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勒索电话
第三章 勒索电话
女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讶然地发出了一声惊叹。这声惊叹就像小猫的爪子一样,在他的心瓣上轻轻地抓了一下。全身的神经霎时被激活了,噼哩啪啦地发出类似于拔节的声音。
莲花超市入口处竖起了一座高达2米左右的光纤圣诞树,由pvc材质的绿叶缠绕金属支架而成,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灯、布偶和小饰品。一插上电源就会变幻出各种炫目的光。穿着红衣的白胡子圣诞老人手拎金色铃铛,满面笑容地对每一个人送上“merry christmas”的祝福。屋顶装饰着白色的雪花以及色彩缤纷的促销海报,节日的气氛让人们忘记了外面的寒冷。
“什么嘛,去年的圣诞节好象才过去没几天。”
缪薇一边机械地敲打着收银机的键盘一边想。从早上八点站到现在,她忙得几乎连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等待结帐的顾客就象输送带上的零件一样络绎不绝。然而这还只是预热,到了元旦和春节,更是一场硬仗。想想都感到发怵。
每逢节假日的优惠活动总是引起抢购热潮,那种热烈的场面简直让人不敢相信目前正处于世界性经济危机的风暴之中。
其实这种抢购热潮的出现并不能证明人们手里多有钱,反而是缺乏安全感的反应。面对不断攀升的物价,人们为了抵消压力才不得不加入‘海囤’一族。因此抢购打折生活物资就成了消费者的首选。这应该是一种抗通胀、反通缩的经济自救行为。
“唉,这样的日子真是一天也不想多呆了。”
这个想法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缪薇的脑子里盘旋,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一张中年女人的脸,已经不年轻了,鱼尾纹就算用最贵的粉也遮不住,不过那双眼睛却熠熠生辉,使人振奋。
三天前。尽管距离圣诞节还有几天,超市里已经是人头攒动了。
跟今天一样,缪薇挺着酸胀的双腿站在收银台里,机械地扫码、收款、装袋。看似平静的表情下面其实暗潮汹涌。她觉得自己就象一台复印机,每天重复着那些枯燥无聊的内容。心力交瘁而无力改变,也许这就是她存在的价值。这么一想就更加沮丧了。
搭配金色蝴蝶结的松露形巧克力,限量供应的黑森林小蛋糕,还有香酥可口的杏仁曲奇饼,这些都是缪薇的最爱。扫码间隙她抬起头,发现一个女人正笑意吟吟地看着她,看上去似曾相识,那张脸很熟,不过衣着打扮叫她不敢相信。
她认识的那个人从来只穿大路货,而面前的这个从前到脚都是名牌。
“怎么,不认识老朋友啦?”对方揶揄地说。
“谷……谷姐?”缪薇迟疑地说。
谷琼花原来也在莲花,是糖果柜台的营业员。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理货、过称。她曾经的偶像是北京劳模张秉贵,卯足了劲儿想学他“一抓准”的绝活儿,对工作的热忱有目共睹。然而一年前,她的工作态度突然急转而下,每天看上去心不在焉,经常趁领导不在的时候玩手机。生活上也有了很大的变化,经常买衣服和请同事们吃饭,出手大方。而从前的谷琼花开销是十分节俭的,因为她是个离婚的单身女人,还带着一个孩子。
后来缪薇才知道,她玩上了股票。有一次谷琼花告诉她,不久前她投资了三万块在股市,现在已经获利百分之二十了。
“其中一支股票买的时候才四块多,现在已经涨到六块了。我打算过几天瞅准机会再投资一些,把孩子上大学的钱赚回来。”谷琼花满面春风地说,“不如你也买吧,现在股市行情看好,正是进场的好时机。”
对于股票这个词,缪薇最早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印象中股票是上流社会的游戏,多用于富贾大亨之间的权力倾轧和商业竞争。对于这种可以让人一夜暴富,也可以让人瞬间倾家荡产的东西,她始终持着仰望和敬畏的心理,压根没想过自己会跟它有什么瓜葛。
然而谷琼花的经历令她对于“股票”这个词有了新的认识——原来它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普通人也能玩的起。她的心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当她把炒股的想法说给高兴听时,高兴很反对:“没听人家都说吗,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你什么都不懂,万一赔了怎么办。咱攒那点钱可是为了房子的首付。”
“赔赔赔,真是乌鸦嘴。”缪薇翻了脸,“我看你的脑袋里只有水泥,除了开车什么都不会。连谷琼花都能赚钱,难道我还不如她?”
第二天,缪薇就一意孤行地去证券公司开了户头,又去银行办理了银证转帐手续。再过两天,对于股市一窍不通的缪薇,就跟着谷琼花懵懵懂懂地下海了。
结果可想而知。缪薇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股市的风向标——买什么跌什么,卖什么涨什么。四万块钱很快就见财化水。当然谷琼花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一段时间,两个人象丢了魂似的,看什么都是一片惨绿。
后来谷琼花由于精神恍惚在工作时跟顾客吵架,被超市开除。
没想到一别数月,谷琼花惊艳出场。
缪薇粗略沽算了一下,她的这身行头不低于一万块。
“谷姐,你发财啦?”缪薇上下打量着她。
“什么呀,离发财远着呢。”谷琼花压低声音,“不过我找了一份新工作,倒是蛮有前途的。”
“那当然,干什么也比在这儿强。”缪薇点头,“做什么的?”
