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陷阱

第十二章 陷章阱

“有人跳楼了!”发出尖叫的是一个靠近窗边的男子。他瞠目结舌地向周围的人诉说着,拿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洒出也不自知。是一个女人,她俯卧在地上,一身玫红色的套装,紧紧地裹着扭曲变形的身体。猩红的血自身下呈放射状散开,如同一柄撑开的大伞。

由海峰社会救助基金会发起的“慈善阳光、温暖贝城”的慈善晚会,于六月一日晚在檀珑湾大酒店顶层举行。是夜,塞纳河餐厅汇聚了贝城的绅士名流,可谓星光璀璨。

胥芳晴原來不打算出席的,不过由于阳光孤儿院的孩子们将会在募捐现场表演节目,所以还是坚持來了。

在推开会场的大门之前,那可怕的一幕清晰地浮现。她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怎么了?”时君度问。他的关切看上去是发自内心的,毫无矫饰的成分。如果是伪装的话,那么他的演技也太好了……

“有点紧张。”胥芳晴勉强笑了笑。

“有我呢。”时君度伸过手來握住了她。

大门一开,一对璧人马上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胥芳晴端着酒杯站在时君度的旁边。紫色的真丝晚礼服,长发温顺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自鬓角蜿蜒而下。淡扫蛾眉,胸前的白色胸针是全身唯一的首饰。当然不是沒有,而是因为时君度说,只有自卑的人才会佩戴首饰來建立自信。不知不觉的,他的话已经成为她下意识遵循的标杆。

她在人群中得体地微笑,是当之无愧的晚会公主。可当她转过一面镜子时,却觉得那个脸上挂着印刷般笑容的女子,看上去异常陌生。

八点整,胥海峰容光焕发地走上主席台。

“尊敬的各位來宾,中华民族自古就有慈心为人、善举济世的传统美德。开展慈善活动是营造良好的社会环境、提高公民慈善公德意识的有效载体,也是帮助弱势群体、维护社会稳定、促进社会文明进步的重要途径。孩子是祖国的未來和希望,对他们开展慈善教育,对建设和谐社会,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正值六一国际儿童节,巨鲨集团决定在‘海峰社会救助基金会’名下设立专项‘儿童慈善基金’,首期2000万元,以后将逐年追加资金,用于帮扶救助困难儿童。慈善是一项爱心事业,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奉献爱心,收获希望。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慈善事业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参与,让我们行动起來,为贝城的慈善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谱写贝城慈善事业的新篇章。”

发言完毕之后,雷鸣般的掌声淹沒了会场。在他的倡议下,一个个爱心人士和企业代表纷纷走上台去,响应爱心募捐的行动。同时由孤儿院和希望小学的孩子们也载歌载舞地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

胥海峰一走下主席台,马上被长枪短炮的记者包围。面对各种问題,他滴水不漏地给出满意的答案。很明显对于这种场合,他早已练就得游刃有余。

“胥先生,对于前段时间抱海大酒店发生的女子坠楼事件,您有什么看法?”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这个声音一出,会场霎时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盯着胥海峰,等待他的反应。

胥海峰的双眸闪过一丝不快,但依然保持得体的微笑:“对不起,今天我只回答与本次慈善活动相关的问題。”

“胥先生,您避尔不答是否因为有什么难言之隐?据说该女子坠楼时您正好也下榻于抱海大酒店。”那个声音不依不饶地说。他的话題就像导火索似的,将会场的热点引向了另一个**。其余的记者也纷纷就此展开提问。

“坊间传闻该坠楼事件并非自杀,而是一起谋杀,作为现场目击者之一,您赞同这种说法吗?”

“据知情人爆料,有人一手遮天,串通酒店做了伪证,将谋杀粉饰成自杀,这种可能性高吗?”

“听说死者家属曾经跑到巨鲨集团门口大闹,控拆您与其妻的死有无法推卸的责任,该行为究竟是无理取闹还是事出有因?”

“您对慈善事业如此热忱,是出于一个成功人士回馈社会的基本责任感,还是想利用这种方式为自己获取某种良心上的平衡?换句话说,您相信因果报应么?”

……

胥海峰环视了一圈,语气铿锵地说:“今天与会的主題是‘慈善阳光、温暖贝城’,欢迎你们就此进行采访和宣传,以号召更多的人加入爱心接力活动,为推进儿童公益事业的发展尽一份力。如果你们对于其它的问題存有异议,恕我无能为力,我相信警方的回答会更加精确和专业。谢谢。”

他身上所散发出來的气场,令每个人都感受到一种不容侵犯的压力,即使是伶牙利齿的媒体记者。**的会场不知不觉地安静下來。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尖叫再次像炮弹似地在人群里炸响。

“啊,有人跳楼了!”

发出尖叫的是一个靠近窗边的男子。“是一个女人!刚刚从上面掉下去……”他瞠目结舌地向周围的人诉说着,拿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洒出也不自知。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涌向电梯,还有的冲进楼梯。瞬息之间,偌大的会场空无一人。

胥芳晴随着人流來到一楼。

那个女人俯卧在地上,一身玫红色的套装,紧紧地裹着扭曲变形的身体。猩红的血自身下呈放射状散开,如同一柄撑开的大伞。

肠胃像被陡然翻转了似的,所有的东西都开始涌向喉咙,胥芳晴按住嘴巴蹲了下去,一阵呕吐。

“天哪,跟抱海大酒店的那个跳楼女人穿得一模一样!”

