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

失手

麦子是粟麦的乳名。在乌宿,几乎全镇人都喊她乳名,只有帅歌不敢这么喊。

粟麦说着就哭了。但她哭得极为控制,是无声的啜泣。

帅歌悄悄走过去,紧挨她坐下,不动声色地拿下她的酒杯,轻轻地叫她:“麦子,别喝啦,你喝醉了我心疼……”

听见这话,一直处于醉意朦胧中的粟麦突然调转头,用一种清醒的,陌生的,甚至可说是凶巴巴的眼光死死盯着帅歌。

帅歌暗暗吃了一惊,心想:三个月了,我几乎每天都在暗中观察你,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有这样的眼神? 他愣了愣,继而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脸“腾”地红了。

“你说的是真心话?”想不到粟麦会这样问。这下轮到帅歌用一种清醒的,陌生的,甚至可说是凶巴巴的眼光死死盯着她。

“你用不着紧张和害怕,我随便问问。”粟麦转过脸,一副潇洒态度。

帅歌毕竟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警察,瞬间之后,马上清醒过来,说:“我不否认自己说的是真心话,但理智告诉我,你是别人的妻子,我不该对你说出这样唐突的话,即便是真心实意,也不会给你留下好印象。”帅歌试图换一种说话的口气,解除粟麦的对自己的误会。

“你真虚伪。”粟麦还是不肯饶过帅歌。她的眼睛仿佛经过许多痛苦折磨,黯然神伤,寒光逼人。

“虚伪是人的进步。”帅歌笑嘻嘻地回答。他手指灵活地转动着酒杯,眼睛直直地看着杯子,然后他一扬头,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粟麦我告诉你,我真的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人。”借着酒上脸,帅歌抬起头,两眼竟然涌出了泪花。

“你说,我把你所想象成了哪种人?”粟麦眼里也充满了泪水,像溪流一般顺着清癯的脸颊汩汩淌下。

“虚伪的人,无耻的人……”帅歌举着空杯挡在眼前,他不想让粟麦看见自己的眼泪以及所有的痛苦。“老板,再拿一瓶酒来——”帅歌大声喊。

“算了,天不早了,别喝了。再说,你还要开车呢。”粟麦拦阻道。

现在是帅歌要喝。

他坦白地告诉粟麦,刚才说感冒是假的。“粟麦,你现在知道了真相,不想罚我吗?罚我喝三杯好不好?我求你。”帅歌敲着桌子叫服务员。

“不,我不想罚你。”粟麦摇摇晃晃站起来,伸出手,告诉服务员结账。

“粟麦,粟麦,你好自私,你自己喝醉了舒坦,却留下清醒的我独自难过。”帅歌酒不醉人人自醉地满嘴胡说。

服务员不明白他说什么,待要询问粟麦,粟麦站起来飘然地走了。

帅歌匆匆付了账,跟在后面追出来。“粟麦,粟麦,你不要走得那么快,我追不上你。”帅歌大声喊。

粟麦气噎。她回过头,冲他玩世不恭地笑着说:“你追我做什么?我是你的嫌疑人?还是我们俩有特殊关系?不是,我们什么也不是,我们现在各回各的家,你开你的车,我走我的路,我们俩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再管谁。”

“不不,粟麦,你喝醉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路,我要送你回家。”

“你这人,说你是个无赖还说得过去,可是你竟然是警察,说实话,我今天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告诉你,人民警察只能在人民有危险有困难的时候帮助人民,而我,现在很好,不需要你的帮助,你走吧。”粟麦的话明显带着挑衅和揶揄,她的脸色很苍白。

“对对,我知道我是人民警察,所以我送送你不行么?”帅歌扯着头发,接着双手舞动。

“不行!”粟麦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你送,你已经送过我一回了,给我惹了很多麻烦,知道吗?”

“不知道,这一点我很愚钝。但我想知道究竟给你带来了怎样的麻烦,有什么办法能够弥补吗?告诉我。”

“不能。如果你真想弥补,最好离我远一点。”

“为什么?你最好说清楚。”

“不为什么。说不清楚。”

“有什么说不清楚的?我是警察,你刚才还说,有困难找警察。”

“别给我提警察!”

“你对警察有偏见?”

“是。我对警察有偏见。”

“那你今天必须说清楚,你对警察究竟有什么偏见?我们现在正在搞整肃警容警风活动,规范执法行为,促进执法公正是我们每个人民警察应尽的职责,作为乌宿镇派出所教导员,我今天倒要认真仔细地听听,你对警察有什么偏见?或是对我个人有什么偏见?”

“你,你什么意思?”

粟麦突然站住了,回过头用红红的眼珠瞪着他。

帅歌有些意外,差点没收住脚。

“你什么意思?突然就站住了,也不给个信号。”帅歌头脑清醒地掩饰内心尴尬。

粟麦死死盯着他:“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油嘴滑舌?”

“什么意思?”帅歌反问。

“不许你问什么意思。直接回答问题。”粟麦恼怒地仰起头。

“对不起。这是职业习惯。”帅歌说。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粟麦固执地瞪着眼睛。

“谁?泛指吗?包括男女老幼?”帅歌笑着说。

“女人。年轻漂亮的女人。”粟麦不知不觉上了他的套。

“哦?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喽。”帅歌得意微笑。

“你真是胡搅蛮缠。”粟麦反应过来很生气,手一甩,打在帅歌的肋上,转身拔腿就跑。

帅歌腰一弓,下意识手捂在被碰位置,像触电一般,浑身微微一颤。

“是你蛮不讲理。”帅歌的声音很微弱,好像说给自己听一样。

等到发愣的帅歌清醒过来,粟麦跑得无影无踪了。

帅歌回头开了车去追,他相信粟麦跑不过自己的车。但是他错了,粟麦真的跑没影了。

帅歌开车追了半里地,也没看见粟麦的影子,心想这家伙喝了那么多酒,还那么能跑,真神。转念又想到那天在派出所门口碰见她,两人距离只有一米远,彼此能够察觉到对方的眼神变化及身体反应,甚至两个人对视了好几秒钟,可奇怪得很,转眼之间她就不见了人影。当时帅歌很犯迷糊,四处搜寻,完全不知道她是怎样消失的,如果不是当时正值阳光普照,朗朗乾坤,他肯定会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更为荒唐地怀疑在闹鬼。可不,这人突然在眼皮底下消失,难道还不够迷幻和恐怖?这次,粟麦又给他来了一个遁形术,想想,她可是醉得不轻,走路的脚步都飘忽不定呢,她是怎么消失的呢?这段路很平缓,一面是河滩,一面是田畴,她没有地方可藏匿呀,难道她真的会一种传说中的遁形术不成?这,这也太近乎荒诞了吧?帅歌自言自语,一路疑惑地将车开回镇上,心里七上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