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上册_第二部分 陌生人

第二部分 陌生人

第二十五章 陌生人

天亮了。当泰斯睁着眼睛等候,等候这个时刻已经很久了。天刚一破晓,他就起来,跟前一天一样,登上全岛最高峰,探察周围的情况:跟前一天一样,周围渺无人迹。

埃德蒙走下来,搬开石头,把衣袋装满宝石,又尽可能地把箱子上的木板和铁皮复原,然后盖上土,用脚踩实,再在上面撒些沙子,以便使被翻动过的地方跟其他地方相似。然后,他走出岩洞,重新盖上石板,在上面堆了些大小不等的石头,石缝中填上士,土里种上香桃木和欧石楠,又为这些新种上的树浇了水,好让它们显得像原来就长在这里的样子,再把自己留在周围的脚印抹平,然后,焦急地等待着同伴的归来。确实,现在他用不着再整天望着那些金子和钻石,不必像条凶龙似的留在基督山岛,看守那些没用的宝藏。现在,他应当回到生活中去,回到人们中间,在社会中取得财富所能带来的地位、影响和权力,在今天的社会里,财富是人类所能拥有的最首要、最强大的力量。

到了第六天,走私贩子们回来了。当泰斯远远就认出了“少女阿梅丽”号的身影和航行的姿态。他像受伤的菲洛克忒忒斯那样,拖着身子来到港口,伙伴们靠岸后,他呻吟着说自己好多了,然后,又听冒险者们讲述了他们的经历。他们确实成功了,不过,货刚一卸完,听说土伦的一艘警戒船已经离港正朝他们开来,他们就飞快逃离了。非常遗憾的是,当泰斯没在船上指挥,因为他可以使船高速行驶。果然,他们很快就发现了那艘追踪他们的船,不过,他们趁着夜幕,绕过科西嘉岛,终于甩掉了这艘船。

总之,这次航行还算不错。所有的人,尤其是雅科波,深为当泰斯没有参加,因而未能得到他应得的那份红利感到惋惜,那份红利足有五十皮阿斯特呢。

埃德蒙显得不动声色。他听别人说,如果他当时能离开小岛,本可以得到多少好处时,甚至都没笑一下。鉴于“少女阿梅丽”号是专为接他才来基督山岛的,所以,他当晚就上了船,随老板去了里窝那。

到了里窝那,他来到一家犹太人的铺子,卖了四粒最小的钻石,每粒卖了五千法郎。那犹太人本可以问一下一个水手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但他没有问,因为每一粒钻石可以让他赚一千法郎。

第二天,他买了一条崭新的小船送给雅科波,还在这份馈赠之外,加上一百皮阿斯特,以便能雇人组成船队,条件是,雅科波要到马赛去打听一个名叫路易·当泰斯的老人的消息,此人住在梅朗街,还有一个住在加泰罗尼亚村,名叫梅尔塞黛丝的姑娘。

这一回轮到雅科波以为自己在做梦了。埃德蒙告诉他自己是头脑一热才当的海员,因为家里拒绝给他必要的生活费,但是,到了里窝那以后,他继承了一位叔叔的遗产,他是这个叔叔唯一的继承人。当泰斯受的良好教育使他这个故事显得极为可信,雅科波丝毫没有怀疑这位从前的伙伴说的不是真话。

另一方面,由于埃德蒙与“少女阿梅丽”号签的合同已经期满,他就向船主告辞,船主起初还想挽留,后来也像雅科波一样听说了那个遗产的故事,就不指望说服这个过去的水手改变主意了。

第二天,雅科波扬帆起航,到马赛去了,他要在基督山岛与埃德蒙相会。

当泰斯也在同一天离开,但没说去哪里。走之前,他向“少女阿梅丽”号全体船员赠了厚礼,跟他们告别,并向老板许诺,迟早会让他知道自己的消息。

当泰斯去了热那亚。他到那里时,有人正为一个英国人订购的小游艇试航,这个英国人听说热那亚人是地中海沿岸最优秀的造船能手,就想在热那亚造一艘游艇。英国人出的价是四万法郎,当泰斯愿出六万,但条件是当天就把游艇给他。英国人在等待游船完工其间,去瑞士转了一圈,要再等三个星期或一个月才能回来,造船商觉得他还来得及再造一艘。当泰斯把造船商带到一个犹太人那里,跟他一起进入店铺里间,犹太人数了六万法郎交给造船商。

造船商主动要帮当泰斯建一个船队,当泰斯谢绝了,说他习惯一个人航行,还说他唯一的希望是在船舱里的床头处,给他安装一只保险柜,里面分为三格,也是保险的。他把这些格子的尺寸告诉了造船商,第二天就造好了。

两个小时之后,当泰斯离开了热那亚港,后面跟了一堆看热闹的人,他们很想见识一下这位习惯一个人航行的西班牙老爷。

当泰斯驾驶的这个小艇很顺手,舵很灵活,他无须挪动身体,就可以随意航行。他让人在船上安置了各种设备,使它变得像个十分聪明的人一样,只要轻轻按动一下,就立刻从命。当泰斯也对热那亚人为世界第一流造船手的美名感到信服。

看热闹的人目送游船远去,直到看不见为止。这时,他们就开始争论起来,想知道他究竟要去哪里。有人认为他去科西嘉,还有的认为去厄尔巴岛,一些人打赌说他去西班牙,另一些人坚持说他是去非洲,没有一个人想到基督山岛。

然而,当泰斯去的正是基督山岛。

他在第二天傍晚抵达,因为这是一艘出色的帆船,仅用三十五个小时就行完了这段航程。当泰斯非常熟悉小岛的地形,没有在常用的那个港口靠岸,而是在那个小湾里抛了锚。

岛上空无一人。自当泰斯走后,似乎没人来过这里。他去看自己的宝藏,一切都跟他走的时候完全一样。第二天,他就把他那巨大的财富搬到游艇上,锁进保险柜的三个格子里。

当泰斯又等了一周。在这一周的时间里,他驾着游艇围着小岛游弋,就像骑手研究一匹马一样,对它进行仔细的研究。一周之后,他对游艇的特点已经了如指掌,并决定扬长避短。

到了第八天,当泰斯看到一艘小船张满风帆向小岛驶来,认出那是雅科波的船。他发了一个信号,雅科波做了回答,两个小时以后,小船来到游艇旁边。

埃德蒙调查的两个问题,答案都很悲惨。

老当泰斯去世了。梅尔塞黛丝失踪了。

埃德蒙表情平静地听完了这两条消息,但他很快就下船登岸,并且不让任何人跟着他。两个小时之后,他回来了。雅科波船上的两个人来到游艇上帮他驾船,他下令向马赛行驶。他预料到父亲的去世,可是,梅尔塞黛丝到底怎么样了呢?

当泰斯不想泄露他的秘密,因此,也不可能向侦探提供足够的情况,再说,他还想了解其他情况,而这些情况只能靠他自己去获得。他在里窝那照镜子时,就知道自己不会被任何人认出来,况且,他现在已经学会了乔装打扮的各种手段。因此,游艇在一天早晨大大方方地驶进马赛港,后面跟着那条小船,刚好停在给他留下可怕记忆的那个夜晚人们把他押上船送往伊夫堡的地方。

当泰斯看到一个警察乘坐一只小船向他驶来时,心里不禁一颤。但是,当泰斯脸上带着他多年练就的泰然自若,把他在里窝那买的英国护照递了过去,凭这张在法国比本国护照更受尊重的通行证,他顺利地登了岸。

当泰斯刚一踏上卡埃比埃尔大街,第一眼就看见“法老”号上的一个水手,那个人从前曾在他手下干过,现在正好可以让当泰斯来证实一下自己身上所发生的变化。他径直走到他身边,问了他几个问题,那人一一作了回答,从那人说的话和他脸上的表情,都丝毫看不出他记得曾经见过这个跟他说话的人。

当泰斯给了那个水手一块钱以感谢他的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那个老实人又追了上来。

当泰斯回过头去。

“对不起,先生,”水手说,“您一定搞错了,您以为给我的是一枚四十苏的硬币,可给我的是一枚双拿破仑。”

“不错,朋友,”当泰斯说,“我确实搞错了。但是,您的诚实应当得到回报,请您再接受一枚,跟您的朋友们一起为我的健康干一杯吧。”

水手大惑不解地看着当泰斯,都忘了向他表示感谢了。他看着他走远,自言自语:“这人一定是从印度来的阔佬。”

当泰斯继续朝前走,每走一步,都会有一种新的感情压上心头,童年时代那些消磨不掉的,那些永远在心头萦绕的记忆,此刻都闪现出来,出现在广场的每一个地方,街头的每一个角落,十字路口的每一个方向。走到诺阿伊街尽头,一看到梅朗街,他顿时感到两腿发软,险些倒在一辆车轮下。最后,他总算来到父亲住过的屋前,马兜铃和旱金莲已从顶楼上消失了,当年老人曾用双手细心地捆扎过这些花草。

他靠在一棵树上,望着这座破旧房屋的顶层,沉思了片刻。最后,他走到门口,进了门,询问是否有一套空房间。尽管六层那套房间已有人住,但他还是一再请求进去看看,看门人只好上楼,替这位陌生人请求里面的房客允许他进去看看那两个房间。住在这套狭窄的小房间里的是一个青年和一个少妇,他们刚刚结婚一个星期。

看到这两个年轻人,当泰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说,当泰斯在这里已经一点都看不到父亲房间的痕迹了,墙纸跟原来的不一样了,那些曾像童年的朋友似的让埃德蒙感到历历在目的旧家具已经不见了。只有墙壁依然如故。

当泰斯转过头去看床,它依然在老房客放床的位置上。埃德蒙不禁热泪盈眶,老人一定是躺在那里,口中念叨着儿子的名字与世长辞的。

两个年轻人惊讶地看着这个表情严肃的人,两大滴泪珠从他脸颊滚下,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不过,所有的痛苦都是神圣的,因此,年轻人什么都没问这个陌生人,他们只是退到一边,好让他尽情地发泄心中的悲伤。他离开时,他们送他出去,并对他说,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时回来,他们的破屋永远为他敞开大门。

从下面一层经过时,埃德蒙在另外一座门前停下来,询问里面住的是否还是裁缝卡德鲁斯。看门人说那人生意不好,如今在贝尔加尔德至博凯尔的那条大路旁开了一个小客栈。

当泰斯下了楼,要了梅朗街这幢房子主人的地址,来到他家,报了威尔莫勋爵的名字(这正是他护照上的姓名和爵位),出了二万五千法郎买下了这座小楼。这个数目比房子的价钱至少高出一万法郎。不过,即使房主要价五万,他也会买下来的。

同一天,住在六层楼上的那对年轻夫妇接到立契约的公证人的通知,说房主请他们在楼里另选一套房间,不增加房租,条件是把他们现在住的这套让出来。

这件怪事足足让梅朗街的居民议论了一个星期,他们做了种种猜测,但一个也没猜对。

但是,更让人百思不解、琢磨不透的,是当天晚上,人们看到那个到梅朗街的那座房子里去过的人又来到加泰罗尼亚村散步,走进一家渔民的破房子,在里面待了半个多小时,打听好几个在十五六年前就死去或者失踪的人。

第二天,接待并回答他各种问题的那家人收到一件礼物,一条崭新的加泰罗尼亚船,还配有两张大拉网和一张拖网。这些老实人很想感谢一下这位慷慨的造访者。可是,人们看见他离开之后,向一个水手交了几句话,就骑上马,出埃克斯门,离开马赛了。

第二十六章 杜加尔桥客栈

凡是跟我一样徒步周游过法国南方的人,一定会注意到,在贝尔加尔德村通向博凯尔城的路边,在村子和城镇之间,距博凯尔城较近、离贝尔加尔德村稍远的地方,有一家小客栈,门口挂着一个风一吹就嘎吱乱响的铁牌子,上面用奇形怪状的字写着:杜加尔桥客栈。从罗纳河的流向看,这个小客栈位于路的左边,背靠着河,后面还附有一块朗格多克人称之为“花园”的一块地,也就是说,客栈的正门朝客人开放,背后有一块围起来的地,里面有几棵生长不良的橄榄树和树叶上落满灰尘的野无花果树,树与树之间的空地上种了些菜,有大蒜、辣椒和葱。在园子的一角,一棵高大的意大利五针松像个被人遗忘的哨兵似的站在那里,忧伤地伸展着它那柔软的枝叶,那像扇子般展开的顶枝在三十度灼热的阳光炙烤下啪啪作响。

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树木,都很自然地朝着“普罗旺斯三大害”之一密史脱拉风刮的方向弯着腰,另外两害,众所周知或者众所不知,就是杜朗斯河和议会。

在周围那片颇似一个尘土的大湖似的平原上,东一块西一块地种着小麦,大概是当地的园艺家们出于好奇试种的。每个麦穗都成为一只蝉的栖身之处,蝉用它们那刺耳单调的叫声追逐着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迷路的旅行者。

大约七八年以来,这家客栈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经营,他们只有一个叫特丽奈特的女仆和一个叫帕科的马夫。自从挖了那条从博凯尔到埃格莫尔特的运河以后,货船取代了马车,马拉的驳船取代了驿车,这两个取代也就足以断送店里的活路了。

这条运河好像成心要让这个被它搞破了产的客栈老板更加一筹莫展似的,正好在为它提供水源的罗纳河和被它挤垮的公路中间通过,离我们前面简单却如实地介绍过的那家客栈只有一百来步远。

这个小客栈的老板是个四十至四十五岁的男人,高个儿,干瘦,很结实,是个典型的南方人,两眼深陷,炯炯有神,鹰钩鼻子,牙齿雪白,就像一只食肉动物,虽说他已经不算年轻,但头发还没白,跟脸上那一圈络腮胡子一样,浓密卷曲,偶尔夹杂几根银丝。他的皮肤生来就黑,再加上这个可怜的人养成了从早到晚站在门口、盼望见到一个步行者或者乘车的旅客来投宿的习惯,所以,脸上又多了一层茶褐色,他的这种期待通常都以失望告终。他没有别的办法遮挡那火辣辣的太阳,只是像西班牙的赶骡人那样,在头上系了一块红帕子。这就是我们的老相识加斯帕尔·卡德鲁斯。他的妻子玛德莱娜,娘家姓拉代尔,与他相反,是个脸色苍白、瘦弱多病的女人。她生在阿尔附近,虽然还保留着家乡姑娘的俊俏,但由于染上了埃格莫尔特池塘和卡马尔格沼泽一带流行的低烧病,姿色也渐渐减退。她几乎终日瑟瑟发抖地坐在二楼的卧室里,要么躺在扶手椅里,要么靠在床上。她丈夫则习惯地站在门口瞭望;他情愿延长这种瞭望时间,因为,每当他与妻子在一起时,她总是不停地抱怨时运不济,她丈夫也总是用那句哲人的话作为回答:“别说了,卡尔孔特女人!这都是天意。”

这个绰号的来由,是因为玛德莱娜·拉代尔生在萨隆镇和朗贝斯克镇之间的卡尔孔特村。当地人总是习惯用绰号而不是用姓名来称呼别人,所以,她丈夫就用这个绰号代替了玛德莱娜,因为,对他那粗俗的语言来说,这名字叫起来太温柔了、太软绵绵了。

然而,尽管我们的店主表面上听天由命,但我们不能认为他没有深深地感到这条可憎的博凯尔运河把他搞得多么惨,不能以为他对老婆喋喋不休的抱怨无动于衷。他也跟所有的南方人一样,是个生活俭朴、没有很高奢求的人,但当年他对穿着还是很讲究的。因此,在他生意兴隆时,从不放过一次火印节和塔拉斯各龙宗教节,总是带着卡尔孔特女人一起参加节日的庆祝活动。他穿上南方人那种颇有地方色彩的服装,既像加泰罗尼亚人的打扮,又像安达卢西亚人的装束;她则穿上阿尔女人的漂亮衣服,那种式样很可能来自希腊或者阿拉伯。但是,渐渐地,那些表链、项链,五颜六色的腰带,绣花衬衫、丝绒外衣,花纹雅致的长袜、色彩鲜艳的护腿套和带银褡袢的鞋子都不见了。加斯帕尔·卡德鲁斯既然不能再显示昔日的富有,就跟妻子一起退出了浮华场面。那节日的欢乐声音一直传到他那破旧的旅店,他听了不禁一阵心酸。他继续开着这个店,与其说是为了挣钱,不如说是留个栖身之所。

因此,卡德鲁斯又照例在门口站了大半晌,那忧郁的目光先是看着一片光秃秃的草地上那几只觅食的母鸡,然后,又朝那落寞的大路两头瞧着,大路向南北两边延伸着。这时,他妻子突然尖叫一声,他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岗位。他嘟嘟囔囔地进了屋,上了二楼,不过,大门仍然敞着,仿佛示意过往旅客勿忘光顾似的。

卡德鲁斯进屋的时候,正是正午时分。他目光扫视过的,我们方才也描述过的那条大道,夹在两排枝叶稀疏的树木中间,向两端伸延,白茫茫的,一望无际,犹如沙漠一样廓落孤寂。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任何一个旅行者,只要可以选择另一个时辰,绝不会在这个时间来忍受这可怕的“撒哈拉大沙漠之苦”。

不过,尽管有上述种种不可能的理由,如果卡德鲁斯继续留在他的岗位上,还是可以看到,从贝尔加尔德方向走来一个骑士,他坐在马上,步履和谐,马和主人配合得十分默契,这说明马与主人之间关系极为融洽。那匹马是阉过的,奔跑起来四蹄轻快优美,骑者是位教士,尽管是烈日炎炎的正午,他仍然穿着一身黑衣,头戴一顶三角帽。马驮着主人,迈着小步慢慢走着。

来到门前,人和马都停了下来,因为很难说清究竟是马让人停,还是人让马停。反正骑士下了马,牵着缰绳,把它系在一个破护窗板的旋转钩钉上,那护窗板上只剩下一个合页。然后,那教士一边用红色棉布手帕擦着额上的汗水,一边朝门口走去,站在门槛,用手杖的铁尖在门上敲了三下。

一条黑色的大狗立刻站起来,狂吠着朝前冲了几步,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这恶狠狠的态度说明它很少见到生人。

很快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震动了沿墙而上的木楼梯,这家破屋的主人弯着腰,倒退着下了楼,来到教士站立的那个门的门口。

“来了!”卡德鲁斯吃惊地说着,“来了!你给我住口,莫尔戈丹!请不要怕,先生,它只会叫,不咬人。您想喝酒吧,先生?因为这天儿实在太热了……啊!对不起,”卡德鲁斯看清了旅客的身份,便停住口,“我刚才不知道自己接待的是什么贵客。您想要点什么,您需要什么,教士先生?我听从您的吩咐。”

教士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了这个人两三秒钟,好像也在吸引客栈主人注视自己。看到店主除了因为没得到答复而感到惊讶之外,脸上没有别的表情,他认为应当让他消除惊讶,就用浓重的意大利腔调说道:“您就是卡德鲁斯先生吧?”

“是的,先生,”店主回答,这个问题可能比刚才的沉默更加使他惊讶,“正是我,加斯帕尔·卡德鲁斯,愿意为您效劳。”

“加斯帕尔·卡德鲁斯……对,我想正是这个姓名,您从前是住在梅朗街吧?住在五楼,对吗?”

“正是。”

“您当时是裁缝?”

“是的,但后来生意不行了,那该死的马赛天气实在太热了,我想,最终人们会一丝不挂的。说到天热——您要不要喝点什么解解渴啊,教士先生?”

“当然,请给我来一瓶您这里最好的酒,然后,咱们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聊。”

“听便,教士先生。”卡德鲁斯说道。

为了不失去处理掉他家所剩的最后几瓶卡奥尔葡萄酒的机会,卡德鲁斯急忙掀开地板上的一个盖子,这个房间既是大厅又是厨房。

五分钟之后,他又回来了,发现教士坐在一个凳子上,一只胳膊撑在长条桌子上。莫尔戈丹听见这个奇怪的客人跟别人不同,打算喝点什么,所以,好像已经跟他言归于好,把瘦长的脖子伸到腿上,用无精打采的目光望着他。

“您是一个人吗?”教士问店主,后者把酒瓶和一只杯子放到他面前。

“啊!上帝!是的!一个人,或者说基本上是一个人,教士先生,因为我妻子一点也帮不上忙,她老是生病,可怜的卡尔孔特女人。”

“啊!您结婚了!”教士饶有兴趣地说道,并向四周看了一下,仿佛估计到这个穷家的简陋家具值不了多少钱。

“您看出我没有钱,是吗,教士先生?”卡德鲁斯叹口气说道,“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这个世道,光为人正直是发不了财的。”

教士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

“是的,为人正直,这一点我当之无愧。”店主经受住教士的目光,一只手放在胸前,点着头说,“在我们这个时代,不是每个人都能说这个话的。”

“如果您说的是真话,那再好不过了,”教士说,“因为我坚信,或迟或早,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是您的身份让您说这话的,教士先生,是您的身份让您说这话的,”卡德鲁斯带着痛苦的表情说道,“别人完全可以不相信您说的话。”

“您这样说就错了,先生,”教士说,“因为再过一会儿,我本人可能会证明我这句话是正确的。”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卡德鲁斯惊讶地问。

“我的意思是,我必须首先确信您是否就是我要找的人。”

“您想让我为您提供什么样的证据呢?”

“您在一八一四年或者一八一五年是否认识一个叫当泰斯的水手?”

“当泰斯!……我当然认识,可怜的埃德蒙!我想是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卡德鲁斯大声说道,他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而教士那明亮而平静的目光仿佛在不断扩大,直至把他询问的这个人整个包围起来。

“是的,我想他确实叫埃德蒙。”

“他当然叫埃德蒙,那个小伙子!我可以肯定!就像肯定我自己叫加斯帕尔·卡德鲁斯一样。可怜的埃德蒙后来怎么样了,先生?”客栈老板继续说道,“您认识他吗?他还活着吗?他幸福吗?”

“他死在监狱里了,比土伦监狱里那些脚上拖着铁球的苦役犯还要绝望,还要悲惨。”

卡德鲁斯的脸由红色变成死灰色。他转过身去,教士看见他用当帽子用的红手帕的一角擦掉一滴眼泪。

“可怜的孩子!”卡德鲁斯轻轻地说,“您看,这又是一个证据,先生,证明我刚才的话是对的,老天只对坏人开恩。唉!”卡德鲁斯用南方人的生动语言继续说道,“世道越来越坏,还不如让老天爷下两天火药,再下一小时的火,把一切都烧干净!”

“看上去您是真心喜欢这个小伙子嘛,先生。”教士说道。

“是的,我很喜欢他,”卡德鲁斯说,“尽管我曾经嫉妒过他的幸福,并因此而感到自责。可是,自那以后,我以卡德鲁斯的名誉发誓,我深深同情他那不幸的命运。”

一阵沉默,这其间,教士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探询着店主脸上多变的表情。

“您认识那个可怜的孩子吗?”卡德鲁斯又说。

“他临终前,我遵嘱来到他的床前,给予他宗教上的最后帮助。”教士回答。

“他是怎么死的?”卡德鲁斯哽咽着问。

“一个年仅三十岁的人死在监狱里,不是因为坐牢还能有什么原因?”

卡德鲁斯擦着从额头滚下来的汗水。

“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教士又说,“是当泰斯临死前,吻着基督的双脚,以基督的名义一再向我发誓,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坐牢的真正原因。”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卡德鲁斯喃喃地说,“他不可能知道。不,教士先生,这个可怜的孩子没有说谎。”

“因此,他让我替他弄清他没能弄清的受难原因,并为他恢复名誉,如果他的名誉受到过玷污。”

教士的目光越来越紧地盯住卡德鲁斯那张阴沉的脸。

“一位有钱的英国人,”教士又说,“是他的难友,在第二次复辟其间出了狱,此人有颗价值连城的钻石。出狱时,他把钻石留给了当泰斯,以表达对他的感激之情,因为当泰斯曾经在他生病其间像兄弟一样照料过他。当泰斯没有用这颗钻石去贿赂狱卒,因为他们可能会留下钻石,然后出卖他。他始终珍藏着它,以便出狱后再用,假如他能够出狱,只要把钻石一卖,富贵荣华就有保障了。”

“照您这么说,”卡德鲁斯两眼放光地说,“这颗钻石很值钱啰?”

“一切都是相对的,”教士说,“对埃德蒙来说,它很值钱,这颗钻石估计价值五万法郎。”

“五万法郎!”卡德鲁斯说,“难道它有核桃那么大?”

“不,不完全是,”教士说,“不过,您可以亲自估计一下,我把它带来了。”

卡德鲁斯仿佛想在教士的衣服里面找到他说的那件东西似的。

教士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皮盒子,把它打开,在卡德鲁斯惊叹的目光下,展示出一粒加工精巧、镶嵌在戒指上的光彩夺目的钻石。

“这玩意儿值五万法郎?”

“还不算托座呢,托座本身也值不少钱。”教士说。然后,他盖上首饰盒,把那颗依然在卡德鲁斯的脑海里闪闪发光的钻石放进衣袋。

“可是,您又是怎么得到这颗钻石的呢,教士先生?”卡德鲁斯问道,“难道埃德蒙指定您为他的遗产继承人了?”

“不是,但他指定我为他遗嘱的执行人。‘我有三个好友和一个未婚妻,’他对我说,‘我相信他们四个人都会深深地怀念我的,其中一位叫卡德鲁斯。’”

卡德鲁斯不禁心头一颤。

“‘另一位,’”教士似乎没有觉察到卡德鲁斯的激动,继续说道,“‘另一位叫当格拉尔;第三位,’他又补充说,‘虽然是我的情敌,但他也很爱我。’”

卡德鲁斯的脸上掠过一丝恶狠狠的微笑,他做了个手势,想打断教士的话。

“请等一下,”教士说,“让我把话说完,如果您有什么话要告诉我,请等一下再说。‘另外一个,虽然是我的情敌,但他也很爱我,他叫费尔南;还有我的未婚妻,她的名字叫……’我想不起他未婚妻的名字了。”教士说。

“梅尔塞黛丝。”卡德鲁斯说。

“哦!对,是这个名字,”教士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说道,“梅尔塞黛丝。”

“然后呢?”卡德鲁斯问道。

“请给我一瓶水。”教士说。

卡德鲁斯赶紧照办。

教士在杯子里倒满了水,喝了几口。

“我们说到哪儿了?”他把杯子放到桌子上,问道。

“未婚妻名叫梅尔塞黛丝。”

“对,是这样。‘您到马赛去……’这还是当泰斯的话,您明白吗?”“完全明白。”

“‘您卖掉这颗钻石,把钱分成五份,分给这几位好朋友,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仅有的爱我的人!’”

“为什么要分成五份?”卡德鲁斯说,“您刚才只对我说了四个人的名字。”

“因为,听别人说,那第五个人已经死了……那第五个人就是当泰斯的父亲。”

“唉!是的,”卡德鲁斯百感交集,激动地说,“唉!是的,那可怜的人,他死了。”

“我是在马赛听说这件事的,”教士说道,他竭力克制自己,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但他死得太久了,我没能打听到详细情况……您是否知道这位老人临终时的情况呢,您?”

“唉!”卡德鲁斯说道,“有谁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呢?……我跟那个老人是近邻……唉!上帝!是的……他儿子失踪不到一年,这个可怜的老人就死了!”

“可是,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医生们说他得的是……肠胃炎,好像是这样;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死于忧伤……而我几乎是亲眼看着他死的,我认为他是死于……”

卡德鲁斯停住口。

“死于什么?”教士焦急地问。

“唉!是饿死的!”

“饿死的?”教士喊道,从凳子上跳了起来,“饿死的!即使最下等的动物也不会饿死啊!连那些在街上流浪的狗也会碰到个好心人扔给它一块面包,而一个人,一个基督徒,竟然在他的同类中间、在那些与他一样是基督徒的人中间活活饿死!不可能!啊!这绝不可能!”

“我说的都是实情。”卡德鲁斯说。

“那你就错了,”从楼梯上传来一个声音,“你管什么闲事?”

两个男人转过身来,穿过楼梯栏杆,看到卡尔孔特女人那张生病的脸。她拖着身子来到那里,坐在楼梯最高一级,头俯在膝盖上,听着他们的谈话。

“你又来管什么闲事呢,老婆?”卡德鲁斯说,“这位先生向我了解情况,就是出于礼貌,我也应当告诉他。”

“是的,可是,出于谨慎,你就应当拒绝。谁知道他问你这些话是出于什么用意,傻瓜?”

“我的用意非常好,太太,我可以向您保证。”教士说,“只要您丈夫如实回答,他就不必有任何顾虑。”

“不必有任何顾虑,是啊!一开始总是甜言蜜语,然后说不必有任何顾虑,再以后就说话不算数,一甩手走开,不知哪天早晨,灾难就会降到我们这些可怜人的头上,还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

“您放心好了,好心的太太,灾难不会从我这里降临,这一点我可以担保。”

卡尔孔特女人咕哝了几句别人听不清的话,又把刚刚抬起一会儿的头趴到膝盖上,依旧烧得浑身发抖,让丈夫随意说下去,却仔细听着,不落掉一句话。

这其间,教士又喝了几口水,情绪稳定下来。

“可是,”他又说道,“难道这个老人真的遭到众人的遗弃,死得如此悲惨吗?”

“噢!先生,”卡德鲁斯说,“加泰罗尼亚姑娘梅尔塞黛丝和莫雷尔先生没有遗弃他,但是,那个可怜的老人对费尔南非常反感,而当泰斯对您说他是他的朋友。”卡德鲁斯脸上带着讥讽的微笑,接着说道。

“难道他不是朋友?”教士说。

“加斯帕尔!加斯帕尔!”那女人在楼梯上面轻轻地说,“当心你下面要说的话。”

卡德鲁斯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根本没理睬打断他说话的女人。

“想霸占别人妻子的人还能算朋友吗?”他对教士说道,“当泰斯的心也太好了,把这些人都称为自己的朋友……可怜的埃德蒙……说真的,他什么都没看到,这样更好,否则,他死的时候就难以原谅他们了。不管怎么说,”卡德鲁斯用他那不乏诗意的粗俗语言继续说道,“我害怕活人的仇恨,但更怕死人的诅咒。”

“傻瓜!”卡尔孔特女人说道。

“难道您知道费尔南做了什么损害当泰斯的事吗?”教士继续问道。

“我当然知道。”

“那就说出来吧。”

“加斯帕尔,你是一家之主,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那女人说,“但如果你肯听我的话,就什么话都不要说。”

“这一回我想你是对的,老婆。”卡德鲁斯说道。

“这么说,您什么都不想说了?”教士又问。

“何必再说呢!”卡德鲁斯又说道,“假如那个小伙子还活着,来找我弄个明白,想知道究竟谁是朋友、谁是仇人,那我不会不说。可是,听您说他已经长眠在九泉之下了,他已经没有仇恨,也不会再报仇了。那就把这些恩恩怨怨都忘了吧。”

“那么,您是想让我把对忠诚朋友的回报送给您认为是恶毒的假朋友吗?”教士说。

“真的,您说得对。”卡德鲁斯说,“再说,可怜的埃德蒙的这点遗赠,如今对他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大海中的一滴水而已!”

“且不说这些人一抬手就能置你于死地。”女人说道。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些人变得有钱有势了吗?”

“这么说,您不知道他们的事?”

“不知道,请讲给我听听。”

卡德鲁斯似乎思索了一下。

“不行,真的,”他说,“说起来话太长了。”

“您有沉默的自由,我的朋友,”教士用无所谓的语气说道,“我尊重您的顾虑,况且,您现在做的,说明您是一个真正的好人。所以,我们就不谈这件事了。我的任务是什么呢?只是履行一个简单的手续而已。那我就把这颗钻石卖了吧。”

说完,他又把钻石从衣袋里取出来,打开盒子,钻石在卡德鲁斯那赞叹的目光下发出奇异的光彩。

“你过来看看,老婆!”卡德鲁斯声音嘶哑地说。

“一颗钻石!”卡尔孔特女人说着,站起身来,步履稳健地下了楼,“这颗钻石是怎么回事?”

“你难道没听见吗,老婆?”卡德鲁斯说,“这是那个小家伙留给我们的遗产:首先是给他父亲,还有他的三个朋友,费尔南、当格拉尔和我,还有他的未婚妻梅尔塞黛丝。这钻石值五万法郎。”

“啊!这首饰真漂亮!”她说。

“这么说,这笔钱的五分之一属于我们了?”卡德鲁斯问道。

“是的,先生,”教士回答,“另外还有当泰斯父亲的那一份,我想我可以做主,分给你们四个人。”

“为什么分给我们四个人?”卡尔孔特女人问道。

“因为你们是埃德蒙的四位朋友。”

“背信弃义的人可不是朋友。”那女人也恶狠狠地说道。

“对,对,”卡德鲁斯又说,“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酬谢背叛,乃至犯罪,这是一种玷污,甚至是亵渎。”

“是您希望这样做的。”教士语气平静地说着,又把钻石放进长袍的口袋里,“现在,请把埃德蒙朋友的地址告诉我,好让我能够完成他最后的遗愿。”

大颗大颗的汗珠在卡德鲁斯的额头流淌着,他看到教士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仿佛要向他的马示意似的,然后,又走了回来。

卡德鲁斯和他妻子意味深长地互相看了一眼。

“这颗钻石可以全部属于我们。”卡德鲁斯说。

“你真这样想?”女人问道。

“教会的人不会欺骗我们。”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女人说,“我嘛,我不管这事。”

说完,她又上楼去了,尽管天气炎热,她仍然冷得瑟瑟发抖,牙齿打战。

爬到最高一级,她停了片刻。“好好考虑一下,加斯帕尔!”她说。

“我决心已下。”卡德鲁斯说。

卡尔孔特女人叹了口气,回到自己房间。在楼下可以听见天花板在她脚下嘎吱作响,直到她走到扶手椅前面,沉重地跌坐到里面为止。

“您下了什么决心?”教士问。

“决心向您和盘托出。”卡德鲁斯回答。

“我想,这实际上是最聪明的做法,”教士说,“不是我非要知道您想向我隐瞒的事情;不过,如果您能让我按照立遗嘱的人的意愿分配他的遗产,那就更好了。”

“但愿如此。”卡德鲁斯说,希望和贪心使他两颊通红。

“我洗耳恭听。”教士说。

“请等一下,”卡德鲁斯又说,“别人可能会在关键时刻打断我们,这将是很讨厌的。再说,也没必要让任何人知道您到这里来过。”说完,他走到客栈门口,把门关上,为防万一,又把夜里才用的门闩插上。

这时,教士找了个位子,以便听起来自如,他坐在一个角落里,使自己躲在阴影之中,而对话者的脸完全被阳光照亮。他自己呢,低着头,双手紧握,更确切地说,是双手**,准备仔细听他讲述。

卡德鲁斯搬过一个板凳,坐到他对面。

“别忘了我可什么也没让你干啊!”卡尔孔特女人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仿佛透过地板,看到了即将发生的场面似的。

“好吧,好吧,”卡德鲁斯说,“不要再说了,一切由我负责。”

于是,他说了起来。

第二十七章 追述

“首先,”卡德鲁斯说,“请您答应我一件事,先生。”

“什么事?”教士问。

“那就是,万一您将来要利用我下面给您讲的这些情况时,请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是我说的,因为,我要对您说的这些人有钱有势,他们只要用手指头碰我一下,就会像砸玻璃一样把我砸个粉碎。”

“您放心好了,朋友,”教士说,“我是神甫,别人的忏悔将永远藏在我的心里。请记住,我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正确地实现我们朋友的遗愿。请您毫无保留也不带仇恨地说吧。请说出事实,全部事实。我不认识这些人,很可能永远也不会认识您要对我谈起的这些人。再说,我是意大利人,不是法国人,我属于上帝,不属于凡人,我将返回我的修道院,我只是为了实现一个垂死的人留下的遗愿,才离开那里的。”

这种肯定的许诺好像有点让卡德鲁斯放心了。

“好吧,既然如此,”卡德鲁斯说,“那么我愿意,我甚至要说,我应当让您了解那个可怜的埃德蒙误以为真挚和忠诚的友谊是怎么回事。”

“请您先从他父亲讲起吧,”教士说,“关于这位老人,埃德蒙给我谈了很多,他非常爱他。”

“这件事很悲惨,先生,”卡德鲁斯摇着头说,“前面的事您一定已经知道了。”

“是的,”教士回答,“他在马赛附近的一家小酒馆被捕之前的事,埃德蒙都给我讲过了。”

“雷瑟夫酒店!啊,上帝!是的!那天的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那是他的订婚宴会,对吧?”

