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上册_第三部分 基督山伯爵
第三部分 基督山伯爵
第三十五章 锤刑
“二位先生,”基督山伯爵一边走进来,一边说道,“请原谅让你们久等,不过,我怕过于冒昧,不敢过早登门造访。况且,你们已经传话说你们要来,所以,我就在家里恭候了。”
“我和弗朗兹向您表示深深的谢意,伯爵先生。”阿尔贝说道,“您确实使我们摆脱了困境;在受到您的热情邀请时,我们正在绞尽脑汁,发明最荒诞的车辆呢。”
“唉,上帝!”伯爵又说,并示意两个年轻人坐到沙发上,“先生们,这都是那个愚蠢的帕斯特里尼的过错,才使得我让你们受到那么长时间的困扰!关于你们的困难,他对我只字未提。我这个人怕寂寞,多希望能有机会结识我的邻居啊。你们已经看到了,我一听说能帮你们一点忙,就立刻利用这个机会向你们表示我的敬意。”
两个年轻人欠了欠身子。弗朗兹还没有机会开口,他还没拿定主意,因为伯爵丝毫没有想认出他或者被他认出的意思,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说句什么话来影射昔日的交往,还是等待时间再给他带来新的依据。再说,他虽然肯定前一天晚上在剧院包厢里的那人就是他,但不敢保证两天前在竞技场里的人也是他,因此,他决定顺其自然,不向伯爵点破。况且,他比伯爵有优势,他掌握着伯爵的秘密,相反,弗朗兹没有任何秘密,伯爵对他无可奈何。
不过,他还是决定把谈话引到有可能解开某些疑团的话题上。“伯爵先生,”他说道,“您在您的车里和罗斯波利宫的窗口都为我们留出了座位,现在,请告诉我们,如何才能在民众广场上找到意大利人所说的‘位子’呢?”
“啊,是啊!真的。”伯爵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莫尔塞夫,“民众广场上好像要处决犯人吧?”
“是的。”弗朗兹回答,他看到伯爵竟自己说到了他想让他说的话题。
“请等一下,请等一下,我记得昨天曾吩咐管家去办这件事,说不定我还真能帮你们一个小忙呢。”他伸手去够铃绳,摇了三下。
“您是否曾经考虑过如何利用时间和简化仆人的来回奔跑呢?”他对弗朗兹说道,“我曾对这一点做过研究:我摇一下铃,是叫贴身仆人;摇两下是叫膳食总管;摇三下是叫管家。这样一来,我既不浪费时间,又不多费口舌。喏,我们找的人来了。”
一个四十五到五十岁左右的人走了进来,弗朗兹觉得这个人和把他领进岩洞的那个走私贩子长得一模一样,但这人也像根本没认出他似的。他明白,他们肯定事先已经说好了。
“贝尔图丘先生,”伯爵说道,“您是否按照我昨天的吩咐,为我在民众广场租了一个窗口呢?”
“是的,大人,”管家回答道,“不过,我们动手太晚了。”
“怎么?”伯爵皱着眉头说道,“我不是对您说过我想要一个窗口吗?”
“大人,是有一个,本来租给洛巴尼埃夫王子的,我只好花了一百……”
“好了,好了,贝尔图丘先生,别在客人面前啰唆这些流水账了,您弄到了窗口,这就够了。把地址告诉车夫,您在楼梯上等着我们。就这些,去吧。”
管家鞠了一个躬,准备退出去。
“啊!”伯爵又说,“请去问问帕斯特里尼,他收到祈祷牌了没有,能不能给我送一份处决告示来。”
“这不必了,”弗朗兹说着,从衣袋里掏出记事本,“我看过这些牌子,把内容抄了下来。这就是。”
“好极了;那么,贝尔图丘先生,您可以走了,我不需要您了。午餐准备好以后,请来禀告一下。二位先生,”他朝两位朋友转过身来,说道,“你们肯赏光跟我共进午餐吗?”
“可是,伯爵先生,”阿尔贝说,“这确实过分打扰您了。”
“哪里,正相反,你们的光临使我非常高兴,或许有一天,你们会在巴黎回请我的,两人当中的一位,也许两人都请。贝尔图丘先生,请让人摆上三套餐具。”
然后,他从弗朗兹手里接过小本子。
“这么说,”他用朗读小告示的声调说道:“‘今天是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二,将对下面二人处以死刑:一名为安德烈·隆多洛,犯有谋杀圣约翰-德-拉特朗教堂议事司铎、德高望重的唐·恺撒·泰尔利尼罪;另一名为佩皮诺,人称罗卡·普里奥利,系怙恶不悛的匪徒路易吉·万帕及其党羽之同谋……’”
“哦!‘前者处以锤刑,后者处以斩刑。’是啊,”伯爵又说,“事情原来的确应该这样进行,不过,我想从昨天起,处决仪式的顺序和进行情况发生了某种变化。”
“真的?”弗朗兹说。
“是的,昨天晚上,我在罗斯皮里奥西红衣主教府上听说,要给其中一个犯人缓刑。”
“是安德烈·隆多洛吗?”弗朗兹问。
“不是……”伯爵心不在焉地说,“是另外一个……(他瞥了一眼记事本,好像想不起那个名字似的),是佩皮诺,人称罗卡·普里奥利。这样一来,你们就看不到斩刑了,不过还可以看到锤刑,这种刑罚初看很有意思,甚至看第二次也很有趣;斩刑呢,你们一定已经看到过,这种刑罚太一般,太千篇一律,毫无惊人之处。那铡刀绝不会铡不准,它也不会发抖,不会铡空,更不会像那个对夏莱伯爵行刑的士兵似的,反复砍三十多刀,也许黎塞留是有意把这个死囚犯交给那个士兵演习的。啊,听着,”伯爵用轻蔑的语调说道,“在行刑方面,欧洲人根本不足为训,他们一窍不通,说到残酷,他们还只是涉世不深,或者更确切地说,已是垂暮之年了。”
“真的,伯爵先生,”弗朗兹说,“看起来,您对世界上不同地区和民族的刑罚做过比较研究。”
“我没见过的刑罚不多。”伯爵冷冷地说。
“那么,您观看这类恐怖的场面时,感到有趣吗?”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反感,第二个反应是无动于衷,第三个反应是好奇。”
“好奇!这么说很可怕,您知道吗?”
“为什么?人生几乎只有一件真正值得忧虑的事,那就是死亡。所以嘛,研究一下灵魂都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躯体,不同性格、不同气质,乃至不同风俗的国家的人如何承受这种从生到死的过渡,不是很有趣吗?至于我嘛,有一件事我愿意向你们保证,死人的事见得越多,自己就越会觉得死亡很轻松,因此,在我看来,死亡或许是一种刑罚,但不能赎罪。”
“我不太明白您的话,”弗朗兹说,“请您再解释一下,因为,我可以告诉您,您这番话强烈地刺激着我的好奇心。”
“请听着,”伯爵说道,他的脸由于愤恨而开始发黄,就像别人满脸通红一样,“如果有一个人用极其残酷的刑罚,没完没了地折磨并且害死了你的父亲、母亲或者情人,一个被人从你心上挖走之后会在你心灵深处留下永恒的空虚和永远流血的创伤的亲人,那么,只是让断头台的铡刀在铁砧和凶手的脖子之间过一下,只是让那个使你受到多年精神折磨的人忍受瞬间的肉体痛苦,难道社会对你的这种补偿能够使你满足吗?”
“是的,我知道,”弗朗兹说,“人类的法律不能给人慰藉,充其量是以血还血,仅此而已。但是,我们对它不能苛求,只能要求它尽其所能。”
“我这还只是给您举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例子,”伯爵又说,“即社会赖以存在的基础受到一个人死亡的打击,就以死亡来报复死亡,但是,不是还有人遭受数不胜数的痛苦,身心备受摧残而社会对他置之不理,连我们刚才提到的那种远远不够的补偿方式都不予提供吗?不是还有人犯下滔天大罪,连土耳其人的尖桩刑、波斯人的呛水刑和伊洛魁人的抽筋刑都嫌太轻,但我们那麻木不仁的社会根本不予惩罚吗?……请说说看,有没有这样的罪恶?”
“是的,”弗朗兹说,“正是为了惩罚这种人,社会才容忍决斗存在。”
“啊!决斗,”伯爵大声说道,“如果目的是复仇,那么平心而言,用这种方式达到目的简直像开玩笑一样!假如一个人夺走了你的情人,勾引了你的妻子,污辱了你的女儿;你本来有权期望上帝赐予你他在创造每一个人时许诺给他的那份幸福,但这个人毁了你的一生,使它充满了痛苦、悲惨或者耻辱,这个让你头脑疯狂、心里绝望的人,难道你用匕首刺穿他的胸膛,把子弹射进他的脑袋就会以为自己报仇雪恨了吗?算了吧!且不说常常是他在决斗中取胜,从而在众人面前洗清了罪名,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上帝的赦免。不,不,”伯爵继续说道,“如果我要报仇,我绝不会用这种方式。”
“这么说,您不赞成决斗?这么说您不会同别人决斗?”阿尔贝也问道,他听到这种奇怪的论调颇为惊讶。
“啊!我也决斗!”伯爵说,“让我们说明白,我可以为一件小事,为一次羞辱,为戳穿谎言,为一记耳光而决斗,而且无忧无虑。因为我经常锻炼,所以身体非常灵活;我长期经受磨难,所以对危险习以为常,因此,我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能够杀死对手。噢!是的,我会为这些事决斗,但是,对那种缓慢的、深沉的、无限的和永恒的痛苦,只要有可能,我就会让对方也经受我所经受过的痛苦,正如东方人所说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东方人在各方面都是我们的老师,他们是上帝的选民,为自己创造了梦幻式的生活和现实的天堂。”
“但是,”弗朗兹对伯爵说道,“凭着这种理论,您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既是法官,又是刽子手,这样,您就很难掌握好分寸,使自己永远摆脱法律的制裁。仇恨使人盲目,愤怒使人丧失理智,一心贪图报复、发泄仇恨的人也可能会喝苦酒的。”
“如果他既贫穷又愚蠢,就会如此,如果他是百万富翁,又足智多谋,就不会如此。何况,他最坏的下场也不过是承受我们刚刚谈到的那种刑罚,宣扬博爱精神的法国大革命用它取代了磔刑和车刑。就算是吧!如果他报了仇,这点刑罚又算得了什么?实际上,照他们所说的,这个可怜的佩皮诺不会被处斩刑,我还真有点遗憾呢,否则,你们就会看到砍头用的时间有多么短促,是否真的值得一提。咳,真是的,先生们,咱们在狂欢节的时候谈论这个话题有点太奇怪了。这话是怎么提起来的呢?啊!我想起来了!你们希望在我的窗口有个位子,好吧!就这样,你们会有的。不过,咱们还是先吃饭吧,因为,你们看,仆人已经来请我们用餐了。”
果然,一个仆人打开客厅四扇门中的一扇,大声说道:“请诸位入席!”
两个年轻人起身,走进餐厅。
午餐极为丰盛,招待极为讲究。席间,弗朗兹竭力想在阿尔贝的目光中看到主人的那番话对他产生的影响,在弗朗兹看来,这种影响是必然的。可是,不知是因为阿尔贝天性心不在焉,对这话根本没有在意,还是因为伯爵在决斗问题上的让步使他的心理得到了平衡,还是因为我们前面所讲的那些往事只为弗朗兹一人所知,因而伯爵的那些理论只对他一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总之,弗朗兹发现自己的伙伴没有任何反应,与此相反,他因为吃了四五个月的意大利饭菜,亦即世界上最差的饮食,所以,这会儿正在那里狼吞虎咽呢。至于伯爵呢,每样菜他都只是稍稍动了动筷子,让人觉得他仅仅是出于礼貌才陪客人坐在那里,并且等待客人退去,好让人为他送上某种奇特的食品。
这一点使弗朗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伯爵在G伯爵夫人心里引起的恐慌,她深信这位伯爵——也就是他指给她看的对面包厢里的那个人,是个吸血鬼。
午餐快结束时,弗朗兹掏出表来看了看。
“哦!”伯爵说道,“你们还有什么事要做吗?”
“请原谅,伯爵先生,”弗朗兹回答道,“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哪些事呢?”
“我们还没有化装用品,可是今天是非化装不可的。”
“这个你们就不必操心了。据我所知,我们在民众广场有一个专门的房间;我让人把你们所需要的服装准备好了,我们到那儿以后换装就行了。”
“就在行刑之后?”弗朗兹惊讶地问。
“可以啊,行刑之前、行刑其间或者行刑之后都行,随你们便吧。”
“面对断头台?”
“断头台是狂欢节的一部分。”
“好吧,伯爵先生,我考虑了一下,”弗朗兹说,“我十分感谢您的好意,不过,我能在您车里和罗斯波利宫窗口有个位子就已经很满足了,至于民众广场窗口的那个位子,您随便处理吧。”
“不过,我提醒您,这样一来,您可就看不见那件非常有趣的事了。”伯爵回答。
“您以后再给我描述吧,”弗朗兹又说,“我深信,出自您的口,那场面会同我亲眼所见一样生动。而且,我多次想让自己观看一次行刑的场面,可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您呢,阿尔贝?”
