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

失手

等我的病好了,我要你陪我到河边去散步。我们其实是很有缘分的,总有一天,我会和你光明正大坐在草滩上,看每一天的日头怎样渐渐落到河水里,染红一湾河水,使得远远近近波涛起伏,富有生机。

再过些日子,等春天来了,我还要和你在靠近河滩的地方开一块地,在地里种上玉米和蔬菜,知道吧?我小时候就种过玉米,在我妈教书的学堂外面田塍上,用小锄头挖一个坑,丢下两粒玉米籽,不久就会长出一根根绿玉似的‘小烟嘴’。‘小烟嘴’慢慢长大,就变成了长刀利剑的青纱帐了。每日黄昏,青纱帐与落霞孤鹜相映,显得神秘而又辽阔,尤其在夏天,瓜果蔬菜枝繁叶茂,果实累累,都不知道有多惹人眼馋哪。

设想这样的情形是需要付出伤感痛苦的,粟麦埋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像一只狗那样将声音压抑到最低限度呜呜哭泣。

突然,粟麦家里的电话响起来,声音很持久,很固执。

粟麦下意识看一眼对面窗口,发现人不在了。

难道真的会是他吗?粟麦心跳如鼓。

铃声一遍一遍响着,粟麦终于忍不住拿起床头的分机。

“喂……”粟麦的声音刚刚发出,对方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传了过来:“粟麦,你的病好些了吗?我看见医生这两天往你家走,你怎么不住院,在家打针来着?”

粟麦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好了很多,谢谢你关心。”

帅歌掩饰不住关切地问:“易非在家吗?他没有为难你吧?”

粟麦不自然地小声说:“没……没有为难……”

帅歌歉意地说:“对不起,实属无奈,我又一次把你交给他。从他看我的那种异样眼光,我好像觉得他很不高兴……喂,喂喂,你怎么不说话?”

帅歌连珠炮式地问话让粟麦无话可说。

停顿了一下,粟麦很无奈地说:“你让我说什么?说我老公对我不好?说他认为你对我有企图?”

帅歌听了这话赶紧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这意思。”

他的话让粟麦更加产生误会,她说:“那你啥意思?”

帅歌温和地说:“我的意思是想过来看看你,可是又担心易非误会,所以跟你打听他在不在家。”

粟麦猜想这是他的心里话,很感动,但不动声色地说:“他在家,你就不会过来?”

谁知帅歌说:“他在家正好,我这就过来。”

粟麦马上拦住他:“别,你还是别来。”

帅歌不明白她的心思,坚持要来,粟麦一时情急,便激动地说:“我撒谎了,易非根本不在家。”

帅歌还是没明白她什么意思,随口“哦”了一声。

粟麦接着便说:“他不在家,你不会来了吧?”

帅歌说:“我估计他也不会在家。这样吧,我给他打个电话。”

粟麦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冷笑一声说:“没必要。别再让他误会你。”

帅歌说:“我想不至于吧,一个电话而已。”

粟麦口气生硬地说:“你怎么想的我不管,但我就是不让你打电话给他。”

帅歌说:“为什么?你总得说个理由吧。”

粟麦气愤之极,脱口而出:“理由很简单,我讨厌你。”

帅歌不知道她真生气了,故意耍贫嘴:“这算什么理由?你要是说喜欢我呢,还差不多是个理由。”

粟麦突然之间哭出声来:“讨厌讨厌讨厌你——”

接着,粟麦把头埋在枕头里,使劲地哭泣,哭了一会儿又咳嗽起来,好像真得了H1N1似的。

帅歌心口就是这个时候有了痛。一丝真真切切的痛,像针一般扎在某个敏感神经上,一直不能消退。

过了很久,粟麦的哭和咳嗽消停了,他很温柔地对她说:“看来你病得不轻。我建议你住院治疗,好好检查一下,眼下不是正在流行甲型流感吗,症状跟你这差不多……”

粟麦哽咽地抢过话头:“对,我就是甲流,小心通过电话感染你。”

帅歌一听急了,说,“你别不当回事,你是不是还在发烧?听你咳嗽得厉害,情绪也不稳定,当真要引起重视。”

粟麦哭过之后渐渐平静,头脑也冷静下来,口气冷冷地说:“你不用咒我,我没病,用不着你关心。”

帅歌想不到她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一时无趣,讪讪地说:“没病就好,那这样吧,请你现在到派出所来一趟。”

粟麦心里一愣,警觉地问:“到派出所来干吗?”

