吗,莫雷尔?”
“等我把名片送给伯爵先生,他答应到梅斯莱街十四号去看我们的。”
“请相信我一定去,先生。”伯爵欠身说道。
于是,马克西米里安·莫雷尔与德·夏托-勒诺男爵一起走了出去,留下基督山单独与莫尔塞夫在一起。
第四十一章 引见
当只剩下阿尔贝与基督山两个人时,他说道:“伯爵先生,请允许我开始导游工作,先向您介绍一个典型的单身汉的住所。您习惯意大利的宫殿,现在来计算一下,巴黎一个住得不算太差的年轻人能在多大的空间里生活,这对您来说倒是一种新学问。我们每到一个房间就打开窗户,好让您能透透气。”
由于基督山已经见过餐厅和楼下的客厅,阿尔贝就首先领他去自己的画室,大家还记得,这是他最喜欢的房间。
基督山是阿尔贝堆放在这间屋子里那些收藏的最好的鉴赏家。古箱柜、日本瓷器、东方绸缎、威尼斯玻璃器皿、世界各国的武器,他样样在行,一眼就能识别出出产年代、国家和来自何处。莫尔塞夫本来打算要为伯爵讲解,结果反倒在伯爵的指导下,上了一堂考古学、矿物学和自然历史学的课。他们来到二楼,阿尔贝把客人带到客厅。客厅墙壁上挂满了现代绘画,有杜佩雷的风景画,画面上是纤长的芦苇、挺拔的大树、哞哞叫的奶牛和蔚蓝的天空;有德拉克洛瓦的阿拉伯骑兵,身披雪白的长呢斗篷,系着闪亮的腰带,手持金银丝嵌花刀剑在砍杀,战马也在疯狂地互相厮咬;有布朗热表现巴黎圣母院全貌的水彩画,气势雄伟,可与诗人媲美;有迪亚兹的油画,上面开满最绚丽的鲜花,闪烁着最灿烂的阳光;有德冈的画,其色彩与萨尔瓦多·罗萨的同样艳丽,但更富有诗意;有吉罗和米勒表现天使般儿童和圣女般妇人的彩色粉笔画;有从多扎的《东方游记》中撕下来的那种画家坐在骆驼背上,或者在清真寺的穹顶下匆匆勾勒出的速写。总之,凡是能对已经失传的古代艺术作出补偿的现代艺术,这里应有尽有。
阿尔贝本以为这一回至少可以向这位不寻常的观光客介绍点新东西了,然而,使他大为惊讶的是,后者无须寻找画家签名,有几幅画只签了姓名开头的字母,他立刻说出每幅画作者的姓名,从而使人轻易地看出,他不仅熟悉每位画家的名字,也研究和鉴赏过他们的艺术风格。
然后,他们从客厅来到卧室。这个房间是典雅和朴实的典范,里面只挂着一幅肖像,上面签了莱奥波德·罗贝尔的名字,镶嵌在一个金框里,光彩熠熠。
这幅肖像吸引了基督山伯爵的目光,只见他匆匆向前走了几步,骤然停在像前。这是一位二十五六岁少妇的画像,棕色的皮肤,忧郁的眼皮下藏着一双清亮明丽的眼睛,身着富有特色的加泰罗尼亚渔家妇人的服装,外面套着红黑两色的短上衣,头戴金发卡。她遥望着大海,那风姿绰约的倩影映衬在蓝天碧海之间。
房间里光线很暗,否则,阿尔贝一定会注意到伯爵两颊的惨白,捕捉到那震动他双肩和胸膛的战栗。
房间里一片寂静,这其间,基督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幅画像。
“您这位情妇可真漂亮,子爵,”基督山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道:“这套衣服,想必是舞会上穿的吧,穿在她身上真是光彩照人。”
“啊!先生,”阿尔贝说道,“这可是个误会,如果旁边还有一幅画像,我可就不能原谅您了。您还不认识家母,先生,这镜框里正是她的画像。七八年前,她让人画了这幅像,这套衣服大概是她心血**时做的,而且,画得同她本人如此相像,让我觉得又看到了一八三〇年时的母亲。伯爵夫人是在伯爵外出时请人画的这幅像,她一定是希望他回来时给他一个惊喜,可是奇怪得很,父亲很不喜欢这张像,就连画像这极高的艺术价值——正如您所看到的那样,这是莱奥波德·罗贝尔的一幅杰作——也没能使他排除对画像本身的反感。这话是咱们之间说,亲爱的伯爵,德·莫尔塞夫先生是卢森堡贵族院中最兢兢业业的议员,也是一位精通军事理论的将军,但是在艺术鉴赏方面很不在行。我母亲就不同了,她本人就画的一手好画,她非常喜欢这幅作品,舍不得把它丢掉,就把它送给我,挂在我的房间里可以少惹德·莫尔塞夫先生不快,等一下我让您看看格罗为他画的肖像。请原谅我这样在您面前抖搂家事,不过,因为我马上要带您去见伯爵,所以把话说在前面,免得您贸然在他面前称赞这张画像,然而,这幅画总有一种不祥的影响,因为我母亲来我房间时,很少不看这幅画,更没有看到它而不落泪的时候。而且,这张画像在公馆出现以后,使伯爵和伯爵夫人的关系蒙上了一层也是唯一的阴影,他们虽然结婚二十多年,始终和睦如初。”
基督山迅速瞥了阿尔贝一眼,似乎想听出这些话的弦外之音。不过很明显,年轻人说这番话时心里很坦诚。
“现在,”阿尔贝说道,“您看到了我的全部财产,伯爵先生。尽管它们微不足道,但请允许我把它们全部奉献给您。在这里您要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为了使您感到更随便,请您陪我到德·莫尔塞夫先生的房间里。我在罗马的时候已经写信给他讲了您对我的帮助,说明您已经答应来看望我,而且,我可以说,伯爵和伯爵夫人现在正焦急地等待着这个机会,以便当面向您表示感谢。您对一切都不甚感兴趣,这我知道,伯爵先生,家庭场面对水手辛巴达没有什么吸引力,您见过的太多了!不过,请接受我的建议,并把它视为对巴黎生活,即礼节、拜访和引见等各种礼仪的入门吧。”
基督山躬身致意,没有说话。他接受了这个建议,既无热情,也无遗憾,把这当成一种社会礼仪,每个有身份的人都有义务这么做。阿尔贝唤来仆人,让他禀报德·莫尔塞夫伯爵和夫人,基督山伯爵马上就去拜访。
阿尔贝与伯爵跟在仆人后面。
一进前厅,就可以看到在通向客厅的门楣上,悬挂着一枚盾形纹章,周围装饰华丽,与房间的布置很和谐,这说明公馆主人对这枚纹章非常重视。
基督山在纹章前停下脚步,细心观看。
“七只金色雌鸫成队地在蓝天下飞翔。这一定是……你们家的纹章吧,先生?”他问道,“我只见过几枚纹章,能稍加辨别,但对纹章学可以说一无所知。我是靠了圣埃蒂安纳的一块骑士团的封地,由托斯卡纳政府封的伯爵,从而使我被人视为一个大贵族,其实,要不是别人老是对我说,经常四处旅行的人必须有这么个头衔,我才不要它呢。事实上,也确实应当在马车牌子上有个什么标记,哪怕是仅仅为了不受海关检查也好。请原谅我冒昧地问这样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一点都不冒昧,先生,”莫尔塞夫直率地回答,“您猜得很对,这的确是我们家的纹章,也就是说是我父亲家的纹章。不过,正如您所看到的,旁边还有一枚纹章,上面的图案是一个银色塔楼,那是我母亲家的纹章。从母亲一边,我有西班牙血统,但莫尔塞夫家是法国人,据我所知,还是法国南方一个古老的家族呢。”
“是的,”基督山说道,“纹章上的雌鸫说明了这一点。几乎所有企图参加或者参加了东征圣地的武装朝圣者们的纹章图案都用十字架来象征他们所献身的使命的,或者用候鸟象征他们即将开始的远征,并且希望凭借信仰的翅膀完成这一使命。您父系中的一位祖先一定参加过一次这样的远征,即使他只是参加了圣路易率领的那一次东征,那也已经是十三世纪的事了,历史也相当悠久了。”
“这是可能的。”莫尔塞夫说,“我父亲书房里有一本家谱,它能证明这一点,我以前曾在那上面做过足以令奥齐埃和约库尔信服的批注,现在我已经不去想这些事了。不过我要告诉您,伯爵先生,这也应当算做当导游分内的工作,就是我们的民众政府也开始关心这类事情了。”
“是吗?那么,你们的政府就该在你们的历史中挑点什么比我刚才看到的那两块高悬在建筑物上的牌子更好一点的东西,那两块牌子毫无纹章意识,说到您呢,子爵,”基督山又说到莫尔塞夫,“您可比你们的政府幸福多了,因为您家的纹章确实很漂亮,而且非常富有想象力。是的,确实如此,您既是普罗旺斯人又是西班牙人,如果您刚才让我看的那幅画像真的像她本人,这就说明了为什么那位高贵的加泰罗尼亚妇人的面庞上有那种使我赞叹的棕色了。”
除非俄狄浦斯或者斯芬克司才能猜到伯爵那表面极为礼貌的话语中的讥讽,所以,莫尔塞夫用微笑向他表示感谢,在前面给他带路,推开纹章下面那道门,如前所说,此门通向客厅。
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也挂着一幅画像,这是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男子,身着将军制服,佩戴着最高级军衔标志——螺旋流苏装饰的双层肩章,胸前挂着证明指挥官身份的荣誉军团勋章,右胸别着救世主二级勋位勋章,左胸佩戴着查理三世大十字勋章,这说明画像上的人曾参加过希腊和西班牙的战争,或者在这两个国家完成过外交使命,因为这两种勋章的绶带完全相同。
基督山正怀着不亚于刚才看另一幅画像时的专注,细细地品味着这幅画像,这时,旁边的一扇门开了,面前出现了德·莫尔塞夫伯爵本人。
这个人大约四十至四十五岁,但看上去至少有五十岁,那乌黑的髭须和眉毛,与他那理成军人式寸头的几乎雪白的头发形成奇特的反差。他身穿便服,扣眼上挂着一条绶带,那上面一道道不同的颜色说明他被授予过同类勋章。此人迈着庄重的步子,殷勤地走上前来。基督山眼看着他走过来,自己却一动不动,仿佛两只脚被钉在地板上,正如那一双眼睛死盯着德·莫尔塞夫的脸一样。
“父亲,”年轻人说道,“我荣幸地向您介绍基督山伯爵先生,在您所知道的那种困难时刻,我有幸遇到了这位急公好义的朋友。”
“欢迎先生光临,”莫尔塞夫伯爵微笑着向基督山致意,“您为我家保住了唯一的继承人,您的恩情我们永生难忘。”
莫尔塞夫伯爵边说边指给基督山一把扶手椅,自己也同时在窗户对面落座。
基督山呢,他一边在莫尔塞夫伯爵指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一边尽量使自己躲在高大的丝绒窗帘的阴影里,从而可以观察伯爵那张充满疲倦和忧虑的脸,并在时间刻出的每一道皱纹里,看出他那浸透隐痛的历史。
“伯爵夫人听到子爵派人通报她将有幸接待贵客时,她正在梳妆,她很快就下楼来,十分钟后就会来到客厅。”
“我来到巴黎第一天,”基督山说道,“就结识了一位德高望重,并受到命运之神破例正确保护的人,真是荣幸之至,命运之神是否还要在米蒂贾平原或者阿特拉斯山上为您准备一根元帅杖呢?”
“哦!”莫尔塞夫脸上微微泛起红晕,说道,“我已经离开军队了,先生。我在复辟时期被封为贵族院议员,曾参加过第一次战役,并在布尔蒙手下服务,如果长房一支仍然保住王位,我本来可望继续晋升,并且前途无量!不过,七月革命战果辉煌,因此敢于忘恩负义,对所有在帝国时期之后服役的人一概不放在眼里。于是我辞职了,因为,一个在战场上赢得军衔的人,不大会在沙龙的光滑地板上活动。我离开军界,投身政界,致力于实业,研究有用的技艺,我早就有此愿望,只苦于一直没有时间。”
“正是这种精神使得你们的民族优于其他民族,先生。”基督山答道,“您出身名门,家财万贯,却甘于从无名小卒做起,一级一级慢慢往上熬,这种情况实属罕见。而您在荣升将军、法国贵族院议员并荣获法国三级荣誉勋位之后,居然屈尊于一种新的行业,不图闻达,不图报酬,只希望有一天,能为同胞效力……啊!先生,这确实值得赞美,我甚至想说这很高尚。”
阿尔贝惊讶地看着基督山,听着他的议论,他还从来没听见过他如此慷慨陈词呢。
“唉!我们意大利人可不这么做,”陌生人又继续说道,无疑是为了驱散刚才那番话在莫尔塞夫脸上留下的阴霾,“我们在自己的出身和门第的基础上成长,一生都保留着与祖先同样的枝叶、同样的体态,甚至常常保留着同样无所作为的状态。”
“可是,先生,”莫尔塞夫伯爵答道,“对于您这样一位品德高尚的人来说,意大利不配做您的祖国,法国向您伸出双臂。请响应她的召唤吧,法国或许不对所有的人无情无义,她虽然亏待自己的儿女,但一般来说她总是慷慨地欢迎外来人。”
“哦!父亲,”阿尔贝微笑着说,“看得出您不了解基督山伯爵,伯爵淡泊功名,超然物外,从不追求荣誉,只要护照上有个头衔就可以了。”
“这是我听到过的对我最公正的评价。”陌生人答道。
“先生是自己命运的主人,”莫尔塞夫伯爵叹口气道,“您选择了一条鲜花盛开的道路。”
“完全正确,先生。”基督山说道,他脸上的笑容,画家无法描绘,生理学家也分析不出含义。
“如果不是怕伯爵先生感到疲倦,”将军说道,他显然很欣赏基督山的风度,“我会领您去议会的,对于不了解我们现代议员的人来说,今天的会议还是很有趣的。”
“如果先生改日再请我,我将不胜感激,不过,今天我因为将有幸被介绍给伯爵夫人而受宠若惊,所以我要等一下。”
“啊!母亲来了!”子爵大声说。
果然,基督山猛一回头,看到德·莫尔塞夫夫人出现在客厅门口,她是从她丈夫刚才走的那道门相对的方向进来的。她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当基督山朝她转过身去时,她那只不知为什么撑在镀金门框上的胳膊顿时垂了下来。她已经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听见了这位从阿尔卑斯山南边来的客人所说的最后几句话。
后者起身,向伯爵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她也彬彬有礼地欠身致意,依然默默无语。
“啊!上帝!夫人,您怎么了?”伯爵问道,“是不是客厅太热,让您感到不舒服了?”
“您不舒服吗,母亲?”子爵大声问道,冲到梅尔塞黛丝面前。
她微笑着向他们表示谢意。
“没有,”她说道,“我初次见到这位恩人,心里未免激动,没有他的解救,我们此刻一定在怆然泪下、悲痛欲绝呢。先生,”伯爵夫人继续说道,并且迈着女王般的端庄步子向前走来,“您救了我儿子的性命,我因此为您祝福。现在,您又给了我当面向您致谢的机会,我向您表示由衷的感激,正如我衷心地为您祝福一样。”
伯爵再次躬身致意,头比第一次低得还要低,他的脸色比梅尔塞黛丝的还要苍白。
“夫人,”他说,“区区小事,您和先生都过奖了。拯救一个人的性命,使一位父亲免除痛苦,使一位母亲免除悲伤,这不算什么善举,只不过是一种人道行为而已。”
德·莫尔塞夫夫人听到这番娓娓动听、彬彬有礼的话,便用深沉的语气回答道:“我儿子能有您这样一位朋友,太幸福了,先生,我感谢上帝做了这样的安排。”
梅尔塞黛丝说完,就抬起一双美丽的眼睛仰望苍天,目光中充满无限的感激,伯爵似乎看到两滴晶莹的泪珠在她眼睛里闪烁。
德·莫尔塞夫先生走到她身边。“夫人,”他说道,“我因为必须离开而向伯爵先生表示了歉意,请您再次替我道歉。会议两点开始,现在已经三点了,我要在会上发言。”
“去吧,先生,我将竭尽全力让客人忘掉您的缺席。”伯爵夫人依然用同样充满激情的语气说道,“伯爵先生,”她又朝基督山伯爵转过身来,继续说道,“您肯赏光同我们一起共度下午的时光吗?”
“谢谢,夫人,请相信我的话,我对您的邀请十分感激,不过,我今天早晨刚到,并且直接在您府上下车。我对自己在巴黎如何安身还一无所知,连住在哪里还不太清楚。我也知道这不值得多虑,不过也不可忽视啊。”
“那我们至少还有机会再见到您吧,您能答应我们吗?”伯爵夫人问。
基督山低头致意,并未回答,不过,这个动作可以理解为应允。
“那么,我就不留您了,先生,”伯爵夫人说,“因为我不想让我的感激变成无礼。”
“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如果您愿意,我将在巴黎回报您在罗马对我的盛情,把我的双座马车交给您使用,直到您自己的马车装备齐全为止。”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子爵,”基督山说,“不过,我想贝尔图丘先生会充分利用我给他的这四个半小时,我会看到一辆套好的马车等在门口。”
阿尔贝对伯爵的处事方式已经很熟悉,知道他也同尼禄一样,专门喜欢做常人做不到的事,因此,对一切都不感到奇怪。只是,他想亲眼看看伯爵的命令如何得到执行,所以,就一直把他送到公馆大门口。
基督山没有说错,他刚来到莫尔塞夫伯爵的前厅,一个仆人便立刻冲出这间宽敞的前厅,那正是在罗马时为两个年轻人送来伯爵名片并向他们禀报伯爵来访的人;这位显赫的旅人刚走到台阶上,就看到自己的马车正在等着他。
这辆四轮双座马车是凯勒工厂的产品,马和挽具都是德拉克家的,巴黎的有钱人都知道,就在前一天,有人出一万八千法郎他还不肯卖呢。
“先生,”伯爵对阿尔贝说道,“我就不请您陪我回家了,因为这个家是匆匆布置起来的,我不愿意让人看到一个临时拼凑的家,您知道,我很注意自己的名声。请给我一天时间,并请允许我届时对您发出邀请,那样,我对自己能够周到地待客会更有把握。”
“既然您要一天时间,那我就明白了,伯爵先生,您让我看的不是一座房子,而是一座宫殿;无疑是有一个什么神灵在听您差遣。”
“好吧,就让大家这么想吧,”基督山踏上他那豪华马车,车镫上铺着丝绒,说道,“这会在女士面前对我有好处。”
说完,他就闪进车里,把车门关上,马车疾驶而去,不过,伯爵仍然来得及看到客厅的窗帘在抖动,他走的时候,德·莫尔塞夫夫人依然留在那里。
等阿尔贝回到母亲身边时,发现伯爵夫人坐在小客厅里一个很大的丝绒扶手椅里,整个房间一片黑暗,只有那粘在假发上的亮片或者镀金镜框的边角在熠熠闪烁。
伯爵夫人在头上围了纱巾,仿佛罩上一片光环,阿尔贝看不清她的脸,不过,他能觉出她的声音有点变了,他还发现在花盆架上散发出的玫瑰和天芥花的芬芳中,掺杂着嗅盐的呛人气味,在壁炉上的一只雕花盘子上,果然放着伯爵夫人的一个从轧花皮套中取出来的嗅瓶,这引起年轻人的注意和不安。
“您不舒服吗,母亲?”他大声说着,走了进来,“我不在的时候,您身体不舒服了吗?”
“哦!没有,阿尔贝,不过您知道,这些玫瑰花、晚香玉花和橙花在天气乍暖的时候香气太冲,这么浓的香味让人一时很不习惯。”
“那么,母亲,”莫尔塞夫说着伸手去摇铃,“应当让人把它们搬到前厅去。您一定很不舒服,刚才您进来时,脸色就很苍白。”
“您说我脸色苍白,阿尔贝?”
“那种苍白对您再合适不过了,母亲,不过,可把我和父亲吓坏了。”
“您父亲对您说起了吗?”梅尔塞黛丝急忙问道。
“没有,夫人,不过您还记得,他对您提过这件事。”
“我不记得了。”伯爵夫人说。
一个仆人听见阿尔贝的铃声,走了进来。
“请把这些花搬到前厅或者洗手间去,”子爵说道,“它们让伯爵夫人不舒服。”
仆人从命。在仆人搬花其间,房间里一片寂静。
“基督山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当仆人搬着最后一盆花走出去以后,伯爵夫人问道,“是一个家族的姓氏、地产的名字,还是只是一个头衔?”
“我想是一个头衔,母亲,仅此而已。伯爵在托斯卡纳群岛买下一座小岛,据他今天上午自己说,他在那里建立了封地。您知道,佛罗伦萨的圣埃蒂安纳修会、帕马的圣乔治-康士坦蒂尼安修会,甚至马耳他的修会都是这么做的。此外,他淡泊寡欲,自称是个意外的伯爵,尽管罗马舆论普遍认为伯爵是个大贵族。”
“他举止文雅,”伯爵夫人说,“至少他在这里停留的短暂时刻让我觉得如此。”
“啊!他的举止尽善尽美,母亲,完美到大大超过我所认识的欧洲三个最骄傲的贵族国家中的贵族风度,就是英国贵族、西班牙贵族和德国贵族。”
伯爵夫人思索了一下,迟疑片刻后又说道:“您看,亲爱的阿尔贝,我现在要向您提一个母亲提的问题,您能理解吧。您到过基督山先生的家里,您有洞察力,您社交很广,看问题比同龄人更敏锐,您认为伯爵确实是他表现出来的那种人吗?”
“他表现出来的是什么人?”
“您刚才亲眼见过了,一个大贵族。”
“我对您说过了,母亲,大家都这么认为。”
“那么,您觉得这个人怎么样?您,阿尔贝?”
“我承认,我一时还说不准。我想他是马耳他人。”
“我没问您他是哪里人,我问您他是怎样一个人。”
“啊!他是怎样一个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在他身上看到很多奇怪的现象,如果您想知道我对他怎么看,我会说我很想把他看做拜伦笔下的一个人物,一个被命运打上不幸烙印的人,一个曼弗雷德,一个莱拉,一个韦纳;就像某个世家的破落子弟,被剥夺了父辈财产的继承权,却凭着自己那冒险的天才和力量变得富有,因此,根本不把社会法则放在眼里。”
“您是说?……”
“我是说基督山是地中海中央的一座小岛,上面没有居民,没有驻军,是各国走私贩子和海盗栖身的窝巢。谁知道干这种行当的人会不会付给主人避难费呢?”
“这是可能的。”伯爵夫人若有所思地说。
“管他呢,”年轻人又说,“管他是不是走私贩子,既然您亲眼见过他了,母亲,您一定同意基督山伯爵是个出色的人,他一定会在巴黎各个沙龙获得巨大成功。喏,就在今天早晨,他开始成功地闯入了上流社会,使我的朋友们大为震惊,包括夏托-勒诺在内。”
“伯爵有多大年纪?”梅尔塞黛丝问道,很明显,她对这个问题十分重视。
“他有三十五六岁吧,母亲。”
“这么年轻!这不可能。”梅尔塞黛丝说道,她回答阿尔贝的话,同时也在回答自己心里的问题。
“可这是事实。有三四次他曾无意中对我说过,某某年我五岁,某某年我十岁,某某年我十二岁。我呢,好奇心使我关注这些细节,我把这些年代核对了一下,从来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因此,我可以肯定,这个看不出年纪的怪人今年三十五岁。再说,您还记得,母亲,他那目光多有神,头发多黑,那虽然有些苍白的前额上没有一丝皱纹,这说明他不仅体魄强健,还很年轻。”
伯爵夫人仿佛被沉重的痛苦压得垂下了头。
“那么,这个人对您很友好吗,阿尔贝?”她问道,不由得浑身一阵战栗。
“我想是的,夫人。”
“那您呢……您也喜欢他吗?”
“我很喜欢他,夫人,不管弗朗兹·戴皮奈怎么说,他总想让我觉得伯爵是个从阴曹地府来的人。”
伯爵夫人惊恐地打了个寒战。“阿尔贝,”她用变了调的声音说道,“我始终让您警惕您的新相识。如今您已经是成年人了,您甚至可以劝导我了,但我还是要再重复一遍,一定要谨慎,阿尔贝。”
“可是,母亲,为了使您的劝导对我有益,我还要事先知道应当警惕什么呀。伯爵不赌钱,伯爵只喝一种加进一滴西班牙酒而变成金黄色的水,伯爵自称腰缠万贯,他不会向我借钱,以免招人耻笑。那么,您还想让我戒备伯爵什么呢?”
