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来旧雨 只鸡斗酒 古庙戏神偷003

正在暗中好笑,忽听坡下有人微“噫”了一声,老头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拿着半边油鸡,刚一偏头,见一条人影飞驰而来,转眼到达,正是日间所见铁扇子樊秋,跑到石前,举手为礼。老头只看了看,仍吃他的,并未起身答睬,樊秋径往对面竹凳上坐下,间道:“那厮可曾来么?”老头道:“你先不要忙,这样好酒好菜,且吃了再说。”樊秋笑道:“你这老馋痨,傍晚吃了一桌整席,这歇又饿得这种样子,你有够的时候没有?”老头一面大啃鸡骨,断断续续地答道:“小樊,你晓得什物事?人生于世,吃穿二字,吃比起穿来更要实惠得多。我老葛生平别无所好,惟独一饮一食大有考究,尤其今晚这酒是醉鬼祝二分给我的,说是白雁峰老何家中陈酒。难得这好月色,有这种好酒凑趣,为找下酒菜,我足跑了好几十里才得买到,能空放过去么?这时候我什么都顾不得,豆腐干和果肉同吃,名叫素火腿,别有风味,你先跟着吃完,再说的好。”说时,扔了手中鸡骨,又把豆腐干和果肉塞口咀嚼,自不则声。樊秋随把竹筷拿起捡菜,跟着吃喝起来。

小妹听老头自称老葛,说酒是醉鬼祝二所送,心便一动,暗忖:“醉鬼前月间曾说要往友家贺喜,还借了自己两吊钱去。舜民乃兄尧民,归途往何家投宿,主人正办喜事。

白雁峰姓何的只何异一家,他又好酒善制,此酒必是他取来无疑。醉鬼嗜酒如命,有多少也须吃完,怎会留到此时,还肯送人?这姓葛的老头必有来历,只母亲平日所说江湖上有名之士偏无此姓,醉鬼既肯将自己从好友那里讨来的美酒留送给他,可见交情甚深,听语气,醉鬼还是刚去不久,以他为人,怎会和樊秋这类人如此亲密?好生不解。

正寻思间,樊秋忽问老头道:“我刚上坡时看见一条死狗,看那伤势,分明是你做的事。一只畜生也侵犯不到你,何苦下此毒手?”老头鹞眼一翻,答道:“我先并无心弄死它。自从酒楼分手,遇见醉鬼,给了我一瓶酒,沿途买了些酒菜,回到庙里放下。

忽然想起日落前,县城里还定做了一百个生煎馒头,没等做好,便吃一小鬼将我银袋偷去,追了一阵没追上,便遇见你。钱已先付,本来懒得去取,因那铺子欺生势利,看我穿得破,定要先钱后酒,不愿便宜他们,便赶了去。到时铺家已早打烊,却有一个堂倌,托住这一竹盘新出锅的热馒头,恭恭敬敬对我说:‘日里和我先要钱的堂值是个替工,有眼无珠,认不出人。适才你那朋友回头,说这是他故意开你玩笑。你老人家并非诓吃的坏人,还是一位大财主哩。知你准回,怕你老年人吃冷馒头隔食,闹秋后痢,代你给了加倍的钱,把冷馒头散给穷人,重新升火,加料另制一盘,在此等候,刚出锅不久,不信你摸,还是热的。日里多多对不住,请你老人家不要见怪。’我一问他说那朋友,又是日里小鬼。我跑了这多年,真头一回被人吃瘪,还是一个毛头小鬼,怎不有气?不便深说,接过馒头就走。心想小鬼必还跟在后面,假作不经意,又去夜酒担上买了豆腐干长生果,往回路走,暗中留神查看。这时城外人家多已熄灯,快要走到,果见小鬼在树后探头。我已气极,纵起就追。小鬼腿跑颇快,绕着树木人家,带逃带躲。追了一会,瞥见小鬼藏在人家墙外一丛小树后面。因他人小鬼大,甚是滑溜,装作未见,仍往前赶。

等追过头去,暗使“神龙掉首”、“惊燕斜飞”的身法,倏地倒纵回去。满拟相隔不过两丈,这一下任他身法多快也跑不脱,谁知又上了他一个大当。小鬼竟是安心恶闹,算出我要由此追他,早安排下一个同样大小的假皮人在彼,底下是个上盖稻草的大粪坑。