“跟股票有关。”
“啊,你又开始炒股了?”
“我哪还有钱炒股,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已经让我倾家荡产了。”谷琼花咯咯地笑。怎么看都不象是“倾家荡产”所应有的样子。
“那是什么?”缪薇好奇地问。
“小姐,能不能快一点?”谷琼花还没说话,旁边等待结帐的顾客不耐烦地催促。
谷琼花不悦地白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表,对缪薇说:“算了,反正你也快下班了,我到附近的红磨坊等你。咱们一会儿再聊。”
“好。”缪薇注意到她的手表,是一款很贵的牌子。
“对了,这些是给你的。”谷琼花推了推刚买的那袋东西,“都是你最爱吃的。”
“呀,谢谢,让你破费了。”缪薇高兴地说。
心里有事情的时候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好不容易挨到打卡下班,缪薇迅速脱下脏腻腻的马夹工作服,穿上外套,来到约定碰面的地方。
红磨坊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咖啡馆,门面古色古香,由红色六角形砖块拼接而成的外墙,在灰色的建筑群里十分惹眼。外面稀稀落落地停着几辆轿车,其中一辆崭新的红色polo很醒目。
推门进去,悠悠转动的风车,古意盎然的藤椅,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一样。
正值下午两点半,咖啡馆里的人不多。贝城人大多没有喝下午茶的习惯。大概是性格使然,他们更喜欢坐在饭馆里守着一堆盘子喝酒聊天。所以贝城的咖啡馆先后开了不少,但大多因“水土不服”而败北。
“看来这家也支撑不了多久。”缪薇想,“真是可惜,这么漂亮的咖啡馆如果开在南方,一定很受欢迎吧。”在缪薇的印象中,南方人似乎更感性一些。淅沥的小雨,缤纷的纸伞,女人软玉温香,男人多愁善感,天生适合待在这种浪漫的环境里你侬我侬。
“小薇!”谷琼花向她招手。她坐在靠窗的位子,只穿一件鹅黄色羊绒衫,身材浑圆,考究的毛呢外套搭在身后的椅子上。面前的咖啡只剩半杯。
“让你久等啦。”缪薇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
“没什么,反正我今天也没事。”
一个年轻的服务生托着菜单走了过来。
“喝点什么?”谷琼花问。
“随便来杯咖啡吧。”
“拿铁可以吗?”
“行。”
“那就这样吧,再给我来一杯焦糖马琪朵。我还是喜欢口味重一点的。”
服务生离去后,缪薇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谷琼花,说:“我记得某人曾经说过,咖啡就是一股刷锅水味儿。”
“呵呵,习惯都是可以改变的嘛。”谷琼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瞒你说,我现在离了它还不行。”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别取笑我了……最近怎么样?”
“还不是那样,每天重复着复印机一般的日子。”
“年底会更忙的,想起来那时候真是噩梦啊。”
“可不是,讨生活真不容易。”
“小薇,”谷琼花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那件事……你还怪我吗?”
“什么?是指股票吗?”
“嗯。我真后悔,不该把你拉下水……”
“算了,这事不赖你,只能说我自己的运气太背。”缪薇叹了口气。其实私下没少埋怨谷琼花。人的天性大抵如此,得便宜未必感恩戴德,失便宜却必定是咬牙切齿的。不过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何必伤了和气。
“其实我是真心想让你赚点钱的,谁知道股市这么难以琢磨……我的积蓄也几乎全搭进去了,真是惨啊,就象天塌了一样。”谷琼花痛苦地抿着嘴。
“我也是。”缪薇回想那时,短短三个月,她就把多年来的积蓄折腾得所剩无几,每天无奈地看着帐户里的数字慢慢蒸发,感觉就象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不过高兴并没有过多责备她,只是说算了,钱没了还可以再赚。说是这么说,哪有这么容易。
咖啡上来了。浓郁的香气与舒缓的音乐交织在一起,揉和出别样的味道。缪薇端起来杯子轻轻呷了一口,问:“谷姐,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新工作是?”
谷琼花挺直脊背,恢复了一开始的神彩飞扬:“我现在是一个股票经纪人。”
“股票经纪人?干什么的?”
“简单地说就是客户代表,负责开发证券公司的客户。客户资源越多佣金提成就越多,干的好一个月上万不是问题。而且朝九晚五,还有周末和法定假日。”
“真的啊!”缪薇羡慕地瞪大眼睛。“那可比在超市当营业员好多了!”