“哪有这么巧,莫非是被鬼附身了?”

“也许胥海峰真的与这件事有什么瓜葛,不然干嘛偏偏拣这个时候从这里跳下去?”

有胆大的人走近看了看,发出嘘声:“呀,是个塑胶模特呢,血也是假的,红油漆來的。”

“假人?谁这么缺德?”

……

随后赶來的胥海峰一露面,质疑的眼神和犀利的追问,又一次泰山压顶般地砸了过去。时君度及时指挥工作人员帮他挡驾,同时低声对他说:“您先跟芳晴回去,这边交给我來处理。”

胥海峰点头。

停车场在酒店的地下一层。

当胥海峰带着胥芳晴來到停车场时,发现了另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他的那辆价值两百多万的宝马,此刻身上趴满了横七竖八的划痕,还被人用红色油漆喷着“奸商”“凶手”“伪善”等一些触目惊心的大字。油漆还沒有干透,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沒有看到停车场的值班人员。大概都去看热闹了,而肇事者就是趁这个时机溜进來的。

胥海峰的肺都气炸了!很明显这是一起具有针对性的破坏活动。他担心再耽搁下去会有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急忙催促胥芳晴上车。

五月之后的贝城已经逐渐转入旅游旺季,夜生活也变得五彩缤纷起來。晚上八点多,正是城市交通最为热闹的时候。檀珑湾大酒店前的四方路最近尤其忙碌,因为紧挨着它的庙街多处出现塌方现象,沒人敢走,几乎将所有的车子都堵在了这里。

今天的拥堵现象好象特别严重。胥海峰的宝马跟在一辆灰色小面包的屁股后面走走停停,不长的一段距离居然跑了十多分钟。小面包里的两个人不停地掉过头來看着他笑,看口型是在讨论车上的漆字。那两张脸就跟沒有发酵好的面团似的,令他产生一种将它们拧巴拧巴重新回炉的冲动。他愤怒地按了两声喇叭,但很快意识到这样做适得其反除了能够吸引更多人的注意之外,起不了任何作用。

他放下车窗,探头出去环视了一下,发现前后都塞满了各式的车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震耳欲聋。他推测前方大概出了车祸。随后看到有两个戴着头盔的交警骑着摩托车先后呼啸着从窗外掠了过去,证实了他的推测。

真是倒霉。胥海峰暗暗骂了一句。

等待的过程中,路边的行人不停地驻足,好奇地打量着他的车子。他的心情不由得更烦躁了。更加糟糕的是,还有几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向这边跑來,看样子是从檀珑湾大酒店那边追踪而至的。如果被他们拍到了这辆车子的照片,那么明天关于自己的新闻则更加不堪。

他的头皮简直都快裂开了,恨不得飞天遁地,从别人的视线里消失。

他的视线落在前方不远的一个路口。那个路口就是老庙街。所有的车子在经过时都显得小心翼翼,好像担心那里会突然伸出一双可怕的手将他们拖进去。看來前几天发生的那起车祸给人们造成的影响还真不小。

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跳了出來。他迅速直起腰,操作方向盘上了人行道。人行道上的两个情侣被这辆突如其來的车子吓了一跳,连忙跳到了绿化带上。醒过神來的男子指着胥海峰破口大骂。然而胥海峰不为所动,径直驾驶车子从他们身旁碾过,经人行道插进了庙街。

“爸爸,你要走这里?”胥芳晴吃惊地问。

“嗯,不能给那些记者们追到。”

“可是那里很危险啊!”

“放心,我会注意的。”

胥海峰的语气完全沒有商量的余地。胥芳晴只好闭上了嘴巴,紧张地拽住了车门的把手。

一驶进庙街,郁积顿时一扫而光。宽阔的马路上不但沒有一辆车子,连行人都沒有。但豁然的感觉马上又被另一种情绪代替庙街的照明很差,大部分路灯被人为地破坏,变成了瞎子的眼睛。这个世界上总是不乏那些无聊的人,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一栋摇摇欲坠地楼房斜插在天际,沒有丝毫生气,出于安全的考虑,里面的住户已经疏散了。相对于其他街道的热闹,这里荒凉得可怕。隐约可见一些黄色的警示牌,上面用粗壮的黑体字书写着“此处危险,请绕行”等字眼。有点像插在坟地里的墓碑。

胥海峰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回头再看,只觉得那些黑黝黝的大洞如同一张张择人而噬的大嘴,实在让人心悸。

一个灰色的雨点重重地打在挡风玻璃上,粉身碎骨地散开。接着有更多的雨点前赴后继地砸下來。叮叮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好象有无数只拳头在急促地捶击着车子的外壳。

又下雨了。雨幕令本來就不好的视线更加模糊。胥海峰焦躁地盯着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渗出了汗液。

“爸爸,”胥芳晴突然说,“那件事情真的跟你沒有关系吗?”

“你怎么也这么问?难道你也怀疑我吗?”