我去势本猛,非掉在坑里不可,还算临变机智,往下落时,见小鬼低头蹲伏一点不动,心刚起疑,倒还没想到稻草下是粪坑,等脚踏地往下虚沉,同时小鬼替身也被看破,方知不妙,赶紧提气向上一个侧翻,虽未沉底,两脚已然沾了好些积年粪水,倒还没什臭气。如换别人,定要全身坠落,灌满一嘴了。这还不算,等我起身要走,又将乡下人惊动起来,说我是贼。我不愿欺负老实人,分辩了一会才走。再找小鬼,哪有影子?随在附近坡脚小溪中,将鞋袜脱去,连脚洗净,穿上湿鞋。正往庙走,那狗不声不响,从山石后窜出来就咬。我已将它抓起甩开,那畜生偏不识相,索性连叫带咬扑上身来,本就有气,顺手给它一下,不想用错劲头,将它打死。我知坡脚下住着一个聋老婆和一个寡妇儿媳,明早给她几两,也就完了。本想把鞋烤干再出来,等我回庙一看,小鬼非但把日里偷去的钱包送还,还给我弄了一双新缎子双梁鞋。我一生惯好戏弄人,不料会在此遇见定头货,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毛头娃儿,真叫人又好笑又好气。其实那小鬼,我真喜欢,算计他必有来路,定是受人指使,和我来开玩笑,许还就在附近藏起看我。哈哈,我现时一半等你,一半等他,越想越有意思,气倒没有了,便捉到手,也决不与他一般见识。不过我的脾气,你知道的,只要有人占了我的上风,我当时没捞过本来,哪怕手操必胜之券,对方本领多不如我,也是一走了事,不再过问。今晚不能将这小鬼擒住,天一亮我就走了。”

樊秋闻言惊道:“我知你和空空儿一样,一击不中,便不再击,但不是这等说法,一则你今日与那小畜生只是无心遇上,他又鬼头贼脑,没有出面,与我们的事无关;二则你偌大年纪,一世英名,从无人敢捋虎须,却吃一个乳臭小儿欺侮,就此拉倒,说出去已太丢人,何况事关重大,稀世奇珍非比寻常,这样罢手,也未免可惜呢。”

老头道:“我素来说一句算一句,休说身外之物,哪怕与人拿命来赌,只一输便算数,决不更改。照例有什过节,都是当日找回,除非来人躲开那是不算。我心里既知小鬼必在附近,天明前找不回来场面,仍还厚脸在此,那算什么人物呢,休看他滑溜,我吃完酒,只一伸手便能擒住。真要被他跑了,那是活该!”樊秋道:“其实你不帮忙,我不过多费点力,也没要紧,不过你人丢得太不值罢了。如若人家摸准你的性情,故意使这一手,叫那小畜生偷偷摸摸乘你不留神开个玩笑,事完藏起,叫你无从捉摸,等你走了再来说嘴,又当如何?你说时,我已四外看过,这地方如藏有人,未必能逃我的双目,只恐未必在此,静等你上当吧!”老头冷笑道:“为人不能亏心,我心里的话也得照办。要论目力,你还差得远呢,我说在此,一定在此!”樊秋忽似省悟,朝小妹藏树看了一眼道:“既然在此,还不早些擒住?我也看看他是什么东西下的。只恐未必如你所料吧!”

小妹见状,已看出樊秋疑心松后有人,故激老头早些下手。虽然艺高胆大,也自心惊。方自盘算,如被误会,如何应付?老头冷笑一声,倏的站起,朝古松看了一眼道:

“你不要忙,等我啃完这点鸡骨头,自会当场出彩。”樊秋已自明白,知道老头向例不要人助,意欲再激几句,刚说:“小鬼如在,我早替你拿下了。”老头未及答话,猛听对面一株枯树上有人发话道:“你也配!凭你那双狗眼,休说是我,再多两个,也看不见。”樊秋看那株枯松粗逾两抱,枝叶早已凋零,稀落落只剩几株老干横斜盘曲,杈丫如戟;旁边并立着两株大杉树,浓荫繁密,恰将枯树遮了一半,枝空无荫,不能藏人,语声又明自树梢上发出,心疑听错,人在附近杉树上藏住,正在仰视,喝骂:“何方鼠辈,如此大胆!”阴影里枯树上,一株短干忽然无故坠落,竟是个小孩影子。原来那小孩,借着邻树荫蔽和枯树形势,假作半段干枯,早已藏身树上好些时了。