“您说得对,”伯爵夫人说道,“我的恐惧是没道理的,特别是这个人还救过您的性命。顺便问一下,您父亲对他的接待热情吗,阿尔贝?我们对伯爵一定要礼貌周全,这一点很重要。德·莫尔塞夫先生有时很忙,他的事常常使他愁眉不展,他可能会无意中……”
“父亲礼节周到,夫人,”阿尔贝打断她,说道,“我甚至还要说,他有两三次听了伯爵那悦耳的恭维话,显得非常高兴。伯爵的话说得既动听又恰到好处,仿佛他已经认识他三十多年了似的,他的每一句甜言蜜语都正中父亲的下怀,”阿尔贝又笑着补充说,“所以,他们分手时,成了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德·莫尔塞夫先生甚至想带他去议会听自己的演讲。”
伯爵夫人没有回答,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那么专注,渐渐闭上眼睛。年轻人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怀着温存亲切的赤子之情,当母亲依然年轻漂亮时,孩子的这种感情就更深更浓。他看到她闭上了眼睛,又静静地听着她那轻轻的呼吸声,以为她睡着了,便踮着脚尖轻轻走开,小心地推开门,把母亲留在屋里。
“这个鬼家伙,”他摇着头,自言自语,“我早在那边就预言他会轰动巴黎社交界,我在用一个极为准确的温度计测量他产生的效应。我母亲都注意到他,因此他一定是个引人注目的人。”
他下楼来到马厩,心里隐隐感到一阵气恼,基督山伯爵无意中买了那套马,从而在行家眼中就使他这几匹枣红马降到第二位。
“毫无疑问,”他说道,“人与人是不平等的;我得请我父亲在上院把这个定理好好发挥一下。”
第四十二章 贝尔图丘先生
这时候,伯爵已经回到自己家里,他路上走了六分钟。这六分钟足以使二十来个年轻人看到他,这些年轻人都知道这几匹马的价钱,他们自己买不起,所以,就快马加鞭,想一睹这位用一万法郎买一匹马的阔佬的风采。
阿里为基督山选的这座住房在香榭丽舍大街的右侧,前有庭院,后有花园。院子中间有一片枝繁叶茂的树丛,把房子正面挡住了一部分。环绕树丛,有两条小径,如同两只手臂一般向左右伸出,把车辆从栅栏门引到一个两级台阶前面,每一级上都摆着一只开满鲜花的瓷花盆。这座房子孤零零地位于一大片空地中间,除了大门之外,还有一扇门朝着蓬蒂尼街。
还没等车夫叫看门人,那沉重的栅栏门就吱扭一声开了;因为仆人们已经看到伯爵回来了,他在巴黎也如同在罗马和其他地方一样,得到闪电般的迅速服侍。车
夫把车赶了进来,没有减速,沿着小径画了一个半圆,栅栏门已经关上了,车轮还在小径的沙路上吱吱响着。
马车在台阶的左边停下,两个人出现在门口,一个是阿里,他对主人微笑着,脸上露出真诚的喜悦,基督山只看了他一眼,他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
另一个人谦恭地向他躬身致敬,并且伸出胳膊,搀扶伯爵下车。
“谢谢,贝尔图丘先生,”伯爵说着,轻盈地跳下马车的三级踏板,“公证人来了吗?”
“他在小客厅,大人。”贝尔图丘回答。
“我对您说过,一旦知道门牌号码以后就去印名片,您办了吗?”
“伯爵先生,都办好了。我找的是王宫里最好的制版工,他当着我的面刻的版。遵照您的吩咐,印出来的第一张名片已经送到当坦街七号当格拉尔男爵府上,其余的名片都放在大人卧室的壁炉上面。”
“好吧。现在几点了?”
“四点。”
基督山把手套、帽子和手杖交给那个法国仆人,刚才就是他跑出莫尔塞夫伯爵家的前厅去招呼马车的,然后,由贝尔图丘在前面引路,来到小客厅。
“这间前厅的大理石太难看了,”基督山说,“我希望能把它们换掉。”
贝尔图丘躬了躬身。
正如管家所说,公证人在小客厅等候。这是巴黎的一个二流公证人,看上去挺诚实,是在巴黎郊区浓厚的公证人尊严环境中培养出来的。
“先生就是负责出售我要买的那座乡间别墅的公证人吧?”基督山问道。
“是的,伯爵先生。”公证人答道。
“卖房契准备好了吗?”
“是的,伯爵先生。”
“您带来了吗?”
“这就是。”
“好极了。我要买的这座房子在哪里?”基督山漫不经心地说道,一半问贝尔图丘,一半问公证人。
管家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我不知道”。
公证人惊讶地望着基督山。“怎么,”他说,“伯爵先生不知道自己买的房子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真的。”伯爵说。
“伯爵先生没见过这座房子?”
“见鬼,我怎么能见过它呢?我刚从加的斯来,今天上午才到,我从来没到过巴黎,甚至是头一次踏上法国领土。”
“那就另当别论了,”公证人回答,“伯爵要买的这座房子在奥托伊。”
贝尔图丘一听见这个字,脸一下子白了。
“奥托伊在什么地方?”基督山问道。
“离这儿很近,伯爵先生,”公证人说,“过了帕西就是,位于布洛涅森林当中,环境非常优美。”
“这么近!”基督山说道,“可这根本就不是乡村啊。您怎么在巴黎门口给我找了一座房子,贝尔图丘先生?”
“我!”管家带着奇怪的急切心情说道,“不,伯爵先生肯定没有让我去挑选这座房子。请先生好好想一想,回忆一下,回想一下。”
“啊!对了,”基督山说,“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是在一份报纸上看到这条广告的,被那个骗人的题目‘乡间别墅’骗了。”
“现在还来得及,”贝尔图丘急忙说道,“如果大人让我到其他地方去找房,我一定会找到比这更好的房子,在昂吉安、枫特奈-欧-罗斯或者贝尔夫。”
“不必了,真的,”基督山心不在焉地说,“既然有了这座房,就留下它吧。”
“先生说得对,”公证人急忙说,他生怕这笔到手的佣金再溜掉,“这座房子的环境风景迷人,有流水,有茂密的树林,虽说久已无人居住,但房间都很舒适。且不说还有很多家具,是旧了一点,但很有价值,特别是今天,古董很抢手。恕我冒昧,不过,我觉得伯爵一定与同代人的爱好相同吧。”
“请接着说吧,”基督山说道,“这么说,房子还很合适。”
“啊!先生,岂止合适,漂亮极了!”
“哟!那可别错过良机,”基督山说,“公证人先生,请把契约拿出来吧。”
他看了一眼契约上关于房子状况的说明和房主姓名之后,匆匆签了字。
“贝尔图丘,”他说,“给这位先生五万五千法郎。”
管家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拿了一沓钞票回来,公证人是那种惯于办好合法手续以后才接钱的人,他开始数起钱来。
“现在,”伯爵问道,“所有的手续都办齐了吗?”
“都办齐了,伯爵先生。”
“您有钥匙吗?”
“钥匙在看门人手里,不过,我已经吩咐过他,他负责安置先生在自己的房子里住下。”
“很好。”说完,基督山向公证人点了一下头,意思是:“我不需要您了,请走吧。”
“可是,”老实的公证人鼓起勇气说,“我觉得伯爵先生好像搞错了,一共五万法郎就够了。”
“那您的佣金呢?”
“也包括在这笔款子里面,伯爵先生。”
“您不是从奥托伊到这里来的吗?”
“是的,那当然。”
“那好吧!总得付给您辛苦费啊。”伯爵说。
公证人一边退着步子走出房间,一边深深地鞠躬,头都快碰到地上了。自他开业当公证人以来,还是破天荒头一回遇到这样的顾客。
“送先生出去。”伯爵对贝尔图丘说。于是,管家跟在公证人身后走了出去。
等到剩下伯爵一个人的时候,他立刻从衣袋里取出一只带锁的皮夹子,用他那挂在脖子上从不离身的小钥匙,把锁打开。
他翻了一下,停在其中一页纸上,上面记了几个字,与桌子上的卖房契对照了一下,竭力回想着。
“奥托伊,泉水街二十八号,没错。”他自言自语,“现在,我究竟是用宗教的恐惧还是用肉刑的恐惧来逼他招供呢?总之,一小时之后,我将真相大白。贝尔图丘!”他大声喊道,并用一只能折柄的小槌子敲了一下铃,发出铜锣般的又尖又长的响声,“贝尔图丘!”
管家出现在门口。
“贝尔图丘先生,”伯爵说道,“您过去对我说过,您曾游历过法国,是吗?”
“游历过法国的部分地区,大人。”
“您一定熟悉巴黎的郊区了?”
“不,大人,不熟悉。”管家回答,身上掠过一阵神经质的颤抖。基督山对人的各种感情都很熟悉,断定这颤抖是惊慌的流露。
“您没有游览过巴黎郊区?这太糟糕了,因为我今天晚上就想去看看我的新房产,您同我一起去,本来是可以为我提供很多有益的情况的。”
“去奥托伊?”贝尔图丘大声说道,他那张红铜色的脸顿时变得铁青,“我,去奥托伊!”
“是啊!我问您,让您去奥托伊有什么可奇怪的?等我住进奥托伊,您也必须同去,因为您是这个家的人啊。”
贝尔图丘在主人的严厉目光下垂下头,他一动不动,默不做声。
“啊哈!您这是怎么了?您打算让我再摇一次铃才肯去备车吗?”伯爵厉声说道,那口气俨然就像路易十四国王在说那句名言:“我几乎在等待了!”
贝尔图丘一下子就从小客厅跳进前厅,并用嘶哑的声音喊道:“给大人套车!”
基督山写了两三封信,正当他封好最后一封信时,管家回来了。
“大人的车等在门口。”他说。
“好吧!拿好您的手套和帽子。”基督山说道。
“我也要跟伯爵先生一起去吗?”贝尔图丘大声问道。
“那当然,您应当在那里吩咐下人,因为,我打算住在那座房子里。”
以前还从来没有过违抗伯爵命令的先例,所以,管家没做任何辩解就跟着主人走了。主人上了车,示意他也上来,管家就恭恭敬敬地坐到前座上。
第四十三章 奥托伊别墅
基督山注意到,贝尔图丘下台阶时,按照科西嘉人的方式画了个十字,即用拇指在空中横竖画了两道,在车里就座时,他还低声祈祷了几句。看到这位可敬的管家对伯爵筹划的到城外散步的计划所表现出的反常,换一个不那么好奇的人会表示同情,然而,伯爵看上去一定要刨根问底,所以,贝尔图丘就非去不可了。二十分钟以后,他们来到奥托伊。管家显得越来越不安。进村以后,缩在车角的贝尔图丘便开始紧张地注视着车子经过的每一座房子。
“您让车停在泉水街二十八号。”伯爵吩咐道,并且无情地盯着管家。
贝尔图丘的脸上开始冒汗,不过他还得从命,把身子探出车外,对车夫喊道:“泉水街二十八号。”
二十八号房子位于村子的尽头。他们在路上时,天就开始黑了,或者说,一片带电的乌云给这提前到来的黑暗增添了一种悲剧性的庄严气氛。
车停了下来,仆人急忙跑到车门前,打开门。
“怎么!”伯爵说道,“您不下车吗,贝尔图丘先生?这么说,您打算留在车里?您今天晚上想干什么呢,嗯?”
贝尔图丘急忙下车,把肩膀伸过来,这一次伯爵是扶着他的肩膀走下马车的三级踏板的。
“敲门,”伯爵说,“通报我来了。”
贝尔图丘敲了几下,门开了,看门人走出来。
“什么事?”他问道。
“这是您的新主人,伙计。”贝尔图丘说道。说着,他把公证人给的证明信递了过去。
“这么说,这座房子已经卖了?”看门人问道,“这位先生要住在这里?”
“是的,朋友,”伯爵说道,“我会尽量让您不怀念原来的主人。”
“哦!先生,”看门人说道,“我不会怎么怀念他的,因为我很少见到他,他有五年没来过这里了,真的,他早该卖掉这幢房子了,因为它对他毫无用处。”
“您原来的主人叫什么名字?”基督山问道。
“圣梅朗侯爵先生。唔!我敢肯定,他没能卖出买这幢房子的价钱。”
“圣梅朗侯爵!”基督山重复道,“我怎么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啊,”伯爵说,“圣梅朗侯爵……”他好像在竭力回想。
“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看门人又说,“波旁王朝的忠实臣仆。他有个独生女儿,嫁给了德·维尔弗尔先生,这位先生先在尼姆,后来在凡尔赛当检察官。”
基督山朝贝尔图丘看了一眼,发现他的脸比墙还要白,并且,靠在墙上,以免跌倒。
“他这个女儿死了吧?”基督山又问,“我好像听别人这么说过。”
“是的,先生,死了二十一年了,从那以后,我们总共见过这位可怜的侯爵不到三次。”
“谢谢,谢谢,”基督山说,他看到管家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这根绳子不能拉得太紧,否则会把他勒死,“谢谢!请给我点个亮吧,伙计。”
“要我陪先生吗?”
“不,不必了,贝尔图丘会给我照亮的。”
基督山说着,又给了看门人两枚金币,引来一番感激和叹息。
“啊!先生!”看门人说道,他在壁炉边上和旁边的木板上找了半天,一无所获,“我这儿没有蜡烛。”
“从车里拿一盏灯来,贝尔图丘,领我去看看房间。”伯爵说道。
管家一声不响地照办了,不过,他提着灯的手在打着哆嗦,从此可以看出他服从这道命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他们看完了相当宽敞的一楼。二楼包括一间客厅、一个洗澡间和两间卧室,其中一间卧室外面有一个螺旋式的楼梯,一直通到花园。
“喏,这是个过道楼梯,”伯爵说,“这倒很方便。给我照亮,贝尔图丘先生,前面带路,看看这个楼梯能把我们带到哪里。”
“先生,”贝尔图丘说,“楼梯通向花园。”
“请问,您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说它一定是通向花园里的。”
“那好吧,让我们看看是不是这样吧。”
贝尔图丘叹了口气,走在前面,楼梯果然通向花园。
走到外面的门前,管家停下脚步。
“走啊,贝尔图丘先生!”伯爵说。
可是,听他说话的这个人已经懵懵懂懂,失魂落魄,呆若木鸡了,一双失神的眼睛四处看着,仿佛在搜寻往日一个可怕的痕迹,一双**的手似乎竭力想推开那使他魂飞魄散的记忆。
“怎么了?”伯爵又问道。
“不!不!”贝尔图丘大声说道,用手扶住里面的墙角,“不,先生,我不能再往前走了,这不可能!”
“什么意思?”基督山用不容抗拒的声音说道。
“您看,先生,”管家大声说道,“这事太蹊跷了。您本来应当在巴黎买房子,却偏偏到奥托伊来买,到奥托伊买,又偏偏买了泉水街二十八号这一幢!啊!都怪我没在那边实话实说,大人!那样您就不会非让我来不可了。我当时指望伯爵先生买的房子不是这一幢,好像奥托伊除了这幢凶宅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房子了似的!”
“哦!哦!”基督山说着,猛地停下脚步,“您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您这人真见鬼!不可救药的科西嘉人!您总是这么迷信!好了,拿着提灯,去看看花园,跟我在一起,希望您不会害怕。”
贝尔图丘拿起提灯,只好从命。
门打开以后,露出铅灰色的天空,月亮在一片云海中徒劳地挣扎着,时而在乌云当中闪烁一下,但很快又被滚滚云涛吞没,乌云越来越黑,月亮渐渐消失在远处的天际。
管家想朝左边走。“不,先生,”基督山说道,“何必去走那些小径呢?看这片草坪多美,咱们一直往前走吧。”
贝尔图丘揩着额上的汗水,只好从命。不过,他还是沿着左边走。基督山则相反,紧贴着右边走。来到一片树丛前,他停了下来。
管家再也忍不住了。“快躲开一点,先生!”他大声喊道,“躲开一点,我求求您,您刚好站在那个地方!”
“哪个地方?”
“就在他倒下的那个地方。”
“亲爱的贝尔图丘先生,”基督山笑着说,“请您恢复一下神志吧,我劝您清醒一下,我们现在不是在萨尔泰纳或者科尔特,这里不是丛林,而是一座英国式的花园,管理得不太好,这我承认,但也不应当因此而过分贬低它啊。”
“先生,请不要站在那里!不要站在那里!我求求您了。”
“我觉得您发疯了,贝尔图丘先生,”伯爵冷冷地说道,”如果真是这样,请您告诉我,我要在出事之前把你关进疯人院。”
“唉!大人,”贝尔图丘摇着头说,两只手合在一起,那样子要在平时肯定会让伯爵发笑,但此刻他心里想着更重要的事,对这个魂不守舍的人的每个细小反应都很关注,“唉!大人,大难降临了。”
“贝尔图丘先生,”伯爵说道,“我很愿意告诉您,您双手比比画画,胳膊乱动,眼珠乱转,像个魔鬼附身的人,那个魔鬼又死也不肯离开你。我早就发现,魔鬼最顽固的隐身之处,莫过于心中的秘密。我知道您是个科西嘉人,我知道您心情郁闷,总是为昔日的一件仇杀耿耿于怀。在意大利,我没计较这些,因为在那里这种事司空见惯,但是在法国,人们对谋杀总是疾恶如仇,警察会来捉拿凶手,法官会进行判决,断头台会进行处置。”
贝尔图丘把两只手握在一起,他在做这些动作时,始终拿着提灯,灯光照亮了他那张惶惶不安的脸。
基督山用他在罗马观看安德烈受刑时的目光观察着他,然后,又用让可怜的管家颤抖不止的声调说道:“这么说布索尼教士对我说了谎话。他在一八二九年从法国旅行归来以后,把您交给我,还带来一封推荐信,向我称赞您的可贵品德。好吧!我要给教士写信,让他对自己的保护人承担责任。我一定会弄清这桩谋杀案的前因后果的,不过,我要警告您,贝尔图丘先生,不论我在哪个国家生活,我一向都奉公守法,因此,不想为您跟法国司法当局闹翻。”
“啊!请不要这么做,大人,我一直忠心耿耿地为您效劳,不是吗?”贝尔图丘绝望地大声说道,“我始终是个老实人,甚至还尽我所能,做过善事。”
“我不想否认,”伯爵说,“可您为什么如此张皇不安呢?这不是好兆头:一个问心无愧的人的脸色不会这么苍白,两手也不会这么颤抖……”
“可是,伯爵先生,”贝尔图丘犹豫不决地说,“您不是亲口对我说过,布索尼教士在尼姆监狱听到过我的忏悔,他在把我交给您时,曾告诉过您我做过亏心事吗?”
“是的,但他对我说您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管家,所以,我以为您只是偷过东西,不会有别的事!”
“哦!伯爵先生!”贝尔图丘用一种鄙夷的口吻说道。
“或者,因为您是科西嘉人,所以就忍不住做了一张皮,当地人喜欢说反话,实际上是干掉一条性命。”
“嗯!不错,大人,是的,我的好大人,正是这么回事!”贝尔图丘跪到伯爵面前大声说道,“是的,是复仇,我发誓,纯属复仇。”
“我能理解,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偏偏这座房子使您如此惶恐不安。”
“可是,大人,这不是很自然吗?”贝尔图丘说道,“因为我就是在这座房子里复仇的啊!”
“什么!在我的房子里!”
“哦!大人!那时候,这座房子还不是您的呢。”贝尔图丘天真地回答。
“那它是属于谁的?是圣梅朗侯爵先生的,我想看门人是这么说的。您跟圣梅朗侯爵有什么仇呢?”
“哦!我不是向他报仇,大人,是另外一个人。”
“真是无巧不成书。”基督山说道,显得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您碰巧来到这座房子里,恰恰在这里发生过一起使您悔恨终生的事。”
“大人,”管家说,“这都是天意,我可以肯定。首先,您正巧在奥托伊买房子,正巧我是在这座房子里杀了人,正巧您又是从他走过的楼梯来到花园,又正巧就站在他被杀死的地方。离这里两步远的地方,就在这棵梧桐树下,有一个坑,他刚刚把孩子埋到里面。这些都不是巧合,因为,在这种情况之下,这种巧合与天意太相似了。”
“好吧!就算是吧,科西嘉先生,假设这就是天意。我这人总是愿意接受别人的假设的,再说,对那些精神有病的人,也只能让步。好吧,您好好回忆一下,给我讲讲这件事。”
“这件事我平生只讲过一次,就是对布索尼教士。这种事,”贝尔图丘又摇着头补充说,“只有在忏悔时才能说。”
“那么,亲爱的贝尔图丘,”伯爵说道,“您是希望我把您还给您的忏悔教士了。您愿意像对查尔特勒修士或者圣贝尔纳教派修士那样忏悔也行,去向他倾诉您的秘密吧。不过,我呢,我可怕府上有个被这种事吓得魂不附体的人,我可不希望我家的人晚上不敢在我家的花园里散步。再说,我承认,我不喜欢警察局的人来访,因此,请您记住这一点,贝尔图丘先生,在意大利,只有保持沉默才能得到法律的宽恕,而在法国,只有把问题说清楚才能得到宽恕。哼!我知道您有科西嘉人的习惯,是个走私能手,能干的管家,但现在我发现您还有别的本事,我不再雇用您了,贝尔图丘先生。”
“啊!大人!大人!”被这种恫吓吓得六神无主的管家大声喊道,“啊!如果我只要说出来就能留下,那我一定说,我把一切都告诉您,如果让我离开您,天哪!那我就要上断头台了。”
“这就另当别论了,”基督山说,“不过,如果您想说谎的话,还是请您三思,那还不如不说。”
“不,先生,我以灵魂发誓,我把一切都告诉您!因为布索尼教士本人也只知道我的部分秘密。不过,首先,我求您离开这棵梧桐树,您瞧,月亮马上要照亮这片乌云,您站在那里,裹着斗篷,使我看不见您的身体,看起来真像德·维尔弗尔先生!……”
“什么!”基督山大声说道,“是德·维尔弗尔先生……”
“大人认识他?”
“原尼姆的检察官?”
“是的。”
“他娶了圣梅朗侯爵的女儿?”
“是的。”
“他在司法界口碑很好,被认为是最正直、最严厉、最铁面无私的法官。”
“哼!先生,”贝尔图丘大声说,“这个有口皆碑的人……”
“是啊。”
“实际上是个无耻之徒。”
“得了!”基督山说道,“这不可能。”
“然而,事实确实如此。”
“啊!真的!”基督山说,“您有证据吗?”
“至少我当时有。”
“那么,您把证据丢了,您这个笨蛋?”
“是的。不过,只要好好找找,还可以把它找到。”
“真的!”伯爵说,“给我说说这件事,贝尔图丘先生!因为,它真的开始引起我的兴趣了。”
于是,伯爵哼着《露琪亚》小曲,坐到一个凳子上,贝尔图丘跟在他身后,在努力回想往事。
贝尔图丘站在他面前。
第四十四章 为亲人复仇
“伯爵先生希望我从哪里讲起呢?”贝尔图丘问道。
“您从哪里讲都行,”基督山说,“我反正一无所知。”
“我本来以为布索尼教士会告诉大人……”
“是的,肯定说过几句,不过,事情都过去七八年了,我全忘了。”
“那我就不必担心大人会听厌了……”
“说吧,贝尔图丘先生,说吧,您今晚就当让我读晚报吧。”
“事情要追回到一八一五年。”
“哦,哦!”基督山说道,“一八一五年,年头可不短了。”
“是的,先生,可是我对一切都还记忆犹新,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似的。我有一个兄弟,一个长兄,在皇帝手下服务,他在一个全部由科西嘉人组成的军团里当中尉。这个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五岁、他十八岁时,我们俩成了孤儿,他把我像儿子一样养大。一八一四年,波旁王朝时期,他结了婚,皇帝从厄尔巴岛归来以后,我哥哥又立即重返军队,在滑铁卢受了轻伤,和军队一起撤到卢瓦尔河北岸。”
“您这是在给我讲百日政变的历史吗?贝尔图丘先生,”伯爵说道,“要是我没弄错,这段历史已经记入史册了。”
“请原谅,大人,可是这些细节很重要,您答应我要耐心听讲的。”
“讲吧!讲吧!我说话算数。”
“有一天,我们收到一封信。应当告诉您,我们住在罗利亚诺村,这是个位于科西嘉角尽头的小村子。这封信是我哥哥寄来的,他告诉我,我们的军队已经被解散,他将经过夏托鲁、克莱蒙-费朗、勒普伊和尼姆回家,如果我手里有钱,他让我把钱送到尼姆的一个我们认识的旅店老板那里,我跟那个老板有点关系。”
“是干走私的关系吧。”基督山说。
“唉!上帝!伯爵先生,我们总得想法活啊。”
“那当然,请接着说吧。”基督山说道。
“我刚才说过,大人,我非常爱我哥哥,所以,我决定不把钱寄去,而是亲自给他送去。我手里有一千法郎,给我嫂嫂阿荪塔留五百,带着另外五百踏上去尼姆的路。这很方便,我自己有船,需要在海上装货,一切都对我的计划有利。可是装完货以后,风向变了,害得我们四五天进不了罗纳河。最后,我们终于驶进罗纳河,逆流来到阿尔。我把船留在贝尔加尔德和博凯尔之间,然后去了尼姆。”
“现在说到正题了吧?”
“是的,先生,请原谅,不过大人会看到,我讲的事都是非常重要的。这正是发生著名的南方大屠杀的时候。那里有两三个匪帮,头子叫特雷斯塔翁、特鲁费米和格拉方,他们在街上屠杀所有可疑的波拿巴分子,先生一定听说过这场屠杀吧?”
“隐约听说过一点,当时我远离法国。请接着说吧。”
“一进尼姆城,就等于踏进血泊中了,每走一步都能看到尸体,匪徒们成群结伙,杀人、放火、抢劫。
“看到这种惨状,我吓得浑身发抖;倒不是为自己担心,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科西嘉渔民,没什么可怕的,相反,这正是我们这些走私贩子的好时光。我是为我哥哥担心,我那为帝国当兵的哥哥,他刚离开卢瓦尔的军队,身穿军装,佩戴肩章,将十分危险。
“我跑到我们认识的那个旅店主人家,我的担心果然没错。我哥哥前一天到达尼姆,就在这家他要投靠的旅店门口被人杀害了。
“我千方百计打听凶手的姓名,但是,没人敢告诉我,他们都吓破胆了。于是,我想到那个备受称颂的法国司法部门,它是无所畏惧的,我就去见检察官。”
“这个检察官是叫维尔弗尔吧?”基督山心不在焉地问道。
“是的,大人,他从马赛来,在马赛他是代理检察官,因为热心效忠王室而得到晋升。据说他是最早向政府报告皇帝离开厄尔巴岛消息的人之一。”
“所以,”基督山又说,“您就去见他。”
“‘先生,’我对他说,‘我哥哥昨天在尼姆街上遭人杀害,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不过,查找凶手是您的职责。您是这里的司法长官,为那些不能自卫的受害者复仇,是法律的责任。’
“‘您哥哥是什么人?’检察官问道。
“‘科西嘉营的中尉。’
“‘这么说是篡位者的士兵了?’