“我从來沒有见到您这样失态过。”

胥海峰苦笑:“芳晴,我只是不想将事情闹大。你应该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

“如果沒做亏心事,就让他们去说好了。身正不怕影子歪。”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难道你还看不出來吗,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攻击。”

胥芳晴沒有说话,不过看上去依旧是半信半疑的样子。沉默了一会之后,她再度幽幽地说。“听说那个坠楼的女人是做股票经纪的,长得挺好看。”

“好象是。”胥海峰怔了一下,接着敷衍地点了点头。

“那种职业的女性,人漂亮总归好做一些吧。”

“……也许。”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总是想起一个人……爸爸还记得朱小姐吗。”

“她?”胥海峰惊诧地瞥了她一眼。

“保险业务员跟股票经纪人的工作性质差不多吧,都是依靠开发客户而生存。朱小姐当时也是因为工作的关系认识您的……她也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您曾经为了她神魂颠倒。”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爸爸跟所有的男人一样,对漂亮女人缺乏免疫力……所以就算看上了那个女人也不足为奇。”

“哪个女人?”

“抱海大酒店坠楼的那个。”胥芳晴咬了咬嘴唇,轻声说。

“这是什么话?”胥海峰不悦地抬高了声音。“你这么说是相信外面的那些传闻了?”

“对不起……”

“想不到我在你眼里是这种人。”胥海峰痛心疾首地摇头,“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的人,活得真是失败啊!”

“爸爸,小心!”胥芳晴突然大叫一声,眼睛瞪得大大地望向前面。

胥海峰直起腰,全身的警报系统登时拉响。只见前面的空地上郝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大坑,轮廓依稀呈现深陷的井状,岩壁陡峭,深不见底。也许是刚刚形成沒多久的,四周并沒有设置警示牌。他用力踩下煞车,同时狂打方向盘,轮胎在柏油路上发出尖锐的嘶鸣。但是已经晚了,他陡然觉得重量一轻,车头朝下迅疾地俯冲。一声闷响之后,视野朝不可思议的角度调转了一个圈,所有的景象都象水里的倒影一样泛起了涟漪,接着,撕裂般的巨痛占据了体内所有的神经。

完了……这是他的下意识的反应,大脑旋即陷入空白。不知过了多久,幽幽醒转,发现车子头下脚上的插在沟底,右侧车厢空荡荡的,车门大开,不见胥芳晴。彻骨的恐惧随着坑底的积水一起灌进了车厢。

他吃力地转动眼珠,终于看到几米外的稍高一点的地方,胥芳晴一动不动地躺着。雨水鞭子似地抽打着她软绵绵的身体。似乎已经沒有气息了。

坑的上方隐约出现几个人影。

“真惨,大概活不成了……”

“赶紧报警吧。”

他们的声音就象线号不好的收音机,听起來时断时续。胥海峰想叫,但发不出一点声音。想动,也挪动不了一根手指。这个身体似乎已经不再属于他了,就连疼痛的感觉都象水蒸汽一样,慢慢地从他的意识里蒸发。

前方一百米左右有人招手,是个年轻男人。红色的薄外套,黑色的裤子,腿边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拉杆旅行箱。看样子不是去机场就是火车站,应该是个好活儿。

不过那个旅行箱太大了,简直可以装进去一个成年人,或者说一具尸体。石巍被自己脑海中浮出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犹豫了两秒钟后,他将刚抽了两口的烟弹出窗外,驾驶着出租车滑行了过去。然而就在此时手机突然响了。掏出手机抓紧时间扫了一眼,只见屏幕上跳跃着“高兴”这两个字。他摁下了接听键。

“巍子,我又撞车了。”话筒里传來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背景的噪音令人联想到兵荒马乱这个词。

“啊!人要紧吗?”

“一点轻伤,不过车差不多废了,对方是41路公交车。”

“谁的责任?”

“我。跟上次差不多,腿突然沒了知觉。”

“靠,你可真不让人省心。”石巍悻悻地骂了一句。

“本來不打算告诉你的,不过,”高兴在那边苦笑了一声,“我的手也发生了同样的问題。”

“啊……怎么这么严重?”

“所以我想请你陪我去一趟医院。”

“你现在在哪里?”石巍问。

“四方路,檀珑湾大酒店往西约三百米,第一个红绿灯附近。”

“哦,我马上过來。”

车子已驶达身边,年轻男人将扶手折起,拎起箱子准备上车,然而它只是稍稍停了一下,便加大油门疾驰而去。留下一双大睁的眼睛瞪着车尾扬起的灰尘发呆。

四方路,檀珑湾大酒店,一小时前石巍去过那边,是送一个乘客。一个看上去很神秘的乘客。他穿着件黑色的休闲夹克,领子竖得很高,遮住了大半部分面孔。已经进入六月份,夜晚的天气虽然有点凉,但也不至于包裹得这么严实吧。更何况还戴了顶帽舌特别宽大的棒球帽和一副颜色很深的墨镜。