“我嘛,”子爵回答,“我看过处死卡斯丹的情景,不过,我记得那天我有点醉了。那是我中学毕业的那一天,我们在一家酒吧里闹了一夜。”
“再说,不能因为您在巴黎没有做过这件事,在国外就也不能做,外出旅行,就是为了多长见识;换一个地方,就是为了多看看。请想想看,当别人问您:‘在罗马是怎么处死人的?’您却回答:‘不知道,’您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窘态。而且,听说犯人是个无耻的歹徒,是个奇怪的家伙,他用一根壁炉的柴架棍子打死了把他当儿子一样抚养成人的议事司铎,真是见鬼!你要杀一个神职人员,也该用一件比铁柴架更体面一点的家什啊,尤其是这个神职人员还可能是你的父亲。您要是在西班牙旅行,一定会去看斗牛,对不对?那好!就假设咱们是去看一场格斗,请回想一下竞技场上的罗马人,回想一下那个使三百多只狮子、一百多个人丧生的格斗场面;想象一下八万观众掌声如雷、欢呼雀跃的情景,那带着待嫁的女儿前来的贤达妇人,那双手如玉的婉妙少女,她们伸出拇指妩媚地一指,意思是说:‘加油,不要偷懒!快把那个奄奄一息的家伙给我结果掉。’”
“您去吗,阿尔贝?”弗朗兹问道。
“当然去了,亲爱的!我本来也像您一样犹豫不决,但伯爵的雄辩使我下了决心。”
“既然您愿意,那我们就去吧,”弗朗兹说道,“不过,在去民众广场的时候,我希望能从库尔街过一下,可以吗,伯爵先生?”
“步行可以,坐车不行。”
“那好!我就步行去。”
“您非要经过库尔街不可吗?”
“是的,我要到那里去看一样东西。”
“那好吧!咱们就从库尔街走,让马车穿过巴布伊诺街,在民众广场等我们;再说,我也想到库尔街去一下,看看我下的命令是否已经执行。”
“大人,”一个仆人打开门说道,“有一位修士打扮的人要跟您说话。”
“啊!好的,”伯爵说道,“我知道是什么事。二位先生,请你们再回客厅坐一会儿,桌子上已经准备好上等哈瓦那雪茄,我马上就去陪你们。”
两个年轻人站起身,从一个门走出去,伯爵一边再次向他们表示歉意,一边从另外一个门出去。阿尔贝对雪茄颇为上瘾,自从来意大利以后,他就再也吸不到巴黎咖啡馆的雪茄,把这看做不小的牺牲。此时,他走到桌子前面,看到上面放着真正的普罗斯雪茄,高兴得叫了起来。
“喂!”弗朗兹问道,“您对基督山伯爵怎么看?”
“我对他怎么看!”阿尔贝说道,对同伴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明显地感到惊讶,“我觉得他很可爱、很阔气,见多识广,勤于思考,也跟布鲁图一样,是个斯多噶主义者……特别是他还有上好的雪茄。”他又补充了一句,并且美美地吐了一口烟,烟雾缭绕,袅袅升上天花板。
这就是阿尔贝对伯爵的看法。鉴于弗朗兹知道阿尔贝自诩只有三思而后才会对事物发表评论,所以,也不想试图改变他的观点。
“不过,”他说道,“您是否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他看您时专注的样子。”
“看我?”
“对,看您。”
阿尔贝思索了一下。“哦!”他叹了口气,说道,“这一点也不奇怪。我离开巴黎快一年了,我的穿着打扮大概像是来自阴曹地府,伯爵一定把我当成乡巴佬了。您一定要纠正他的这种看法,亲爱的朋友,请您一有机会就告诉他,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弗朗兹微微一笑。过了一会儿,伯爵回来了。
“我来了,先生们,”他说,“听二位的吩咐,我已经做好安排,马车去民众广场,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就步行穿过库尔街。请拿几支雪茄吧,德·莫尔塞夫先生。”
“啊,非常高兴,”阿尔贝说,“因为,你们意大利的雪茄比专卖局的还要糟。等您去巴黎时,我一定回报您这一切。”
“我不想拒绝。我早就打算去巴黎待几天,既然您盛情邀请,我一定登门拜访。好了,先生们,好了,我们没有时间可浪费了,已经十二点半了,我们走吧。”
一行三人下了楼。于是,车夫遵照主人的最后命令,沿着巴布伊诺街走了,而三个步行者穿过西班牙广场,顺着弗拉蒂纳街往前走,这条大街一直通到法诺宫和罗斯波利宫之间。
弗朗兹的眼睛紧紧盯着罗斯波利宫的窗户,他没有忘记披斗篷的男子与特朗斯特维尔人在竞技场里商定的暗号。
“哪个是您的窗口?”他尽可能装出很自然的样子问伯爵。
“最后三个。”后者漫不经心地回答,毫无掩饰之意,因为他不可能猜到他问这个问题的用意。
弗朗兹迅速地把目光投向那三个窗口。两边的窗户挂着黄色锦缎窗帘,中间一个挂着白色锦缎窗帘,正中有一个红十字。披斗篷的男子恪守向特朗斯特维尔人许下的诺言,现在已经毫无疑问,披斗篷的人就是伯爵。三个窗口还是空的。
此外,广场上到处都在做准备,有人在摆放椅子,有人在搭断头台的架子,有人在往窗户上挂彩缎。戴面具的人和马车都只能在钟声敲响之后才能出来,不过,人们能感觉到戴面具的人躲在窗户后面,车马躲在门后面。
弗朗兹、阿尔贝和伯爵继续沿着库尔街往下坡路走。他们越走近民众广场,人群就变得越密集。越过这片密密匝匝的人头望去,可以看到两件东西高高耸立,一个是顶着十字架的方尖碑,它标志着广场的中心;一个是尖碑前面,恰好在巴布伊诺街、科尔索街和里佩塔街的三岔口的上空,悬着断头台最上面的两根横梁,横梁之间,是那闪闪发光的圆形铡刀。
伯爵的管家正站在街角等着主人。
伯爵的窗口在那座巴布伊诺街与宾西奥山之间的大宫殿的第三层楼上,伯爵一定花了惊人的高价才把它租下来,但他不愿让客人知道租金多少。我们前面已经说过,这是一个洗手间,通向一间卧室,把卧室的门一关,洗手间里的人就不受打扰了,椅子上已经摆着漂亮的白、蓝两色的小丑服装。
“既然你们让我来选择服装,”伯爵对两个朋友说道,“我就让人准备了这两套。首先,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服装;其次,穿这种衣服,面团、面粉粘到上面不显眼。”
伯爵的话弗朗兹没全听进去,或许他对伯爵这个新的殷勤的举动并不十分欣赏,因为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民众广场的景象和广场上那件可怕的行刑工具吸引住了,那件东西现在成了广场上的主要装饰物。
这是弗朗兹平生第一次看见断头台。我们称它为断头台,是因为罗马人的切头机与我们的行刑器如出一辙。铡刀呈月牙形,用凸面切割,只是吊得比我们的低,区别仅此而已。有两个人坐在犯人要躺的活动木板上,正趁行刑前的工夫吃饭,弗朗兹看到他们吃的东西里有面包和香肠。其中一个人掀起木板,从底下抽出一小瓶酒,喝了一口,递给同伴。这两个人是刽子手的助手!
弗朗兹看到这个场面,吓得头发根里直冒冷汗。
死囚犯前一天晚上就从努奥汉监狱转移到圣玛丽·波波洛小教堂来了。他们每人都由两个教士陪同,关在围着铁栅栏、点着蜡烛的停尸房里过夜,外面有哨兵巡逻,每小时换一次岗。
教堂门口站着两排宪兵,一直排到断头台下,并围着断头台站了一圈,只留出一条十来步宽的通道,断头台四周留出周长一百来步的空地。广场的其余地方挤满了看热闹的男男女女,只见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很多妇女都让孩子骑在自己脖子上。这些孩子比人群高出半个身子,那位置实在令人羡慕。
宾西奥山仿佛是一座巨大的看台,每一个山坡都挤满了观众。坐落在巴布伊诺街和里佩塔街交接处的两个教堂的平台上,也挤满了运气好的人。教堂正面廊柱间的平台上,五颜六色的人群犹如一片翻腾的海浪,不停地朝大门涌动。教堂外墙每一个能容下人的凹缝里都立着一尊活的雕像。
看来伯爵没有说错:人生最有趣的事莫过于观看死亡。这种场面本来应当非常庄严,应当是一种肃穆安静的气氛,可是,人群中是一片欢声笑语、一片嬉戏和喧闹。还是伯爵说得对,对老百姓来说,处决只不过是狂欢节的开始。
突然,喧闹声神奇地戛然而止,原来,教堂的门打开了。
一队修士首先从里面出来,每人穿着一件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灰色长袍,手里拿着点燃的大蜡烛,苦修会会长走在前面。
跟在修士后面的是个身材高大的人,他袒胸露背,只穿了一条粗布短裤,裤子左边挂着一把插在刀鞘里的大刀,右肩扛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铁锤。这个人就是刽子手。此外,他还穿了一双凉鞋,用绳子捆在腿上。
刽子手后面是两个死囚犯,按照处决顺序,佩皮诺在先,安德烈在后。
每人身边有两个教士陪同。两个人的眼睛都没蒙住。佩皮诺步履稳健,无疑他已经得知为他所做的安排。安德烈则一边由一个教士搀扶着走过来。两人都不时地吻着忏悔师举着的耶稣十字架。
弗朗兹一看到这种情景,两条腿就软了。他看了看阿尔贝,阿尔贝的脸色与身上的衬衫一样苍白,下意识地把刚刚吸了一半的雪茄扔得远远的。
只有伯爵一个人无动于衷。更有甚者,他那白里带青的双颊此时居然泛起一阵红晕。他的鼻翼仿佛是一头闻到血腥的猛兽似的轻轻翕动着,两唇微微张开,露出一口豺狼一般又小又尖利的雪白牙齿。尽管如此,他脸上还是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弗朗兹从未看到他有过这种表情:尤其他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善良,充满了温柔,令人赞叹。
两个死囚犯继续朝断头台走来,越是走近,他们的面部轮廓就越是清晰。佩皮诺是个二十四到二十六岁的漂亮小伙子,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目光散漫,无拘无束。他高昂着头,似乎在四处嗅着,想判断一下自己的救星从哪个方向出现。
安德烈五短身材,他在监狱里留起了胡子,那狰狞的面孔让人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估计有三十岁左右。他头朝一边歪着,两腿发软,已经看不出有什么意志,身体只是机械地向前移动着。
“您好像对我说过只处决一个人嘛。”弗朗兹对伯爵说道。
“我对您说的是事实。”伯爵冷冷地回答。
“可现在有两个死囚犯啊。”
“是的。但是这两个人当中,有一个马上就要死掉,另外一个还会活好多年呢。”
“我觉得,如果真有赦免,那得赶紧宣布了。”
“所以赦免令就来了。您看。”伯爵说。
果然,佩皮诺刚走到断头台脚下,有一个像是迟到的修士穿过人墙,士兵们也不阻拦,他走到苦修会会长面前,交给他一张一折为四的纸。
佩皮诺那炽烈的目光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苦修会会长把纸打开,看了一下,然后举起手。
“感谢上帝,感谢教皇陛下!”然后,他大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两个死囚犯中有一个被赦免死罪。”
“赦免!”人群异口同声地喊道,“有人被赦免!”
听到赦免一词,安德烈好像惊跳了一下,抬起头来。
“赦免谁啊?”他喊道。
“赦免佩皮诺,人称罗卡·普里奥利的死罪。”苦修会会长说道。
说完,他就把那张纸交给宪兵队长,后者看完以后又还给他。
“赦免佩皮诺!”安德烈大声喊道,完全摆脱了刚才的麻木状态,“为什么赦免他不赦免我?我们本来应当一起死的。你们答应我让他先死,你们没有权利让我一个人死,我不干!”
说着,他挣脱两个修士的手,扭动着身子,呼喊着,吼叫着,拼命地想挣断捆住他双手的绳子。刽子手向两个助手打了个手势,那两个人立刻跳下断头台,过来抓住死囚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弗朗兹问道。因为刚才的这些话都是用罗马方言说的,他没怎么听懂。
“怎么回事?”伯爵说,“您不明白吗?这个将要死的人因为同伴不跟他一起死而感到怒不可遏,如果不管他,他会用指甲、牙齿把那个人撕烂、咬碎,不愿让他继续享受自己将要被剥夺的生命。啊,人类啊!人类!就像卡尔·穆尔所说的那样,人简直跟鳄鱼是一类!”伯爵大声说道,并朝人群挥动着拳头,“我算是认识你们了,你们历来就是这个德行!”
果然,安德烈和刽子手的两个助手在地上扭作一团,死囚犯一直不停地喊着:“他必须死,我要他死!你们无权只杀我一个人。”
“你们看,你们看,”伯爵继续说道,并抓住两个年轻人的手,“你们看,我用灵魂发誓,这场面实在奇怪,这个人本来已经听天由命,正在走向断头台,即将像个懦夫似的死去,是的,因为他既不反抗,也不责难,会任人摆布地死去。你们知道是什么给了他迎接死亡的勇气吗?是什么给了他慰藉?是什么使他能够承受死刑吗?那就是还有一个人在分担他的惶恐,还有一个人将像他一样死去,还有一个人将先于他死去!如果你把两头羊或者把两头牛赶到屠宰场,并且让其中一头明白它的伙伴不会死,那只将死的羊会高兴得咩咩叫,那头将要死的牛也会欢快地哞哞叫;然而人呢,上帝按照自己的意志创造了人,并把热爱自己同类作为至高无上的头等戒律强制人类遵循,上帝给了人类语言功能,让他们表达自己的思想,那么,当他得知伙伴得救时,他的第一声喊叫是什么呢?是诅咒。光荣啊,人类,你这个大自然的杰作,你这个万物之王!”