“那当然,”谷琼花说着将脸转向窗外,得意地指着一辆红色的polo说,“看到那辆车了吗,就是我这几个月赚来的。”
“啊……”缪薇惊讶地捂住嘴巴。她简直不敢相信,几个月前还愁眉苦脸的谷琼花,现在不但穿上了名牌,还开上了自己的轿车……
“真是气死人,她哪点比我强嘛。”
缪薇发泄地敲打着收款机的键盘。一想到这些,她心里就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世上的每个人都喜欢比较,而比较的对象往往都是身边最熟悉的人。跟谷琼花见面后,她的日子似乎比从前更难过了。
缪薇在煎熬中终于盼来了下班的时间。换好衣服后,拖着酸胀的双腿走出超市的大门。外面的风很冷,就象牛毛细针一样,扎得人皮肤生疼。宿舍里也好不了多少,今晚大概还会更冷清吧,那些丫头们早就把圣诞节的节目安排好了。
时间真快啊,转眼又是一年。去年的这一天是跟高兴过的,在小馆子里随便吃了一顿算是应节。结帐出来后发现店家少算了一瓶啤酒的钱,两个人开心得在雪地里疯跑,象占了多大便宜似的。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就下来了,怎么擦都擦不完。灰心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枯燥无聊的工作,捉襟见短的日子,也许经过多少年的省吃俭用终于攒够了房子的首付,却背上几十万的银行贷款……她的未来是可以预见的。
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罩着黑色夹克的熟悉身影向这边移动。他又来了。
“merry christmas!”他说。
缪薇头也没抬,不耐烦地说:“你又来干什么。”
“来接你下班啊。”
“说了不用。”
“那怎么行,今天是圣诞节,难道你要一个人过。”
“就一个人过。”
“小薇……”
缪薇不再理他,径自沿着马路走着。身边不断有一对对的情侣掠过,脚步轻快地把她甩在后面。他们都有自己的方向。可我的方向在哪里呢?缪薇感到一阵迷惘。
熟悉的脚步声若即若离地撞击着她的耳膜。他总是这样,你再赶他,他也会一声不吭地跟在背后。从超市到宿舍必须经过一段小巷,夜里照明很差,不过缪薇下晚班就没有怕过。因为那个熟悉的脚步声一直都在背后陪伴着她。他是爱她的,这一点勿庸置疑。只是这份爱对于她来说太过沉重。她对于他的印象接近于暗无天日的黑。就像她曾经投资的那些垃圾股票。她为自己的眼光感到悲哀。原来失败是注定的。
已经可以看到宿舍楼了。缪薇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
低着头的高兴差点撞到她的身上。
“高兴……”缪薇幽幽地看着他。
“嗯?”
“我们离婚吧!”说完这句话后,缪薇也不等他反应,重新转身,快步跑进了宿舍楼。
“啊!?”高兴嘴里的烟掉在了地上。
石巍又一次恶心地扫视了一眼后视镜。其实不用看,听声音也知道后面的那两个人在干什么。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向他们表达一下心中的不满。不过人家正忙着,根本就没工夫理会他的白眼。
那颗没剩几根毛的秃头在夜里特别闪亮。
女孩眼窝里擦的银粉也特别闪亮。
他们之间的年龄至少相差三十岁。不过这似乎并不妨碍荷尔蒙的膨胀和肢体的交流。老男人打满褶皱的脸在女孩饱满的胸前忙碌着,就像一头饥饿的野猪拱着一棵水白菜。不时惬意地哼叽。女孩很有职业道德地配合他,时不时忙里偷闲地抽口烟。
这俩人是从2046夜总会门口上车的,目的地是龙凤旅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这种情况对于夜班司机来说是司空见惯的。可这一对太猴急了,还没抵达酒店就在出租车上干了起来。
“嗨嗨嗨,你们注意点!”石巍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声。
暧昧的声浪只平息了一分钟,接着再度响了起来。女孩甚至挑衅地对着后视镜里的石巍喷了一口烟。“别理他,他这是嫉妒。”老男人低声说。
石巍猛一打方向盘,将车子泊在路边。轮胎发出长长的嘶鸣。“下车!”他回头厉声说。
老男人把肥腻的手从女孩的胸衣里抽回来,疑惑地看了看窗外:“还没到地儿呢!”
“老子不伺候了行吗?”
“怎么,嫌钱少?”老男人愣了愣,讪笑着露出一口黄牙,大概是多年的烟渍。“送到了再给你加十块!”
石巍懒得跟他废话,铁青着脸拉开车门,像拽一条死狗似的将他从车厢里拽出来,扔在旁边的垃圾堆里。“今天是圣诞节,你扔下老婆出来鬼混,对得起你她吗?”他对着那张脸狠狠啐了一口。
“你你你,管得着吗?”老男人气急败坏地说。
“老子就管你了。”石巍冲上去准备教训他一顿,不料对方反应倒挺快,身子一侧躲了过去,紧接着回身剪住他的拳头。
“哟,想不到还是个会家子。”石巍愣了一下。
老男人冷笑了一声,“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我劝你乖乖开你的车,少惹闲事。”
石巍也冷笑着梗了梗脖子:“哼,这闲事老子还管定了!”说着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再次逼了上去。
老男人虽说有两下子,但论体力还是输了,况且石巍也并不是空有一身力气,他练过跆拳道。所以几招过后老男人便败下阵来。他的呻吟声把附近的野狗都招来了。夜色里闪烁着点点蓝幽幽的光,那是它们好奇的眼睛。
石巍扔下他,又拧头对那个女孩说,“你,也给我下车!”
女孩不急不慢地钻出车子。短而小的橙色外套,裹着丝袜的长腿,她的打扮与这个零下二十几度的冬夜极不相符。最夸张的是领口低得连肚脐都快要露出来了。一根金色的链子颇具诱惑性地夹在两陀丰满的山峰之间。
“什么情况?”她轻佻地打量着石巍。下巴上有一粒妖艳的美人痣。
“他老的都能当你爹了!你还有没有廉耻?”石巍连珠炮似地说。
女孩张着嘴愣了一会,然后笑了:“司机哥哥,你管得也太宽了!”
