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上

失手

天色渐渐黑下来,粟麦家的窗口没有亮灯。

看样子不仅粟麦没有回家,就连易非也没有回家。

帅歌在自家窗前踱来踱去,内心隐隐不安和焦急。跟粟麦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她是不带手机的,打易非手机询问,似乎有些唐突。帅歌心思乱了,一时半刻拿不定主意。

刘强来找帅歌,想跟他下几盘围棋。帅歌显然没心思,布不了几粒子,就被刘强封死了。一连几盘如此,刘强推开棋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几眼,悻悻然走了。

刘强一走,帅歌神经般站起来,哗地一声,棋盘翻倒在地,棋子滚了一地,他也懒得管,径直踩着棋子往窗前扑去。

粟麦的窗口依然漆黑一团,帅歌心头怦怦直跳,有种不祥的预兆。

帅歌抓了车钥匙就走,走到门边又停下,心想要是刘强询问夜里开车出去有什么事,自己如何回答?所里有规定,不能开公家车办私事。帅歌下意识把这件事归类于私事,充分说明了他对粟麦的心思。他自己也在心里问自己:这究竟算不算私事?换种思维方式,也许不算私事,毕竟自己是人民警察,为谁服务都是为人民服务,难道与警察有私密关系的人就不是人民吗?错,完全错了,粟麦怎么可能与自己有私密关系呢?瞧瞧自己想到哪儿去了。再说,粟麦眼下究竟是什么人,帅歌自己也搞不清楚,他一直就怀疑她是犯罪嫌疑人。

帅歌冷静下来,放下车钥匙。打算再喊刘强过来杀几盘棋,这回一定不饶他。走到门口看看时间,快11点了,犹豫了一下,放弃了。

帅歌和衣躺在床上,关了灯,强迫自己镇定。这样没过多久,他的手下意识摸手机,不用看屏幕,拨通了粟麦家的电话,电话里一直传来嘟嘟的声音,反反复复都没人接听。帅歌翻身起床,拉上门就走。

帅歌以飞奔的脚步出了镇子,很快来到粟麦失踪的地方。他在这个地方站定脚步,平定了一会儿心跳,然后低头俯身,慢慢移动脚步往前走。

风,轻轻地吹动树枝,河水发出有节奏的伴鸣。帅歌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在黑天黑地里用耳朵倾听粟麦的呼吸,用心感知她的存在。

在一个拐弯处,帅歌听见了细细的呼吸声。他停下脚步,站直了身子,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这个家伙,原来睡在这里,难怪怎么也找不到她。”

帅歌轻轻跳下公路,拨开草丛,在一个土拨鼠洞穴前看见了卷曲熟睡的粟麦。他摁亮手机屏幕,仔细看了看,正是粟麦那张恬睡的脸。帅歌笑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才觉得很累很累,累得腰酸腿痛。天知道,他从窗前来来回回一直到现在走了多少路。

他一直摁着手机,照着粟麦的脸,发呆。

夜静静地悄无声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粟麦发话:“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多情……”

帅歌惊了一跳。脱口而出:“粟麦,你醒了?”

粟麦没接腔。

帅歌定了定神,明白了她是在说梦话。他赶紧脱了鞋,翻一只,扑一只在地上,轻轻地说:“不,我不是这样的。我只对你一个人这样……不是油嘴滑舌,是语无伦次。”

帅歌紧张地等着粟麦接下句,可是她却迟迟没有开腔。怎么了?难道这个法子不灵验?棚伯呀棚伯,瞧你教我的破玩意儿,一点不管用,害死我了。帅歌急得焦头烂额,喃喃地骂道。

“我不信……骗人的。”粟麦又一次发出呓语。虽然声音不甚清晰,近乎嘟囔,但毕竟准确地接过了他的话头。

“天呐,这么神。”帅歌心怦怦跳,狂喜的脸在黑夜里火一般燃烧。

他说:“你怎么就不信呢?我说的可是真话啊……”

粟麦说:“真话,是真话吗?”

帅歌咬了咬牙,说:“是真话。我……我爱你在心头……口难开。”

说完这句话,帅歌一头抵在地上,在心里默默地说:帅歌你疯了,这样肉麻的话,要是白天当着她的面说,除非日头打西边出来。

粟麦说:“……不信……还是不信。”

帅歌急了。粟麦这样说,他很快忘掉她是在梦呓。他说:“你要怎么才肯相信?同船过渡,千年缘分,我把你从桂花树下抱回来,就注定了我们缘定三生。这个你信不信?”