“‘是法国军队的士兵。’
“‘好啊!’他说,‘他用刀杀人,现在做了刀下之鬼。’
“‘您错了,先生,他是被人用匕首刺死的。’
“‘您想让我做什么呢?’检察官说道。
“‘我已经说过了:我希望您为他复仇。’
“‘向谁复仇?’
“‘杀害他的凶手。’
“‘我怎么知道谁是凶手?’
“‘让人查啊。’
“‘为什么?您哥哥可能跟人争吵,在决斗中丢掉性命,所有的老兵都行为过激,这在帝国时期对他们有用,但现在就要为此遭殃了。我们南方人既不喜欢士兵,也不喜欢过激行为。’
“‘先生,’我又说,‘我不是在为自己请求,我,我可以痛哭一场,然后报仇雪恨,但我哥哥还留下一个妻子,万一我也横遭不测,这个可怜的女人就会饿死,因为她是靠我哥哥养活的,请为她向政府申请一笔抚恤金吧。’
“‘每次革命都会带来灾难。’德·维尔弗尔先生说道,‘您哥哥是这次革命的牺牲品,这很不幸,但政府不欠你们家的。如果我们清算篡位者当政时期对国王的拥戴者进行报复的血债,您哥哥今天还可能会被判处死刑呢。现在发生的事是很自然的,这符合冤冤相报的法则。’
“‘什么?先生,’我大声说道,‘您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您,一位法官!……’
“‘所有的科西嘉人都是疯子,我敢发誓!’德·维尔弗尔先生回答道,‘他们至今还认为他们那位老乡是皇帝,您弄错时间了,亲爱的。您两个月之前来找我说这件事就好了,今天来已经为时过晚。请您走吧,您要是自己不走,我会让人把您赶走的。’
“我盯着他瞧了一阵,想看看再恳求一下会不会有什么希望。看来这个人是铁石心肠,于是,我走到他身旁。
“‘好吧!’我轻声对他说道,‘既然您了解科西嘉人,您就该知道他们说话算数。因为您自己是保王党,您就认为别人杀了我的波拿巴分子的哥哥是应该的,好吧!我也是波拿巴分子,我要向您宣布一件事,那就是我要杀死您。从现在起,我宣布要为亲人向您复仇。所以,您要多加小心,尽量提高警惕,因为,一旦我们再见面,那就是您的末日。’
“说完这句话,趁他惊魂未定,我就推开门,逃之夭夭。”
“啊!啊!”基督山说,“您看上去挺老实的,想不到还干这种事,贝尔图丘先生,还是对一个检察官!他应该明白为亲人复仇是什么意思吧?”
“他非常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因为自那以后,他从不单独出门,总是躲在家里,派人四处搜查我,幸亏我藏得很好,他没能找到我。于是,他害怕了,不敢在尼姆久留,就请求调到其他地方任职,由于此人很有势力,便被调往凡尔赛。不过,您知道,对一个发誓向敌人复仇的科西嘉人来说,是没有远近之分的。他的马车跑得再快,也没超过我半天的路程,我是步行追赶他的。
“问题不仅仅是杀死他,这种机会我已经有过上百次了,关键是还要不被人发现,特别是被人抓住。因为从那时起,我已不再属于我自己,我需要保护和养活我的嫂嫂。整整三个月,我监视着德·维尔弗尔先生,整整三个月,他没有一步、一次行动、一次散步能逃过我的眼睛。终于,我发现他总是神秘地到奥托伊来,我继续跟踪他,发现他进入我们所在的这幢房子,只不过他不像别人那样,走临街的大门,他每次都骑马或者坐车来,把马或者马车留在旅店,然后,从您看见的那道门进来。”
基督山点了点头,说明他果然在黑暗中看见了贝尔图丘指的那道门。
“我没有必要再留在凡尔赛,就在奥托伊住下来,开始了解情况。我必须设下陷阱,才能抓到他。
“正如看门人对大人说的那样,这座房子属于维尔弗尔的岳父德·圣梅朗先生。德·圣梅朗先生住在马赛,这座乡间别墅对他没什么用处,所以,据说他就把房子租给一个年轻的寡妇,大家只知道她是男爵夫人。
“果然,一天晚上,我从墙上往里偷看,发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独自在里面散步,而且,没有哪家窗口能看到这座花园。她不停地朝小门那边看,我明白这天晚上她在等德·维尔弗尔先生。等她走到离我很近的时候,透过黑暗,看清她是个十八九岁的美丽的少妇,身材颀长,金发。由于她只穿了一件浴衣,体形能看得很清楚,我发现她怀孕了,看起来月份也不少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打开小门,一个男子走进来,那个女人尽可能快地跑着迎了上去。两人拥抱在一起,亲热地互相吻着,一起看着这座房子。
“这个男子就是德·维尔弗尔先生。我估计他离开时,特别是当他夜晚离开时,他肯定要一个人穿过整个花园。”
“那么,”伯爵问道,“您后来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了吗?”
“不知道,大人,”贝尔图丘回答,“您马上就会想到我根本就来不及打听。”
“往下讲吧。”
“那天晚上,”贝尔图丘接着说,“我本来可以杀死检察官,但我还不熟悉这座花园的详细布局,担心不能一下子把他干掉,万一有人听见他的喊声跑过来,我会逃不掉。于是,我决定等他下次来约会时再动手,为了能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我又租了一个窗户临花园墙外那条街的房间。
“三天以后,晚上七点钟左右,我看到一个仆人骑着马从这座房子里出来,朝塞夫尔方向疾驰而去。我估计他是去凡尔赛。我没有猜错,三个小时以后,那人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的信已经送到了。
“十分钟以后,又来了一个步行的男人,身上裹着斗篷,他推开花园的小门进去,又随手把门关上。
“我很快下了楼,虽然我没有看见维尔弗尔的脸,但我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告诉我,那就是他。我穿过街,爬到一块墙角石上,前一次我就是从那里看到花园里的情况的。
“这一次我可不满足于看了,我从衣袋里掏出刀子,试了试刀尖,很锋利,便翻墙而入。
“我首先关心地朝小门跑去,他把钥匙留在锁里,只是把钥匙在锁里拧了两圈。
“我从那里逃走毫无问题。于是,我开始研究花园的地形。花园是长方形,中间是一块英国式的细草坪,草坪四角是一簇簇枝繁叶茂的树丛,开满了秋天的花朵。
“要想从房子出来,走到这个小门,或者从这个小门进入屋子,不管德·维尔弗尔是进还是出,都必须从其中一簇树丛旁边经过。
“那天是九月底,风很大,有一点惨淡的月光,照亮了通往房子的沙路,但月光不时被天上飞速流动的乌云遮住,照不透这些浓密的树丛,人躲在里面不必担心被人看见。
“我躲进离维尔弗尔必经之路最近的一簇树丛里。我刚躲进去,在那一阵阵把我头上的树枝刮弯的呼呼风声中,我仿佛听见了呻吟声。不过,您知道,更确切地说,您不知道,伯爵先生,当一个人伺机谋杀时,总是觉得听见风声中有呻吟声。两个小时过去了,这其间,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听到那同样的呻吟声。这时响起了子夜的钟声。
“当最后一声凄惨的钟声还在回响时,我发现我们刚才走过的那道暗梯的窗口露出了亮光。
“门开了,披斗篷的人走了出来。这是个可怕的时刻。不过,这一时刻我已经等了很久了,所以,我没有丝毫的软弱。我掏出刀,把它展开,准备下手。
“披斗篷的人径直朝我走来。不过,随着他在空地上不断地走近,我发现他右手好像拿着武器。我害怕了,不是怕搏斗,而是怕不成功。等他来到离我只有几步远时,我才认出那被我当成武器的东西原来是把铲子。
“我还没猜出德·维尔弗尔先生手里拿铲子做什么时,他已经停在树丛边上,朝周围看了看,就开始在地上挖起坑来。直到他脱下斗篷放到草坪上,好让自己的动作更利落一些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他斗篷里还有一件东西。
“这时,我承认,我的仇恨当中掺进了一点好奇。我想看看维尔弗尔到底想干什么。于是,我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等待着。
“然后,我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看到检察官从斗篷里取出一只长二尺、宽六到八寸的匣子时,我这个想法得到了证实。
“我看着他把匣子放进坑里,盖上土,然后又在新土上踩了几脚,以消除他夜里这番勾当留下的痕迹。这时,我朝他冲了过去,把刀刺进他的胸膛,并对他说道:
“‘我是吉奥瓦尼·贝尔图丘!你为我哥哥偿命,你的财宝做他未亡人的抚恤金。你看,我的复仇比我预想的还要彻底。’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见这些话。我想是没听见,因为他一声没吭就倒了下去。我感到他的血滚滚地喷到我的手上、脸上,但我当时如醉如痴、激动不已,他的血不仅没有让我觉得热,反而让我感到清凉。顷刻间,我就用铲子挖出那只匣子,然后,为了不被人发现,我把匣子包起来,又把土坑填好,把铲子扔到墙外,冲出门去,又从外面把门锁上,把钥匙带走。”
“好啊!”基督山说道,“照我看这是一次杀人抢劫案嘛。”
“不对,大人,”贝尔图丘回答,“这是一次为亲人复仇外加一笔补偿。”
“那笔钱至少数目不小吧?”
“那根本不是钱。”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基督山说道,“您不是说过有一个孩子吗?”
“正是,大人。我一直跑到河边,坐到河堤上,急于想看看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就用刀子把锁撬开。
“在一块细麻布襁褓中,包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他那张发青的脸和发紫的双手,说明他是脐带自然缠绕脖子窒息而死,不过,他身子还没凉。我犹豫着,没把他扔到脚下流淌的河水里。果然,过了一会儿,我感到婴儿的心口微微颤动了一下。我立刻用刀子把缠在他脖子上的脐带切断,由于我曾在巴斯蒂亚的医院里当过护士,所以,就按照一个医生所能做的那样做了,也就是说,我用力往他的肺里吹气,经过一刻钟的艰苦努力,我看到他开始呼吸了,并且发出一声哭叫。
“接着,我也叫了一声,那是欢乐的叫喊。‘看来上帝并不诅咒我。’我心里想,‘因为他让我救活了一个生命,以换取那个被我从另外一个人那里夺走的生命!”
“那么,您是怎么处置这个婴儿的呢?”基督山问道,“对于一个需要逃跑的人来说,这可是个碍手碍脚的包袱啊!”
“所以,我根本就没想留下他。我知道巴黎有家育婴堂,收留这样的婴儿。过关卡时,我说这个孩子是在路上捡到的,并打听育婴堂在哪里。那只匣子可以为我作证。细麻布襁褓说明孩子的父母是有钱人家,我身上的血迹既可能是别人的,也可能是婴儿的,所以没人提出任何问题。他们告诉我育婴堂的位置,在地狱街尽头。我加了个小心,把襁褓撕成两块,襁褓上绣了两个字母,其中一个字母还留在包孩子的那半块上,我则留着另一个字母。我把我的包袱放在圆转柜上,摇了摇门铃,然后,飞快地逃走了。两周以后,我回到罗利亚诺,对阿荪塔说道:
“‘您不要太难过,嫂嫂,伊斯拉埃尔死了,但是我为他报了仇。’
“她让我解释这句话的含义,我就把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吉奥瓦尼,’阿荪塔对我说道,‘您应当把那个孩子带回来,我们来代替他失去的父母,我们为他起个名字叫贝内代托,上帝会因为我们做了这件善事而真的赐福给我们的。’
“我没有说话,而是把我留下的那半块襁褓给了她,作为回答,等我们日后生活宽裕一些的时候,可以凭它把孩子要回来。”
“襁褓上绣的是什么字母?”基督山问道。
“一个H和一个N,字母上面还绣着男爵冠上的环带花纹。”
“我觉得,上帝饶恕我!您好像在使用纹章术语嘛,贝尔图丘先生!您是在哪里学的纹章学啊?”
“侍候您,伯爵先生,什么都能学会。”
“接着说吧,我想知道两件事。”
“哪两件,大人?”
“那个小男孩后来怎么了,您说过他是个男孩吧,贝尔图丘先生?”
“没有,大人,我不记得我说过这话。”
“啊!我还以为听见您说了,大概是我弄错了。”
“不,您没弄错,因为那确实是个男孩。不过,大人说过要知道两件事,那第二件是什么呢?”
“第二件是,您要求一位听忏悔的教士,而布索尼神甫应您这个要求去尼姆监狱见您时,您被指控犯了什么罪。”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大人。”
“这有什么关系?现在刚十点,您知道我此刻不会睡觉的,我估计您现在也不会有睡觉的愿望的。”
贝尔图丘躬了躬身子,又接着说下去。
“一半是为了忘掉那些让我烦恼的记忆,一半是为了养活可怜的寡嫂,我又变本加厉地干起了走私买卖。每次革命以后,法律总是变松一些,这就使我们的生意更容易做了。法国南方沿海管得最松,因为那一带不断有骚乱,时而在阿维尼翁,时而在尼姆,时而在乌泽斯。我们利用政府给我们的这类喘息机会,与整个沿海地带建立了联系。自从我哥哥在尼姆街头被害以后,我再也不想回到这个城市。所以,和我们做生意的那个旅店老板见我们不愿意去找他,就来找我们了,并且在贝尔加尔德至博凯尔的那条路上开了一家分店,名叫杜加尔桥客栈。就这样,我们在埃格莫特、马尔蒂格和布克一带共有十来个卸货点,需要的时候,还可以在那里躲避海关人员和警察。走私是个很赚钱的行当,只要你干得巧妙,又肯卖力气。我呢,则住在山里,因为我现在有双重理由害怕警察和海关,而且只要一上法庭,就会引起调查,一调查就要追究过去,这个时候,在我的过去当中,他们可以找到比几箱走私香烟、几桶无许可的烧酒要严重得多的问题。所以,我宁肯死一千次也不愿意被抓住。我干了几宗惊人的大买卖,而这些都一再向我证明,保命是生意成功的唯一障碍,因为要想成功,就需要迅速做出决定和果断的实现这个决定。事实上,一旦豁出命来干,你就与众不同了,或者说别人都不能与你比了;谁要是下了这种决心,就会立刻感到力量倍增,视野开阔。”
“讲起哲理来了,贝尔图丘先生!”伯爵打断他,说道,“这么说,您这一辈子什么都干过?”
“哦!对不起,大人!”
“不必!不必!我只是觉得在晚上十点半谈论哲理,时间稍微晚了一点。我没有别的意思,更何况我觉得您说得很正确,并不是所有的哲学家都能讲出这个道理来的。”
“因此我跑的地方越来越远,钱越赚越多。阿荪塔是个很节俭的人,我们的积蓄多起来了。有一天我正要出去做一笔生意,‘去吧,’她说,‘等您回来时,我要让你大吃一惊。’
“我怎么问也没用,她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我就走了。
“这笔生意用了差不多六个星期。我们在吕克装上食油,在里窝那装上英国棉花。卸货也很顺利,我们分了红利,就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一进屋,我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在阿荪塔卧室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个摇篮,与房间的其余部分相比,这个摇篮就算很豪华了,摇篮里躺着一个七八个月的婴儿。我高兴地惊叫一声。自从我杀了检察官以后,唯一让我难过的,就是想到自己抛弃了这个孩子。不用说,我对谋杀本身从没后悔过。
“那可怜的阿荪塔想得真周到。她趁我不在家,拿着半块襁褓,怕记不清,还把孩子送到育婴堂的准确日期和时间都写在上面,然后就动身去巴黎,亲自去要那个孩子。育婴堂的人丝毫没有为难她,就把孩子给她了。
“啊!我承认,伯爵先生,一看见这个可怜的孩子睡在他的摇篮里,我的心一阵难受,眼泪夺眶而出。
“‘确实,阿荪塔,’我大声说道,‘你是个好人,上帝会保佑你的。’”
“这一点,”基督山说道,“可就没有您的哲理准确,因为这只不过是一种信念而已。”
“唉!大人,”贝尔图丘又说,“您说对了,上帝正是让这个孩子来惩罚我的。他那世上少有的邪恶本性很小就暴露出来了,然而,这又不能说是对他教育得不好,因为我嫂嫂对他像对小王子一样。这孩子外貌非常可爱,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就像中国的青花瓷器一样,与那乳白色的底色交相映衬。只是那头耀眼的金发反倒给他的脸庞增添了些古怪,使他的目光显得更加灵活,微笑更加邪恶。俗话说红棕色头发的人不是极好就是极坏,不幸这话被贝内代托证实了,他从小就表现得极坏。当然,他养母的溺爱也助长了他的恶劣习性。他小的时候,我可怜的嫂嫂为他到离家四五里地的集市去买刚上市的新鲜水果和最甜美的糖果,可他不要吃帕尔马的橙子和热那亚的罐头,非要翻过篱笆去偷吃邻居家的栗子或者晒在阁楼上的苹果干不可,而我们家的果园里有的是栗子、苹果,他可以随便摘着吃。
“贝内代托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们的邻居瓦西里奥向我们抱怨说,他的钱袋里少了一个路易,他按照当地人的习惯,从不把钱袋、首饰锁起来,因为,伯爵先生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科西嘉就没有小偷。我们觉得他可能数错了,可他肯定自己没数错。那一天,贝内代托一大早就离开家,家里为他担惊受怕。到了晚上,我们看见他牵了一只猴子回来,他说看见那猴子被拴在一棵树上,就捡回来了。
“这个满脑袋歪门邪道的孩子,一个月以来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一只猴子。有个杂耍艺人来过罗利亚诺,他有几只猴子,猴子的表演使孩子非常开心,大概是这个艺人使这孩子产生了这个坏念头。
“‘咱们这一带的树林里没有猴子,’我对他说,‘更没有拴在树上的猴子,说实话,你是怎么弄到这只猴子的。’
“贝内代托继续坚持自己的谎言,还添枝加叶,一听就不是真的,而是胡编乱造的。我火了,他倒笑了起来。我吓唬他,他向后退了两步。
“‘你不能打我,’他说,‘你没有这个权利,你不是我的父亲。’
“我们始终不知道是谁把这个重要的秘密透露给他的,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不管怎么说,这个回答说明孩子已经知道事实真相,这几乎让我感到害怕,我把抬起的胳膊又放下了,没敢打这个有错的孩子。孩子得逞了,这个胜利使他更加胆大包天,从那时起,阿荪塔所有的钱都被这孩子随心所欲地挥霍掉了,而他越不争气,阿荪塔越是对他倍加宠爱,对他的恶习不会管教,也不敢劝阻。当我在罗利亚诺时,一切还算得体,我一走,事情就糟了,贝内代托就成了家里的主人。他刚十一岁,就交了些二十来岁的朋友,都是些巴斯蒂亚和科尔特地区最坏的家伙,因为,他们干的那些比恶作剧还要严重的行为,司法部门已经向我们发出警告。
“我害怕了,因为任何调查都可能带来严重后果。当时,我正好为一桩大买卖要离开科西嘉。我考虑了很久,为了避免他惹祸,我决定把贝内代托带上,希望走私贩子紧张而又艰苦的生活和船上的严格纪律能改变他那虽说还没彻底堕落,但已经处于危险边缘的性格。
“于是,我把贝内代托叫到一边,建议他跟我走,并且许了很多能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动心的愿。
“他听我把话说完,等我说完以后,他放声大笑:‘你疯了吗,叔叔?’他说(他高兴的时候,就这么称呼我),‘让我用自己的快活日子去换您过的那种生活,用我的逍遥自在去换您的辛苦!夜里挨冻,白天挨晒,不停地东躲西藏,一露面就会挨枪子儿,而这一切就为了挣那几个钱!钱嘛,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我一要,阿荪塔妈妈就给我。您看,我要是接受您的建议,不就成了大傻瓜了吗?’
“我被他那胆大妄为的逻辑吓呆了,贝内代托回到他那些伙伴中玩耍,我远远地看着他把我像傻瓜似的指给他的伙伴们看。”
“可爱的孩子!”基督山轻轻说道。
“唉!如果这孩子是我的儿子,哪怕他是我的侄子呢,我也会把他领上正路,因为责任心会带给你力量。但一想到我要打一个被我杀死了父亲的孩子,我就没有任何管教他的勇气了。我好好劝了劝嫂嫂,因为每次争论时,她总是袒护那个可恶的孩子。她对我说有好几次丢过数目很大的钱,我就告诉她一个藏钱的好地方。至于我呢,我的决心已下。贝内代托现在已经能读、能写、能算,因为他只要肯偶尔干一下,就能在一天之内学会别人需要一个星期才能掌握的东西。我说了,我的决心已定,我要把他送到一艘远洋轮船上去当文书,事先不露一点风声,等哪天早上突然把他带走,送到船上。就这样,我把他交给船长,他的前途就全靠他自己了。主意一定,我就动身去法国了。
“这一次我们的活动都在利翁谚进行,而且越来越困难。因为已经到了一八二九年,形势完全稳定下来,所以沿海的巡察变得更加正规,更加严厉。这种警戒由于博凯尔交易会的开幕而显得格外森严。
“这次行动开始没遇到什么麻烦。我们的船底有个夹层,里面藏着走私货物,从博凯尔直到阿尔,沿罗讷河两岸停泊着很多船,我们的船就停在那里。到那儿以后,我们当夜就开始卸下违禁货物,由一些跟我们有关的人或者为我们存放货物的旅店老板帮助运进城。不知道是因为我们屡屡得手而放松了警惕,还是被人出卖,一天晚上,大约五点钟左右,我们正要吃饭,我们的小水手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他看见一队海关人员朝我们这边来了。倒不是这队人本身让我们害怕,因为每时每刻,特别是在这种时候,都会看到整队的人在罗讷河畔巡察,让我们担心的是,据小水手说,这队人行动诡秘,生怕被人看到。我们迅速地站了起来,但已经晚了,我们的船已经被包围了,无疑,我们就是他们寻找的目标。我发现海关人员当中有几个警察。平时我看见其他军人毫无惧色,此刻看见他们吓得心惊胆战,急忙跑到底舱从舷窗钻出去,滑进河里,然后在深水和浅水之间游了很长一段才换一口气,就这样我没被人发觉,游进一条新开通的排水沟里。这条水沟把罗讷河与运河连接起来,运河从博凯尔通到埃格莫特。一到那儿我就得救了,因为我可以顺着水沟游而不会被人发觉。因此,我顺利地游到运河。我选择这条路线不是毫无准备、出于偶然的,我在前面已经对大人说起过,尼姆的一个旅店老板在贝尔加尔德至博凯尔的路上开了一个小旅店。”
“是的,”基督山说,“我记得很清楚。如果我没弄错,这个人是您的合伙人。”
“就是的,”贝尔图丘说,“不过,七八年以前,他把小店让给了马赛的一个裁缝,那人破了产,想换个行当发财。不用说,我们与第二个店主继续保持了与前一个店主的那种关系,我正是想到这个人家里避难。”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伯爵问道,他显得又对这段叙述感兴趣了。
“他叫加斯帕尔·卡德鲁斯,他了个卡尔孔特村的女人为妻,我们不知道她的本名,只知道她的村名。这个可怜的女人患了疟疾,越来越虚弱,快要死了。那个男的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年纪在四十至四十五岁之间,在我们几次遇到类似困难时,他都表现得很精明,很有胆量。”
“您说这件事发生……”基督山问道。
“一八二九年,伯爵先生。”
“几月?”
“六月。
“六月初还是六月底?”
“是六月三号傍晚。”
“啊!”基督山说,“一八二九年六月三日……好吧,接着说吧。”
“我打算找卡德鲁斯帮忙。不过,按照习惯,即使在正常情况下,我们也不从临街的大门进他家,我决定不打破常规,便跨过花园的篱笆墙,在低矮的橄榄树和野无花果树之间匍匐向前,因为怕卡德鲁斯的店里有客人,就钻进楼梯下的一个小隔间,我曾在那里面睡过好几夜,比躺在最柔软的床上睡得还要香甜。这个小隔间与旅店一层的大厅中间只隔了一层木板,主人在木板上特意为我们挖了些洞眼,以便我们能窥探适当时机,示意自己就在隔壁。我打算,如果卡德鲁斯是一个人,就告诉他我到了,在他这儿接着把刚才因为海关人员的出现而中断的那顿饭吃完,然后,趁着暴风雨即将来临之际,返回罗讷河边,看看那艘船和船上那些人怎么样了。于是,我钻进了那个小隔间,我进去的正是时候,因为恰在这时,卡德鲁斯与一个陌生人一起回来了。
“我一声不响,等待着,倒不是我想偷听主人的秘密,而是我别无选择。更何况这种事已经有过好几次了。
“陪卡德鲁斯来的那个人明显不是法国南方人,他是个到博凯尔交易会上卖首饰的集市商,在长达一个月的交易会其间,欧洲各地的商人和买主都蜂拥而至。这种集市商可以做成十到十五万法郎的生意。
“卡德鲁斯匆匆忙忙第一个进来。看到楼下的大房间与平时一样是空着的,只有他的狗在那里看守,便大声叫他的妻子。
“‘喂!卡尔孔特女人,’他说道,‘那个可敬的教士没有骗我们,钻石是真的。’
“传来一阵欢喜的叫喊声,紧接着,楼梯被一个虚弱的、疾病缠身的人的沉重脚步压得咯吱作响。
“‘你说什么?’那女人问道,她的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
“‘我说钻石是真的,这位先生是巴黎第一流的珠宝商,他准备给我们五万法郎。只是,他想确定一下钻石是否确实属于我们,希望您也像我刚才那样,给他讲讲这颗钻石是以怎么神奇的方式落到咱们手里的。在听她讲之前,先生,请您先坐下。天很闷热,我去给您找点解渴的东西。’
“珠宝商细心地观察着旅店内部的状况以及要卖给他钻石的这两人那明显的贫穷的处境,但是,这颗钻石像刚从哪个王子的首饰盒里拿出来的一样。
“‘请讲吧,太太。’他说道,无疑是想趁那位丈夫不在,好看看两个人叙述的是否互相吻合,免得他的某个暗示会影响女人的叙述。
“‘啊,上帝!’女人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这是老天的恩赐,我们做梦也不敢想。您想想看,亲爱的先生,我丈夫在一八一四或者一八一五年结识过一个叫埃德蒙·当泰斯的水手,卡德鲁斯已经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但这个可怜的孩子没忘记他,并且在临死以前把您刚才看见的那颗钻石留给了他。’
“‘可是,他怎么会有这颗钻石呢?’珠宝商问,‘难道他入狱之前就有吗?’