“你……”石巍气结。这时夹克口袋里的手机在声嘶力竭地唱着信乐团的那首《死了都要爱》。看看屏幕,上面显示的名字是“大刘”。 大刘是辣豆腐快餐店的老板。摁下接听键,里面传来大刘焦急的声音:“巍子,你赶紧来吧,你哥们高兴喝高了。”
“啊!?”石巍怔了怔,随即说:“好,我马上过来。”
说着扔下那一对无耻的男女,掉头上车。
“哎,司机哥哥,我叫闫水晶,有空来2046找我玩啊……当我男朋友也成。”女孩跟着车子跑了两步,咯咯大笑。笑完了回头,发现鼻青脸肿的老男人正拿着一支碳水笔在手心里写着什么。凑近一看,原来是出租车的车牌号码。
“等着瞧吧,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他气喘吁吁地说。
对于贝城的餐饮业来说,旅游旺季一过去,生意就不那么红火了,冬天更是萧条,不到九点店铺就纷纷打烊了。不过豆花街的辣豆腐快餐店,季节的变化对它的影响并不大,因为它们针对的顾客群体主要是出租车司机而不是游客,客源相对稳定。而夜班司机有聚众吃夜宵的习惯,所以他们营业的时间很长,基本熬到下半夜一两点。
高兴和石巍也是他们的常客之一,跟大刘的关系混得很熟。
今天晚上八点多,高兴又来了,来得有点突兀。因为这个时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是饭点。不过饭店还怕客多么,所以大刘热情地招呼了他。
高兴随便点了两个菜,然后指着地上堆着的贝城山啤酒说,给我来一捆。
一捆就是九瓶。
大刘有点诡异。他拧头看了看,高兴的出租车停在外面,于是好心提醒他说:“你开着车来的,喝啥,等下了班吃宵夜时再说吧。”
“别废话了,叫你拿就拿。”高兴没好气地说。他的脸色很阴郁。
大刘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讪讪照办了。
高兴喝的很快。没过一会儿大刘就听见他拍着桌子大叫:“再、再来一捆。”
大刘郁闷地看了看墙上的钟。还不到半小时,就干光了九瓶,说话都不囫囵了,居然还是没喝够。
“还喝啊,你不出车了?最近查得可严。”大刘又一次提醒他。
“谁敢查我,老子撞死他。”高兴梗着脖子说。
“得,你厉害。”大刘无可奈何了。趁高兴不注意,他转到厨房里给石巍打了电话。大刘知道他俩的关系不错。
果然,收到通知后石巍当即赶了过来。
石巍赶到辣豆腐快餐店时,高兴已经人事不省地趴在桌子上。大刘正指挥着服务员清理地上的呕吐污物。“怎么搞的?”他问大刘。
“不知道,看上去象是有什么心事。”
石巍推了推高兴。他一动不动。
“靠,脑袋叫门挤了么。”石巍骂了一句,准备架起他往外走,可他竟像一根煮烂的面条似的,顺着桌子溜到了地上。石巍只好弯下腰拾起一条胳膊,连拖带拽地把他弄到车上。
“力气真大。”大刘在后面咂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忙追了出去,“哎,他还没埋单呢。”石巍从高兴的屁股兜里翻出钱包,打开,里面稀稀落落地夹着几张零钞。不禁暗暗唏嘘。想了想又合上钱包,重新塞回了高兴的兜里,然后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钱替他结了帐。
“高兴的出租车先停在这儿,等我把他送回家,再来帮他开走。”
大刘点头:“成,我给看着。”
高兴在城中村的一栋筒子楼里租住了一个单位。所谓的筒子楼其实属于违章建筑,并没有履行相关的报建手续。土著村民为了赚钱,就拆了平房,又在原址上盖起了楼房。这些楼房往往是一条走廊的两边串连着很多个小单间,用来出租给那些外地的打工者。房间小,设施简陋,很多甚至没有独立厨卫,长年看不见太阳。但是出租生意依然火爆。这个社会大概还是穷人多吧。
这种私搭乱建的矮楼诞生于旧体制遗留下来的病态土壤中,在规划管理体制的漏洞中欣欣向荣。
高兴住在四楼403室。当然没有电梯。石巍叹了口气,打开车门,把死猪似的高兴甩到了背上,气喘吁吁地上了楼梯。狭窄的楼梯里散发着一股怪味。石巍屏住呼息。
来到403室,没有敲门,直接去高兴身上翻钥匙。高兴曾经跟他提起过,说缪薇搬到宿舍去住了。
“可能因为一个人过圣诞节心情不好吧。”石巍想。
房门一打开,石巍不禁吸了一口冷气。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快餐盒、零食袋、捏扁的啤酒罐以及遍地横七竖八的烟屁股,充斥着整个房间,简直就是垃圾场。
能够让男人失去理智的,只有女人。尤记得倪家慧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他也是这样。
两年前的那个深夜,石巍收车回到家里,发现妻子倪家慧吃了安眠药后,躺在卫生间的浴缸里,热水开着,不停地浇注在她失去了知觉的身体上上。
倪家慧死后很久,石巍都不能从悲痛中走出来。
最难过的时候,他经常来找高兴喝酒。不过后来他发现,缪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有一次他刚离开,就听见缪薇在背后怦地一声磕上房门,尖刻地对高兴说:“成天就知道喝喝喝,倪家慧肯定就是被他气死的。”
“你这是什么话。”高兴很生气。
“嘁,实话!估计倪家慧就是看准了他这辈子没出息,绝望了,所以才自杀。”
“……”
“瞪我干啥,不是吗?嫁给一个开出租车的司机,这辈子也别想有出头之日了。”
“我听出来了,你这是后悔嫁我了。”
“就是后悔了。高兴,我想要的生活虽不是鱼翅漱口、宝马香车,但至少在逛商场时可以痛快地买下心爱的东西而不用看导购小姐的白眼,可你每个月赚的那点钱,我就连去市场买菜都没有底气。”
原来女人都是这么势利。石巍转身走了,从那之后绝少登门。高兴也不勉强他。两个人想喝酒的时候就去辣豆腐快餐店。也就是自那晚之后,石巍发现高兴工作更拼命了,也更省了,吃饭的时候都不舍得点肉菜。不过这样似乎对于他和缪薇的关系并没有多少改善。
前段时间在辣豆腐吃饭,高兴沮丧地对他说:“小薇搬出去住了。”
“怎么了?”