“对,那次宴会以喜庆开始,以悲剧告终。一名警官带着四个持枪的士兵进来,当泰斯就被捕了。”

“我知道的事就到此为止。”教士说,“当泰斯除了自己的遭遇之外,对其余的事一无所知,因为,他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刚才我向您提到的那五个人,也没听到他们的任何消息。”

“好吧。当泰斯被捕以后,莫雷尔先生立刻跑去打听消息,结果很让人伤心。老人一个人回到家里,流着眼泪收拾起他那身参加婚礼宴会穿的礼服,一整天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晚上也不睡觉。因为我住在他的楼下,听到他一夜都在走来走去。应当说,我自己也睡不着,因为这位可怜的父亲的痛苦让我难过,他每走一步,都让我感到心碎,仿佛他的脚就踩在我胸膛上似的。

“第二天,梅尔塞黛丝到马赛去祈求德·维尔弗尔先生的保护,但一无所获。她立刻来看望老人,看到他是那么悲伤、那么沮丧,并且一夜没有上床,从前一天起就不曾吃过东西,就想把他带走,好照顾他,但老人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

“‘不,’他说,‘我绝不离开家,因为我那可怜的孩子爱我胜过一切,假如他出狱,他首先要跑来看我。如果我不在家里等他,他会怎么想呢?’

“我站在楼梯口,听见了这场谈话,因为,我真希望梅尔塞黛丝能够说服老人跟她走,他那每天都在我头上响的脚步声,让人一刻也不得安宁。”

“那您为什么不上楼去安慰老人呢?”教士问道。

“哦!先生,”卡德鲁斯回答,“您只能安慰那些希望得到安慰的人,而他不希望别人安慰。此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很讨厌见到我。有一天夜里,我听见他的哭声,再也忍不住了,就上了楼。但我走到门口时,他已经不哭了,而是在祈祷。他说的那些生动有力的话和令人凄怆的哀求,我无法向您重复,先生,仅用虔诚和痛苦二字是难以表达的。我这人不是假善人,也不喜欢虚伪。那一天,我心里想,我在世界上孑然一身,上帝没给我子女,这实际上是一种幸福,因为,假如我也是一个父亲,也体会到这个可怜的老人心中的那种痛苦,而我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他对上帝说的那些话,那我就干脆跳进海里淹死,省得再受罪了。”

“可怜的父亲!”教士喃喃地说。

“他生活得一天比一天孤独,闭门不出。莫雷尔先生和梅尔塞黛丝经常来看他,但他房门紧闭,尽管我敢肯定他在家里,但他就是不回答。有一天,他破例地接待了梅尔塞黛丝,那可怜的姑娘自己也悲痛欲绝,但还是尽力安慰老人。‘相信我吧,孩子,’他对她说,‘他已经死了。现在,不是我们等他,而是他在等我们。我感到非常幸福,因为我老了,所以我会最先看到他。’

“您看,不论一个人多么善良,也不愿意老见到让您伤心的人。所以,老当泰斯最后就完全孤独了。我只看见一些陌生人时不时地上楼去找他,然后,带着藏得不严的包裹下楼。从此,我就明白这些包裹是怎么回事了。他是在一点一点地变卖家里的东西以维持生计。最后,老人把家里的破烂卖光,还欠了三个季度的房租。房东威胁他说要把他赶出去,他要求再宽限一周,房东答应了。我知道了这件事,因为房东从他家出来以后,又来到我家。

“头三天,我听见他还跟往常一样来回踱步,到第四天,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于是,我大着胆子上了楼。门关着,但我从锁眼里看到他脸色苍白,非常虚弱,觉得他病得很重,就跑去通知莫雷尔先生和梅尔塞黛丝。这两人都急忙赶来,莫雷尔先生还请来一位医生。医生诊断他患了肠胃炎,要他禁食。我当时在场,先生,我永远也忘不了老人听到这个方子时脸上露出的笑容。

“从那天起,他就敞开房门,因为他已经有借口不再吃东西了,是医生命令他禁食的。”

教士发出一阵类似呻吟的叹惜。

“这个故事很让您感动,是吗,先生?”卡德鲁斯说。

“是的,”教士回答,“这个故事很感人。”

“梅尔塞黛丝又来了。她发现他已经完全变样了,就又像开始时那样,要把他带到自己家里。莫雷尔先生也是这个意见,他还想强行把他抬走,但老人大喊大叫,他们吓坏了。梅尔塞黛丝留在他床边,莫雷尔先生离开了,走时向梅尔塞黛丝示意,他在壁炉上留了一笔钱。但老人有医生的方子撑腰,坚决不肯吃任何东西。最后,老人在绝望和绝食中挣扎了九天,诅咒着那些给他带来不幸的人,咽了气。临终前,他对梅尔塞黛丝说:‘如果您能再见到埃德蒙,请告诉他我是带着对他的祝福死去的。’”

教士站起身,用一只颤抖的手按住发干的喉咙,在房间里转了两圈。“那您认为他是死于……”

“死于饥饿……先生,死于饥饿。”卡德鲁斯说,“我敢保证,就像保证我们是两个基督徒一样。”

教士用**的手抓住有半杯水的水杯,一饮而尽,两眼通红,两颊苍白,又坐了下来。“这确实是一场很大的不幸!”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更不幸的是,先生,这并非天意,完全是人为的。”

“那么现在,就请说说这些人吧,”教士说,“不过,请不要忘了,”他又用一种近乎威胁的语气说道,“您向我保证,要和盘托出,现在说说,是谁使儿子在绝望中丧生,使老人在饥饿中死去的?”

“是两个嫉妒他的人,先生。一个出于爱情,另一个出于野心:费尔南和当格拉尔。”

“请说说这种嫉妒是如何表现出来的?”

“他们告发埃德蒙是波拿巴密探。”

“但是,两人当中是谁去告发的,谁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两个都是,先生。一个写了告密信,另一个把它寄走。”

“这封信是在哪里写的?”

“就在雷瑟夫酒店,婚礼的前夕。”

“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教士喃喃地说,“哦,法里亚!法里亚!您对人世的洞察真是入木三分啊!”

“您说什么,先生?”卡德鲁斯问道。

“没什么,”教士说,“请接着说吧。”

“当格拉尔用左手写的告发信,以免别人认出他的笔体,然后,费尔南把信寄走了。”

“这么说,”教士大声说道,“当时您也在场,您!”

“我!”卡德鲁斯吃惊地说,“谁告诉您我当时在场?”

教士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远了。

“谁也没告诉我,”他说,“不过,您只有亲眼所见,才能知道得这么详细。”

“不错,”卡德鲁斯哽咽地说,“我当时确实在场。”

“您却没有阻止这种无耻的行径?”教士说道,“那么,您就是他们的同谋了。”

“先生,”卡德鲁斯说,“他们俩灌了我很多酒,我几乎丧失了理智。我看什么都模模糊糊。我当时说了一个处于这种状态的人所能说的话,但他们俩回答说,他们是想开个玩笑,说这个玩笑不会造成任何危害。”

“那第二天呢,先生,第二天您总该看到这个玩笑后果严重,然而,您什么话都没说,他被捕时您是在场的啊。”

“是的,先生,我当时在场,并且想说话,我想把一切都说出来,但是,当格拉尔阻止了我。

“‘万一他真的有罪呢,’他对我说,‘万一他真的在厄尔巴岛下过船,真的带回一封给巴黎的波拿巴委员会的信,万一别人在他身上搜出这封信,那么,支持他的人就会被当做他的同伙。’

“当时的政治形势让我害怕,这我承认。我沉默了,这是怯懦,我同意,但还不是犯罪。”

“我明白。您就听之任之,如此而已。”

“是的,先生,”卡德鲁斯回答,“这正是让我日夜悔恨的事。我常常请求上帝饶恕,我可以向您发誓,特别是因为这个行为——它也是我一生中唯一引以自责的事——我才不断地遭到厄运。我现在就是因为一时的自私而受到的惩罚。所以,每当卡尔孔特女人抱怨时,我就对她说:‘住口吧,老婆,这都是天意。’”

说完,卡德鲁斯就垂下头,表现出真心的懊悔。

“很好,先生,”教士说,“您说得很坦率,您这样自责,是可以得到宽恕的。”

“可惜,”卡德鲁斯又说,“埃德蒙已经死了,他并没有宽恕我!”

“他不知道……”教士说。

“不过,现在,他可能知道了,”卡德鲁斯说,“听人说,死人什么都知道。”

一阵沉默。教士站起身,沉思着来回踱步,然后,他回到原来的位子,坐了下来。

“您有两三次向我提起一个叫莫雷尔先生的人,”他说,“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他是‘法老’号的船主,当泰斯的老板。”

“在这个不幸事件的全部过程中,他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呢?”教士问道。

“他起了一个正直、勇敢和忠诚的朋友应该起的作用,先生。他多次为埃德蒙奔走。皇帝复位以后,他又是写信,又是请求,又是威胁,因此,在第二次复辟其间,他被当成波拿巴分子受到残酷迫害。正如我前面所说的那样,他多次来到当泰斯父亲家里,想把他接走,就在他死的前一天或者前两天,这我也对您说过了,他在壁炉上留了一个钱袋,人们用这笔钱还清了老人欠下的债,并为他料理了后事,因而使可怜的老人在死后也像生前那样,没有给任何人带来损害。这个钱袋现在还在我手里,是个用红线织成的大钱袋。”

“那么,”教士又问,“这位莫雷尔先生还在吗?”

“还健在。”卡德鲁斯回答。

“这么说,”教士又说,“他应当是个受上帝保佑的人,他应当富有……应当幸福?”

卡德鲁斯苦笑一下。“是的,幸福,就像我一样。”他说。

“莫雷尔先生很不幸!”教士喊道。

“他处在贫困的边缘,先生,更不幸的是,他快要声名扫地了。”

“这是怎么回事?”

“是的,”卡德鲁斯说,“是这么回事。莫雷尔先生奋斗了二十五年,在马赛商界享有很高的威望,可如今,他彻底破产了。他在两年之内连续损失了五艘船,三次赔偿巨大的破产损失,如今只剩下一线希望,就是当年可怜的当泰斯指挥的那艘‘法老’号,这艘船用不了多久就该满载胭脂虫和靛青归来。如果它也像别的船那样出点事,那他就完了。”

“那么,”教士又问,“这个不幸的人有妻子儿女吗?”

“有,他有妻子,在这些事件中,她表现得像圣人一样。他还有个女儿,本来就要与一个相爱的人结婚了,但男的家里不许他娶一个破产的人的女儿。他还有个儿子,是军队里的中尉。可是,您一定很理解,这一切非但不能使这位可怜的好人感到安慰,反而加重了他的痛苦。如果他孤身一人,干脆朝自己脑袋开上一枪,那倒也一了百了啦。”

“这太可怕了!”教士喃喃地说。

“您看,上帝就是这么回报德高望重的人的,先生。”卡德鲁斯说,“您瞧,除了刚才我说的那件事以外,我没做过任何坏事,可是,我生活在贫困之中。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那可怜的妻子发烧而死,无能为力,然后,像当泰斯的父亲一样,活活饿死,费尔南和当格拉尔却挥金如土。”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特别走运,好人却处处倒霉。”

“当格拉尔怎么样了?他是罪魁祸首,对吧?都是他出的主意?”

“他怎么样了?他离开了马赛,莫雷尔先生不知道他的罪恶,就推荐他到一个西班牙银行家那里当了个职员。在西班牙战争其间,他负责法军的部分给养,发了财。他用这笔钱炒股票,把资本翻了三四倍。他娶了那个银行家的女儿,后来成了鳏夫,又娶了一个寡妇——德·纳尔戈那夫人,就是那位现在的国王的侍从、在朝中十分得宠的赛尔维约先生的女儿。他成了百万富翁,被赐予男爵封号,所以,他现在是当格拉尔男爵了,他在勃朗峰街有一座公馆,马厩里有十匹马,前厅有六名仆人,钱箱里不知有几百万呢。”

“啊!”教士用一种奇怪的腔调说,“那么,他幸福吗?”

“哦!幸福?谁知道呢?不幸和幸福,这都是墙壁里的秘密。墙壁有耳,但不会说话,如果有钱就能幸福,那么,当格拉尔就应当幸福了。”

“费尔南呢?”

“费尔南,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个没有财源、没受过教育的加泰罗尼亚渔夫,又是怎么发的财呢?我承认,我实在难以理解。”

“所有的人都不能理解,他的生活里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吧。”

“可是,从表面上看,他究竟是怎么一步步地爬到这么富有,或者这么高的地位的呢?”

“他两者都有,先生,两者都有!他一箭双雕,既发了财,又有了地位。”

“您这是在给我讲神话故事呢。”

“这件事确实有点像神话故事,不过,请听我说,您听完就明白了。

“在皇帝复位的前几天,费尔南该服兵役了。波旁王朝倒是让他安安静静地留在加泰罗尼亚村子里,但是,拿破仑回来了,他颁布了特别征兵令,费尔南不得不走了。我也走了,不过,因为我比费尔南年纪大,又刚刚娶了我那可怜的妻子,所以就被派到沿海一带。

“费尔南则被编入作战部队,与部队一起来到前线,并且参加了里尼战役。

“战役结束的那天夜里,他在将军门前站岗,那位将军暗中通敌。那天夜里,将军就要去投奔英国人。他建议费尔南跟他一起走,费尔南答应了,离开了岗位,跟将军走了。

“假如拿破仑继续当皇帝,费尔南本应该被送上军事法庭的,但如今成了投靠波旁政权的敲门砖。他戴着少尉肩章回到法国。由于他继续得到那位十分受宠的将军的保护,他于一八二三年当上了上尉,西班牙战争其间,也就是当格拉尔开始冒险搞投机买卖的时候,费尔南作为西班牙人,被派到马德里研究他的同胞的思想状态。他在那里与当格拉尔重逢,与他勾结起来,向将军许诺,可以在首都和外省的保皇党中寻求支持,并从将军那里得到许诺,又立下保证,带领自己的军团,从只有他才认识的羊肠小道,穿过保皇党人把守的咽喉要道,在这次短暂的战役中立下大功,因此,在攻下特洛卡德罗之后,被任命为上校,获得荣誉勋位十字勋章,并被赐予伯爵封号。”

“这都是命!这都是命啊!”教士喃喃地说。

“是的。不过,请接着往下听,这还没完呢。西班牙战争结束后,欧洲出现了长时期的和平局面,这使费尔南的前程受到影响。这其间,只有希腊起来反对土耳其,并且开始进行独立战争。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雅典,同情和支持希腊人成了时髦。如您所知,法国政府没有公开保护希腊人,但是允许部分人移民。费尔南提出要求并获准去希腊效力,但仍然在军队任职。

“过了不久,听说德·莫尔塞夫伯爵,他当时叫这个名字,已经在阿里帕夏手下供职,并获得少将军衔。

“如您所知,阿里帕夏被杀,但他在死前给费尔南留下一大笔钱,以奖赏他的忠诚。费尔南拿着这笔钱回到法国,他的少将军衔得到了承认。”

“因此,今天……”教士问。

“因此,今天,”卡德鲁斯接着说,“他在巴黎埃尔代街二十七号拥有一座漂亮的公馆。”

教士张了张嘴,似乎犹豫了一下,并竭力克制着自己。“那么,梅尔塞黛丝呢,”他说,“有人对我说她失踪了?”

“失踪了,”卡德鲁斯说,“是的,就像太阳落山一样,第二天升起的时候会更加灿烂。”

“难道她也发财了?”教士带着讥讽的微笑问道。

“现在,梅尔塞黛丝是巴黎最知名的贵妇之一。”卡德鲁斯说。

“请说下去,”教士说道,“我觉得好像在听人讲一场梦。我本人经历过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所以,您讲的这些事让我觉得不足为怪。”

“一开始,梅尔塞黛丝因为失去埃德蒙而悲痛欲绝。我对您说过,她曾去请求德·维尔弗尔先生,并对当泰斯的父亲表现出一片忠诚。正当她感到绝望时,又受到一个新的痛苦的打击,这就是费尔南的从军,她不了解费尔南的罪行,一直把他视为兄弟。

“费尔南走后,梅尔塞黛丝变得孤苦伶仃。

“她流着眼泪度过了三个月,没有埃德蒙的音讯,也没有费尔南的消息,她面前只有一个因为绝望而慢慢死去的老人。

“一天晚上,她又像往常一样,在从马赛通往加泰罗尼亚村的两条路交界处坐了一天,回到家里,心情比平时更加沮丧。无论情人还是朋友都没有从那两条路上回来,她也没有得到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消息。

“突然,她觉得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她不安地转过身,门开了,她看见费尔南身穿少尉制服出现在她面前。

“这不是她为之伤心落泪的一半,而是她过去生活的一部分又回到她身边。

“梅尔塞黛丝激动地握住费尔南的手,费尔南误以为这是爱情的表示,其实,这只是她在度过漫长的孤独悲伤的日子以后,终于看到一个朋友,从此在世界上不再孤单而感到的喜悦。而且,应当说,她也从来没恨过费尔南,只是不爱他而已,另外一个人占据了梅尔塞黛丝的心,这另外一个人不在了……失踪了……也许死了。一想到他可能死去,梅尔塞黛丝就泣不成声,痛苦地绞动着两只胳膊。过去,每当别人说到这种可能性时,她总是不肯相信,但此刻,这种想法自个儿冒了出来。更何况,老当泰斯又总是不停地对她说:‘咱们的埃德蒙已经死了,因为,如果他没死,他一定会回到我们身边的。’

“正如我对您说的那样,老人死了。如果他还活着,梅尔塞黛丝可能永远也不会成为别人的妻子,因为他会谴责她的不忠贞,费尔南对此也很明白。他一听说老人死了,就立刻回来了。如今,他已经是中尉了。他第一次回来时,只字不提爱情,第二次回来时,他就提醒她,他依然爱着她。

“梅尔塞黛丝请他允许她再等埃德蒙六个月,再为他哀悼六个月。”

“实际上,”教士苦笑着说,“这一共是十八个月。即使是一个备受钟爱的情人,他还能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呢?”接着,他轻轻吟诵了一个英国诗人的诗句:“Frailly, the?name?is?woman!”

“六个月之后,”卡德鲁斯接着说,“婚礼在阿库尔教堂举行。”

“她与埃德蒙的婚礼也应当在这个教堂举行,”教士轻轻地说道,“只不过换了一个新郎。”

“梅尔塞黛丝就这么结婚了,”卡德鲁斯又说,“尽管在众人眼里,她显得很平静,但她从雷瑟夫酒店门前经过时,还是晕倒了。一年半之前,在那里举行了她与另一个人的订婚典礼,假如她敢于正视内心深处,她会发现自己依然爱着他。

“费尔南显得更幸福,但心里不见得比她更平静,因为我发现,在那段时间里,他终日担心埃德蒙回来。所以,费尔南就立刻着手让妻子离开家乡,自己也远走高飞,因为,如果继续留在加泰罗尼亚村,不仅危险太大,而且对往事的回忆也太多。

“婚后一个星期,他们就走了。”

“您后来又见过梅尔塞黛丝吗?”教士问。

“见过,那是在西班牙战争其间,在佩皮尼昂,费尔南把她留在那里,她在教育自己的儿子。”

教士打了个哆嗦。

“她的儿子?”他说。

“对,”卡德鲁斯回答,“小阿尔贝。”

“可是,要教育这个儿子,”教士又说,“她自己也一定受过教育了?可我好像听埃德蒙说过,她是个普通渔民的女儿,长得很漂亮,但是没有文化。”

“啊!”卡德鲁斯说,“那他太不了解自己的未婚妻了!如果王冠应当戴在最美丽、最聪明的女人头上,先生,那梅尔塞黛丝就可能成为王后。她的钱财不断增长,她本人也随着财富的增长而成长。她学习绘画,学习音乐,什么都学,而且,这是咱们之间说,她学习这一切都是为了分心,为了忘却,她把这么多东西填进脑子里,为的是排除心头的思念。不过,现在,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卡德鲁斯接着说,“财富和荣誉一定使她感到慰藉。她很富有,又是伯爵夫人,然而……”

卡德鲁斯停住口。

“然而什么?”教士问。

“然而,我可以肯定,她并不幸福。”卡德鲁斯说。

“您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在我特别困难的时候,我想,从前的老朋友或许能帮帮我。我去找当格拉尔,他甚至都不愿见我。我又去找费尔南,他让男仆给了我一百法郎。”

“这么说,他们俩您一个也没见到?”

“没有。但是,莫尔塞夫夫人看见我了。”

“怎么回事?”

“我出来的时候,一只钱袋掉在我的脚下,里面有二十五枚金路易。我急忙抬起头,看到梅尔塞黛丝正在关百叶窗。”

“那么,德·维尔弗尔先生呢?”教士又问。

“噢!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也不认识他,我没什么可求他的。”

“但是,您知道他后来的情况,还有他在埃德蒙的不幸中所起的作用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下令逮捕埃德蒙后不久,就跟德·圣梅朗小姐结了婚,并很快就离开马赛了。我想,他也一定跟其他两人一样走运,一定跟当格拉尔一样富有,跟费尔南一样地位显赫。您看见了,只有我一个人一贫如洗,可怜兮兮,被上帝遗忘了。”

“您错了,朋友,”教士说,“当上苍小憩片刻的时候,上帝会显得有些忘却,但他一旦想起来,就会出现的,这就是证据。”

说完这话,他就从衣袋里掏出钻石,递给卡德鲁斯。“喏,我的朋友。”他说道,“把这颗钻石拿去吧,因为它属于您了。”

“什么,属于我一个人!”卡德鲁斯喊道,“啊!先生,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这颗钻石本应该分给他的朋友们,但既然埃德蒙只有一个朋友,也就用不着分了。收下这颗钻石,把它卖了。我再对您说一遍,它值五万法郎,我希望这笔钱足以使您摆脱贫困。”

“啊!先生,”卡德鲁斯说着,怯生生地伸出一只手,又用另一只手擦着头上的汗水,“请不要拿一个人的幸福和绝望开心啊!”

“我知道什么叫幸福和绝望,所以,我从来不拿感情开玩笑。拿着吧,不过,作为交换……”

卡德鲁斯的手已经碰到钻石了,现在又缩了回来。

教士笑了。“作为交换,”他又接着说道,“请把莫雷尔先生放在老当泰斯家壁炉上的那只红丝线钱袋送给我,您刚才说,它还在您手里。”

卡德鲁斯越来越惊奇。他走到一个很大的橡木衣柜前,把它打开,然后,交给教士一只长长的、退了色的红丝线钱袋,钱袋外面还有两个当初是镀金的铜环。

教士接过来,然后把钻石交给卡德鲁斯。

“啊!您真是上帝派来的人,先生!”卡德鲁斯大声说道,“因为,事实上,谁都不知道埃德蒙曾经给过您这颗钻石,您本来可以把它留下的。”

“是啊,”教士心里想道,“看来,要是你,你就会这样做了。”

教士站起身,拿起帽子、手套。“啊,对了,”他说,“您对我说的这一切都属实,我可以完全相信,是吗?”

“听着,教士先生,”卡德鲁斯说,“请看,这个墙角上挂着一个圣木雕的基督像,这只柜子上有我妻子的一本《圣经》,请打开这本书,我要把手放在上面,向着基督,为了我的灵魂得救,我以基督徒的信仰发誓,我对您说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正如最后审判的那一天,天使将在上帝耳边说的话一样真实!”

“好吧,”教士说,听到这种语气,他相信卡德鲁斯说的是真话,“好吧,但愿这笔钱能对您有用!别了,我要远离那些这样彼此伤害的人类。”

教士好不容易谢绝了卡德鲁斯的盛情,亲自拉开门闩,走出门外,跳上马,再次向大声与他告别的店主致意,然后,顺着刚才来的路出发了。

卡德鲁斯转过身,看到身后的卡尔孔特女人,她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身子也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听见的话都是真的吗?”她问道。

“什么?他把钻石全给了咱们?”卡德鲁斯说,他高兴得快要发狂了。

“是的。”

“千真万确,因为它就在这里。”

女人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用嘶哑的语调说:“万一是假的呢?”

卡德鲁斯顿时脸色苍白,身子摇晃起来。“假的,”他喃喃地说,“假的……可这个人为什么要给我一颗假钻石呢?”

“为了一文钱不花就得到你的秘密,傻瓜!”

卡德鲁斯被这种可能性吓得一时茫然无措。“哦!”过了一会儿,他拿起帽子,戴在系在头上的红手帕外面,又说道,“我们很快就会弄清楚的。”

“你要干什么?”

“今天是博凯尔集日,那儿有巴黎来的珠宝商。我拿去让他们看看。你好好看家,老婆,过两个小时我就回来了。”

说完,卡德鲁斯跑出屋去,朝着陌生人走的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

“五万法郎!”剩下卡尔孔特女人一个人时,她嘴里这样咕哝着,“这真是一大笔钱……可是还算不上发财。”

第二十八章 监狱档案

就在我们刚刚叙述过的、在贝尔加尔德至博凯尔的那条路上的那一幕发生后的第二天,一个三十一二岁的男子,身着淡蓝色礼服、紫花裤子、白色背心,一派英国人风度和口音的人来见马赛市长。

“先生,我是罗马的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首席代表,我公司与马赛的莫雷尔父子公司已经有十多年的业务关系了,并且在这种来往中投入了将近十万法郎,听说这家公司现在已面临破产,我们不无担忧,所以,我专程从罗马赶来,向您了解该公司的情况。”

“先生,”市长回答,“我确实得知,这四五年以来莫雷尔先生屡受挫折,他连续损失了四五艘船,连续遭到三四次破产。虽说我在他那里投了一万来法郎,是他的债权人,但对他的财产状况我无法向您提供任何情况。如果您问我,作为市长,对莫雷尔先生看法如何,我会回答您,他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甚至有些刻板,迄今为止,始终准确无误地履行了全部契约。这就是我能告诉您的全部情况。如果您想了解更多的情况,请您到诺阿伊街十五号去找监狱视察员德·鲍维尔先生,我估计他在莫雷尔公司的投资有二十万法郎,鉴于这笔投资比我的要多得多,如果真有什么令人担忧的情况,他一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英国人似乎很欣赏这一极为婉转的拒绝,向他致意,走了出去,迈着大不列颠儿孙的特有步履,朝他说的那条街走去。

德·鲍维尔先生正在他的书房里。英国人一看见他,就露出惊异的神态,这似乎说明,他不是第一次见到面前这位他要拜访的人。而德·鲍维尔先生呢,他此刻正在愁肠百结,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那件让他忧心如焚的事情上,所以,无论他的记忆还是想象力都无暇顾及昔日的往事。

英国人以其民族特有的冷漠,又用同样的措辞向他提出刚才向马赛市长提出的同一个问题。

“啊!先生,”德·鲍维尔先生大声说道,“很不幸,您的担忧是很有道理的,您正面对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我在莫雷尔公司投入了二十万法郎,这二十万法郎是我准备给女儿的陪嫁,她再过两周就要结婚了。这二十万法郎已经该付款了,本月十五日应该还十万,下月十五日再还十万。我已经通知莫雷尔先生,希望能按时付款,可是,先生,他半小时之前刚刚来过,说如果他那艘‘法老’号货轮在十五日之前不能返航,他就无法偿还这笔钱了。”

“不过,”英国人说,“这看上去颇像拖延时间嘛。”

“先生,您应当说这看上去颇像破产!”德·鲍维尔先生绝望地喊道。

英国人看上去沉思了片刻,然后说道:“这么说,先生,这笔债务很让您担忧了?”

“也就是说,我认为这笔钱完了。”

“那好吧,我把您的债券买下来。”

“您?”

“对,我买。”

“但是,您肯定要大大压低价钱了?”

“不,还按二十万法郎算,”英国人又笑着补充说,“我们公司不做这种事。”

“那么,您以什么方式付款?”

“用现金。”

说完,英国人就从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看上去比德·鲍维尔先生担心损失的那笔钱还要多一倍。

德·鲍维尔先生脸上掠过一阵喜悦,但他竭力克制住自己,又说道:“先生,我应当提醒您,从各方面看,您这笔钱最多能收回百分之一。”

“这与我无关,”英国人说,“这是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事,我是为公司办事。公司这样做,可能是想加速另一家竞争对手的破产。不过,我所知道的,先生,就是我已经准备好点钱付款了,您只要给我转账单就行了。只是,我要求得到一笔佣金。”

“当然,先生,这是理所应当的!”德·鲍维尔先生大声说道,“佣金通常为一厘五,给您两厘如何?三厘?五厘?您想要更多吗?请说出来吧?”

“先生,”英国人笑着说,“我也和我的公司一样,不做这种事。我要的是另一种性质的佣金。”

“请说吧,先生,我听您说。”

“您是监狱视察员?”

“当了十四年了。”

“您掌管犯人入狱出狱的档案材料?”

“那当然。”

“这些档案里一定附有与犯人有关的记录吧?”

“每个犯人都有自己的档案。”

“是这样的,先生,我是在罗马由一个可怜的怪教士培养大的,他突然失踪了。后来,我听说他被关进了伊夫堡,所以很想了解一下有关他的死亡情况。”

“他叫什么名字?”

“法里亚教士。”

“啊!我对他还记忆犹新呢!”德·鲍维尔先生大声说道,“他是个疯子。”

“别人都这么说。”

“啊!他确实是个疯子。”

“这很可能,他都有什么症状?”

“他声称自己知道一个巨大的宝藏,说如果放他出狱,他将付给政府数目惊人的巨款。”

“可怜的教士!他死了吗?”

“是的,先生,死了有五六个月了,就是二月份的事。”

“您的记忆力惊人,先生,日期记得这么清楚。”

“这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可怜的人的死还伴随着一件很不寻常的事呢。”

“我能知道这件事吗?”英国人问道,他那张冷漠的脸上流露出极大的好奇,一个细心的观察者看到这一点,一定会感到诧异。

“啊!上帝!当然可以,先生。教士的地牢距一个原波拿巴密探的地牢有四十五到五十尺远,那人对篡位者一八一五年的复辟做出过极大贡献,是个非常顽固、非常危险的家伙。”

“真的吗?”英国人问道。

“是的,”德·鲍维尔回答,“我本人曾在一八一五年或者一八一六年亲眼见过这个人,我们是带了一队士兵到他的地牢去的。这个人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张脸。”

英国人露出令人难以觉察的微笑。

“您刚才说,先生,”他说道,“这两间地牢……”

“距离五十尺远。但是,那个埃德蒙·当泰斯好像……”

“这个危险的人名叫……”

“叫埃德蒙·当泰斯。是的,先生。这个埃德蒙·当泰斯好像弄到或者自己制造了一些工具,因为人们发现了一条地道,两个犯人通过地道互相来往。”

“挖这条地道一定是为越狱用的吧?”

“正是如此。不过,那两个人很不走运,法里亚得了蜡屈病,死了。”

“我明白了,这样一来,他们的越狱计划就被打断了。”

“对死者来说是如此,但对当泰斯来说正相反,他从中找到了提前逃跑的机会。他一定以为伊夫堡死去的犯人也被葬在一个普通公墓里。他把死者拖到自己的房间,自己取代死者钻进人们缝好的盛尸袋里,等待下葬。”

“这个方案太冒险了,说明那人还有点胆量。”英国人说。

“哦!我刚才说了,先生,这是个相当危险的家伙。幸亏他自己让政府摆脱了对他的担忧。”

“怎么回事?”

“怎么?您还不明白吗?”

“不明白。

“伊夫堡根本没有公墓。人们在死者的脚上捆上一个三十六磅重的铁球,把他们往海里一扔就完了。”

“那又怎么样呢?”英国人问道,似乎很难理解。

“于是,人们在他脚上捆了一个三十六磅的铁球,把他扔进海里。”

“真的?”英国人大声说道。

“是的,先生。”视察员接着说道,“您可以想象,犯人感到自己被人从悬崖上抛下去的时候,会有多么惊讶。我真希望能看见他当时脸上的表情。”

“那可不容易。”

“这没关系!”德·鲍维尔先生说道,他知道能收回那二十万法郎,所以心情格外愉快,“这没关系!我可以想象出来。”说完,他大笑起来。

“我也能想象出来。”英国人说。说完,他也笑起来,但是像英国人那样,笑不露齿。

“这么说,”英国人又说,他首先恢复了平静,“这么说,那个逃犯淹死了?”

“毫无疑问。”

“这样一来,伊夫堡的典狱长既摆脱了一个狂人,又摆脱了一个疯子?”