伯爵一阵大笑,那笑声很可怕,说明他一定受过种种磨难,才会发出这种笑声。
这时候,那三人还在继续厮打,那情景看起来很可怕。两个助手把安德烈抬到断头台上。广场上没有人同情他,两万人异口同声地喊道:“杀死他!杀死他!”
弗朗兹向后一退,但伯爵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窗前。
“您要做什么?”他说道,“您可怜他?天哪,怎么能有这种感情呢!假如您听到有人喊打疯狗,您一定会拿起枪,冲到街上,毫不留情地一枪打死那个可怜的畜生,而它的罪过只是被另一条狗咬了一口,又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他人而已;但您现在可怜一个没被任何人咬过却杀了他的恩人的人,此刻由于两只手被捆绑,不能杀人,就竭尽全力要看到他的囚伴、他的难友也死去!不,不,您一定要看,一定要看。”
这些话已经近乎多余,因为弗朗兹好像被那可怕的场面迷住了。两个助手这时已经把死囚犯拉到台上,不顾他的挣扎、反抗、叫喊,强迫他跪着。这时,刽子手站在一边,举起锤子。在他的示意下,两个助手闪开。犯人还想站起来,但还没等他起来,大锤已经砸到他左太阳穴上,人们听见一声沉闷的声音,犯人像头牛似的倒下来,脸贴在地上,接着,猛地翻过身来,躺在地上。这时候,刽子手放下锤子,从腰里抽出刀,一刀割断他的咽喉,然后,跳到他肚子上,用脚践踏。
他每跺一脚,鲜血就从犯人的脖子里冒出来。
这一回,弗朗兹实在坚持不住了。他退到后面,跌坐到一把扶手椅里,几乎晕了过去。阿尔贝双眼紧闭,虽然站着,却用手攥住窗帘。
伯爵挺立着,像个恶天使似的得意扬扬。
第三十六章 罗马狂欢节
弗朗兹情绪稳定下来以后,发现阿尔贝正在喝水,那苍白的脸色说明他确实需要喝水,而伯爵倒是已经穿好小丑服装。他不由自主地朝广场看了一眼,断头台、刽子手和死囚犯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片兴高采烈的人群,沸沸扬扬,熙来攘往;宾西奥山上那只有教皇驾崩和狂欢节开始才敲响的钟声,此刻正响彻云霄。
“嗯!”他问伯爵,“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出,”伯爵回答,“就像您看到的那样,只是狂欢节已经开始了,请赶快换装吧。”
“的确,”弗朗兹对伯爵说道,“那残酷的场面如今只留下一场梦。”
“因为您所看到的,实际上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而已。”
“是啊,对我来说是这样,可是对死囚犯呢?”
“也是一场梦,只不过,他还继续睡着,而您呢,醒过来了。谁又能说出你们两人谁更幸运呢?”
“那佩皮诺呢,他怎么样了?”
“佩皮诺是个有理智的人,一点都不爱虚荣。常人要是看到自己受到冷落就会发火,他却相反,看到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同伴身上,反而感到庆幸;于是,他趁大家分心,就钻进人群,溜了,甚至都没谢一声陪他来的好心的教士。看来人是一种忘恩负义的、自私自利的动物……好了,快穿衣服吧。瞧,您看德·莫尔塞夫先生给您做出榜样了。”
果然,阿尔贝正漫不经心地把那条塔夫绸裤子套在自己的黑裤子和皮靴外面。
“喂!阿尔贝,”弗朗兹问道,“您是不是真想参加狂欢啊?请直率地回答我。”
“不,”他答道,“不过,我确实很高兴看到这种场面,我现在理解了伯爵先生的话,那就是当一个人一旦看惯了这种场面,那就再也没有能让你激动的事了。”
“且不说只有在这种时刻你才能研究人的性格。”伯爵说,“走上断头台的第一道台阶,死神就会把人戴了一辈子的面具摘掉,让他露出本来的面目。应当承认,安德烈的面孔实在不好看……狰狞可憎!……我们快穿衣服吧,先生们,快穿衣服吧!”
此刻,弗朗兹要是再任性不学着两个伙伴的样子去做,就显得可笑了。于是,他也穿上衣服,戴上面具,其实,他自己的脸也同那面具一样惨白。
打扮完以后,他们就下了楼。马车已经等在门口,里面装满了面球、纸屑和鲜花。他们加入了马车的长队。
很难想象出还有什么比刚刚发生的那一幕更矛盾的场面了。民众广场非但没有阴阴森森、岑岑寂寂的凄冷气氛,反而呈现出一派沸反盈天的狂欢景象。戴着面具的人群出来了,他们从门里走出来,从窗户里跳出来,从四面八方拥来;马车也像决了堤的洪水似的一辆辆地从各条街口汇集过来,上面坐满了戴着小丑面具、滑稽面具的人,穿着带风帽的长袍的人,打扮成侯爵的人,特朗斯特维尔人,身着奇装异服的人和装成骑士、农夫的人,这些人吵吵嚷嚷,手舞足蹈,抛撒着面粉小球、彩色纸屑和鲜花,用语言和抛掷物攻击着朋友或者陌生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谁都不能生气,每一个人都在尽情地欢笑。
弗朗兹和阿尔贝就像那么一种人,为了排遣心中的强烈悲痛,人们就带他们去狂欢滥饮,他们越喝越醉,便感到有一层越来越厚的幕布把过去与现在隔开。他们总是看见,或者说依然感到刚才看到的情景在自己身上的影响。但他们渐渐醉了,开始感到精神恍惚,不能自已,开始产生一种奇怪的欲望,要置身于这种喧闹、涌动和令人眩晕的气氛中去。邻车上的人撒过来一把彩色纸屑,落了莫尔塞夫和他的两个伙伴一身,犹如无数枚针似的刺着他的脖子和脸上未被面具遮住的部分,终于把他推向别的假面人早已投入的激战之中。他也从车上站了起来,在口袋里抓了满满一把纸屑和面球,使尽全身的力气,向周围的人抛撒过去。
从这时起,战斗就开始了。半个小时以前看到的那个场面已经从两个年轻人的脑海里彻底消失,因为眼前这五彩缤纷、拥拥挤挤的疯狂景象实在让他们开心。至于基督山伯爵,正如我们所说,他丝毫未受感染。
确实,请大家想象一下那条宽敞漂亮的库尔街上热闹的情景吧,街道两边坐落着五六层高的楼房,所有的阳台上都挂着挂毯,所有的窗户上都挂着锦缎;三十多万观众都挤在这些阳台和窗口,其中有罗马人、意大利人和外国人,来自五洲四海,全世界的贵族都聚集在这里,都是些出身高贵、富有并且才华横溢的贵族;女人个个漂亮迷人,她们受到这种欢乐场面的感染,或者倚靠在阳台上,或者把身子探出窗外,朝下面通过的马车抛撒着一把把的纸屑,下面的人反过来把花束投给她们;空中充满了向下飘荡的彩色纸屑和向上飞去的花朵;地面上,那欢乐疯狂的人群不停地朝前走着;一棵棵硕大的卷心菜游游逛逛,水牛头在人身上哞哞直叫,几只狗好像用后腿走路;在这种奇形怪状的人群里,突然有一个人掀开面具,于是,人们仿佛置身于卡洛所想象的《圣安东尼的诱惑》的画面之中,看到阿斯塔特露出她那动人的面庞,就紧追不舍,但是,被那些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妖怪给分开了;至此,人们才会对罗马的狂欢节有个粗略的印象。
转到第二圈,伯爵让车停下来,请求两位伙伴允许他离开,并把车留给他们使用。弗朗兹抬头一看,他们正停在罗斯波利宫对面。在中间那扇挂着白色锦缎、中心有红十字的窗口,有一个披着带风帽的蓝色斗篷的人。弗朗兹凭自己的想象毫不费力地猜出,这正是阿根廷剧院那位迷人的希腊女郎。
“先生们,”伯爵边跳下车边说道,“等你们当够了演员,又想当观众时,你们知道在我的窗口有你们的位子。现在,我的车夫、马车和仆人都听你们的吩咐。”
我们忘了介绍,伯爵的车夫庄重地披着一张熊皮,活像《熊与帕夏》一剧中的奥特里;站在轿车后面的两个仆人则穿着非常合身的绿色猴衣,戴着弹簧面具,不停地对过路人做着鬼脸。
弗朗兹对伯爵的慷慨表示感谢。阿尔贝则正在同满满一马车的罗马农妇调情;那辆车也和伯爵的车一样因为堵车而停下来休息,阿尔贝拼命地往那车上投掷鲜花。
对他来说颇为不幸的是,车队开始走动了,他的车朝民众广场行驶,而引起他兴趣的那辆车朝威尼斯宫驶去。
“啊!亲爱的!”他对弗朗兹说道,“您没看见吗?……”
“什么?”弗朗兹问。
“瞧,刚过去那辆坐满罗马农妇的马车。”
“没看见。”
“嘿!我敢肯定那些都是漂亮女人。”
“您戴着面具,这可真不走运!亲爱的阿尔贝,这可是您补偿情场失意的好机会啊!”
“啊!”阿尔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道,“我非常希望狂欢节会给我带来补偿。”
尽管阿尔贝怀着热切的期望,可是,除了跟这辆满载罗马农妇的马车相遇过两三次以外,这一天没有其他奇遇。有一次两辆车相遇时,不知是出于偶然,还是有意,阿尔贝的面具掉了下来。就在这一次,他把所有剩下的花束都投到那辆车上。
那群穿着别致的农妇服装的女人,阿尔贝觉得一定都非常漂亮,有一个人大概被这种多情之举触动,所以,当两位朋友的马车再次从她们旁边经过时,她也把一束紫罗兰投了过来。
阿尔贝急忙去接鲜花。因为弗朗兹没有任何理由认为鲜花是扔给自己的,所以,就让阿尔贝去接了。阿尔贝得意地把花插到扣眼
里,马车继续乘胜前进。
“喂!”弗朗兹对他说道,“好运开始了!”
“您想怎么笑就怎么笑吧,”阿尔贝答道,“但我认为确实如此,所以我不会扔掉这束花。”
“那当然,这我相信!”弗朗兹笑着说,“这是相认的标志嘛。”
接着,玩笑变成了事实,因为,当他们那辆随着车队向前行驶的马车与农妇的车再次相遇时,向阿尔贝投花的那个女人看到花插在阿尔贝的扣眼上,高兴地拍起手来。
“好啊!亲爱的!好啊!”弗朗兹对他说道,“马上就要开始了!要不要我走开,您一个人留下是不是更好些?”
“不,”他回答道,“不要操之过急嘛。我可不想在人家刚一有所表示的时候,就……比如说在大钟下幽会,如同我们常说的在歌剧院的舞会上相约一样,被人家像傻瓜一样抓住。要是那位漂亮的农妇有意进一步发展关系,我们明天会再见到她,或者她会再见到我们。到时候她会做出表示,我再见机行事。”
“确实,亲爱的阿尔贝,”弗朗兹说道,“您与涅斯托耳一样明智,与尤利西斯一样谨慎,要是您的喀耳刻想把您变成什么动物,她还真得十分聪明和厉害才行。”
阿尔贝说得对。那位漂亮的陌生女人看来决定这一天就到此为止了,因为,尽管两个年轻人又转了好几圈,没再见到那辆他们想见的马车,它一定是到邻近的街上去了。于是,他们回到罗斯波利宫,可是,伯爵与那位披蓝色斗篷的人也不见了。那两个挂黄锦缎的窗口仍然有人占着,大概是他请来的客人。
这时,那个宣布狂欢节开始的大钟又敲响了当天活动结束的钟声。库尔街的马车长队立刻中断了,顷刻间,所有的车辆都消失在一条条横街里。
弗朗兹和阿尔贝此时正在马拉特街对面。车夫一声不响地穿过这条街,顺着波得宫来到西班牙广场,停在旅馆门前。
帕斯特里尼老板来到门口迎接客人。
弗朗兹第一件事就是询问伯爵的情况,并对自己没能按时把他接回来表示歉意,然而帕斯特里尼安慰他说,基督山伯爵又为自己雇了一辆车,这辆车在四点钟到罗斯波利宫去接他的。而且,老板奉伯爵之命,把伯爵在阿根廷剧院那个包厢的钥匙交给两个朋友。
弗朗兹问阿尔贝有何安排,阿尔贝还有重大计划要实现,一时顾不上考虑去剧场的问题,因此,没有回答弗朗兹,而是问帕斯特里尼老板能否给他找一个裁缝。
“裁缝,”老板问道,“做什么用?”
“在明天之前为我们做两套罗马农夫的服装,越漂亮越好。”阿尔贝回答。
帕斯特里尼老板摇了摇头。
“从现在起到明天,做两套衣服?”他大声说道,“恕我冒昧,这的确是一个法国式的要求。即便给一个星期的期限,你也找不到一个裁缝愿意为你做一件缝六个纽扣的背心,哪怕一个纽扣付一枚金路易呢!”
“这么说,我只能放弃弄一套我喜欢的衣服的打算了?”