“还不是嫌我没出息。”高兴拿筷子一下一下戳着盘子里的土豆。“我真恨自己,不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石巍叹了口气。“你已经很努力了……。”
“我真怕有一天会她会离开我……”高兴忧心忡忡地说。沉默了两分钟之后,突然抬起头,神情怪异地盯着饭店对面的一间金店,“巍子,我去打劫金店吧。只要我有了钱,小薇就不会离开我了。”
端着盘子路过的服务员回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石巍骂道:“我看你真是疯了。值得么?”
高兴没有说话。不过石巍从他那双疯狂的眼神里看得出,他的答案是——值得。
想到这里,石巍从高兴的口袋里翻出了手机,翻到缪薇的号码打过去。
通了。石巍松了口气,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话筒里就传来缪薇冷酷的声音:“什么也别说了,离婚的这个决定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并不是一时冲动……”
石巍沉默了十秒钟,说:“我是石巍,离婚的事以后再说,现在你老公喝多了,赶紧回来看看吧。”
缪薇顿了顿,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除了喝酒他还能干点什么?我真是受够了,当初怎么就瞎了眼……”
随后啪的一声,手机被切线。留下石巍像根棒锤似地杵在地上。
高兴是在天快亮的时候被冻醒的。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根柱状的东西,他冥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床腿。他睡在了地上,旁边还有一堆呕吐的秽物。头疼得快要裂开。他尝试着挪动了一下四肢,骨节发出喀喀的脆响,就像冬天被积雪压住的枯枝一样。
他悲哀地放弃了挣扎。
他的记忆在缪薇说出“离婚”那句话之后产生了断层。
他简直想不起这个下午是怎么度过的,后来又是怎么把车开到辣豆腐快餐店的,更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
胃部就像被火烧灼一样疼。高兴慢慢地扶着床站了起来,想去厨房找点水喝。昨晚没有拉窗帘,可以看到外面已经泛起了淡淡的天光。高兴很久没有这么早起床了。他的早上总是从中午开始的。
床头柜上意外地放着暖水瓶和杯子,还有一张纸条。内心不禁一阵狂喜,一定是缪薇回来过。他迫不及待地拿起那纸,只见上面用圆珠笔潦草地写了一句话。
高兴,我已经帮你把车交班了,另外,暖瓶里还给你烧了热水——巍子。
高兴顿时觉得胃更疼了。也不仅仅是胃,全身都疼,就像昨晚不是睡在地上,而是睡在在铁轨上,被无数只车轮碾轧了一遍。他醉成那样,石巍不可能不通知缪薇,可是她没有回来。这说明她已经真的下定决心了。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陷入了可怕的沉思。
走廊对面房间的门突然开了,伸出一颗毛糟糟的脑袋。高兴认得他,他叫庞海,陕西人,夫妻俩在附近的市场上推着车子卖肉夹馍。高兴从来不光顾他的生意,担心吃出头发茬子。
高兴发现庞海的神情有点紧张。他左右看了看,然后鬼鬼祟祟地从屋子里推出一个年轻女人。女人染着一头非常扎眼的黄发,靠近头皮的地方已经长出了一段黑的,因此整体看上去不伦不类。这么冷的天,她居然还穿着超短裙,并不怎么美观的胖腿就象两根冻肿了的萝卜。
她不是庞海的老婆。最近他老婆好象回老家了。
女人踩着高跟鞋离去后,庞海拉紧的面部肌肉终于松驰了下来,现出一丝得意的笑。跟偷腥得逞的猫似的。就在他准备关上房门时,视线突然与高兴碰撞在一起。登时,他紧张地瞪大了眼睛。两秒钟后他大力磕上了房门,好像是要掩饰什么。
高兴现在才没心思关心别人的闲事。
房门被人扣响的时候,高兴刚刚喝了水回到床上躺下。他将头从被子里伸出来,对着门口吼了一句:“谁?”