“完全正确。”

“不过,这件事总得有个书面结论吧?”英国人问。

“是的,是的,有一份死亡证明。您知道,如果当泰斯还有家人,可能会来打听他是死还是活。因此,如果他们可以从他那里继承遗产,现在就可以放心了。他死了,肯定死了。”

“啊!上帝,是的。”英国人说,“现在,还是再回到档案问题上来吧。”

“是的,这件事让我们把话题扯远了。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为那个故事?完全不必,我觉得它很有趣。”

“这件事的确有趣。这么说,您想看跟那位可怜的教士有关的一切材料了?他人倒是非常温和的。”

“我很想看。”

“请到我的办公室来,我拿给您看。”

两个人走进德·鲍维尔先生的办公室。

里面的材料果然放得井井有条,每一份档案都有编号,每一个卷宗都有一格。视察员请英国人坐在他的扶手椅里,把与伊夫堡有关的材料都放到他面前,请他随意翻阅,他自己则坐在一个角落里看报纸。

英国人很快就找到了法里亚教士的档案。不过,德·鲍维尔先生给他讲的那个故事好像使他非常感兴趣,因为他看完第一批材料以后,又继续翻阅,直至翻到埃德蒙·当泰斯那一摞为止。他看到每份材料都在里面:告发信、审讯记录、莫雷尔先生的请愿书、德·维尔弗尔先生的批示。他把告发信轻轻折起来,放进衣袋里;读了审讯记录,发现上面只字未提努瓦尔蒂埃的名字;又浏览了莫雷尔先生一八一五年四月十日的请愿书,当时,拿破仑在执政,所以,莫雷尔就接受了代理检察官的建议,出于好心,大大夸张了当泰斯为皇家事业所做的贡献,而维尔弗尔的证明使这些贡献变得无可置疑。这样,一切都明白了。这份写给拿破仑的请愿书被维尔弗尔扣留下来,到第二次复辟时期,就成了检察官手里可怕的武器。因此,当他翻阅档案,看到自己的名下加有如下说明,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在这几行字下面,还有一行用另外一个笔体写的字:

上述评语已阅,无须再议。

不过,他在比较了上面的说明文字与莫雷尔请愿书的旁证文字以后,就断定那说明与旁证是同一笔体,即出自维尔弗尔之手。

至于那说明下面的一行字,英国人也明白,那是一个曾对当泰斯的情况表示过关心的人写的,但由于我们前面提到的那一情况,使这一关心不可能有任何结果。

如同前面所说,视察员出于礼貌,也为了不打扰法里亚的学生查阅资料,所以躲到一边,读起《白旗报》来。因此,他没有看见英国人把那封告发信折起来,放进衣袋里,那封信是当格拉尔在雷瑟夫酒店的凉棚下写的,上面盖着马赛邮局二月二十七日晚六时的邮戳。不过,应当说,即使他看见了,由于他对这张纸不太重视,相反,对他那二十万法郎十分看重,因此,也不会反对英国人的做法,尽管这种做法十分不妥。

“谢谢,”英国人说着,用力合上档案,“我找到我需要的材料了。现在该我实现诺言了,请给我开一张债权转让证明,确认收到了这笔钱。我现在就付给您钱。”

说完,他把办公桌前的位子让出来,德·鲍维尔先生不客气地坐下,急忙按照要求写了转让债权证明,英国人则在办公桌旁边点起钱来。

第二十九章 莫雷尔公司

如果有谁几年前离开马赛并且熟知莫雷尔公司的内部情况,而在我们所讲到的这个时候再进去看看的话,他就会发现一切都今非昔比了。

这里不再有兴旺发达的公司那种生气勃勃、舒适而又欢快的气氛,窗帘后面没有了一张张欢乐的笑脸,走廊里不再有耳后夹着鹅毛笔匆匆走过的职员,院子里也不再堆满货包,也听不到经纪人的欢乐叫喊和笑声,他第一眼就会看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忧郁和死气沉沉的气氛。在冷清清的走廊里和空荡荡的院子里,昔日坐满一间间办公室的职员中如今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名叫埃马努埃尔·埃尔伯,他爱上了莫雷尔先生的女儿,尽管父母千方百计地要把他弄走,但他还是留了下来;另一个是只有一只眼睛的老出纳,名叫科克莱斯,这是当年那些拥挤在这个热闹的“大蜂窝”里的年轻人给他起的绰号,这个绰号已经完全代替了他的真实姓名,以至于今天如果有人用真名叫他,他多半是不会回头答应的。

科克莱斯留在莫雷尔手下服务,这个老实人的地位发生了奇特的变化,既晋升为出纳,又降为仆人,不过,科克莱斯一如既往,善良、耐心、忠实。但在数目计算上不妥协,唯一在这一点上,他敢于同全世界争个明白,甚至包括莫雷尔先生在内。他只认他的九九表,并且倒背如流,不论别人如何翻过来掉过去,想方设法出差错骗他,都难不住他。在这种忧郁的气氛笼罩莫雷尔公司的时候,科克莱斯是唯一无动于衷的人。不过,请不要误会,这种无动于衷并不是由于他的冷漠,正相反,是因为他有坚定的信念。正如人们所说的,老鼠会渐渐离开一艘命中注定要沉入大海的轮船,等到船起航时,这些自私的“乘客”就跑光了,同样,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那些靠船主公司生存的伙计和职员们也会慢慢离开这个公司的办公室和仓库。科克莱斯眼看着他们全都走掉,却从未想过要弄清他们离去的原因。我们已经说过,对科克莱斯来说,一切都归结为一个数字问题,他在莫雷尔公司干了二十年,总是看到公司按期付款,不限额兑现,他不相信这种规律会中断、付款会拖欠,就像一个以流量丰富的河流做动力的磨坊主人不相信这条河的河水会停止流淌一样。确实,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让科克莱斯动摇信念的事。直到上个月底,账目结算仍然极为准时。科克莱斯还发现莫雷尔先生给自己少算了七十个生丁的错误,就在同一天,他又把剩余的十四个苏交给了莫雷尔先生。莫雷尔先生苦笑着接过钱,扔到空空的抽屉里,说道:“很好,科克莱斯,您真是出纳员中的一颗明珠啊!”

于是,科克莱斯心满意足地退了出去,因为对科克莱斯来说,得到莫雷尔先生这位马赛城的正直人的一颗明珠的称赞,比得到五十埃居的赏钱还要令人高兴。

可是,自从上个月底非常顺利地结账以来,莫雷尔先生度过了不少艰难的时刻。为了应付那个月底,他聚集了自己全部的财源,他怕别人发现他这种捉襟见肘的窘态,从而使他处于困境的消息在马赛不胫而走,便到博凯尔的集市上跑了一趟,把妻子、女儿的一些首饰和自己的一部分银器卖掉。靠着这笔钱,莫雷尔公司这一回总算保住了面子,然而,账上已经完全空了。贷款一方听到了风声,出于通常的自私心理,不肯再贷款给他。为了应付本月十五日就该偿还德·鲍维尔先生的十万法郎,还有下个月十五日到期的另外十万,莫雷尔先生实际上只能寄希望于“法老”号的返航。有一艘与它同时起锚并已顺利抵港的船告诉他,“法老”号已经出发了。但是,这艘与“法老”号一样从加尔各答开出的船已经回来两个星期了,而“法老”号至今杳无音讯。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罗马的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代表,在同德·鲍维尔先生达成我们介绍过的那项重要交易的第二天,来见莫雷尔先生。

埃马努埃尔接待了他。这个年轻人一看见生面孔就害怕,因为,每一张生面孔都是一个新债权人,他们出于担忧,来公司找负责人了解情况。年轻人想避免这次来访给老板带来烦恼,就询问来访者的来意,但来访者说他对埃马努埃尔无可奉告,他要与莫雷尔先生本人面谈。埃马努埃尔便叹了口气,招呼科克莱斯。科克莱斯来了,年轻人吩咐他带陌生人去见莫雷尔先生。

科克莱斯在前面走,陌生人在后面跟着。

在楼梯上,他们碰见一位十六七岁的漂亮姑娘,她不安地望着那位陌生人。科克莱斯丝毫没注意她脸上的表情,但陌生人完全看在眼里。

“莫雷尔先生在书房里吧,茹丽小姐?”出纳员问道。

“是的,至少我想是的。”姑娘迟疑地回答,“科克莱斯,您先去看看,如果我父亲在,就通报一声这位先生来了。”

“没有必要通报,小姐,”英国人说,“莫雷尔先生不知道我的名字。这位先生只要说一声我是罗马的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首席代表就可以了,令尊的公司与敝公司有业务关系。”

姑娘的脸色霎时间变白了,她继续下楼,科克莱斯与陌生人则继续朝上走。她走进埃马努埃尔所在的办公室。

科克莱斯身上有把钥匙,有要事要见主人时才使用;他用这把钥匙打开三楼楼梯平台角上的一道门,把客人领进前厅,又打开第二道门,随手关上,把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代表一个人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又出来,示意他可以进去。

英国人走了进去,看到莫雷尔先生坐在桌前,脸色苍白,面对着那一摞摞记录着他负债情况的高高的账簿。

看到陌生人,莫雷尔先生便合上账簿,站起身,推过一把椅子,看到陌生人坐下之后,自己也坐下来。十四年的光阴使这位可敬的商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的故事开始时,他只有三十六岁,而今天已经快五十岁了。他的头发已经变白,前额上刻满忧虑的皱纹,昔日那坚定果断的目光,如今变得茫然无神,似乎总是害怕把目光凝聚在一个想法或一个人身上似的。

英国人看着他,好奇中带有明显的关切。

“先生,”莫雷尔说道,好像被他看得更加不自在,“您想同我谈谈,是吗?”

“是的,先生。您知道我是代表哪家公司来的吧?”

“代表汤姆森-弗伦奇公司,至少我的出纳是这么对我说的。”

“他说得不错,先生。汤姆森-弗伦奇公司本月和下月要在法国支付三四十万法郎,该公司深知您严守信用,便把所能收集到的由您签署的期票都买下来,并委托我待它们到期后在您这里提取这笔钱,以备后用。”

莫雷尔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手放在浸满汗水的前额上。

“这么说,先生,您手里有我签署的期票?”

“是的,先生,而且数目很大。”

“共有多少?”莫雷尔问道,并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首先,”英国人从衣袋里掏出一沓纸,说道,“是监狱视察员德·鲍维尔先生让给我们公司的二十万法郎。您承认欠德·鲍维尔先生这笔钱吗?”

“是的,先生,这是他在我这里的投资,利息是四厘半,已经投了快五年了。”

“那么,您的偿还时间是……”

“本月十五日还一半,下个月十五日还一半。”

“正是如此。现在,我还有三万二千五百法郎,本月到期,这些期票都是由您签署,由持票的第三者转让到我们名下的。”

“我认出来了,”莫雷尔说道,一想到可能破天荒第一次不能兑现自己签署的期票,就羞得满面通红,“就这些吗?”

“不,先生,我还有下月到期的票据,是马赛怀尔德-特纳公司转让给我们的,大约有五万五千法郎,共计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

听他一笔笔说出这些款项时,不幸的莫雷尔心中的痛苦是难以名状的。

“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他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先生,”英国人说,“然而,”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想向您隐瞒,莫雷尔先生,尽管我们对您那迄今没有瑕疵的信誉毫不怀疑,但马赛到处都在传说,您已经无力偿还这些债务了。”

见他这样近乎粗暴地直指要害,莫雷尔的脸色变得惨白。“先生,”他说道,“我从父亲手里接过这个公司至今已经二十四年了,他本人经营这家公司长达十五年;迄今为止,还从未有过一张莫雷尔父子公司签署的票据到期没有在账房得到偿还的现象。”

“是的,这我知道,”英国人答道,“不过,我们是两个讲信誉的人,请坦率地告诉我,先生,您还能按期支付这些票据吗?”

莫雷尔看着这个用比先前更加斩钉截铁的语气同他说话的人,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既然您如此坦率地提出问题,”他说,“我也应当给予坦率的回答。是的,先生,假如我的船如我所期望的那样平安返航,我便可以偿还,因为它的到来,可以恢复我因为接连遭受事故而受到损害的信誉。可是,万一事有不测,我所指望的最后财源‘法老’号不幸出了事……”

可怜的船主眼里浸满泪水。

“怎么样?”对话者问道,“万一这最后的财源出了事?……”

“那么,”莫雷尔接着说,“先生,这话太让人难以出口了……但是,既然我已经连遭不幸,现在就应当做好蒙受屈辱的准备。唉!我想我只好被迫延期偿还了。”

“在这种情况下,您就没有一个朋友可以帮助您吗?”

莫雷尔苦笑一下。

“在生意场上,先生,没有什么友情可言,这您很清楚,大家之间只有业务关系。”

“的确如此。”英国人轻轻地说,“这么说,您只剩下一线希望?”

“一线希望。”

“最后的希望?”

“最后的希望。”

“因此,万一这个希望落空……”

“那我就完了,先生,彻底完了。”

“在我到您这里来的时候,有一艘船正在进港。”

“我知道,先生。有一个在我逆境中仍然忠于我的青年,每天都花一部分时间在楼上的阳台上张望,希望能第一个来向我报告一个好消息,我从他那里得知这艘船进港了。”

“那么,这不是您的船?”

“不是,那是一艘波尔多的船,名叫‘吉伦特’号,也是从印度来的,但不是我的船。”

“或许它认识‘法老’号,能给您带来点消息。”

“难道要我对您直说吗,先生!我既害怕这种坐立不安,也害怕听到关于我那艘三桅船的消息。坐立不安至少还有一线希望啊。”

接着,莫雷尔先生又用嘶哑的声音补充道:“这么迟迟不归是不正常的。‘法老’号早在二月五日就离开加尔各答了,它一个多月之前就该回来了。”

“这是什么声音?”英国人竖起耳朵听着,“听,这是什么声音?”

“啊,上帝!上帝!”莫雷尔脸色煞白,大声说道,“又出什么事了?”

果然,楼梯上一阵嘈杂,有人来回走动,还传来一声痛苦的惨叫声。

莫雷尔站起身,想过去开门,但他浑身无力,又瘫倒在扶手椅里。两人面面相觑,莫雷尔浑身战栗,陌生人满怀同情地望着他。嘈杂声停止了,但莫雷尔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嘈杂声一定有它的原因,因而也一定应当有个结果。

陌生人觉得有人在轻轻上楼,好几个人的脚步声在楼梯平台上停住。

一把钥匙伸进第一个门里,接着,传来门轴转动的吱扭声。

“只有两个人有这个门的钥匙,”莫雷尔自言自语,“就是科克莱斯和茹丽。”

就在这时,第二个门开了,姑娘走进来,脸色苍白,泪流满面。

莫雷尔颤抖着站起身来,用手扶住椅子,因为他已经无力站起来了。他想问,但发不出声音。

“啊,父亲!”姑娘紧握双手,说道,“请原谅您的女儿给您带来一个坏消息!”

莫雷尔面无血色,茹丽扑到他怀里。

“啊,父亲!父亲!”她说道,“拿出勇气来!”

“这么说,‘法老’号沉了?”莫雷尔声音哽咽地问道。

姑娘没有回答,但她偎依在父亲胸前,点了点头。

“那船员呢?”莫雷尔又问道。

“救起来了,”姑娘回答,“被刚刚进港的‘吉伦特’号船救起来了。”

莫雷尔以一种听天由命和崇高的感激之情,把双手朝天举起。

“感谢上帝!”莫雷尔说道,“幸好您只惩罚我一个人。”

尽管英国人十分冷漠,眼睛仍被泪水浸湿。

“请进来,”莫雷尔说道,“请进来,因为我知道你们大家都在门口。”

果然,他的声音刚落,莫雷尔夫人就哭着走了进来,埃马努埃尔紧随其后,最后,是停在前庭里的七八个半**身子的水手。一看见这些人,英国人吃了一惊,他朝前迈了一步,仿佛要迎上前去,但他克制住自己,相反,躲到书房最暗的一个角落里。莫雷尔夫人坐进扶手椅里,握住丈夫的一只手,茹丽偎依在父亲怀里。埃马努埃尔站在屋子中间,仿佛是莫雷尔一家与站在门口的水手之间的联系人。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莫雷尔问道。

“走近些,佩纳隆,”年轻人说道,“讲讲事情的经过。”

一个老水手,脸被赤道的阳光晒得黑黑的,一边用手卷着一顶残缺不全的帽子,一边走过来。

“您好,莫雷尔先生。”他说道,仿佛他昨天才离开马赛,此刻刚刚从埃克斯或者土伦回来似的。

“您好,朋友,”船主回答,尽管满眼泪花,仍忍不住笑了,“船长在哪里?”

“说到船长,莫雷尔先生,他病倒在帕尔马了。不过,只要上帝肯保佑,他的病就没什么要紧的,过几天您就会看到他回来,跟您我一样健康。”

“好吧……现在,请说吧,佩纳隆。”莫雷尔先生说道。

佩纳隆把嚼烟从嘴的右边挪到左边,用手挡住嘴,转过身,在前厅吐出一口长长的、黑糊糊的唾沫,走上前来。

“那时候,莫雷尔先生,”他说道,“我们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航行了一个星期,乘着温和的南风和西南风,来到勃朗海岬和布瓦多尔海岬之间。这时,戈马尔船长走到我身边,应当说明一下,我当时正在掌舵,他对我说道:‘佩纳隆老爹,您看天边升起那团乌云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正在看那片乌云。

“‘要我说么,船长!我说它们升得太快、太过分了,而且太黑,不是好兆头。’

“‘我也这么想,’船长说,‘我这就去采取预防措施。马上就要起风了,我们的帆张得太大了……喂!哎!——赶快把顶帆收紧,放下第一斜帆!’

“说时迟那时快,船长的命令还没执行,风已经从我们后面刮过来了,船开始向一边倾斜。

“‘喂!’船长说,‘帆还是张得太多了,快把主帆收掉!’

“五分钟以后,主帆被收起来,我们只靠桅帆、第二层帆和第三层帆航行。

“‘喂,佩纳隆老爹,’船长对我说道,‘您为什么直摇头啊?’

“‘我在想,如果我是您,您瞧,我可要招架不住了。’

“‘我想您说得对,老伙计,’他说道,‘马上就要刮大风了。’

“‘什么!刮大风!船长,’我回答道,‘那马上刮起来的要真是一场风就好了,那是一场暴风雨,否则就是我看走眼了!’

“也就是说,这时风已经像蒙特尔东的灰沙一样刮起来了!幸亏它遇到一个有经验的人。

“‘把第二层帆降下两格,’船长喊道,‘解开帆角索,逆风转动帆桁,落下方帆,用滑车压住横桁!”’

“在那一带海域,光这样做是不够的,”英国人说道,“要是我,我会降下四格,并且收起前桅帆。”

这个果断响亮而又出人意料的声音使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佩纳隆把手遮在眼睛上,仔细看着这个对船长的操作如此大胆妄加评论的人。

“我们做的还不止这些呢,先生,”老水手用充满尊敬的语气答道,“因为我们收了后桅帆,把舵转向风吹过来的方向,想赶到暴风雨前面。十分钟以后,我们收起所有方帆,无帆行驶。”

“那艘船太旧了,经不住这种风险。”英国人说道。

“哦,正是如此!正是这一点使我们遭了难。我们在海上颠簸了十二个小时以后,魔鬼大概找到了武器,把船给捅了一个洞。‘佩纳隆,’船长对我说道,‘我觉得船正在往下沉,老伙计,把舵给我,你到船舱里去看看。’

“我把舵交给他,下到船舱里。下面的水已经有三尺深了。我呼喊着跑上来:‘快抽水!快抽水!’啊!是啊,但已经太晚了!我们立刻干了起来。我觉得越抽水反而越多。

“‘唉!真是的,’干了四个小时以后,我这样说道,‘既然船在下沉,那就让它沉吧,反正人早晚得死!’

“‘你就这么为大家做榜样的吗,佩纳隆师傅?’船长说道,‘那好吧,你等着,你等着!’

“他回到自己的舱里,拿来两支手枪。

“‘谁第一个离开水泵,我就叫他脑袋开花!’”

“说得好。”英国人说道。

“没有什么比把道理说通更能长人的勇气了,”水手继续说道,“特别是在这个时候,天开始晴了,风也停了,但是,水仍然继续往上升,升得不是很快,每个小时大约上升两寸左右。你们想想看,这似乎不算什么,但是,十二个小时以后,就会上升二十四寸,二十四寸就是两尺多深,两尺再加上原来的三尺,一共就是五尺了。而一艘肚子里灌了五尺深水的船,那就等于一个患水肿病的病人了。

“‘好吧。’船长说道,‘也只能这样了,莫雷尔先生不会指责我们的,因为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来抢救这艘船,现在应当尽力救人了。快上救生艇吧,孩子们,越快越好!’

“请听我说,莫雷尔先生,’佩纳隆接着说道,“我们非常爱‘法老’号,但一个水手不论多么爱他的船,都比不上他对自己生命的热爱。所以,我们不等他说第二遍,就行动起来了。与此同时,您知道,那船也开始呻吟起来,仿佛在说:‘你们快走吧,你们快走吧!’可怜的‘法老’号也没说谎,我们明显地感到它正在我们的脚下往下沉。我们一下子就把小船放到海里,八个人全都跳了进去。

“船长是最后一个下来的,更确切地说,不是这样,他没有下来,因为他舍不得离开那艘船,是我一把抱住他,把他扔到伙伴们当中的,然后我也跳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我刚跳下来,船的甲板就发出一声巨响,断裂开来,仿佛一艘主力舰舷炮齐鸣一般。

“十分钟以后,船头下沉,接着,船尾也沉下去,然后,它旋转起来,就像一只狗在追逐自己的尾巴似的。最后,诸位再见,扑通扑通!……一切都结束了,‘法老’号不存在了。

“至于我们呢,我们三天没吃没喝,甚至都开始谈论抓阄决定命运,看谁先被众人充饥。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发现了‘吉伦特’号,我们向它发出求救信号,它看到了我们,向我们掉转船头,放下救生艇,把我们接走。事情就是这样,莫雷尔先生,我说的都是真话!我以水手的名誉发誓!你们大家说是不是这样?”

一片轻轻的称是声,表明叙述者所说的完全属实并且生动详细,博得众人的称赞。

“很好,朋友们,”莫雷尔先生说道,“你们都是好人,这我早就知道。如果我遭到不幸,那唯一的罪魁就是我的厄运。这是天意,不是人的过错。让我们顺从天意吧。现在告诉我,我应当付给你们多少工资?”

“哦!算了!不要再提这个了,莫雷尔先生。”

“正相反,必须提。”船主苦笑着说。

“那好吧,应当付给我们三个月的……”佩纳隆说道。

“科克莱斯,付给每个人二百法郎。要是换个时候,朋友们,”莫雷尔接着说道,“我会再加一句:‘再给每人加二百法郎的赏钱。’可是,眼下日子不好过,朋友们,我手里剩下的一点钱已经不属于我了。请原谅吧,不要因此而怪罪我。”

佩纳隆激动得脸上抽搐了一下,朝伙伴们转过身,与他们交谈了几句,又走回来。

“关于这个问题,莫雷尔先生,”他说着,把嚼烟移到嘴的另一角,又往门厅吐了一口唾沫,刚好与前一口对称,“关于这个问题……”

“什么问题?”

“钱的问题……”

“怎么了?”

“是这样,莫雷尔先生,伙伴们都说,暂时每个人先领五十法郎就够了,剩下的以后再说。”

“谢谢,朋友们,谢谢!”莫雷尔大声说道,他心里非常感动,“你们都是心地善良的人。不过,还是把钱拿去吧,拿去吧。如果你们找到好差事,就去干吧,你们有这个自由了。”

这最后一句话在这群正直的水手中间产生了神奇的效果。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佩纳隆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把嚼烟咽了下去,幸亏及时用手按住喉咙。

“怎么,莫雷尔先生,”他哽咽着说,“怎么,您要解雇我们!您对我们不满意吗?”

“不是,孩子们,”船主说道,“我不是对你们不满意,正相反。不,我不是解雇你们。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我没有船了,因此也不再需要水手了。”

“怎么,您没有船了!”佩纳隆说道,“那好吧,您就再造新船,我们等着。感谢上帝,我们可是会干活的人。”

“我没有钱再造新船了,佩纳隆。”船主苦笑着说道,“因此,尽管你们一片好心,但我还是不能收留你们。”

“那好吧,如果您没有钱,那就不要付给我们工资了。我们也可以像可怜的‘法老’号一样,空着手走,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好了,好了,朋友们,”莫雷尔激动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请你们走吧。等光景好一些的时候,我们再相聚吧。埃马努埃尔,”船主又补充说道,“请送他们出去,并按照我的话去做。”

“这仅仅是再见,对吗,莫雷尔先生?”佩纳隆说道。

“是的,朋友们,至少我希望如此。请吧。”

说完,他向科克莱斯示意,科克莱斯走在前面,水手们跟在他后面,埃马努埃尔又跟在水手们后面走了出去。

“现在,”船主对妻子和女儿说道,“请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我要跟这位先生谈谈。”

他用目光瞥了一眼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代理人;那个人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角落里,只是在中间插了几句话,这我们已经在前面介绍过了。两个女人抬头望了望这个已经完全被她们遗忘了的陌生人,然后,退了出去。在走出去之前,姑娘向那个人投去一道动人的恳求的目光,陌生人报以微笑,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如果看到这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绽开笑容,一定会大惑不解。屋子里只剩下这两个男人了。

“好吧,先生,”莫雷尔先生说道,他又瘫倒在扶手椅里,“您全看见了,全听见了,我也没什么再可奉告的了。”

“我看到一场新的灾难又降临到您的头上,”英国人说道,“它也像其他灾难一样,不该落到您头上。这更增强了我要宽慰您的愿望。”

“啊,先生!”莫雷尔说道。

“是的,”陌生人又说道,“我是您的主要债权人,对吗?”

“至少您掌握着我必须在近期内偿还的债券。”

“您希望能延期偿还吗?”

“只要宽限一段时间就能挽回我的声誉,因此,也就挽救了我的性命。”

“您希望宽限多久?”

莫雷尔迟疑了一下。

“两个月。”他说道。

“好吧,”陌生人说道,“我给您三个月期限。”

“可是,您认为汤姆森-弗伦奇公司……”

“您放心好了,先生,一切都包在我身上。今天是六月五日。”

“是的。”

“那好,请您再开一张九月五日的期票。九月五日上午十一点(此刻,挂钟刚好指在十一点),我再来府上。”

“我届时一定恭候,先生。”莫雷尔说道,“到那个时候,您一定会拿到钱的,否则我就死去。”

这后一句话说得非常轻,陌生人没有听清。

新的期票开出来了,旧的被撕掉。可怜的船主至少得到三个月的时间,以聚集他的全部资产。

英国人怀着本民族特有的冷漠接受了莫雷尔的谢意,同他告别。莫雷尔连声道谢,一直把他送到门口。

他在楼梯上遇到了茹丽。姑娘装作要下楼的样子,实际上是在那里等他。

“啊,先生!”她紧握着双手说道。

“小姐,”陌生人说道,“有一天您会收到一封署名水手辛巴达的信……请一定逐一按照信上的要求去做,不管您觉得那些要求有多么奇怪。”

“好的,先生。”茹丽回答道。

“您保证能做到吗?”

“我向您发誓。”

“那好!再见,小姐。希望您永远像现在这样,做一个善良纯洁的姑娘。愿上帝保佑您,让埃马努埃尔能成为您的丈夫。”

茹丽轻轻叫了一声,脸顿时像樱桃似的羞得通红,她赶紧靠在楼梯扶手上,才没摔倒。

陌生人向她挥手告别,继续下楼。在院子里,他遇到佩纳隆,后者手里拿着一卷一百法郎的钞票,似乎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拿。

“请跟我来,朋友,”他对他说道,“我有话要跟您说。”

第三十章 九月五日

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代理人同意延期付款,这完全出乎莫雷尔所料。在这位可怜的船主看来,这似乎是时来运转的征兆,告诉他,命运已经对继续折磨他感到厌倦了。他当天就向妻子、女儿和埃马努埃尔讲述了所发生的事。全家人虽说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但多少总算感到有了希望。不幸的是,莫雷尔不仅仅跟对他高抬贵手的汤姆森-弗伦奇一家公司打交道。况且,正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在生意场上,只有业务往来,没有朋友可言。在对这个问题做了更进一步的思考以后,他甚至不能理解汤姆森-弗伦奇公司为什么会对他如此宽宏。他只能认为这家公司出于自私的考虑,与其加速他的破产,只能收回本金的百分之六到百分之八,莫如支持他一下,以便在三个月之后能收回将近三十万法郎的欠款。

不幸的是,与莫雷尔有商务往来的客户,出于仇恨或者盲目,并不都这么想,其中有些人甚至反其道而行之。所以,由莫雷尔签署的期票就如期送到财务室,多亏了英国人的宽限,那些期票仍然由科克莱斯如数兑现了。因此,科克莱斯依然一如既往地泰然自若。只有莫雷尔一个人惊惶地想到,假如十五日必须支付德·鲍维尔先生的十万法郎,而三十日又要支付到期的另外三万两千五百法郎的期票,那他从这个月起就彻底破产了。

马赛商界普遍认为,莫雷尔屡遭厄运,已经支持不住了。所以,当他们看到他在月底依然如期付款时,都感到非常惊讶。不过,大家对他仍然没有恢复信心。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莫雷尔做了空前的努力来发掘财源。以前,凡是他开出的期票,不论兑现期为多久,别人总是放心地接受,甚至还供不应求。这一次莫雷尔只开出为期九十天的期票,却发现所有银行都向他关上大门。幸亏莫雷尔自己还有些进项,可以解燃眉之急,这几笔账如期回收了,因此,莫雷尔直到七月底还可以应付债务。

此外,人们在马赛再也没见到那位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代理人。他见过莫雷尔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就销声匿迹了。不过,他这次来马赛,只跟市长、监狱视察员和莫雷尔见过面,除了给这三个人留下不同的印象之外,倒也没有留下其他踪迹。至于“法老”号上的那些水手,似乎都找到了工作,因为他们也都无影无踪了。

因病在帕尔马逗留的戈马尔船长,如今已经治愈归来,他迟迟不敢去见莫雷尔先生。但莫雷尔得知他归来以后,就亲自去看他。这位可敬的船主事先已经从佩纳隆口里得知船长在船的遇难过程中的英勇行为,现在来安慰他,并把戈马尔船长此前不敢来领的那份工资也给他带来了。

莫雷尔先生从楼上下来时,正好碰到上楼的佩纳隆,佩纳隆看来把钱花到正处了,因为他穿了一身新衣服。正直的舵手看见他的船主似乎感到很尴尬,他躲到楼梯的拐角处,嘴里的嚼烟一会儿推到左边,一会儿推到右边,转动着两只惶恐的大眼睛。莫雷尔先生像往常一样,亲切地伸出手来,他只是轻轻地握了一下作为回礼。莫雷尔先生以为,佩纳隆的发窘是因为他穿了一套新衣服,这个老实人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大手大脚过。他无疑已经在别的什么船上找到了工作,所以,他的羞涩也许是因为他没能更长久地为“法老”号守节所致,说不定,此番他正是来把自己的好运气告诉戈马尔船长的,并把新主人欲雇佣戈马尔船长之意转告给他。

“好人啊,”莫雷尔离开时自言自语,“但愿你们的新主人也像我一样的爱你们,但愿他比我幸运。”

八月过去了,莫雷尔东挪西凑,兑现原来的期票,又开出新的期票。到八月二十日那天,马赛传出风声,说莫雷尔搭乘邮车走了。于是,众人猜想,莫雷尔月底就要提交资产负债表了,他之所以离开,无疑是想回避这个悲惨的局面,他一定是想让自己的首席代表埃马努埃尔和出纳员科克莱斯出面应付。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八月三十一日那天,公司照常营业,科克莱斯照常出现在账台栏杆后面,如同正义的贺拉斯一样泰然自若,仔细查看别人递过来的期票,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全部如数兑现,甚至连两张莫雷尔先生认可的拖欠的票据,科克莱斯也照样如数赔偿,如同对待船主本人开出的期票一样。这一切都让众人感到困惑,但他们以一种预言灾难的人特有的固执,又把莫雷尔的破产推迟到九月底。

九月一日,莫雷尔回来了,全家人都在心急如焚地等待着他。这次巴黎之行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莫雷尔想到当格拉尔,如今此人成了百万富翁,但是当年,莫雷尔曾是他的恩人,由于莫雷尔的推荐,当格拉尔才得以进入西班牙一家银行供职并从此发迹。据说,当格拉尔如今资产已经高达六百万到八百万法郎,还有无限的信誉,他要救莫雷尔,都无须从口袋里掏一分钱,只要为贷款担保,莫雷尔就可以得救。莫雷尔早就想到当格拉尔,但对他有一种无法克制的本能的反感,因而直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才去找他。看来,他当初这样想不无道理,因为他果然遭到拒绝,受到凌辱,心情沮丧地回到家里。

莫雷尔回家后没发一句怨言,也没说一句沮丧的话,只是流着泪拥抱了妻子女儿,跟埃马努埃尔友好地握了握手,然后,把自己关进三楼的书房里,吩咐科克莱斯进来。

“这一次,”两个女人对埃马努埃尔说道,“我们是彻底完了。”她们俩商量一下以后,决定由茹丽给她在尼姆驻防的哥哥写信,让他立即回来。这两个可怜的女人本能地意识到,她们必须集中力量来承受迎面而来的打击。此外,马克西米里安虽然刚满二十二岁,但对他父亲已能产生很大影响。

他是个刚毅正直的青年。当他到了该选择职业的年龄时,父亲没有强迫他干哪一行,而是让年轻的马克西米里安按照自己的兴趣进行选择。年轻人表示想进入军界。于是,他以优异的学习成绩通过会考,进入综合工科学校,毕业后便成为第五十三联队的少尉军官。他获得这个军衔已经一年多了,并且得到许诺,一有机会便可以晋升为中尉。在军队里,马克西米里安·莫雷尔被公认为是一个严守军纪的人,他不仅能尽一个军人的义务,而且能承担一个男人该尽的义务,因此,被人称为斯多噶派。不用说,用这个绰号称呼他的人当中有不少是鹦鹉学舌,并不明白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母亲和妹妹求救的就是这位年轻人。她们感到严重的局势即将来临,叫他回来支援她们。她们对事情的严重性没有估计错。因为,莫雷尔把科克莱斯带进书房不久,茹丽就看见科克莱斯从书房出来,脸色苍白,满面恐慌,瑟瑟发抖。

他从她们面前经过时,她本想问问他,但那个老实人一反常态,慌慌张张地直奔楼下,只是高举着双手,大声叹道:“唉,小姐!小姐!多么可怕的灾难啊!谁料到会这样呢!”

过了一会儿,茹丽又看到他上楼来,手里拿着两三本厚厚的账簿、一个文件夹和一袋钱。

莫雷尔查阅了账本,打开文件夹,又点了点钱。如今,他的全部财产只剩下六千到八千法郎,到五日之前尚有四五千法郎的进项,加在一起也最多有一万四千法郎,而他需要偿付的期票却多达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连分期付款都让他难以说出口。

可是,莫雷尔下楼吃晚饭时,显得十分平静,这种平静比沮丧更加让两个女人感到不安。

吃过晚饭以后,莫雷尔通常都要出去,他习惯到弗凯亚人俱乐部去喝咖啡,读读《信号台》报。可是,这一天,他没出去,而是上楼去书房了。

科克莱斯呢,他完全傻了,光着脑袋,坐在一块石头上,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和三十度的高温,在院子里一待就是大半天。

埃马努埃尔试图安慰两个女人,但他不善于辞令,年轻人对公司的业务了如指掌,不能不感到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在向莫雷尔家袭来。

天黑了,两个女人没去睡觉,希望莫雷尔离开书房下楼时,能到她们房间来一下。但是,她们听见他放轻脚步从门口走过,显然是怕被她们叫住。她们侧耳细听,他走进自己房间,从里面把门锁上。

莫雷尔夫人让女儿先去睡觉,在茹丽离开半个小时以后,她站起身,脱掉鞋子,溜进过道,想透过锁眼看看丈夫在做什么。在过道里,她看见一个人影在向后退,那是茹丽,她也在担心,先于母亲来到这里。姑娘走到莫雷尔夫人面前。

“他在写东西。”她说道。两个女人都猜到了,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莫雷尔夫人俯身靠近锁眼。莫雷尔先生果然在写,不过,女儿没注意到的,她看见了,那就是丈夫正在有印花的纸上写字。她头脑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是在写遗嘱。她浑身颤抖,但仍然克制着自己,一言未发。

第二天,莫雷尔先生显得非常镇静,像往常一样在书房里工作,按时下楼用午餐,只是在晚餐之后,他让女儿坐在自己身边,抱住孩子的头,在怀里搂了很久。晚上,茹丽对母亲说,父亲虽然表面上很平静,但她感到他的心跳得很快。

后面的两天也在差不多同样的气氛中度过。九月四日晚上,莫雷尔先生要女儿交出他书房的钥匙。茹丽听到这个要求,不禁心头一颤,感到不祥。她手里始终掌握着这把钥匙,小时候,除非要惩罚她时才把它收回,现在,父亲为什么向她要回这把钥匙呢?

姑娘凝视着莫雷尔先生。“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事,父亲,”她说,“让您决定收回这把钥匙呢?”