“那倒不必,因为我们有现成的衣服。把这个事交给我吧。明天你们醒来时,就会看到有一套衣服放在那里,包括帽子、上衣和裤子,保你们满意。”
“亲爱的,”弗朗兹对阿尔贝说道,“让我们把这事交给老板去办吧,他已经向我们证明他是个有办法的人了。我们先安心地吃晚饭,晚饭后去看《意大利女郎在阿尔及尔》。”
“那就去看《意大利女郎在阿尔及尔》吧。”阿尔贝说,“不过,帕斯特里尼老板,我和这位先生,”他指着弗朗兹继续说道,“我们迫切需要在明天拿到向您要的那两套衣服。”
旅店老板再一次向客人表明他们不必为此担心,他们一定会得到满意的服务,听到这话以后,弗朗兹和阿尔贝就上楼脱掉他们的小丑服装。阿尔贝在脱衣服时,小心翼翼地摘下那束紫罗兰,这将是他次日与农妇见面的信物。
两个朋友开始用餐。吃饭时,阿尔贝忍不住对帕斯特里尼老板的厨师和基督山伯爵的厨师的手艺天壤之别发表评论。不过,虽说弗朗兹对伯爵有些看法,他还是认为帕斯特里尼老板的厨师没有一点优势。
吃甜食时,仆人过来问两个年轻人什么时候用车。阿尔贝和弗朗兹互相看了一眼,心里着实担心自己过于冒昧。
仆人猜到了他们的心事。“基督山伯爵大人明确指示,马车一整天听从二位大人差遣,大人可以随便使用,不必多虑。”
两个年轻人决定对伯爵的盛情领受到底,便吩咐套车,他们自己则回去换上晚礼服,脱掉白天那套因为参加了无数次战斗而被弄皱的衣服。换好衣服以后,他们就去了阿根廷剧场,坐进伯爵的包厢。
第一幕开始以后,G伯爵夫人走进自己的包厢,她的目光先朝前一天晚上看见伯爵的方向投射过来,立刻发现弗朗兹和阿尔贝在他的包厢里,二十四小时之前,她还在弗朗兹面前对此人大加评论呢。
她用望远镜死死地盯住弗朗兹,让他觉得倘若再不满足她的好奇心,就有点太残酷了。于是,两位朋友利用意大利剧院允许观众把包厢当成会客室的特点,起身离开自己的包厢,去向伯爵夫人致意。
他们刚一走进包厢,她就示意让弗朗兹坐到她身边的位子上。阿尔贝这一次坐到后面。
“喂!”弗朗兹刚一坐好她就说道,“看来您是迫不及待地认识了这位新鲁思文勋爵,并且成了莫逆之交了嘛!”
“虽说我们的关系远不如您想象得那么亲密,但我不能否认,伯爵夫人,我们一整天都在享用他的盛情。”
“怎么,一整天?”
“是的,就是一整天。早晨,我们应邀与他共进早餐;整个狂欢活动中,我们都是乘坐他的马车在库尔街游来逛去;晚上,我们又到他的包厢看戏。”
“这么说您认识他?”
“认识,也不认识。”
“为什么这么说?”
“说来话长。”
“您要讲给我听啰?”
“您听了会害怕的。”
“那就更应当讲了。”
“您至少应该等着这个故事有个结果以后再听。”
“那也好,我喜欢听完整的故事。请先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跟他认识的?是谁把你们介绍给他的?”
“没人介绍,正相反,是他让人把自己介绍给我们的。”
“是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离开您之后。”
“通过谁?”
“哦!上帝!介绍人毫无特色,就是我们旅店的老板。”
“这么说,他也同你们一样,住在伦敦旅馆?”
“不仅住在同一旅馆,还住在同一楼层。”
“他叫什么名字?因为你们一定知道他的姓名?”
“的确如此,他叫基督山伯爵。”
“这是个什么姓?这不像个家族的姓氏。”
“不是,这是他买下的一座岛的名字。”
“那么,他是一位伯爵?”
“是托斯卡纳的伯爵。”
“好吧,就算是真的吧,”伯爵夫人说道,她本人出身于威尼斯附近的一个贵族世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您问德·莫尔塞夫子爵吧。”
“您听见了吗,先生,他让我问您呢。”伯爵夫人说道。
“如果我们不觉得他十分可爱,那我们就未免太挑剔了,夫人。”阿尔贝回答,“即使一个有十年交情的朋友也未必做到他为我们做的一切,他为人又那么高雅周到、彬彬有礼,说明他确实是一位上流社会的人。”
“得了,”伯爵夫人笑着说,“你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这个吸血鬼只不过是个新的暴发户而已,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让人原谅他的不义之财,并装出拉腊家的模样,以免别人把他当成罗斯柴尔德家族的人。她呢,你们看见她了吗?”
“她是指谁啊?”弗朗兹微笑着问。
“昨天晚上的那位希腊美人啊。”
“没看见。不过我们好像听见拉小提琴的声音,但她始终没露面。”
“您说没露面,亲爱的弗朗兹,”阿尔贝说,“这是在制造神秘气氛吧。那位坐在挂白色锦缎窗帘前面的穿蓝色风衣的人又是谁呢?”
“那个挂白锦缎的窗户在哪里?”伯爵夫人问道。
“在罗斯波利宫。”
“伯爵在罗斯波利宫租了三个窗口?”
“是的。您到库尔街去过吗?”
“当然去过。”
“那好!您看到两个挂黄色锦缎和一个挂白色锦缎,中间有个红十字的窗户了吗?这三个窗口就是伯爵的。”
“啊!那这个人真是个大富翁了?你们知道,狂欢节其间,在罗斯波利宫,也就是说在库尔街最好的地段,租用一周三个这样的窗口要花多少钱吗?”
“两三百罗马埃居吧。”
“应当说两三千。”
“天哪!”
“是他那座岛给他带来这么丰厚的收入的吗?”
“他的岛?一个铜子儿也给他挣不来。”
“那他为什么要买它呢?”
“心血**吧。”
“那他是个很奇特的人了?”
“事实上,”阿尔贝说,“他确实让我觉得是个怪人。如果他住在巴黎,如果他出入我们的剧院,那我就会觉得他不是愤世嫉俗的丑角,亲爱的,就是一个读文学作品走火入魔的书呆子。他今天早晨出了两三次门,那风度就像迪迪埃和安东尼似的。”
这时,有人来访,按照惯例,弗朗兹把位子让给新来的人,这一情况不仅调整了座位,也改变了话题。
一小时之后,两位朋友回到旅馆。帕斯特里尼老板已经开始为他俩操办第二天化装用的服装,并保证他们一定会对他机敏的办事能力感到满意。果然,次日九时,他跟一位裁缝一起走进弗朗兹的房间,裁缝带来十来套罗马农夫的服装。两位朋友选了两套比较合身的相同的服装,并让老板请人为他们每人缝一条二十来米长的帽子饰带,再为他们弄两条农夫过节时扎的色彩鲜艳的漂亮丝腰带。
阿尔贝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新装是否合适;这是一套蓝丝绒的衣裤,还有一双绣边长袜、一双带扣襻儿的鞋和一件丝绸背心。阿尔贝穿上这套别致的服装显得更加神气了,等他在修长的腰上再扎上那条带子,再微微歪戴着帽子,并让那一簇飘带披在肩上时,弗朗兹不得不承认,我们通常认为某些民族的身材先天优越,实际上是人配衣裳马配鞍——常常是衣服起了很大作用。从前,土耳其人穿着那种色彩艳丽的长袍时,多有民族特色,如今,穿上有一排纽扣的蓝色礼服,戴上希腊人的无边圆帽,就活像盖了红印章的酒瓶一样难看。
弗朗兹称赞了阿尔贝一番,阿尔贝自己正站在镜子前面,十分得意地对着自己微笑着。
他俩正在试衣服时,基督山伯爵走了进来。
“先生们,”他对他们说道,“再好的朋友相伴,也不如自己自由活动好,所以,我来告诉二位,今天以及今后的几天,你们昨天用过的那辆车还归你们使用。旅馆老板想必已经对二位说过,我还有三四辆车存在他这里,所以,我不会因此而没有车用的,你们随便使用它吧,可以坐着它去玩,也可以去办事。如果有话要对我说,我们可以在罗斯波利宫见面。”
两个年轻人还想客气几句,但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这番好意,更何况他们对此感到非常高兴,故而接受了。
基督山伯爵同他们聊了一刻钟左右,话题广,谈得极为自如。我们在前面已经注意到他对各国文学都了如指掌。弗朗兹和阿尔贝朝他客厅的墙上一看,就知道他很喜欢油画。他顺便说出的几个字,证明对自然科学也不是门外汉,显得特别精通化学。
两位朋友不敢说回报伯爵昨日的盛情款待,因为,用帕斯特里尼老板的家常便饭来还伯爵那一桌山珍海味,那就像开玩笑一样。他们把这种想法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伯爵接受了他们的歉意,并且十分赞赏他们的直率。
阿尔贝对伯爵的举止赞不绝口,他的博学使阿尔贝不敢只把他当成一位绅士。何况,能随便使用那辆马车已经使阿尔贝心花怒放,他一心想着那些可爱的农妇,既然她们前一天坐在一辆漂亮的马车上从他面前走过,那么,他能乘坐一辆同样豪华的马车继续同她们交往,岂不是一件快事?
一点半钟时,两个年轻人下了楼,车夫和仆人别出心裁地把制服套在他们的兽皮外面,这就使他们的样子显得比头一天还要滑稽,因而赢得了弗朗兹和阿尔贝的赞赏。阿尔贝把那束枯萎了的紫罗兰很显眼地插在扣眼上。
钟声刚一响,他们就出发了,顺着维多利亚街向库尔街疾驶而去。
转到第二圈时,一束鲜艳的紫罗兰从一辆坐满女小丑的马车上投过来,落到伯爵的车上。阿尔贝才明白,前一天的农妇也同他和他的朋友一样换了装,不知是出于偶然,还是出于与他们同样的想法,他们换上了她们的服装,而她们呢,穿上了他们的服装。
阿尔贝用鲜花换掉了枯萎的花,同时把枯萎的花也拿在手里,当他与那辆马车相遇时,便温情脉脉地把那束枯萎的花凑到唇边,这个动作不仅使掷花女郎喜形于色,也使她的女伴欣喜若狂。
这一天与前一天同样热闹。一个细心的观察家一定会注意到,其实,这一天有更多的欢声笑语和更多的喜庆气氛。有一次,他们看到伯爵在他的窗口,可是,等马车再回来时,他已经不见了。
不用说,阿尔贝与紫罗兰女小丑之间的眉来眼去持续了整整一天。
晚上回到旅馆时,弗朗兹看到一封使馆的来信,信中告诉他,第二天他将受到教皇陛下的接见。以往他每次来罗马,总要提出这个要求,并且得到恩准。他一半出于宗教信仰,一半出于感激之情,总要在向集人类美德于一身的盖世楷模圣彼得的继承人顶礼膜拜之后,才肯离开这座基督教世界的首都。
因此,这一天,他无暇顾及狂欢节,因为,虽说教皇陛下一向以慈善著称,但人们总是以毕恭毕敬和万分激动的心情拜谒这位神圣高贵的老人格列高利十六的。
离开梵蒂冈之后,弗朗兹直接回到旅馆,路上甚至有意避开库尔街。他心里充满了宝贵的虔诚,觉得狂欢节的放纵气氛对这种感情简直是一种亵渎。
五点十分,阿尔贝回来了,他高兴极了。那位女小丑又换上了农妇服装,在与阿尔贝的马车相遇时,她摘下了面具。她长得十分迷人。
弗朗兹真诚地祝贺阿尔贝,阿尔贝则把这番好意视为理所当然,欣然接受。他说,从她那些难以模仿的优雅举止看,他断定他这位陌生的美人出身名门。
他决定第二天就给她写信。
弗朗兹听他倾诉衷肠的时候,觉得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又难以启口。于是,让阿尔贝把话说出来,并事先许诺,为了他的幸福,自己将倾其所能,愿意做出最大的牺牲。阿尔贝出于礼貌,略作迟疑,然后对弗朗兹说,如果翌日能把马车让给他单独使用,就是帮了他的大忙了。
阿尔贝认为,正是因为今天朋友不在,那位漂亮的农妇才摘下面具的。
我们可以理解,阿尔贝刚刚开始一场既能满足他的好奇心,又能取悦他的虚荣心的艳遇,弗朗兹当然不会那么自私,以至坏了他的好事。弗朗兹非常了解朋友胸无城府、心里藏不住秘密的特点,深信他会把自己这场奇遇的细节如实相告,何况,这两三年以来,弗朗兹走遍了意大利,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艳福,所以,他也很想知道这件事将如何发展。
因此,他答应阿尔贝,第二天他就在罗斯波利宫的窗口观看狂欢节的盛况了。
果然,第二天,他看到阿尔贝在窗前来回过了几次,手里拿着一大束鲜花,那无疑是他传递情思的使者。这种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弗朗兹看到那束因为有一圈白茶花而非常显眼的花,出现在一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可爱的女小丑手里。
因此,到了晚上,阿尔贝表现出来的已经不再是高兴,而是疯狂了。阿尔贝毫不怀疑那位美丽的陌生女郎也会用同样途径回答他。弗朗兹猜出他的心意,就说狂欢节的喧闹已经让他感到厌倦,决定第二天留在家里整理一下纪念册,做些笔记。
阿尔贝的估计果然没错。次日晚上,弗朗兹看到他欢蹦乱跳回到卧室,手里捏着一张纸,随便地摇着。
“怎么样!”他说道,“我没猜错吧?”
“她回答了?”弗朗兹大声问道。
“自己看看吧。”他说这句话的语气让人难以形容。
弗朗兹接过那张纸,念道:
星期二晚上七点,请在蓬蒂费齐街对面下车,一位罗马农妇将夺走您手中的蜡烛,请跟她走。到圣吉亚科莫教堂前第一道台阶时,务请在您的小丑服装的肩上系一条粉色的丝带,以便识别。
在此之前,您将不会再见到我。
忠贞与谨慎。
“怎么样!”等弗朗兹读完以后,阿尔贝问道,“您有何感想,亲爱的朋友?”