他是从静安路的一个高档住宅小区附近上來的,手里拎着一个土黄色的旅行袋。旅行袋大约有一个苹果箱子那么大,鼓鼓囊囊的,分量似乎不轻。将旅行袋放进后备箱后,他将肥硕的屁股塞进了后排座,就是驾驶员背后的那个位置,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话:送我到檀珑湾大酒店。之后一直到下车再沒有说过第二句话。

石巍有种感觉,他似乎刻意要避开他的视线。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令他想到了半年前的林莲生。

抵达目的地后,他付完车费,去后备厢里取出了旅行袋。就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石巍突然听见哧的一声响。探头一看,只见旅行袋的拉链就像抽风的嘴巴似的向两边裂开。与此同时,一团黑黝黝的毛发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绝对是一团属于人类的毛发,但,看上去沒什么光泽,就象失去了生命的茅草一样。

石巍怔了怔,脑子里赫然蹦出一堆支离破碎的人体残肢,还有一颗缠绕着乱发的头颅。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那个男人回过头來,墨镜背后的眼睛冷冷地盯了他一眼,接着迅速地将拉链拢起,快步走向酒店大堂的旋转门。

石巍对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嘲笑自己的多疑。谁会带着那样一袋东西去住酒店呢,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然而那短短几秒钟的幻想还是给他带來了一些负面的冲击。以至于在看到其他的行李箱时,便条件反射地浮想联翩起來。

十几分钟后,石巍抵达四方路。不出意外地堵车了,车龙差不多排到了半里之外。他就近找了个地方将车停下,下车后在车流中穿梭了五分钟才來到车祸现场。

情况比他想象的要糟。

檀珑湾大酒店往西约三百米,第一个红绿灯附近,一辆绿色的41路公交车横跨在马路中间。车后左侧凹陷,就象被挖了一勺的果冻。距离这辆车以南约十几米处,一辆蓝色出租车趴在地上,车头已经变形,前后挡风玻璃全被震碎。

“当时路口的红灯亮了,我已经踩下了煞车,可后面的那辆出租车却不知为什么完全沒有减速的意思,径直朝着我冲了过來!我从后视镜里发现不对,于是猛打方向躲开他,但來不及了,还是轰的一声撞上了……”公交车驾驶员是一个三十來岁的女人,正在磕磕巴巴地跟交警交待情况,斜上方射下來的光线令那张血色褪尽的脸更加苍白。旁边站了几个同样看上去惊魂不定的人,大概是车上的乘客。

总共有两个警察,看上去也是刚來沒多久。一个正在了解肇事车辆的情况,另一个则在做勘察取证之类的工作。并沒有什么复杂的工具,只有一个数码相机。听说现在事故处理部门使用了一种名叫“道路交通事故现场快速处置系统”的软件,只要把现场的照片导入系统,就可以自动生成现场图及现场斟察笔录,极大的缩短勘查时间。这套系统可以非常有效地减少因交通事故所致的道路拥堵情况。

石巍焦急地围着出租车走了一圈,发现高兴蹲在不远处的隔离墩旁,双手插进洒满玻璃渣子的头发里。指间挟着一枝烟,灰白的烟灰足有两厘米长。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來。额头上有一块不大的伤口,渗出暗红色的血。身体的其他部位看上去沒什么不对。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石巍松了口气。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沒有去医院看看?”石巍走过去问。

高兴弹了弹烟灰,插进嘴里吸了一口。

“看过了,重症肌无力,一种慢性的免疫疾病。”

石巍听说过这个词。重症肌无力俗称痿病,由精神创伤、过度劳累、免疫功能紊乱等多种因素诱发。病程呈慢性迁延性,缓解与恶化交替,大部分人经过治疗可以达到临床痊愈,但另有部分患者病情恶化迅速,可以很短的时间内由点及面,造成全身衰竭而死。

“啊?怎么会这样!”他怔怔地望着高兴。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最近好象越來越严重,刚才明明心里什么都知道,手脚却不听使唤。就那么眼睁睁地撞了上去。也许有一天,我的心脏也会这样,突然之间停止工作了吧。”高兴平静地说着,末了甚至还笑了一下,好象事不关己。

“别胡说了!”石巍不悦地打断他的话。只感到一阵阵难以抵御的寒意。令他忐忑的不止是高兴的病,还有高兴对待自己的生命漠不关心的态度。

高兴摇摇晃晃地站起來,对着天空吐了一个烟圈。几个冰冷的雨点落在他的脸上,被拉得细长,就象眼泪。

“又下雨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一个身材槐梧的交警走了过來,简单地询问了高兴几句之后,说:“你赶紧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吧,明天再去交警大队进行处理。车子一会儿拖走。”

“好吧。”高兴无可奈何地扫了一眼出租车。它就像一只脏兮兮的鞋子一样暴露在雨幕里。

转身之际,那个交警的手机响了。

“什么,庙街发生事故?连人带车掉进了坑里?……好,我现在马上过去。”

接完电话之后,他跟另一个正在疏散车流的交警交待了两句,然后迅速跳上摩托车,钻进了密密匝匝的车流。

“又有人倒霉了。庙街真是害人不浅。”石巍叹了一声。回头见高兴正对着那个交警消失的方向发呆。雨滴密密匝匝地砸在他的脸上,覆盖了他的表情。额上的血被雨水冲去,又重新冒了出來。

“哎,石巍,我请你吃顿饭吧。”他突然拧头说。

“搞什么,这种时候还有心情研究吃的!?”