“没有,我的孩子,”不幸的莫雷尔回答道,这个简单的问题竟使他眼中浸满泪水,“没有,我只不过需要它。”

茹丽装做找钥匙的样子。“我大概把它落在房间里了。”她说。说完,她就走出去,但她没回自己房间,而是下楼去找埃马努埃尔。

“不要把钥匙还给您父亲,”他说,“明天上午,如果有可能,请不要离开他。”

她想问问埃马努埃尔,但后者也不知道其他情况,或者是不想说。

九月四日至五日整整一夜,莫雷尔夫人始终把耳朵贴在木板壁上,一直到凌晨三点钟以前,她还听见丈夫焦虑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直到早晨三点钟的时候,他才一头倒在床上。

两个女人相伴着度过了这个夜晚,从前一天晚上起,她们就等待着马克西米里安的归来。

八点钟时,莫雷尔走进她们房间。他显得很平静,但是,那张疲惫的脸上明显地留有前一夜的焦虑。两个女人没敢问他睡得好不好。莫雷尔对妻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温存,对女儿更加慈祥,他看不够也亲不够那个可怜的孩子。

茹丽想起埃马努埃尔的嘱咐,所以,在父亲要出门的时候就想跟着他,但是,父亲轻轻地把她推开。

“留在你母亲身边吧。”他对她说道。

茹丽还想坚持。

“我要你这样做!”莫雷尔又说。这是莫雷尔平生第一次对女儿说:“我要你这样做!”不过,他说这句话时,语气里充满了慈祥的父爱,茹丽听了,不敢再朝前迈步。

她停在原地,一动不动,默不做声。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她感到有两只胳膊搂住她,一张嘴在吻她的额头。

她抬起眼睛,惊喜地叫了一声。“马克西米里安,我的哥哥!”她大声喊道。听到她的叫喊声,莫雷尔夫人也跑过来,扑到儿子的怀里。

“母亲,”年轻人说道,他看看莫雷尔夫人,又看看她女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的信把我吓了一跳,我立即就回来了。”

“茹丽,”莫雷尔夫人说道,向儿子打了个手势,“快去告诉你父亲马克西米里安回来了。”

姑娘立刻冲出房间,但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封信。

“您就是茹丽·莫雷尔小姐吧?”那人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说道。

“是的,先生,”茹丽结结巴巴地回答,“可是,您找我有什么事啊?我不认识您。”

“请看看这封信。”那人说着,递给她一张纸。

茹丽犹豫不决。

“这封信关系到您父亲的安危。”信使又说道。

姑娘一下子从他手里夺过那张纸。然后,急忙把信展开,读道:

请立即赶到梅朗街,进入十五号楼,向看门女人要六楼房间的钥匙,进入这个房间,取走放在壁炉上的一个红色丝线钱袋,把这个钱袋交给您父亲。

务必让他在十一点之前拿到这个钱袋。

您曾许诺无条件地服从我,我在此提醒您遵守您的诺言。

水手辛巴达

姑娘欣喜地大叫一声,抬起眼睛,寻找那个交给她这封信的人,想询问一下,但那人已经不见了。

于是,她把目光落到信上,又读了一遍,发现后面还有一段附言:

请务必亲自去完成这一使命,并且单独去,这一点至关重要。如有他人陪同或者派遣他人前往,看门人会回答说不知道此事。

这段附言大大减弱了姑娘的喜悦。她真的无可担忧吗?这会不会是别人设下的一个陷阱?她天真烂漫,不知道一个像她这种年纪的少女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但一个人即使对危险一无所知,也会产生恐惧心理,而且,有一点特别需要指出:愈是不了解的危险,愈是让人感到恐惧。

茹丽犹豫不决,她决定去请教别人。不过,出于一种奇怪的感情,她既没有去问母亲,也没有去问哥哥,而是去求教埃马努埃尔。

她下了楼,对他讲了汤姆森-弗伦奇公司代理人来找他父亲那天所发生的事,向他描述了楼梯上的那一幕,重复了自己许下的诺言,然后,把信递给他。

“您应当去,小姐。”埃马努埃尔说。

“应该去?”茹丽轻轻地说。

“是的,我陪您去。”

“可您没看见我必须单独前往吗?”茹丽说道。

“您是单独去,”年轻人回答,“我在博物馆街拐角处等您。如果您迟迟不归,让我担忧,我就去找您。我向您保证,只要您告诉我谁欺侮您,我就让他倒霉!”

“这么说,埃马努埃尔,”姑娘迟疑地说,“您的意见是我应当去赴约?”

“是的,送信人不是说事关您父亲的安危吗?”

“可是,埃马努埃尔,他到底有什么危险呢?”姑娘问道。

埃马努埃尔犹豫了一下,但为了立刻说服姑娘,让她不再迟疑,他只好实说。

“听着,”他对她说道,“今天是九月五日,对吗?”

“是的。”

“今天,十一点,您父亲要偿还三十万法郎左右的债务。”

“是的,这我知道。”

“可是,”埃马努埃尔又说,“他的钱柜里只有不到一万五千法郎的钱了。”

“那么,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如果今天,十一点以前,您父亲还找不到一个能帮助他的人,那么,他在中午就不得不宣告自己破产了。”

“啊!快走!快走!”姑娘大声说着,拉着那个青年跟她一起出去。

这其间,莫雷尔夫人把一切都告诉了儿子。

年轻人知道,在父亲接连受挫之后,家里财产支出一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他没想到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他一时不知所措。

接着,他突然冲出房间,飞速上楼,他以为父亲在书房里,但任凭他怎么敲门也没人答应。

他站在书房门口,听见卧室的门开了。他转过身,看见了父亲,莫雷尔先生刚才没有上楼去书房,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直到现在才出来。

莫雷尔先生看到马克西米里安,惊叫一声,他不知道年轻人回来了。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用左臂紧紧夹住藏在礼服里面的一件东西。

马克西米里安急忙下楼,搂住父亲的脖子。但是,他猛然往后一退,只用右手按住父亲的胸口。

“父亲,”他说道,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您礼服下面为什么藏着两支手枪?”

“啊!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莫雷尔说。

“父亲!父亲!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年轻人喊道,“您为什么要带这些武器?”

“马克西米里安,”莫雷尔说道,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你是个男子汉了,一个有荣辱感的男子汉,过来,我告诉你。”

说完,莫雷尔就迈着稳健的步子上楼来到自己的书房,而马克西米里安步履踉跄地跟在他后面。

莫雷尔打开门,又在儿子身后把门关好,然后,他穿过前厅,走到办公桌前,把两支手枪放到桌子角上,用手向儿子指了指一本打开的账簿。

这本账簿上清楚地记载着公司所处的状况。再过半个小时,莫雷尔必须偿还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他一共只有一万五千二百五十七法郎。

“读读吧。”莫雷尔说。

年轻人读了一遍,就像遇到晴天霹雳一样被击垮了。莫雷尔一言不发,他还能用什么话来补充这个数字做出的无情判决呢!

“父亲,您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来预防这场灾难,是吗?”过了一会儿,年轻人这样问道。

“是的。”莫雷尔回答。

“您已经没有任何进项了?”

“没有了。”

“您已经挖掘了一切财源?”

“我挖掘了一切财源。”

“再过半个小时,”马克西米里安语气阴沉地说道,“我们的姓氏就要蒙受耻辱了!”

“血可以洗净耻辱。”莫雷尔说。

“您说得对,父亲,我完全理解您。”然后,他把手伸向手枪。“一支枪给您,一支给我。”他说,“谢谢!”

莫雷尔拦住他的手。“那么,你的母亲……你的妹妹……谁来抚养她们呢?”

年轻人身上不禁一阵战栗。

“父亲,”他说,“您是否想过您这是在说让我活下去?”

“是的,我是这个意思,”莫雷尔说,“因为这是你的义务。你是一个头脑冷静、性格坚强的人,马克西米里安……马克西米里安,你不是一个普通人,我不要求你做什么,更不命令你做什么,我只对你说,你应当像个局外人那样审视一下你的处境,自己做出判断。”

年轻人思索了片刻,接着,眼睛里流露出感人的无可奈何的目光。他只是用一种缓慢而忧伤的动作,摘下肩上那代表他军衔的肩章和无流苏肩章。

“好吧,”他说,把手伸给莫雷尔,“您安心地死去吧,父亲!我活下去。”

莫雷尔向前迈了一步,想要跪到儿子面前。马克西米里安急忙把他拉到自己胸前,一时间,两颗高尚的心紧贴在一起跳动着。

“你知道这不怪我吗?”莫雷尔问道。

“我知道,父亲,您是我所知道的最高尚的人。”

“好吧,一切都说明白了。现在,请回到你母亲那里去吧。”

“父亲,”年轻人跪下一条腿,说道,“为我祝福吧!”

莫雷尔用双手托住儿子的头,拉到自己身边,在上面连吻数次。

“啊!是的,是的,”他说,“我以我自己和我家无可指责的三代人的名义为你祝福,请听他们通过我的声音说的话:被灾难毁掉的大厦,上帝会使它得到重建。即使铁石心肠的人看到我这样死去,也会同情你的。他们可能会把拒绝给我的时间给你,你要争取不让别人说出羞辱我们的话,立刻开始奋斗,开始工作。年轻人,满怀激情地、勇敢地去拼搏吧;你的母亲、妹妹都要过艰苦的生活,以便使我欠别人的钱能在你手里一天天积攒起来,并且产生利润。请想象一下,为我恢复名誉的那一天,该是多么壮丽、多么伟大的一天!到那一天,在这同一间书房,你会说:我父亲死了,因为他没能做到我今天所做的事,但他死得很放心,很镇静,因为,他死的时候知道我会做到这一点。”

“啊!父亲,父亲,”年轻人大声说道,“可是,您要是能活着该多好啊!”

“假如我活着,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假如我活着,关心会变成怀疑,怜悯会变成逼债;假如我活着,我就只是个不守信用、不遵守诺言的人,我就只是个破了产的人而已。如果我死了,正相反,你想一想,马克西米里安,我的尸体将是一个正直人的遗体。我活着的时候,连最好的朋友都不肯登我的家门;我死了以后,全马赛的人都会哭着为我送葬;我活着,你会为我的姓氏感到羞耻;我死了,你会高昂着头,大声说:‘我是这个因为平生第一次不能实现诺言而饮疚自尽的人的儿子。’”

年轻人发出一声叹息,但看来他已经认命。这是他的理智,而不是他的心第二次被说服了。

“现在,”莫雷尔说,“让我一个人留下,想法让你母亲和你妹妹离开。”

“您不想再见见我妹妹吗?”马克西米里安问道。年轻人对这次会面寄托了最后的希望,他正是为此才做出这个提议的。莫雷尔先生摇了摇头。

“我早晨已经见过她了,我已经向她告别了。”他说。

“您没有什么要特别嘱咐我了吗,父亲?”马克西米里安用变了调的声音问道。

“有,儿子,一个神圣的嘱托。”

“请说吧,父亲。”

“汤姆森-弗伦奇公司是唯一同情我的公司,可能出于人道,也许出于自私,不过,不该由我来透视别人的心理。该公司的代理人,也就是十分钟后将来提取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那个人,我应当说他不是同意,而是主动宽限我三个月的时间。你要首先偿还这家公司的欠款,我的儿子,这个人应当受到你的尊重。”

“好的,父亲。”马克西米里安说。

“现在,我再一次向你告别,”莫雷尔说,“去吧,去吧,我需要一个人留下来;你会在我卧室的写字台里找到遗嘱。”

年轻人浑身瘫软地站在那里,心里虽有服从的意愿,却没有执行的勇气。

“听我说,马克西米里安,”父亲又说,“假如我和你一样,也是个士兵,我奉命攻占一座堡垒,你知道我攻占堡垒时会丧命,难道你不是也会像刚才那样对我说:‘去吧,父亲,因为如果你留下,我就会名誉扫地,与其蒙受耻辱,不如去死!”

“是的,是的,”年轻人说道,“是的。”然后,他**地紧紧拥抱了莫雷尔。“去吧,去吧,父亲。”他说。

说完,他就冲出书房。

儿子出去以后,莫雷尔两眼凝视着房门,站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抓起铃绳,拉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科克莱斯走进来。他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恍然大悟以后的这三天把他彻底摧垮了。莫雷尔公司再也无力回天的事实压弯了他的腰,比二十年漫长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还要深。

“我的好科克莱斯,”莫雷尔说道,那语调让人难以描绘,“你留在前厅,你知道,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代理人三个月以前曾经来过,等一会儿他还要来,到时候你通报一下。”

科克莱斯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走到前厅坐下,等候着。

莫雷尔又坐到椅子里,眼睛望着挂钟,他只剩下七分钟时间了,这是他生命的最后的时刻。时针以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向前移动,他仿佛能看见它前进似的。

在这最后的时刻,这个还算年轻的汉子在经过一番或许是错误的,但至少看上去是合乎逻辑的思考之后,即将与他所爱的一切诀别,与生活诀别,对他来说,生活里充满了家庭的温馨。此刻,他那波澜起伏的思绪难以描绘,只消看看他那浸满了汗珠而又听天由命的脸,满含泪水而又仰望苍天的眼睛,便可明了他的心情。

指针继续朝前走着,子弹已经上膛,他伸出手,拿起一支手枪,嘴里轻轻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然后,他又放下那个致命的武器,拿起笔,写了几个字。此刻,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向心爱的女儿说完告别的话。

接着,他又转过身去看钟,现在他已经不再以分计算时间,而是以秒计算了。他又拿起枪,微微张开嘴,眼睛盯着指针,接着,他被自己打开保险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时,一阵更大的冷汗浸湿他的额头,一阵更难忍受的痛苦压迫着他的心脏。

他听见楼梯口的门轴响了一下。接着,书房的门打开了。时钟即将敲响十一点。莫雷尔没有转身,他等着科克莱斯如下的通报:

“汤姆森-弗伦奇公司代理人到。”

他把手枪移向自己的嘴巴……

突然,他听见一声叫喊,那是他女儿的声音。他转过身,看见茹丽,手枪从他手里掉到地上。

“父亲!”姑娘喊道,她气喘吁吁,高兴得都快要晕过去了,“得救了!您得救了!”

她手里举着一只红色丝线钱袋,扑到父亲怀里。

“得救了?我的孩子!”莫雷尔说,“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得救了!您看!”姑娘说道。

莫雷尔接过钱袋,心头涌起一股热浪,因为一个模糊的记忆告诉他,这东西曾经属于他所有。

钱袋的一边放着一张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期票已经现金签收。另一边放着一颗像榛子大小的钻石,还有一小片羊皮纸,上面写着几个字:

茹丽的嫁妆。

莫雷尔用手按住头;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就在这时,钟敲十一点。挂钟每敲一次,都像一只铜锤在敲打他的心脏。

“喂,我的孩子,”他说,“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你是在哪里找到这个钱袋的?”

“在梅朗街十五号的一座楼里,在六层一间破旧的小屋的壁炉角上。”

“可是,”莫雷尔大声说道,“这个钱袋不属于你。”

茹丽把早晨收到的那封信递给父亲。

“那么,你是一个人到那座房子里去的吗?”莫雷尔看过信后问道。

“埃马努埃尔陪我去的,父亲。他本来应当在博物馆街拐角处等我,可是,奇怪的是,我回来时他不见了。”

“莫雷尔先生!”楼梯上有人喊道,“莫雷尔先生!”

“是他的声音。”茹丽说。

与此同时,埃马努埃尔走进来,脸上洋溢着喜悦和激动。

“‘法老’号!”他喊道,“‘法老’号!”

“啊,什么?‘法老’号?您疯了吗,埃马努埃尔?您明明知道它已经沉没了。”

“‘法老’号!先生,他们发出‘法老’号的信号:‘法老’号进港了。”

莫雷尔倒在椅子里,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他脑子里无法相信这一连串令人难以置信、不可思议、奇迹般的事件。

这时,他儿子也走进来。“父亲,”马克西米里安喊道,“您怎么说‘法老’号沉了呢?瞭望台已经发出信号,它进港了。”

“朋友们,”莫雷尔说,“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是上帝的一个奇迹了!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然而,千真万确,让人不能不信的,是他手里拿的那个钱袋,那张已经支付了的期票和那颗璀璨夺目的钻石。

“啊!先生,”科克莱斯也说道,“这‘法老’号是怎么回事?”

“走吧,孩子们,”莫雷尔先生站起身来说道,“我们去看看,假如这个消息不确切,但愿上帝能怜悯我们。”

他们开始下楼。莫雷尔夫人站在楼梯中间等候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刚才没敢上楼。

他们转眼来到卡纳比埃尔大街。

港口挤满了人。人们为莫雷尔让开一条路。

“‘法老’号!‘法老’号!”众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果然,在圣让瞭望塔对面,一件神奇的、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一艘轮船,尾部用白字写着:法老号(莫雷尔父子公司),与原来的“法老”号一模一样,也满载着胭脂虫和靛蓝,正在抛锚落帆,甲板上,戈马尔船长正在发号施令,而佩纳隆正在向莫雷尔先生招手致意。

再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便是铁证,在场的一万多人也在为他作证。

正当莫雷尔和他的儿子在目睹这场奇迹的全城人的欢呼声中,在海堤上紧紧拥抱的时候,有一个被长长的黑须遮住半张脸的男子,躲在一个哨兵的岗亭后面,温情脉脉地看着这个场面,口里轻轻地说道:“祝你幸福,心灵高尚的人;愿上帝为你所做的和将来还要做的善举降福于你;愿我的感恩也同你的恩惠一样不为人知。”

然后,他带着欢欣与幸福的微笑,离开藏身之处。众人都被眼前的场景所吸引,谁也没注意他,他拾级而下,走下码头,喊了三声:“雅科波!雅科波!雅科波!”

于是,一艘小船向他驶来,把他接上船,载着他划向一艘豪华的游艇,他以一个水手的轻盈、敏捷,跳上游艇的甲板,从那里再一次看了莫雷尔一眼;后者流着喜悦的泪水,友好地同众人握手,并且,正用迟疑的目光向苍天寻觅,以感激那位不知姓名的恩人。

“现在,”陌生人说道,“别了,善良、人道和感恩……别了,所有使人心灵高尚的情愫!……我已经代替上帝回报了善良的人们……现在,也让我替复仇之神去惩罚恶人吧!”

说完这句话,他就打了个手势,游艇似乎只等着这个信号起航似的,立刻驶向大海。

第三十一章 意大利:水手辛巴达

一八三八年初,有两个巴黎上流社会的青年正在佛罗伦萨,一个是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另一个是弗朗兹·戴皮奈男爵。他们俩早就商定这一年一块去罗马度狂欢节。弗朗兹已经在佛罗伦萨住了四年,可以为阿尔贝导游。

不过,到罗马去过狂欢节可不是一桩小事,特别是他俩坚决不肯在民众广场或者瓦奇诺广场那样的地方下榻,所以,他们就写信给西班牙广场伦敦旅馆的老板帕斯特里尼,请他给他们留一套舒适的房间。

帕斯特里尼回信说,他手里只剩下三楼的两间卧室和一间书房,租金很低,每天一路易。两个年轻人接受了。为了充分利用剩下的这段时间,阿尔贝去了那不勒斯,弗朗兹则继续留在佛罗伦萨。

他已经在美第奇家族的这座城市里待了一段时间,游览了那些被称为娱乐场的人间乐园,还被佛罗伦萨赫赫有名的豪门请到家里做客,于是,他突然心血**:既然已经见过拿破仑的故乡科西嘉,何不再去看看他被囚禁过的厄尔巴岛呢?

因而,一天晚上,他解开系在里窝那港口铁环上的一艘小船,裹着披风躺在船里,只对水手们说了一句:“去厄尔巴岛!”

小船离开海港,就像海鸟离开了它们的窝一样,第二天便把弗朗兹送到费拉若港。弗朗兹穿越了这座帝王的小岛,看过巨人留下的所有足迹,又在马尔其亚纳港上了船。

离开陆地两个小时之后,他又在皮阿诺扎登陆,别人告诉他,岛上飞翔着数不尽的红山鹑。但是,打猎收获甚微。弗朗兹费了很大劲,只打了几只瘦山鹑,如同所有劳而无获的猎人一样,他心情沮丧地回到船上。

“啊!如果阁下愿意,”船主说,“倒是有个打猎的好去处!”

“在哪里?”

“您看见那个小岛了吗?”船主继续说道,并且用手指着南边,让他看一片耸立在湛蓝的海水中的锥形岩礁。

“喂,那是什么岛?”弗朗兹问。

“基督山岛。”里窝那人回答。

“我没有在这个岛上狩猎的许可啊。”

“阁下不需要许可,这是一座荒岛。”

“啊!真的吗?”年轻人说,“地中海中央竟然会有一座荒岛,这事真奇怪。”

“这事很自然,阁下。这个岛是一大片岩礁,整个岛上连一阿尔邦可耕的土地都没有。”

“这个岛属于谁?”

“属于托斯卡纳省。”

“我在岛上能打到什么猎物?”

“成千上万的野山羊。”

“它们靠啃石头活着吗?”弗朗兹露出充满疑虑的微笑。

“不是,它们吃那些长在石头缝里的欧石楠、香桃木和黄连木活着。”

“那我在哪里过夜呢?”

“在岛上的岩洞里,或者裹着披风在船上睡觉。何况,只要阁下愿意,我们可以打完猎立刻就走。阁下知道,我们在夜里也跟白天一样,可以张帆航行,如果不能张帆,还可以划桨。”

鉴于弗朗兹在跟伙伴会面之前还有足够的时间,并且不必为在罗马的住处担忧,他就接受了这个建议,以弥补前一次打猎的损失。

水手们见他同意了,就低声商量了一下。

“喂!”他问道,“又怎么了?难道又产生了新的麻烦吗?”

“没有,”老板说,“但是,我们必须事先提醒阁下,这个岛是个是非之地。”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由于基督山岛无人居住,所以,常常成为来自科西嘉、撒丁岛或者非洲的走私贩子和海盗的中转站。万一有人告发我们曾在岛上逗留,那我们在返回里窝那以后,就得被罚隔离六天,进行防疫检查。”

“见鬼!那不就麻烦了嘛!六天!刚好是上帝创造世界用的时间。这未免太长了,孩子们。”

“可是,谁会去说阁下曾在基督山停留过呢?”

“啊!我反正不会说。”弗朗兹大声说道。

“我们也不会说。”水手们齐声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去基督山岛吧。”

老板下达命令,船向基督山岛掉头,然后,朝那个方向驶去。

弗朗兹等着水手们操作完毕,当船已经驶向新的航程,帆已经被微风张满,四名水手各就各位,三人在船头,一人掌舵以后,他才又接着跟他们聊天。

“亲爱的加尔塔诺,”他对老板说道,“您刚才好像对我说,基督山岛是海盗的藏身之处,我觉得他们倒是除了山羊以外的另外一种猎物嘛。”

“是的,阁下,正是如此。”

“我知道有走私贩子,可是,我以为自从攻下阿尔及尔,摧毁摄政制度以后,就只有在库珀和马里亚特上尉的小说里才有海盗了。”

“啊!阁下错了。有些海盗跟强盗相似,这些人好像被教皇莱翁十二消灭光了,其实他们每天都在杀人越货,甚至敢在罗马城门口动手。您没听说吗,不到六个月以前,法国驻教廷的代办就在离韦莱特里五百步远的地方被人抢劫了!”

“听说了。”

“就是嘛!如果阁下也像我们一样,住在里窝那,那您一定会经常听到某一艘满载货物的小船或者一艘漂亮的英国游艇,本来应当驶向巴斯蒂亚港、费拉若港或者奇维塔韦基亚港,却没能抵达,人们不知道这只船出了什么事,还以为它大概触礁以后沉到海底了呢。唉!他们碰到的这块‘礁石’,其实是一艘又短又窄的小船,上面有七八个人,他们在一个风急浪高的黑夜,在某个无人居住的荒岛附近突然袭击了这艘船,就像绿林大盗在树林的一角抢劫一辆邮车一样。”

“可是,”弗朗兹问道,他依然躺在小船里,“那些遭此劫难的人为什么不去告发他们呢?为什么不呼吁法国、撒丁或者托斯卡纳政府对这些海盗采取报复行动呢?”

“为什么?”加尔塔诺微笑着反问。

“是啊,为什么?”

“因为,海盗把货船或者游艇上能拿走的东西都拿走,然后,他们把船员的手脚捆住,又在每个人的脖子上绑一个二十四磅重的大铁球,再在被截获的船的龙骨上凿个酒桶大的洞,自己回到甲板上,关闭舱门,再跳上自己的小船。十分钟以后,货船开始抱怨、呻吟,慢慢向下沉去。首先是一侧下沉,接着是另一侧,然后,它又浮起来,接着又沉下去,越沉越深。突然,一声放炮似的巨响,那是舱里的空气爆炸,炸断了甲板。于是,货船摇晃着,就像一个即将淹死的人垂死挣扎一样,每摇晃一下,船体都变得更加沉重。很快,舱里的水压过大,水从所有的洞口往外喷,就像巨大的抹香鲸鼻孔里喷出的水柱似的。临终,它喘了最后一口气,打了最后一个转儿,就沉了下去,在海里掀起一个巨大的漏斗状的旋涡,旋涡转动了一阵,水面慢慢平静下来,最后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五分钟之后,只有上帝的眼睛才能在这片沉寂的海水下面看到那艘失踪的货船。

“现在,您该明白,”老板微笑着说,“为什么货船没有抵港,为什么船员不去告状了吧?”

如果加尔塔诺是在提议去基督山岛之前对弗朗兹讲述这种事,那他一定会三思而后行,可是,现在他们已经上路了,再后退就显得怯懦。他属于那种不主动冒险,但一旦前面出现险情,就会冷静地迎上前去的人;他属于那种把生活中的危险视为决斗对手的人,精心揣度对方的动作,估计他的力量,躲闪一下只是为了喘一口气,但不能显得怯懦,并且一眼就能看清自己的优势,一下子就能置对方于死地。

“得了吧?”他说,“我踏遍了西西里岛和卡拉布里亚,在爱琴海上航行了两个月,连一个海盗,甚至连海盗的影子都没看见过。”

“所以,我说这件事不是想让阁下放弃这次旅行,”加尔塔诺说,而是因为您问了我,我才回答,如此而已。”

“是的,亲爱的加尔塔诺,而且,您的话很有趣。为了能尽可能也听听您的谈话,我们就去一趟基督山岛吧。”

这时,船已飞快地驶近航程的终点;风力很好,也很清凉,小船以每小时六到七海里的速度前进。船渐渐驶近小岛,小岛仿佛从海中升起似的,变得越来越大,透过金灿灿的夕阳的光辉,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岩石就像弹药库里的炮弹一样,一块一块地摞在一起,岩石缝里,生长着火红的欧石楠、翠绿的树木。水手们尽管表面上非常平静,但很明显,他们十分警惕,正用目光搜索着那片他们刚刚航行其间的明镜般广阔的海面,海平线上,星星点点有几只扬着白帆的渔船,像海鸥似的在浪尖轻轻摇摆。

他们离基督山岛最多只有十五海里了,这时,夕阳开始落到科西嘉岛后面;岛上的山峰在右边的海面上隆起,在天空中勾出锯齿形的阴影。这堆岩礁,犹如巨人阿达马斯托尔一样,充满威胁地矗立在小船面前,遮住了夕阳,峰巅被夕阳染得金煌煌的。慢慢地,海面上升起一片阴影,仿佛驱走了前面这即将熄灭的最后一道落日的余晖。最后,这道余晖被驱赶到锥形岩礁的顶端,一时间把山顶染红,好像一座熊熊燃烧的火山。这时,阴影始终在缓缓上升,一如它吞没山底一样,逐渐吞没了山峰,于是,整个小岛变成一座灰蒙蒙的山,颜色越来越深。半个小时之后,天已经一片漆黑了。

幸好水手们是在他们熟悉的水域航行,他们对托斯卡纳群岛的每一块石头都了如指掌,身处被黑暗包围的小船里的弗朗兹,心里却不无忧虑。科西嘉岛已经完全隐匿,基督山岛也看不见了。但是,水手们好像猞猁一样,有在黑暗中看清事物的本领,舵手稳操舵把,没有丝毫犹豫不决。

太阳落山约有一个小时了,弗朗兹突然觉得在左侧四分之一海里处看到一片黑魆魆的东西,但他根本无法辨认这到底是什么,又怕自己误把乌云当成陆地,招来水手们的嘲笑,因此沉默不语。蓦地,那里出现了一片火光,陆地可以像乌云,但火光不像流星。

“那亮光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嘘!”老板说,“那是火。”

“您不是说岛上没人住吗?”

“我说岛上没有固定居民,但我也说过,它是走私贩子的据点。”

“还有海盗!”

“还有海盗,”加尔塔诺重复着弗朗兹的话,“正因为如此,我才下令绕过小岛,您看见了,那火是在我们后面。”

“可是,”弗朗兹接着说,“我觉得这火光应当让我们感到放心,而不是担忧,因为,害怕别人看见的人是不会点火的。”

“哦!这不说明任何问题,”加尔塔诺说,“假如您能在黑暗中判断出小岛的方位,您就会明白,这火光的位置无论从海岸还是从皮阿诺扎岛都无法看到,只有在大海上才能看见它。”

“这么说,您是担心这火光附近有坏人?”

“这正是我们要弄个水落石出的。”加尔塔诺说着,眼睛仍然注视着那颗地上的星星。

“怎么才能弄个水落石出呢?”

“您马上就会看到的。”

说完这话,加尔塔诺就跟伙伴们商量起来,经过五分钟的讨论,他们便静悄悄地行动起来,顷刻间,小船掉了头。于是,他们又朝来路驶回,掉头之后不一会儿,火光就不见了,被起伏的地形遮挡住了。

这时,舵手又转了一个弯儿,小船转了一个方向,迅速靠近小岛,很快就驶到离岛仅有五十步远的地方。加尔塔诺落下帆,小船停住不动了。这一切都是在一片寂静中进行的,而且,自从船掉头之后,船上就再没人说过一句话。

这次远航是加尔塔诺提议的,因此,他承担起全部责任。四个水手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面把桨放好,并且无疑已经准备好随时奋力划出,由于天黑,这样做并不难。弗朗兹呢,则以我们熟悉的那种冷静检查着他的武器,他有两支双筒枪和一支卡宾枪,他把枪都上好子弹,又查看了一下枪机,然后等待着。

这其间,老板脱掉他那件厚呢外套和衬衫,把裤腰系紧,他本来就打着赤脚,无鞋袜可脱。一旦成了这身打扮,或者更确切地说,脱光衣服之后,他就把手指放到嘴上,示意大家绝对安静,然后潜入水中,向岸边游去,动作极轻,根本听不到一点声音。人们只能通过他划开的波光粼粼的水道,才能找到他的踪迹。很快地,这条水道也消失了。无疑,加尔塔诺已经上岸了。

小船上的人静静地等候了半个小时,半小时之后,他们看到岸边又出现了波光粼粼的水道,并且逐渐靠近小船。过了一会儿,加尔塔诺猛划两下,上了小船。

“怎么样?”弗朗兹和水手们一齐问道。

“嗯!”他说,“是西班牙走私贩子;他们当中只有两个科西嘉强盗。”

“这两个科西嘉强盗跟西班牙走私贩子在一起干什么?”

“啊!上帝!阁下,”加尔塔诺用充满基督徒的深深的慈悲之情说道,“人总得互相帮助啊。那些强盗在陆地上经常受到宪兵和警察的追捕。那么,当他们碰到一只小船,船上再碰巧有几个像我们这样的好人,他们就到我们的水上小屋来求救。我们怎么能拒绝帮助一个受到追捕的可怜虫呢!我们就收留他们,为了更加安全,我们就驶向大海。我们不必花什么代价,就能救一个同伴的性命,至少可以使他获得自由,而他呢,只要有机会,就会回报我们对他的帮助,给我们指出一个可靠的卸货的地方,使我们不受打扰。”

“啊哈!”弗朗兹说,“原来您自己也多少干点走私买卖,亲爱的加尔塔诺?”

“唉!有什么法子呢,阁下!”他带着一种高深莫测的微笑说道,“我们什么都干一点,总得想法活着啊。”

“这么说,您认识现在在基督山岛上的那些人了?”

“差不多。我们这些水手也跟共济会会员一样,打几个暗号彼此就能相认。”

“您认为我们上岸不会有什么危险吗?”

“绝对没有。走私贩子不是强盗。”

“可那两个科西嘉强盗呢……”弗朗兹又问,他已经在估计可能会遇到的危险了。

“唉,上帝!当强盗又不是他们的过错,那是当局逼的啊。”

“为什么?”

“毫无疑问!当局追捕他们不是为了别的,只因为他们干掉一个人,好像报复不是科西嘉人的天性似的!”

“干掉一个人是什么意思?是杀了一个人吗?”弗朗兹继续探究道。

“我的意思是杀了一个仇人,”船主说,“两者截然不同。”

“那好吧!”年轻人说,“我们就去请求走私贩子和强盗接待我们吧。您认为他们会吗?”

“绝对没问题。”

“他们一共几个人?”

“四个,阁下,加上两个强盗,一共六个。”

“好啊!跟咱们正好相等;而且,万一这些先生对咱们不友好,咱们也跟他们势均力敌,可以制伏他们。所以,我再说最后一遍,去基督山岛吧。”

“好的,阁下。不过,您允许我再采取些防范措施吗?”

“怎么会不允许呢,亲爱的!希望您像涅斯托耳一样贤明,像尤利西斯一样谨慎。我不仅允许您这样做,还鼓励您这样做呢。”

“那好!现在,请保持安静!”加尔塔诺说道。

大家都默不做声。

对于一个像弗朗兹这样能看清一切事物真相的人来说,目前虽然不能算危险,但是也不能说不严重。他处在一片黑暗当中,孑然一身,在海上漂流,身边的水手并不认识他,因此也谈不上对他忠诚;他们知道他腰包里装着几千法郎,并且多少次仔细地看过他那几支漂亮的武器,即使不说十分羡慕,至少也可以说对它们怀着深深的好奇。从另外一个角度看,除了这几个人以外,他身边没有其他人,却马上就要登上一座名字颇具宗教色彩的小岛。由于那些走私贩子和强盗的在场,弗朗兹觉得除了把他像基督一样钉上十字架以外,这座小岛不会给他别的待遇。再说,白天听起来似乎有些夸张的沉船故事,天黑以后就显得格外真实可信了。因此,他身处这两种或许是假想出来的危险之中,就眼不离那些水手,手不离他的武器。

这其间,水手们又升起帆,驶进刚才已经往返过两次的航道。弗朗兹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此刻,透过夜幕,看清了小船绕过的花岗岩巨石。最后,小船再次驶过一块岩石时,他又看见了那堆火,火光比刚才更亮,旁边围坐着五六个人。

火光一直反射到近百步远的海面上。加尔塔诺沿着火光航行,但始终让小船躲在暗处。最后,果敢地将船开进光圈之内,并且唱起一首渔歌,由他领唱,伙伴们齐声重唱。一听到歌声,坐着的人立刻站了起来,走近小港,眼睛盯住小船,显然是想摸清来者的实力和意图。他们似乎很快就觉得察看清楚了,除了一个继续站在岸边以外,其余的人又坐回火堆旁,火上正烤着一整只羊羔。

等小船驶到离岸二十来步远的时候,站在岸边的那个人本能地握了一下他的卡宾枪,那是哨兵等待巡逻队的动作,并且用撒丁方言喊道:“谁?”

弗朗兹冷静地按住双筒枪的扳机。加尔塔诺同那人交谈了几句,弗朗兹一点也听不懂,但知道跟自己有关。

“请问,”船主问道,“阁下愿意说出姓名还是隐姓埋名?”