“我觉得事情发展很顺利嘛。”弗朗兹答道。
“我也这么想,”阿尔贝说,“我担心您要独自一人去参加布拉齐亚诺公爵的舞会了。”
这天早晨,弗朗兹和阿尔贝每人收到一份这位罗马著名银行家的请柬。
“您要注意,亲爱的阿尔贝,”弗朗兹说,“罗马的贵族今晚都要在公爵家聚会,如果您那位陌生的美人确实是贵族,她也必然要去的。”
“不管她去还是不去,我对她的看法不变。”阿尔贝继续说道,“您看了那封信吗?”
“看了。”
“您知道意大利市民阶层(人们就是这样称呼资产阶级的)的妇女所受的教育是何等可怜吗?”
“知道。”弗朗兹回答。
“那好!请再读一遍这封信,仔细看看她的笔迹,给我挑出一个语法错误或者拼写方面的错误。”
果然,那笔体非常娟秀,拼写毫无错误。
“您真是天生的幸运儿。”弗朗兹对阿尔贝说道,并再一次把那封信交还给他。
“您爱怎么嘲笑就怎么嘲笑,想怎么开玩笑就怎么开玩笑吧,”阿尔贝又说,“反正我是堕入情网了。”
“啊,我的上帝!您让我害怕!”弗朗兹大声说道,“我看我不仅要单独参加布拉齐亚诺公爵的舞会,还可能一个人回佛罗伦萨呢。”
“事实是,如果我这位陌生女郎不仅漂亮而且可爱,那我至少要在罗马住上六个星期。我喜欢罗马,而且,我历来对考古有浓厚的兴趣。”
“好了,再来一两次这样的艳遇,我相信您要成为考古学院或者文学院的院士了。”
阿尔贝大概还想认真地讨论一下他的院士交椅问题,但这时有人来禀报二位年轻人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阿尔贝的爱情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胃口,所以,他同朋友一样急忙入席,宁肯在晚饭之后再接着讨论。
晚饭后,下人通报基督山伯爵到。两个年轻人整整两天没见到他了。帕斯特里尼老板说,他到契维塔-韦基亚去处理一件急事,他前一天晚上出发,一小时之前刚刚回来。
伯爵显得十分可亲,或许是他自己注意,或许是因为此刻没有什么事刺激他的神经——有两三次从他那辛辣刻薄的言辞中已经让人感受过这种刺激——此刻他几乎与正常人相似。对于弗朗兹来说,这个人是一个真正的谜。伯爵不可能不知道这位年轻的游客已经认出自己,但自从他们再次相逢以来,他矢口不提以前曾在别处见过弗朗兹。而弗朗兹呢,尽管他很想影射一下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但又担心惹这位对自己和自己的朋友这么好的人的不快,便忍住了,因此,他也和伯爵一样对往事只字不提。
伯爵听说两位朋友曾想在阿根廷剧院租一个包厢,但得到的答复是包厢已经全部出租。因此,他为他们送来自己包厢的钥匙,至少这是他来访的表面理由。
弗朗兹和阿尔贝推辞了一下,表示不能让伯爵自己没有包厢,但伯爵回答说,他当晚要去帕利剧院看戏,如果他们不用,那他在阿根廷剧院的包厢就浪费了。
他这么一说,两位朋友就接受了。
弗朗兹初次见到伯爵时,曾对他脸色的苍白感到震惊,现在开始慢慢习惯了。他不能不承认伯爵那张庄重的面庞十分英俊,那苍白的脸色是唯一的缺陷,或者说是主要的特点。他实在像拜伦笔下的主人公,弗朗兹只要一想到他,更不要说一看到他,眼前就立刻浮现出这张脸长在曼弗雷德脖子上或者戴着莱拉的无边高帽的形象。他前额上的那道皱纹表明,他头脑中始终萦绕着痛苦的思绪;他那锐利的目光可以看透人的灵魂;从他那张高傲而又充满讥讽的嘴里说出的话总是不同凡响,能够铭刻在听者的记忆之中。
伯爵已经不年轻了,至少有四十岁,然而别人很清楚,他和年轻人在一起时会显得更有魅力。事实上,由于伯爵酷似英国诗人笔下的那些古怪的主人公,似乎使他因此有一种迷人的天性。
阿尔贝对自己和弗朗兹有幸遇到这样一个人而津津乐道。弗朗兹想到伯爵曾有两三次流露过要去巴黎的打算,他毫不怀疑,凭伯爵的古怪性格,那张有特点的面孔和万贯家财,一定会在巴黎产生巨大影响。然而,他自己不想在伯爵去巴黎时也在那里。
这天晚上过得也同意大利剧院的其他夜晚一样,不是听演员歌唱,而是互相拜访和聊天。G伯爵夫人又想把话题扯到伯爵身上,但弗朗兹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相告,尽管阿尔贝假意谦虚,还是向伯爵夫人讲了三天以来令两位朋友意乱神迷的那件大事。
由于男女之间的这类风流事在意大利屡见不鲜,至少到这里来旅行的人都这么说,所以,伯爵夫人丝毫没有不相信的样子,而是向阿尔贝表示祝贺,这段刚刚开始的情话必然会有个圆满的结局。
他们告别时,相约在布拉齐亚诺公爵的舞会上再见,全罗马的人都受到了邀请。
那位投花女郎恪守诺言,第二天和第三天没再向阿尔贝做任何表示。
星期二终于到了。这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也是最热闹的一天。星期二这天,剧院从上午十点就开门,因为从晚上八点就开始封斋了。星期二这天,所有那些或者因为没有时间,或者因为没有钱,或者因为没有激情而没有参加前几天狂欢活动的人,也都投入到酒神节中来了,他们也开始狂欢滥饮,把自己的喧闹和躁动融进这喧闹和躁动的大潮中来。
从两点到五点,弗朗兹和阿尔贝随着车队游荡,不时地同对面车队中马车上的人和步行的人交换着一把把的彩色纸屑;步行者在奔跑的马腿和滚动的车轮之间穿来穿去,然而就在这样一片可怕的车水马龙中,竟然没有发生过一起车祸、一场争吵和一次斗殴。在这方面,意大利人称得上是最优秀的民族,对他们来说,过节就要名副其实地过节,本书作者旅居意大利达五六年之久,从没见过一次这类事件玷污节日的庄严,而在我们国家,这种事是司空见惯的。
阿尔贝穿上小丑衣服十分神气。他在肩上系了一条粉红色丝带,丝带一直拖到小腿上。弗朗兹为了不让别人在他和阿尔贝之间发生误会,仍然穿着他那套罗马农夫的服装。
时间越晚,喧闹声越大;在每一条街上,每一辆车里,每一个窗口前,没有一张嘴巴闭着,没有一只胳膊闲着;这是一场真正的人工的暴风雨,狂叫形成了雷鸣,面粉球、鲜花、蛋壳和橙橘形成了从天而降的暴雨。
三点钟时,民众广场和威尼斯宫前同时响起的枪声勉强划破这可怕的喧闹声,宣布赛马即将开始。
赛马也同蜡烛游戏一样,是狂欢节最后一天的特别节目。一听见枪声,马车队伍立刻散开,躲进离自己最近的横街中去。况且,这一行动完成得令人难以想象的迅速,根本不用警察来规定谁应该站在哪里,谁的车应该走什么路线。
步行者贴在宫殿墙边,接着,传来马蹄声和刀鞘相撞的响声。一队十五人一排的宪兵风驰电掣般地跑来,把整个库尔街的路面占满,然后飞驰而去,为赛马队伍开路。宪兵马队到达威尼斯宫时,又响起一排枪声,示意路已经开通。
几乎与此同时,在一片众口同声、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七八匹马在三十万人的呐喊声和落在背上的铁拳的激励下,急若流星似的一溜烟地冲过去了,接着,圣安琪堡的炮声响了三下,这是宣布三号骑士获胜的炮声。
炮声一停,没有其他信号,马车就立刻行动起来,冲出各条横街,奔向科尔索街,犹如一时中断的条条激流一齐涌入哺育它们的河床当中一样,于是,这条大河又以更迅猛的速度,在两道花岗岩石岸中间流淌起来。
只不过,在这喧闹涌动的人流中,又增加了另一种新的喧闹声和另一种新的因素,蜡烛商贩刚刚粉墨登场。这些蜡烛大小粗细不等,有复活节点的又粗又大的蜡烛,也有又细又小的线蜡烛;参加罗马狂欢节这最后一项活动的人们必须完成两个相反的任务:
一、保住自己的蜡烛不灭;
二、吹灭他人手中的蜡烛。
蜡烛也同生命一样,人类只找到一种传播生命的办法,而这个办法是上帝赐给他们的。但人类找到千千万万个毁灭生命的办法,诚然,在这项活动中,魔鬼多少帮了他们点忙。
蜡烛只能靠近火种才能点燃。可是,有谁能说全熄灭蜡烛的方法呢?巨大的风箱,庞大的熄烛罩,还是硕大无朋的扇子?
每个人都急忙去买蜡烛,弗朗兹和阿尔贝也不例外。
夜幕很快降临了,有人喊了一声:“卖蜡烛!”千百个蜡烛贩子声嘶力竭地重复着这一喊声,于是,人群的头顶上开始有两三点烛光闪烁,这仿佛是个信号。
十分钟之后,五万支蜡烛闪闪烁烁,从威尼斯宫来到民众广场,又从民众广场回到威尼斯宫。
这真像鬼火节。如果没有亲眼目睹,这种情景是难以想象的。就像天上无数颗密密麻麻的繁星统统落到地上一样,疯狂地跳跃着。这一切,还伴随着在地球的其他地方从未听到过的欢叫声。
在这种时刻,不再有社会等级之分。卖苦力的与皇亲国戚互相追逐,王子王孙与特朗斯特维尔人互相嬉戏,特朗斯特维尔人与中产阶级互相厮打;每个人都吹蜡烛,熄灭别人的蜡烛,点燃自己的蜡烛;如果老埃俄罗斯此刻出现在这里,他一定被选为吹蜡烛之王,而西北风将是这顶王冠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这种疯狂的烛光追逐一直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库尔街亮如白昼,人们甚至能看清四五层楼上观众的面庞。
阿尔贝每过五分钟都要掏出表来看看,时针终于指到七点。
两位朋友刚好处在蓬蒂费齐街上,阿尔贝手里举着蜡烛,跳下马车。有两三个戴面具的人曾想靠近他,吹灭或者夺走他的蜡烛,但阿尔贝像个灵活的拳击手,一下子把他们打到十步开外,自己继续朝圣吉亚科莫教堂走去。
教堂的台阶上挤满了好奇的看客和戴面具的人,他们追打着,夺着别人手里的蜡烛。弗朗兹的目光跟着阿尔贝,看到他登上第一道台阶,接着,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头戴面具、身穿那天掷花农妇服装的人伸出胳膊,夺走了他的蜡烛,这一次他一点都没有反抗。
弗朗兹离得太远,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毫无疑问不是充满敌意的话,因为他看到阿尔贝和那个农妇挽着手臂走了。他看着他们穿过人群,到了马切洛街就不见了。
突然,宣布狂欢节闭幕的钟声响了,与此同时,所有的蜡烛都神奇地熄灭了,仿佛有一阵巨大的风把它们全都吹灭了似的。
弗朗兹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喧闹声也顿时而止,仿佛那阵席卷光明的大风同时也席卷了声音。只听见马车车轮的滚动声,马车在送那些戴面具的人回家;只看见窗户里面还有点点灯光。
狂欢节结束了。
第三十七章 圣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
恐怕弗朗兹一生中还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感受,这是一种从欢乐到忧伤泾渭分明的迅速过渡,就好像罗马在某个黑夜之魔吹了一口气以后,蓦然变成一座巨大的墓场似的。碰巧又赶上下弦月,月亮要到夜晚十一点左右才能升起,从而使夜幕更加黑暗。因此,弗朗兹走过的那些街道都是漆黑一片。好在路不远,十分钟之后,他的马车,更确切地说是伯爵的马车停在伦敦旅馆门前。
晚饭已经准备好,鉴于阿尔贝已经打过招呼,说他不会回来很早,弗朗兹就独自用起餐来。
帕斯特里尼老板总是习惯看到他们两人一起吃饭,就问阿尔贝为什么缺席,弗朗兹只说他两天前收到一份请柬,现在赴宴去了。烛光陡然熄灭,黑暗取代了光明,寂静取代了喧闹,从而在弗朗兹的心里留下了一种不无忧虑的伤感。尽管旅馆老板百般殷勤,几次进来问他是否需要什么,他还是悄然无声地默默吃着晚饭。
弗朗兹决定尽量等阿尔贝回来再走,所以,他吩咐十一点钟才用车,他还请老板一看见阿尔贝回来,不管是什么情况,就立刻通报他。到了十一点钟,阿尔贝仍然没有回来。弗朗兹就更衣动身了,并告诉老板,他要在布拉齐亚诺公爵府上过夜。
布拉齐亚诺公爵府是罗马最漂亮的府邸之一。他妻子是科洛纳家族最后的继承人之一,她持家有道,使公爵府闻名遐迩,公爵举办的晚会饮誉欧洲。弗朗兹和阿尔贝来罗马时,身上都带着给公爵的引荐信,所以,他见到弗朗兹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他的旅伴为什么没来。弗朗兹回答说自己在蜡烛熄灭之前与他分手,看到他消失在马切洛街街口。
“这么说他没回旅馆?”公爵问道。
“我一直等他到现在。”弗朗兹回答。
“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不,不太确切。不过,我想他可能是去赴一个约会。”
“见鬼!”公爵说,“今天,或者说今夜迟迟不归可不是什么好征兆,您说是不是,伯爵夫人?”