“不是现在。过几天,我请你去那里吃西餐。”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檀珑湾大酒店。

雨越发大了。只是瞬息之间,大颗的雨点已经连成灰色的雨线。金碧辉煌的檀珑湾大酒店被雨水冲刷得更加闪亮,在黯淡的夜色中,犹如一柄出了鞘的剑。

“太贵了,浪费钱。”

“一定要去。大难不死,难道不值得庆祝一下么?”

高兴侧脸一笑,很难得地露出八颗牙齿。

不知为什么,石巍觉得这个笑有点狰狞。也许是因为刚获知的那个消息影响了他的感觉吧。

石巍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他站在门口环视了一下,很快发现了高兴。他坐在靠窗的一个位置上,面前摆着一杯咖啡。

今天塞纳河餐厅里的人不多,有点冷清。也许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六月一日晚上的那场雨一直延续了三天。各种气味郁积在空气中,就像悬浮在浊流中的泥沙。在这样的环境下,血液的流动都变得异常缓慢。大概只有那些苔藓,才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暗自疯长。

上午九点多高兴打來电话,说是晚上请他到塞纳河餐厅吃饭。

“啊,还真去啊?”他有点意外。

“除了庆祝大难不死,还有感谢你对我的照顾。”高兴由衷地说。

“还是算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再说你刚刚失业。”

一而再的车祸给出租公司造成了不小的损失,高兴因此而被开除。事实上他也意识到,以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不能继续再干司机这一行了。

“别磨叨了,再说就是不给我面子。”高兴斩钉截铁地说。石巍只好答应。

石巍走过去,拉开高兴面前的椅子想要坐下。“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不要紧,反正我不忙。”高兴笑了笑。他额上贴着一块纱布。“吃点什么?”

“什么都行。”

“这里的鹅肝不错。”高兴拿起菜谱随手翻了翻。

“那就这个吧。”石巍心不在焉地说,“事实上我对这种洋玩艺儿沒什么兴趣。不如在辣豆腐快餐吃羊肉串喝啤酒來得痛快。”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不过在这里显得隆重点……五年了,说起來我在贝城也只有你这一个朋友。”高兴由衷地说,“我真的很感谢你,这些年來对我的照顾。”

“嗐,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煽情了。”石巍抓了抓后脑勺。

高兴点了两份鹅肝,外加一瓶白葡萄酒。戴着白手套的服务生离开之后,石巍率先打开话題:“那件事情你一定已经知道了吧?”

“哪件?”

“难道你这几天沒看报纸和电视?”

“沒看。现在我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睡觉。”

“那可真遗憾……你的仇人胥海峰死了。”

“啊?”高兴扬起眉毛。

“六月一日晚紧随你之后在庙街发生的那起事故,就是他。”

“哦。”高兴的神情看不出是惊是喜。

石巍有点失望。原以为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兴奋地拍着桌子跳起來。

“新闻里说正是因为四方路的车祸引起了交通拥堵,才迫使胥海峰临时改道走庙街的。那条街的照明很差,他沒看清安全警示牌,连人带车掉进了三十几米的深坑。”石巍连珠炮似地说。末了长叹一声,“高兴,你觉不觉得这是天意?”

“还真是。小薇终于可以瞑目了!”高兴笑了笑。“咱们今晚好好喝上几杯。”

“不过还有一个坏消息,”石巍停一下又说。“胥芳晴也在那辆车上。”

“她……她怎么样了?”高兴把视线从咖啡杯移到了他的脸上,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从他的身上扩散开來。

石巍突然有一个莫名的感觉这件事才是高兴最为关心的问題。

胥芳晴是他的医生,石巍曾经听他说过。那阵子高兴的胃病频犯,隔三岔五地往医院跑。从他提起胥芳晴的口吻中可以看出,他对她的印象不错。

不过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他的反应似乎有点过了。难道因为她是仇人的女儿所以恨屋及乌?也不象,那种气氛并非是由负面能量疑聚而成的。而是……怎么说呢,可以用关切來形容。

“胥芳晴沒有死。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抢救,终于脱离危险期。我刚才就是去医院看她,所以來晚了。”

“那就好。”高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虽然救过來了,但脑外伤给她的眼睛造成很大的伤害,有可能会永久性失明。”石巍叹了口气。

“啊?失明?”

“医生说进行角膜移植是她可能复明的唯一途径,只是贝城眼库的眼角膜库存一直都是供不应求。”

“那赶紧想办法啊。”

“已经在想了,可其他城市的情况都与贝城差不多。这需要机遇。但就怕时间拖得太久从而延迟了最佳手术时间,从而失去最后的机会。”

啪的一声,高兴手里的杯子歪倒在桌子上。

“你怎么了?”石巍诧异地问。

高兴呆滞了几秒钟,接着举起右手机械地做了几个抓放的动作,脸上浮出一丝苦笑,“我的手,刚才失去知觉了。”

旋即移开视线,望向石巍的背后。

“哎,來了。”他的脸色恢复了平静。

一股菜肴的芳香由背后飘來。石巍咽了口唾沫,先前的纠结一扫而光。

“半年前就在这里,”高兴若有所思地说,“就在这张桌子上……我用一个谎言骗回了缪薇。”

石巍切了一小块鹅肝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口感的确不错,“什么谎言?”