“我的姓氏应当绝对保密,”弗朗兹说,“您就对他们说我是个游山玩水的法国游客就行了。”

待加尔塔诺把这个回答转达过去以后,哨兵向坐在火堆旁的一个人吩咐了几句,那个人立刻站了起来,消失在岩石后面。

接下去是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弗朗兹忙于下船,水手们忙于落帆,走私贩子忙于烤羊肉,不过,虽然大家表面上显得无所谓,实际上都在互相注视着。

刚才离开的那个人又从另一边回来了,他向哨兵点了点头,哨兵朝他们转过身,只说了一句:s’accommodi。

这句意大利话s’accommodi是很难翻译过来的,它同时含有“过来”、“请进”、“欢迎”、“不要客气”和“您就是主人”的意思。这就像莫里哀的那句土耳其话一样,那句话曾经以其丰富的含义,让那个醉心于贵族的小市民赞叹不已。

水手们没等再请,猛划了两下,靠了岸。加尔塔诺跳到沙滩上,又跟那个哨兵交谈了几句,他的伙伴也一个接一个地下了船,最后,终于轮到弗朗兹。

他身上背了一支双筒枪,加尔塔诺拿着另外一支,一个水手背着卡宾枪。他打扮得既像个艺术家,又像个公子哥,没让那些人生疑,因此,也就没有引起任何不安。

他们把船系在岸边,走了几步,想找个合适的露营处。但他们去的方向大概不合放哨的那个走私贩子的意,因为他冲加尔塔诺喊道:“不行,请不要往那边去。”

加尔塔诺咕哝了一句道歉的话,没再坚持,又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两个水手为了照亮,走到火堆旁点燃几个火把。

他们走了大约二十来步,在一块被岩石包围的空地上停下来,岩石上被人凿了些石凳,有点像坐着值班的哨亭。周围岩石缝隙的泥土里,长着几棵低矮的橡树和枝叶茂盛的香桃木。弗朗兹用火把朝地上一照,看见一堆灰烬,知道自己不是头一个发现这块舒适的地方的,这里一定经常受到基督山岛上那些流浪客人的光顾。

至于他先前的种种估计,现在都不成立了。他一上岸,发现那些人对人们虽然不能说友好,至少并不在意,所有的顾虑也就顿时烟消云散了。闻到篝火上烤羊肉的香味,他的担忧一下子变成了食欲。

他把这个意思对加尔塔诺说了,后者回答说,他们船上有面包,有酒,还有六只山鹑,再加上一堆旺火,做一顿晚饭还不容易。

“再说,”他又补充道,“要是阁下觉得他们的烤羊肉味真的那么诱人,我可以用两只飞禽跟我们的邻居换一块走兽肉。”

“去换吧,加尔塔诺,去换吧,”弗朗兹说,“您真是个谈判天才。”

这时候,水手们折了几抱欧石楠枝,又用香桃木和绿橡树扎了几个捆儿,用火点着,就成了一处相当可观的篝火。

弗朗兹闻着羊肉的香味,焦急地等着船主的归来,这时,船主出现了,神色不安地向他走来。

“喂!”他问道,“有什么消息?他们不同意跟我们交换?”

“正相反,”加尔塔诺说,“他们告诉头儿,说您是个法国青年,他就邀请您和他共进晚餐。”

“那好啊!”弗朗兹说,“这个头儿是个很文明的人嘛,我看不出为什么要拒绝他的盛情,更何况我还自带晚餐呢。”

“哦!不是这个意思。他有晚饭,并且绰绰有余,不过,他请您还有一个奇怪的条件。”

“去他家!”年轻人说道,“难道他还让人盖了座房子吗?”

“没有,但是他确实有个相当舒适的住处,至少别人是这么说的。”

“您认识这个头儿?”

“我听人说过。”

“说他好还是说他坏?”

“两种说法都有。”

“见鬼!那么,条件是什么呢?”

“就是蒙住您的眼睛,待他亲口说可以解开时,才能把布取下来。”

弗朗兹竭力想从加尔塔诺的目光中,窥探出这个做法后面隐藏着什么用意。

“啊,是啊!”加尔塔诺回答弗朗兹心里的问题,“我知道,这件事得好好想想。”

“您要是我,会怎么办呢?”年轻人问道。

“我么,我没什么可损失的,我当然去。”

“您会接受邀请?”

“是的,哪怕只是出于好奇呢。”

“这么说,这个头儿那里有什么好奇的东西可看了?”

“听我说,”加尔塔诺压低声音说道,“我不知道外面传的是否属实……”

他停住口,看看是不是有人偷听。

“外面传些什么?”

“说这个头儿住在一座地下宫殿里,连皮梯的府邸与之相比,都会大为逊色。”

“海外奇谈!”弗朗兹说着,又坐了下去。

“哦!这可不是海外奇谈,”船主又说,“这是事实!‘圣费尔南’号的舵手卡马有一天进去过,出来时赞叹不已,说只有在神话故事里才有这样的奇珍异宝。”

“啊哈!您知道吗,”弗朗兹说,“叫您这么一说,我不是要进阿里巴巴的宝库了吗?”

“我只是跟您重复别人的话而已,阁下。”

“这么说,您是建议我接受邀请了?”

“啊!我可没这么说!阁下悉听尊便。在这种情况下,我可不想给您提什么建议。”

弗朗兹考虑了一下,明白一个如此富有的人不可能觊觎他的什么东西,他身上不过只有几千法郎而已,况且,这次交道充其量也就是一顿丰盛的晚餐,所以,他就同意了。加尔塔诺前去传达他的回话。

不过,我们已经说过,弗朗兹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所以,他想更多地了解些关于这个奇异而又神秘的主人的情况。于是,他转身朝一个水手走去,刚才他们谈话时,这个水手怀着恪尽职守的自豪感,认真地拔着山鹑毛。他问水手,这附近既看不到小船,也没有游船帆船,那些人是怎么到岛上来的呢?

“我倒不为这事担心,”水手说,“我见过他们那艘船。”

“是艘很漂亮的船吗?”

“我真希望阁下也能有那么一艘船,好周游世界。”

“那船载重量是多少?”

“差不多有一百吨,而且式样新奇,用英国人的话说,是一艘游艇,还是很特别的游艇呢,您知道吗,什么样的天气都能航行。”

“是在哪里造的呢?”

“我不知道。不过,我估计是艘热那亚船。”

“一个走私贩子头儿,”弗朗兹又说,“怎么敢在热那亚公开为自己造一艘游艇呢?”

“我可没说这艘游艇的主人是个走私贩子啊。”水手说道。

“您是没说,可加尔塔诺好像说过。”

“加尔塔诺只是远远地看见那些船员,他根本没跟任何人说过话呢。”

“可是,如果这个人不是走私贩子头儿,那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一个喜欢旅游的阔老爷。”

“好吧,”弗朗兹心里想道,“既然说法不一,那这个人就更加神秘了。”

“他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别人问他的时候,他说他叫水手辛巴达。但我怀疑这不是他的真名。”

“水手辛巴达?”

“对。”

“这位老爷住在哪里?”

“住在海上。”

“他是哪国人?”

“我不知道。”

“您见过他吗?”

“见过几次。”

“他是什么样的人?”

“阁下自己判断吧。”

“他会在哪里接待我呢?”

“肯定是在加尔塔诺对您说过的那座地下宫殿里呗。”

“当你们在这里停泊,又碰到岛上没人的时候,你们就没想过找找这个神奇的宫殿,进去看看吗?”

“啊!当然想过,阁下,”水手回答道,“还不止一次呢。不过,每次寻找都劳而无功。我们搜遍了那个洞,但没有找到任何通道。而且,听说那门不是用钥匙开的,而是靠念咒语开的。”

“好的,”弗朗兹喁喁说道,“我无疑将要走进《一千零一夜》的神话里了。”

“老爷在恭候阁下。”他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他听出来是那个哨兵。来者身边还有游艇上另外两个船员。

作为回答,弗朗兹掏出手帕,递给跟他说话的那个人。那人没说话,把他的眼睛蒙得严严实实,说明他们担心他做出不得体的事,然后,让他发誓,绝不试图解开蒙眼的手帕。

他发了誓。

于是,两个水手一人搀着他一只胳膊,他跟在哨兵身后,由那两个哨兵带着走了。

走了三十来步,他闻到烤羊肉的香味越来越诱人,接着,他从篝火前走过,别人又让他往前走了五十来步,无疑是朝他们不让加尔塔诺去的那个方向,现在他明白这是为什么了。很快地,他感到空气变了,知道自己已经进入地下。又走了几步,他听见啪啦一声,顿时觉得空气又不一样了,变得温暖而芳香。最后,他感到双脚落到柔软厚实的地毯上,为他带路的人离他而去。这时出现了片刻的寂静,然后,一个略带外国口音的人用标准的法语说道:

“欢迎光临寒舍,先生,您可以解开手帕了。”

诸位可以想到,弗朗兹不等他说第二遍,就赶紧把手帕摘了下来。他看见面前站着一位三十八到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身穿一套突尼斯服装,也就是说,头戴一顶装饰着长长蓝色丝绒流苏的红色无边圆帽,身穿镶金边的黑呢子上衣,一条极为宽松的深红色长裤,外面是同样颜色的护腿套,与上衣一样镶着金边,脚上穿一双黄色拖鞋,腰上系着一条漂亮的开司米腰带,上面佩着一把锋利的弯刀。

这人虽说脸色苍白,甚至有些发青,但面目十分清秀,两眼炯炯有神,目光深邃,鼻梁又直又高,几乎与前额齐平,属纯正希腊型,牙齿如珍珠般洁白晶亮,在一圈黑胡须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突出。只是,他脸色苍白得有点奇特,仿佛一个长期被关在坟墓里的人尚未恢复活人的肤色似的。他身材不算高,但很匀称,像南方人一样,手脚都很小巧。

弗朗兹本来把加尔塔诺的话当成天方夜谭,此刻,他不得不为室内陈设的豪华而赞叹不已。

整个房间都张满了紫红色底上撒着金花的土耳其锦缎。房间的一个凹处,放了一张长沙发,上面饰有一套阿拉伯宝剑,外面是镀金的剑鞘,剑柄上镶着光彩夺目的宝石;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威尼斯玻璃灯,其色彩、造型都极为美观,脚下铺的是土耳其地毯,厚得能把人的脚踝埋住;弗朗兹刚才进来的那道门和另一道门上都挂了门帘,那道门里还有一个房间,里面好像灯火辉煌。

主人让弗朗兹独自赞叹了一会儿,他也用审视的目光回答了前者的观察,眼睛也不离开他。

“先生,”他终于说道,“请您到这里来的时候,采取了种种防范措施,还望多多海涵。鉴于小岛通常无人居住,万一我住所的秘密泄露出去,那么我下次回来时,这个临时的落脚之处就会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这会让人十分不快,倒不是因为财产损失,而是因为当我想与世隔绝时,就没有一个安身之所了。现在,我想尽力让您忘掉刚才的不快,向您献上您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的东西,也就是一顿还算马马虎虎的晚餐,一张还算舒适的床。”

“说真的,我亲爱的主人,”弗朗兹回答道,“您大可不必为此道歉,我知道,凡是进入神奇宫殿的人都要被蒙上眼睛,您不见《胡格诺教派》里的拉乌尔就是这样的吗?我确实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您让我看到的简直是《一千零一夜》的续集。”

“哪里!我也要像卢库鲁斯那样对您说,‘如果知道您大驾光临,我定会有所准备。’不过,如今,我愿将陋室原样供您受用,家常便饭请您分享。阿里,我们可以用餐了吗?”

话音刚落,门帘掀开,一个努比亚黑人,皮肤黑得像乌木一般,身穿一件简单的白袍,向主人示意他可以去餐厅用餐了。

“现在,”陌生人对弗朗兹说,“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看法,不过我觉得,我们用上两三个小时一起进餐,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姓名、身份,也无妨碍。您一定注意到了,我非常尊重待客的礼节,既没有问您的姓名,也没问您的身份。不过,请您随便告诉我一个称呼,以便我同您谈话方便。至于我呢,为了便于交谈,我告诉您,别人都习惯地称我为水手辛巴达。”

“那我呢,”弗朗兹说,“鉴于我只缺那盏著名的神灯就跟阿拉丁的处境完全相同了,所以,您就权且叫我阿拉丁吧,我看这也没什么不好,这样称呼会让我们觉得自己是在东方,我总以为自己是被某种神灵的力量带到这里来的。”

“那好吧!阿拉丁老爷,”神秘晚宴的东道主说道,“您已经听见了,我们可以进餐了,请劳驾去餐厅吧,您谦卑的臣仆在前面为您引路。”

说完这话,辛巴达果然撩开门帘,走在弗朗兹前面。

弗朗兹从一个洞府进入另一个洞府,餐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对这个重要问题的疑虑消失以后,他便举目四望;餐厅丝毫不比他刚刚离开的那间堂皇的客厅逊色;整个房间全部用大理石铺设,上面装饰着昂贵的古典浮雕,长方形大厅的两端,各立着一尊精美的雕像,雕像的双手把花篮举在头上,花篮里是一堆金字塔形的鲜美的水果,里面有西西里的菠萝、马拉加的石榴、巴利阿里群岛的甜橙、法国的蜜桃和突尼斯的椰枣等。

餐桌上的佳肴有:一只烤野鸡,四周配上科西嘉的乌鸦,冻汁野猪腿,一大块芥末蛋黄酱山羊羔,一条名贵的大菱鲆和一只硕大的龙虾段,几道大菜中间,还穿插着几盘甜食、小菜。大碟子都是银制的,小盘是日本瓷器。

弗朗兹用手揉了揉眼睛,以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只有阿里一人被允许在一旁侍候,他手脚非常麻利。客人在主人面前对他大加称赞。

“是啊,”主人一边潇洒大方地陪客人用餐,一边说道,“是啊,这个可怜虫对我非常忠诚,并且尽心尽力。他没有忘记是我救了他的性命,看来他很珍惜自己的脑袋,所以,他很感激我为他保住了这颗脑袋。”

阿里走到主人身边,捧起他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

“辛巴达阁下,”弗朗兹说,“我可不可以冒昧地问一下,您是在什么情况下做出这一壮举的呢?”

“啊,上帝!其实很简单,”主人回答,“这家伙闲逛时,大概走得离突尼斯国王的后宫太近了,黑人是无权这样做的,因此,他被国王判处割掉舌头、手和脑袋。第一天割舌头,第二天剁手,第三天砍头。我一直想找个哑巴侍候我,于是,我等他被割掉舌头以后,就去找国王,提出用一把漂亮的双筒枪跟他交换,因为我在前一天发现,国王陛下对这支枪很感兴趣。他权衡了一下,因为他很想处决这个可怜的家伙。于是,除了这支枪以外,我又加上一把英国猎刀,我曾经用这把刀把国王的土耳其弯刀砍断。就这样,国王就决定留下他的手和头,但条件是永远不许他再踏上突尼斯国土。其实这个警告也是多余的,因为这个异教徒只要远远地看见非洲海岸,就吓得躲进舱里,直到世界上这第三大洲离开人们的视线以后,才能让他离开船舱。”

弗朗兹一声不响地沉思了片刻,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主人刚才讲这个故事时脸上那种残酷的安详。

“这么说,您也像被您借用名字的那位可敬的水手一样,一生都在旅游吗?”他改变了话题,问道。

“是的,这是我早在自己认为不可能有此奢望的时候许下的一个愿。我那时许下了好几个愿,希望到时候都能一一兑现。”尽管辛巴达在说这些话时十分冷静,但他眼睛里还是射出异常凶狠的目光。

“您受过很多苦吗,先生?”弗朗兹问道。

辛巴达吃了一惊,紧紧地盯住他。“您是怎么看出来的?”他问。

“从一切迹象,”弗朗兹说,“您的声音,您的目光,您苍白的脸色,以及您的生活方式本身。”

“怎么?我过的是我所知道的最幸福的生活,名副其实的奢侈的生活;我是天地万物之王,哪里让我感到开心,我就留在哪里,哪里让我厌烦,我就离开;我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像鸟儿一样长着翅膀;我身边的人对我唯命是从。我还喜欢时不时地拿人类的法律开心,劫走一个它在寻找的强盗或者追捕的罪犯。而且,我还有自己的法律,有宽有严,没有缓期,也没有上诉,可以严惩,也可以宽恕,对我的判决谁都无权过问。啊!如果您过过我的生活,您就不会再想过其他生活了,您永远不会再回到人世间,除非您有某种重大使命需要完成。”

“比如复仇!”弗朗兹说。

陌生人用那种能看透人心灵的犀利目光凝视着年轻人。“为什么是复仇呢?”他问。

“因为,”弗朗兹说道,“您让我觉得是一个受尽了社会的迫害,有深仇大恨要清算的人。”

“啊哈!”辛巴达用他那奇特的笑声笑道,露出满口雪白尖利的牙齿,“您猜错了,正如您看到的那样,我是一个慈善家,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去巴黎,跟阿佩尔先生,跟那个穿蓝色小披风的人竞争一番呢。”

“这将是您的首次巴黎之行吗?”

“啊,上帝!是的。我这人看来不太好奇,是吗?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之所以迟迟未去巴黎,不是我的过错。我迟早要去的!”

“您打算不久就要成行吗?”

“我还不知道,要看情况,而这些情况又由各种变化不定的关系决定的。”

“我希望您去巴黎时我也能在,并愿意尽我所能,回报您在蒙特卡里对我如此热情的款待。”

“我将非常高兴接受您的邀请,”主人又说,“不过,不幸的是,即使我去巴黎,也要隐姓埋名。”

这其间,晚餐继续进行,这顿晚餐看起来是专为弗朗兹一个人准备的,因为陌生人只微微碰了碰一两样端到他面前的菜肴,他那位不速之客却吃得津津有味。

最后,阿里送上甜食,确切地说,是从雕像手中取下果篮,把它们放到餐桌上。他在两只果篮中间放了一只小小的镀金银杯,银杯上有一个同样质地的盖子。

阿里端上银杯时那种毕恭毕敬的神色引起了弗朗兹的好奇。他掀开盖子,看到里面盛着一种类似当归酱一样的绿色果冻,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他又把盖子盖上,对杯子里的东西仍然像掀开盖子以前一样一无所知,便把目光移向主人,看见他正在因为自己的茫然而发笑。

“您猜不出这只小杯子里盛的是什么食品,”主人对他说道,“所以有点奇怪,是吗?”

“我承认是这样。”

“好吧,这种绿色的果酱就是赫伯为朱庇特餐桌上献上的琼浆。”

“不过,”弗朗兹说,“这琼浆到了人手里,一定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神圣名称,而换了一个人间的俗名。请问,用凡人的语言,应当如何称呼这种东西呢?其实,我对它没有多少好感。”

“啊!这样称呼,就会暴露我们凡夫俗子的本来面目了;”辛巴达大声说道,“正因为如此,我们常常与幸福失之交臂,没看见它,更没注意它,或者,即使看见了,也注意了,却没认出它来。如果您是个求实的人,并且视金钱为上帝,就请品尝它吧,秘鲁、古扎拉特和戈尔孔达的宝藏会为您敞开大门;如果您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一切障碍都将消失,无穷的宇宙便会为您打开,您可以在这片没有疆界的梦幻世界里自由徜徉,敞开心扉,尽情遐想;如果您是位雄心勃勃的人,如果您想追求人世间的权贵,那也品尝一下吧,一小时之后,您就会成为国王,不是统领藏在欧洲某个角落的小王朝,诸如法国、西班牙或者英国,而是整个世界之王,整个宇宙之王,是万物之王,您的宝座将安放在撒旦劫走耶稣的那座山巅之上;您无须向撒旦致敬,不必被迫亲吻他的魔爪,您将是世界上所有王朝的至尊。您说,我要献给您的东西还不会让您跃跃欲试吗?而且,这不是唾手可得的事吗?因为,您只要尝一口就知道了。请看。”

说完,他就打开那个镀金的银杯,里面盛着被他百般赞美的琼浆,用咖啡匙盛了一点那种神奇的果冻,放进口中细细品尝,半闭着双眼,头微微向后仰着。

弗朗兹任他慢慢享受心爱的珍馐,待他稍微恢复常态以后,才问道:“可是,这个如此珍贵的佳肴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您听说过那位山中老者吗?”主人问道,“就是让人暗杀腓力-奥古斯都的那一个。”

“当然听说过。”

“那好吧!您知道,他统治着大山里的一片富饶的山谷,并因此得到这个颇有诗意的雅号吗?在这片山谷里,有这位哈桑-伊本-萨巴老人亲手栽培的花团锦簇的花园,花园里面矗立着一座座互不相连的亭台楼阁。他正是把选中的人带进这些楼阁之中,据马可·波罗说,他在那里让他们吃一种草药,吃了以后可以让他们进天堂,生活在四季花开、瓜鲜果美和青春永驻的妙龄女郎当中。其实,这些生活在极乐世界里的年轻人是误把幻觉当做现实了;不过,那是一种极为温馨、极为迷人、令人心旷神怡的梦幻,所以,他们把自己的灵与肉都卖给那个把他们带人这幻觉中的人,对他唯命是从,就像对上帝一样,为了追杀他指令杀害的人,可以踏遍天涯海角,可以赴汤蹈火,因为他们只有一个信念,死亡只不过是向仙境的一种过渡,那圣草已经让他们品尝了这种滋味。这圣草此刻就摆在您面前。”

“这么说,”弗朗兹大声说道,“这一定是印度大麻!是的,我知道这东西,至少听说过。”

“您说得完全正确,阿拉丁老爷,这是印度大麻,是亚历山大出产的最好最纯的大麻,是阿布戈尔提炼的大麻,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举世无双的提炼大麻的能手,世人应当为他修一座庙宇,上面刻上如下的铭文:‘献给出售幸福的人’,落款是:‘感激您的人们’。”

“您知道吗,”弗朗兹对他说道,“我很想亲自判断一下您这番话是否真实,是否夸张。”

“您自己判断吧,我的贵客,请判断吧。不过,如同一切事物一样,请不要满足于浅尝辄止,应当让您的感官习惯于一次新的印象,不论它是温和的还是强烈的,忧伤的还是欢快的。人的天性是抵触这种神灵的物质的,人天生不会享乐,并紧抱住痛苦不放。必须在斗争中战胜天性,使之屈服,必须让梦幻取代现实,这时,梦幻才能主宰一切,梦幻成为生活,生活成为梦幻。然而这将是何等变化啊!也就是说,在把现实生活中的痛苦与幻想世界中的安乐进行比较之后,您就再也不想生活了,您会希望永远处于梦幻之中。当您离开自己的世界,重返凡人的世界时,您就会觉得仿佛从那不勒斯的春天进入了拉普兰的冬天,从天国来到尘世,从天堂来到地狱一般。请品尝一下印度大麻吧,我的贵客!品尝吧!”

作为回答,弗朗兹舀了一匙这种神奇的果冻,跟主人刚才吃的量差不多,然后送进嘴里。

“哦!”他咽了一口这种琼浆之后,说道,“我现在还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像您说的那么可口。”

“那是因为您的味觉还不善于辨别它所品尝的这种食品的滋味。请告诉我,难道您是只吃一次就喜欢上牡蛎、茶、黑啤酒、块菰和所有您后来喜欢吃的东西吗?您能理解为什么罗马人烧野雉时用阿魏当作料,中国人为什么喜欢吃燕窝吗?啊,上帝,您不能理解。那好吧!吃大麻也是同样道理。您只要连吃一周,就会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食品能跟这精美的味道媲美,尽管您现在觉得它乏味,甚至恶心。现在,我们到您的卧室去吧,阿里马上就会给我们送来咖啡和烟斗。”

两人都站起来,那个自称辛巴达的人——我们也要时不时地这样称呼他,以便像他的客人那样,能给他一个称谓——在给仆人下达命令,弗朗兹则走进隔壁房间。

这个房间的布置也很富丽,但相对简单一些。房间呈圆形,一个环形大沙发把墙壁围满。不过,沙发、墙壁、天花板和地板都用华贵的兽皮铺盖,像最柔软的地毯一样柔和松软,有长着威武鬃毛的阿特拉斯狮皮、有条纹斑斓的孟加拉虎皮、有但丁描绘过的闪着明快的金钱斑点的开普敦豹皮,以及西伯利亚熊皮、挪威狐皮等等,所有这些兽皮都是一张张随便摞在一起的,让人觉得就像走在厚厚的草坪上,躺在柔软蓬松的床上似的。

两人在沙发上落座,茉莉管、琥珀嘴的烟斗就放在手边,每一支都准备停当,无须吸完再装。他们每人拿起一支烟斗,阿里为他们点燃,然后出去端咖啡。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辛巴达陷入了沉思,他与客人谈话时,似乎也始终被这种思绪搅扰。弗朗兹则同所有吸着上等烟草的人一样,进入一种心旷神怡的境界,仿佛一切烦恼都随着烟雾缭绕而去,伴之而来的是无数令人销魂的梦幻。

阿里端上咖啡。

“您想怎么喝呢?”陌生人问道,“法国式的还是土耳其式的,浓的还是淡的,加糖还是不加糖,开水冲还是煮沸的?请便,每样都准备好了。”

“我喝土耳其式的。”弗朗兹说。

“您的选择很正确,”主人大声说道,“这说明您适合东方生活。啊!您知道么,只有东方人才懂得生活!我,”他又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说道,这表情没有逃过年轻人的眼睛,“等我把巴黎的事处理完以后,我就到东方了此一生。如果您还想再见到我,就得去开罗、巴格达或者伊斯法罕找我了。”

“啊!”弗朗兹说,“这将是世界上最轻而易举的事,因为我觉得自己身上正在长出鹰的翅膀,凭这些翅膀,我可以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周游世界。”

“啊!啊!是大麻起作用了。好吧!那您就张开翅膀,在超凡的世界飞翔吧。有人在关照您,什么都不用担心,如果您的翅膀也像伊卡洛斯的翅膀一样在阳光下融化的话,我们会接住您的。”

然后,他对阿里说了几句阿拉伯话,阿里做了个服从的表示,向后一退,但并没有走开。

至于弗朗兹呢,这时,他身上正发生着奇异的变化,白天的劳顿,夜晚一系列事件带给他的忧虑都消失了,如同刚入睡时那样,头脑还清醒,但感到睡意正在向自己袭来。他的躯体仿佛变得轻飘飘的,没有了重量,精神变得从来没有过的开朗,感官备加敏锐,视野越来越开阔,但不是入睡前看到的那片隐约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的昏暗天地,而是一片蓝盈盈、清凌凌、漫无边际的地平线,那里有蔚蓝的大海、灿烂的阳光、芬芳的和风。接着,传来水手的歌声,那般清亮,那般动听,倘若能把乐谱记录下来,就是一部和谐的神曲,他看到眼前出现了基督山岛,它不再是耸立在波涛之中的一块令人生畏的岩礁,而是荒漠中的一片绿洲;随着小船驶近,歌声越来越嘹亮,似乎有一种迷人的神秘和声从这个上帝岛上升起,仿佛有一个像洛勒莱一样的仙女,想把一个灵魂引诱到岛上,又像一个安菲翁一样的魔术师,想在岛上建立一座城池似的。

最后,小船靠岸,但无须用力,也没有一点震动,就像唇与唇间的轻吻一样,他就进入洞中,那动人的音乐依然在回响。他走下或者说他觉得走下几级台阶,闻到那种飘荡在喀耳刻山洞周围的清新而又芬芳的气息,那气味是那样的芳香,令人荡气回肠,香得是那么浓烈,七情六欲都被激荡。朦胧中,他又看到入睡前看到的一切,从神奇的主人辛巴达,到不会说话的仆人阿里,接着,一切都在他眼前消失了,变成模糊一片,仿佛一盏被熄灭的神灯留下的最后一点余晖。他又来到有雕像的房间,里面只有一盏古色古香、光线暗淡的灯,在沉沉黑夜里守护着人的安眠或淫乐。

这仍然是那几尊雕像,造型优美,秀色可餐,柔情似水,暗送秋波,面带挑逗的笑容,满头飘逸的秀发。她们就是芙利内、克里奥佩特拉和梅萨利娜,三个大名鼎鼎的荡妇淫娃;接着,在这片**的阴影中,如同一道纯洁的光,如同基督的天使出现在奥林匹斯山中一样,一个清纯的形象,一个宁静的影子,一个柔和温存的幻觉闪现出来,她似乎羞于看见这些淫荡的大理石雕像似的,把她那贞洁的前额遮掩起来。

这时,他觉得这三尊雕像好像把她们全部的爱倾注到一个男人身上,这个男人就是他,他正想再次入睡,她们走到他床边,白纱长裙遮住她们的双脚,颈项**,长发波浪般的飘动着,那娇媚的体态令人神魂倾倒,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才能抵御她们那毒蛇注视鸟儿一般热烈执拗的目光,他终于向这令人窒息的,犹如热吻般充满肉欲的目光屈服了。

弗朗兹觉得自己闭上眼睛,透过最后一道余光向四周一望,隐约看到雕像又变得矜持起来,正用薄纱将自己裹严。接着,他紧闭双眼,再也看不到真实事物,但他的感官享受着不可名状的快感。

于是,开始了无休止的肉欲,无间歇的爱恋,如同穆罕默德向选民们许诺的那样。所有雕像的嘴唇都变活了,胸乳都变得温暖了,以至于当初次领略印度大麻威力的弗朗兹感到雕像们那游蛇般轻柔冰冷的嘴唇亲吻他那贪婪的嘴唇时,都觉得这种爱是一种痛苦,这肉欲是一种酷刑了。然而,他双臂愈是竭力推挡这陌生的爱恋,他的身躯愈是强烈地感受到这种神秘梦境的魅力。因此,当他进行了一场几乎为之丧命的搏斗之后,终于毫无保留地沉醉其中了,在这些大理石情妇的热吻之下,在这奇幻的梦境之中,气喘吁吁,精疲力竭,由于纵欲过度而昏昏睡去。

第三十二章 苏醒

当弗朗兹醒来时,外界的事物仿佛成了他梦境的一部分,他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坟墓之中,一道惨淡的日光射进来,犹如一道充满怜悯的目光。他伸出手,觉得碰到岩石上,他坐起来,发现自己原来裹在斗篷里,躺在欧石楠干枝铺的床上,柔软万分,馨香无比。

所有幻觉都消失了,那些雕像仿佛只是他梦中从坟墓里出来的影子,他醒来时,她们就无影无踪了。

他朝光线射进来的方向走了几步,宁静的现实取代了梦中的兴奋。他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山洞里,就向洞口走去,通过一道拱形的门,望见碧海蓝天。朝阳下,空气和海水都闪闪发亮,水手们坐在岸边,有说有笑,离他们十来步远的海面上,抛了锚的小船在轻轻摇荡。

清凉的微风掠过他的额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倾听着海浪轻轻的拍岸声,海浪撞在岩石上,碎成一片白色的浪花。他不思索,也不遐想,让自己沉醉在自然万物的神韵之中,当一个人刚刚走出一个荒诞的梦境时,这种体会尤其强烈。接着,外部世界如此恬静、如此纯洁,如此伟大的生活慢慢使他回想起那令人难以置信的梦境,昨夜的事件开始回到他的记忆当中。

他想起来到岛上的情景,自己曾被介绍给一个走私贩子头儿,进入一个富丽堂皇的地下宫殿,品尝过一顿丰盛的晚餐和一匙印度大麻。

只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他觉得这至少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然而,梦里的情景依然在他心里活灵活现,依然在他的脑际占有重要地位。所以,他的想象使他觉得那些曾在前一夜给了他无数热吻的影子当中,有一个可能就坐在水手们中间,或者正在穿过岩石,或者正在小船上摇荡。不过,他头脑非常清醒,身体也得到彻底休息,头脑毫无昏沉之感,正相反,感到周身舒适,并且觉得空气格外清新,阳光格外温暖。因此,他愉快地走到水手身边。

他们一看见他,立刻起身,船主朝他走过来。

“辛巴达老爷让我们转达他对阁下的敬意,并且,因为不能向您告别而深表歉意。”他说道,“他有要事去马拉加,希望阁下得知这个情况以后能够给予谅解。”

“这么说,亲爱的加尔塔诺,”弗朗兹说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了。确实有一个人在岛上接待了我,给予我王侯般的款待,并且在我睡觉时离开了?”

“千真万确,瞧,他的游艇正张满了帆远去,如果您愿意拿起望远镜,一定会看见您那位东道主正坐在他的船员中间呢。”加尔塔诺边说,边用手指着一艘张满了帆向科西嘉南端驶去的小船。

加尔塔诺没有说错。那位神秘的船主正站在船尾,面朝他,同他一样,手里也拿着一个望远镜。他穿着前一天晚上接待客人时穿的同一套衣服,正摇着手帕向他告别。弗朗兹也掏出手帕,像他一样摇着,回答他的致意。

一秒钟之后,小船尾部冒出一团轻烟,袅袅升上蓝天,接着,传来一声微弱的炮声。“喏,您听见了吧,”加尔塔诺说道,“他在向您告别呢!”

年轻人拿起他的卡宾枪,朝天放了一枪,但是,对枪声能否传到游艇不抱什么希望。

“阁下有何吩咐?”加尔塔诺问道。

“首先,请您点一个火把。”

“哦!好的,我明白了,”船主说,“是为了寻找那座神秘洞府的入口。只要这样做会让您高兴,我愿意为阁下效劳,马上给您送来火把。我本人也有过这种念头,异想天开地去找过三四次,但最后还是死心了。乔瓦尼,”他又补充了一句,“去点一支火把,给阁下送来。”

乔瓦尼从命,弗朗兹拿着火把,走进山洞,后面跟着加尔塔诺。

他认出自己醒来时睡的那张床,上面铺的欧石楠草还是乱的。他举着火把在外面洞壁四处寻找,结果什么也没发现,只看到墙上有烟熏的痕迹,那是别人在他之前进行这种枉然的尝试时留下的痕迹。

然而,他还是把这些如同未来一样不可知的岩壁细细察看,一寸也没有漏过。每有一道裂缝,他都把猎刀尖插进去试试,每发现一块凸起处,都要用力按按,希望能把它推开,但这一切都毫无结果,他搜寻了两个小时,到头来一无所获。最后,他只好放弃,让加尔塔诺说着了。

弗朗兹回到海滩时,游艇在海平线上只剩下一个小白点了,他又拿起望远镜,可是,现在连用望远镜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加尔塔诺提醒他是来打山羊的,而他已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他拿起枪,开始在岛上四处奔走,那模样与其说是兴致勃勃地狩猎,倒不如说是在应付差事。一刻钟以后,他打了一只野山羊和两只小羊羔。可是,尽管这些羊是野生的,并且像羚羊一样轻捷,还是酷似我们家养的山羊,所以,弗朗兹根本不把它们视为猎物。

再说,一个强烈的念头萦绕在他脑际。从前一天晚上起,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神话故事《一千零一夜》里的主人公,所以,此刻他又情不自禁地回到那个岩洞。

他让加尔塔诺烤一只羊羔,然后,自己不顾第一次搜索的徒劳无功,又开始第二次搜索。这次用的时间更长,因为他回来时,羊羔已经烤熟,午餐也已经准备好了。

弗朗兹又坐到前一天晚上有人代表神秘的主人来请他吃饭时坐的地方,从那里依然能望见那只小游艇继续朝科西嘉方向行驶,犹如一只海鸥在浪尖上飞翔。

“您刚才对我说辛巴达老爷是去马拉加,”他对加尔塔诺说道,“可我觉得他正向韦基奥港驶去。”

“您还记得吗,”船主说,“我对您说过,这时候他的船员当中有两个科西嘉强盗?”

“对了!那么他是要把他俩送到岸上去了?”弗朗兹说。

“一点不错。啊!听别人说,”加尔塔诺说道,“他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为帮一个可怜的人,他可以绕道五十里。”

“不过,这类善举会使他跟行善地区当局产生麻烦的。”弗朗兹说。

“啊!”加尔塔诺笑着说,“当局对他来说算什么!他才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呢!让他们追他好了。首先,他的游艇不是船,是一只鸟,它如果跟一艘三桅战舰一起航行,走十二哩就可以把它甩出三哩去;其次,他只要上了岸,不是到处都有朋友吗?”