“我,庞海。”外面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
高兴很不情愿地披衣开门。
“你老婆最近不在家?”庞海站在门口,小眼睛往高兴背后凌乱的房间瞟了两眼,意味深长地问。
“你有什么事?”高兴皱眉。
“没、没什么……”庞海欲言又止。
“没事我关门了。”
“其实也有点……兄弟,刚才那女人你看见了不,觉得咋样?”他暧昧地摸着鼻子。
“什么咋样?”高兴莫名其妙地反问。
“就是……我干脆直说了吧,她是干那个的,别看人长的不算漂亮,活儿倒不错。我看你老婆也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难道就没有点啥想法么……”庞海猥亵地吡着一口黄牙, “你要是想,哥就帮你介绍介绍……”
高兴顿时觉得吞了一只苍蝇似的恶心。
“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不好那一口。”他没好气地嘲讽一句,准备关门。不料庞海眼疾手快地插进一只脚。
“等一等,哥有点事想求你。”庞海结结巴巴地说,“那个……你能不能帮哥保守这个秘密,别叫你嫂子知道?”
高兴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当然不能让你白帮忙,哥准备了一点心意。”庞海说着,竟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
居然还是有备而来。高兴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那倒不用了。我答应你不说就是了。”他一口回绝。
“不不不,你一定得收下。”庞海急得脸都憋红了。他将红包往高兴的手里一塞,迅速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像是担心高兴追上来似的。
高兴明白庞海的意思。庞海是怕他出尔反尔,只有收了他的钱、受了他的好处,那才算正式达成某种默契。这就跟病人家属硬塞医生红包是一个道理。
“算了,反正是他自己一定要给的。”
关上门,高兴捏了捏那只油腻腻的红包,感觉还挺有质感的。打开一数,呵,整整一千块。没想到他出手倒挺大方。一千块,那得卖掉多少个肉夹馍啊。高兴下意识地联想到庞海在街头推着小车的瑟索发抖样子。
他必定反复权衡过,只要能够保守这个秘密,花点钱遭点罪也没什么。
看着那一叠红彤彤的钞票,高兴心底泛起一丝感慨——也许每个人都有着一些不欲为人知的秘密,为了保守这些秘密,他们愿意付出一定的代价。就象他当时被那个男人利用车祸的秘密进行敲诈,不得已去做一些事情那样。
嘿,我知道你那天晚上干了什么。他至今难忘接到这个电话时惶恐不已的心情,以及真相揭晓时的无助和抓狂。尽管对那个男人恨的咬牙切齿,但高兴还是不得不承认,他是聪明的。他狡猾地利用了人性的弱点,不费吹灰之力的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突然,一个疯狂的念头跳进了高兴的大脑。我何不仿效他的方法,利用敲诈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念头一起,高兴自己也吓了一跳。
太讽刺了吧,那个男人曾经差点毁了他,可现在他竟然还想要以那个男人为师。难道他想成为第二个他么?他强迫自己摒弃这个可怕的念头。可是,它就像一条苏醒的蛇,在他的血液里咻咻地游走。
是的,只有有了钱,才能给予缪薇想要的生活,才能挽回她的心。
高兴用力攥紧拳头。何不试一试呢,或许真的会有傻瓜跟曾经的他一样,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唬住。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开出条件,让他们付出一定的代价……
键盘上的十个数字似乎从未如此清晰。它们仿佛也知道,这一次组合的意义非同寻常。
高兴吸了一口气,用拇指拨下了一个本地的手机号码。本地手机卡是在前三位数字后面嵌有贝诚的区号。他觉得同城操作应该方便一些。
“喂。”有人接听了。
这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声线甜美而欢快。背景飘荡着轻柔的音乐。
高兴看看床头柜上的小闹钟,时间是早上七点半。首先排除她是个普通的打工妹。她至少应该是个小白领,有自己的车或是有钱打车,否则这个时间的她正挤在噪杂的公交车上。又或许她是一个家庭主妇,在老公上班后悠闲地收拾着餐桌。
她一定想像不到,这个电话的到来怀着什么样的目的,又会给她平静的生活带来一些什么变化。
好奇的小气泡在高兴的心里轻轻晃动着。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它们一一戳破。
“嘿,”他模仿那个男人的语气,“我知道你那天晚上干了什么。”
女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讶然地发出了一声惊叹。这声惊叹就像小猫的爪子一样,在高兴的心瓣上轻轻地抓了一下。全身的神经霎时被激活了,噼哩啪啦地发出类似于拔节的声音。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兴奋地等待着对方下一步的反应。然而除了那声惊叹,女人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轻柔的背景音乐也突然消失,话筒里变得一片死寂。
她收线了……
高兴张着嘴,仿佛一条刚捞出来就扔进了急冻库里的鱼。真是太扫兴了,他沮丧地想。正当他准备将手机从耳边移开时,没想到女人的声音竟然又响了起来:“你……你是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原来她并没有挂断,而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吓到了。高兴再度精神抖搂起来,呵,看来有戏。
女人的这句话听起来好熟悉,高兴很快想起,自己也曾经对那个男人说过同样的话。原来在恐惧面前,每个人的反应竟是如此的一致。嘴角不由现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是吗?记性看来很差哦……好吧,如果你真的不知道,那么就等着看明天的新闻吧,也许它会让你想起一些什么的,再见!”