“‘不,先生,’女人回答,‘不过,他在监狱里好像认识了一个很有钱的英国人。由于牢房的这个难友病了,当泰斯像亲兄弟一样照顾他,所以,英国人在出狱的时候,就把这颗钻石留给可怜的当泰斯了,他没有那个英国人幸运,死在狱里了,临死以前又把钻石留给了我们,让那位可敬的教士转交,教士今天上午就给我们送来了。’
“‘说得确实一样,’珠宝商自言自语,‘说到底,这个乍一听很玄的故事,说不定确实是真的。现在,就剩下价钱问题我们还没达成协议了。’
“‘什么!没达成协议,’卡德鲁斯说道,‘我还以为您同意我提出的价钱了呢?’
“‘也就是说,’珠宝商又说,‘我还价还到四万法郎。’
“‘四万法郎!’卡尔孔特女人喊道,‘这个价钱我们坚决不卖。教士告诉我们它值五万,还不包括托座呢。’
“‘那位教士叫什么名字?’不知疲倦的询问者又问道。
“‘布索尼教士。’女人回答。
“‘这么说是个外国人?’
“‘我想是个意大利人,住在芒图附近。’
“‘请把钻石拿给我,’珠宝商说,‘让我再看一遍,只看一遍往往看不准宝石的价值。’
“卡德鲁斯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小巧的黑色轧花皮首饰盒,把它打开,递给珠宝商。一看见这颗像榛子一样大的钻石——我至今还记得,仿佛就在眼前似的——卡尔孔特女人的眼睛里闪出贪婪的光。”
“您当时对这一切怎么看呢,偷听别人说话的先生?”基督山问道,“您相信这个美丽的故事吗?”
“是的,大人,我不认为卡德鲁斯是个坏人,我认为他干不出犯罪、哪怕是偷窃的勾当。”
“您说这话是因为您心肠好,而不是经验丰富,贝尔图丘先生。您认识他们说的那个埃德蒙·当泰斯吗?”
“不认识,大人,在那以前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在那以后,也只是在尼姆监狱里见到布索尼教士的时候,又听他说过一次这个人的名字。”
“好吧!接着往下说。”
“珠宝商从卡德鲁斯手里接过钻戒,从衣袋里掏出小钢钳和一个很小的铜天平,然后,撬开戒指上固定钻石的金钩,把钻石从凹槽里取出来,在天平上细心地称着。
“‘我最多出四万五千法郎’,他说,‘再多一分一厘也不行。再说,因为钻石只值这个价钱,所以,我身上就带了这么多钱。’
“‘哦!这没关系,’卡德鲁斯说,‘我跟您一块回博凯尔,去拿那五千法郎。’
“‘不行,’珠宝商说道,把戒指和钻石还给卡德鲁斯,‘不行,它最多值这些钱,而且,我后悔出了这个价呢,因为钻石上面有个瑕疵,我一开始没看出来。不过算了,我说话算数,我说了给四万五千法郎,就不反悔了。’
“‘您至少得把钻石再给嵌进戒指里去啊。’卡尔孔特女人尖刻地说。
“‘说得对。’珠宝商说。
“于是,他又把钻石安到托座上。
“‘好吧,好吧,’卡德鲁斯说着,把首饰盒放进衣袋里,我们把它卖给别人。
“‘当然可以,’珠宝商说道,‘不过别人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别人可能不满足于你们刚才告诉我的那些情况。像您这样的人会有一颗价值五万法郎的钻石,这不正常。他会报告法院,必须找到布索尼教士,而向人馈赠价值两千路易钻石的教士可不多。法院会出面干涉,会把您送进监狱,即使调查结果您是清白的,让您蹲三四个月班房再放出来,戒指也会在法院保管室里丢失,要么给您一个只值三法郎的假石头,而不是那颗值五万法郎,或许值五万五千法郎的真钻石,而您也只好接受,我的伙计,买您这东西还是要冒点风险的。’
“卡德鲁斯和他妻子用目光商量了一下。
“‘不行,’卡德鲁斯说,‘我们不那么富裕,不能损失五千法郎。’
“‘随您的便吧,亲爱的朋友,’珠宝商说道,‘不过,正如您看到的,我可是带钱来了。’
“说着,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金币,故意让它们在旅店老板那惊叹的目光下闪烁着,接着,又从另一个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
“很明显,卡德鲁斯的脑袋里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斗争。显然,他觉得在自己手里转来转去的那个轧花皮首饰盒的价值,无法与这笔令他着迷的巨款相比。
“他朝妻子转过头来。‘你说怎么办?’他低声问道。
“‘卖吧,卖吧,’她说,‘他要是空着手回博凯尔,就会去告发我们,就像他说的那样。谁知道咱们能不能找到布索尼教士呢。’
“‘好吧!就这样吧,’卡德鲁斯说道,‘这钻石就按四万五千法郎卖给您了。不过,我妻子想要一条金项链,我想要一对银带扣。’
“珠宝商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又长又扁的盒子,里面放着几件他们要的样品。
“‘好吧。’他说,‘我这人做生意大方,你们挑吧。’
“那女人挑了一条值五个路易的金项链,丈夫挑了一对值十五个法郎的银带扣。
“‘希望你们不要再抱怨了。’珠宝商说道。
“‘教士本来说它值五万法郎呢。’卡德鲁斯嘟囔着。
“‘得了,得了,快给我吧!您这人真贪心!’珠宝商说着,从他手里夺过钻石,我给您四万五千法郎,也就是每年两千五百利弗尔的年金,连我都想能发一笔这样的财呢,可您还不知足。’
“‘那么,那四万五千法郎呢,’卡德鲁斯声音嘶哑地问道,‘喂,钱在哪儿啊?’
“‘这就是。’珠宝商说。”
“于是,他在桌子上数了一万五千法郎的金币、三万法郎的钞票。
“‘等我把灯点着,’卡尔孔特女人说,‘天黑了,会看错的。’
“确实,在他们讨价还价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暴风雨也酝酿了快半个小时了。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然而,无论是珠宝商,还是卡德鲁斯和卡尔孔特女人都仿佛对此无动于衷,因为,这三个人都被金钱这魔鬼缠住了身。我自己看着这堆金币和钞票,也感到一种奇特的吸引力。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正如梦中常有的那种情况,我觉得自己被钉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卡德鲁斯把那些金币和现钞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又交给妻子,她又接着数了几遍。
“这其间,珠宝商在灯光下翻来覆去地看着钻石,钻石闪闪发光,使他忘掉了那预示着暴风雨将要来临的闪电,闪电已经开始把窗户照得通明。
“‘怎么样!数对了吗?’珠宝商问道。
“‘对了。’卡德鲁斯说,‘把皮夹子还给他,去找个口袋来,卡尔孔特女人。’
“卡尔孔特女人朝衣柜走去,然后拿着一个旧皮夹子回来,从里面倒出几封油乎乎的信,又把钞票放进去,还有一只袋子,里面装着两三枚六利弗尔的埃居,那无疑就是这对寒酸夫妇的全部家产了。
“‘好吧,’卡德鲁斯说道,‘尽管您也许宰了我们一万多法郎,您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呢?我可是诚心诚意的。’
“‘谢谢。’珠宝商说道,‘天大概不早了,我必须赶回博凯尔,我妻子会担心的。’他掏出表来,‘天哪!’他大声说道,‘都快九点了,我半夜之前都到不了博凯尔,再见吧,孩子们,万一再有布索尼这样的教士来找你们,请想着我点。’
“‘再过一周您就要离开博凯尔了,’卡德鲁斯说,‘因为交易会下周就要闭幕了。’
“‘是的,不过这没关系,您可以给我往巴黎写信,写给王宫商场皮埃尔店四十五号热阿奈斯先生收,如果有必要,我会专程跑一趟的。’
“响起一声炸雷,还伴随着一道明亮的闪电,几乎把灯光淹没了。
“‘哦!哦!’卡德鲁斯说,‘这种天您还走吗?’
“‘嗯!我不怕打雷。’珠宝商说。
“‘那么强盗呢?’卡尔孔特女人问道,‘交易会其间,路上可不安全。’
“‘哦!至于强盗嘛,’热阿奈斯说道,‘这就是对付他们的。’
“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装满子弹的小手枪。
“‘瞧,’他说,‘这是一只既会叫又会咬人的狗,足以对付头两个敢对您的钻石有非分之心的人,卡德鲁斯老爹。’
“卡德鲁斯和他妻子交换了一个阴沉的眼色,似乎他们俩脑袋里同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那么,祝您一路平安!’卡德鲁斯说道。
“‘谢谢!’珠宝商回答。
“他拿起靠在一个旧衣柜上的手杖,走了出去。他开门的时候,刮进一阵大风,差点把灯刮灭。
“‘哦!’他说,‘这天可真够受的,我还得在这种天气里走二里路呢!’
“‘对,留下吧,’卡尔孔特女人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们会好好照顾您的。’
“‘不,我必须赶回博凯尔过夜。再见。’
“卡德鲁斯慢慢走到门口。
“‘天黑得都分不清天和地了。’珠宝商说道,他已经走到屋外,‘我应当朝右走还是朝左走啊?’
“‘朝右走,’卡德鲁斯说,‘错不了,路两边都种着树。’
“‘好吧,我找着了。’一个消失在远处的声音说道。
“‘把门关上,’卡尔孔特女人说,‘打雷的时候,我可不愿意开着门。’
“‘应当说家里有钱的时候,对不对?’卡德鲁斯答道,并且把钥匙在锁眼里拧了两圈。
“他走进屋里,走到衣柜前,取出钱袋和皮夹子,两人又把他们的金币和钞票数了第三遍。那盏微弱的灯光照亮了他俩脸上的贪婪,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表情。那个女人尤其丑陋,平时她就因为发烧而颤抖,此刻抖得更厉害了,那张苍白的脸变成铅灰色,两只深陷的眼睛闪闪发光。
“‘你为什么要留他在这里过夜?’她用低沉的语调问道。
“‘哦,’卡德鲁斯打了个哆嗦,回答道,‘为了……为了让他不用再回博凯尔了。’
“‘啊!’女人带着难以名状的表情说道,‘我还以为你有别的打算呢。’
“‘老婆!老婆!’卡德鲁斯喊道,‘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为什么不藏在自己心里?’
“‘这也没什么两样,’卡尔孔特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不是条汉子。’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条汉子,他就出不了这个屋了。’
“‘老婆!’
“‘要么,他就到不了博凯尔。’
“‘老婆!’
“‘大路要拐一个弯儿,他又不得不走大路,可是,沿着运河还有一条近路。’
“‘老婆,你要冒犯苍天的。喏,听……’
“果然,这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与此同时,一道蓝色的闪电照亮了厅堂,接着,雷声渐渐远去,仿佛很不情愿地离开了这座该诅咒的房子似的。
“‘耶稣!’卡尔孔特女人说着画了个十字。
“与此同时,在炸雷通常带来的恐怖的寂静之中,传来了敲门声。
“卡德鲁斯和他妻子吓得浑身发抖,惊恐万状地互相看了看。
“‘谁啊?’卡德鲁斯说着站了起来,把散落在桌子上的金币和钞票堆在一起,用双手捂住。
“‘是我!’一个声音回答。
“‘您是谁?’
“‘天哪!珠宝商热阿奈斯。’
“‘怎么样!你说什么来着,’卡尔孔特女人带着可怕的微笑说道,‘说我冒犯苍天!……现在老天又把他给咱们送回来了。’
“卡德鲁斯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坐回椅子上。卡尔孔特女人正相反,站起身子,步子坚定地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请进,亲爱的热阿奈斯先生。’她说道。
“‘真的,’珠宝商说道,他被雨浇成落汤鸡了,‘看来魔鬼今晚是不想让我回博凯尔了。做了蠢事越早回头越好,亲爱的卡德鲁斯先生。您刚才留我过夜,我接受了,我回到您家里过夜了。’
“卡德鲁斯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个字,用手擦着前额上流淌的汗水。卡尔孔特女人在珠宝商身后把门关上,又把钥匙在锁里转了两圈。
第四十五章 血雨
“珠宝商一进门,朝四周审视地看了一下。但是,如果他没有疑心,那他也没看到什么会使他产生疑心的东西;如果他有了疑心,他也没找到什么能够证实他的怀疑的东西。
“卡德鲁斯始终用两只手抓着他的钞票和金币。卡尔孔特女人则竭力向客人做出可爱的笑脸。
“‘啊!啊!’珠宝商说道,‘看来你们担心钱数不对,所以我走了以后又数了一遍。’
“‘那倒不是,’卡德鲁斯说,‘我们冷不丁地有了这么多钱,这件事来得太突然,所以我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要不把这些证据放在眼前,我们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珠宝商笑了。
“‘你们店里有旅客吗?’他问道。
“‘没有,’卡德鲁斯回答,‘我们不留客人住宿;这里离城太近,没人在这儿停留。’
“‘这么说,我要打扰你们了?’
“‘打扰我们,您!亲爱的先生!’卡尔孔特女人细声细气地说道,‘一点都不,我向您发誓。’
“‘可是,你们让我睡到哪里呢?’
“‘睡楼上的房间。’
“‘那不是你们的卧室吗?’
“‘哦!没关系;我们在隔壁房间还有一张床。’
“卡德鲁斯吃惊地看着他老婆。珠宝商嘴里哼着小曲,烤着后背,卡尔孔特女人刚刚在壁炉里烧起一堆柴火,给客人烘干衣服。
“这时候,她在屋角的一张桌子上铺了块桌布,端上午饭剩下的残羹剩菜,又加了两三个新鲜鸡蛋。
“卡德鲁斯又把钞票放进皮夹子,把金币放进钱袋,然后,把两样东西都放进衣柜。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脸色阴沉,想着心事,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珠宝商一眼,后者在炉膛前吸着烟,一边的衣服烤干了,又转过身去烤另一边。
“‘好了,’卡尔孔特女人说着,把一瓶酒放到桌子上,‘都准备齐了,您什么时候想吃就吃吧。’
“‘那你们呢?’热阿奈斯问道。
“‘我嘛,我不吃晚饭了。’卡德鲁斯回答。
“‘我们午饭吃得太晚了。’卡尔孔特女人急忙说道。
“‘那我就一个人吃了?’珠宝商说道。
“‘我们侍候您吃。’卡尔孔特女人答道,那份殷勤很不寻常,即使对有钱的客人也很少见。
“卡德鲁斯不时地看她一眼,目光像闪电一样迅速。
“外面依然电闪雷鸣。
“‘您听见了吗,听见了吗?’卡尔孔特女人说道,‘说真的,您回来算是对了。’
“‘不过,’珠宝商说道,‘如果我吃饭的时候暴风雨停了,我待会儿还是要上路的。’
“‘这是密史脱拉风,非刮到明天不可。’卡德鲁斯摇着头说。
“说完,他又叹了一口气。
“‘真的,’珠宝商坐到餐桌之前,又说道,‘这种天,在外面的人可倒霉了。’
“‘是啊,’卡尔孔特女人说,‘他们这一夜可要遭罪了。’
“珠宝商开始吃起饭来,卡尔孔特女人继续像一个殷勤的女主人似的无微不至地侍候着他。她平时脾气一向不好,动不动就发火,此刻却成了待人体贴入微、彬彬有礼的典范。要是珠宝商以前认识她,这种天壤之别一定会让他吃惊,会引他起疑心的。而卡德鲁斯呢,他一言不发,继续来回走着,甚至好像游移着不敢看他的客人。
“晚饭吃完以后,卡德鲁斯亲自去开门。
“‘我觉得暴风雨停下来了。’他说。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老天好像要反驳他似的,一声可怕的雷声震得房子直摇动。一阵大风裹着雨水刮进来,把灯刮灭。
“卡德鲁斯又把门关上,他妻子用快要熄灭的炭火点燃一支蜡烛。
“‘拿着,’她对珠宝商说,‘您一定累了,我在床上铺了白床单,上楼睡吧,睡个好觉。’
“热阿奈斯又待了一会儿,想看看暴风雨是不是真的没有停,当他确定雷雨只会越来越大的时候,就向主人道了晚安,上楼去了。
“他从我头上走过,我听见楼梯在他脚下嘎吱作响。
“卡尔孔特女人用贪婪的目光送他走去,卡德鲁斯则相反,背过身去,根本不朝他那边看。
“所有这些细节都是我后来想起来的,当时在我眼前发生时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因为发生的这些事,除了钻石的故事让我觉得难以相信之外,其余的都很自然,都很正常。由于我精疲力竭,并且打算暴风雨一停就走,所以,决定睡上几个小时,半夜离开。
“我听见珠宝商在楼上的房间里也在做着各种准备,以便睡个好觉。没多久,我能听见床被他压得嘎吱作响,他上床睡觉了。
“我感到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睛,由于我当时毫无疑心,也就没有硬撑着不睡。我朝厨房里看了最后一眼,卡德鲁斯坐在一张长桌子旁边的凳子上,在乡间客栈,这种木凳就代替了椅子。他背对着我,所以我看不见他的脸,再说,即使他面对着我,我也无法看清他的脸,因为他把头埋在两只手中间。
“卡尔孔特女人看了他一会儿,耸了耸肩,然后,走过去坐到他对面。这时,奄奄一息的火苗燃着了一块被它忘掉的木柴,火光比刚才亮了一些,照亮了昏暗的房间。卡尔孔特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丈夫,由于他总是用手抱住头,我看见她向他伸出钩子似的手,碰了碰他的额头。
“卡德鲁斯浑身一抖。我觉得那女人的嘴在动,不知是因为她说话声音太轻,还是因为我已经困得神志不清了,反正我一点儿也没听见她说的话。眼睛看到的一切也是一片蒙眬,入睡前的那种懵懂状态使人觉得是在做梦。最后,我闭上了眼睛,人事不知了。
“我正在酣睡,突然一声枪响把我惊醒,随之传来一声可怕的尖叫。楼上卧室的地板上响起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接着,一个沉重的东西摔倒在楼梯上,恰好摔在我头顶上。
“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我听见呻吟声,接着是被窒息的喊叫,继而又变成了呻吟,使我彻底摆脱了麻木状态。
“我用一只胳膊撑着身子坐起来,睁开眼睛,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我把手放在额头,觉得好像一阵热乎乎的细雨一滴紧接一滴从地板缝里落了下来。
“接着,在这一片可怕的响声以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我听见头上传来一个男子的脚步声,接下来,这双脚又踩得楼梯嘎吱作响。那人下楼来到底层的厅堂,走近壁炉,点燃一支蜡烛。
“这人正是卡德鲁斯,他脸色苍白,衬衫被鲜血染红。
“点燃蜡烛以后,他又匆匆上楼,我又听见他慌乱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他又下了楼,手里拿着首饰盒;他看看钻石确实在里面,掏出来,翻动着身上的衣袋,不知该藏在哪里好,然后,想必他觉得衣袋不是可靠之处,便把钻石包在他的红头帕里,系在脖子上。
“紧接着,他跑到衣柜前,从里面取出钞票、金币,把钞票塞进腰带上的钱包里,金币放进上衣口袋里,又拿了两三件衬衫,就冲出门外,消失在黑暗中。这时,对我来说一切都非常清晰了。我对所发生的一切深感内疚,仿佛我是真正的罪人似的。我听见有人在呻吟,那不幸的珠宝商可能还没死。我或许还能救他,以弥补刚才的罪过,这罪过虽然不是我犯下的,却是由于我的袖手旁观纵容别人犯下的。我用肩膀去顶一块钉得不牢的木板,这块木板把我藏身的这个楼梯下的小隔间与那间厅堂隔开。木板被我撞开,我就进入屋里。
“我跑过去拿起蜡烛,冲上楼梯,一个人的尸体横躺在上面,挡住去路,那是卡尔孔特女人的尸体。
“我刚才听到的那声枪响是朝她射击的,她的喉咙已被子弹穿透,除了脖子前后两个伤口还在往外喷血以外,她的嘴也在吐血。她已经完全死了。我跨过她的尸体,走过去。
“卧室里一片可怕的混乱。有两三件家具倒在地上,那个不幸的珠宝商紧紧地抓着拖在地上的被单,他头靠着墙,也躺在地上,泡在血泊之中,鲜血从他胸部的三道大伤口往外涌流。
“在第四道伤口中,还插着一把切菜刀,只有刀柄露在外面。
“我踩在第二支手枪上,子弹没有射出,大概是火药受潮了。
“我走近珠宝商。他果然还没死,听到我的声音,特别是听到地板的震动声,便睁开一双惊恐的眼睛,终于定神看了我一眼,翕动的嘴唇仿佛要说什么,接着,咽气了。
“这凄惨的景象几乎让我丧失理智。既然我对任何人都没什么用途,我就只剩下一个愿望,那就是逃走。我冲下楼梯,用手抓住头发,发出一声恐怖的吼叫。
“楼下的厅堂里,有五六个海关人员和两三个警察,都是全副武装。
“他们抓住我,我甚至都没想反抗,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我想说话,却只发出几声不连贯的叫喊。
“我看见海关人员和警察用手指着我,我低头看看自己,发现自己浑身是血。刚才从楼梯地板缝中滴到我身上的那阵热雨,原来是卡尔孔特女人的血。
“我用手指着自己刚才藏身的地方。
“‘他想说什么?’一个警察问道。
“一个海关人员走过去看了看。
“‘他想说他是从那儿进来的。’他回答道。
“说着,他指了指那个洞口,我刚才确实是从那儿钻进来的。
“于是,我明白他们把我当成杀人凶手了。我又能说话了,也有了力气。我从两个抓着我的人手里挣脱开来,大声喊道:‘不是我!不是我!’
“两个警察用卡宾枪对准了我。
“‘你要是再动一下,就打死你!’他们说道。
“‘可是,’我喊道,‘我对你们说了,不是我!’
“‘你对尼姆的法官讲你的瞎话去吧。’他们回答,“现在,先跟我们走吧,如果我们给你什么建议,那就是不要反抗。’
“我根本没想反抗,我又惊又吓,已经精疲力竭。他们给我戴上手铐,把我拴到一匹马的尾巴上,带到尼姆。
“原来我被一个海关人员跟踪,他在这座房子附近失去了我的踪迹,估计我会在这里过夜,就回去通知他的伙伴。他们到来时,正好听到枪声,并且在如此确凿的证据下抓住了我,我顿时明白,自己即使浑身是口也难说清了。
“所以,我只关心一件事。我向预审法官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请他去寻找一位叫布索尼的教士,他当天曾在杜加尔桥客栈停留。如果这件事是卡德鲁斯瞎编的,如果根本不存在这位教士,那我无疑就没希望了,除非卡德鲁斯也被抓住,并且如实招供。
“两个月过去了,这其间,我应当称赞我的法官,他派人四处查寻,以找到我所说的那个人。我丧失了一切希望。卡德鲁斯根本没被抓住,我就要在第一次开庭时受到审判。这时,九月八日,即事情发生后的三个月零五天,我已不再抱希望的布索尼教士来到了牢房,说他得知一个犯人想同他说话。他说他是在马赛听说这件事的,便匆匆赶来满足我的愿望。
“您可以想象我是以何等激动的心情见到了他。我把自己目睹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怀着深深的忧虑提到钻石的事,出乎我的意料,此事完全属实。更加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对我说的一切都深信不疑。正是在他仁慈的感召下,又看到他对我家乡的风俗十分熟悉,觉得我犯下的唯一罪过会得到这个仁慈的人的宽恕,就以忏悔的方式,向他详细讲述了发生在奥托伊的那场奇遇。我出于一时冲动所做的交代,却得到了深思熟虑举动的效果。我在没有任何压力的情况下主动承认了前一起谋杀,向他证明我没有参与第二起谋杀。他离开我的时候,嘱咐我要充满希望,并且许诺要尽一切可能让法官相信我的无辜。
“我看到自己的狱中生活日渐改善,并且得知将在这次开庭以后,下一次开庭其间,再次对我进行审判,这些都向我证明,他确实插手我的事了。
“这其间,仁慈的上帝使卡德鲁斯在国外被捕,被押回到法国。他对一切都供认不讳,但把责任推到妻子身上,说是由她预谋并且在她的唆使下犯的罪。他被判处终身苦役,而我被释放出狱。”
“这样,您就带着布索尼教士的推荐信来见我了,是吗?”基督山说道。
“是的。大人,他对我非常关心。
“‘您的走私职业会毁了您的。’他对我说,‘如果您出狱,就不要再干这一行了。’
“‘可是,神甫,’我问道,‘您让我怎么生活,又怎么养活我那可怜的嫂嫂呢?’