这一来,休说小妹觉着奇怪,便老头也觉小孩胆大聪明,所作所为大出意料之外,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心想给他一点苦吃,随手在石上抓起一把长生果肉,刚笑骂了一声“小鬼”,往外一扬。小孩机警非常,似早防到老头有这一下,身才着地,便往树后一闪,十几粒果肉全打在枯树干上。小妹听那响声沉着,知道老头内功一定超群,好生骇异。忽听小孩叫道:“老头子,听你说话像人,不像姓樊的那么没有骨头。又见你东张西望的,我明在你对面树上,却看不见,恐你奈何不了冬瓜,又去奈何葫芦,寻别人的晦气,才出来和你见面。你还倚老卖老,吹大气呢!怎也和姓樊的一样厚脸,没说一句话,就想暗算人么?是好的,请我吃点酒菜,谈上几句,再斗他一个高低,莫被我这小孩把你吃瘪,也还还我馒头、新鞋的情,大家客客气气多好。”说时,樊秋几番想要纵起,俱吃老头摇手止住,嗣听小孩嘲骂自己,实忍不住气愤,怒喝:“乳臭小儿,也敢放肆!我非管教你一顿不可。”说罢便往树后纵去。小孩更是滑溜,由树后一闪身,两脚点地轻轻一纵,便落到老头面前,手指樊秋道:“凭你这样人,胜了你我也不光荣,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你们想两打一随便好了。”

小孩动作轻灵,小妹远看,只是一条瘦小黑影,落地便闪入树后,势绝迅速,没有看清。这时落在石前,小妹才看出小孩头上戴有一副面具,也是黑的,连头包没,只露出一双的的有光的眼睛,气定神闲站在当地,直没把强敌放在眼里。知道两人俱极厉害,便樊秋也是成名多年的能手,老头虽还未知是谁,看那神气,必更在樊秋以上,他却嘲笑从容,没把强敌放在眼里。因所说语气,分明早知自己藏身松后,恐老头起疑看破,妄下辣手,特为自己解围而来。日里舜民曾说,晓星救护尧民时有一师侄同行,外号黑摩勒,十有八九是他。他与老头如此厮缠,定奉晓星之命行事,自己万难袖手旁观。

正自寻思,说时迟,那时快!樊秋二次又复追纵过来,小孩仍说他的,神色自如,竟连理也未理。樊秋怒骂“畜生”,刚要伸手,老头倏地站起,圆睁起两只鹞眼,把手一挡道:“没你的事,各自吃你的去吧!”樊秋知道老头习性,再如硬来,说翻就翻,只得忿忿归坐,指着小孩怒骂道:“小畜生,少时再和你算账,连你家大人都休想我容让!”小孩吃吃笑道:“姓樊的,不就是你么,怎这样不要面皮!你忘记日里我取你的那把唱莲花落的破扇子么?彼时要你的好看,不是和破扇子一样吗?我师叔看你猴急得可怜,硬和我要去,赏还了你,还有好脸在此说嘴!你看这位馋老头,就比你强得多,人家真懂过节,说话算数。你既和他在一起,也该学点样,免得自己丢了大人,还叫你朋友脸上无光,那是何苦?”

樊秋气极,反无话说,暗忖:“日里盗扇竟是小贼所为,看他神情动作,确是受过高人传授,不过小小年纪如此刁恶,无论如何也容让他不得!今日已然丢了好几次人,如连这小鬼都斗不过,异日何颜再混?老馋鬼常说,跑了多半世,老想寻一个刁钻古怪和他一般的徒弟,多少年来,从未遇上。那怪脾气的人被小鬼吃瘪,会不动火,就许看中也说不定。这小鬼欺人大甚,少时如见不行,不间青红皂白便硬下辣手,管他身后是谁,再树强敌,也说不得了。”

他这里只管胡思乱想,愤怒填胸,老头仍是毫不介意神气,笑嘻嘻望着小孩把话说完,笑答道:“小东西,你小小年纪,倒真刻毒,你也挖苦得人够了,不是嘴馋想吃么?