高兴作出准备挂电话的样子。
“等一下,”女人喊了一声。
“嗯?”
“你是谁?你究竟想干什么?”她的声音绷得很紧,充满了警惕。令高兴联想到一只全神戒备的猫。
“一个目击了你的秘密的人。不过你别紧张,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忙。一个很小的忙。”
“什么忙?”
高兴无声地笑了。
“我需要一点钱。”
“多少?”
高兴的大脑机器急速运转着。女人没有挂断电话,就说明她对于“那天晚上”的事情很在意,也愿意付出一定的代价来维持目前的稳定。只是,这个秘密的含金量到底有多少,他吃不准。他迟疑了一下,试探地扔出了一个数字:“五千。”
说完了紧张地竖起耳朵等待对方的反应,同时心里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
“行。”没想到女人答应的很干脆。“我也有个要求,你拿了钱之后,这个秘密就烂在你肚子里,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放心吧,我是个有职业道德的人。”高兴保证。
“怎么给你?”
“怎么给……”高兴又一次顿住了。其实他这次只不过是抱着测试的心态,不料事情竟然顺利得让他措手不及——该要多少钱,在哪里交接,这些细节问题他根本没有想好。
“这样吧,交接方式一会儿我用短信发给你。”他急中生智地说。
“那好,我等你的短信。”
收线之后,高兴将手机扔在床上,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她到底干了什么?跟情人**?跟老板上床?又或者表面上高贵冷傲的她,晚上竟然在某间夜店做性感妖冶的应召女郎?
高兴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红彤彤的钞票在向他招手。
深夜,北风犀利得就象屠夫手里的刀,一下下地刮着骨肉。有时风里还夹杂着盐粒似的青雪,不怀好意地撒进人们的头发和衣领。
高兴将出租车停在海上公园附近的停车场,然后穿到马路对面。他沿着马路走了一会儿,拐进了旁边一条通往山丘的小路。
夜很黑,但他知道哪里拐弯,哪里直行,知道怎么走才能绕开危险的壕沟,抵达他要去的地方。今天下午,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很多次。确切一点说,是把这附近的每条路都摸得一清二楚。敲诈可不是小事,不能不谨慎。
五分钟后,前面出现一道两米高的围墙,围墙表面的石灰已经掉的七零八落,露出了斑驳的砖块,活像一头生了瘌痢的流浪狗。高兴沿着围墙走了一段,在一个坍塌的洞口蹲了下来,机警地打量着四周。这个位置也是他下午选好的,视野开阔,可以控观全局。
这是一片废弃多年的工地,几栋盖了一半的烂尾楼灰头土脸地站在荒草堆里,令人联想到被掏空了内脏的尸体。而那些无用的建筑垃圾则乱七八糟地扔在空地上,就像一堆堆被拆散的骸骨。据说这里原来打算盖一座酒店,后来由于开发商陷入债务纠纷、资金链断裂等原因就此搁置。
高兴选择这里交接,正是因为其地势的复杂,进可攻退可守。
他点了一支烟,同时借助摇曳的火光看了看手表。现在还不到十一点,跟女人约好的时间是晚上十二点整。他提前一个小时来到这里的,目的是观察一下情况。一旦发现什么异常,好及时启动应急对策。
好在监控区域内一直都很安静,看来那个女人没有报警。
从放下电话那刻起,高兴就开始心乱如麻。有兴奋,也有恐惧。她答应的太痛快了,会不会是一个请君入瓮的诡计?电影里的桥段不都是这样吗,先用话稳住进行匪徒,然后带着警察来个人赃并获。可听她的声音,那种紧张倒不象是伪装的。或许五千块对于那个秘密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那么晚上到底去不去赴这个约呢?去,有可能被抓,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不去,又不甘心,万一女人真的送钱来了呢?五千块,都能给缪薇买上半件大衣了……高兴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当然他也做好了安全措施。
她会来吗?
高兴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路,暗自思忖。十二点的时候,他看到一辆轿车像蜗牛似地缓缓爬了过来。那是一辆红色的本田雅阁。
是她吗?他激动地屏住了呼吸。
轿车在一个光秃秃的电线杆子下面停住,一个女人推门下车。路灯太看,又隔着一段距离,高兴看不清她的脸。不过从她轻盈的体态可以看出,她的年龄不会超过30岁。
女人东张西望地走向工地,手里拎着一只红色塑料袋,塑料袋的肚子里装着东西,像一只被吃饱了的鸭子。颜色是高兴特意限定的,目的是与黑色的垃圾袋区分开来,找起来方便。
工地的大铁门早就被小偷拆走了,只剩下一个骇人的大洞。紧挨着大门的旁边,五个看不出颜色的垃圾箱一溜儿排开,饥饿地张着嘴。女人径直走向东数第三个垃圾箱,将手里的东西投了进去。之后扭动着腰肢,一溜小跑回到了车上,像是背后有鬼追似的。
女人驾驶着轿车消失之后,高兴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从洞口跳了进去。他利索地穿过凌乱的工地,来到大门口,拣起了垃圾箱里的那只红色塑料袋,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五千块。
成功了!