“‘我有一个忏悔者,他对我很敬重,’他回答道,‘他让我为他找一个可靠的人。您愿意成为这个人吗?我可以把您推荐给他。’
“‘啊,神甫!’我大声说道,‘您太好了!’
“‘不过,您能发誓不会让我为这件事情后悔吗?’
“我举起右手,准备发誓。
“‘这没有必要,’他说,‘我了解科西嘉人,也喜欢科西嘉人,这是我的推荐信。’
“说完,他就写了我后来交给您的那几行字,大人读后,就放心地收留我在您手下效力。现在我可以自豪地问大人,‘您是否有过对我不满意的地方?’”
“没有,”伯爵回答,“而且我很高兴地承认,您是一位忠诚的仆人,贝尔图丘,尽管您还不完全信任我。”
“我,伯爵先生!”
“不错,您。您有一个嫂嫂和一个养子,可您从来没向我提起过。”
“唉!大人,这是我要对您讲的我生活中最悲惨的一段。我动身去了科西嘉。您可以理解,我急于见到并且安慰我那可怜的嫂嫂,可是,当我回到罗利亚诺以后,却发现家里在办丧事。我家发生了一件非常悲惨的事,邻居们至今还记忆犹新!我可怜的嫂嫂听了我的建议,不肯向贝内代托的无理要求让步,而他无时无刻不想让家里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一天早晨,他威胁她,而后离开家一整天。她伤心地哭着,因为那个好心的阿荪塔对那个小浑蛋有一颗慈母般的心。到了晚上,她不睡觉,等他回来。到十一点,他带了两个平时跟他一起鬼混的狐朋狗友回来了,于是,她向他伸出双臂。可是他们抓住她,三个人当中的一个……我一想到可能就是那个恶魔似的孩子就气得发抖,三人当中的一个喊道:‘让我们来问她,必须让她说出钱放在哪里。’
“不巧的是,那天,我们的邻居瓦西里奥到巴斯蒂亚去了,只有他妻子一个人留在家里。除了她,谁都无法看到或者听到嫂嫂家里发生的事。两个家伙按住可怜的阿荪塔,她想不到他们会干出那种罪恶的事,还冲着这些即将成为杀害她的刽子手微笑。第三个人走过去把门窗全都堵住,然后走回来。阿荪塔看到他们真的要动手了,吓得叫起来,那三个人一起堵住她的嘴,把她的双脚拖向火盆,打算用这个办法逼她说出钱藏在哪里。可是,在挣扎过程中,火烧着了她的衣服,于是,他们把她放开,免得自己也被烧着。她浑身是火,跑到门口,但门被锁上了。
“她又冲到窗口,可是窗子也被堵住了。这时候,女邻居听见凄惨的叫喊声,那是阿荪塔在呼救,她的喊声很快就被窒息了,叫喊变成了呻吟。第二天,当瓦西利奥的妻子在恐惧与焦虑中度过了一夜以后,壮着胆子走出家门,让法官打开我家的房门,这时,他们发现阿荪塔已经被烧焦了一半,但还剩下一口气,衣柜被撬开,钱也不见了。至于贝内代托,他早就离开了罗利亚诺,再也没回来。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他,甚至都没听人提起过他。
“我是在得知这些悲惨的消息以后才去找您的,大人。”贝尔图丘接着说,“所以,我没有必要再对您谈起贝内代托,因为他失踪了,也没有必要谈起我的嫂嫂,因为她已经死了。”
“您对这件事怎么看呢?”基督山问道。
“我认为,这是对我所犯的罪行的惩罚。”贝尔图丘回答,“啊!维尔弗尔家的人,这是个该诅咒的家族。”
“我也这么认为。”伯爵用哀伤的声调说道。
“现在,”贝尔图丘又说,“大人可以理解,为什么这幢我再也没见过的房子,这座我又突然置身于其中的花园和这个我杀过人的地方,会使我产生如此忧伤如此激动的心情,也正因如此,您才追究其中的原因。我至今也不能肯定在我面前倒下,倒在我脚下的德·维尔弗尔先生,是否就躺在他为自己的孩子挖的墓穴当中。”
“确实,一切都是可能的,”基督山说着,从他坐着的凳子上站起身,“甚至,”他又低声补充道,“检察官可能根本就没有死。布索尼教士把您推荐给我是对的。您给我讲了您的故事也是正确的,因为这样一来,我对您本人就不会有不好的看法了。至于那个贝内代托,这名字起得太不合适了,您就从来没有想过要寻找他的下落吗?你就没有想法打听他现在的情况吗?”
“从来没有。即使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也不会去找他,倒会像碰到恶魔似的躲开他。没有,而且,幸亏我再也没听到过世界上任何人谈起过他,但愿他已经死了。”
“不要寄托这种希望,贝尔图丘,”伯爵说,“坏人是不会这么轻易死掉的,因为上帝好像特别保护他们,以便成为自己复仇的工具。”
“管他呢。”贝尔图丘说,“我对上帝的全部祈求,就是再也别让我碰到他。现在,”管家低下头,继续说道,“您全都知道了,伯爵先生,您是我在人世间的法官,正如上帝将是我在天上的法官一样,您就一点都不想说几句宽心话吗?”
“您说得对,确实,我可以对您说布索尼教士也会说的话:您杀了那个维尔弗尔,他是罪有应得,因为他对您犯了罪,也许他还有别的罪恶。贝内代托如果还活着,也将像我对您所说的那样,成为上帝进行报复的工具,然后,自己也会受到惩罚。至于您呢,实际上您只有一件事应当自责,您应当扪心自问,既然从死神手里救活了那个孩子,为什么不把他交还给他的母亲呢?这才是您的罪过,贝尔图丘。”
“是的,先生,这才是罪过,真正的罪过是因为在这个问题上我是个懦夫。我把孩子救活以后,只应当做一件事,正如您说的那样,就是应当把他还给他的母亲。可是,要这样做,就必须到处寻找,这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说不定还会把自己给卖出去。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因为我的嫂嫂,也因为我们科西嘉人天生的自尊,是要在复仇中完整地活下来,并成为胜利者,最后,我要活下去或许还因为我热爱生命。哦!我可不是像我可怜的哥哥那么勇敢的人!”
贝尔图丘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基督山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久久地看着他。
接着是一阵沉默,此时此地,更为这种沉默平添了几分肃穆。
“为了庄重地结束这场可能是关于这些问题的最后一场谈话,贝尔图丘先生,”基督山用一种少有的忧伤语调说道,“请记住我下面的话,我经常听到布索尼教士本人说这些话:‘有两种能医治百病的药,时间和沉默。’现在,贝尔图丘先生,让我在这座花园里散一会儿步吧。您曾是那一幕的演员,所以,这里的一切都会引起您痛苦的回忆,我却有一种几乎温馨的感受,它使这幢房子有了双重价值。您看,贝尔图丘先生,人们之所以喜欢树,是因为它们成荫,而人们之所以喜欢树荫,是因为它充满了遐想和幻觉。我买这座花园的时候,本以为是买了一块被四堵墙围起来的园地,没想到这块园地突然变成一座充满幽灵的花园,而这些并没有写在契约上。而我这人就喜欢幽灵,我从没听说过死人在六千年里干的坏事能赶上活人在一天之内所做的恶。回去吧,贝尔图丘先生,去踏踏实实地睡觉吧。如果将来在您行将安息时,听您忏悔的神甫不如布索尼教士那么宽容,只要我那时还在人世,您就让人来找我,我会在您的灵魂行将起程去做那人称永生的艰苦跋涉时,给您最温存的话语安抚。”
贝尔图丘恭恭敬敬地向伯爵鞠躬,然后,叹着气走开了。
剩下基督山一个人时,他朝前走了四步。“这里,在梧桐树旁,”他自言自语,“是埋孩子的墓穴;那边,是进入花园的小门;在这个角上,是通向卧室的暗梯。我觉得没必要把这些记到本子上,因为我眼前,我周围,我脚下,就是一张有立体感的地图,一张活生生的地图。”
伯爵在花园里又转了最后一圈之后,就回到车上。贝尔图丘看到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便没有做声,上车坐到车夫旁边的座位上。
马车踏上回巴黎的路。
当天晚上,一回到香榭丽舍街的公馆,基督山伯爵就把整座房子察看了一遍。那熟悉程度,就像已经在里面住了好多年似的,尽管他走在前面,却从没开错过门,每走一道楼梯或者走廊,准是通向他要去的地方。阿里陪他进行这次夜间巡察。关于房子的装修和房间的分配,伯爵向贝尔图丘吩咐了几句,然后掏出表,对在一旁恭候的黑奴说道:“现在是十一点半,海迪很快就要到了。通知法国女佣了吗?”
阿里用手指了指为美丽的希腊女郎准备的套房,那套房子十分隐蔽,门上挂了一块壁毯之后,别人可以参观整座房屋,却不会发现那里面还有一间客厅和两间卧室,并且有人居住。我们说了,阿里指着那套房子,伸出左手的三个指头,然后又把手掌张开,托住头,闭上眼睛做出睡觉的样子。
“啊!”基督山说道,他非常习惯于这种哑语,“共有三个女仆在卧室里等候,是吗?”
“是的。”阿里点头示意。
“夫人今晚很累,她一定想睡觉,别让她们跟她说话,法国女仆只要向新的女主人请安就可以退出去了。您注意一下,不要让希腊女仆跟法国女仆交往。”
阿里躬身称是。
很快就传来看门人的招呼声,铁栅栏门开了,一辆马车驶上小径,停在台阶旁。伯爵走下去,车门已经打开,他向一位年轻女子伸出手,那女子身披一件用金丝绣满花朵的绿色丝绸斗篷,头也蒙在里面。
年轻女子握住那只伸向她的手,怀着一种敬爱的感情吻了一下,两人交谈了几句,年轻女子柔情似水,伯爵温和而庄重,用的正是先人荷马笔下的诸神口中讲的那种铿锵有力的语言。
然后,阿里举着粉红色蜡烛在前面引路,把年轻女子送进她的套房。这个女子正是那位希腊美人,基督山在意大利时的日常伴侣。伯爵则回到自己那幢小楼。
夜里十二点半,公馆所有的灯都熄灭了,让人以为里面的人全都进入了梦乡。
第四十六章 无限信贷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左右,一辆套着两匹漂亮英国马的豪华四轮马车停在基督山的门前,一个男人从这辆有男爵花冠标记的马车车门探出头来,他身着蓝色礼服,缀着蓝色丝扣,一件白色背心,上面挂着一条很粗的金链;下身是一条浅褐色的裤子,头发乌黑,一直垂到眉上,让人难以相信那是真头发,因为它们同脸下部那些无法遮盖的皱纹很不和谐,总之,此人年纪在五十到五十五岁之间,却竭力打扮成四十岁的样子,他派自己年轻的马夫去问看门人基督山伯爵是否在家。
这人一边等待,一边以一种近乎失礼的专注仔细观察着公馆的外观,观察着所能看到的一部分花园,以及远远瞥见的那些出出进进的仆人所穿的制服。这人目光有神,但流露的不是聪明而是狡黠,两片嘴唇薄得不是露在外面,而是缩进嘴里,还有那又宽又高的颧骨——那是百分之百奸诈的特征——向下凹陷的前额,那高出毫无贵族气质的肥大耳朵一大截的枕骨,都会让每一个善于相面的人觉得他讨厌,然而,他那几匹高头大马,佩在衬衫上的大钻石和挂在礼服纽扣上的红色绶带则使俗人起敬。
马夫敲敲门房的玻璃窗,问道,“基督山伯爵是住在这里吗?”
“大人是住在这里,”看门人回答,“不过……”
他用目光征询阿里的意见。阿里摇了摇头。
“不过?……”马夫又问。
“不过,大人现在不能见客。”看门人回答。
“既然如此,这是我的主人当格拉尔男爵先生的名片,请您交给基督山伯爵,并转告他,我的主人是在去议会途中,专门绕道来拜见他的。”
“我不能同大人说话,”看门人说,“贴身仆人可以转达。”
马夫回到车上。“怎么样?”当格拉尔问道。那孩子为自己受到的冷遇而感到很难为情,把看门人的答复转告主人。
“哦!”后者说,“这位被称为‘大人’的先生难道是位亲王吗,只有贴身仆人才能同他讲话。算了,反正他要向我贷款,等他什么时候用钱,我再见他吧。”
说完,当格拉尔又坐回车里,并且故意用让街对面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对车夫喊道:“去众议院!”
基督山及时得到通报,他透过自己那座楼房的一扇百叶窗,看到了男爵,并且用一架上等望远镜把他仔细研究了一番,那专注劲不亚于当格拉尔观察房子、花园和仆人的制服。
“毫无疑问,”他说着,做了个厌恶的手势,把望远镜放回象牙盒里,“毫无疑问,这人是个十分丑陋的家伙。人们只要看他一眼,就会从他那扁平的前额认出他是一条毒蛇,从他那凸起的颅盖认出他是一只秃鹫,从他那张尖利的嘴巴认出他是一只!”
“阿里!”他喊道(然后,他又敲了一下铜铃,阿里来了),“去叫贝尔图丘先生。”他说。
就在这当儿,贝尔图丘进来了。“大人是叫我吗?”管家问道。
“是的,先生。”伯爵说,“您看见刚才停在我门前的那几匹马了吗?”
“当然看见了,大人,这些马还挺漂亮呢。”
“我让您为我买巴黎最漂亮的两匹马,”基督山皱着眉头说,“为什么巴黎还有两匹和我的
马同样漂亮的马,而这两匹马不在我的马厩里呢?”
看到他皱起眉头,听见他那严厉的语调,阿里垂下了头。
“这不是你的过错,好心的阿里,”伯爵用阿拉伯语说道,人们很难想象他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会如此温和,“你又不熟悉英国马。”
“伯爵先生,”贝尔图丘说道,“您说的这两匹马不出售。”
基督山耸了耸肩膀:
“您要明白,管家先生,对于一个肯出好价钱的人来说,什么都是可以买到的。”
“当格拉尔先生花了一万六千法郎把它们买下的,伯爵先生。”
“好吧!那就给他三万二千,他是个银行家,一个银行家是不会放过任何使资本翻番的机会的。”
“伯爵先生说这话当真吗?”贝尔图丘问道。
基督山看着管家,对他提出这个问题感到很惊讶。
“今晚我要去拜访客人,”他说道,‘我希望这两匹马也配上新鞍套在我的车上。”
贝尔图丘躬身退出,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大人准备几点钟去拜客?”
“五点。”基督山说。
“我请大人注意,现在已经两点钟了。”管家壮着胆子说。
“我知道。”基督山只说了这么一句。
然后,他朝阿里转过身:“把所有的马都牵去让夫人看看,请她挑选她最喜欢的马,再请她让人通知我她是否愿意同我共进午餐,如果愿意,就在她那里吃饭。去吧,下楼的时候,让贴身男仆来一下。”
阿里刚出去,男仆就进来了。
“巴蒂斯坦先生,”伯爵说,“您在我身边已经干了一年了,这是我平时对手下人的试验期。我对您很满意。”
巴蒂斯坦鞠躬致谢。
“现在的问题是您对我是否满意。”
“啊!伯爵先生!”巴蒂斯坦急忙说道。
“请听我把话说完。”伯爵又说,“您每年的薪水是一千五百法郎,相当于一个每天都冒着生命危险的勇敢的优秀军官的年薪。您的伙食,就连很多办公室的官员——那些比您辛苦得多的公仆都很羡慕。作为仆人,您手下还有仆人照顾您的衣服和杂物。除了一千五百法郎的年薪之外,您每年还从为我购买化妆品的钱里揩走差不多又一个一千五百法郎。”
“哦!大人!”
“我并不想抱怨,巴蒂斯坦先生,这也很自然。不过,我希望这种事到此为止。您得到它全靠运气。我从来不打手下人,从来不骂人,也从来不发火,我总是原谅下人的一个错误,但从不原谅疏忽或者忘却。我的吩咐通常都很简短,但明了准确。我宁愿重复两遍,甚至三遍,也不希望对我的话产生误解。我很有钱,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而且我警告您。我这个人很好奇,一旦我得知您讲了我的好话或者坏话,议论过我的行为,监视过我的行动,您就要立刻离开我家。我从来都只警告我的仆人一次。您现在已经受到警告,走吧!”
巴蒂斯坦鞠了一躬,向后退了三四步,准备出去。
“还有,”伯爵又说,“我忘了告诉您,我每年都为手下人按人头存上一笔钱。被我辞退的人自然就失去了这笔钱,加在留下的人头上,他们将在我死后享用。您已经在我手下干了一年,开始有了一笔钱,希望这笔钱越来越多。”
这番话是当着阿里的面说的,但他无动于衷,因为他听不懂一句法语,但所有研究过法国仆人心理的人,都会明白这番话对巴蒂斯坦所产生的影响。
“我一定努力争取在各方面都满足大人的要求。”他说,“而且,我要以阿里为榜样。”
“哦!那就错了。”伯爵冷冰冰地说,“阿里的优点里也掺进很多缺点,因此不要以阿里为榜样,因为阿里是个例外。他没有工资,他不是仆人,是我的奴隶,我的狗,如果他失职,我不是赶他走,而是处死他。”
巴蒂斯坦惊讶地睁大眼睛。
“您怀疑吗?”基督山问道。
于是,他又把刚才用法语对巴蒂斯坦说的那番话对阿里重复了一遍。阿里听着,微笑着,走近主人,跪下一条腿,恭恭敬敬地吻了他的手,比刚才那番训话的效果使巴蒂斯坦更加惊讶。
伯爵示意巴蒂斯坦出去,让阿里随自己走。两人一起走进他的书房,并在那里谈了很长时间。
五点钟时,伯爵敲了三下铜铃,敲一下是叫阿里,敲两下是叫巴蒂斯坦,敲三下是叫贝尔图丘。
管家走了进来。
“我的马!”基督山说道。
“套在车上了,大人。”贝尔图丘说,“我要陪伯爵先生去吗?”
“不必了,有车夫、巴蒂斯坦和阿里,足够了。”
伯爵下了楼,看到上午他赞赏地看到套在当格拉尔车上的那两匹马已经套在他的车上。
从马旁边走过时,他瞥了它们一眼。
“它们确实很漂亮,”他说,“您把它们买来了,这很好,只是有点迟了。”
“大人,”贝尔图丘说,“我费了不少周折才把它们弄到手,而且价钱很贵。”
“马不是也很漂亮吗?”伯爵耸耸肩道。
“只要大人满意就好。”贝尔图丘说,“大人到哪里去?”
“当坦街,当格拉尔男爵先生府上。”
他们是站在台阶上说这番话的。贝尔图丘抬起脚准备下台阶。
“请等一下,先生,”基督山拦住他说,“我需要在海边买一块地,比如在诺曼底,勒阿弗尔与布洛涅之间。您看,我给您很大的选择范围。不过,在那块地产上必须有个小港。一个小河湾和一个海港,使我的小船可以驶入、停泊,它吃水只有十五尺深。船随时准备出海,不管白天还是晚上的某个时间,只要我一下令就走。您到所有的公证人那里去了解一下,有没有一块符合我对您说的这些条件的地产。您打听到以后,就去看看,如果您满意,就以您的名义把它买下来。我的船现在正驶向费康,是吗?”
“我们离开马赛的那天晚上,我看着它出海的。”
“游艇呢?”
“游艇奉命停在马尔蒂格。”
“很好!您要经常跟两艘船的船长联系,免得他们睡大觉。”
“那艘汽艇呢?”
“是在夏隆的那艘吗?”
“是的。”
“也跟前两艘帆船一样。”
“好的!”
“一旦这块地产买下来,我在北方和南方的路上都可以每隔十里路就有个歇脚的地方了。”
“请大人放心吧。”
伯爵做了个满意的表示,走下台阶,跳上马车,几匹高头大马拉着马车飞奔,直到银行家的公馆前才停下。
当格拉尔正在主持一个为修建一条铁路而召开的会议,有人禀报基督山伯爵来访。不过,那个会也基本上结束了。
一听到伯爵的名字,他就站了起来。“诸位,”他对同僚们说,其中有好几位是参议院或者众议院可敬的议员,“请原谅我要退席。请诸位想象一下,罗马的汤姆森-弗伦奇公司向我推荐一位基督山伯爵,向我开出一份为他无限贷款的保证书。这是迄今为止,我在国外的关系户同我开的一个最离奇的玩笑。真的,诸位可以理解,这使我感到非常好奇,而且好奇心有增无减。我今天上午到这位所谓的伯爵府上去了,如果他真的是位伯爵,你们知道,他就不可能如此富有。‘先生不会客’,诸位怎么想?这位基督山先生不是在摆亲王的谱儿或者漂亮女人的派头吗?此外,那座公馆在香榭丽舍大街,很体面,房产是属于他的,我打听过了。不过无限信贷,”当格拉尔狰狞地笑着,“哪一家银行开这样的户头条件都会非常苛刻。所以,我很想见见这个人。我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不过,那边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同什么人打交道。谁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呢。”
男爵脸上带着狂妄自大的表情说完这番话,两个鼻孔都张大了,然后,他离开客人,走进那间白色和金色的客厅,这间客厅曾在当坦街引起轰动。
他吩咐把客人带进这间客厅,想给他来个“下马威”。
伯爵正站在那里,仔细看着几幅阿尔巴纳和法托尔的画,这都是些复制品,但别人把它们当成原作卖给银行家,不仅是复制品,还跟画在天花板上的那些金色菊苣不协调。
听见当格拉尔走进来的声音,伯爵转过身来。当格拉尔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请伯爵坐到镀金木扶手椅里,椅子外面套着绣金白缎椅套。伯爵坐了下来。
“我是有幸与德·基督山先生说话吧?”
“我是幸会荣誉勋位获得者、众议院议员当格拉尔男爵先生啰?”伯爵回答。
基督山重复了男爵名片上的全部头衔。
当格拉尔受到当头一击,咬了咬嘴唇。
“先生,请原谅我没能及时用通报给我的爵位称呼您,”他说,“您知道,我们目前是生活在一个民众政府之下,而我是一个民众代表。”
“因此,”基督山回答,“您一方面依然保持着让别人称呼自己为男爵的习惯,同时,却丢掉了称呼别人伯爵的习惯。”
“啊!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称呼我,先生,”当格拉尔随便地回答,“他们因为我对国家做过一点贡献,封了我个男爵,授予我荣誉勋位,不过……”
“不过,您放弃了自己的封号,就像当年德·蒙莫朗西和德·拉法耶特那样?您真是值得效法的楷模,先生。”
“不完全如此,”当格拉尔尴尬地说,“对于仆人,您可以理解……”
“是的,您让下人称您老爷,在记者面前称自己为先生,在选民面前您是公民,这些不同的称呼对立宪政府来说是行之有效的。我完全理解。”
当格拉尔咬了咬嘴唇。他看出在这场论战中,他不是基督山的对手,因此就想回到一个他熟悉的战场上来。
“伯爵先生,”他躬身说道,“我收到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一份通知书。”
“我很高兴,男爵先生。请允许我像您的下人那样称呼您,这是那些还有男爵的国家的一种坏习惯,因为别的地方已经不这样做了。我刚才说了,我很高兴,因为,这样我就不必再自我介绍了,因为那总是让人很不自在。您刚才说您收到了一份通知?”
“是的,”当格拉尔说,“不过我向您承认,我并没有完全明白其中的含义。”
“是吗?”
“我甚至有幸为此到府上去过,希望您解释一下。”
“请说吧,先生,我洗耳恭听,随时准备向您做出解释。”
“这封信,”当格拉尔说,“我想我就带在身上。”他翻着口袋,“是的,就在这里:这封信授权基督山伯爵在我的银行无限贷款。”
“怎么?男爵先生,这里面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没有,先生,只是‘无限’这个词……”
“怎么!这个词不是法语吗?……您知道,写这封信的都是英国人或者德国人。”
“唔!不是的,先生,从语法的角度,这话完全正确,不过,从财会角度就不是如此了。”
“难道您认为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信誉不完全可靠吗,男爵先生?”基督山装出十分天真的样子问道,“真见鬼!这让我很担心,因为我在这家公司投了一些资金。”
“啊!公司信誉完全可靠,”当格拉尔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微笑回答,“不过,‘无限’这个词的含义,从财会角度讲太不具体了……”
“它的意思是没有限度,对吗?”基督山问道。
“我正想说这一点,先生。然而不具体,就是有疑惑,而圣人曰:疑者莫为也。”
“这就是说,”基督山又说道,“如果汤姆森-弗伦奇公司准备大干一场,当格拉尔银行不准备照办。”
“此话怎讲,伯爵先生?”
“是的,毫无疑问,汤姆森-弗伦奇先生开展的业务是没有数额限度的,而当格拉尔先生的业务有一个限度。正如您刚才所说的,您是一位圣人。”
“先生,”银行家傲慢地回答,“至今还没有人敢藐视我的资金。”
“那么,”基督山冷冷地说,“看来就由我开始了。”
“您为什么这么说?”