“这……我信。”

帅歌再一次惊呆了。他没有马上说话,而是连续不断地蠕动了几下喉结,喉咙发干,茫然失措。

他喃喃地说:“你信?粟麦,你说的是真话吗?”

“真话。”

“那你爱我吗?”

“爱。我爱你。”

“天呐——我的好粟麦,你终于肯说真话了。”

帅歌高兴万分,忘情地俯身想吻她。但最后关头他克制住了,多种因素的犹豫,让他恢复了理性。

为了掩饰刚才的冲动,帅歌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鼻子,深深闷了一口长气。

冷静下来,他仔细想了想刚才两人的对话,觉得这样的问答方式和机会实在太神奇,太难得,转而,他想问问关于案子的事情,这个事一直困扰着他,每时每刻都让他心烦意乱,不,是意乱情迷。他常常故意疏远她,躲着她,不敢堂堂正正面对她,内心深处却因此百般煎熬。

在情与法的交织,较量下,他几次张口想问她:二茨是不是你用砖头砸伤的。

那天夜里,他一直跟在粟麦身后,后来碰到棚伯,棚伯告诉他,刚才从河里上来,看见一个人影闪了一下,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想干什么。就打岔了那么一会儿工夫,再见到粟麦的时候,她手里拿了一块砖头,神情慌张地往回走。

“粟麦……”帅歌犹豫了很久,心虚和犯罪感让他实在开不了这个口。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太卑鄙,太小人。“不不,我不能这么做。这么做没有任何实际意义,顶多只能证明自己的猜疑更具准确性。但是,法律讲究的是证据,而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确猜疑。”

“对不起……粟麦,我还是送你回家吧。”帅歌果断地穿上鞋。他一边穿鞋一边喃喃地说:“看样子,老天爷专门给了我一个任务,就是送你回家。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什么意思,这样的安排不合理呀,易非要生气的呀,何况又是深更半夜,我还得背着你……”

“你干吗?深更半夜……跟着我……”粟麦大声嚷嚷一句。

帅歌知道,事实上,粟麦并没有真正与他对话,她只是在自己的梦中说着与他的提问有关的话。

“粟麦啊粟麦,你的梦究竟是黑是白,是爱是恨,可不可以痛痛快快说出来?你知道吗?为了你,我的日子过得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为了处心积虑地掩盖我对你的这份错爱,我把自己压抑束缚成一个干枯的茧,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整天强迫自己的脑子只能装着工作、学习,不能有别的私心杂念。可是老天偏偏故意跟我作对,在这个小镇上,安排我每天近距离地面对你。这种面对只有十步之遥,空中距离更是仿佛近在咫尺。就是这种特殊距离,让我得知你华丽生活的背后掩盖着阴冷残酷的真相,出于男人的本能,我同情你,暗暗地对你动了恻隐之心……我就这样一步不小心陷进去,越陷越深,使我的烦恼渐渐加深……”帅歌不知不觉说了真心话。他接着说:“这一切是多么滑稽,多么不可思议啊,一个警察,怎么可以爱上别人的妻子呢?这可是关乎道德与纪律的问题啊。”

帅歌说着说着愣住了,他发现自己情绪激动泪水盈眶。

他痛苦得嗓子嘶哑地说:“做警察,不比做老百姓,我们是有纪律,有约束,有行为规范的啊,我怎么可以爱你?真的不能爱你呀,粟麦……可是,我已经爱上你了怎么办?从你站在桂花树下那一刻起,我就吃了你的定魂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知道吗?作为警察,我可以躲过桃花劫。但作为人,我过不了命里注定的情关。何况这还是老天有意安排的,天意不可违呀。我是人,不是神,怎么抗拒得了天意?呵呵,是谁说人定胜天?反正我帅歌胜不了天,胜不了老天爷策划的一见钟情这个老套路。命运注定我输定了这一局。输就输,一个男人,一个警察,还怕输吗?输了大不了不当警察,但我还是一个男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粟麦,你听好了,我帅歌这辈子爱定你了。我不会半途退缩的,哪怕你真成了我的嫌犯,我也不会退缩,我相信你,一定事出有因,否则,你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不不,杀人这个词安在你身上根本不合适……”