可惜你晚下来一会,好的我啃完了,这还剩有不少酱猪肉和果肉、豆干,生煎馒头也还有些,你且吃点再说如何?”小孩道:“老馋骨头,谁吃你那剩的!肥肉我更是向来不吃。菜我倒带得有,只你这酒,没处找去。我想向人讨吃,老没工夫,知道你还剩有半瓶,我已给你带来,连菜都在树上放着,等我取下来,用你的酒就我的菜好了。”老头一听,酒也被他盗来,暗忖:“出时酒瓶尚在庙内,以后未离此地,小孩又是藏在对面树上,稍有动作,万无不见之理。”正想不起那酒如何被人盗去,小孩就地一纵,已往枯树上飞去,晃眼纵落,手里提着两个荷叶包、一葫芦酒。

老头见不是自己原瓶,欲言又止,揭开瓶盖用鼻要闻,小孩一把拦道:“我嫌你脏,你不要闻。以为不是你的酒么?实告诉你,你掉粪坑里时,我便带了这一只风鸡,一只酱鸭跑到庙里,将你那半瓶子酒倒换了水,才出来不久,你就跑来,无缘无故打死了一条狗,进庙前,还东张西望,看看哪里藏得下人,预,备少时出来,手到擒拿。却没想到,我会算计你看暗不看明,料远不料近,假装一株枯干,悬在你对面树上。我己盯了你一天,你连点影子都不知道,到头来,还是自己出现,你还有什么说法?”

老头哈哈大笑道:“你这小鬼,也真算行!遣你那人必知我生平心口如一,说一不二,既不愿和我明斗,伤了多年和气,拦又拦我不住,这才把你支使出来,乘我不备,这么一开玩笑,只不被我看破捉住,便可将我打发回去。适才我实算你藏在身后老松之下,没想会在近处。我明知虞家藏宝,凭我这人,不能有此福份,即便到手,分来一半,也是留待异日转送与我有缘的人。天下事不可强求。现在总算被你吃瘪。虽然一伸手就将你擒住,也不光显。只管放心转告教你那人,此事不但不再过问,从此提都不提,你自在吃完回去吧。”

小孩闻言,立即满面喜容答道:“听我师叔说起老前辈的威望为人,还自不信,果然话不虚传。这才真是英雄行径,我以后也要学样呢。”老头笑道:“你这小鬼,不用给我前据后恭的假客气。这不过你灵巧胆大,什事都快了一步。适才真要被我发现,我这只手一动,你连块整骨头都剩不回去,就是教你那人也都不能放过呢。”说时,把手一伸。小妹见老头右手上多出两个小手指头,适才只顾看见他吃得野相,竟未留神,猛的想起一人,不禁心中一惊。又听小孩答道:“老前辈又料错了,我今日所为,实无人教,并且来时还有人再三拦阻呢。”老头略一寻思,忽然站起问道:“是真的么?你这小玩意大讨人欢喜了。”

刚说到此,樊秋素来量小,不能容物,眶毗之怨必报,见小孩与老头越说越好,已然气上加气,嗣听老头自甘下风,未了果将小孩看上,不由怒从心起。恐底下再说出收徒的话,小孩好猾非常,受人指使,摸准老头脾气而来,现已改倔为恭,如再乘机两下一凑合,等他拜了师父,处着老头面子,更不好下手伤他,忙抢口道:“老馋骨头,你和这小鬼今晚的过节,就这样算完了么?”老头道:“那是自然,我自己大意失着,哪还有什说的?你自办你的,我到明早就走了。”樊秋道:“你只管走,我一人也办得来,那没什么,只是这小鬼大已可恶,他又是侯绍一党,不能容他在我面前猖狂。你话说完,该我和他算账了。”小孩方要答言,老头连忙拦住,笑对樊秋道:“樊老二,你当我让他么?休看他人小,他还未必把你看在眼里呢。不过事情总应有个分寸,他虽和你开玩笑,却没和你交手。你在江湖上跑了多少年,大小有个名头,管他何人门下,你终比他年长得多,按理你应找他师长算账才对。如若以大敌小,倚强斗弱,胜之不武,不胜为笑……”

小孩从旁抢口道:“老前辈,我师父已然坐化。那姓侯的更是不相识。现在只有一位师叔,凭他十个,他也不是对手。本来我不值和他动手,因他专做以强凌弱之事,明知虞家是个文弱好人,他会厚着脸皮登门欺人,强讨人家女人的陪奁,便是明例。他既想和我斗,也让他碰一回钉子,知道小孩比大人还不好欺,下次就老实了。”

樊秋闻言,气得方要纵起,吃老头举手拦住道:“等话说完,再打不迟。你忙什么?