最重要的,还是弗朗兹的东道主辛巴达老爷有幸跟地中海沿岸所有的走私贩子和强盗都有着良好的关系,这就使他的地位不仅仅是奇特了。

对于弗朗兹来说,基督山岛再也没什么可吸引他的了,他已经丧失了揭开岩洞秘密的一切希望,所以就匆忙吃起午饭,并吩咐水手把船准备好,一俟午餐完毕,立刻起程。半个小时之后,他已经登上小船。

他又向游艇投去最后一道目光,游艇眼看就在韦基奥海湾消失了。

他发出起航信号。当小船启动时,游艇已经不见了。随着小艇的隐去,前一夜的最后一点真实感也消失了。于是,对弗朗兹来说,晚宴、辛巴达、印度大麻和雕像全都融进同一个梦境之中了。

小船航行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当太阳升起时,基督山岛也消失了。

弗朗兹一登陆,至少暂时忘却了刚刚发生的这些事,忙于结束佛罗伦萨的旅游和访亲拜友,准备去罗马会见正在等他的伙伴。于是,他出发了,在星期六晚上搭邮车抵达海关广场。

如前面所说,房间已经事先预订好了,他只要去帕斯特里尼老板的旅馆就行了。但这也不容易,因为街上熙熙攘攘,罗马一如盛大节日来临时一样,已经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常。在罗马,一年有四件大事:狂欢节、圣周、圣体瞻礼节和圣彼得节。

一年里其余的日子,全城总是处于一种半死不活、无精打采的气氛中,仿佛阴间与阳间的中转站,不过,这是雄伟壮丽的一站,是充满诗意和富有特色的间歇处,弗朗兹已经来过这里五六次了,每来一次,都觉得它变得比以前更加美妙、更加神奇。

他终于穿过这越来越拥挤、越来越喧闹的人群来到旅馆,刚一开口,就听到有人用那种马车已有人预订的车夫或者客房已经爆满的旅店老板的傲慢语气回答说,伦敦旅馆已经没有他住的房间了。于是,他让人把名片转交帕斯特里尼老板,并且要见阿尔贝·德·莫尔塞夫。这办法很灵,帕斯特里尼老板亲自跑来,对让阁下久等表示歉意,训斥了伙计,从那个已经开始向客人拉生意的向导手里接过蜡烛台,准备带他去见阿尔贝,这时,阿尔贝却自己来接他了。

他们预订的套房包括两间小卧室和一间书房。两间卧室临街,帕斯特里尼老板对此大加吹嘘,仿佛这一吹就使这套房间增加了一个无与伦比的优点似的。这一层的其他房间都租给了一个大富翁,可能是西西里人或者马耳他人,旅馆老板说不清那人到底是哪个国家的人。

“这很好,帕斯特里尼老板。”弗朗兹说,“不过,我们必须马上吃顿晚饭,明天和以后几天还需要一辆马车。”

“晚饭没问题,”旅馆老板说,“你们马上就可以用餐。可是,马车么……”

“怎么!马车怎么了!”阿尔贝大声说道,“等等,等等!请不要开玩笑,帕斯特里尼老板!我们需要一辆马车。”

“先生,我们将尽一切可能为两位弄到一辆马车。我能许诺的只有这些。”

“我们什么时候能得到答复?”弗朗兹问道。

“明天早晨。”老板回答。

“活见鬼!”阿尔贝说,“我们多付点钱不就得了?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德拉克或者阿隆,平常是每天二十五法郎,星期天和节日每天三十到三十五法郎,我们再多给五法郎的佣金,一共四十法郎,不要再讨价还价了。”

“我担心先生们即使出双倍价钱,也租不到马车。”

“那就把马套在我的车上吧,我那辆车经过长途跋涉,有些磨损,凑合着用吧。”

“找不到马。”

阿尔贝望着弗朗兹,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对这个答复很不理解。“您听懂了吗,弗朗兹!没有马,”他说道,“但是,驿站总有马吧,我们不能租吗?”

“两个星期以前就租光了,如今只剩下几匹驿站自己用的马了。”

“您看怎么办呢?”弗郎兹问道。

“我认为,当一件事超出我的能力时,我的习惯就是不死抱住这件事不放,而是去考虑另外一件事。晚饭准备好了吗,帕斯特里尼老板?”

“准备好了,阁下。”

“那好,先吃晚饭吧。”

“可是,车和马怎么办呢?”弗朗兹又问。

“放心吧,亲爱的朋友,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多出点钱就行了。”

莫尔塞夫这种令人赞叹的处世哲学,就是只要他的腰包鼓鼓的,钱袋满满的,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因此,他饱餐之后,便高枕无忧地上床睡觉了,并且梦见自己乘坐着六匹马拉的敞篷马车欢度狂欢节。

第三十三章 罗马强盗

第二天,弗朗兹首先醒来,一醒就拉铃。

铃声还在响,帕斯特里尼就亲自赶到。“啊!”不等弗朗兹问,店主就得意地说道,“我昨天没敢答应你们,阁下,因为我估计到了这种情况。你们动手太晚了,狂欢节最后三天,整个罗马连一辆马车都没有了。”

“是啊,”弗朗兹说,“也就是最需要车的那几天。”

“什么事?”阿尔贝走进来问道,“没有马车?”

“正是,亲爱的朋友,”弗朗兹回答,“您一下就猜到了。”

“好啊!你们这个不朽的城市可真是名副其实啊!”

“也就是说,”帕斯特里尼老板又说,他竭力想在客人面前维护这个世界基督徒首都的尊严,“也就是说,从星期天早晨到星期三晚上已经没有车了,不过,在这之前,你们想要五十辆都可以找到。”

“啊!这已经很不错了,”阿尔贝说,“今天是星期四,谁知道到星期天之前会发生什么事呢?”

“到时候会再来一万至一万两千游客,”弗郎兹回答,“这些人会使形势更加艰难。”

“我的朋友,”莫尔塞夫说,“让我们先享受现在吧,不要为未来担忧。

“至少,”弗朗兹又问,“我们能有一个窗口吧?”

“朝哪个方向?”

“当然是朝库尔街,那还用说嘛!”

“哦,是啊!一个窗口!”帕斯特里尼大声说道,“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只有多里亚宫六层还有一个小窗口,但是也以每天二十西昆的高价租给一个俄国王子了。”

两个年轻人惊愕不已,面面相觑。

“好吧,亲爱的,”弗朗兹对阿尔贝说道,“您知道现在最好该怎么办吗?那就是到威尼斯去过狂欢节。在那儿,即使我们租不到车,至少也能找到一只小舟。”

“啊!那可不行!”阿尔贝喊道,“既然我已经决定在罗马过狂欢节,那我就非在这里过不可,哪怕踩高跷看也行。”

“好啊!”弗朗兹大声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特别是吹起蜡烛来就更方便了。咱们俩化装成吸血鬼小丑或者荒唐居民,一定会取得惊人的成功。”

“两位阁下在星期天以前还想租车吗?”

“当然了!”阿尔贝说道,“难道您以为我们会像法院的执达员似的步行纵横罗马吗?”

“我立刻就去执行阁下的命令,”帕斯特里尼老板说道,“不过,我要提醒二位,一辆车的租金为每天六个皮阿斯特。”

“而我呢,亲爱的帕斯特里尼老板,”弗朗兹说,“我可不是隔壁的百万富翁,我也要提醒您,鉴于我已经是第四次来罗马,我了解罗马平日和节假日的租金。今天、明天和后天,我们一共付给您十二皮阿斯特,即使这样,您还可以赚不少钱呢。”

“可是,阁下!……”帕斯特里尼老板说道,他还想辩解。

“好了,亲爱的老板,好了,”弗朗兹说,“否则我就亲自跟您的关系户砍价,他也是我的关系户;他还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他这一辈子已经从我身上捞了不少钱了,并且还想继续捞,所以一定会以低于我给您开的价码租给我。这样一来,您就会失掉这个差价,那您可就活该倒霉了。”

“请不必找这个麻烦了,阁下,”帕斯特里尼脸上带着那种意大利投机商认输的微笑说道,“我将尽力而为,希望能让你们满意。”

“那好极了!这才叫好说好商量呢。”

“你们什么时候想用车呢?”

“一个小时之后。”

“一小时之后,车将在门口等候。”

一小时之后,马车果然在门口等候两个年轻人。这是一辆其貌不扬的车,由于随行就市,被抬高了身价。尽管马车其貌不扬,两个年轻人能在狂欢节最后三天租到这么一辆车,也就心满意足了。

“阁下!”向导看到弗朗兹把头靠近窗口,便问道,“要不要把轿车靠近宫殿?”

弗朗兹虽然早已习惯了意大利人的言多失实,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向四周看了看,原来这话确实是对他说的。阁下就是弗朗兹,轿车就是这辆出租马车,宫殿就是伦敦旅馆。

这个民族全部的浮夸本领都被这句话充分体现出来了。

弗朗兹和阿尔贝下了楼,轿车驶近宫殿。两位阁下把腿伸到座位上,向导跳上轿车后座。

“两位阁下想去哪里?”

“先去圣彼得大教堂,然后去竞技场。”阿尔贝以真正的巴黎人的口气说道。

然而,有一件事阿尔贝不知道,那就是参观圣彼得教堂需要一天时间,如果再想仔细研究,那就需要一个月。因此,他们用了一整天时间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圣彼得大教堂。

突然,两位朋友发现天已黄昏。弗朗兹掏出表来,已经四点半了。

他们立刻踏上回旅馆的路。到旅馆门口,弗朗兹吩咐车夫八点钟备好车。他想让阿尔贝在月光下欣赏竞技场,如同他让他在阳光下参观了圣彼得大教堂一样。当一个人带着朋友游览自己已经游览过的城市时,常常怀着显示自己情妇的那种得意心情。

因此,弗朗兹给车夫规定了行走路线:他应当出民众门,沿着城墙走,再从圣焦瓦尼门返回。这样一来,竞技场便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而卡皮托利山丘、古罗马广场、塞普蒂姆斯·塞维罗斯凯旋门、安东尼乌斯和福丝蒂娜神庙以及圣山,就成为顺路的景点,也不会使竞技场因之逊色。

他们开始吃饭。帕斯特里尼老板曾许诺让两位客人吃一顿丰盛的晚餐,实际上还不及一顿便饭,不过他们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晚饭快结束时,老板亲自来了。弗朗兹以为他是想来听恭维话的,就想恭维一番,但刚一开口,就被他打断:“阁下,对您的赞誉我不胜欢喜,但我不是为此而来的。”

“难道您是来告诉我们您找到马车了吗?”阿尔贝说着,点燃雪茄。

“那就更不是了,阁下,你们对此最好不要寄托任何希望了,还是另做打算吧。在罗马,事情要么能成,要么不成。既然已经对你们说不成,那就是不成了。”

“在巴黎,事情要好办得多。当事情办不成时,你只要付双倍的钱,立刻就会办成。”

“所有的法国人都这么说,”帕斯特里尼老板有点不快地说,“这就让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出外旅行了。”

“所以,”阿尔贝一面翘起椅子的两条前腿,往后一仰,朝着天花板吞云吐雾,一面说道,“只有像我们这样的疯子傻瓜才出来旅行那些理智的人从不离开埃尔代街的公馆,根特林荫大道和巴黎咖啡馆。”

毋庸置疑,阿尔贝就住在他前面提到的那条街上,每天都在林

荫大道上散步,出尽了风头,并且到那家唯一可以吃饭的咖啡馆用餐,当然条件是跟那里的伙计有交情。

帕斯特里尼老板一时间沉默不语,很明显,他在捉摸这个答复,似乎觉得它含义不明。

“但是,”弗朗兹打断了主人对两地差异的思索,说道,“您来这里总有一个目的吧。请您说明来意好吗?”

“哦!对了,我想问问二位是否打算八点钟用车?”

“完全正确。”

“二位是想参观斗兽场吗?”

“也就是竞技场吧?”

“这完全是一回事。”

“那就好。”

“你们是让车夫出民众门,沿着城墙走一圈,再从圣焦瓦尼门返回来吗?”

“我是这么说的。”

“唉!这条路线不行。”

“不行!”

“至少太危险。”

“危险!为什么?”

“因为那个大名鼎鼎的路易吉·万帕。”

“首先请说说,亲爱的老板,大名鼎鼎的路易吉·万帕是怎么回事?”阿尔贝问道,“他在罗马可能赫赫有名,不过,我要提醒您,在巴黎,他可是个无名之辈。”

“怎么!您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从来没听说过。”

“那好吧!他是一个江洋大盗,与他相比,那些德瑟拉里斯和加斯帕罗纳的土匪就算小巫见大巫了!”

“注意,阿尔贝!”弗朗兹大声说道,“这回,您总算要遇到一个强盗了!”

“我先把话说在前头,亲爱的老板,我对您将要说的话一句也不相信。咱们把这一点挑明之后,您就随便说吧,我洗耳恭听,‘从前啊……’好了,快说吧!”

帕斯特里尼老板把脸转向弗朗兹,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当中他更通情达理。当然,应当为这个老实人说句公道话,他这一辈子接待过不少法国客人,但他对他们的某些思维方式始终不能理解。

“阁下,”正如前面所说的,他神情十分庄重地对弗朗兹说道,“如果您也认为我说谎,我也就没有必要说出我想对你们说的话了。不过,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完全是为二位着想。”

“阿尔贝没有认为您说谎,亲爱的帕斯特里尼先生,”弗朗兹说,“他只是说他不相信您的话而已。不过,我相信您的话,请放心好了。现在,请讲吧。”

“可是,阁下,您明白,假如有人对我的诚实表示怀疑……”

“亲爱的,”弗朗兹又说道,“您怎么比卡桑德拉还小心眼啊。她是预言家,可谁都不相信她的话,而您呢,至少您可以肯定,听众中有一半是相信您的话的。好了,请坐下来,给我们讲讲这位万帕先生是怎么回事。”

“我刚才对你们说过了,他是继那位不可一世的马斯特里拉之后最厉害的江洋大盗。”

“好吧!那么,这位大盗跟我让车夫出民众门,进圣焦瓦尼门的路线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就是,”帕斯特里尼老板说,“你们可以从一个门出去,但我怀疑你们未必能从另外一个门回来。”

“这是为什么呢?”弗朗兹问道。

“因为天黑以后,出城门五十步以外就不安全了。”

“真的?”阿尔贝大声说道。

“子爵先生,”帕斯特里尼老板说道,依然为阿尔贝怀疑他的诚实而感到自尊心受到深深的伤害,“我这些话不是对您说的,而是对您的旅伴说的,他了解罗马,知道不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亲爱的,”阿尔贝对弗朗兹说道,“这倒是天赐的一个绝妙的冒险机会。咱们在马车里装满手枪、火枪和双筒枪。路易吉·万帕来抓我们的时候,我们先把他抓住。我们把他送到罗马,献给教皇陛下,以表敬意,陛下一定会问我们,立了这么大的功要什么奖赏。咱们干脆就要一辆轿车,从他的马厩里挑两匹马,这样,咱们就能坐着轿车看狂欢节了。且不说心怀感激的罗马人说不定还会在卡皮托利山为我们加冕,并且像对待库尔提乌斯和霍拉提乌斯·科克莱斯一样,把我们当成拯救祖国的英雄来欢呼呢。”

在阿尔贝头头是道地阐述自己的建议时,帕斯特里尼老板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描绘。

“可是,首先,”弗朗兹问阿尔贝道,“您到哪里去弄装满马车的手枪、火枪和双筒枪呢?”

“反正不是从我的武器库里拿,因为我在泰拉奇纳的时候,所有的武器,包括匕首在内,全都被人偷光了。您呢?”

“我在阿瓜邦当特也遭到同样的命运。”

“啊哈!亲爱的老板,”阿尔贝用第一支雪茄的烟头点燃了第二支,说道,“您知道吗,这个办法对强盗来说再方便不过了,而且,我觉得这好像跟强盗串通好了似的,不是吗?”

帕斯特里尼老板肯定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分了,因此没怎么理睬阿尔贝,只对弗朗兹一个人说话,他认为弗朗兹是唯一通情达理的人,只有跟他才能真正地沟通。

“阁下知道,人们受到强盗袭击时,一般都不反抗。”

“什么!”阿尔贝喊道,一听说要任人洗劫而不能反抗,顿时怒不可遏,“什么!这是什么惯例?”

“不能反抗!因为任何反抗都无济于事。当十几个强盗一下子从沟里、破房子里或者下水道里钻出来,同时把枪对准您的脑袋时,您又能做什么呢?”

“好啊!我宁可让他们杀死!”阿尔贝喊道。

旅馆老板把脸转向弗朗兹,那表情似乎在说:“阁下,毫无疑问,您的伙伴是个疯子。”

“亲爱的阿尔贝,”弗朗兹说,“您的回答很高尚,颇有老高乃依那句‘让他去死吧’的气势。只不过,当贺拉斯这样回答时,事关罗马存亡,因此值得这样做。而我们呢,请注意,我们只是兴之所至,为了一时的兴致去冒生命危险,这未免有点可笑了。”

“啊!说得对!”帕斯特里尼老板大声说道,“好极了!这才叫一言千金呢!”

阿尔贝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一边慢慢呷着,一边咕哝着含糊不清的话。

“喂!帕斯特里尼老板,现在我的伙伴平静下来了,而且,您也看出我这人性格平和;现在,请说说路易吉·万帕是什么人吧。他是牧羊人还是贵族?年轻还是上了年纪?个子是矮还是高?请给我们描写一下,以便万一我们在哪里碰到他,就像碰到让·斯博加尔或者莱拉似的,好让我们认出他来啊。”

“要想了解他的详细情况,问我是最合适不过了,因为,我在路易吉·万帕小的时候就认识他。有一天,我在从费伦蒂诺去阿拉特里途中落到他手里,幸亏他还记得我们是老相识,不仅没要买路钱就放我走了,还送了我一块非常漂亮的表,还给我讲了他自己的故事。”

“让我们看看那块表吧。”阿尔贝说。

帕斯特里尼老板从腰袋里取出一块精致的布雷盖怀表,上面刻着制造者的名字,巴黎的印戳和一顶伯爵勋冠。“请看吧。”他说。

“啊!”阿尔贝说,“恭喜您了,我也有一块跟它差不多的表……”说着,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他的表,“我花了三千法郎呢。”

“讲讲他的故事吧。”弗朗兹说道,他拉过一把椅子,示意帕斯特里尼老板坐下。

“二位阁下允许吗?”老板说。

“当然了!”阿尔贝说道,“您又不是传道者,不必站着说吧。”

店主向这两位听众每人敬了一个礼,意思是,他已经准备好向他们讲述他们想知道的一切有关路易吉·万帕的情况了。

“喂!”帕斯特里尼刚要开口,弗朗兹就打断他,说道,“您刚才说,路易吉·万帕小的时候您就认识他,这么说他还很年轻了?”

“什么,还很年轻!那当然,他才二十二岁!这小子前途无量,这一点你们放心好了!”

“您怎么想,阿尔贝?二十二岁就名扬四海,真了不起。”弗朗兹说。

“哦,那当然,就连威震天下的亚历山大、恺撒和拿破仑在他那个年纪时,还不如他出名呢。”

“这么说,”弗朗兹又对店主说道,“我们将要听到的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只有二十二岁?”

“刚刚二十二岁,正如我刚才对你们说的那样。”

“他是高个还是矮个?”

“中等身材,跟阁下差不多高。”店主指着阿尔贝说道。

“谢谢您拿我跟他比较。”后者说着,敬了个礼。

“请接着说吧,帕斯特里尼老板。”弗朗兹说道,对朋友的多心报以微笑,“他属于社会的哪个阶层?”

“他原本是圣费利切伯爵庄园的一个小牧童,庄园位于帕莱斯特里纳和加布里湖之间。他出生在庞皮纳拉,五岁开始为伯爵干活。他父亲也是个牧羊人,在阿纳尼放牧,自己有几头羊,靠到罗马卖羊毛、羊奶为生。

“万帕从小性格古怪。七岁时,有一天他去找帕莱斯特里纳的神甫,请他教自己认字。这很困难,因为牧童不能离开他的羊群。不过,那位好心的神甫每天都去一个贫困的小镇做弥撒,这个镇子太穷,养不起一个教士,小镇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别人就叫它博尔戈。神甫就让路易吉每天在神甫回来时等在路边,给他上课,并告诉他上课时间很短,因此他必须专心听讲。

“孩子高兴地接受了。

“路易吉每天都赶着羊群,在帕莱斯特里纳至博尔戈的路边放牧,神甫每天九点钟都从那里经过,于是,教士和孩子坐在沟边,小牧童用神甫的《日课经》当课本来学习。

“三个月之后,他学会了认字。

“但这还不够,现在,他要学习写字了。

“神甫请罗马的一位教师制作了三套字母表,一套大号字,一套中号,一套小号,并告诉他,只要用一个铁尖在石板上照着这些字描,就能学会写字。

“当天晚上,小万帕把羊群赶回庄园后,立刻跑到帕莱斯特里纳的锁匠那里,要了一根粗铁钉,把它煅烧、敲打、弄圆,制成一支古典风格的铁笔。

“第二天,他找来一堆石板,开始写起字来。

“三个月后,他学会了写字。

“神甫深为孩子的聪明感到震惊,被他的天分感动,就送给他好几个本子、一盒笔和一只削笔刀。

“这又是新的一课,不过,比起前一课来容易多了。一个星期以后,他用鹅毛笔写字也跟用铁笔一样自如了。

“神甫把这件事告诉了圣费利切伯爵,伯爵想见见牧童,让他在自己面前朗读和写字,然后吩咐管家让他跟用人一起用餐,每月给他两个皮阿斯特。

“路易吉就用这钱买书买笔。

“事实上,他对各种事物都有极强的模仿力,像童年的乔托一样,他也能在石板上画出绵羊、大树和房屋。

“接着,他又用刀尖在木头上雕刻,刻出各种形状。民间雕刻家皮奈利就是这样开始他的艺术生涯的。

“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也就是说比万帕略小一点,也在帕莱斯特里纳附近的一个农庄牧羊,她是个孤儿,生在瓦尔蒙托纳,名叫泰莱莎。

“两个孩子经常相会,坐在一起,让两群羊混在一起吃草,他俩则在一边说笑和玩耍,到了晚上,孩子们就把圣费利切伯爵和切尔维特里男爵的羊分开,两人分手,回到各自的农庄,说好第二天早晨再见。

“第二天,他们果然如约而来。他们就这样一起长大了。

“万帕已经十二岁,小泰莱莎也十一岁了。

“这其间,他们的天性也得到了发展。路易吉在孤独中尽自己所能发展了他的艺术情趣,除此之外,他会突然变得抑郁寡欢,又会一阵阵的激情满怀,还时不时地暴跳如雷,对什么都持一种讽刺态度。在庞皮纳拉、帕莱斯特里纳和瓦尔蒙托纳,不仅没有一个男孩子能对他产生影响,也没人能成为他的伙伴。他个性极强,总是要别人服从,从不做任何让步,这就使得他得不到任何友好和同情。只有泰莱莎可以用一个字、一个眼色或者一个动作使他驯服;他可以在一个女人手下俯首帖耳,但在任何一个男人面前宁折不弯。

“泰莱莎与他相反,天性活泼、机敏、欢快,但极爱打扮。圣费利切伯爵的管家每月给路易吉的两个皮阿斯特,还有他卖给罗马玩具商的那些小雕刻品的钱,全都变成珍珠耳坠儿、玻璃项链和金别针了。就这样,多亏这位小朋友的慷慨,泰莱莎成了罗马郊区最漂亮、最时髦的农家姑娘。

“两个孩子继续长大,白天总在一起,任凭天性自由发展,从不争斗。就这样,在他们的谈话中,在他们的愿望和幻想中,万帕总是把自己想象成大船的船长,军队的将军或者一个省的省长;泰莱莎则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贵妇,身穿华贵的衣裙,左右簇拥着穿号衣的仆人。他们用这些不切实际的、绚丽多彩的遐想编织着未来的梦,这样度过一整天之后,便分手赶着各自的羊群回圈,从美妙梦幻的巅峰,骤然跌落到卑微的现实中来。

“有一天,年轻的牧羊人对伯爵的管家说,他看见萨皮纳山里跑出一只狼,围着他的羊群转。管家就给了他一支枪,这正是万帕所希望的。

“碰巧,这是一支布雷西亚产的好枪,射出的子弹跟英国的卡宾枪一样准。只不过,伯爵有一天用这支枪去砸一只受伤的狐狸时,把枪托砸坏了。从此,就把它扔在一边不用了。

“这对一个像万帕这样的雕刻家来说不算问题。他检查了一下旧枪托,想好如何改造才便于瞄准,然后另造了一个枪托,并在上面刻了非常美丽的图案。要是他拿到城里去卖,单单这支枪托就能卖上十五甚至二十皮阿斯特。

“但是,他不想这样做,枪早就是这个年轻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了。在那些独立代替了自由的国度里,每一个勇敢坚强、身体健壮的人的最大心愿就是能有一件武器。它既能进攻,又能防卫,可以使拥有它的人变得可怕,甚至让人望而生畏。

“从那时起,万帕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练枪。他买了火药和子弹,把一切都当成靶子,萨比纳山坡上的枝稀叶疏、枯细发灰的橄榄树树干,黄昏时钻出洞来寻食的狐狸,还有在天空翱翔的老鹰。他的枪法很快就练得百发百中,泰莱莎本来听到枪声就发抖,后来也不怕了,还喜欢看着她年轻的伙伴把子弹射向他要击中的目标,其准确程度,简直就像是用手把子弹放到那里似的。

“两个年轻人平时总是喜欢坐在林子旁边。一天晚上,真的有只狼走出松林,那只狼来到平地上之后,还没等走出十步远就丧命了。

“万帕对自己的漂亮枪法十分得意,就把狼扛在肩上,带回农庄。

“这些事都使路易吉在农庄附近出了名。但凡有本领的人,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有崇拜者。这一带的人把这个年轻的牧羊人说成是方圆十里之内最机敏、最强壮、最勇敢的农夫。泰莱莎的名气更大,被认为是萨比纳地区最漂亮的姑娘。尽管如此,却没有人向她求爱,因为大家都知道万帕深深地爱着她。

“然而,这两个年轻人彼此从来没说过相爱的话。他们就像两棵树一样并肩长大,根在地下盘根错节,枝叶在地上你拥我抱,吐出的芬芳在空中融为一体,不过,每日相见是他们共同的愿望,这种愿望变成一种需要,他们情愿去死也不肯分开一天。

“泰莱莎长到十六岁,万帕十七岁了。

“这时候,人们开始议论纷纷,说在莱皮尼山上出现一帮土匪。在罗马附近,拦路抢劫从来没断过。匪帮有时会缺头儿,但是,只要有个人挑头儿,很少有缺少喽啰的时候。

“那个有名的大盗库库梅托在阿布鲁佐受到追捕,接着,被赶出那不勒斯王国,他曾经在那里发动了一场名副其实的战争,后来像曼弗雷德那样,穿越加里利亚诺山,来到索尼诺和朱佩尔诺交接处的阿马西纳河畔躲了起来。

“正是他在那里招兵买马,组建队伍,步德切萨里斯和加斯帕罗纳的后尘,并希望能很快就超过他们。帕莱斯特里纳、弗拉斯卡蒂和庞皮纳拉一带有好几个年轻人失踪了。起初,大家还为他们担心,但很快就得知他们去找库库梅托落草了。

“过了一段时间,库库梅托成为众人关注的目标,都说这个土匪头子是个胆大妄为、极端残忍的家伙。

“有一天,他劫走一个姑娘,是弗罗西诺纳土地丈量员的女儿。土匪的规矩很明确,姑娘首先属于把她抢来的人,然后,其余的人抓阄儿轮流占有,直到玩够了把她抛弃或者她自己死掉为止。

“如果姑娘的父母有足够的钱赎她,就派一个中间人去商量赎金,被绑架的女孩儿的性命可以为送信人的安危担保。万一家属不肯付赎金,那姑娘就必死无疑。

“姑娘的情人恰好在库库梅托匪帮里,名叫卡尔利尼。

“姑娘认出情人,就向他伸出双手,以为自己得救了。然而,那可怜的卡尔利尼认出她以后,心都要碎了,因为他估计到等待情人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不过,他是库库梅托的亲信,跟库库梅托已经同甘共苦三年了,有一次,一个宪兵正要举刀朝库库梅托砍下去的时候,他一枪打死那个宪兵,救了库库梅托的性命。因此,他希望库库梅托能够网开一面。

“于是,他把头儿拉到一边。这时,姑娘背靠在林间空地中的一棵高大的松树上,坐在那里,用她那别致的罗马农妇的头巾当面纱,遮住自己的脸,避开匪徒们贪婪的目光。

“卡尔利尼对头儿讲述了一切。他与姑娘之间的爱情,他俩的山盟海誓,以及他们来到这里之后,他俩每天夜里如何在一片废墟里幽会的情景。

“这天晚上,库库梅托碰巧派卡尔利尼去附近的一个村子,因此,他没能去赴约;而库库梅托说他偶然经过那里,就把姑娘劫来了。

“卡尔利尼恳求头儿看在他的分儿上,破一次例,尊重丽塔,还告诉他丽塔的父亲很有钱,可以付一大笔赎金。

“库库梅托似乎愿意对朋友的请求让步,并责成他去找个能到弗罗西诺纳给丽塔父亲送信的牧羊人。

“于是,卡尔利尼高兴地走到姑娘身边,告诉她她已经得救了,让她给父亲写一封信,描述一下自己的遭遇,并通知父亲,她的赎金定为三百皮阿斯特。

“他们给这位父亲的期限一共是十二个小时,即到第二天早晨九点钟。

“信写好之后,卡尔利尼赶紧拿着信,跑到山下平川上去找送信人。

“他看到一个年轻的牧羊人正把羊群赶进羊圈。强盗们的天然信使,就是那些生活在城市与大山之间,处在野蛮生活与文明生活之间的牧羊人。

“那个年轻的牧羊人立刻出发,保证在一小时之内赶到弗罗西诺纳。

“卡尔利尼满怀欢喜地回到情人身边,向她报告这个好消息。

“他发现那群人都在林间空地上,正在高高兴兴地吃着从农民手里勒索到的、像贡品一样的食物,在这群欢快的食客当中,他没看到库库梅托。

“他问他俩在哪里,匪徒们爆发出一阵笑声作为回答。卡尔利尼的额头冒出冷汗,感到一阵恐惧,头发都竖了起来。

“他又问了一遍。一个食客倒了一杯奥尔维埃托葡萄酒,递给他,说道:‘为勇敢的库库梅托和美丽的丽塔的健康干杯!’

“这时,卡尔利尼听见一声女人的喊叫,他顿时全明白了。他抓过酒杯,朝递过来的那个人脸上砸去,然后,向发出叫喊声的方向跑去。

“跑了约一百来步,在一个灌木丛的拐弯处,他发现了晕倒在库库梅托怀里的丽塔。

“一见卡尔利尼,库库梅托立刻站起来,手里拿着卡宾枪。

“两个强盗对峙了一会儿,一个脸上挂着淫荡的微笑,另一个脸色死一样的苍白。

“大家以为这两人之间一定会发生火并。但是,慢慢地,卡尔利尼脸上的表情开始缓和下来,那只插到腰间准备拔枪的手又垂落到身边。

“丽塔躺在两人中间。

“皓月当空,月光照亮了这个场面。

“‘喂!’库库梅托对他说道,‘你完成交给你的任务了吗?’

“‘是的,头儿,’卡尔利尼回答,‘明天,九点钟之前,丽塔的父亲就带着钱到达这里。’

“‘好极了。在这之前,咱们先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你的确很有眼力,卡尔利尼先生,这姑娘很有魅力。不过,我这个人不自私,咱们回到弟兄们那里,抓阄儿决定现在她该属于谁。’

“‘这么说,您决定把她按常规处理了?’卡尔利尼问道。

“‘为什么对她破例呢?’

“‘我还以为,由于我的请求……’

“‘你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您说得对。’

“‘您放心好了,’库库梅托笑着说,‘也就是早一点晚一点的事儿,总会轮到你的。’

“卡尔利尼牙都快咬碎了。

“‘走吧,’库库梅托说着,朝食客们走去,‘你到底来不来?’

“‘我马上就来……’

“库库梅托走开了,但目光始终盯着卡尔利尼。无疑,他担心他从身后暗算自己。但是,后者没有丝毫敌意。

“他站在那里,两手交叉在胸前,待在仍然不省人事的丽塔身边。

“有一瞬间,库库梅托曾想到这个年轻人可能会抱起姑娘逃跑。不过,现在,这对他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他已经占有了丽塔,至于钱嘛,三百皮阿斯特众人一分就少得可怜了,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因此,他继续朝林间空地走去。出乎他意料的是,卡尔利尼几乎与他同时到达。

“‘抓阄儿!抓阄儿!’匪徒们一看见头儿,便齐声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色迷迷的,闪着淫欲,火光把他们周身照得通红,使他们个个都像魔鬼。

“他们的要求是合理的,所以首领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的要求。于是,他们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写在纸上,放在一顶帽子里,卡尔利尼也不例外。匪帮里最年轻的一个从这个临时票箱里抽出一张。

“这张票上写的是迪阿沃拉奇奥的名字。

“这正是那个让卡尔利尼为头儿的健康干杯,被卡尔利尼用酒杯砸破脸的家伙。

“他脸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从太阳穴一直到嘴边,而且在哗哗流血。

“迪阿沃拉奇奥看到自己这么走运,高兴得大笑起来。

“‘头儿,’他说道,‘刚才卡尔利尼不肯为您的健康干杯,现在,您让他为我的健康干杯吧,他在您面前大概不敢像在我面前那么牛皮烘烘的吧!’

“所有人都以为卡尔利尼会大发雷霆,然而,出乎众人的意料,他一手拿杯子,一手拿酒瓶,把杯子斟满:‘为你的健康干杯,迪阿沃拉奇奥。’他用极为平静的语气说道。

“说完,他一饮而尽,端杯子的手抖都不抖一下。然后,他坐到火堆旁:

“‘我那份晚饭呢!’他说,‘我刚才跑了那么远的路,现在饿了。’

“‘卡尔利尼万岁!’匪徒们喊道。

“‘好极了,这才是条汉子呢。’

“于是,大家又围着火堆坐下,迪阿沃拉奇奥一个人走开了。

“卡尔利尼好像没事似的又吃又喝。

“匪徒们吃惊地看着他,对他的沉静大惑不解,这时,他们听见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他们转过身,看见迪阿沃拉奇奥怀里抱着那个姑娘。

“她的头向后仰着,长发一直拖到地上。

“待他们进入火光以后,众人发现那个姑娘和那个匪徒的脸都像纸一样的苍白。

“这场面是如此奇异,如此庄严,除了卡尔利尼以外,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他依然坐在那里,继续喝酒吃饭,仿佛身边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迪阿沃拉奇奥在一片鸦雀无声中继续朝前走着,把丽塔放在头儿的脚下。

“这时,大家明白了为什么姑娘和匪徒的脸色如此苍白了:丽塔乳下插着一把刀,只有刀柄露在外面。

“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卡尔利尼,他腰间的刀鞘是空的。

“‘啊!啊!’头儿说,‘现在,我明白卡尔利尼刚才为什么留在后面了。’

“再野蛮的人也懂得赞赏勇武行为,尽管匪徒当中没有人有过卡尔利尼的举动,但他们都理解了他的行为。

“‘怎么样!’卡尔利尼站起身,走到尸体跟前,紧握着插在腰里的一把枪,这样说道,‘现在,还有人跟我争夺这个女人吗?’