高兴像个疯子那样狂笑起来,恨不能抱着垃圾箱舞上两圈。
但是不久,强烈的失落感觉油然从心底泛了起来。女人那么爽快,应该是个有钱人,当时多要一些就好了,说不定一万块也会给……不如现在就打电话跟她说……
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万一闹翻的话对他没什么好处。真要追究起来,吃亏的是他。现在的科技那么发达,警察想要找到他很容易。
初次作战的胜利令高兴得意忘形,所以回到家里,他情不自禁地掏起手机,再次拨打了一组陌生的号码。他决定趁热打铁,把另外半件大衣的钱赚回来。
有了经验垫底,这一次他的手指没有发抖。
“你他妈谁啊,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接电话的男人十分愤怒,骂了一堆脏话。
高兴的耳膜被震得嗡嗡响。他定了定神,硬着头皮玩下去:“嘿,我知道你那天晚上干了什么!”
对方的诅骂声嘎然而止,就像嘴巴被膏药贴上了一样。
这个反应正好说明他心里有鬼。高兴的肾上腺激素再度分泌旺盛起来。
果然,几秒钟之后男人重新开口了,他一扫开始的跋扈,语气变得小心翼翼:“你,你看见了什么?”
“什么都看见了。”高兴答。
“啊……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高兴摇头,唉,能不能换个鲜新点的台词?
“我是一个拍客,一个喜欢记录真实社会百态的摄影爱好者,我喜欢将我拍下来的东西上传到网络上,跟别人一起分享……”高兴阴阳怪气地说。原来撒谎也很有成就感。
男人发出一声惨叫,像是被踩断了脊梁的公狗。“你是说,你把看到的全都拍下来了?”
“是的。”
“你怎么能这样……”
“有什么问题么?我帮你将那辉煌的一刻定格,成为永恒的回忆,难道你不应该感谢我么?”
“感谢?大哥你可真幽默。”男人的声音拖着哭腔,“说吧,多少钱才能把照片买断?”
“要知道这可是一些很有价值的照片,发到网上去肯定会成为热点。而我这个拍客没准也会一举成名……所以,你认为多少钱合适?”有了前车之鉴,高兴决定让对方为自己的秘密沽价。
“三、三千块成吗?我,我没有多少钱……”男人吞吞吐吐地说。“我爸得了脑瘤,手术费用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可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实在没办法啊,不然也不会去干那个……”
三千块,加上之前的六千块,可以把那件大衣买下来了。高兴心算了一下,觉得挺满意,便不再恋战:“得,三千就三千。不过你可别蒙我,不然你知道后果。”
“我保证不蒙你,否则出门让车撞死。”男人指天誓地。
“好吧,海上公园附近的那个废弃工地你知道吗?工地上有个大门,门口有几个垃圾筒,明天晚上十二点整,你把钱用一只红色塑料袋包好,放进东数第三个垃圾箱里,然后离开就行了。”
“知道了,那大哥底片咋给我?”
“数码相机没底片,不过你放心,只要我一收到钱,马上就把给所有的照片全删了。”
“可是……”
“如果你不放心,可以终止交易。咱们该干吗干吗去。”
“别别别……”
他可以拒绝吗?不可以。把柄抓在别人手里就像蛇被拿住了七寸,想要活命只能答应对方的任何条件。被勒索的人就像那条蛇一样,除了配合别无选择。
第二天夜里十二点,那个倒霉的男人如期赴约了,他骑着一辆破摩托车,戴着头盔,一张脸结结实实地藏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抵达工地的大门口时,他没有下车,只是把一条腿支在地上,远远地一挥手,像一个投篮高手那样,麻利地把准备好的红色塑料袋投进了目标垃圾箱。接着“呜”一声,驾驶着破摩托车扬长而去。
看着他风驰电掣的背影,高兴突然想起了电视上报导的那些飞车党——他刚才的那个投篮的动作真是太娴熟了,简直一气呵成。
很快,他心中的疑惑便被喜悦所替代了。
他一张一张地抚摸着那些红彤彤的钞票,陷入对未来的美好遐想里。他仿佛看到缪薇穿着那件墨绿色的大衣向他走来,脸上带着久违的甜笑。
在马路和垃圾箱之间的人行道上,有什么东西在泛着白冷的光。是一张身份证。他想起来伴随着那个男人挥手的动作,似乎看到有什么白光一闪。大概这张身份证就是他刚才不小心被甩出来的。
高兴拣起来看了看。身份证上的男人叫马蹓,28岁,河南省博爱县人。照片上的他长着一张没精打彩的脸,小眼睛,头发乱七八糟地堆着,像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一样。
高兴觉得他有点面熟,好象在哪里见过。想了想,顺手把身份证塞进了屁股兜里。回到家后,又顺手扔进了抽屉。那个抽屉里堆着不少拣来的东西,都是乘客不小心掉在他的出租车上的。
对于出租车司机来说,拣东西这种事情太常见了,手机,钱包,甚至有一次他还拣到了一个七成新的手提笔记本电脑,东芝牌的。高兴拿回来鼓捣了一下,发现里面有一个文件夹储存了不少游戏,把他乐坏了。后来他又扯了网线,没事的时候就上网玩玩,甚至还学会了网上购物。
电脑质量还可以,一直用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