“我骗她说我在车上拣了一箱钱,里面有一百万。”

“啊……”

“她相信了,以为可以变成有钱人,所以跟我和好了。”高兴拿起酒杯再次喝了一口,惨淡地笑了笑,“我是不是很可笑?”

“的确很可笑。”石巍皱眉,“一个因为钱而留在你身边的女人,值得你继续爱下去吗!”

“道理我都明白,可是对于深爱着她的我來说,只要能让她天天活在我的眼睛里,就已经很满足了。”高兴晃晃头,自嘲地说,“这么说很肉麻吧……不过我找不出其他更适合的语言來表达了。鄙视我吧!”

石巍停下了咀嚼的动作,震憾地望着他。

“其实我就象那些可怜的鹅。”高兴顿了顿又说。

“鹅?”

“那些狠心的商人为了生产鹅肝,在它们很小的时候就固定在架子上,每天用铁管捅进喉咙,强迫进食,促使它们的肝脏比正常的大好几倍……最终变成餐桌上的美味。”高兴意味深长地凝视着盘子,“我跟它们有什么区别呢?都是欲望的牺牲品。区别仅在于他们是被迫的,而我是自愿的。”

“啊……”石巍的胃剧烈地痉孪了一下,刚咽下的东西跟长了腿似的,重新爬上了喉咙。他情不自禁地扔下刀叉,捂住嘴巴。“我说高兴,你是成心恶心我么?”

“其实你也是鹅……世上的每个人都是鹅。而欲望就是那双看不见的手,在你的身体里播下邪恶的种子,并且日复一日地灌溉以毒酒,从而催生出冶艳而糜烂的花朵。”高兴端起盘子,冷冷地笑,“我们每个人看上去都象这块鹅肝一样光鲜,其实灵魂早已腐烂。”

石巍怔了几秒钟,接着从椅子上弹起來,跌跌撞撞地冲向洗手间……他蹲在富丽堂皇的洗手间里大声呕吐,似乎要将灵魂从身体里呕将出來。

终于放晴了。久违的阳光穿过阴冷的空气,抚摸着湿漉漉的柏油路,以及那些穿梭在楼缝之间表情各异的脸。被雨水冲洗过的高楼显得有些肃杀。

江日晖将车子停好后,拿起那束洁白的百合,沿着倾斜的水泥道上行。一百米之外,三座圆顶欧式连体建筑掩映在绿树红花里,那是朝阳医院的贵宾楼。胥芳晴住在那里。

事故已经过去七天了。

在经过那个栽种着木槿和蛇目菊的圆形花坛时,背后突然有人喊他。回头一看,一个三十來岁的男子腋下挟着一个皮包,正笑嘻嘻地向他走來,身上穿着交警的制服。是他的一个老朋友,叫郝风扬。

江日晖驻足,跟他寒喧了几句。

“來医院看人?”郝风扬打量着他怀里的花束。

“朋友出了车祸。”

“最近车祸很多,都是被这该死的雨给闹的……贝城是革命老区,地下广泛分布着很多人防工程、地下窖洞、地道等,情况错综复杂。一旦遇上暴雨天气就会四处塌方,而塌方必定会引起交通拥堵和事故。六一晚上冒着雨处理了两起事故,把我淋感冒了,几天都不见好,所以今天抽空來医院看看。”郝风扬悻悻地说。他说话时鼻音很重。

“六一晚上?”

“嗯,就在四方路和庙街。”

“原來你参与了这两起事故啊。”江日晖感到很意外。

“怎么?”

“我朋友就是那晚在庙街发生事故的,姓胥。”

“这么巧!”郝风扬怔了一下,恍然又问:“莫非你是來看胥芳晴?”

“嗯。”

“她怎么样了?听说胥海峰死了。”

“胥芳晴已经抢救过來了,不过眼睛失明了。”

“真是幸运啊。”郝风扬感慨一声,“要说那起车祸,真是惨烈。”

那天晚上,郝风扬接到事故中心打來的电话后,立刻驾驶着摩托车驶往庙街。正常情况下从四方路到庙街只需要十分钟就够了,但是一來那条街上的照明不好,二來地上到处都是陷井,加上暴雨天气,所以他每一步走得如履薄冰,抵达事故现场时差不多耗费了平时双倍的时间。

目击者是一对年轻情侣。他们当时也被堵在四方路上,后來看到有人开着车进了庙街,于是斗胆跟在了后面。心想只要跟在它的后面走就沒事。结果在行驶了大约五分钟左右,一直在前方均速行驶的宝马车突然失去平衡,从他们眼前消失。幸好他们沒有跟的太近,及时踩下了煞车,这才沒有引起连环事故。下车后他们赶紧拨打手机报警。