“‘没有了,’头儿说道,‘她属于你了。’

“这时,卡尔利尼抱起姑娘,走出篝火的光圈。

“库库梅托像往常一样,派人放哨,匪徒们裹着斗篷,围着火堆睡了。

“半夜时分,哨兵发出警报,顷刻间,头儿和他的同伴全都站了起来。

“原来是丽塔的父亲亲自带着女儿的赎金来了。

“‘喏,’他朝库库梅托递过一包钱,说道,‘这是三百皮阿斯特,把女儿还给我吧。’

“但是头儿没有接钱,而是示意他跟自己走。老人从命。两人钻进树林,月光穿过树枝射进来。最后,库库梅托停下脚步,伸出手,向老人指了指树下的两个人。

“‘喏,’他说道,‘向卡尔利尼要你的女儿吧,他会向你做出交代的。’说完,他又回到伙伴中去。

“老人一动不动,两眼发直。他感到一场尚不明确的巨大而又难以想象的灾难正落到他头上。

“最后,他终于朝那模糊不清、看不出是谁的人影走了几步。

“卡尔利尼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这时,老人才看清这两个人的样子。

“一个女人躺在地上,头放在一个男人膝上,男人向她俯下身子,当那个男人直起身子时,才露出他抱在怀里的女人的面庞。

“老人认出了自己的女儿,卡尔利尼也认出了老人。

“‘我正在等您。’强盗对丽塔的父亲说道。

“‘混账!’老人说,‘你干了什么事?’

“他惶恐地看着丽塔,只见她面无血色,血迹斑斑,一动不动,胸口插着一把刀。

“一道月光透过树枝射到她身上,那惨淡的月光把她照亮。

“‘库库梅托奸污了你的女儿,’强盗说,‘我爱她,才把她杀了,因为在库库梅托污辱了她以后,她还要受到整个这伙人的污辱。’

“老人一句话没说,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

“‘现在,’卡尔利尼又说,‘如果我做错了,就请你为她报仇吧。’

“说完,他从姑娘的胸口拔出匕首,站起来,一手拿着刀递给老人,另一只手掀开上衣,露出胸膛。

“‘你做得对。’老人用低沉的语调说道,‘拥抱我吧,我的儿子。’

“卡尔利尼痛哭着投入父亲的怀抱。这个血气方刚的汉子这辈子是头一回流泪。

“‘现在,’老人对卡尔利尼说道,‘帮我一起把女儿埋掉吧。’

“卡尔利尼找来两把镐,父亲和情人就在一棵橡树下挖坑,橡树的繁茂枝叶可以遮挡姑娘的坟墓。

“墓穴挖好后,父亲首先吻别了女儿,接着是情人,然后,两人一个抬脚、一个抬肩,把她放进墓穴中。

“这以后,两人跪在墓穴两边,为死者祈祷。

“祈祷完毕,他们开始掩埋尸体,直到墓穴填平为止。

“这时,老人向卡尔利尼伸出手,说道:

“‘谢谢你,我的儿子!现在,让我一个人留一会儿。’

“‘可是……’卡尔利尼说。

“‘让我一个人留下,我命令你。’

“卡尔利尼从命,回到伙伴们中间,裹在斗篷里,很快就跟别人一样沉沉睡去。

“他们头一天晚上就决定第二天换一个露营地。

“天亮前一小时,库库梅托叫醒手下人,下令出发。

“但是,卡尔利尼不能在不知道丽塔父亲的情况下离开树林。

“他朝昨晚与他分手的地方走去。

“他发现老人吊死在一根为女儿坟墓遮阴的橡树枝上。

“于是,他在老人的尸体前,在情人的墓前,发下誓言,一定要为两人报仇。

“但是,他没能实现自己的誓言,两天之后,在跟罗马宪兵的一次遭遇中,卡尔利尼中弹身亡。

“令人不解的是,他面对敌人,却在背后中了一弹。

“一个强盗告诉其他伙伴,卡尔利尼死的时候,库库梅托正在他身后十来步远的地方。这样,谁都不觉得奇怪了。

“从弗罗西诺纳的树林出发那天早晨,他暗中尾随着卡尔利尼,听见了他发的誓言。库库梅托是个谨慎的人,所以,先下手为强。

“关于这个可怕的土匪头子,还有不少类似的惊人的传说。

“因此,从丰迪到佩鲁兹,库库梅托的名字让人谈虎色变。

“这些故事常常是路易吉和泰莱莎的谈话内容。

“姑娘听了这些传说吓得发抖,但是万帕拍拍他那支百发百中的枪,用微笑安慰她。如果她还不放心,他就指着百步之外落在一根枯枝上的乌鸦,然后瞄准,扣动扳机,那只乌鸦立刻掉在树下。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两个年轻人决定,等万帕二十岁、泰莱莎十九岁时,他们就结婚。

“他们俩都是孤儿,只要主人同意,不需要任何人的应允,他们向主人提出请求,并且得到了应允。

“有一天,他们俩正在谈论将来的打算,突然听见两三声枪响,接着,一个男人飞快地冲出树林。两个年轻人总是喜欢在那片林子旁边放牧,那人向他们俩跑来。

“等来到能听见他说话声的地方,就喊道:‘有人追我!你们能把我藏起来吗?’

“两个年轻人认出来者是个强盗,不过,农夫和罗马强盗之间,彼此有一种天然的同情心,因此前者随时愿意帮助后者。

“万帕二话没说,跑到盖住他们岩洞入口的石头前,搬开石头,露出洞口,示意亡命者躲进这个无人知晓的避难处,然后把石头盖上,坐回泰莱莎身边。

“几乎与此同时,四个骑马的宪兵出现在树林旁边,其中三个好像在寻找逃犯,第四个拉着一个被捉到的强盗的脖子往前走。

“三个宪兵用目光扫视了一下四周,看到那两个年轻人,便快马加鞭地跑过来询问他们。

“他们说什么也没看见。

“‘这可真倒霉,’宪兵队长说,‘因为我们找的这个人是个头儿。’

“‘库库梅托?’路易吉和泰莱莎情不自禁地异口同声喊道。

“‘是的,’队长回答,‘他的人头悬赏一千罗马埃居,如果你们帮我们捉到他,就能分到五百埃居。’

“两个年轻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队长一时间觉得有了希望。五百罗马埃居相当于三千法郎,而三千法郎对这两个准备结婚的可怜孤儿来说,不是个小数。

“‘不错,这是够倒霉的,’万帕说,‘可我们没看见他。’

“于是,宪兵在周围仔细搜索,但是一无所获。

“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

“这时,万帕走过去搬开石头,库库梅托走了出来。

“他从花岗岩缝里看见两个年轻人同宪兵交谈,猜到了他们谈话的内容,并从路易吉和泰莱莎的脸上看到了他们不肯出卖他的决心,就从衣袋里掏出装满金币的钱袋,送给他们俩。

“但万帕高傲地昂起头,而泰莱莎呢,一想到这些钱能买多少贵重的首饰和华丽的衣服,不禁两眼放光。

“库库梅托是个狡猾的魔鬼,不过,他没有变成毒蛇,而是变成个强盗。他捕捉到了这道目光,看出泰莱莎是个轻佻的女人,所以,他返回树林时,借口向救命恩人表示感谢,一步一回头,再多看几眼。

“好几天过去了,没人再见过库库梅托,也没听见有人再提起他。

“狂欢节快到了。圣费利切伯爵宣布要举行一次盛大的化装舞会,罗马所有名流都将受到邀请。

“泰莱莎非常渴望看看这个舞会的盛况。路易吉便去找管家,请求允许他和泰莱莎躲在仆人当中参加舞会。他的要求获准了。

“伯爵举办这次舞会,主要是为了讨爱女卡尔梅拉的欢心。

“卡尔梅拉的年纪、身材都跟泰莱莎相仿,而泰莱莎的美貌不亚于她。

“舞会那天晚上,泰莱莎穿上她最漂亮的衣裙,戴上她最珍贵的发卡和光彩夺目的玻璃项链。她穿的是弗拉斯卡蒂地区的妇女的服装。

“路易吉身着别致的罗马农民的节日盛装。

“因为事先得到允许,两人就混在仆人和农民当中。

“节日的气氛热闹非凡,不仅别墅里灯火辉煌,连花园里的树上也挂着几千盏五颜六色的灯笼。伯爵府很快就宾客满堂。人们拥挤到阳台上,阳台也满了,又来到外面的小径上。

“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一支乐队,都有食品和饮料,客人随便停下来,很快就形成四队舞组,想在哪儿跳就在哪儿跳。

“卡尔梅拉是一身索尼诺妇女的打扮,头戴绣着珍珠的帽子,发卡是金子和钻石做的,腰里系着土耳其丝绸挖花织带,外衣和短裙是开司米的,围裙是印度细纱布做的,胸衣上的纽扣都是宝石的。

“她的两个女伴,一个是奈图诺妇女的装束,一个是里恰妇女的打扮。

“四个出身于罗马最富有、最高贵的家庭的青年陪伴着她们,意大利式的风流倜傥举世无双。这几个人分别打扮成阿尔巴诺、维勒特里、契维塔·卡斯泰拉纳和索拉的农夫模样。

“不言而喻,这些农夫的服装也跟农妇的一样,缀满了金银珠宝。

“卡尔梅拉突然心血**,想跳四队舞,但他们还缺一个女伴。

“卡尔梅拉朝四下看了一眼,没有一个女宾跟她和她的女伴的服装协调一致。

“圣费利切伯爵指给她看农妇群里挽着路易吉胳膊的泰莱莎。

“‘您允许吗?父亲?’卡尔梅拉问道。

“‘当然,’伯爵回答,‘现在不是狂欢节嘛!’

“卡尔梅拉俯身跟和她交谈的男伴说了几句话,并指给他看那个姑娘。

“年轻人顺着那只漂亮的小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做了一个顺从的表示,走过去邀请泰莱莎加入由伯爵女儿领舞的四队舞组。

“泰莱莎感到一股热浪涌到脸上,她用目光征求路易吉,拒绝是不可能的。路易吉让泰莱莎慢慢抽出她的手臂,泰莱莎由那位高雅的舞伴领着走开,瑟瑟发抖地站到这种贵族四队舞队形的一个位置上。

“诚然,在众人眼里,泰莱莎那套古板的一本正经的服装,跟卡尔梅拉及其女伴们的打扮相比,自有一番风味;然而,泰莱莎是个爱虚荣、爱打扮的姑娘,那绣花的细纱布,缀着棕榈花饰的腰带,熠熠闪光的开司米使她眼花缭乱,光彩夺目的蓝宝石和钻石让她羡慕得发疯。

“路易吉呢,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他心头油然而生,就像一种隐约的疼痛,先是在咬他的心,然后颤动着,从心脏出发,顺着血管流遍全身。他用目光追随着泰莱莎和她的舞伴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当他们的手碰到一起时,他感到一阵眩晕,血管猛烈地跳动起来,耳边仿佛有一只大钟在轰鸣;当他们交谈时,虽然泰莱莎低垂着双眼,怯生生地听着舞伴说话,但路易吉可以从那位漂亮年轻人的热烈目光中猜出他说的都是赞美话。于是,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地狱里的各种声音都在向他耳语,怂恿他去谋杀,去害命。这时,他担心自己因为冲动而贸然行事,便紧紧抓住背靠着的绿树丛,另一只手则**地握住插在腰里的那把精雕细刻的匕首的把柄,有时甚至不知不觉地把它完全拔出刀鞘。

“路易吉妒火中烧!他感到泰莱莎受她那爱俏和爱虚荣的天性的支配,很可能会离开他。

“这时候,这个农家姑娘已经由开始时的羞涩乃至胆怯,恢复了常态。我们已经说过,泰莱莎很漂亮,甚至不仅如此,她还非常妩媚,那是一种带有野味的风雅,比之那种矫揉造作的媚态更加动人。

“她几乎成了四队舞组中的风流人物。如果说她非常羡慕圣费利切伯爵的女儿,那我们也很难说卡尔梅拉就不嫉妒她呢。

“所以,她那位漂亮的舞伴对她大加恭维,把她送回原处的时候,路易吉还在那里等她。

“在跳四队舞的时候,泰莱莎曾看了路易吉几眼,每次都看到他脸色苍白,脸上肌肉抽搐。有一回,那把从刀鞘抽出一半的匕首,像一道不祥的闪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因此,她几乎战栗着挽起情人的胳膊。

“四队舞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自然应当再跳一次,但是,卡尔梅拉反对,经过圣费利切伯爵无比温存的请求,她才只好答应了。

“于是,其中一个男伴立刻走上前去邀请泰莱莎,少了她四队舞就跳不成,可是,那姑娘已经不见了。

“路易吉实在无力承受第二次考验,所以,他半商量半强迫,把泰莱莎拉到花园的另外一边。泰莱莎身不由己地跟了过去。当然,她刚才看到了年轻人脸上的慌乱,他沉默着,身上时而一阵战栗,她明白他心里那不寻常的情绪。她自己也心慌意乱,尽管没做什么错事,却觉得路易吉有权责备她。责备什么?她也不知道;不过,她仍然感到自己应当受到责备。

“可是,让泰莱莎惊奇的是,路易吉始终沉默着,晚会剩下的时间里,他没说过一句话。直到夜深的寒气把客人们从花园赶到屋里,别墅的大门都关上,改为室内晚会时,他才送泰莱莎回家。在她即将回去时,他问道:

“‘泰莱莎,你在圣费利切小姐面前跳舞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心里想,’姑娘非常直爽地回答,‘我宁可用一半的生命去换她身上的那套衣服。’

“‘你的舞伴对你说了什么?’

“‘他对我说,要想得到那套衣服,这全在于我,只要我说一句话就可以。’

“‘他说得对,’路易吉说,‘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非常想得到它吗?’

“‘是的。’

“‘那好吧,你会得到的。’

“姑娘吃惊地抬起头,想问他,但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么阴沉可怕,吓得她把话咽回去了。

“而且,路易吉说完这句话就走开了。

“泰莱莎在黑夜中目送着他,直到看不见为止。等他消失了,她才叹着气回家。

“这一夜发生了一件大事,大概是仆人不慎,忘了熄灯,圣费利切伯爵的别墅失火了,大火烧的恰好是美丽的卡尔梅拉那套房子的偏房。她半夜被火光惊醒,跳下床,穿着睡袍跑出房间,想逃出去,可是,她必须穿过的那条走廊已经是一片火海。于是,她又回到卧室,大声呼救。这时,离地面二十多尺高的窗户突然开了,一个农民冲进房间,把她抱在怀里,以超人的气力和灵活把她放到草坪上。她晕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她父亲在她身旁。所有的仆人也都围着她,对她进行抢救。别墅的一翼全部烧毁,但这已无关紧要,因为卡尔梅拉安然无恙。

“人们到处寻找她的救命恩人,可他不再露面;人们又到处打听,但谁都没看见过他。卡尔梅拉呢,她当时魂飞魄散,根本没认出那个人来。

“此外,伯爵家财万贯,除了卡尔梅拉遇到些危险之外,火灾造成的损失对他来说不足介意,而卡尔梅拉又奇迹般地遇难成祥,他与其把这看成是一场灾难,还不如视为上苍的一种新的恩宠。

“第二天,两个年轻人又按时在林子边相会。路易吉首先到达。姑娘来时,他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好像把头天晚上那一幕忘到脑后。泰莱莎明显忧心忡忡,但看到路易吉这么高兴,也就装做无忧无虑、心情愉快的样子,当她心里没有受到欲望的搅扰时,这倒也是她的天性。

“路易吉挽起泰莱莎的手臂,把她带到岩洞洞口。然后,他停下来。姑娘知道一定有什么非比寻常的事,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泰莱莎,’路易吉说道,‘你昨晚对我说过,你愿不惜一切代价得到伯爵女儿那套衣服,是吗?’

“‘是的,’泰莱莎不禁愕然,说道,‘可我那是说的疯话,所以才敢许下这样的心愿。’

“‘我回答说,好吧,你会得到的。’

“‘不错,’姑娘又说,路易吉越往下说,她越感到迷惑不解,‘你当时这样回答,一定是为了让我高兴。’

“‘我对你的许诺从不食言,泰莱莎,’路易吉自豪地说,‘到洞里去,穿上衣服。’

“说完这话,他就搬开石头,让泰莱莎看那个被两只蜡烛照亮的岩洞,蜡烛中间,是一面漂亮的镜子。在路易吉自己做的一张简陋的桌子上,摆着珍珠项链和钻石别针,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放着其余的服装。

“泰莱莎惊喜地叫了一声,不问这衣服是从哪里来的,也顾不上感谢路易吉,立刻冲进那个变成了化妆室的岩洞。

“路易吉在她身后把石门关上,因为他注意到,在一座挡住他望见帕莱斯特里纳的视线的小山头上,有一个骑马的过路人停了一下,仿佛犹豫不决,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似的。他的身影清晰地印在蔚蓝的天空上,这是南国远望时特有的景观。

“那个过路人看见路易吉,便策马向他跑来。

“路易吉没有猜错,这位旅行者从帕莱斯特里纳来,往蒂沃利去,他确实搞不清该走哪条路。

“年轻人给他指了路。但是,走了四分之一里远之后,这条路就分成三岔,到了这个三岔路口,过路人还可能迷路,所以,他就请路易吉给他带路。

“路易吉脱下外套,放在地上,又把卡宾枪扛到肩上。他这样一身轻装,迈着山民的轻快步子在游客前面带路,连马追上他都不容易。

“十分钟之后,路易吉和过路人就来到他刚才说的那个三岔路口。

“到那里以后,他就以帝王般的威严,指着三条路中过路人应当走的那一条说:

“‘这就是您要走的那条路,’他说,‘大人,现在,您就不会走错路了。’

“‘那么,这就是给你的报酬。’过路人说着,递给年轻牧人一些零钱。

“‘谢谢。’路易吉缩回手,说道,‘我是在帮助别人,不是在出卖我的服务。’

“‘可是,’过路人又说,他似乎已经习惯于城里人的卑微与山里人的高傲之间的差别,‘既然你不肯要钱,至少应该接受一件礼物吧’。

“‘啊!可以,这是另外一回事。’

“‘那好吧,’旅行者说,‘请收下这两枚威尼斯西昆,把它们送给你的未婚妻,让她去买一对耳环吧。’

“‘那么您呢,也请收下这把匕首,’年轻的牧羊人说道,‘从阿尔巴诺到契维塔·卡斯泰拉纳,您找不到一把比它雕得更美的匕首柄。’

“‘我接受了,’旅行者说道,‘可是,这样一来,还是我欠了你的情,因为这把匕首的价值绝不止两个西昆。’

“‘对于商人来说或许如此,但是我雕的这把匕首,对我来说,它只值一个皮阿斯特。’

“‘你叫什么名字?’

“过路人问道。

“‘路易吉·万帕。’牧人回答道,那神色俨然是在回答: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

“‘您呢?’

“‘我,’旅行者说,‘我是水手辛巴达。’”

弗朗兹惊叫一声。

“水手辛巴达!”他说。

“对,”叙述者说道,“那个旅行者就是这么回答万帕的。”

“怎么了!您对这个名字有什么不满意的吗?”阿尔贝打断说,“这个名字很不错,应当承认,被这位先生借用名字的那个人的冒险经历,我小时候可着迷呢。”

弗朗兹没有多加追究。诸位可以理解,水手辛巴达这个名字唤起他许许多多的回忆,如同基督山伯爵这名字曾在前一天唤起过他的回忆一样。

“请接着说吧。”他对店主说。

“万帕很不在意地把两枚西昆放进衣袋,慢慢踏上来时走过的路。到了离岩洞二三百步远的地方,他觉得听到一声喊叫。

“他停住脚步,想听听喊声来自何方。

“过了片刻,他听见有人清晰地呼喊他的名字。

“呼唤来自岩洞。

“他像羚羊似的跳了起来,边跑边把子弹压上枪膛,不到一分钟,就跑到他刚才望见过路人的那个小山对面的山包上。

“到了那里,‘救命!’的叫喊声清晰地传到他耳边。

“他朝四下望了一眼,有一个人正在劫持泰莱莎,就像那个半牛半马的妖怪涅索斯抢走德雅尼拉一样。

“那人正向树林子跑去,岩洞到树林这段路程,他已经走完四分之三。

“万帕估计了一下距离,那人至少领先他二百步,在他进入树林之前,万帕不可能追上他。

“年轻牧人稳稳站住,两只脚仿佛在地下扎了根似的。他把枪托顶在肩上,慢慢朝劫持者举起枪,枪口跟着那人走了一会儿,然后就开了枪。

“劫持者蓦地站住,两腿发软,倒了下去,同时把泰莱莎带倒。

“但是,泰莱莎很快站了起来,而那个劫持者躺在地上,垂死挣扎着。

“万帕立即朝泰莱莎跑去,因为她刚从那个垂死挣扎的人身边跑开十来步远,也两腿发软,跪倒在地上,年轻人担心刚才那颗击中敌人的子弹也打伤了自己的未婚妻。

“幸好一点事都没有,泰莱莎只是由于惊吓才浑身发软。路易吉肯定泰莱莎安然无恙以后,便朝那个受伤者转过身去。

“那人刚刚咽气,他双拳紧握,嘴巴也因为痛苦而扭曲,头发被临死前的汗水浸湿,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他的眼睛凶狠地圆睁着。

“万帕走近尸体,认出是库库梅托。

“自从那天被这两个年轻人救了性命之后,这个强盗就迷上了泰莱莎,发誓要把姑娘弄到手。从那天起,他始终在暗中窥视着她,这次乘她的情人留下她去为过路人带路的工夫把她劫走,本以为已经把她弄到手了,却被万帕用他那万无一失的子弹穿透了心脏。

“万帕看了他一会儿,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泰莱莎正相反,她还在浑身颤抖,迈着小步慢慢凑近被打死的强盗,迟疑着从情人肩上朝尸体看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万帕朝情人转过身来:‘啊!啊!’他说,‘你已经打扮好了,现在该我打扮一下了。’

“果然,泰莱莎从头到脚穿着圣费利切伯爵女儿的衣服。

“万帕抱起库库梅托的尸体,把他搬进洞里,泰莱莎留在外面。

“这时候如果再有一个旅行者从旁边经过,他一定会看到一个奇怪的场面:一个牧羊女在牧羊,身上却穿着开司米衣裙,戴着珍珠耳坠儿、项链、钻石别针,衣服上缀着蓝宝石、绿宝石和红宝石纽扣。

“他一定会以为自己回到了弗洛里安时代,返回巴黎以后,就会对别人说,他看见阿尔卑斯山的牧羊女坐在萨比纳山脚下。

“一刻钟以后,万帕也从岩洞里出来了。他的服装式样也跟泰莱莎一样的别致。

“他穿了一件石榴红的丝绒上衣,上面缀着明晃晃的镂空纽扣,外面套了一件刺绣丝背心,脖子上系了一条罗马围巾,身上还挂着一条绣满金线和红绿丝线的子弹袋;下身穿一条天蓝色的丝绒裤子,膝盖下面用钻石扣子扣住,外边套着鹿皮护腿,上面刺满了各式各样的阿拉伯图案;头上戴着一顶飘着五颜六色丝带的帽子;腰上挂着两块表,还有一只漂亮的匕首插在子弹袋上。

“泰莱莎赞叹地叫了一声。万帕这身打扮很像莱奥波德·罗贝尔或施奈茨画上的人物。

“他换上了库库梅托的全部行头。

“年轻人注意到这身打扮在未婚妻身上产生的效果,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现在,’他对泰莱莎说道,‘你愿意和我同甘苦共患难吗?’

“‘哦,当然!’姑娘激动地回答。

“我走到哪里你都跟我到哪里?’

“‘跟你到天涯海角。’

“‘那么,挽住我的胳膊,我们走吧,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可浪费了。’

“姑娘把手伸到情人的臂下,连问都没问一句他要带她去哪里,因为此刻,他在她眼里犹如天神一样英俊、神气和强大。

“两个人朝森林走去,几分钟之后,他们进了林子。

“不用说,万帕熟悉山上的每一条小径。尽管树林里没有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走进去,凭着那些大小树木的指引,他可以辨认出自己要走的路。他们就这样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

“这以后,他们就来到林子的最密处。一条河床干涸的河道通向一道深谷。万帕选择的这条怪路被夹在两岸之间,笼罩在一片枝繁叶茂的松林的阴影下,要不是河道通畅,便于上下,倒真像维吉尔所说的阿凡尔纳的那条小路了。

“泰莱莎看到这地方如此荒野,又害怕起来,紧紧靠在向导身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过,她看见他始终迈着平稳的步子,脸上的表情始终泰然自若,就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惊慌。

“突然,在离他们十来步远的地方,一个男人好像从他躲藏的树后闪出身来,用枪瞄准了万帕。

“‘站住!’他喊道,‘否则就打死你!’

“‘算了吧,’万帕轻蔑地抬了一下手,说道。泰莱莎则再也无法掩饰她的恐惧,紧紧靠在他身上,‘难道狼还吃狼吗!’

“‘你是谁?’哨兵问道。

“‘我是路易吉·万帕,圣费利切庄园的牧羊人。’

“‘你想干什么?’

“‘我想跟你的同伴们讲话,他们都在罗卡·比安卡林间空地。’

“‘那么,跟我走吧。——既然你知道地方,还是你在前面走。’

“万帕对这个匪徒的谨慎报以轻蔑的一笑,与泰莱莎一起走在前面,继续迈着来时坚定稳健的步子朝前走。

“五分钟之后,那强盗示意他们站住。

“两个年轻人从命。

“强盗学乌鸦叫了三声。

“一阵乌鸦的呱呱叫声回答了这三声叫喊。

“‘好吧,’强盗说,‘现在,你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路易吉和泰莱莎又开始上路。

“他们越往前走,泰莱莎那瑟瑟发抖的身子就越紧紧地偎在情人身上,原来,透过树木间的空隙,他们看见武器在晃动,枪口在闪光。

“罗卡·比安卡林间空地位于一个小山顶上,那里原来大概是个火山口,在雷穆斯和罗慕路斯离开阿尔伯来缔造罗马城之前就熄灭了。

“泰莱莎和路易吉来到山顶,与此同时,发现自己面对着二十来个强盗。

“‘这个年轻人找你们,想跟你们说话。’哨兵说道。

“‘他想跟我们说什么?’一个人回答,头儿不在时,他是临时首领。

“‘我想说我放羊放够了。’万帕说。

“‘啊!我明白了,’临时头儿说,‘你想请求我们允许你入伙?’

“‘欢迎!’好几个来自费吕西诺、庞皮纳拉和阿纳尼的强盗喊道,他们认出了路易吉·万帕。

“‘是的,不过,我不是来请求当你们的伙伴,而是另有所求。’

“‘你要求什么?’强盗们吃惊地问道。

“‘我来要求当你们的首领。’年轻人回答道。

“强盗们哄堂大笑。

“‘你凭什么得到这个荣誉呢?’临时头儿问道。

“‘我杀死了你们的首领库库梅托,我穿的就是他的衣服。我还放火烧了圣费利切别墅,以便为我的未婚妻弄一套结婚礼服。’

“一小时之后,路易吉·万帕取代了库库梅托,当选为首领。”

“喂,亲爱的阿尔贝,”弗朗兹朝朋友转过身来,说道,“你现在对路易吉·万帕公民怎么看?”

“我觉得这是个神话,”阿尔贝回答道,“是个从来没有过的事。”

“什么是神话?”帕斯特里尼问道。

“这话说起来太长了,亲爱的老板。”弗朗兹回答,“您是说这位万帕先生最近正在罗马附近活动?”

“而且胆大包天,前无古人。”

“那么,警方也抓不到他?”

“有什么法子呢!他跟平原上的牧人、台伯河上的渔夫和沿海的走私贩子都有很深的交情。你到山上去搜他,他就躲到河里;你追到河里,他早跑到海上了;当你以为他藏到吉利奥岛、古阿努蒂岛或者基督山岛上的时候,他却突然在阿尔巴诺、蒂沃利或者里其亚冒了出来。”

“他用什么办法对付旅行者呢?”

“啊,上帝!办法很简单。根据当时所处的位置与城市的距离,他给他们八小时、十二小时或者一天一夜的时间作期限来付赎金,这个期限过了以后,他再给一个小时的宽限。到了这个小时的第六十分钟,如果钱还没到,他一枪打碎人质的脑壳,或者往他胸口插上一把刀了事。”

“怎么样,阿尔贝,”弗朗兹问他的伙伴,“您是否还准备走城外的路去竞技场呢?”

“只要城外的路风景优美,”阿尔贝说,“我当然愿意走这条路。”

这时,钟敲九点,门开了,车夫走了进来。

“大人,”他说,“马车准备好了。”

“好吧,”弗朗兹说,“既然如此,就去竞技场吧!”

“是出民众门,还是穿小巷过去?”

“当然是穿小巷了!穿小巷!”弗朗兹喊道。

“啊!亲爱的!”阿尔贝说着,也站起身来,点燃了第三支雪茄,“我本来以为您挺有胆量呢。”

说完,两个年轻人就走下楼梯,爬到车里。

第三十四章 现身

弗朗兹想出一个中间路线,让阿尔贝在到达竞技场之前不经过任何古迹,以免他逐渐习惯了这类建筑,从而减弱竞技场那雄伟的气势给他的印象。这就是沿着西斯蒂尼亚大街走,在圣玛利亚教堂前面拐个直角,经乌尔巴纳街和圣彼得街,到万科利,再从那里一直走到竞技场。

这条路线还有另外一个好处,那就是丝毫不会让弗朗兹分心,他可以继续回味帕斯特里尼老板给他讲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还跟他那位基督山岛上的神秘的东道主有关。于是,他缩在车厢一角,两肘撑在膝上,重又陷入充满疑惑的沉思中去,尽管搜刮肚肠,却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其中有一件事,还能使他想起他的朋友水手辛巴达,那就是强盗和水手之间的那种神秘的关系。帕斯特里尼老板讲到万帕在渔民和走私贩子的船上得到庇护的事,让弗朗兹想起那两个与游艇上的船员共进晚餐的科西嘉强盗,游艇还特意绕道韦基奥港,专程把这两个人送上岸去。伦敦酒店的老板又提到了基督山岛的东道主用的那个化名,这都向弗朗兹表明,此人不仅在科西嘉、托斯卡纳和西班牙沿岸,也在皮翁比诺、奇维塔·韦基亚、奥斯蒂和加埃特沿海一带扮演了慈善家的角色,弗朗兹记得,他本人还曾提到突尼斯和巴勒莫,这就说明他的关系网有多大。

尽管这些思绪使年轻人聚精会神,但当竞技场那幽灵般庞大阴森的身影耸立在他面前时,这些思想顿时烟消云散。月光透过竞技场的洞口,把它那长长的、惨淡的光射了进来,真像从幽灵的眼睛中射出来似的。马车在离苏丹台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车夫过来打开车门,两个年轻人跳下车来,面前已经站着一个导游,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

由于旅馆里的那个导游也跟他们来了,他们就有了两个导游。

在罗马,你也无法摆脱这种雇用过多导游的情况,除了那个你刚一进旅馆门就抓住你不放,直到你离开罗马方肯罢休的导游之外,每一个古迹还有专门的导游,甚至可以说古迹的每一个景点都有一个。诸位可想而知,在竞技场内怎么可能没有导游?更何况马提雅尔又对这座古迹有过如下的评语:

“孟斐斯应当停止吹嘘它的金字塔那野蛮的奇迹,巴比伦也不必再歌颂它的奇观,在恺撒及其子孙建造的圆形剧场这一威势雄伟、震古烁今的工程面前,一切都会逊色,世界上所有赞美的语言都应当用来颂扬这座建筑。

因此,弗朗兹和阿尔贝没做任何摆脱强加于人的导游的尝试。再说,离了他们也不行,因为,只有导游才有权拿着火把游览竞技场。所以,他们丝毫没有反对,而是拱手把自己交给两个导游摆布。

弗朗兹到这里来过不下十次,因此对竞技场很熟。他的同伴可是初来乍到,头一回踏进这座弗拉维尤斯·韦斯巴芗留下的建筑物,我得称赞它几句,尽管那两个无知的导游废话连篇,这座古迹仍然让他叹为观止。这是因为,当你没有亲眼所见时,你无法想象出这样一座建筑遗迹是何等气势磅礴,在南国那犹如西方落日余晖般的神秘月光的照耀下,古竞技场的各个部位都放大了许多。

因此,勤于思索的弗朗兹刚在竞技场里的廊柱下走了百十步,就把阿尔贝交给了导游,那两人还舍不得放弃他们那永不失效的权利,带着阿尔贝仔细参观了狮子洞、斗士休息室和皇帝的看台。他让他们继续沿着环形场地向前走,自己则走上一条塌了一半的阶梯,干脆坐到一根柱子的阴影下,对面刚好是一个缺口,月光射进来,恰恰使他能够领略这高大的花岗岩岩石的雄伟风采。

弗朗兹在那里待了一刻钟光景,如前面所说,他躲在一根石柱的阴影里,不断地看着阿尔贝,后者在两个拿火把的人的陪同下,刚从竞技场另一端的一座门里走出去。他们几个人像影子似的跟着一根磷火往前走,一级一级拾级走下通向贞女看台的台阶。这时,他仿佛听到废墟深处传来一块石头的滚动声,那块石头是从他刚才来这里时走的那道阶梯对面的阶梯上掉下来的。当然,在悠悠岁月中,一块石头松动了,掉下来,一直滚到底,这也不新鲜,不过,这一次,他觉得石头是被一个人的脚踩掉的,并且听见脚步声,尽管那个人在竭力放轻脚步。

果然,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出现了,那个人慢慢爬上阶梯,身影也越来越清晰,那阶梯口在弗朗兹对面,被月光照亮,但是越往下,阶梯就越是消失在黑夜中。

这可能是个同他一样的游客,不喜欢听导游那废话连篇的介绍,情愿独自沉思,因此,他的出现丝毫不让弗朗兹感到奇怪。不过,他上最后几道台阶时显得犹豫不决,到了阶梯平台就停了下来,仿佛在侧耳细听。可以看出,他来这里有特殊目的,他在等一个人。

弗朗兹本能地尽量躲到柱子后面。

在他们俩脚下十来步远的地方,穹顶破了一个像口井似的圆洞,透过它可以看到星光灿烂的天空。月光从这个洞口射进来或许已经有几百年了,圆洞周围长着很多荆棘,蓝黑色的夜幕上清晰地印下它们那纤细的身影。长长的青藤和一条条粗壮的常春藤从这高高的平台中垂落下来,如同飘动的缆绳一样,轻轻摆动着。

这个人的神秘到来引起弗朗兹的注意,他处在半明半暗之中,所以让人无法看清他的面孔,但还不至于让人看不清他身上的服装。他身披一件宽大的棕色斗篷,斗篷的一角搭在他左肩上,把他脸的下半部遮住,而他头上的大檐帽子挡住了脸的上半部,只有衣服的下边被那从洞口斜射进来的月光照亮,使人看清他穿着一条黑色的裤子,外面潇洒地套着一双黑亮的靴子。

这个人如果不是贵族,至少也属上流社会。

他已经在那里等了几分钟,并且明显地开始不耐烦了。这时,从穹顶平台上传来轻轻的响声。与此同时,一个黑影好像挡住了光线,有一个人出现在洞口,并用他那锐利的目光向黑暗中探望,看到穿斗篷的人以后,立刻抓住一把向下垂挂的常春藤和飘动的藤条,顺势滑了下来,到了离地三四尺高的地方,轻轻一跳,落到地上。这个人穿着一套特朗斯特维尔地区人的服装。

“请原谅,大人,”那人用罗马方言说道,“让您久等了。不过,我也只是迟到了几分钟,因为圣约翰·德·拉特朗教堂的大钟刚敲十点。”

“不是您迟到,而是我提前到了。”陌生人用纯正的托斯卡纳话答道,“所以,您不必客气。再说,即使您让我等待,我也猜得到您是迫不得已。”

“那您就猜对了,大人。我从圣安琪堡来,颇费了一番周折才算跟贝波谈了几句。”

“贝波是什么人?”