这最后一句话是对G伯爵夫人说的,她刚到,正挽着公爵兄弟托里奥尼亚先生的手臂漫步。
“正相反,我觉得这是一个极富魅力的夜晚,”伯爵夫人回答,“今天晚上的来宾只会抱怨一件事,那就是良宵苦短。”
“所以,”公爵微笑着说,“我指的不是来宾,他们只会有一个风险,男宾会堕入您的情网,女宾会妒忌您的美貌;我指的是那些正在罗马街头奔走的人。”
“哦!天哪,”伯爵夫人问,“这么晚了,如果不是去参加舞会,谁还会在街头奔走呢?”
“我们的朋友阿尔贝·德·莫尔塞夫,伯爵夫人,我在晚上七点钟左右离开他,他随他的陌生女郎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他。”弗朗兹说道。
“怎么?您不知道他在哪里吗?”
“一点都不知道。”
“他身上带着武器吗?”
“他穿着小丑服装。”
“您不该让他走,”公爵对弗朗兹说,“因为您比他更熟悉罗马。”
“谈何容易!要拦住他就像要拦住今天得头奖的三号赛马一样难,”弗朗兹回答,“况且,他又能出什么事呢?”
“谁知道呢!夜这么黑,而且,台伯尔河与马切洛街近在咫尺。”
弗朗兹看到公爵和伯爵夫人的忧虑与自己的担忧不谋而合,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所以,我告诉旅馆的人我有幸在您府上度过这个夜晚,”弗朗兹说,“如果他回来,他们会来通报我的。”
“喏,”公爵说,“我觉得我的一个仆人正在找您。”
公爵没有猜错,仆人见到弗朗兹,就走了过来。“大人,”他说道,“伦敦旅馆老板让人禀报您,有人带着德·莫尔塞夫子爵的信在旅馆等您。”
“带着子爵的信!”弗朗兹大声说道。
“是的。”
“那个人是谁?”
“我不清楚。”
“为什么他不把信亲自给我送到这里来?”
“送信人没有对我做任何解释。”
“送信人在哪里?”
“他见我走进舞厅向您禀报,就立刻走了。”
“啊!上帝!”伯爵夫人对弗朗兹说道,“您快去吧。可怜的年轻人,说不定他出了什么事。”
“我马上去。”弗朗兹说。
“您会回来把情况告诉我们吧?”伯爵夫人问道。
“如果事情不严重,我会回来的,如果相反,那就难说了。”
“无论如何,都请多加小心。”伯爵夫人说。
“哦!请放心吧。”
弗朗兹拿起帽子,匆匆走了。他早已经把马车打发回去,吩咐两点钟再来接他。好在布拉齐亚诺府邸一边临库尔街,另一边靠圣阿波特尔广场,离伦敦旅馆不到十分钟的路。走近旅馆的时候,弗朗兹看见一个人站在路中间,他毫不怀疑这人就是阿尔贝的信使。那人披了一件很大的斗篷。弗朗兹朝他走过去,但使他吃惊的是,倒是那个人首先开口对他说话。
“大人要做什么?”他说着向后退了一步,仿佛要使自己保持戒备。
“是您给我带来一封德·莫尔塞夫子爵的信吗?”弗朗兹问道。
“大人是住在帕斯特里尼老板的旅馆吗?”
“是的。”
“大人是子爵的旅伴吗?”
“是的。”
“请问大人的大名?”
“弗朗兹·戴皮奈男爵。”
“这封信正是写给大人的。”
“要回信吗?”弗朗兹从他手里接过信,问道。
“是的,至少您的朋友希望回信。”
“请上楼到我的房间,我把回信交给您。”
“我愿意等在这里。”送信人笑着说道。
“为什么?”
“大人看过信就明白了。”
“那么,我还到这里来找您?”
“绝对没问题。”
弗朗兹走了进去,在楼梯上遇见了帕斯特里尼老板。
“怎么样?”老板问道。
“什么怎么样?”弗朗兹反问。
“您见到那个要同您谈您朋友的问题的人了吗?”他问道。
“是的,我见到他了,”弗朗兹回答,“他交给我这封信。请让人在我的房间里点上蜡烛吧。”
旅馆老板吩咐一个仆人拿着蜡烛先进了弗朗兹的房间。年轻人发现帕斯特里尼老板神色张皇,这表情就更使他急于看那封信了。蜡烛刚一点着,他就凑了过去,把信展开。信是阿尔贝写的,签了他的名字。信的内容大大出乎弗朗兹的意料,他看了两遍才看明白。
信的全文如下:
亲爱的朋友,接到此信后,请立刻在文件柜的方抽屉里找到我的皮夹,从中取出我的汇票,如果钱数不够,请把您的也加上,然后火速到托尔洛尼亚处,取出四千皮阿斯特,交给送信人。此款必须尽快交给我,不得有误。
我不再多说,我信任您,正如您可以信任我一样。
又及:我现在相信意大利有强盗了。
您的朋友
阿尔贝·德·莫尔塞夫
在这几行字下面,一个陌生的笔迹用意大利语写道:
如果到早晨六点我仍未收到这四千皮阿斯特,那么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的性命将于七点终止。
路易吉·万帕
看到第二个签名之后,弗朗兹恍然大悟,他开始明白为什么送信人不肯上楼,因为他觉得街上比弗朗兹的房间更安全。阿尔贝落到了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盗手里,而他自己长久以来一直不肯相信这个人的存在。
没有时间可浪费了。他跑到文件柜前,把它打开,在那个被提到的抽屉里找到了皮夹子,又在皮夹子里找到了汇票,上面只有
六千皮阿斯特,其中三千已被阿尔贝挥霍掉。而弗朗兹呢,他根本没有汇票,因为他住在佛罗伦萨,来罗马只待上七八天,所以身上只带了一百来个路易,而这一百路易,如今最多也只剩下五十个路易了。
因此,还缺七八百皮阿斯特,才能使弗朗兹和阿尔贝两人按照要求把钱凑够。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弗朗兹相信托尔洛尼亚先生一定会帮忙的。
他正准备马上返回布拉齐亚诺公爵府,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际。他想到了基督山伯爵。弗朗兹正要吩咐人去叫帕斯特里尼老板,却看到他本人出现在门口。
“亲爱的帕斯特里尼先生,”他急忙对他说道,“您认为伯爵现在在家吗?”
“是的,大人,他刚回来。”
“他会不会已经上床休息?”
“我想不会。”
“那么请您去按他的门铃,请他允许我登门拜访。”
帕斯特里尼老板赶紧去执行命令,五分钟之后,他就回来了。
“伯爵在等着大人。”
弗朗兹穿过楼道,一个仆人把他领进伯爵的房间。伯爵在一间围了一圈沙发的小书房里,弗朗兹还没见过这个书房。伯爵迎上前来。
“啊!是什么风在这个时候把您给吹来了,”他说道,“您不会是来请我吃晚饭吧?这可是您的盛情啊。”
“不是,我是来同您谈一件重要事情的。”
“谈一件事情!”伯爵说着,用他那惯有的深邃目光看着弗朗兹,“是什么事?”
“这里没有别人吧?”
伯爵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
“绝对没有外人。”他说。
弗朗兹把阿尔贝的信递给他。
“请读一下吧。”他说。
伯爵看了那封信。
“啊!啊!”他说。
“您看到附言了吗?”
“是的,我看得很清楚。”
如果到早晨六点我仍未收到这四千皮阿斯特,那么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的性命将于七点终止。
路易吉·万帕
“您对此事怎么看?”弗朗兹问伯爵。
“您有他索要的钱数吗?”
“是的,不过还缺八百皮阿斯特。”
伯爵走到文件柜前,把它打开,拉出一个装满金币的抽屉。
“希望您不会不给我面子,”他对弗朗兹说道,“不找我帮忙而去找别人。”
“您看,正相反,我是直接找您来的。”弗朗兹说道。
“我为此向您表示感谢,请拿吧。”他示意弗朗兹伸手到抽屉里拿钱。
“您认为真有必要给路易吉·万帕这笔钱吗?”这一回是年轻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伯爵,问道。
“那当然!”他说,“您自己想想嘛,附言写得很清楚。”
“我觉得如果您肯费心,一定会找到简化谈判手续的办法。”弗朗兹说。
“什么办法?”伯爵吃惊地问。
“比如说,如果我们两人一起去找路易吉·万帕,我肯定他不会拒绝我们释放阿尔贝的要求,不是吗?”
“不拒绝我?我能对这个强盗有什么影响呢?”
“您不是刚刚帮了他一个让他永志难忘的大忙吗?”
“什么忙?”
“您不是刚刚救了佩皮诺的命吗?”
“啊,啊!是谁告诉您的?”
“这有何妨?反正我知道。”
伯爵一时沉默不语,双眉紧锁。
“如果我去找万帕,您肯陪我一同前往吗?”
“如果您不觉得同我在一起会令人不快。”
“那好!就这么办了。天气正好,在罗马乡间散散步对我们只会有好处。”
“要带武器吗?”
“为什么?”
“带钱吗?”
“用不着。送这封信来的人在哪里?”
“在街上。”
“他在等答复吗?”
“是的。”
“应当弄清我们该往哪里去,我去叫他。”
“没有用,他不肯上来。”
“也许不肯去您那里,但到我们房间来他会很痛快的。”
伯爵走到书房窗前,窗户临街。他用一种特殊方式吹了一声口哨。披斗篷的男子闪出墙根儿,走到街中间。
“上来。”伯爵用对仆人下命令的语气说道。
送信人立刻从命,毫不犹豫,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地走上那四级台阶,进入旅馆。五秒钟之后,他来到书房门口。
“啊!是你啊,佩皮诺!”伯爵说道。
佩皮诺没有回答,但跪了下来,拉住伯爵的手,在上面连吻了数次。
“啊,啊!”伯爵说,“你还没忘了我救过你的命!这真奇怪,事情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
“不,大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佩皮诺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说道。
“永远,这未免太长了!你能这么想,就足够了。起来吧,回答我的问题。”
佩皮诺不放心地瞥了弗朗兹一眼。
“哦!你尽可以在这位大人面前直说,”他说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
“您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吗?”伯爵转向弗朗兹,用法语说道,“我们必须让这个人信任您。”
“您可以当着我的面说,”弗朗兹说道,“我是伯爵的朋友。”
“这太好了,”佩皮诺说着,也朝伯爵转过身,“请大人问吧,我回答。”
“阿尔贝子爵是怎么落到路易吉手里的?”
“大人,那个法国人的马车和泰莱莎的马车相遇了好几次。”
“是头儿的情人吗?”
“是的。法国人跟她眉来眼去,泰莱莎觉得好玩,也回答他的媚眼;法国人投花给她,她也以花相报;当然,这一切都得到头儿的允许,他本人就坐在同一辆车里。”
“怎么?”弗朗兹大声说道,“路易吉·万帕就坐在罗马农妇的车里?”
“是他赶的车,他化装成车夫。”佩皮诺回答。
“后来呢?”伯爵问道。
“啊!后来,那个法国人摘下面具;泰莱莎也在头儿的应允下,取下面具;法国人要求约会,泰莱莎答应了他的要求;只不过,在圣吉亚科莫教堂台阶上等候他的不是泰莱莎,而是贝波。”
“怎么!”弗朗兹又一次打断他的话,“从他手中夺走蜡烛的那个农妇?
“那是个十五岁的男孩,”佩皮诺回答,“不过,您的朋友上当也没什么可丢人的,贝波已经骗了不少人了,真的。”
“然后,贝波把他带到城墙外面?”伯爵问道。
“是的。一辆马车等在马切洛街尽头,贝波上了车,并让法国人跟他一起上去,他没用人再请第二遍。他殷勤地让贝波坐在车后边,自己坐在他身边。贝波告诉他要带他去一座距罗马一里远的别墅,法国人对贝波表示愿随他去天涯海角。车夫很快把车赶到里佩塔街,出了圣保罗门。在乡村行驶了二百多步远以后,由于那个法国人过于厚颜无耻,真的,贝波就用一只手枪顶住他的咽喉,车夫立刻停住马,从座椅上转过身来,也用枪对准他。与此同时,埋伏在阿尔莫河边的四个人也冲到车门口。那个法国人很想自卫,听说他甚至还差点把贝波给掐死。但是,面对武装起来的五条汉子他毕竟无能为力,只好投降。他们让他下了车,沿着那条小河走着,把他带到泰莱莎和路易吉身边。他们在圣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里等着他。”
“如果这事不是发生在可怜的阿尔贝身上,我会觉得很有意思。”弗朗兹回答。
“说实在的,”伯爵说,“如果您没找到我,那么这个奇遇会让您的朋友大大破费一下的。不过,现在请您放心,他虚惊一场也就够了。”
“我们还要去找他吗?”弗朗兹问。
“那当然!且不说他又待在那么一个别有洞天的地方。您认识圣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吗?”
“不认识,我从来没下去过,但我早就想,总有一天要下去看看。”
“那好吧!现在天赐良机,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您的车在吗?”
“不在。”
“这不要紧,他们总是不分昼夜地为我准备好一辆套好的马车。”
“套好的?”