郝风扬走过去查看。那个大坑就像一个漏斗似地陷进地面,大约三十几米深,湍急的雨水汇成无数条细小的涓流,正源源不断地灌进去。坑底倒插着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车,经过一翻碰撞后已经扭曲变形,就象一个被踩扁的易拉罐。积水已经漫过半个车身,不见驾驶员挣扎的痕迹。想必已经沒救了。就算沒有摔死,也可能被水溺死。左侧地势稍高的地方躺着一个女子,看來被撞击的惯性甩出來的,也是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处于昏迷还是已经死亡。

他拿手电桶照了照宝马车的屁股,车牌号码上面是几个整齐划一的“8”。通常只有身份显赫的人士才能拥有这种待遇。奇怪的是它身上布满了鱼网似的划痕,并且还用油漆喷着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字。

然而此刻他顾不上研究它们,急忙打电话向事故中心汇报了情况,请求支援。

车子被打捞上來的时候,胥海峰嵌在变了形的车厢里,完全是一种水**融的状态。救援人员迫不得已地动用了切割机。

坑底还发现一个标有“此处危险,请绕行”的安全警示牌,应该是被车子撞下來的。

听完郝风扬的叙述之后,江日晖丢出了一个疑问:“既然现场设置了安全警示牌,车子怎么还会掉进沟里呢?”

郝风扬怔了一下,之后摘下帽子搔了搔短短的头发:“会不会是因为那晚下雨,影响了胥海峰的视线?”

“有这种可能。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前面的那些坑不都躲过去了吗?”

“或许是一时大意吧,那条街的照明实在太差。”郝风扬懊恼地摇头,“现在有些人的素质真是要命。你还记得前段时间那个出租车坠坑的事故吗?事后路政部门在庙街设置了安全警示牌,同时也加强了照明管理,可是沒过多久,刚换好的灯泡都被人用弹弓打碎了。”

“简直太猖獗了,应该把这些人统统抓起來。”

“哪有那么容易,他们专拣管理人员下班的时候出手。防不胜防啊。”郝风扬顿了顿,“除了这方面的原因,一个人在情绪不稳的时候反应能力往往变得迟钝。”

“你也听说了那些事?”

“报纸上都登了好几天了,电视新闻里也有。当晚胥海峰先是被记者围剿,又有人制造了‘女子坠楼’的闹剧恶意扰乱会场,接着还被人划花了车子,众目睽睽之下受到这么多的刁难,情绪不稳是必然的。尤其是他那种爱面子的人……听说他就是为了躲避记者的围追堵截才冲进庙街的,所以难免心浮气躁。”

“那倒也是。”江日晖微微颔首。

“哎,你说他跟抱海大酒店的坠楼女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与他无关,死者家属怎么总死咬着他不放呢?报纸里虽然沒有明说,但字里行间都暗示这是死者家属对胥海峰进行的报复。”郝风扬好奇地问。

“其实这一次的事未必是死者家属做的。”江日晖摆摆手,“事发当晚的酒店监控图像显示,捣乱的是一男一女,制造‘女子坠楼’闹剧的是那个男的,划花车子的是那个女子,他们分别利用口罩和帽子遮住了容貌,显然有备而來。而根据男人的身材判断,他并不是死者家属。”

事情发生后时君度当即报警。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跟江日晖认识。出于对胥家的关注,江日晖特意跟他打听了消息。

“不是他干的?”郝风扬感到很意外。

“嗯,就算他想干也沒那个条件……当晚四方路的那起车祸的肇事者,就是他。”

“你指的是那个叫高兴的男子?”

“嗯。”江日晖笑了笑,“高兴就是那个死者家属。慈善晚会现场发生骚乱的时候,高兴刚好发生了车祸,所以他根本不具备作案时间。”

“这样啊。既然不是他,又有谁会有这么做的动机呢?”

“不知道,”江日晖茫然地摇头,“也许诚如胥海峰澄清的那样,是商业竞争对手对他进行的恶意攻歼吧。听说巨鲨集团的股价这段时间因为这件事情受到了很大的波动。如果说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那么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真是太卑鄙了。”

“有些人在利益和贪婪的驱使之下,什么都干得出來。”

两个人相对苦笑了一下。

“对了,那个镙丝刀杀手怎么样了?好久沒有动静。”郝风扬打开另一个话題。

一提起这个,江日晖的胃马上隐隐作疼。“还是沒有头绪。凶手太狡猾了,每次作案都沒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这几个月來他突然沒了动静,更是让人紧张。真担心他就此销声匿迹、逍遥法外。”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慢慢來吧!”郝风扬捶了捶他的肩,“我预感他还会出现的。那些连环杀手也跟明星一样有着变态的表现欲,喜欢在你快要忘记他时,冷不丁跳出來秀一下,以提醒他的存在。”

“唉,那样的话就更糟了!”江日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两人分开之后,江日晖來到了贵宾楼。

花团锦簇的地毯一直延伸到走廊的尽头,两侧并列着一个个静谥的房间。空气中沒有难闻的來苏水味儿,而是弥漫着花卉的清香。不知道从哪里飘來的音乐,溪水一般潺潺流动。这哪里象医院啊,江日晖每次來都会感慨一番。

推开走廊尽头的那扇樱桃色的木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绘有百鸟朝凤的屏风。绕过去就是客厅。茶几上鲜花吐蕊,实木地板光可鉴人。阳光穿过落地长窗和蕾丝窗帘洒进來,使得房间里光线充足。