他又不跑。”樊秋愤愤重又归座,老头道:“你和他明打,大小悬殊,不好看相。你恨他,不是为他日里偷你扇子而起么?桥归桥,路归路,他偷你,你不会即以其人之道,转治其人之身,也去偷他?再不教他限定时间,再偷你一回。日里你不经心,难道这回也不经心吗?过时没有被他偷去,凭你按小贼处治;如再失盗,不问他用什方法到手,总算你本领不济,连自己贴身东西都保不住,那还与人再动什手?只可认输罢了。”樊秋明知老头偏向小孩,知自己手辣,怕有伤害,心中气忿,吃话僵住,又说不上不算来,狞笑答道:“你主意倒想得不错,不过你这老馋骨头最是善变,随心所欲,做事没有一定。小贼偷我,你帮他不帮?”老头道:“他有人帮没有,不管,我是中人,怎能帮他下手呢?”樊秋怒道:“好了,那就教小鬼从今日起一日夜间,再盗我这把铁扇子好了。

但是一节,如被偷去,我万事皆休,不再留此;如小贼偷时被我擒住,那休怪我手狠!

你说他人小,我却愿意会会他家大人是谁。扇子在我身上,只你不暗中助他,不问他有多少党羽,只管都来,盗去就算,并不限定他一个。”小孩方要答话“只自己一人,无须帮手”,老头使了个眼色,抢口答道:“这样办法很好,谁也不许再有改口,一言为定好了。”

这时小孩因要饮食,把面具掀起,露出一张小大嘴,站在石旁,一边喝酒,撕鸡脯子下酒,把鸡鸭腿剩下,递与老头去吃,一边往口里乱塞馒头,对于和强敌打赌一节,直没放在心上,吃相也和老头一样,馋得难看。老头见了,喜得直笑,边吃边说道:

“你这小鬼,不要过于自恃逞能。适才听你所说,你那师父师叔必是我的熟人,不知怎么会选到你这么一个淘气玩意,我就没地方觅像你这样的宝货。”小孩道:“你喜欢我么?我师父已死,当时跟着师叔鬼混,他老人家正嫌我呢。你要愿意,把你那正反七十二解,形分太乙掌法传授给我,练完就跟你当几年徒弟去。除了每天陪你玩,还供你好酒好菜吃,你看如何?”

老头道:“我早算计你有这心思,偏要挤我露出口风才说,真鬼透了!我收徒弟不重仪式,以后行事,必样样得合我的心才行。还有我一生没收过徒弟,既收,当然不能受人欺负。今晚你偏和人打赌在先,休看我和樊老二日里中了你的道儿,那是万没留心你一个小孩会有这么灵巧。如真动手,你再加几个也是白饶。我老头子不说,和你打赌的樊老二便不好惹。他会用铁扇子点人穴道,又会内功,练成劲气,还会用铁豆打人。

你去偷他身边东西,越在十步左右,越容易被他打中要害。虽然有法子破,日里你已偷过,知道偷他时最好对面下手,不问成功与否,须往右纵。他这右手,功夫不到家,是他短处,至少也伤不了你。这事总归太难,我又说过不能帮你,你如盗不成功,我是收你不收呢?”

小孩道:“凭他这样草包,没有不成之理。他的毛病短处我全知道,你不用借话指点,免他生气,说你偏向。”

樊秋听这老少二人一吹一唱,一个明帮暗助,指点预防;一个学了乖去还不承情,觉着小鬼固然可恶,老头也太不讲交情,有心翻脸,又觉许多不便;更恐老头拿话绕住自己,无事生非。越听越有气,实在不愿再坐下去,忿然作色道:“扇子现在我腰问挂着,小贼你看清了,莫要白学些乖,到头仍把一条小狗命送掉,累这无儿无女的老馋骨头没有接代的人,断了香烟。我自去庙中安睡,看你这一日夜间显什鬼门鬼道。”说罢,不俟二人答言,离座接连两纵便到庙前,再纵身一跃,越墙而去。

小孩嚼着满嘴东西,未暇回答,笑问老头道:“老人家你看我逗得他有趣么?”老头道:“你休得意,他因今日连次吃瘪,一半吃你盗扇的亏,不然侯绍就不死他手,也必重伤无疑。把你二人恨入骨髓。他手太黑,你难于近身,这把破扇子,看你如何盗法?