“贝波是监狱的一个职员,我给他一点年金,才了解到教皇城堡里的一些内幕。”

“啊,啊!我发现您是位十分谨慎的人,亲爱的!”

“有什么法子呢,大人!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说不定有一天我自己也会像这个可怜的佩皮诺一样被人抓住,到时候我也需要有只老鼠来帮我咬断牢房的铁窗呢。”

“简单点说,您都了解到什么?”

“星期二下午两点将处死两个人,这是罗马的习惯,每当盛大节日开始时,都要杀人。其中一个被处以锤刑,那是个恶棍,他杀死了把他养育成人的教士,一点都不值得同情;另一个将被处以斩刑,这个人就是可怜的佩皮诺。”

“有什么法子呢,亲爱的,因为您不仅使教皇政府胆战心惊,也让附近的王国谈虎色变,所以人家就要杀一儆百。”

“可是佩皮诺根本不是我的下属。他是个可怜的牧羊人,他犯的罪就是向外面供应了食品。”

“这就足以使他成为你们的同伙了。所以,您看,人家对他还是很照顾的,只是让他上断头台,并没有判他锤刑,而您自己万一有一天落到他们手里,肯定躲不过这一锤的。再说,这样一来,也可以变变花样,满足各种人的兴趣。”

“还没算上我为他们准备的那个节目呢,他们准想不到。”特朗斯特维尔人又说。

“亲爱的朋友,请允许我提醒您,”穿斗篷的人说道,“我觉得您是要干一件蠢事。”

“我准备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们处死那个因为帮助我而深陷囹圄的可怜人。圣母在上!如果我不为这个正直的小伙子做点什么,那我就会把自己看做一个胆小鬼。”

“那么您准备做什么呢?”

“我在断头台周围埋伏二十来个人,等他们把他带上来时,我就发出信号,我们的人手持匕首,向押运他的人冲过去,把他劫走。”

“我看这个办法太悬,我觉得我的方案肯定比您的好。”

“您的方案是什么,大人?”

“我送给一个我认识的人一百皮阿斯特,他可以使佩皮诺的处决推迟到明年。然后,在这一年当中,我再送给另外一个我认识的人一千皮阿斯特,帮助佩皮诺越狱。”

“您肯定能成功吗?”

“那还用说。”穿斗篷的人用法语说道。

“您说什么?”特朗斯特维尔人问道。

“我是说,亲爱的,我只身一人用我的钱,可以办到您和您的千军万马用匕首、短枪、卡宾枪和火枪办不到的事。把这件事交给我吧。”

“那再好不过了。不过,万一您办不成,我们将随时准备好再干。”

“如果你们愿意,就去准备好了,但请相信我一定会让他得到宽恕的。”

“后天就是星期二。您一定要记住,您只剩下明天一天的时间了。”

“那怕什么!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每个小时有六十分钟,每一分钟有六十秒呢。在八万六千四百秒的时间里,可以做好多事呢。”

“如果您成功了,大人,我们怎么能知道呢?”

“这很简单,我已经租下罗斯皮利咖啡馆最后的三个窗口,如果我得到缓刑,那这两个拐角的窗户将会挂上黄色锦缎,中间的一个将挂上白色锦缎,锦缎中央还有一个红十字。”

“好极了。但是,您让谁来传达缓刑的决定呢?”

“给我派一个您的人来,让他化装成修士,我把这个命令交给他。他靠那身打扮,可以一直走到断头台前面,把命令交给苦修会的首领,首领再交给刽子手。在这以前,请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佩皮诺,免得他被吓死或者吓疯,那样,我们就白为他辛苦了。”

“请听我说,大人,”那人说道,“我对您忠心耿耿,您对此深信不疑吧?”

“至少我希望如此。”

“那好吧!如果您救了佩皮诺的性命,那将来我对您就不仅仅是忠心耿耿,而是唯命是从了。”

“您可要记住自己说的话,亲爱的!说不定我会再提醒你,因为,我有一天也可能需要你……”

“那好,大人,您会在需要我的时候见到我,正如我会在同一时刻见到您一样。即使您在天涯海角,只要您给我写封信,说一声:‘去做这件事’,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在所不辞,我发誓……”

“嘘!”陌生人说,“我听见有声音。”

“那是导游举着火把参观竞技场。”

“没有必要让他们发现我们在一起,那些导游探子会认出您来。尽管我以您的友谊为荣,亲爱的朋友,但如果别人知道我们关系如此密切,我很担心这种关系会有损于我的信誉。”

“那就这样,如果您得到缓刑命令?”

“中间那扇窗户将挂上有红十字的锦缎窗帘。”

“要是您得不到呢?……”

“您会看到三个黄窗帘。”

“那么?……”

“那么,亲爱的朋友,你们就尽情地动刀子好了!我允许你们这样做,我会亲自在那里为你们助威。”

“再见,大人,我相信您,请您也相信我。”

说完这句话,那个特朗斯特维尔人就从阶梯口消失了。那个陌生人则用斗篷把脸遮得更严了,他从离弗朗兹两步远的地方走过去,顺着外面的台阶走下竞技场。

过了一会儿,弗朗兹听见自己的名字在穹顶下回响,原来是阿尔贝在呼唤他。

他等那两个人走远了以后才回答,不想让他们知道曾有一个见证人在场,尽管他没看清他们的脸,却一字没落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十分钟之后,弗朗兹坐在驶向伦敦旅店的马车里,心不在焉地听着阿尔贝根据普林尼和卡尔皮尔尼乌斯的作品内容,对铁丝网如何能防止猛兽伤害观众问题的高谈阔论。

他任阿尔贝信口胡说,并不反驳,他不想受到干扰,独自一人对刚刚在他面前发生的那一幕进行仔细思索。

这两人当中,有一个对他来说肯定是陌生的,他是头一次看见他并且听到他说话,但另一个不尽然,虽说那个人的脸始终躲在阴影里或者被斗篷遮掩着,使弗朗兹没能看清他的模样,但这个人的语调在他第一次听见的时候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所以只要再次听到,必然会立刻辨别出来。

那个人那带有嘲讽味道的语调中,有一种特别尖利的金属般的铿锵声,使人在竞技场的废墟里听了也跟在基督山岛的岩洞里听了一样不寒而栗。

因此,他果断地肯定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水手辛巴达。

换一种场合,这个人在弗朗兹身上引起的强烈好奇一定会使他走上前去打招呼的;但是,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他刚刚听到的那场谈话实在太机密了,所以他就克制住自己,担心他的出现会使那人不高兴,这种担心也是符合情理的。因此,正如我们刚才看到的那样,他让那个人走了,但他向自己保证,如果下次再碰到那个人,绝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再第二次放他走了。

弗朗兹心事重重,夜不能寐。他一整夜都在反复思索那些与岩洞主人和竞技场废墟里的陌生人有关的细节,而这些都让人觉得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弗朗兹越想越坚定了这种看法。

他到天亮时方才入睡,因此醒得很晚。阿尔贝作为一个真正的巴黎人,已经为晚上的活动做了准备,他派人去阿根廷剧院租了一个包厢。

弗朗兹需要写好几封信寄回法国,所以,整个白天,他都把车让给阿尔贝一个人使用。

五点钟时,阿尔贝回来了。他用从巴黎带来的几封引荐信换回每晚参加晚会的请柬,并且参观游览了罗马。一个白天足够让阿尔贝办完这一切了。他甚至还有时间打听剧院现在在上演什么戏和哪些演员参加演出。演出的剧名为《巴利西娜》,演员是科塞利、莫里亚尼和斯佩切。

诸位看到,我们这两位年轻人并非那么不幸,他们将观看《拉美莫尔的露琪亚》的作者创作的优秀歌剧之一,并且由意大利最有名的三位艺术家演出。

阿尔贝始终不能习惯阿尔卑斯山南部的剧院,在这里,观众不能走近乐池,剧场里既没有楼厅,也没有敞篷包厢,对一个在巴黎意大利剧院有自己与别人分开的专座,在巴黎歌剧院有自己包厢的人来说,这实在太苦了。

然而,这并不妨碍阿尔贝每一次与弗朗兹一起去看歌剧时,都是衣冠楚楚、油头粉面的;不过,这也是枉费心机,因为,应当承认,令这位上流社会时尚的杰出代表脸上无光的是,他在意大利游览了四个月,竟然没有一次艳遇。

阿尔贝自己有时也在这件事上开几句玩笑,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巴黎最受女人青睐的年轻人之一,如今这般受人冷落。更使他难堪的是,按照国人的谦虚习惯,阿尔贝离开巴黎时,对他在意大利情场上的成功信心百倍,还准备回来以后在根特林荫大道上绘声绘色地向人叙述自己的风流韵事呢。

实在令人遗憾!事与愿违,热那亚、佛罗伦萨和那不勒斯的那些迷人的伯爵夫人虽然忠于自己的丈夫,但也十分钟情于自己的情人,阿尔贝得出一个令他十分痛心的结论,那就是意大利女人至少在这一点上优于法国女人,对自己的情人忠贞不渝。

我不想说在意大利就没有例外,天下到处都一样。

阿尔贝不仅风流倜傥,而且聪明过人,更何况他还是位子爵,虽说是新贵族的子爵,但如今已经没人刨根问底了,管你是一三九九年的贵族世家,还是一八一五年的新贵!除此之外,他还有五万利费尔的年金。正如大家看到的那样,要想成为巴黎的时髦人物,这些条件已绰绰有余了。然而,他走了这么多城市,无一处受到女人的注意,这简直是一种污辱。

因此,他打算在罗马弥补,因为在世界所有举行狂欢节的国家,这都是一个放纵的日子,就连最正派的人也会受到感染,做出些风流事。不过,鉴于狂欢节第二天就要开始,阿尔贝必须赶在开幕之前为自己大做广告。

为此,他在剧院租了一间最显眼的包厢,并且把自己精心打扮一番。他们的包厢在第一排,相当于我们的楼座。前三排都是贵族包厢,因此被称为“贵族排”。

而且,两个朋友租这间盛十二个人还绰绰有余的大包厢,比租巴黎歌剧院那四个人的小包厢花的钱还要少。

阿尔贝还抱着另一个希望,那就是如果他能征服一个罗马美人的心,那他自然而然可以在她的马车里占有一席之位,因此,可以坐在一辆贵族的马车里或者王族的阳台上观看狂欢节了。

上面这些原因使阿尔贝格外激动。他背对着演员,把半个身子都伸出包厢以外,用他那六寸长的望远镜观看所有的漂亮女人。

阿尔贝的百般努力,竟没得到一个漂亮女人的回报,连一眼好奇的目光都没招来。这是因为每一个人都在谈论自己的事,谈论自己的恋情和欢乐,谈论第二天就要开始的狂欢节和圣周,谁都无暇顾及演员和剧情,除了在几个特定的时间,大家都转过身来听一段科塞利的朗诵,或者为莫里亚尼的一个表情鼓掌,或者为斯佩切喝彩,然后又继续各自的交谈。

到第一幕结束时,有一间始终空着的包厢门开了,弗朗兹看到进来一个人,他在巴黎时曾有幸被介绍给她,他本以为她还在法国。阿尔贝注意到朋友看见那女人时的反应,便向他转过身来。

“您认识这个女人吗?”他问道。

“是的。您觉得她怎么样?”

“很迷人,亲爱的,金发,啊!多漂亮的头发啊!她是法国人吗?”

“是威尼斯人。”

“您怎么称呼她?”

“G伯爵夫人。”

“啊!我听说过她的名字,”阿尔贝大声说道,“人家说她既美貌又聪慧。唉,我本来可以在德·维尔弗尔夫人最近举行的那次舞会上让人介绍给她,可惜错过了机会,真是愚蠢之至。”

“您希望我来挽回这个损失吗?”弗朗兹问。

“怎么!您跟她关系如此密切,可以带我进她的包厢?”

“我曾有幸同她聊过三四次天儿。不过,您知道,这就足以使我的举动不会显得冒昧了。”

这时,伯爵夫人看见了弗朗兹,并向他打了个优雅的手势,他恭恭敬敬地点了一下头,作为回答。

“啊,我觉得您和她的交情比您说的要深嘛。”阿尔贝说道。

“啊!这您就错了,正是这一点让我们巴黎人在国外出尽了洋相。我们总以巴黎人的观点看待一切,在西班牙,特别是在意大利,绝不能把男女之间的亲密友谊看做关系暧昧。我与伯爵夫人对对方都有好感而已。”

“是心灵上的好感?”阿尔贝笑着问。

“不,是思想上的,如此而已。”弗朗兹态度严肃地回答。

“你们是在什么情况下产生的好感呢?”

“在一次游览竞技场的时候,如同我们一起参观竞技场那次一样。”

“也是在月光下?”

“是的。”

“就你们两人?”

“差不多!”

“那么你们谈到了……”

“死人。”

“啊!”阿尔贝大声说道,“这确实很有情趣。好吧!我向您保证,如果我有幸陪同这位漂亮的伯爵夫人做这样一次散步,那我一定同她谈论活人。”

“那您可能就错了。”

“在这之前,您愿意像刚才许诺的那样,把我介绍给她吗?”

“等幕一落就去。”

“这第一幕怎么这么长啊!”

“听听这段结束曲,多美啊!而且科塞利唱得非常精彩。”

“不错,可他那样子多难看啊!”

“斯佩切演得实在感人。”

“您知道,当您听过松塔和马利布兰的演唱之后……”

“您不觉得莫里亚尼的表演令人叫绝吗?”

“我不喜欢棕色头发的人演金发的角色。”

“啊,亲爱的,”弗朗兹扭过头来说道,阿尔贝正用望远镜四处观看,“事实上,您过于挑剔了。”

大幕终于落下,德·莫尔塞夫子爵十分高兴,他拿起帽子,很快用手理了理头发,整了整领结和袖口,然后,提醒弗朗兹自己在等着他。

弗朗兹用目光询问伯爵夫人,后者打了个手势,表示欢迎他过去。弗朗兹便不再耽搁,以满足阿尔贝那迫不及待的要求。他在剧场里转了半圈,来敲伯爵夫人所在的四号包厢的门,后边跟着他的伙伴,后者乘走路的工夫,把衬衫领子和外衣卷边的皱褶理平。

于是,坐在包厢前面伯爵夫人身边的那个青年按照意大利人的习惯,立刻站起身来,把位子让给新来的人。如果再有别的人来,后者也要让。

弗朗兹把阿尔贝介绍给伯爵夫人,说无论按社会地位,还是按聪明才智,他都可以被称为最出色的年轻人,况且这话也对,因为在巴黎,在他所生活的那个圈子里,阿尔贝的确是一个无可挑剔的骑士。弗朗兹还补充说,阿尔贝因为没能利用伯爵夫人在巴黎其间请人把自己介绍给她而追悔莫及,所以让他来帮忙弥补这一损失,此刻,他正是来完成这一使命的,并请伯爵夫人原谅他的冒昧,因为他本人要来见伯爵夫人还需要别人引荐呢。

伯爵夫人向阿尔贝莞尔一笑,并向弗朗兹伸出手,作为回答。

阿尔贝应她邀请,坐到前面的空座位上,弗朗兹坐到后排,在伯爵夫人身后。

阿尔贝找到一个绝妙的话题,那就是巴黎,他与伯爵夫人谈起他们共同的熟人。弗朗兹明白,阿尔贝说起这些事如鱼得水,就不再管他,把他那长长的望远镜借来,也开始在大厅里四处观望。

在他们对面第三排的一座包厢前面,坐着一个绝妙无双的美人,她穿着一件希腊服装,显得大方自如,可见这是她本国的服装。在她身后,隐约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因为在暗处,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弗朗兹打断阿尔贝与伯爵夫人的谈话,问她是否认识那个漂亮的阿尔巴尼亚女人,那女子不但应当引起男人的注意,也应当得到女人的青睐。

“不认识,”她回答道,“我只知道她从这个季节一开始就住在罗马;因为剧院开始演出那天,我就看见她坐在那个位置上,一个月以来,她一场戏也没落过,有时候由现在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男子陪着,有时候身边只有一个黑人男仆。”

“您觉得她如何,伯爵夫人?”

“天姿国色。圣母长得一定很像这个女人。”

弗朗兹与伯爵夫人相对一笑。接着,她又继续同阿尔贝交谈,弗朗兹则继续瞄准他的阿尔巴尼亚姑娘。

大幕拉起,舞剧开始。这是一部由著名的舞蹈家亨利编舞的优秀芭蕾舞剧,作为舞蹈家,亨利在意大利极负盛名,如今他却到这座水上剧院来糟蹋自己的名声了。在这部舞剧中,从领衔主演到最小的配角,大家都积极地投入演出,一百五十个人在台上同时做同一个动作,一齐举手、抬足,都十分整齐协调。这部舞剧名叫《波利斯卡》。

然而,不论舞剧多么精彩,弗朗兹全部身心都在他的希腊美人身上,根本无暇顾及舞剧。而她呢,对演出颇有兴趣,那全神贯注的样子与身旁那位男子的心不在焉形成鲜明对照,那人在这部舞蹈杰作的整个演出过程中,始终一动不动,不论乐队的喇叭声、铙钹声和中国小铃笠声如何震耳欲聋,他只管在那里尽情享受舒适休眠的甜蜜。

舞剧终于结束了,在如痴如醉的正厅观众疯狂的掌声中,大幕徐徐落下。

由于意大利人习惯于在歌剧中间插入一场舞剧,所以幕间休息很短,因为歌剧演员在舞蹈演员转圈和击脚时,已经有足够的时间休息和换装了。

第二幕开始了。琴声刚响,弗朗兹看见那位闭目养神的人慢慢直起身来,靠近希腊女子,那女子转过身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又俯身到包厢前沿的矮墙上。

同她谈话的那个人的脸始终在阴影里,弗朗兹没能看清他的面容。幕又打开,弗朗兹的注意力被演员吸引,他的目光暂时离开了希腊美人,转到舞台上去。

我们知道,第二幕是从睡梦中的二重唱开始的。巴利西娜在睡梦中向阿佐流露出她对乌果的爱情,遭背叛的夫君醋意大发,勃然大怒。他坚信妻子对自己不忠,便把她叫醒,向她声明自己要进行报复。

这段二重唱是唐尼采蒂的最优美、最富有感染力和最动人心弦的作品之一。弗朗兹这是第三次听这个唱段,尽管他不是一个疯狂的音乐迷,但仍然深受感动。所以,他也准备与场内的观众一起鼓掌,但是,那刚要碰到一起的双手分开了,正要脱口而出的喝彩声停在了唇边。

包厢里的那个男子站了起来,他的头完全被光照亮,弗朗兹又看到基督山岛上的那个神秘的居民,那个前一天晚上他深信自己在竞技场的废墟中认出身影和声音的人。再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这个神秘的旅客住在罗马。

弗朗兹脸上的表情一定与这种出现在他头脑中的混乱一致,因为伯爵夫人看着他,笑了起来,并问他是怎么回事。

“伯爵夫人,”弗朗兹回答道,“我刚才曾问过您是否认识那位阿尔巴尼亚女子,现在我要问您是否认识她的丈夫。”

“也不认识。”伯爵夫人回答。

“您从没注意过他吗?”

“这真是一个法国式的问题!您知道,对我们意大利女人来说,除了我们爱的人以外,世界上不存在别的男人!”

“确实如此。”弗朗兹回答。

“不管怎么说,”她把阿尔贝的望远镜举到眼前,朝那间包厢望着,说道,“这一定是一个刚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人,因为我觉得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他脸色总是这样。”弗朗兹说。

“这么说您认识他?”伯爵夫人问,“那该我来问您他是谁了。”

“我觉得似曾相识,好像是他。”

“的确如此,”她耸了耸肩,仿佛打了个寒战似的,说道,“我可以理解,这样的人让人见过一次就终生难忘。”

看来弗朗兹的感觉并不特别,因为另外一个人也跟他有同感。

“怎么样!”伯爵夫人又用望远镜看了那人一眼以后,弗朗兹问她,“您对这个人怎么看?”

“我觉得他是个活脱儿的鲁思文勋爵。”

再次提到拜伦笔下的这个人物确实对弗朗兹很有启发,如果说有谁能让他相信吸血鬼的存在,那就是这个人。

“我必须弄清他是谁。”弗朗兹说着,站起身来。

“啊!不,”伯爵夫人大声说道,“不,不要离开我,我还指望您送我回家呢,所以我得留住您。”

“怎么!”弗朗兹俯到她耳边说道,“您真的害怕他?”

“听着,”她说道,“拜伦向我发誓,说他相信真的有吸血鬼,他说他亲眼见过,他对我描述过他们的面孔。啊!他们绝对就是这副模样。黑色的头发,闪着怪光的大眼睛,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而且,请注意,他不是和普通女人在一起,而是跟一个外国女人……一个希腊女人,一个分裂派教徒……肯定是个跟他一样的巫师。我求求您,不要去找他。如果您愿意,明天再去找他吧,但是今天,我告诉您我要留下您。”

弗朗兹还想坚持。

“听着,”她说着站了起来,“我得走了。我不能等到演出结束,家里有客人等我。您总不会那么无礼,不肯送我回家吧?”

除了拿起帽子,打开包厢门,把胳膊伸给伯爵夫人,他不能做别的。他正是这么做的。

伯爵夫人确实十分激动,弗朗兹本人也无法摆脱某种带有迷信色彩的恐惧,这也很自然,因为伯爵夫人的恐惧是一种本能的感受,他却是对一连串往事回忆的结果,因此更有害怕的理由。

他感到她上车时浑身都在发抖。他一直把她送到家。她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根本没人等她。他向她指出了这一点。

“实际上我感到很不舒服,”她回答道,“我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刚才看到那个人把我吓坏了。”

弗朗兹勉强笑了笑。

“请不要笑,”她说,“而且您也不想笑。还请您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一定要答应我。”

“我什么都能答应,除了让我放弃查出这个人是谁以外。我有理由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是,这种理由我不便向您明言罢了。”

“他从哪里来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您他要到哪里去,他肯定要下地狱。”

“现在,请说您要我答应您的事吧,伯爵夫人。”弗朗兹说。

“啊!那就是直接回旅馆,今晚不要去找这个人。在您刚离开的人和要去见的人之间会有某种内在联系。千万别在那个人和我之间充当中介人。如果您高兴,明天去找他好了,不过,如果您不想吓死我,请永远也不要把他介绍给我。就这样吧,晚安。尽量好好睡一觉,我知道我反正是睡不着了。”

说完这些话,伯爵夫人就跟弗朗兹告别,让他弄不清她究竟是在拿他开心,还是真的像她自己说的那么担惊受怕。

弗朗兹回到旅馆时,看到阿尔贝穿着睡袍睡裤,舒舒服服地躺在一把扶手椅里,正在抽他的雪茄。

“啊,是您啊!”他说道,“天哪,我还以为您得明天才回来呢。”

“亲爱的阿尔贝,”弗朗兹回答,“我很高兴有机会最后告诉您一次,您对意大利女人的看法是错误的。我本来觉得您在情场上的失意会让您改变这种看法的。”

“有什么法子呢!这些鬼女人真是让人不可思议!她们把手伸给你,她们握住你的手,她们跟你窃窃私语,她们让你送自己回家,一个巴黎女人如果有四分之一类似的行为,就会声名扫地了。”

“啊!这恰恰因为她们什么都不隐瞒,她们生活在光天化日之下,正如但丁所说的,在这个讲话充满‘如果’的美丽国度里,女人很少矫揉造作。再说,您明明看见伯爵夫人确实害怕了。”

“怕什么?怕我们对面那位和希腊美人在一起的尊贵的先生?他们离开时,我想看个明白,在过道里与他们擦肩而过。我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那种阴世的鬼念头!他是一位非常潇洒的先生,穿着讲究,很像是在法国布兰或者胡曼服装店里定做的;他脸色是有些苍白,不过您知道,苍白是一种高雅的标志。”

弗朗兹微微一笑。阿尔贝可是梦寐以求,希望自己的脸色苍白呢。

“所以嘛,”弗朗兹说,“我深信伯爵夫人对这个人的看法与众不同。他走过您身边时说话了吗?您是否听见几句他说的话?”

“他说话了,不过说的是希腊话。我听懂他讲的几句从希腊语演变出来的方言。不瞒您说,我在中学时希腊语学得相当不错。”

“这么说他讲的是希腊语?”

“很有可能。”

“毋庸置疑了,”弗朗兹说,“就是他。”

“您说什么?”

“没什么。您在那儿做什么呢?”

“我准备让您大吃一惊。”

“吃惊什么?”

“您知道现在根本无法弄到马车吧?”

“那当然!因为我们为此已经做了一切努力,依然一事无成。”

“好吧!我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弗朗兹看着阿尔贝,那表情显然对他的想象力没有多少信心。

“亲爱的,”阿尔贝说道,“为了您赏赐我的这种目光,我可要让您向我道歉的。”

“如果您的主意果真像您说的那么好,我立刻向您道歉。”

“请听着。”

“我在听。”

“我们没有办法弄到轿车,对吗?”

“对。”

“也弄不到马。”

“弄不到。”

“但是可以弄到一辆两轮大车?”

“也许吧。”

“再弄到两头牛?”

“这有可能。”

“这就行了,亲爱的!咱们就这么办。我来让人把车装饰一下,咱们俩打扮成那不勒斯收割者的模样,活灵活现地展示出莱奥波德·罗贝尔那幅出色油画中的情景。为了使这个画面更加逼真,如果伯爵夫人肯穿上一套布佐利或者索朗托地区妇女的服装,那就会使我们的化装表演更加完美,她长得很漂亮,完全可以让人当做圣母的原型。”

“真的!”弗朗兹大声说道,“这一次您算说对了,阿尔贝先生,这确实是个绝妙的主意。”

“而且纯粹是国产货,是那些无所事事的国王的主意的翻版,亲爱的,如此而已!啊,罗马的先生们,你们以为我们会像无业游民似的在你们的街上徒步乱跑吗?所以这样做就因为我们没有马车吗?那好吧!我们会创造出来的。”

“您把这个惊人的想法告诉过什么人吗?”

“告诉了我们的主人。回来以后,我请他上楼来,对他讲了我的意图。他说这是小事一桩。我希望把牛角镀成金色,但他说这需要三天时间,我们只好免了这个多余的装饰了。”

“他在那里?”

“谁?”

“我们的主人?”

“去找我们需要的东西了。明天再动手未免太晚了。”

“这就是说他今晚就会给我们答复?”

“我正在等着呢。”

恰在此刻,门开了,帕斯特里尼老板把头伸了进来。“可以进来吗?”他问。

“当然可以!”弗朗兹大声说道。

“喂!”阿尔贝问道,“您为我们找到了我们要的车和牛了吗?”

“比你们要求的还要好呢。”他回答道,神色甚为得意。

“啊!亲爱的老板,您说话可要当心,”阿尔贝说,“‘最好’可是‘好’的敌人。”

“两位阁下包在我身上好了。”帕斯特里尼老板十分有把握地回答。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弗朗兹也问道。

“你们知道基督山伯爵和你们住在同一层楼上吗?”旅店老板问道。

“我非常相信,”阿尔贝说,“正是因为他,我们才像圣尼古拉-夏尔多奈街的两个穷学生似的被安排在这么差的地方。”

“那好吧!他知道你们二位有困难,就在他的车里和罗斯波利宫的窗口分别为你们安排了两个座位。”

阿尔贝和弗朗兹面面相觑。

“可是,”阿尔贝问道,“我们能接受一个陌生人、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的邀请吗?”

“基督山伯爵是什么人?”

“一个西西里或者马耳他的大爵爷,我不太清楚,但他像博盖塞家族的人一样高贵,像金矿主人一样富有。”

“我觉得,”弗朗兹对阿尔贝说道,“如果这个人真像我们的主人说的那么有教养,他就应当以另外一种方式向我们发出邀请,要么给我们写封信,要么……”

这时,有人敲门。“请进。”弗朗兹说。

一个穿着非常讲究的制服的仆人出现在房间门口。

“这是基督山伯爵给弗朗兹·戴皮奈先生和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的。”他说道。说完,他递给旅店老板两张请柬,后者又把它们交给两个年轻人。

“基督山伯爵,”仆人继续说道,“还请两位先生允许他明天早晨以邻居的身份登门拜访,他恭请二位先生告诉他什么时候能接见他。”

“天哪,”阿尔贝对弗朗兹说道,“真是无可挑剔,礼貌周全。”

“请转告伯爵,”弗朗兹回答,“我们如能到府上拜访,将荣幸之至。”

仆人退了出去。

“这才叫以礼还礼呢,”阿尔贝说道,“好了,看来您说得完全正确,帕斯特里尼老板,您这位基督山伯爵果真是位十分得体的人。”

“这么说你们接受他的邀请了?”主人问道。

“那当然了。”阿尔贝回答,“不过,我告诉您,我深为我们的牛车和收割者的打扮感到遗憾。要不是有罗斯波利宫的窗口来弥补我们的损失,我想我一定会坚持我的想法。您觉得如何,弗朗兹?”

“我想说,我也是因为罗斯波利宫窗口的诱惑才下定决心的。”弗朗兹这样回答阿尔贝。

确实,在罗斯波利宫的一个窗口为他们留两个座位的提议,使弗朗兹想起在竞技场的废墟里听见的那个陌生人与特朗斯特维尔人的那场谈话。在那场谈话中,穿斗篷的人曾许诺搞到对罪犯的缓刑命令。如果种种迹象都是弗朗兹预感的那样,披斗篷的人与曾因在阿根廷剧院出现而让弗朗兹深感不安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那么他一定会认出他来,那时,什么都不能阻止弗朗兹去满足他对这个人的好奇心了。

弗朗兹用了大半夜的时间去回忆他的两次出现,去想象第二天将要发生的事。确实,第二天一切都应该真相大白了;这一次,基督山岛的那位东道主再也逃不掉了,除非他戴着吉热斯的戒指,从而使他具有隐身术。所以,弗朗兹不到八点就醒了。

至于阿尔贝呢,他可没有弗朗兹那些早起的理由,所以还在酣睡。

弗朗兹让人去叫旅店老板,后者又带着一贯的谦恭走了进来。

“帕斯特里尼老板,”弗朗兹问他道,“今天有处决吧?”

“是的,大人。不过,如果您问我这件事是为了租一个窗口,那您就动手太晚了。”

“不是,”弗朗兹说,“况且,如果我非要观看处决场面不可,我想我可以在宾西奥山上找到一个位子。”

“啊!我想阁下总不会愿意跟那些下等人混在一起吧,那个地方本身就有点像个天然剧场。”

“我很可能不会去,”弗朗兹说,“不过,我很想了解些详情。”

“哪些详情?”

“我想知道处决几个人,他们的姓名和所要受的刑罚。”

“这太巧了,阁下!昨天刚把祈祷牌给我送来。”

“什么叫祈祷牌?”

“祈祷牌就是一种小木牌子,处决前夕挂在各个街角,上面贴着被处决者的姓名、判罪原因和处决方式。做这种告示的目的,是让信徒祈祷上帝,让罪犯真诚忏悔。”

“这么说,别人给您送来木牌,是为了让您与信徒们一起祈祷了?”弗朗兹带着怀疑“不是,阁下。我跟贴告示的人事先有约,他按时给我送来这种木牌,就像他给我送节目海报一样,让我能及早通知那些想去观看行刑的旅客。”

“啊!您想得可真周到!”弗朗兹大声说道。

“哦!”帕斯特里尼老板微笑着说,“我可以自豪地说,我竭尽全力满足那些肯赏脸信任我的尊贵的外国客人的要求。”

“这我看出来了,老板!我会逢人就为您做宣传的,请您放心。现在,我想看看这些牌子。”

“这太容易了,”店主说着,打开房门,“我让人在过道里挂了一个。”

他走过去,摘下那块木牌,把它交给弗朗兹。下面就是那个关于死刑告示的译文:

公告:奉宗教审判庭令,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二,即狂欢节首日,在民众广场对下列两名罪犯处以死刑:一名为安德烈·隆多洛,犯有谋杀圣约翰-德-拉特朗教堂议事司铎、德高望重的唐·恺撒·泰尔利尼罪;另一名为佩皮诺,人称罗卡·普里奥利,系怙恶不悛的匪徒路易吉·万帕及其党羽之同谋,证据确凿。

前者处以锤刑。

后者处以斩刑。

恳请有仁慈之心者为此二不幸之罪人祈祷上帝,使彼等忏罪悔过。

这正是两天前弗朗兹在竞技场的废墟里听到的内容,布告上无一处更改:死囚的姓名、判刑的原因和服刑的方式都跟他听到的完全一致。

这么说,那个特朗斯特维尔人完全可能就是江洋大盗路易吉·万帕,披斗篷的人就是水手辛巴达,他在罗马也像在韦基奥港和突尼斯一样,继续从事慈善活动。

时间过得很快,已经九点了。弗朗兹正要叫醒阿尔贝,却惊讶地看见他穿戴整齐地走出房间,他脑子里老想着狂欢节的事,所以醒得比朋友预料得要早。

“好吧!”弗朗兹对旅店老板说道,“现在,我们两个都准备好了,亲爱的帕斯特里尼先生,您看我们是否可以去见基督山伯爵了呢?”

“哦!当然可以!”后者回答,“基督山伯爵一向起得很早,我相信他一定已经起来两个多小时了。”

“您认为我们现在去他那里不算冒昧吧?”

“一点都不。”

“既然如此,阿尔贝,如果您已经准备好……”

“完全准备好了。”阿尔贝回答。

“那我们就去谢谢邻居的盛情吧。”

“走吧!”

弗朗兹和阿尔贝只需要穿过一条过道,旅店老板走在前面,替他们按了门铃,一个仆人出来开门。

“法国客人到。”仆人弯了弯腰,示意请进。

他们穿过两个陈设豪华的房间,让他们难以想象的是,在帕斯特里尼老板的旅店里竟然能看到这样的奢侈。最后,他们来到一间布置十分典雅的客厅,地上铺着一块土耳其地毯,极为舒适的座椅上放着厚厚的靠垫,椅背向后倾斜,墙上挂着出自大师之手的名画,油画之间还挂着一套套漂亮的武器,每扇门上都吊着大幅挂毯。

“请大人就座,我去通报伯爵先生。”说完,他就从其中一扇门走了出去。

门打开的瞬间,两位朋友听见一阵单弦小提琴的琴声,但转瞬即逝,因为门刚一开就关上了,像是一阵风悠然吹来美妙的琴声似的。

弗朗兹和阿尔贝互相看了一眼,又去看家具、油画和武器。所有这些物品,当看第二遍时,会觉得比初看时更加精美。

“喂!”弗朗兹问朋友,“您有何感想?”

“说真的,亲爱的,我觉得我们这位邻居一定是一个在西班牙炒债券的经纪人,或者是个匿名的王子。”

“嘘!”弗朗兹说,“我们马上就会知道了,因为他来了。”

果然,一扇门轴的转动声传到来访者的耳中;几乎与此同时,门帘掀起,给这位富有的主人开路。

阿尔贝立刻迎上前去,弗朗兹却呆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竞技场上披斗篷的男子、包厢里的陌生人和基督山岛上神秘的东道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