帅歌的本意是想知道粟麦的身体状况如何,究竟病得怎样,但他现在说什么她都跟他抬杠,想了想,他说:“八家村商店的小老板说你前次买鞭炮给了他100元,而他只给了你80元的货,现退还你20元,让我转交给你。”

粟麦心里咯噔一凛,浑身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很小心地说:“你,你果然是太平洋警察,闲事管得宽。”她本来要说“你果然跟踪调查我”,但话到嘴边又改口了。

“这怎么是管闲事呢?你别忘了,我是警察,保护人民财产和人身安全不受侵害是我的本职工作。我可不像你,是一个真正的闲人,分明与人家不沾亲不带故,还一大早跑去吊丧,花那么多钱买鞭炮,不会是单纯为了看热闹,听响声吧?哦,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二茨家隔壁是土地庙,你敢诅咒神仙家死人,怪不得会生病。”

“你——”粟麦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怔怔发呆。

“粟麦,既然你说你没病,那你到窗前来让我看看。”帅歌换了一种语气,态度坚决地说。

没想到粟麦态度比他更坚决,口气十分强硬地说:“你这是传唤吗?如果是,你亲自拿传唤单过来,我马上跟你走。如果不是,就请你赶紧挂电话,否则我控告你扰民。”

帅歌不急不慢地说:“过两天是二茨的头七,你要是还想去一趟八家村,请提前告诉我,我想学雷锋,亲自送你去。上次你不是说对警察有偏见吗,我想就从自身开始整改,真正做到亲民利民,怎么样?”

粟麦说:“不怎么样。我对你的整改不感兴趣。”

帅歌说:“那你还去八家村吗?”

粟麦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帅歌又走到窗前去了,故意对着粟麦这边做了一个双臂屈伸的动作,像有一种突然从纠缠和困厄中解脱的轻松,好像是在发出一种信号,他马上要有什么举动了。

他究竟掌握了多少证据?粟麦从他的表情上一点也看不出端倪。

粟麦不想活了。与其活着坐牢或像现在这样形同坐牢,还不如一死了之痛快。

想到死,粟麦眼前浮现出二茨在门板上躺着的情形,她想,二茨是赤身**冷死的,自己也要选择那样的死法——赤身**冷死。

她拿一只大红塑料盆放在屋中央,一桶一桶往盆里倒冷水。她在镜子中看见盆和水的反光就像太阳和月亮投入河中晃晃荡荡的倒影,而她就像那只被人千古取笑的猴子,费尽心机忙忙碌碌想要摘取水中的月亮。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只有这么做,才能消弭内心的紧张、怨怼、歉疚和愤怒。

她将鞋袜脱去,光着脚围着盆子走一圈,感受着冬天水泥地有多么寒冷刺骨,多么坚硬粗粝。她命令自己跨进去,跨到盆里去。她一边解开上衣的纽扣,一边往水盆里走。她穿的是一件苹果绿睡衣和同颜色睡裤,当她站到盆中央时,就像从水里长出了一棵绿莲。这棵绿莲以她灵敏的嗅觉和超人的听力,感受到易非此时已经到了楼下,他的身影是那样高大,他走路的脚步声是那样的沉重,还有他呼吸的声音,几乎是随着无孔不入的风传入了她的耳朵里。她停止了动作,缓慢而又犹豫地思考着要不要接着解开纽扣,脱掉衣服,赤身**躺到冷水中去。她再次从镜子中瞟了一眼自己,她看自己的眼睛是那么明亮,充满想象的活力,而自己的脸和嘴唇却被激情的烈焰燃烧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干什么了,她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荒唐意识而感到理直气壮,歇斯底里。

易非推开门,一眼看见粟麦跪在冰冷刺骨的水盆里,就有了一种寒冷逼出来的尿意。他站在门外一动不敢动,仿佛一抬脚,就有遗尿的可能。

他的手扶在门框上,头也随之靠在那里。他说:“小麦,何必这样折腾自己?我不过就是跟他们一起玩玩牌,没做别的坏事,你这样把自己冻病了,我还怎么上班呀……”他的话还没说完,粟麦就扬起头怒吼:“我想**。瞧,我浑身上下都在**焚烧,不这样我没办法冷却。”她这话等于抽易非耳光,让易非无地自容。

易非闭着眼,不看她露出的雪白酮体,他刚才在镜子里看见这段扎眼的白肉立即**紧张,有了浓浓的尿意。

“小麦,你为什么总喜欢穿黑色乳罩?好性感,好吓人呀。”他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地对粟麦说。粟麦听了这话,一下子便忘记了对峙的情形,她反问道:“你不喜欢吗?”