帅歌再次摁亮手机屏幕,让一束淡淡的光照在粟麦脸上,他如痴如醉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粟麦皱着眉,没有回答。

帅歌说:“粟麦,我相信你一定有勇气争取到婚姻的解放和自由。不管这种争取有多么艰难长久,我都会支持你,等你……”

粟麦表情痛苦地说:“不,不不……”

帅歌说:“什么叫不?粟麦,你不能说不,你说不,我会胡思乱想,会很痛苦的……”“不,不……”粟麦反复重复这两个字。她的表情越来越痛苦。

帅歌说:“粟麦,你怎么啦?是不是喝多了酒,头疼,你说话呀。”

粟麦停止了梦呓,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帅歌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她额头滚烫。

帅歌埋怨自己粗心,他关切地问:“粟麦,你睡在地上多久了,是不是感冒了?”

粟麦还是不做声。

帅歌再也顾不得许多,急忙把粟麦的头抱起来,想唤醒她。

“都是我粗心,我不好,我怎么早没想到你躲在这个地方呢?”帅歌自言自语地将粟麦抱上公路,这时,他发现自己没开车来。“天啦,我真糊涂,居然没开车来。粟麦,看样子我要背你去医院了……”

在医院病房里,帅歌眼睁睁看着两大瓶盐水输入粟麦的血管。天快亮的时候,粟麦再次发出清晰的呓语。看样子,她的意识恢复了。帅歌这次不敢给她施加深度催眠,赶紧唤醒了她。

“粟麦,你醒了吗?快告诉我,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我是帅歌!”

“帅歌?我这是在哪里?”粟麦努力地睁开眼睛,看样子,帅歌两个字对她有很大的震撼力。

“在医院。你病了,发烧。还有,你昨天喝了很多酒,记得吗?”帅歌说。

粟麦望着他不做声,但看样子她是记得的。帅歌在心里默默揣度她是否记得他们曾经有过的梦中对话。

一会儿,她的脸色潮红,表情呈现出痛苦的样子,接着她要起身下床。

帅歌说:“来,我扶你上厕所。”

粟麦回头瞪他一眼:“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帅歌忍不住好笑,但他忍住没笑,一本正经地说:“别害怕,我来提瓶,这是医院,很正常的护理形式。”

粟麦病了,发高烧,说胡话,吊了多瓶盐水,消炎药、抗生素都用了,病情就是不见好转。

她一时迷糊一时清醒地躺在床上,完全丧失了活力,她的头发像一团乱草散落在枕畔,她的脸苍白地歪在被角,嘴唇上全是水亮水亮的燎泡。

她每次醒来都看到帅歌站在对面派出所的窗前,对着自己的卧室或客厅凝望。其实,粟麦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只是不动声色而已。自从在八家村见过一面之后,粟麦便隐约感觉到帅歌对自己的注意不仅仅只是单纯意义上的男女间的相互吸引,还隐含着别的意味。粟麦向来心思缜密,虽然她暂时还没发现帅歌对自己有跟踪行为,但她不敢掉以轻心,人家毕竟是训练有素的警察。粟麦早已设想过,假如二茨出事的那天夜里,帅歌早已发现自己半夜出门,随后,他出于对自己的关心和保护,悄悄地一直跟在后面,那么,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不是了如指掌吗?这样想,粟麦不仅吓出一身冷汗,同时还后悔莫及。她后悔早知他跟在后面,自己干吗急于自卫,倒不如再给他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

粟麦想支起身子,下床走过去,一直走到自家的窗前,撩开低垂的窗帘,从正面看着帅歌那张英俊的脸,将自己的脸对贴在他的脸上,喃喃地呼唤他的名字:帅歌,帅歌……别担心,别着急……我不会有事的,那个二茨他休想索走我的性命,他的死与我无关,我只是自卫,就是到了阎王爷那里,也自有公道……

这一切只是她的梦境。她现在这个样子哪还能动?轻轻咳嗽一声,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只要是醒着,粟麦就紧紧盯着对面的窗口,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她甚至假想自己像一只小动物那样用牙齿咬他的手臂和手指,咬得他不停地叫喊:小麦,小麦,轻一点,轻一点。她这样咬他就是为了让他知道疼,她说,我就是你今生今世的疼,你逃不过的疼,有这样的疼,你才会满足,才会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