“是的,我这人常常心血**。应当告诉您,有时我早晨起来,或者刚吃完午饭,或者深更半夜,会突发奇想,要去世界某地,我便立刻动身。”
伯爵摇了一下铃,贴身仆人走了进来。
“让人把马车从车库里赶出来,把袋子里的枪拿出去;不必叫醒车夫,让阿里赶车。”
过了一会儿,他们听见马车停在门口。
伯爵掏出表来。“十二点半,”他说,“即使我们早晨五点出发,也能准时赶到,但这一拖会让您的朋友一夜不得安宁,因此,最好马上赶去把他从那些不信基督的人手里救出来。您还是决心陪我去吗?”
“比刚才更想去了。”
“那好!请来吧。”
弗朗兹和伯爵走出去,佩皮诺跟在后面。他们在门口看到马车。阿里坐在车夫座上,弗朗兹认出了这个基督山岛岩洞里的哑奴。
弗朗兹和伯爵登上马车。这是一辆双座四轮轿车,佩皮诺坐到阿里身边,马车便疾驶起来。阿里事先已经得到指示,因为他走上库尔街,穿过瓦齐诺广场,沿着圣格雷戈里奥街往上走,来到圣塞巴斯蒂安门。到了那儿,守门人不肯放行,但基督山伯爵拿出一张罗马总督签署的可日夜出入城门的许可证,于是城门打开,守门人收到一枚路易作为赏钱,马车通过了。
马车走的是阿比安古道,两边都是坟墓。在初升的月光下,弗朗兹觉得不时可以看见哨兵从废墟中闪现出来,但哨兵与佩皮诺交换一个信号之后,又立刻隐入暗处,不见了。
马车在卡拉卡拉竞技场前面一点停下来,佩皮诺过来打开车门,伯爵和弗朗兹下了车。
“再过十分钟我们就到了。”伯爵对伙伴说。然后,他把佩皮诺叫到一边,低声吩咐了几句,佩皮诺拿起一支从车后厢中取出的火把,出发了。
又过了五分钟,这其间,弗朗兹看到那个牧羊人沿着一条小路,在罗马平原那崎岖不平的地面上越走越远,消失在一片像巨大的狮子鬃毛一般高大的红色野草丛中。
“现在,”伯爵说道,“我们跟他走吧。”
弗朗兹与伯爵也走上了那条小路,百步以后,又顺着一个斜坡走进一个小山谷。
很快,他们发现有两个人在暗处说话。
“我们继续朝前走吗?”弗朗兹问伯爵道,“还是应当在这里等?”
“继续走吧,佩皮诺已经通知哨兵我们来了。”
果然,那两人当中有一个正是佩皮诺,另一个是在那里放哨的强盗。
弗朗兹和伯爵走过来,强盗向他们致意。
“大人,”佩皮诺对伯爵说道,“请随我来,地下墓穴的入口就在旁边。”
“好吧,”伯爵说,“你在前面走。”
果然,在一片树丛后面,几块岩石中间,露出一个洞口,人勉强能从洞口出入。
佩皮诺首先钻了进去,走了几步之后,里面的路变宽了。这时,他停下脚步,点燃火把,回过头来看了看后面的人是否跟上。伯爵先进入那个气窗似的洞口,弗朗兹跟在后面。
通道顺着缓坡向下延伸,越往前走越宽,不过,弗朗兹和伯爵还是不得不弯着腰前进,而且,这时的路无法让两个人交叉通过。他们又往前走了一百五十步左右,传来一声“什么人?”的喊声,便停下来。
与此同时,他们看见黑暗中,卡宾枪的枪口映出了他们火把的反光。
“朋友!”佩皮诺说。他一个人朝前走去,低声对第二个哨兵说了几句话,后者也同前一个哨兵一样躬身致礼,并向夜间来客示意他们可以继续前进。
哨兵身后是一道有二十来级的阶梯,弗朗兹与伯爵拾级而下,来到墓道的交叉路口。五条路像星光似的向外辐射,墙壁上层层叠叠挖了许多棺木状的壁龛,表明他们终于到了地下墓穴。其中一个无法看清多大的墓穴里,白天也能见到几缕光线。
伯爵把手放到弗朗兹肩上。“您想看看一个正在休息的强盗大本营吗?”他问道。
“当然想看。”弗朗兹回答。
“那好!请跟我来……佩皮诺,把火炬熄掉。”
佩皮诺遵命,于是,弗朗兹和伯爵处于一片沉沉黑暗之中,只有在他们前方约五十步远的地方,几束明亮的光沿墙跳跃,佩皮诺熄灭火把之后,这些红光就显得更亮了。
他们静悄悄地朝前走着。伯爵为弗朗兹带路,仿佛他有一种划破黑暗的独特本领。何况,弗朗兹自己越是走近那些为他们指路的红光,也越能看清前面的路了。
前面出现三座拱廊作为通道,中间一座是大门。这些拱廊一边朝着伯爵和弗朗兹所在的这条走廊,另一边朝着一间方形房间,房间四壁上都有我们前面提到过那种壁龛。房间正中竖立着四块石头,立在石头上的十字架说明,当年这是做祭台用的。
放在石柱上的一盏灯,用它那微弱的颤抖的光,为两位躲在暗处的来访者照亮了眼前那奇异的场面。
有个人背对着拱廊坐在那里,用肘撑在石柱上,正在看书,两位来访者正透过拱门望着他。他就是强盗头子路易吉·万帕。
在他周围,有二十来个强盗,或裹着斗篷躺在地上,或靠在这个骨灰存放处四周的石凳上,千姿百态,但每个人身边都放着一支卡宾枪,伸手可得。
在房间深处,依稀可见一个像影子般的哨兵悄然无声地在一个出口前来回踱步,人们所以能辨认出那是个出口,是因为那里比别处显得更阴暗。
伯爵觉得弗朗兹的目光充分享受了这一别致的画面,就把手指放到唇边,示意他保持安静,登上三级从过道通向骨灰存放室的台阶,通过中间那道拱廊进入室内,朝万帕走去,后者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书,一点都没听见脚步声。
“谁?”哨兵喊道,他并不像万帕那么入神,透过灯光,看到首领身后有个影子越来越大。
一听到喊声,万帕猛地站起,同时从腰里抽出手枪。
顷刻间,强盗们全部站了起来,二十支卡宾枪的枪口同时对准了伯爵。
“喂,”伯爵不慌不忙地说道,口气极为镇定,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紧张,“喂!亲爱的万帕,我觉得您接待朋友的礼节也过于隆重了吧!”
“放下武器!”头儿喊道,他一边做了一个果断的手势,一边用另一只手恭敬地摘下帽子。然后,他朝那位控制着这个场面的奇特人物转过身来。
“请原谅,伯爵先生,”他说道,“我实在没有料到您会大驾光临,所以没认出您来。”
“您好像记性很差,万帕,”伯爵说,“您既忘了人的面孔,也忘了同他们讲好的条件吗?”
“我忘了什么条件,伯爵先生?”强盗问道,那样子就像一个做错了事急于补偿的人。
“我们不是说好,”伯爵说道,“不仅我本人,我的朋友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吗?”
“我有违约行为吗,大人?”
“您今晚绑架了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并且把他带到这里,好啊!”伯爵继续说道,那语气令弗朗兹发抖,“这个年轻人是我的朋友。这个年轻人与我住在同一座旅馆,这个年轻人一周以来一直坐在我的车里在库尔街游玩,然而,我再重复一遍,您绑架了他,把他带到这里,并且,”伯爵从衣袋里取出那封信,又补充道,“您还把他当成一个随便碰上的人一样,向他索要赎金。”
“你们为什么没把这件事告诉我,你们这些人?”头儿转向手下人说道,那些人看到他的目光都吓得向后退去,“你们为什么让我在伯爵先生这样的人面前失信呢!伯爵是我们大家的救命恩人。我用基督的鲜血发誓:如果我弄清你们当中有人知道那个年轻人是伯爵大人的朋友,我就亲手砸烂他的脑袋。”
“怎么样?”伯爵转向弗朗兹说道,“我早就说这里面有误会。”
“您不是一个人?”万帕不安地问道。
“我是与收信人一起来的,我想向他证明路易吉·万帕是个讲信用的人。请过来,阁下,”他对弗朗兹说道,“这就是路易吉·万帕,他本人会向您表明他对自己的错误举动有多么抱歉。”
弗朗兹走过来,强盗头子迎上前去。
“欢迎您光临,大人,”他说道,“您听见伯爵刚才和我的谈话了吧。我还要补充一句,我不会愿意为了我向您的朋友索要的那四千皮阿斯特赎金而发生现在这件事情。”
“可是,”弗朗兹不安地四处张望着,“你们抓到的人呢?我没看见他。”
“但愿他没出什么事吧?”伯爵皱了皱眉头说道。
“被抓的人在那边,”万帕用手指着房间深处说道,放哨的强盗正在那里走动,“我亲自去通知他——他已经自由了。”
头儿朝他自己指的那个做阿尔贝监牢的地方走去,弗朗兹与伯爵跟在他后面。
“肉票在干什么?”万帕问哨兵。
“天哪,头儿,”哨兵回答,“我真不知道,我有一个小时没听见他的动静了。”
“请过来,大人!”万帕说。
伯爵和弗朗兹登上七八级台阶,头儿始终走在前面,他拉开门闩,推开一扇门。
这时,在一盏与骨灰室那盏相同的灯的灯光照耀下,人们看见阿尔贝裹着一件强盗借给他的斗篷,躺在一个角落里酣睡。
“好啊!”伯爵用他那特有的笑容微笑着,“一个早晨七点钟就要被枪决的人能睡这么香,也真不简单。”
万帕也用一种赞赏的目光看着沉睡的阿尔贝,看得出,他对这种勇气也不是无动于衷。
“您说得对,伯爵先生,”他说道,“这个人配当您的朋友。”
然后,他走近阿尔贝,碰了碰他的肩膀,“大人!”他说,“请醒醒好吗?”
阿尔贝伸出胳膊,揉了揉眼皮,睁开眼睛。
“啊,啊!”他说道,“是您啊,头儿!真是的,您该让我睡下去,我正在做一场美梦呢:我梦见自己正在托尔洛尼亚家与G伯爵夫人一起跳加洛普舞呢!”
他掏出表:他带着这块表是为了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
“凌晨一点半!”他说道,“见鬼,为什么这个时候把我叫醒?”
“为了告诉您,您自由了,大人。”
“亲爱的,”阿尔贝旷达地说道,“以后请记住拿破仑一世的这句格言:‘有坏消息再叫醒我。’如果您让我接着睡,我会把加洛普舞跳完,从而一辈子对您感恩戴德……这么说,我的赎金已经付了?”
“没有,大人。”
“什么?那我怎么会自由了呢?”
“有一个人来找您了,我对他言听计从。”
“到这里来了?”
“到这里来了。”
“啊,天哪!这个人可真好!”阿尔贝朝四面张望,看见了弗朗兹。
“怎么,”他说道,“是您啊,亲爱的弗朗兹,是您对我这么尽心尽意?”
“不,不是我,”弗朗兹回答,“是我们的邻居,基督山伯爵。”
“啊,天哪!伯爵先生,”阿尔贝一边高兴地说着,一边理了理领带和袖口,“您可真是位贵人,我将对您铭记终身,首先,是为那辆马车,然后是为这件事!”说着他向伯爵伸出手,伯爵欲伸手的时候,打了个寒战,但还是把手伸给他。
强盗头子不胜惊讶地看着这个场面。毫无疑问,他已经习惯了被抓的人在他面前浑身颤抖,如今竟然有人在他面前丝毫不减幽默的天性!弗朗兹呢,他看到阿尔贝在这样一个强盗面前保住了民族尊严,感到非常满意。
“亲爱的阿尔贝,”他说道,“如果您动作快一点,我们还来得及到托尔洛尼亚府上结束这个夜晚,您可以接着跳您的加洛普舞,从而不会对路易吉先生留有任何怨言。他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彬彬有礼、温文尔雅。”
“啊!真的,”他说,“您说得对,我们可以在两点钟赶到。路易吉先生,”阿尔贝又说,“在离开阁下之前还有没有什么手续要办吗?”
“没有,先生,”强盗说,“您像空气一样自由了。”
“既然如此,祝您生活幸福快乐。走吧,先生们,走吧!”
于是,阿尔贝在先,弗朗兹和伯爵在后,走下阶梯,穿过方形大厅,所有的强盗都起立,手里拿着帽子。
“佩皮诺,”强盗头儿说,“把火炬给我。”
“喂!您要做什么?”伯爵问道。
“我送您出去,”头儿说,“这是我能对大人表达的一点敬意。”
说完,他从牧人手里接过点燃的火把,在客人前面带路,那神色也不像一个尽职的下人,俨然是一个国王在为使节引路。
走到门口,他躬身致意。“现在,伯爵先生,”他说道,“我再次向您表示歉意,希望您对发生的事不要留下任何不愉快。”
“不会的,亲爱的万帕,”伯爵说,“而且,您以颇为雍容的态度补偿了您的错误,几乎让人庆幸您犯了这些过错。”
“先生们!”强盗向两个年轻人转过身来,“或许我的邀请并不诱人,但我还是要说,不论我在哪里,只要你们愿意再次造访,都会受到欢迎。”
弗朗兹和阿尔贝向他致敬。伯爵首先走了出去,阿尔贝第二,弗朗兹最后。
“大人,有什么事要问我吗?”万帕微笑着说。
“是的,我承认,”弗朗兹回答,“我很想知道,我们进来时您在读什么书,读得那么入神?”
“《恺撒回忆录》,”强盗回答,“这是我最爱读的书。”
“喂!您还不来吗?”阿尔贝问道。
“马上来,”弗朗兹回答,“我来了!”