“您让我向您解释,先生,这说明您在犹豫不决……”
当格拉尔咬了咬嘴唇,这是他第二次被这个人打败,而这一次是在他熟悉的战场上。他那充满讥讽的彬彬有礼的态度完全是假装出来的,过于礼貌也就近乎无礼了。基督山则相反,非常和蔼地微笑着,他愿意的时候,还可以显出几分天真,这对他极为有利。
“好吧,先生,”当格拉尔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请您说个打算向我借贷的具体数目,以便让我能理解无限贷款的含义。”
“可是,先生,”基督山又说,他决心在这场争论中寸土不让,“既然我要求无限贷款,那就说明我不知道自己将需要多少钱。”
银行家觉得对自己有利的时刻到了。他靠在扶手椅里,带着一种沉重而又高傲的微笑开口道:“哦!先生,”他说,“别怕借得太多。您会看到,当格拉尔银行的资金虽然有限,却足可以满足最大的需求,哪怕您想借一百万呢……”
“对不起。”基督山说道。
“我说一百万。”当格拉尔愚蠢地重复道。
“我借一百万做什么?”伯爵说,“天哪!先生,要是我只需要一百万,我就不会为这点钱去开个借贷账户了。一百万?我皮夹子里或者旅行袋里总是放着一百万的零用钱。”
说着,基督山就从放名片的小本子里抽出两张面值五十万法郎的息票,持有者可随时向国库提取现金。
对当格拉尔这样的人要一棍子打死,而不是仅仅刺激一下。这一棍子立刻奏效,银行家身子摇晃了一下,感到头晕目眩。他向基督山睁大两只发呆的眼睛,瞳孔可怕地放大了。
“嘿,您就向我说实话吧,”基督山又说,“您并不信任汤姆森-弗伦奇公司!这很简单,我估计到了这种情况,尽管我对金融很外行,但还是做了防备。我这里还有两封信,与给您的那封相同,一封是维也纳的阿尔斯坦-埃斯克勒斯写给罗斯希尔德男爵的,另一封是伦敦的巴林公司写给拉菲特先生的。您只要说一个字,先生,我会解除您的顾虑,我可以去找这两家银行中的任何一家。”
这下行了,当格拉尔被彻底击败了。他接过伯爵用指尖递过来的德国和伦敦的信,手明显颤抖着把它们打开,辨认着上面的签名。那份细心,要不是基督山看出他有些丧失理智,一定会觉得这对自己是一种侮辱。
“哦!先生,这三个签名确实值几百万啊。”当格拉尔说着,站起身来,仿佛要向面前这位代表了金钱威力的人表示敬意,“向我们三家银行开出的无限信贷担保书!请原谅,伯爵先生,不过,我虽然不再怀疑,但仍然感到震惊。”
“哦!一家像您这样的银行是不会为此感到大惊小怪的,”基督山极其礼貌地说,“这么说,您可以借给我几个钱了,是吗?”
“请说吧,伯爵先生,我听您的吩咐。”
“好吧!”基督山说道,“既然现在我们互相了解了,因为我们确实互相了解,是不是?”
当格拉尔用力点了点头。
“您再也没有一点疑心了?”基督山又问。
“哦!伯爵先生!”银行家大声说道,“我从来就没怀疑过。”
“没有。您只是想看看证据,仅此而已。好吧,”伯爵又说,“既然现在我们互相了解,既然您现在不再怀疑了,那么,如果您愿意,我们就定下第一年的贷款总数吧,比如六百万。”
“六百万,好吧!”当格拉尔说道,他听得气都喘不匀了。
“如果我需要更多的钱,”基督山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就多定一点。不过,我只想在法国待一年,一年当中,我想我的开支超不过这个数目……总之,我们看吧……请您明天先给我开五十万法郎吧,我明天中午之前都在家,况且,即使我不在家,也会给管家留下一张收据。”
“我明天上午十点钟把钱送到府上,伯爵先生。”当格拉尔回答,“您是要金币、现钞还是银币?”
“请给一半金币、一半现钞吧。”
说完,伯爵就站起身来。
“我应当向您承认一件事,伯爵先生,”当格拉尔说道,“我原以为自己对欧洲大富翁的情况都很了解,然而您看来有万贯家财,我承认,而我一无所知,您是新近发的家吗?”
“不是,先生,”基督山回答,“正相反,这份家产历史悠久,但这笔财富长期禁止动用,时间久了,利息越积越多,使资本翻了三倍。立遗嘱的人规定的期限刚过几年,所以,我拥有这笔财富也只有几年工夫。您没听说过,这也十分自然,况且,您很快就会听说的。”
伯爵说这番话时,脸上还带着那种曾让弗朗兹·戴皮奈胆寒的惨淡微笑。
“凭您的兴趣和打算,先生,”当格拉尔又说,“您将在首都大肆挥霍,从而压倒我们这些可怜的小百万富翁。不过,您看上去是个收藏家,因为刚才我进来时,您正在欣赏我的画,所以,我想请您允许我让您看看我的画廊。我的收藏全部是古典精品,是大师的原作,我不喜欢现代画家。”
“您说得对,先生,因为他们通常都有一个很大的缺陷,那就是还没有来得及成为古人。”
“我可以请您看看托瓦尔森、巴尔托洛尼和卡诺瓦的塑像吗?正如您看到的,我不喜欢法国艺术家。”
“您有权对他们不公正,先生,因为他们是您的同胞。”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等我们彼此更加熟悉了再说。今天,如果您允许,我只想把您介绍给当格拉尔男爵夫人。请原谅我的性急,伯爵先生。不过,一位像您这样的客户就等于是家里人了。”
基督山躬了躬身,表示他接受了银行家给他的荣幸。
当格拉尔摇了摇铃,一个穿鲜艳号衣的仆人走了进来。
“男爵夫人在家吗?”当格拉尔问。
“是的,男爵先生。”仆人回答。
“她是一个人吗?”
“不是,夫人有客人。”
“在外人面前介绍您不太冒昧吧,伯爵先生?您不想隐瞒姓名吧?”
“不,男爵先生,”基督山微笑着说,“我不认为自己有这种权利。”
“谁在夫人那里?是德布雷先生吗?”当格拉尔和蔼地问道,这使基督山暗自发笑,他已经了解到银行家家中公开的秘密了。
“正是德布雷先生,男爵先生。”仆人回答。
当格拉尔点了点头。
然后,他朝基督山转过身来。“吕西安·德布雷先生是内政大臣的私人秘书,”他说,“是我们的老朋友。至于我妻子,她嫁给我是有些降低身份,因为她出身世家,是塞尔维约家的一位小姐,前夫是上校纳尔戈纳侯爵先生,后来孀居。”
“我还没有机会认识当格拉尔夫人,不过,我已经见过吕西安·德布雷先生了。”
“真的!”当格拉尔说,“在哪里见到的?”
“在德·莫尔塞夫先生府上。”
“啊!您认识那位小子爵?”当格拉尔问道。
“狂欢节其间,我们都在罗马。”
“哦!是的,”当格拉尔说,“我好像听说过他在废墟里碰上强盗、窃贼的事,他奇迹般地从他们手里逃了出来。他从意大利回来之后,好像对我的妻子和女儿讲过这件事。”
“男爵夫人在等候二位先生。”仆人回答说。
“我在前面为您引路。”当格拉尔欠身说。
“我跟在您后面。”基督山说。
第四十七章 灰斑马
男爵在前,伯爵在后,两人穿过一套接一套的房间,这些房间以其富丽堂皇和格调低俗引人注目。最后,他们来到当格拉尔夫人的小客厅,这是个八边形的小房间,挂着粉红色锦缎和印度细布的双层门帘、窗帘。古木扶手椅涂成金色,外面的罩子的布料也已年代久远。门上方画着些布歇风格的田园画,最后,还有两张椭圆形的彩粉画,与房间里的其他家具很和谐,从而使这个房间成为整个公馆里唯一有点特色的房间。事实上,这个房间确实不在当格拉尔先生和他那位帝国时期最有名、最出色的建筑家共同商定的总体设计之内,而是男爵夫人和吕西安·德布雷两人单独装饰起来的。因此,当格拉尔先生这位以督政府时代的观点鉴赏古代艺术的伟大的收藏家,对这个小巧的房间颇为鄙夷,而且,在通常情况下,他只有在陪同客人到来时,才能被允许进来。所以,事实上不是当格拉尔引见别人,相反,是他被别人引见。而且,他究竟会受到热情接待还是遭到冷遇,全看来客那张脸是否讨男爵夫人的喜欢。
当格拉尔夫人虽然已经三十六岁了,但风韵犹存,她正坐在钢琴前,那架钢琴算得上一件细木镶嵌的杰作,吕西安·德布雷坐在一张做针线活的桌子前面,正在翻阅一本纪念册。
在伯爵到来之前,吕西安已经对男爵夫人讲了很多有关伯爵的事。读者知道,在阿尔贝家吃早餐时,基督山已经给在场的宾客留下很深的印象。德布雷虽然是个不大容易受感染的人,但这个印象仍然留在他的脑际,他告诉男爵夫人那些关于伯爵的情况也加进了他的这种印象。莫尔塞夫早些时候讲的那些详细情况激发了当格拉尔夫人的好奇,现在又听了吕西安新的补充,更使这种好奇心强烈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坐在钢琴前和翻看纪念册的安排,只不过是社交场合的一种小把戏,借以掩饰他们那迫不及待的心情。因此,男爵夫人对当格拉尔先生笑脸相迎,这在她来说可不是常有的事。至于伯爵呢,他躬身致意,换来男爵夫人那彬彬有礼的温存以及颇为优雅的屈膝礼。
吕西安呢,则以半熟不熟的身份向伯爵点头致意,又很随便地跟当格拉尔打了个招呼。
“男爵夫人,”当格拉尔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基督山伯爵先生,他是我在罗马的客户热情引荐来的。对于他,我只想说一句话,这句话会使他顷刻间成为我们所有漂亮女人的意中人。他这次来巴黎,准备在这里住上一年,开销六百万,这就意味着他将举行一系列的舞会、宴会和消夜活动。希望伯爵在这些活动中不会忘记我们,正如我们在举办各种小型晚会时也不会忘记他一样。”
尽管这番介绍充满了粗俗的赞扬,但一个人初到巴黎就打算在一年之内挥霍掉一个亲王的家产确实匪夷所思,所以,当格拉尔夫人朝伯爵投去一道不无兴趣的目光。
“您是几时到巴黎的,先生?……”男爵夫人问道。
“昨天上午,夫人。”
“听人说,按照您的说法,您是来自天涯海角了?”
“这一次是从加的斯来。”
“啊!您正赶上这个最可怕的季节。巴黎的夏天真讨厌,没有舞会,没有聚会,也没有节日活动。意大利歌剧院去伦敦演出了,法国歌剧院到处演出,就是不在巴黎演出,而法兰西剧院呢,您知道,它已经不再演出了。剩下的唯一消遣,就是去看在马尔斯广场和萨托里举行的没有意思的赛马。您也喜欢赛马吗,伯爵先生?”
“我么,夫人,”基督山说,“我有幸找到一个人为我详尽地介绍了巴黎的风俗习惯,我将参加巴黎人所参加的一切活动。”
“您喜欢马吗,伯爵先生?”
“我在东方生活了很多年,夫人,您知道,东方人在世界上只爱两样东西:名马和美女。”
“啊!伯爵先生,”男爵夫人说道,“您应当再多一点潇洒,把女人放在前面。”
“您看,夫人,我刚才说对了,我希望有一位老师来指导我,以便熟悉法国的风俗。”
这时,当格拉尔男爵夫人最得宠的侍女进来,走到女主人身边,向她耳语了几句。
当格拉尔夫人的脸色顿时变了。
“这不可能!”她说。
“这千真万确,夫人。”侍女回答。
当格拉尔夫人朝丈夫转过脸去。
“是真的吗,先生?”
“什么事,夫人?”当格拉尔问,明显地紧张起来。
“这个女仆对我说的话……”
“她对您说了什么?”
“她说,我的车夫去为我的车套马的时候,在马厩里没找到那两匹马,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夫人,”当格拉尔说,“请听我说。”
“哦!我听您说,先生,因为我很想知道您要对我说些什么。我请这两位先生为我们评评理,请先把事情的原委说给他们听听。先生们,”男爵夫人继续说,“当格拉尔男爵先生的马厩里有十匹马,这十匹马当中,有两匹是我的。两匹非常可爱的马,巴黎最漂亮的马。您认识它们,德布雷先生,我的两匹灰斑马!好啊!正当德·维尔弗尔夫人向我借马车,而我也答应借给她明天去森林的时候,那两匹马却不翼而飞了!当格拉尔先生一定觉得能在这两匹马身上赚上几千法郎,所以,他就把它们给卖了。啊!上帝!投机商真是卑鄙无耻!”
“夫人,”当格拉尔回答道,“这两匹马太烈了,它们刚刚四岁,我非常为您担心。”
“哼!先生,”男爵夫人说,“您明明知道,一个月以来,我雇用了巴黎最好的马车夫,除非您把他也跟马一起卖掉。”
“亲爱的朋友,我会给您找到同样的马的,只要有,我一定会给您弄到比这更好的马,但性情要温驯,不会让我为您担惊受怕。”
男爵夫人非常轻蔑地耸了耸肩。
当格拉尔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这个不像夫妻间应有的动作,朝基督山转过身来:“说真的,我只恨与您相识太晚,伯爵先生,”他说,“您的家安好了吗?”
“当然。”伯爵说。
“我真该把那两匹马让给您。您想象一下,我几乎把它们白白送人了。不过,正如我对您说过的那样,我想甩掉它们,那是年轻人玩的马。”
“先生,”伯爵说道,“谢谢您的好意。我今天上午买到马了,品种不错,价钱也不算太贵。喏,您看,德布雷先生,我想,您对马一定是个行家吧?”
德布雷朝窗口走去,当格拉尔则走到妻子身边。
“您想象一下,夫人,”他低声说道,“有人来找我买这两匹马,出的价钱惊人。我不知道是哪个挥金如土的疯子今天上午派他的管家来找我,不过,结果是我在这两匹马身上赚了一万六千法郎。别跟我怄气了,我给您四千,给欧热妮两千。”
当格拉尔夫人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
“哦!天哪!”德布雷喊道。
“什么事?”男爵夫人问道。
“我没弄错,那是您的马,您那两匹马套在伯爵的车上。”
“我的灰斑马!”当格拉尔夫人大声喊道。
她冲到窗前。“果然是它们。”她说。
当格拉尔目瞪口呆。
“这是真的吗?”基督山装做吃惊的样子说道。
“这真让人难以置信!”银行家轻轻地说道。
男爵夫人向德布雷耳语了几句,德布雷走到基督山面前。
“男爵夫人问您,她丈夫把马卖给您的价钱是多少?”
“我也不太清楚,是我的管家想让我喜出望外……好像花了三万法郎吧。”
德布雷又走过去,把这个答复转告给男爵夫人。
当格拉尔脸色苍白,无地自容。伯爵都有点可怜他了。
“您看,”他说道,“女人真是薄情寡义,您这番好意丝毫没能打动男爵夫人的心。说她薄情寡义还不够,应当说她疯了。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她们总是喜欢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所以,请相信我的话,亲爱的男爵,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她们随心所欲。要是她们碰破了头,天哪!她们至少怪不得别人。”
当格拉尔已经估计到家里不久将大闹一场,因为男爵夫人的眉头已经紧紧锁起,就像奥林匹斯山上的朱庇特皱眉一样,预示着一场风暴即将来临。德布雷也预感到风暴迫在眉睫,借口有事溜了。基督山也不想久留,免得有损他想得到的有利地位,就向当格拉尔夫人躬身告辞,走了出去,留下男爵任凭愤怒的妻子发落。
“好极了!”基督山走出来,心里想道,“我达到了想要达到的目的,这家人的安宁从此就攥在我手心里了,我将一石两鸟,既赢得先生的心,又赢得夫人的心,多么幸福!但是,”他又想道,“在这次拜访中,我没被介绍给欧热妮·当格拉尔小姐,可我很想认识她。不过,”他又带着惯有的微笑思忖道,“既然我们已经来到巴黎,机会就有的是……后会有期!”
想到这里,伯爵上了车,回家去了。
两个小时之后,当格拉尔夫人收到基督山伯爵一封感人的信,信上说,他不愿刚一踏入巴黎社交界,就让一个漂亮女人不痛快,他请求她收回她的马。
两匹马仍然带着早晨她看到的那副鞍辔,只是伯爵让人在每只马耳朵上挂着的玫瑰花的花心里缀上一颗钻石。
当格拉尔也收到一封信。伯爵请他允许自己向男爵夫人表示一下百万富翁的心意,并请他原谅把马交还原主的这种东方礼节。
晚上,基督山在阿里的陪同下,动身去了奥托伊。
第二天,三时许,阿里听到一声铃声呼唤,就进入伯爵的书房。
“阿里,”伯爵说道,“你经常对我说你套马技术高超,是这样吗?”
阿里点点头,并且自豪地挺起身。
“好吧!……这么说,你用套马索可以套住一头牛了?”
阿里点头称是。
“套老虎呢?”
阿里又点了点头。
“一只狮子呢?”
阿里做出掷套索的动作,又模仿被勒住脖子的狮子那样发出一声咆哮。
“很好!我明白了,”基督山说道,“你猎过狮子吗?”
阿里骄傲地点点头。
“但是,你能拦住两匹狂奔的惊马吗?”
阿里微微一笑。
“很好!听着,”基督山说,“等一会儿将有一辆两匹灰斑马拉着的马车从这里经过,就是我昨天的那两匹。你一定要在门前给我把这辆车拦住,哪怕会被马踩死呢。”
阿里下楼来到街上,在门前的路上画了一条线,然后,他又回到屋里,让伯爵看看那条线。伯爵一直在用目光追随着他。
伯爵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这是他向阿里表示感谢的方式。然后,那个努比亚人就坐到房子与街道拐角处的墙角石上,抽起他的长烟斗来。基督山则回到房里,就不再过问这件事了。
然而,快到五点钟的时候,也就是伯爵等待马车到来的时候,细心人会注意到他脸上显出难以觉察的不耐烦。他在一间临街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每隔一段时间都竖起耳朵听着,时不时地走到窗前,从窗口向外望去,他看到阿里正在那里均匀地喷吐着烟雾,说明这个黑奴已经完全做好完成这项任务的准备了。
突然,从远处传来车轮的滚动声,接着,一辆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来,刹那间,一辆四轮马车闪现出来,车夫徒劳地想勒住马,但那两匹马竖起鬃毛,蹦跳着,嘶叫着,疯狂地向前冲去。
马车里,一位少妇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紧紧地搂在一起,他们惊恐万状,连叫喊的气力都没有了。只要车轮压在一颗石子上,或者车厢被树枝钩住,这辆咔咔作响的马车就会翻车,就会彻底散架。马车在路中间飞奔,看见它过来的人都吓得惊叫起来。
阿里骤然放下长烟斗,从衣袋里掏出套马索,投了出去,在左边那匹马的两只前腿上绕了三圈,自己也被马车的巨大冲力往前带了三四步,被套住的马挣扎着,倒在车辕上,把车辕压碎,使另外一匹还想往前跑的马也无能为力。车夫抓住这个喘息的机会,从车座上跳下来。这时,阿里已经用他那铁钳一般的手指狠狠抓住第二匹马的鼻子,那匹马疼得咴儿咴儿地嘶叫着,**地倒在伙伴身边。
这一切都进行得很快,仅仅用了子弹射中靶心的那点儿时间。不过,这点儿时间足够让那个住在出事地点对面那座房子里的男人冲出来,身后跟着好几个仆人。就在车夫打开车门的时候,他把那位夫人抱出车外,那位夫人一手抓住靠垫,另一只手把晕倒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基督山把两人抱进客厅里,放到一个长沙发上。
“现在什么都不要怕了,夫人,”他说,“您得救了。”
女人醒过来,她向他指了指儿子,作为回答,那目光比任何请求都更有说服力。
果然,孩子仍然昏迷不醒。
“是的,夫人,我明白,”伯爵仔细看了看孩子,说道,“不过,您放心好了,他一点危险都没有,只是由于惊吓昏了过去。”
“啊!先生,”母亲大声说道,“您说这话不是为了安慰我吧?您看他脸色多苍白!我的儿子!我的孩子!我的爱德华!回答你的母亲啊!哦,先生!快叫人去请医生!谁能救活我的儿子,我就把家产都给他!”
基督山做了个手势,让哀求的母亲平静下来,然后,他打开一个小柜子,从里面取出一只波希米亚镶金小瓶,里面盛着血一样红的药水,往孩子嘴里倒了一滴。
孩子虽然脸色依然苍白,却立刻睁开眼睛。
看到这情景,母亲高兴得快要发疯了。
“我这是在哪里?”她大声说道,“我们大难不死,是谁使我们这样幸运啊?”
“夫人,”基督山回答,“您是在有幸使您免除灾难之人的家里。”
“啊!该死的好奇心!”那位夫人说道,“全巴黎的人都在说当格拉尔夫人的这两匹骏马,我就心血**,想亲自试一试。”
“什么!”伯爵装得像真的似的惊叫道,“这两匹马是男爵夫人的?”
“是的,先生,您认识她?”
“当格拉尔夫人?……我有幸认识她了,我看到您遇难成祥,真是格外高兴,因为,这场灾难可以说是我给您带来的。我昨天从男爵手里买了这两匹马,可是,男爵夫人显得那么难割难舍,所以,昨天我又把马还给她了,并请她接受我的礼物。”
“这么说,您就是昨天埃尔米娜向我谈了好久的那位基督山伯爵?”
“是的,夫人。”伯爵说。
“我呢,先生,我是爱洛伊丝·德·维尔弗尔夫人。”
伯爵躬身致意,仿佛听见别人说出一个完全陌生的姓氏似的。
“啊!德·维尔弗尔先生一定会万分感激您的!”爱洛伊丝又说,“因为您救了他家两个人的性命,您救了他妻子和儿子。毫无疑问,要是没有您那位好心的仆人,我和我这个可爱的孩子就没命了。”
“唉!夫人,一想到您刚才遇到的危险,我现在还在发抖。”
“啊!我希望您允许我郑重地回报一下那个仆人。”
“夫人,”基督山说,“请千万不要宠坏了阿里,既不可夸奖,也不要奖励,我不想让他养成这个习惯。阿里是我的奴隶,他救了你们的性命,这是他在为我效力,为我效力是他的义务。”
“可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呢。”德·维尔弗尔夫人说,这位主人的语气让她觉得奇怪。
“是我救了他的性命,夫人,”基督山说道,“因此,他的生命属于我。”
德·维尔弗尔夫人停下不说话,或许她正在琢磨这个人,这个一下子就在别人心里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伯爵从容地看着那个孩子,他母亲在不停地亲吻他。这孩子生得很瘦小,像红头发的人那样,皮肤很白,不过,他长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发丝挺直,遮住了他那凸起的前额,一直垂落到肩上,把他那张脸围了起来,从而使他那双孩提的眼睛充满了狡狯奸诈、恶毒,也因而显得更加富有生气,那刚刚有了血色的嘴唇很薄,嘴巴很大,这个八岁的孩子的脸看上去至少有十二岁了。他醒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挣脱母亲的怀抱,跑过去打开伯爵刚才取出那只小药瓶的柜子,像习惯于为所欲为的孩子那样,不征得任何人的允许,就开始用手拧那个药瓶的盖子。
“别碰那个瓶子,朋友,”伯爵急忙说道,“这药水不要说喝,就是闻上一会儿都很危险。”
德·维尔弗尔夫人顿时脸色煞白,拦住儿子的胳膊,把他拉回到自己身边。惊吓过去之后,她又朝那个小柜子瞥了一眼,虽然短促,但意味深长,被伯爵看在眼里。
这时,阿里走了进来。
德·维尔弗尔夫人露出欣喜的表情,并把孩子搂得更紧了。
“爱德华,”她说道,“你看到这个善良的仆人了吗?他非常勇敢,因为他冒着生命危险拦住了那两匹马,拦着了那两匹带着我们和那辆快要散架车的狂奔着的马。快谢谢他,要是没有他,这会儿咱们两人可能都死了。”
孩子撅起嘴,带着厌恶的表情转过头去。
“他太丑了。”他说。
伯爵微微一笑,仿佛孩子刚刚满足了他的一个希望似的。德·维尔弗尔夫人呢,她责备了孩子几句,但语气是那么温和,如果爱德华叫爱弥尔,让-雅克·卢梭肯定不同意这样的教育方式。
“你看,”伯爵用阿拉伯语对阿里说道,“这位夫人让他儿子感谢你救了他们两人的性命,可孩子回答说你长得太丑了。”
阿里把他那聪明的脑袋转向孩子,看了他一会儿,看上去毫无表情,不过,他的鼻翼微微颤抖了一下,基督山明白,这个阿拉伯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先生,”德·维尔弗尔夫人问道,同时准备告辞,“您平时就住在这里吗?”