“当然不喜欢,你看见有谁穿黑色的乳罩吗?你是知识女性,要懂得矜持,别搞得像****似的。”

易非的话还没说完,粟麦跳起身就给了他一耳光:“混账,你竟敢骂我是****。好,好,我就淫给你看,荡给你看。”粟麦一边吼叫,一边飞快地脱掉乳罩,短裤。眨眼工夫就把自己脱得精光,像一尊瓷像玉雕伫立在易非的面前。

易非不堪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像溺水者气若游丝地喃喃哀求粟麦:“小麦,你饶了我吧。我喜欢,我喜欢你做的每一件事,我刚才是昏了头了,你原谅我。快,快把衣服穿好躺到床上去,不然,你真的要生病了。”

粟麦仰起头,看着镜子,她看见自己身上起伏不平的波浪,这些波浪正颠覆着她的神经末梢,引起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莫大的亢奋和激动,她几乎要因此而疯狂地叫喊起来:“易非你这个混蛋,你知道我那晚出去找你时差点被民工强奸吗?你看你看,就是这块砖头救了我,要不然……易非,你若还是个男人,若不是变态,你就别犯这样的毛病,干吗天天夜里出去鬼混?像一只流浪狗……”

突然,易非将脸转过去,紧贴着墙壁放声大哭。“易非呀易非,你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有这样的报应,在外,你弄虚作假,欺上瞒下,左右逢源,搞得非人非鬼;回家,还要向老婆毕恭毕敬,弯腰屈膝,连哄带骗……”他一边哭一边喊,还一边使劲以头撞墙,挥起拳头揍自己的脸,揍得脚步踉跄站立不稳,哭得身体歪歪斜斜,随后扑在了地上……

粟麦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以这样失态的方式痛哭。这除了让人感到震惊之外,还有一丝滑稽。

易非的痛哭使粟麦顿生恻隐,亢奋和激动戛然而止。随后,她在一种超冷静的思索里穿上干衣,然后一声不响地钻进被窝,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任凭易非哭泣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小麦,你以后不要夜里出来找我,你就当我已经死了。总之,我就是死,就是烂,就是杀人放火都不要管我……”

易非说着说着便趴在粟麦的床沿上睡着了,打通宵牌他真的累极了。

粟麦的身体躺在那里没有任何知觉,她的脑子把易非遗忘了,也把自己忘了,忘了自己身体的冷,忘了心里的疼,还有自己的原始冲动和欲望。

易非睡着了还保持着跪的姿势,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最大悲哀和缺陷。粟麦是个心气很高的女人,她欣赏跪地求爱的男人,却鄙视跪着做人的男人。她和易非的感情实实在在谈不上亲密,一开始就谈不上,现在更是由于多种原因产生了叛离,她此前为挽救夫妻感情所做的种种努力彻底宣告失败,她想放弃,一种听天由命的消极包围了她,统治着她,让她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单薄和无助,仿佛周围布满了真正的敌人,她不知道今后将如何演完自己的角色,这种彻底的无望远比罪恶更让她感到恐怖。

她耳边响着一个用扬声器送出来的声音,那个声音说:起来吧孩子,穿上衣袍,带上干粮,去寻找光明和幸福吧,幸福不在光明处,就在黑暗处,你心中愁苦无法对人言说,是因为你心中有一堵坚硬的墙。

粟麦在宝灵市读书时就皈依了基督教。

宝灵市有一座白色屋顶的教堂,粟麦每个礼拜都来这里听钢琴伴奏唱礼,听神父的教诲。她虽然听不懂神父的暗示,但却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要用心的燃烧去换心的冷却。

她的目光从燃烧到熄灭用了整整一天一夜。

粟麦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天顶。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唯一的感觉就是嘴肿得老高,牙床神经扯得满脑子都是紧绷的疼痛。

三天以后,粟麦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她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小镇,离开了结婚快十年的家,坐上了开往宝灵的列车。

宝灵市距省城不到1小时车程,是她曾经读过书的地方。

那里还有她熟悉的教堂。她曾到教堂里参加过诵经唱诗做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