他也走出洞口。
他们在草地上走了几步。
“啊,对不起!”阿尔贝向后转过身,说道,“可以吗,首领?”
他用万帕的火把点燃雪茄。“现在,伯爵先生,”他说道,“请尽快赶路吧!我非常渴望到布拉齐亚诺公爵府上度过这个夜晚。”
他们在原处找到了马车,伯爵对阿里说了一句阿拉伯语,几匹马便飞也似的奔驰起来。
两位朋友回到舞厅时,阿尔贝的表的指针刚好指到两点。他们的到来引起了轰动。不过,由于他俩一起进来,所以,大家对阿尔贝的担忧顿时烟消云散。
“夫人,”德·莫尔塞夫子爵走到伯爵夫人面前,说道,“昨天您曾答应同我跳一场加洛普舞,现在,虽然我来迟了点,但还是请您实现这个诺言吧。我的朋友在这里,您了解他的诚实,他可以证明这不是我的过错。”
恰在这时响起了华尔兹舞曲,阿尔贝就用手臂搂住伯爵夫人的腰身,同她一起消失在翩翩起舞的人群之中。
这其间,弗朗兹一直在思索着基督山伯爵不得不同阿尔贝握手时,那阵掠过他周身的莫名其妙的颤抖。
第三十八章 约会
第二天一起床,阿尔贝的第一句话就是建议弗朗兹去拜访伯爵,他前一天晚上已经向他表达了谢意,但他明白,伯爵帮他的这个忙是值得再次感谢的。
基督山伯爵对弗朗兹有一种掺杂着恐惧感的吸引力,所以,他不想让阿尔贝单独去见他,就陪他一同前往。两人被请进客厅,五分钟之后,伯爵来了。
“伯爵先生,”阿尔贝走上前去,说道,“请允许我今天早晨再来重复一下昨天没能表达清楚的话,那就是我终生不会忘记您是在什么情况下帮我转危为安的,我会永远记得您对我的救命之恩。”
“亲爱的邻居,”伯爵笑着说,“您未免夸大了您欠我的人情。您所欠我的,也就是省了两万来法郎的旅费而已,您看,这确实不足挂齿。还请您接受我的祝贺,您是那么轻松自如,无拘无束,实在令人钦佩。”
“有什么法子呢,伯爵?”阿尔贝说道,“我想我是招了人家,一场决斗在所难免。我只是想让那些强盗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世界各地都有决斗,但只有法国人才是笑着决斗的。不过,您仍然是我的恩人,我来是想知道,我自己,或者通过朋友、熟人,能否为您做点什么。家父德·莫尔塞夫伯爵祖籍西班牙,在法国和西班牙都有崇高的地位,我和我所爱的人都愿为您效劳。”
“好吧!”伯爵说道,“我承认,德·莫尔塞夫先生,您的好意本来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我欣然接受。其实,我早就指望您的帮忙呢。”
“帮什么忙?”
“我从来没去过巴黎,我不熟悉巴黎。”
“真的!”阿尔贝大声说道,“您至今竟然没去过巴黎?这让人难以相信!”
“然而,事实确实如此,不过,我也与您有同感,我如果再不了解这个文明世界的首都,的确令人难以容忍。这也有一个原因,如果我能认识一个可以把我引荐给我没有任何熟人的社交界,那我早就进行这次势在必行的旅行了。”
“啊!有幸引荐一位像您这样的人!”阿尔贝大声说道。
“您真是个好人。不过我了解自己,除了有点家财,可以与百万富翁阿瓜多先生和罗斯柴尔德先生媲美之外,身无长物,而我又不想去巴黎交易所做投机买卖,所以,一直未能成行。如今您的这番好意使我下了决心,好吧,您是否愿意做出承诺,亲爱的德·莫尔塞夫先生(伯爵说这几个字时,脸上伴有一种奇特的微笑),您是否愿意承诺,在我去巴黎时,为我这个像休伦人或者交趾支那人一样无知的人打开社交界的大门呢?”
“啊!伯爵先生,关于这件事,我一定办到,并且非常乐意!”阿尔贝回答道,“特别是因为,(亲爱的弗朗兹,请别笑话我!)我今天早晨收到一封信,要我回巴黎,是关于我与一个非常体面的家庭结合的事,这个家庭与巴黎上流社会关系甚佳。”
“是结亲吗?”弗朗兹笑着问。
“啊,上帝,是的!因此,当您重返巴黎时,您会发现我已经是个庄重的人了,说不定已为人父。这符合我严肃的天性,对不对?总之,我再说一遍,伯爵,我和我的家人愿全心全意地为您效劳。”
“我接受了,”伯爵说道,“因为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只等这么一个机会来实现几项我酝酿已久的计划了。”
弗朗兹毫不怀疑,这些计划就是伯爵在基督山岛的岩洞里流露出的打算,他在伯爵说这番话时,凝视着他,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点什么,以解开他去巴黎之谜;然而,此人的内心世界难以捉摸,尤其是当他用微笑来掩饰他的内心活动的时候。
“不过,您说,伯爵,”阿尔贝为自己能向人引荐基督山伯爵这样的人而不胜欢喜,又继续说道,“您这计划,会不会像人们旅行时常有的那种想入非非,就像建在沙漠上的房屋一样,风一吹就倒呢?”
“不是,我以名誉发誓,”伯爵答道,“我要去巴黎,并且非去不可。”
“您什么时候去呢?”
“那您什么时候回到巴黎呢?”
“我嘛,”阿尔贝说,“啊,上帝!再过两周,最多再过三周;也就是路上要走的时间。”
“那好吧!”伯爵说,“我给您三个月的时间。您看,我给您留有充分的余地。”
“那么说三个月之后,您来叩我的房门?”阿尔贝高兴地大声说道。
“您想不想在三个月后的今天的这个时间相见?”伯爵说,“我告诉您,我可是个非常遵守时间的人啊。”
“三个月后的今天的这个时间,”阿尔贝说道,“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
“那好吧!就这么定了。”他用手指着挂在镜子旁边的一本日历说道,“今天是二月二十一日(他掏出怀表);此刻是上午十点半。请您在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半等我好吗?”
“好极了!”阿尔贝说,“那时一定为您准备好早餐。”
“请问您府上在……”
“埃尔代街二十七号。”
“您一定单住,我不会妨碍您吧?”
“我住在父亲的公馆里,不过,是在院子紧里面的一座独立的小楼里。”
“好吧。”
伯爵取出小本,写上:“埃尔代街二十七号,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半。”
“现在请您放心吧,”伯爵把本子放进衣袋里,说道,“您家挂钟的指针也不会比我这个人更准时。”
“我离开之前还会再见到您吗?”阿尔贝问道。
“那要看情况,您什么时候走?”
“我明晚五点出发。”
“这么说,我现在就向您告别了。我要到那布勒斯办事,星期六晚上或者星期天早晨才能回来。您呢,”伯爵问弗朗兹道,“您也要走吗,男爵先生?”
“是的。”
“回法国?”
“不,去威尼斯。我还要在意大利待上一两年。”
“这么说,我们不会在巴黎见面了?”
“我怕没有这份荣幸了。”
“好吧,先生们,祝你们一路顺风。”伯爵对两位朋友说着,向每人伸出一只手。
弗朗兹这是头一次碰到这个人的手,不禁打了个寒战,因为他的手像死人的手一样冰凉。
“最后再说一遍,”阿尔贝说道,“就这么定了,以名誉发誓,对不对?埃尔代街二十七号,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半?”
“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半,埃尔代街二十七号。”伯爵又重复了一遍。
然后,两个年轻人躬身向伯爵告辞,走了出去。
“您怎么了?”阿尔贝回到房间后问弗朗兹说,“您看起来忧心忡忡。”
“是的,我承认,”弗朗兹说道,“伯爵是个怪人,我对他与您在巴黎的约会充满忧虑。”
“这次约会……充满忧虑!哎哟!您不是疯了吧,亲爱的弗朗兹!”阿尔贝大声说道。
“有什么法子呢,”弗朗兹说,“疯不疯的,我确实这么想。”
“听着,”阿尔贝说道,“我很高兴能有机会对您说出来,我始终觉得您对伯爵很冷淡,而他正相反,他对我们的关心无微不至。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使您对他反感吗?”
“或许吧。”
“在这次之前,您还在别的地方见过他吗?”
“是的。”
“在哪里?”
“您保证不向任何人泄露一点我要对您说的话吗?”
“我向您保证。”
“以名誉发誓?”
“以名誉发誓。”
“好吧。请听我说。”
于是,弗朗兹向阿尔贝讲述了他的基督山岛之游,讲到他如何遇到走私船,船员中有两个科西嘉强盗。他详细描述了伯爵在他那座《一千零一夜》般的岩洞里对他的神话般的款待,他讲到了晚宴,印度大麻、雕像、现实与梦幻,以及他醒来时,如何只看见海平线上有一艘小艇正向韦基奥港方向驶去,那是他全部经历留下的唯一证据和记忆。
接着,他谈到了罗马竞技场的那一夜,谈到他听见的伯爵与万帕之间的谈话,那场与佩皮诺有关的谈话。伯爵许诺他可以获准赦免那个强盗一死,正如读者看到的那样,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最后,他又讲到前一夜的事,讲到他缺六七百皮阿斯特不能凑够赎金的窘境,讲到他后来想到求救于伯爵,而这个想法得到了如此别开生面而又令人满意的结局。
阿尔贝全神贯注地听着。
“好吧!”等他说完之后,阿尔贝说道,“这一切有什么可指责的呢?伯爵是个旅行家,伯爵自己有一艘船,因为他阔。您可以到朴次茅斯或者南安普敦去看看,那里挤满了与他有共同嗜好的英国阔佬的游艇。为了在旅途中有个落脚之地,为了免受那让我受了四个月罪、让您受了四年苦的可怕伙食,为了不睡那令人难以成寐的破床,他让人为自己在基督山岛上布置了一个住处;住处布置好以后,他怕托斯卡纳政府把他赶走,怕自己白白破费,就买下了这个小岛,并为自己起了个这个岛的名字。亲爱的,请您好好想一想,您认识的人当中,有多少人用了并不为自己所有的地产命名呢?”
“可是,”弗朗兹对阿尔贝说道,“他船员当中有科西嘉强盗,这又做何解释呢?”
“咳!这有什么奇怪的?您比任何人都清楚,科西嘉的强盗不是贼,他们纯粹是些流亡者,由于家族间的仇杀而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城市和村庄,人们可以同他们来往而不受牵连。至于我嘛,我敢说,有朝一日我要是能去科西嘉,如果真能找到他们,在拜见总督和省长之前,我要先让人介绍我认识《高龙巴》里的强盗,我倒觉得他们很可爱。”
“可是,万帕和他那一伙人呢,”弗朗兹又说,“这些人可是明火执仗的强盗,我希望您不会否认这一点。您怎么看伯爵对这类人的影响呢?”
“我想说,亲爱的,由于我多亏了这种影响才保住了性命,所以不该由我来对它说短道长。因此,我非但不会像您那样把这视为他的一条弥天大罪,您还会同意我原谅他,虽说他还算不上救了我的性命,这样说未免太夸张,但他至少让我省了四千皮阿斯特,这相当于我们的两万四千利弗尔呢,在法国,我准值不了这个价钱。这真是应了那句格言,”阿尔贝又笑着说道,“本乡之人不识才啊。”
“是啊!正好,您说伯爵是哪里人?他说哪国话?他靠什么手段谋生?他的巨大财富来自何方?他那神秘的、不为人知的前半生是怎样度过的?为什么后半生这么阴暗沉郁和愤世嫉俗?如果我是您,我很想把这一切都弄个明白。”
“亲爱的弗朗兹,”阿尔贝说道,“当您收到我的信以后,发现我们需要利用伯爵的影响,您就去对他说:‘我的朋友阿尔贝·德·莫尔塞夫遇到了危险,请帮助我让他摆脱危险!’是这样的吧?”
“是的。”
“那么,他有没有问您:‘阿尔贝·德·莫尔塞夫是个什么人?他的姓是怎么来的?他的财产来自何方?他的谋生手段是什么?他是哪一国人?他出生在哪里?’他问您这些了吗,说啊?”
“没有,我承认。”
“然而他来了,非常干脆。他把我从万帕的手里救了出来,尽管我表面上像你们说的那样,很潇洒,但我承认我装得也并不太像。好吧!亲爱的,他帮了我那么大的忙,如今他要我为他做一件我们为那些途经巴黎的任何一个俄国或者意大利王子所做的区区小事,即把他引荐给上流社会,难道您竟让我拒绝他!算了吧,您准是疯了。”
应当说,这一次一反常规,道理全在阿尔贝一边。
“好吧,”弗朗兹叹口气,说道,“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子爵因为我得承认,您对我说的这一切都有道理,但我仍然认为基督山伯爵是个怪人。”
“基督山伯爵是个慈善家。他没有告诉您他去巴黎的目的。那好吧!他是去竞争蒙蒂翁奖的,如果他只差我这一票就能获奖,或者需要那位相貌丑陋的先生的影响才能获奖,那好,我一定会把我这一票投给他,并保证他会得到那种影响。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亲爱的弗朗兹,我们不要再谈了,赶快吃饭,然后最后一次游览圣彼得大教堂。”
他们按照阿尔贝说的那样做了,第二天下午五点半,两个年轻人分手了,阿尔贝生怕他的客人失约,又把一张给基督山伯爵的名片留给了旅馆侍者,他还在名片上“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名字的下面,用铅笔写上:
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时半。
埃尔代街二十七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