“不,夫人,”伯爵回答,“这是我买的一个临时的落脚地,我住在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我看您已经完全恢复过来,并且准备走了,我刚才已经让人把那两匹马套在我的车上,阿里,这个长得很丑的小伙子,”他说着,朝孩子笑了笑,“将有幸送你们回家,您的车夫得留下来修车。一旦这项必不可少的工作完成以后,我会用我的马把这辆车直接拉到当格拉尔夫人家里。”
“可是,”德·维尔弗尔夫人说道,“我再也不敢坐这两匹马拉的车了。”
“哦!您会看到的,夫人,”基督山说道,“在阿里的手下,它们会变得像绵羊一样温驯。”
果然,别人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两匹马拉起来。阿里走到它们跟前,手里拿着一块浸满香醋的海绵,在汗水淋漓、口吐白沫的两匹马那嘴巴、鼻子和额头上擦了擦,两匹马立刻大声地喘着气,浑身觳觫了几秒钟。
破碎的马车和车祸的喧闹声吸引了一大群人聚集在门前。阿里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两匹马套在伯爵的车上,抓住缰绳,跳上车座。围观者刚刚看见这两匹马像旋风似的奔跑过来,现在却吃惊地看到阿里不得不用鞭子拼命抽打,才能把它们赶走。那两匹赫赫有名的灰斑马,此刻变得呆呆愣愣、半死不活,就是阿里用鞭子抽打,它们也只是跌跌撞撞地迈着小碎步往前走,所以,德·维尔弗尔夫人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回到她住的圣奥诺雷区。
她一到家,待家人的惊惶过去之后,立刻给当格拉尔夫人写了下面这封信:
亲爱的埃尔米娜:
那位基督山伯爵刚刚奇迹般地救了我和我儿子的性命。昨晚咱们曾长久地谈论过他,但我万万没想到今天会碰到他。昨天,您对我谈起他时,显得那么兴奋,我这个见识浅薄的人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地嘲笑了您一顿。可是,今天,我觉得您对这个人的激情还远远不够。您那两匹马走到拉纳拉街时,突然像疯了似的狂奔起来,车子一旦撞到树上或者村子的界石上,我和可怜的爱德华就要粉身碎骨了。这时,一个阿拉伯人、一个黑人、一个努比亚人,总之,伯爵手下的一个黑皮肤的人,我想是在伯爵的示意之下,冒着被车碾碎的危险,拦住了狂奔的惊马。他没被压死,这真是个奇迹。这时,伯爵跑过来,把我和爱德华抱进他家里,又把我儿子唤醒。我是坐他的马车回到公馆来的。您的车子将于明天送回。您会发现,出事之后,您的马虚弱多了,它们好像变呆了,似乎因为被一个人驯服而不能原谅自己。伯爵让我转告您,只要在铺了草的马厩里休息两天,只喂大麦,它们就又会变得精神抖擞,也就是说,像昨天一样可怕。
再见!我不想为昨天的散步向您表示感谢,但仔细想想,就为您的马脾气暴戾而责怪您,也未免有点忘恩负义,何况,正是多亏了它们的疯狂,我才见到了基督山伯爵,这位不凡的陌生人除了腰缠万贯之外,还让我觉得是一道神奇而有趣的难题,我准备不惜一切代价来研究这道题,哪怕是再让我乘着您那两匹马拉的车去布洛涅森林兜一次风呢。
爱德华以惊人的勇气经受了这次事故。他虽然晕了过去,但在晕倒之前没有喊叫一声,醒来之后也没洒一滴眼泪。您可能又要说是我被母爱蒙住了眼睛。不过,在这个可怜的孩子那瘦弱的身体里,有着钢铁般的坚强意志。
我们那个亲爱的瓦朗蒂娜经常说起你们那可爱的欧热妮。我诚挚地拥抱您。
爱洛伊丝·德·维尔弗尔
当天晚上,奥托伊事件就成了大家谈论的中心。阿尔贝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夏托-勒诺在赛马俱乐部里讲了一遍,德布雷在大臣家的客厅叙述了一番,博尚亲自在他的报上写了一条二十来字的花边新闻,对伯爵大加赞誉,从而使这位高尚的外国人成了所有贵妇心目中的英雄。
很多人都到德·维尔弗尔府上约见,希望能在适当的时机登门拜访,听她亲口详细讲述这次富有传奇色彩的经历。
至于德·维尔弗尔先生,正如爱洛伊丝说的,他穿上黑色礼服,戴上白色手套——那是他最漂亮的装束,然后坐上马车,当天傍晚把车停在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那座公馆的门前。
第四十八章 思想意识
如果基督山伯爵久居巴黎上流社会,他一定会充分理解德·维尔弗尔先生亲自登门拜访的重要意义了。
不论当今的国王是长子一支还是次子一支,也不论执政的大臣是空谈派、自由派还是保守派,德·维尔弗尔在宫廷里始终地位稳固。大家公认他很精明,正如人们认为那些在政治上从未蒙受过失败的人精明一样。他遭到很多人的憎恨,也受到几个人的热心保护,尽管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他在司法界的地位很高,并且像阿尔莱和莫莱一样,始终保持在这个地位。他家的沙龙,在一位年轻的妻子和前妻留下的刚满十八岁的女儿的主持下,成为巴黎最严肃的沙龙之一。在那里,人们崇尚传统,迷信头衔,温文尔雅,忠于政府的原则,鄙视理论和理论家,刻骨仇恨观念学派,这就是德·维尔弗尔先生公开标榜的公、私生活的准则。
德·维尔弗尔先生不仅仅是个法官,还差不多是个外交家。他总是带着庄重而又崇敬的神态谈起他与旧王朝的关系,这种关系使他深受新王朝的尊敬,他知道的事情太多,所以,别人不敢得罪他,有时还要向他请教。如果人们能够摆脱德·维尔弗尔先生,事情也许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然而,他像那些敢于反抗君主的封建领主一样,住在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里,这个堡垒,就是他那检察官的职务,他充分享受了这个职务给他带来的一切好处,除非他想当选议员,并一改中立派立场而采取反对派立场,他才会舍弃这个职务。
一般来说,德·维尔弗尔先生很少出去拜访或者回访,总是他妻子为他代劳。社交界对这种做法给予认可,认为他作为检察官,身膺重任,公务缠身。实际上这完全是出于一种虚荣,一种贵族派头。总之,他是在实践那句格言:装得了不起,别人就会觉得你了不起。这句格言在我们的社会里要比希腊人那句要有自知之明的格言有用得多,这后一句话今天已经被行之更为简便、更加有利地认识他人的艺术所取代了。
对于朋友来说,德·维尔弗尔先生是个强大的保护神;对于敌人来说,他是个阴险顽固的对手;对于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的人来说,他是一尊法律的塑像。趾高气扬,铁面无私,时而目光冷淡,没有光泽,时而又分外锐利、深邃,这就是他这个人。那一次接一次、巧妙地接连起来的四次革命,先是为他打下了社会基础,继而又使这一基础加以巩固。
德·维尔弗尔先生素以法国最不好奇和最不庸俗的人著称。他每年举行一次舞会,但本人只出席一刻钟,也就是说,比国王在自己舞会上停留的时间还少四十五分钟。他从不在剧院、音乐会或任何公共场合露面;有时——但很少见,他也打打威斯特牌,于是,人们特意为他挑选几个能与他相称的牌友,比如某位大使、某位主教、某位亲王、某位主席,或者某位孀居的公爵夫人。
刚刚在基督山门前停下的那辆马车里坐着的就是这么一个人。
贴身男仆通报德·维尔弗尔先生到,这时,伯爵正俯在一张很大的桌子前面,在一张地图上寻找从圣彼得堡去中国的路线。
检察官迈着进法庭时庄重刻板的步子走了进来。他还是原来那个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们当年在马赛见过的那个代理检察官的延续。大自然总是遵循自己的规律,这种自然规律对维尔弗尔来说也毫不例外。他本来就身材瘦削,如今则更加干瘪,脸色从苍白变得枯槁,一对深陷的眼睛如今完全凹进眼窝里,那副金丝眼镜嵌在眼眶上,仿佛是长在脸上似的。除了一条白色的领带之外,浑身上下都是黑色,只有纽扣上挂的一条红绶带打破了这种单一的色调,那绶带让人很难觉察,就像画笔涂的一道血印。
基督山本来是个很能克制自己的人,此刻向他还礼时,也忍不住怀着明显的好奇观察着这位法官。法官一向多疑,对社会传闻尤其不屑一顾,在他看来,这位高贵的外国人——人们已经开始这样称呼基督山——更像一个到这里来进行开发的实业家或者违法乱纪的歹徒,而不是什么来自教皇国的亲王或者《一千零一夜》里的苏丹。
“先生,”维尔弗尔用尖声高调说道,法官在开庭其间总是装出这种腔调,以至于他们平时说话也不能或者不愿意改变,“先生,您昨天给予我妻子和儿子很大帮助,使我有义务来向您表示感谢。我现在就是来履行这个义务,向您表达我的谢意的。”
法官说这番话的时候,那严肃的目光丝毫不减平日的傲气。这一段话,他是用检察官的腔调,一字一句说出来的,脖子和肩膀挺得僵直。我们再说一遍,正是这一点使那些逢迎他的人把他说成是法律的塑像。
“先生,”伯爵用冷冰冰的语气说道,“我能为一位母亲保住她的儿子而感到非常幸福,因为人们常说,母爱是最神圣的感情。我得到这种幸福本可以使您免除要尽的义务,您此番来履行这一义务,使我感到莫大的荣幸。因为我深知德·维尔弗尔先生不轻易向他人施舍这样的恩惠。然而,无论这种恩惠何等可贵,都不如我内心的那种幸福感。”
维尔弗尔听到这意外的回答颇为惊讶,像士兵被人刺透身上的盔甲似的浑身一抖,他那露出轻蔑表情的嘴巴微微一噘,说明从这一时刻起,他已不再把基督山伯爵视为一个有修养的绅士了。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想找个话茬儿,把刚才被打断并且被打得粉碎的谈话再接下去。他看到自己进来时基督山正在查找的那张地图,就接下去说道:“您在研究地理吗,先生?这是一门很丰富的学问,尤其是对您,听说凡是这张地图上标出来的国家您都去过了。”
“是的,先生,”伯爵回答说,“因为我想从整体上对人类进行生理学的研究,正如您每天都在对个别人进行分析一样。我觉得从整体到部分,比从部分到整体的研究方法要容易。从已知推算未知,而不是从未知推算已知,这是一条代数公理……请坐吧,先生,请。”
基督山向检察官指了指一把扶手椅,检察官不得不自己把椅子挪到面前,而伯爵坐回自己那把椅子,刚才检察官进来时,他正跪在那上面看地图;这样一来,伯爵就半侧着身子对着客人,背对窗户,胳膊撑在那张现在成为话题的地图上;这场谈话也像在莫尔塞夫和当格拉尔家的谈话一样,其氛围与环境至少与人物非常吻合。
“啊!您在研究哲学,”维尔弗尔沉默了片刻,又说道,在这段时间里,他像遇到强劲对手的运动员一样,又积蓄了力量,“哦!先生,说真的,如果我像您一样无事可做,我会找一个比这更有意思的消遣。”
“不错,先生,”基督山说,“谁要是把人放在日光显微镜下研究,就会发现他只是一条丑陋的毛虫。不过,我觉得您刚才是说我无事可做,那么,您是否偶尔也会觉得自己是有事呢,先生?或者,说得更明确一些,您是否认为自己所做的值得称之为‘事’呢?”
维尔弗尔又一次受到这古怪对手狠狠的一击,更加感到惊讶。这位法官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谬论了,说得更准确一些,这是他头一次听到这样的怪论。
检察官开始认真回答了。“先生,”他说道,“您是个外国人,我想,您自己也说过,您的部分时间是在东方国家度过的,您不知道人类的法律在那些野蛮地区执行起来多么草率而迅速,而在我们这里是多么审慎而稳重。”
“正相反,先生,正相反,这是古代的刑法。我了解这一切,因为我主要是研究各国的法律,我特别把各民族的刑法与天理进行比较,而且应当说,先生,我觉得还是原始民族的法律,即平等报复的法律,更符合上帝的意愿。”
“要是这条法则能被接受,先生,”检察官说,“它将大大简化我们的法典,正如您刚才说的那样,我们法官也会因此而没什么事可干了。”
“也许将来会实现的,”基督山说,“您知道,人类的法律是从复杂到简单,而简单的东西总是最完美的。”
“在这之前,先生,”法官说,“我们的法典还得存在,这些法典的条款互相矛盾,因为它们来自高卢人的风俗、罗马人的法律和法兰克人的习惯。不过,您一定也会同意,不经过长期的努力,是不可能了解这些法律的,必须经过长期的研究才能获得这些知识,还需要有聪明的头脑,才能使被掌握的知识不被忘记。”
“我同意这个观点,先生。不过,您所知道的关于法国法典的一切知识,我也都知道。我不仅了解法国法典,而且了解所有国家的法典。我对英国、土耳其、日本、印度等国的法律也像对法国的法律一样熟悉。所以,我有理由说,相对而言——您知道,一切都是相对的,先生——与我所做的一切相比,您就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与我所学到的一切相比,您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可是,您学这一切的目的何在呢?”维尔弗尔吃惊地问道。
基督山微微一笑。“好吧,先生,”他说,“我看得出,尽管别人称颂您是个出类拔萃的人,但您仍然用社会上那种世俗和平庸的观点看待一切事物,从人出发,最后又回到人,也就是用人类智慧所允许的最局限、最狭隘的观点来看问题。”
“请您解释一下,先生,”维尔弗尔说道,他越来越感到惊奇了,“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是说,先生,如果您把眼睛盯在各国的社会结构上,您就只能看到社会机器的运转,而看不到使它运转的那位伟大的创造者;我是说,您只看到周围那些拥有一张由大臣或者国王签署的委任状的官员,您那短浅的目光却看不见那些被上帝置于官员、大臣乃至国王之上,被赋予一项使命而不是一个职务的人。这正是器官虚弱、功能不健全的人类弱点之所在。托比把那位使他双目重见光明的天使看成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各民族都把那个要来消灭他们的阿提拉当成一个普通的征服者。非要他们披露那来自上苍的使命之后,人们才能认识他们,非等其中一个说出‘我是上帝的使者’,另一个说出‘我是上帝之锤’以后,方才看到他们的神性”。
“这么说,”维尔弗尔说道,他越发惊奇,觉得自己在同一个有宗教幻想的人或者一个疯子说话,“您把自己看成刚才列举的这类奇人之一?”
“为什么不呢?”基督山冷冷地说。
“对不起,先生,”维尔弗尔说道,他惊呆了,“请您原谅,我前来拜访时,并不知道自己是拜见一位知识、智慧远远超出普通人的人。在我们这些被文明腐蚀的可怜人中间,一个像您这样财产不计其数的人,至少别人是这么说的,请注意,我不是在询问,只是,我再重复一遍,我们这里的富翁可不会浪费时间去做这种社会思辨和哲学幻想之类的事,这种事只能用来安慰那些命运不佳或者无缘享受人世间财富的人。”
“哦!先生,”伯爵又说道:“您走到您今天的显赫地位,却从未接受甚至从未遇到过例外吗?您的眼力本该敏锐、准确,您就从来没有尝试过用您的眼睛一下子就判断出所看到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一个法官不仅应当是最优秀的执法者,是最精明的疑案审理者,难道他不应当也是一个能探测人心灵的钢钻头,一块能测试人灵魂纯度的试金石吗?因为,每个人的灵魂都不是用纯金制成的。”
“先生,”维尔弗尔说道,“说真的,您把我给说糊涂了,我从来没听见过任何人发表过您这样的见解。”
“这是因为您总是把自己关在普通人的圈子里,因为您从来不敢展翅高飞,飞进被上帝布满了无形但很卓越的圣灵的更高领域。”
“那么,您认为,先生,这种领域确实存在,并且有卓越的无形的圣灵与我们同在吗?”
“为什么不呢?难道您能看见自己呼吸的空气吗?而您离开空气就不能生存。”
“这么说,我们看不见您所说的那些人了?”
“不,当上帝允许他们显形时,您可以看见他们,您还能触摸到他们,与他们接近,同他们谈话,他们也会回答您。”
“啊!”维尔弗尔微笑着说,“我承认,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人出现在我面前,我真希望有人提前告诉我。”
“您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先生,因为您刚才已经得到通告,而现在我再告诉您一次。”
“这就是说,您本人就是?”
“是的,先生,我就是这种不凡的人之一,而且,我深信,迄今为止,还从未有过一个人处在我这样的地位。国王的王国是有疆界的,受到山川湖海的局限或者受到风俗、语言的制约,而我的王国跟世界一样辽阔,因为我既不是意大利人,不是法国人,不是印度人,不是美国人,也不是西班牙人。我是一个以四海为家的人,没有哪个国家能说我是在那里出生的,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将葬身于何地。我接受所有的风俗,我能讲所有的语言。您以为我是法国人,对吧?因为我的法语同您讲的法语一样流利、纯正。嗯,阿里,我的努比亚奴隶,他认为我是阿拉伯人,我的管家贝尔图丘认为我是罗马人,我的女奴海迪认为我是希腊人。因此,您可以明白,我因为没有国籍,不寻求任何政府的保护,不把任何人视为自己的兄弟,所以,没有任何使强者顾忌、使弱者胆怯的东西能够使我顾忌或者胆怯。我只有两个对手,我不说是两个征服者,因为,只要坚韧不拔,我一定会战胜它们。那就是空间和时间。还有第三个对手,也是最可怕的,那就是我作为终有一死的人的命运,只有它才能在我达到既定目标之前,在我前进的道路上把我阻拦,其余的一切我都已经料定了。人类所称之为命运的,亦即破产、突变和各种可能性,我都预见到了,即使我会遇到其中的一些情况,没有一样能把我难倒。除非我死了,否则我将永远是现在的我。这就是为什么我能说出您从未听见过的话,即使国王也没说过这样的话,因为国王需要您,其他人则惧怕您。在我们这个结构如此可笑的社会里,谁心里不嘀咕:‘说不定哪天我会撞到检察官手里呢?’”
“那么您自己呢,先生,您会这样说吗?因为,从您踏上法国领土的那一刻起,您自然就要受到法国法律的约束了。”
“这我知道,先生,”基督山回答道,“不过,当我要去某一个国家时,我就通过自己特有的手段,研究所有可能对我有用或者我应该提防的人,于是,我能做到了解他们如同他们对自己的了解,甚至超过他们对自己的了解。这就会带来这样一种结果,我要与之打交道的那位检察官,不论他是谁,都肯定会比我的处境更尴尬。”
“这就是说,”维尔弗尔不无疑惑地说道,“鉴于人的本性的软弱,照您看来,每个人都会犯……错误?”
“错误……或者罪恶。”基督山漫不经心地说。
“而只有您自己,在所有那些您不视为兄弟的人当中——您刚才亲口这样说过,”维尔弗尔继续说道,声音都有些变了,“只有您自己是完人?”
“不是完人,”伯爵回答,“只是无懈可击,如此而已。不过,如果这场谈话使您不快,那就到此为止吧。我不会受到您的法律的威胁,正如您也不会受到我的火眼金睛的威胁一样。”
“不,不,先生!”维尔弗尔急忙说道,他大概是怕显得临阵脱逃的样子,“不!您通过这番出色的甚至是高尚的谈话,把我抬高到超出常人的水平上。我们不是在聊天,我们是在进行探讨。您知道,站在巴黎大学讲台上的神学家和进行辩论的哲学家常常会道出非常严酷的真理,假设我们是在研究社会神学或者神学哲学吧。我要对您说一句话,尽管听起来不好听,我的兄弟,您过于自负了。您或许高于众人,但在您之上,还有上帝。”
“应当说在众人之上,先生!”基督山回答道,那语调如此深沉,让维尔弗尔听了不禁心里一颤,“我傲视人类,因为他们像一群蛇一样,谁要是高出他们一头,但并没有把他们踩在脚下,他们就群起而攻之。但我在上帝面前绝无傲气,因为是上帝创造了我,并且造就了今天的我。”
“这么说来,伯爵先生,我很赞赏您。”维尔弗尔说道,在这场奇怪的对话中,这是他第一次对这个异邦人使用这种贵族称呼,在这以前,他一直称他为先生,“是的,我对您说,如果您确实是一位强者,一位超凡的人,一位圣人或者一位无懈可击的人,那么,您就自负吧,先生,这是统治的法则。不过,您一定有某种远大的志向吧?”
“我有,先生。”
“什么志向?”
“正如每一个人一生当中都会遇到一次那样,我也曾被撒旦劫持到地球最高的山上。到那里以后,他指着下面的大千世界,就像当年对基督说过的那样对我说道:‘喂,人类的孩子,我要你崇拜我,你想满足你的什么要求?’我考虑了很久,因为,我很久以来就有一个刻骨铭心的野心。然后,我回答道:‘听着,我常常听人们谈起天主,可我从来没见过他,也没见过他的所作所为,所以,我觉得他根本不存在。我想做天主,因为我觉得世界上最美好、最伟大、最高尚的事,莫过于惩恶扬善。’可是,撒旦低下头,叹了口气:‘你错了,’他说:‘天主是存在的,只是你看不见他,因为他是上帝的孩子,他和圣父一样,也是肉眼凡胎看不见的。你没见过他的作为,因为他总是通过隐匿的手段和无形的途径行事。我所能做的,就是让你成为天主的一个使者。’这笔交易就成了。在这个交易中,我或许会丧失自己的灵魂,但这也没关系,”基督山又说道,“即使要重做这笔交易,我也绝不反悔。”
维尔弗尔不禁愕然,呆呆地看着他。“伯爵先生,”他说道,“您有亲属吗?”
“没有,先生,我在世界上孑然一身。”
“那太糟了!”
“为什么?”基督山问道。
“因为,您如果有亲人,就会让人见到一个打碎您的高傲的场面。您刚才说您只怕死亡?”
“我不是说我害怕死亡,我是说,只有死亡才能阻止我。”
“那么,衰老呢?”
“在我衰老之前,使命就已经完成了。”
“发疯呢?”
“我曾经差一点发疯,您知道那句格言吧:一过不两罚。这是一条犯罪学方面的公理,因此是属于您的本行了。”
“先生,”维尔弗尔又说,“除了死亡、衰老或发疯之外,还有其他令人恐惧的事,比如中风,它像霹雳般的向您袭来,虽然不能马上致命,但过后一切都完了,你依然是你,但你已不再是你。你本来像埃里厄尔一样,与天使比邻,现在却变成一堆无力的肉团,像卡利班似的,与畜生相差无几。正如我前面所说,用人类的话说,这就叫中风。请您到我家里去继续这场谈话吧,伯爵先生,哪天您如果想会见一位能够理解您并渴望反驳您的对手,我就让您见见我的父亲,努瓦尔蒂埃·德·维尔弗尔先生,他是法国大革命时期最狂热的雅各宾分子,也就是说,他是为最强大的组织服务的一个最英勇的人。他跟您一样,虽说没见过世界上所有的王国,却为推翻其中最大的一个王国助过一臂之力。他跟您一样,也自称为使者,不是圣父的使者,而是圣子的使者;不是天主的使者,而是命运的使者。唉!先生,他大脑的一根血管破裂,使这一切都毁于一旦,不是在一天之内,也不是在一小时之内,而是顷刻间。前一天,努瓦尔蒂埃先生,这位当年的雅各宾分子,当年的参议员,当年的烧炭党人,还在笑谈断头台、大炮和匕首,这位玩革命的努瓦尔蒂埃先生,这位把法国视为一个大棋盘,并要扫除上面的卒子、车、马和王后,以便将死国王的努瓦尔蒂埃先生,这位令人胆寒的努瓦尔蒂埃先生,第二天就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努瓦尔蒂埃先生,一个动弹不得的老头,任凭家里最弱小的人,即他的小孙女瓦朗蒂娜的任意摆布,总之,变成了一具无言的、冰冷的僵尸。他毫无知觉地活着,让时间慢慢地把他的整个肌体腐蚀干净。”
“可惜!先生,”基督山说道,“这种场面让我看到也不足为怪,让我想到也不足为奇。我自己也多少懂点医学,我也像我的同行一样,曾不止一次地在活人和死人身上寻找灵魂。然而,灵魂也跟天主一样,只存在于我心里,但我看不见它。自从苏格拉底、塞内加、圣奥古斯丁和高尔以来,有上百个作者曾用散文、诗歌做过您刚才所做的这种比较。不过,我明白,一位父亲的痛苦可以在儿子的心灵引起很大的变化。既然先生愿意邀请我,我一定去府上看看这个可怕的场面,以使我受益,从而变得谦虚。这种场面一定使府上笼罩着忧郁的气氛。”
“如果上帝没有给我极大的补偿,情况肯定会如此。面对着这个一步步走向坟墓的老人,有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瓦朗蒂娜,我与前妻蕾娜·德·圣梅朗小姐所生的女儿,和被您救了性命的儿子爱德华。”
“您对这种补偿得出什么结论呢,先生?”基督山问道。
“我的结论是,先生,”维尔弗尔回答,“我父亲因为狂热误入歧途,犯了一些错误,这些错误不属于人类司法审判的范畴,应该由上帝审判,上帝只想惩罚他一个人,因此只降祸于他本人。”
基督山面带微笑,心底里却发出不平的怒吼,倘若维尔弗尔能听到这吼声,肯定会吓得落荒而逃。
“再见,先生,”法官又说,他早已站起身,一直站着谈话,“我告辞了,带着对您的敬意,希望在您对我有更深的了解时,这种敬意会使您快慰,因为,我绝不是平庸之辈。而且,您已经使德·维尔弗尔夫人成为您永久的朋友了。”
伯爵躬身致意,只是把维尔弗尔送到书房门口。维尔弗尔由两个仆人带路,回到车前。主人一个手势,仆人赶紧为他打开车门。
当检察官的马车消失之后,基督山对自己说:“得了,”他从郁郁寡欢的心里强挤出一丝微笑,“得了,我中的毒够深了,现在我心里已经装满了毒液,得去找点解药了。”
说完,他用力摇了一下铃。
“我上楼去看夫人,”他对阿里说道,“半小时之内给我备好车!”