再走几步就是布置温馨的睡房,若不是床头的那些复杂的医疗仪器,简直会以为这里就是宾馆的房间。

位于朝阳医院西区的贵宾楼,是专门针对高端人群设计的。酒店大堂式的一楼大厅,装修以粉色为基调,营造出一种浪漫的氛围。采光与节能兼备的玻璃穹顶,常年恒温的中央空调,色彩瑰丽的花贲园艺,设计得就像五星级宾馆。住院病人基本上都是一些有钱人,当然也成为部分特权人士挥霍公款的另一种乐园。

胥芳晴的病房住在最顶层,环境无疑更好。这是时君度的安排,说是为了把外界的干扰降到最低。

江日晖进來的时候,胥芳晴正半躺在床上发呆。旁边有一个身着粉色制服的护士,坐在医疗仪器前面操作着什么。时君度不在。风雨飘摇的胥家现在全靠他一个人在支撑,忙是一定的。

听到脚步声,胥芳晴缓缓转过脸來。“日晖?”

裹在白色被子里的她就像一只虚弱的猫咪,短短几天她已经瘦了一大圈。出于手术的原因,长发已被剪掉,取而代之的是密密匝匝的纱布。好在沒有毁容。

“咦,你怎么知道!”江日晖故意语调轻松地说。

“瞎子的耳朵都特别灵。”胥芳晴自嘲,“你走路的时候,重心总是在左脚上,所以很好分辩。”

“你真厉害,我一年半以前右脚受过伤。”

“怪不得。”

“说起來真是丢人,那一晚我无意中发现一个人很像网上的通缉犯,所以就悄悄地跟踪了上去。沒想到不小心踩到一个沒有盖的窖井,摔得七荤八素。右脚差点跛了!”

“沒想到你也有这么糗的时候。”

“可不是。”

胥芳晴突然吸了吸鼻子,“你又带來了百合花?”

“什么都瞒不了你啊。”江日晖将手里的花束递过去。

“真香。”胥芳晴将脸埋进花丛深嗅了一下,强打精神说。

江日晖一阵心酸。她现在只能依靠嗅觉和听觉來感知这个世界了。医生说进行角膜移植是她可能复明的唯一途径,只是贝城眼库的眼角膜库存一直都是入不敷出。时君度跟别的城市联络过,结果也不甚乐观。截至目前为止,各个城市的情况都与贝城差不多,眼角膜捐献的数量,远远赶不上需要进行角膜移植的眼疾患者数量,绝大多数病人都需要经历漫长的等待过程。短则数月,长则一两年,有的患者甚至因为无法及时接受手术治疗而永久性失明。所以江日晖忧心如焚。

但不管怎么说,她能够活下來已很幸运。

已是事故发生后的第七天,胥芳晴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控制。身体上的问題虽然解决了,心理上的伤害却是一辈子都无法消弥的。她的强颜欢笑只是善解人意的一种伪装。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为别人着想的她,真正拥有一颗水晶般纯洁、慈悲的心灵啊。江日晖越來越发现胥芳晴的弥足珍贵。

胥芳晴的肩膀突然震动起來。先是轻微的,只是肩膀,未几便扩散到了全身,而且震动逐渐加剧。“都怪我,那天晚上对爸爸说了一些令他伤心的话,所以他才沒有集中精神看前面的路。”令人心碎的呜咽从花束里传递了出來。

江日晖的心不禁揪成一团。他犹豫着走上前去,把手掌放在她的单薄的肩上,轻声安慰:“芳晴,别自责了,让他失神的不是你,而是那些捣乱的人。相信我,警方一定会把他们绳之以法的。”

“路政部门也有责任,”像是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释放的缺口一样,胥芳晴悲愤地揪着床单,发出痛苦的呐喊,“如果他们对庙街的路况及时处理,爸爸也不会死。”

“老实说他们已经尽力了。路灯前两天刚刚换过,只是又被人打碎。那些人的动作太快了,简直防不胜防。”

“那安全警示牌呢,他们怎么沒有及时在那里设置安全警示牌?”

江日晖怔了一下,“事故现场有安全警示牌啊,是你们沒有注意。”

“不会的,”胥芳晴直起身來,抓住江日晖覆在肩上的手,“那里根本就沒有警示牌!我们是走到跟前时才发现了那个大坑的,但采取行动已经晚了!就这样眼睁睁地掉了下去……”她激动地颤抖着,仿佛再度回到那可怖的一幕。

“你确定自己沒有看错?”

“当然确定。爸爸也许会有精力不集中的时候,但我却是因为害怕而一直紧紧盯着前面的。”

“那就奇怪了,据说处理现场时,那个警示牌就在坑底。”江日晖疑惑地皱眉。

“反正我沒看见。”胥芳晴语气坚定地说。

“会不会是被风刮倒了?”江日晖提出推测,但马上觉得这个推测很难成立。据他所知,安全警示牌在设计的时候已经考虑到了这方面的因素,所以铸有坚固的三角支架。按道理说,普通的风雨天气应该不会对它造成影响。除非……

江日晖的心脏蓦地漏掉了两拍。一个可怕的想法令他的汗毛倒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