第四十九章 海迪
诸位一定还记得基督山伯爵有哪些新相识——更确切地说是老朋友——住在梅斯莱街吧,那就是马克西米里安、茹丽和埃马努埃尔。
一想到要去拜访这几个人,想到要在他们中间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想到天堂的光明将要注入这个他主动坠入的地狱,他的脸上就露出一种迷人的安详,维尔弗尔刚刚从伯爵的视野中消失,这种安详就浮上他的面庞。阿里听到铃声跑来,看到这张脸上焕发着少有的欢快,便蹑手蹑脚,屏住呼吸,退了出去,好像担心搅扰了飘浮在主人脑际欣慰的情愫似的。
此刻正是中午。伯爵为自己留出一小时上楼去看望海迪,仿佛欢乐不能猝然注入这颗久已破碎的心灵似的,它需要慢慢适应这种温柔的情感,正如有人的心需要做好准备才能承受猛烈的情感一样。
如同前面所说,年轻的希腊女郎住在一套与伯爵的房间完全隔开的套房里。这套房间完全是按照东方风格装饰起来的,就是说,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土耳其地毯,墙壁上挂着织锦绸缎,每个房间都摆着一圈很宽的沙发,上面堆放着很多靠垫,使用者可以随意摆放。
海迪有三个法国女佣和一个希腊女仆。法国女佣守候在第一个房间,一听到摇动金铃就立刻跑进来,听从希腊女仆的吩咐,后者会说几句法语,足以传达女主人对三名法国女佣的要求;基督山吩咐过她们,要像尊敬女王一样尊敬海迪。
那位少女在套房紧里面的房间,那是一间圆形小客厅,只由一扇天窗照明,阳光透过粉红色的玻璃射进室内。她半躺在地上,身子下面铺着银丝挖花蓝色锦缎靠垫,身体仰靠在沙发上,右臂蜷着,托着头,左手扶着衔在嘴里的珊瑚烟管,那里面插着一支能弯曲的水烟管,轻轻地吸着安息香水的香气。
她的卧姿,对一个东方女子来说十分自然,如果是一个法国女子,那就显得矫揉造作了。
她的梳妆打扮完全是埃皮鲁斯女人的风格:一条绣着粉红色挖花的白色缎裤露出两只孩子似的小脚,如果她不是在不停地摇动着一双鞋尖翘起、金丝刺绣、缀着珍珠的小拖鞋,还让人以为是用帕罗斯大理石雕成的呢。一件蓝、白两色长条纹上衣,袖子宽松,中间开缝,露出胳膊,银扣眼露出珍珠纽扣,外面套了一件鸡心紧身背心,露出脖颈和胸部,**下面系着三颗钻石扣子。背心下部和裤子上部被一条色彩艳丽、拖着长长的丝线流苏的腰带遮住,那腰带肯定会使我们那些时髦的巴黎女郎羡慕不已。
她头上斜戴着一顶嵌满珍珠的小金帽,帽子下面,在倾斜的一边,一朵鲜艳的紫红色玫瑰插在乌黑发蓝的秀发上。
至于她的容貌,可谓举世无双的典型的希腊美人,毛茸茸的长睫毛下藏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鼻梁挺拔,明眸皓齿。此外,海迪刚刚十八九岁,正是美妙年华,浑身洋溢着青春的光华和芬芳,更为她那花容月貌增添了光彩。
基督山叫出希腊女仆,让她禀告海迪他要求见。
海迪没说话,只是示意女仆掀开门前的挂毯,那方形的门框把卧在地毯上的少女框在中间,犹如一幅迷人的油画。
基督山走了进来。海迪用握着烟管的那只胳膊撑起身子、笑吟吟地向伯爵伸出手。
“为什么,”她用斯巴达和雅典姑娘的响亮嗓音问道,“为什么你说求见?你不是我的主人了吗?我不是你的奴隶了吗?”
基督山也笑了。“海迪,”他说,“您知道……”
“你为什么不像平时那样,用‘你’来称呼我?”希腊姑娘打断他,说道,“难道我犯了什么过错?如果是这样,你就该惩罚我,而不是用‘您’来称呼我。”
“海迪,”伯爵说,“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在法国,因此你是自由的。”
“什么自由?”姑娘问道。
“离开我的自由。”
“离开你!……我为什么要离开你?”
“我怎么知道?我们要跟社交界打交道。”
“我谁都不想见。”
“如果在你遇到的漂亮的年轻人中间,有哪一个会让你喜欢,我不会那么不讲道理……”
“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美的男子,我只爱过你和我父亲。”
“可怜的孩子,”基督山说,“那是因为你只跟我和你父亲说过话。”
“那又怎么样!难道我还需要跟别人说话吗?我父亲称我为他的欢乐,你把我称之为你的爱,你们两人都称我为你们的孩子。”
“你还记得你父亲吗,海迪?”
姑娘笑了。“他在这里和这里。”她用手指着眼睛和心说道。
“那我呢,我在哪里?”基督山微笑着问道。
“你,”她回答道,“你无所不在。”
基督山拿起海迪的手正准备吻,那个天真的孩子却把手抽回去,伸过额头。
“现在,海迪,”他说道,“你知道,你已经自由了,你是女主人,你是女王。你可以穿着你的衣服,也可以随意把它脱掉,你想待在这里就待在这里,你想出去就出去,有一辆套好的马车随时听你使用,你想去哪里,阿里和米尔托就会陪你去哪里,他们听你吩咐。不过,我只要求你答应一件事。”
“说吧。”
“对你的身世保守秘密,对往事守口如瓶,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说出你那赫赫有名的父亲和你那可怜的母亲的名字。”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大人,我不会见任何人。”
“听着,海迪,这种东方式的隐居生活在巴黎也许是不可能的。你继续学着接受我们北方国度的习惯吧,就像在罗马、佛罗伦萨、米兰和马德里那样。不管你将来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回东方,这对你都会有用。”
姑娘向伯爵抬起一汪秋水般的大眼睛,回答道:“你是想说,我们将来还要回东方,是吗,大人?”
“是的,我的女儿,”基督山说,“你知道,我绝不会离开你。不是树离开花,而是花离开树。”
“我永远也不离开你,大人,”海迪说,“因为我可以肯定,离开你我不能生活。”
“可怜的孩子!再过十年我就老了,而你十年之后仍然年轻。”
“我父亲一脸长长的白胡子,可这丝毫不影响我爱他。我父亲那时已经六十岁,但我觉得他比我见到的所有年轻人都漂亮。”
“可是,告诉我,你觉得自己能习惯这里的生活吗?”
“我能看见你吗?”
“每天都能看见。”
“那就好!你还需要问我什么呢,大人?”
“我怕你寂寞。”
“不会的,大人,因为每天早晨,我就想你会来的,而到了晚上,我会回想起你曾经来过。再说,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还有许多往事可以回忆,可以从远处遥望那像巨幅画卷般气势恢宏的品都斯山和奥林匹斯山。还有,我心里装着三种感情,使我永远不会寂寞,忧伤、爱情和感激。”
“你真是埃皮鲁斯的好女儿,海迪,既可爱又富有诗意,看得出你是你们国家那个女神家族的后代。你放心吧,我的女儿,我不会让你的青春虚度,因为,既然你像爱父亲一样爱我,那我也会像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爱你的。”
“你错了,大人,我对父亲的爱跟对你的爱不一样,我对你的爱是另外一种爱。我父亲去世了,但我没死,而你呢,如果你离开人世,那我也会死的。”
伯爵就是以这种欣慰的心情准备去会见莫雷尔和他一家的,出发时,嘴里还轻轻吟诵着品达罗斯的诗句:
青春是一朵鲜花,爱情是青春的硕果……
那个曾看到果实慢慢成熟的采摘者,
心中洋溢着无限的幸福。
遵照他的吩咐,马车早已准备好。他登上去,马车像往常一样,飞驰而去。
第五十章 莫雷尔一家
几分钟以后,伯爵来到梅斯莱街十四号。这是一幢白色的房子,看上去让人觉得很欢快。房前有一个庭院,里面有两个鲜花盛开的花坛。
看门人出来开门,伯爵认出他就是老科克莱斯。不过,读者还记得,科克莱斯只有一只眼睛,而最近九年以来,这只眼睛的视力也大大减弱,所以,他没认出伯爵。
马车要想停在门口,必须转一个弯儿,绕过一座石块砌成的小喷水池,这个小喷水池使附近的人非常羡慕,这座房子也因此得名“小凡尔赛宫”。
不用说,池子里还有很多红色和黄色的小鱼在游动。
房子的地下室是厨房和地窖,除了底层之外,上面还有两层房屋和阁楼。当年,他们买这座房子时,也买下了附近的建筑,包括一个很大的工作间,两座位于花园紧里面的小楼和这个花园。埃马努埃尔一眼就看出这种格局可以利用。他留下主楼和一半花园,中间画了一道分界线,也就是说在自家与工场之间修了一道墙,把工场连同小楼和另一部分花园都租了出去。这样一来,他的住房用钱就很少了,也同圣日耳曼区的那些谨慎的房主一样,门户很严。
餐厅是橡木结构,客厅是桃心木家具和蓝丝绒窗帘,卧室是柠檬木家具,绿色锦缎窗帘和幔帐。此外,埃马努埃尔还有一间他并不使用的书房,茹丽还有一间乐室,尽管她不是音乐家。
整个三层都是马克西米里安的,他的房间与妹妹的完全一样,只是把餐厅改为弹子房,他经常邀请朋友在那里相聚。伯爵的车在门口停下来的时候,他正在花园门口吸着雪茄,亲自关照人刷洗他的马。
我们已经说过,是科克莱斯开的大门,巴蒂斯坦跳下车座,询问埃尔伯先生和夫人与马克西米里安·莫雷尔先生是否可以会见基督山伯爵。
“基督山伯爵!”莫雷尔大声说道,他扔掉雪茄,跑到客人面前,“我们当然愿意接待他!啊!谢谢,万分感谢您没有忘记您的许诺,伯爵先生。”
年轻军官亲切地握着伯爵的手,使伯爵对他的真挚不可能有丝毫怀疑,伯爵看出自己受到焦急的期待,得到热情的欢迎。
“请进,请进,”马克西米里安说,“我来为您引见。一个像您这样的人是不应当由仆人来通报的。我妹妹在花园里,她正在修剪凋谢的玫瑰;我妹夫在她身边看他那两张报——《新闻报》和《论坛报》,因为,不论您在哪里看见埃尔伯夫人,您准能在她周围不出四米之内发现埃马努埃尔先生,而且,正如巴黎综合工科学校的学生们所说的,反之亦然。”
一个年龄在二十至二十五岁之间的少妇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她身穿一件丝绸睡袍,正在格外细心地为一棵深褐色的玫瑰剪枝。
这位少妇就是我们的那个小茹丽,正像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代理人料到的那样,如今,她已经成为埃马努埃尔·埃尔伯夫人了。
她看到一位陌生人,便惊叫一声。马克西米里安笑了起来。
“没关系,妹妹,”他说道,“伯爵先生虽然刚到巴黎两三天,但他已经知道什么是沼泽派靠年金生活的女人了,如果他不知道,那你可以告诉他。”
“啊!先生,”茹丽说,“我哥哥把您这么领来,是在使坏,他全然不顾他可怜的妹妹的爱美之心……佩纳隆……佩纳隆!……”
一个在种着孟加拉玫瑰的花坛里翻土的老人放下铲子,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帽子,尽量把含在嘴里的一块嚼烟藏在深处。他的头发仍然很浓密,里面开始有了几根银丝,而他那青铜色的皮肤和炯炯有神的坚定目光,都说明他是一位饱经赤道的骄阳烘烤和风暴吹打的老水手。
“我觉得您好像叫我了,茹丽小姐,”他说道,“所以,我就来了。”佩纳隆还保留着称老板的女儿为茹丽小姐的习惯,始终不能改口称她为埃尔伯夫人。
“佩纳隆,”茹丽说,“快去告诉埃马努埃尔先生,我们有贵客来访,马克西米里安带这位先生去客厅。”
然后,她向基督山转过身来:“先生允许我离开一会儿吧?”说完,不等伯爵同意,她就跑到一个花坛后面,从一条边路回到住房。
“啊!亲爱的莫雷尔先生,”基督山说,“我悲伤地发现,我搅扰了府上人。”
“瞧,瞧,”马克西米里安笑着说,“您看见那位丈夫了吗?他也马上要脱掉那件外衣,换上礼服了。啊!这是因为梅斯莱街上的人都知道您,我们早就在等待您的来访了,请您相信这一点。”
“我觉得你们家非常幸福。”伯爵说,其实,他是在回答自己心里的问题。
“啊,是的!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伯爵先生。怎么能不幸福呢?他们具备一切幸福的条件。他们年轻,他们快活,他们相爱,他们有两万五千利弗尔的年金,就自以为与罗斯柴尔德一样富有了,不过,他们也曾经有过巨大的家产。”
“两万五千利弗尔年金,这不算多,”基督山温和地说道,那语调是那样的温柔,像慈父的声音一样注入马克西米里安的心田,“不过,他们不会就此为止的,咱们这两个年轻人,他们也会成为百万富翁的。先生,您妹夫是律师……还是医生?……”
“他曾经是商人,伯爵先生,他继承了我那可怜的父亲的公司。莫雷尔先生过世时,留下五十万法郎的家产,我得到一半,因为我们只有兄妹两人。她丈夫娶她时,除了高尚的品格、超群的才智和无瑕的名誉之外,一无所有,他也想与妻子拥有同样多的财产。他苦干了六年,积蓄了二十五万法郎。先生,我可以向您发誓,这两个孩子兢兢业业、同心协力、奋发图强的情景是非常感人的,他们很能干,本来可以获得更多的财富,但他们不想改变父亲公司的旧规矩,所以花了六年时间才实现革新者用三年就可以完成的业绩。因此,马赛至今还传诵着对他们俩顽强克己精神的赞扬。终于有一天,埃马努埃尔来找刚刚偿还了最后一张期票的妻子。
“‘茹丽,’他说道,‘这是科克莱斯刚刚交给我的最后一卷一百法郎的钞票,这样,我们就实现了预定的二十五万法郎利润的目标。今后我们就靠这点钱过活,你愿意吗?听着,我们公司每年进行一百万的交易,可以盈利四万法郎。如果我们愿意,就可以在一小时之内以三十万法郎的价钱把生意转让出去,我这里有德洛内先生的一封信,他愿意出这个价钱买我们的资产,与他自己的合并。你觉得应当怎么办?’
“‘我的朋友,’我妹妹说,‘莫雷尔公司只能由莫雷尔家的人经营。拯救我们父亲的姓氏,使之永远免遭厄运的危害,这不已经值三十万法郎吗?’
“‘我也这么想,’埃马努埃尔回答,‘不过,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那好吧!我的朋友,下面就是我的意见:我们所有的进账都已经收齐,期票也都已经兑现,我们可以在这半个月的账下面画上一条线,关门停业。现在我们就画上这条线,停业吧。’
“说停就停。当时是三点钟,到三点一刻时,来了一位顾客,要为他的两艘船办理保险。这是一笔可以赚一万五千法郎现款的生意。”
“‘先生,’埃马努埃尔说,‘请您去找我们的同行德洛内先生办理这项保险吧,我们已经停业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停业的?’顾客吃惊地问道。
“‘一刻钟以前。’
“这就是为什么,先生,”马克西米里安微笑着继续说道,“我妹妹和妹夫只有两万五千法郎的年息了。”
伯爵听马克西米里安讲这番话时,心里越来越高兴。马克西米里安的话刚一说完,埃马努埃尔就回来了,这一次是头戴礼帽,身穿礼服。他恭恭敬敬地致意,说明他了解客人的身份。他领着伯爵在鲜花盛开的小花园里转了一圈,然后带他向住房走去。
客厅摆着一只很大的花瓶,瓶耳与瓶身是同时烧成的,花瓶里插满了鲜花,使整个客厅香气袭人。茹丽的穿着很得体,打扮得很漂亮(她用了十分钟匆匆打扮了一下),来到门前迎接伯爵。
从附近的鸟笼子里传来鸟儿鸣叫的啁啾声。蓝丝绒窗帘四周是枝繁叶茂的金雀花和粉红色的金合欢。在这间僻静的小客厅里,从鸟儿的歌声到主人的微笑,一切都让人感到那么温馨。
伯爵从一走进这座房子起,就沉浸在幸福之中。所以,他一言不发,陷入遐想,居然忘记了主人在客套之后正等着他把谈话继续下去呢。
他意识到这种近乎不太得体的沉默,竭力从遐想中摆脱出来。“夫人,”他终于说道,“我的激动心情或许使您惊讶,请您原谅。您对我看到的这种祥和幸福气氛已经习以为常,可是,对我来说,看到别人脸上的这种满足是件希罕事。所以,我就禁不住看着您和您的丈夫。”
“我们确实很幸福,先生,”茹丽回答道,“不过,我们也受了很多苦,很少有人为幸福付出像我们这样高的代价。”
伯爵的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
“啊!正如那天夏托-勒诺对您说过的那样,这是一部漫长的家史。”马克西米里安说道,“伯爵先生,您阅尽了人间悲欢,对您来说,我们家的这点遭遇不足挂齿。不过,就像茹丽刚刚说的那样,我们确实吃过不少苦,虽说只是在这个小范围里吃的苦……”
“那么,上帝也像他对所有人做的那样,使你们的痛苦得到了安慰吧?”
“是的,伯爵先生,”茹丽说,“我们可以这样说,因为上帝赐予我们只有选民才能得到的恩惠,他给我们派来了他的一位天使。”
伯爵两颊绯红,咳嗽一声,用手帕捂住嘴,以掩饰他的激动。
“那些生长在富有家庭,从没有过什么需求的人,”埃马努埃尔说,“是不会懂得什么是幸福的,同样,那些从来没有抱着破船板在波浪滔天的大海里漂泊过的人,也不会懂得晴空万里的蓝天有多么宝贵。”
基督山站起身,一句话也没说,因为他那颤抖的声音会让人知道他内心是怎样心潮澎湃,波澜起伏。他开始在客厅里慢慢踱步。
“我们的夸张言辞一定让您觉得好笑了,伯爵先生。”马克西米里安说道,他一直在看着伯爵。
“不,不,”基督山回答道,他脸色苍白,用一只手按住剧烈跳动的心脏,用另一只手向年轻人指着一个水晶球罩子,里面有一个红丝线钱袋,珍重地放在一个黑丝绒垫子上,“我只是在想,这只钱袋是做什么用的,它一边好像装着一张纸,另一边是一颗很漂亮的钻石。”
马克西米里安表情庄重地回答道:“这个,伯爵先生,这是我们家最宝贵的财富。”
“这颗钻石确实很漂亮。”伯爵说。
“啊!我哥哥对您说的不是钻石的价值,伯爵先生,虽说它值十万法郎。他只是想告诉您,这只钱袋里装的东西,就是我们刚才对您说的那位天使留下来的纪念品。”
“这正是我不明白的,但又不便问,夫人,”基督山躬身说道,“请原谅,我不想冒昧。”
“您说冒昧?啊!正相反,伯爵先生,您给了我们一个谈论这件事的机会,使我们十分高兴!如果我们想对这个钱袋所代表的那个高尚的行为保密,我们就不会把它摆在这么显眼的地方了。啊!我们真想把它公之于世,以便我们那位不知姓名的恩人下意识发出的微弱反应能使我们知道他的存在。”
“啊!真的!”基督山压低声音说道。
“先生,”马克西米里安说着,掀开水晶罩子,虔诚地吻了吻那个丝线钱袋,“这个钱袋曾被那个人的手触摸过,是他使我父亲免于一死,是他使我们家在山穷水尽中免于破产,是他使我们的姓氏免于蒙受耻辱。多亏了他,我们这些本来要忍受贫困,在泪水中度日的可怜的孩子,今天也能听到别人赞叹我们幸福。这封信,”马克西米里安说着从钱袋里取出一张纸,把它递给伯爵,“是他在我父亲做出一个非常绝望决定的那天写的,这颗钻石是那位慷慨的陌生人送给我妹妹的嫁妆。”
基督山打开信,带着难以名状的欣慰读着。读者都知道这封信是写给茹丽的,署名水手辛巴达。
“你们说不知道他的姓名?这么说,这个帮了你们那么大的忙的人,你们至今不知道他的姓名?”
“是的,先生,我们一直没有机会握一握他的手。然而,我们不是没有祈求上帝赐给我们这种恩惠,”马克西米里安说,“在整个这件事中,有一个我们至今不能认识的神秘力量在指引着方向,一切都是由一只无形的、强大的手引导着,仿佛魔术师的手一样。”
“啊!”茹丽说道,“我没有完全丧失希望,总有一天,我会吻到那只手,就像我现在吻那只手触摸过的钱袋一样。四年前,佩纳隆在的里雅斯特——伯爵先生,佩纳隆就是您刚才看见的那个手里拿着铲子的老实的水手,他本来是水手长,现在当了园丁。佩纳隆在的里雅斯特码头看见一个正要上游艇的英国人,认出他就是一八二九年六月五日来见我父亲,九月五日给我写这封信的人。他肯定就是那个人,可是,他没敢同他说话。”
“一个英国人!”基督山若有所思地说,他对茹丽的每一道目光都感到不安,“您说是一个英国人?”
“是的,”马克西米里安说,“一个英国人来到我家,自称是罗马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代理人。所以,那天您在德·莫尔塞夫家说到汤姆森-弗伦奇先生是您的银行家时,我为什么会大吃一惊。正如我们所说,这件事发生在一八二九年。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先生,您认识那个英国人吗?”
“你们不是对我说过,汤姆森-弗伦奇公司一直否认帮过你们这个忙吗?”
“是的。”
“那么,这个英国人会不会觉得您父亲对他有恩,而您父亲自己已经忘了,他就借这个机会报答他呢?”
“在这种情况下,先生,做什么设想都可以,甚至可以把这设想为一种奇迹。”
“他叫什么名字?”基督山问道。
“他没有留下姓名,”茹丽回答,她更加专注地看着伯爵,“只在这张信上署了个水手辛巴达的名字。
“很明显这不是真名,而是一个化名。”
由于茹丽更加紧紧地盯着他,并且,试图辨别他的语调,他又说道:“嗯,那个人是不是跟我个子差不多,也许比我还高一点、瘦一点,颈下系着一个很高的领结,衣服扣得很严,紧紧地裹在身上,手里总是拿着一支铅笔?”
“啊!难道您认识他?”茹丽大声说道,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
“不认识,”基督山说,“我只是在假设。我认识一位叫威尔莫勋爵的人,他到处行善。”
“而且不留姓名!”
“这个人很怪,他不相信报恩。”
“啊!”茹丽紧握双手,语气感人地说,“那他相信什么呢,这个不幸的人!”
“他不相信报恩,至少在我认识他的时候是这样。”基督山说,他被茹丽那发自肺腑的声音深深震撼了,“不过,自那以后,或许有些事向他证明,报恩确实存在。”
“那么您认识这个人,先生?”埃马努埃尔问道。
“啊!如果您认识他,先生,”茹丽大声说道,“请告诉我,请告诉我,您能不能帮助我们找到他,向我们指出他来,告诉我们他在哪里?你说,马克西米里安,你说,埃马努埃尔,如果有一天我们能找到他,我们一定要让人相信人是有良心的。”
基督山感到两滴热泪在眼睛里滚动,又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步。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先生,”马克西米里安说道,“如果您知道这个人的情况,快把您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吧!”
“啊!”基督山克制着自己的激动,说道,“如果你们的恩人真是那位威尔莫勋爵,我怕你们是永远也不会见到他了。两三年前,我与他在巴勒莫分手,当时,他正要动身去那些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国家,所以,我怀疑他是否还会从那里回来。”
“啊!先生,您太残酷了!”茹丽惊恐地大声说道。少妇眼里秋水盈盈,泪水汪汪。
“夫人,”基督山凝视着茹丽两颊滚动的泪珠,语气庄重地说道,“如果威尔莫勋爵能够看到我在这里看到的情景,他一定会眷恋生活的,因为,您的眼泪会使他与人类和解。”
说着,他向茹丽伸出手,茹丽被伯爵的目光和语调深深感动,也把手伸给他。
“可是,这位威尔莫勋爵,”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说道,“他总有家乡,有家庭,有亲属吧,总有人认识他吧?难道我们不能……”
“啊!不要想得太多了,夫人,”伯爵说,“不要因为我冒出这么一句话就产生这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不会的,威尔莫勋爵不大可能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他是我的朋友,我了解他所有的秘密,如果他有这事,他会告诉我的。”
“他一点都没对您说起过这件事吗?”茹丽大声问道。
“一点都没说。”
“他从没说过一句可以使您联想的话?”
“从来没有。”
“您却一下子就说出他的名字。”
“啊!您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很容易猜想。”
“妹妹,妹妹,”马克西米里安来为伯爵解围了,“先生说得对。想想父亲经常对我们说过的那句话吧:‘为我们带来这种幸福的不是一个英国人。’”
基督山浑身一抖。
“你们的父亲对你们说……莫雷尔先生?”他急忙问道。
“先生,我父亲认为这件事是个奇迹。他认为这是一个从坟墓里走出来的恩人拯救了我们。啊!这是一个感人的迷信想法,先生,我本人对此虽然根本不信,但绝不想打破他那颗高尚的心灵的信仰!因此,他总是想着这件事,无数次轻轻呼唤着一个亲爱的朋友的名字,一个死去的朋友的名字。在他弥留之际,由于临近永生的世界而受到冥世的某种启迪,在这以前还是一种猜测,这时就变成坚定的信念,他临终前说的最后几句话就是:‘马克西米里安,他是埃德蒙·当泰斯!’”
几秒钟以来,伯爵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听了这句话以后,面如死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心脏,使他说不出话来。
他掏出表,仿佛忘了时间,拿起帽子,向埃尔伯夫人说了一句唐突而又含糊的客气话,握了握埃马努埃尔和马克西米里安的手。“夫人,”他说,“请允许我再来府上尽我的义务。我很喜欢您的家,并对您的接待表示感谢,因为多少年来,这是我头一次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
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这位基督山伯爵真是个怪人。”埃马努埃尔说道。
“是的,”马克西米里安说,“不过,我觉得他心地善良,而且,我肯定他很爱我们。”
“而我呢!”茹丽说,“他的声音一直潜入我的心,有两三次我都觉得不是头一回听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