你一个小孩子,和他这样成名人物相敌,败了都有面子,何况你在事前已占上风,他吹大气,再妙不过,你怎还想说满话呢?”小孩道:“我听去世老恩师常说,事在人为,天底下什么艰难,都有法想。我守定他这句话不是一天了。任他手黑,我定将他扇子盗到手内。此时虽没打好主意,不是还有一对时吗?”老头道:“放屁!你盗不来,我这徒弟怎么收法?这般大意,如何成功?还有黄昏时他和我说,日里和小铁猴打得正紧,忽听有人在旁边树上答话,仅见人影一晃,随即停打追去。追出老远,只见着一一张纸条,说师侄又将扇子要去,须得玩够才还,叫他今晚单人前往原斗处取扇,并无具名。

不但那人没有追上,侯绍本在他后面尾追,不知何时他往,也没了影。那是大人口音,再说脚程如此快法,决不是你。打时林中还有一骑马人,也未寻到。适才他往林中赴约,我因遇一旧友,没有同往,去到这时才回。扇虽在手,神气沮丧,我正忙吃,没有问他,你就来了。其实我不是虎头蛇尾,中途变心,一则他近年交了许多下作江湖,改了人性;二则来时,他没约我帮他夺人东西,只请我助他开石取宝,铸成之后,各分一半。我还说虞家世族文弱,如若恃强夺取,我决不干,他又说对方文人,留此无用,已托人先容,以别的珍宝相易,并非谋夺,我才来的。谁知他竟瞒头盖尾,话有虚实,侯绍一出来为难,没得如愿,又遇见别的能手,简直无法下台,和我再三好说,请为相助。本就不甚愿意,又遇见醉鬼,说起虞家为人和新娶之妾的来历,自然更不肯再管这事了。借你一淘气,恰好收风。他恨我无妨,你却必须小心。那说话人想是你师叔了,适才我已想过,照他这等行径,目前只有两人能做得出。但这两人,一个是我旧友,他已多年不再问事,并且听说人在西北诸省,按说不会在此,不过事情难说,看你身法家数,好些像他传授呢。还有一人,这些年来屡想和他相见,有人说他也很想见我,只没机缘,老是彼此错过。你且说说这人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师父是谁?看我猜对没有。”

小孩道:“我倒有个名姓,这几天有点烦心的事,不想再用,如今把我外号当名字用,你叫我黑摩勒好了。至于我那师叔,向不许我对人说他名姓,说了他要打我,他本事又大,我怎么掉花样也掉不过他。弄巧他这时候就许在我身后头站着,我破扇子还没到手,师父拜得成拜不成也不一定,先挨一顿冤枉打,那我大划不来。你一定要问,且把你猜的那两人先说我听一听,如猜得对,我便点头,话不打我嘴里出来,他就不高兴,也不能打我了。”

老头闻言,四外瞥了一眼,笑道:“你这小玩意倒会捣鬼。你们这一套把戏,此时我已看透,还想掉枪花么?我看帮助小铁猴,和樊老二作对那人,不是丐仙吕渲,便是司空晓星,知道我已受人之托,不愿明斗,摸准我的脾气,合谋算计,等我不管闲事,对付樊老二一个还不容易?弄巧连老醉鬼都是你们一党,那是准备弄翻了脸,出来做小花脸的。除此二人,别人既无如此本领,也不敢轻易就来惹我。只有一桩奇怪,连我那么素行不羁、想到就做的人,都不愿欺压良善,这两人都是正人君子,素不与官府绅富交往,虞家与他们有什瓜葛?这般用尽心机代为出力,难道说因为那是天材地宝并世难逢。和樊老二一样,见宝起意,连人家妇女的陪啬物事都想据为己有么?尤其醉鬼,终日昏昏,一塌糊涂,身外之物一件不爱,这件东西分到手里,决无此恒心和长岁月去炼它,也这般跟着垂涎则甚?”

小妹早从话里、形貌上辨出老头是谁,先颇骇然,不料变得这快,竟会把黑摩勒收为门徒,又听出晓星暗中相助,与何异之言吻合,方觉此老不出作梗,再有能人暗助,事决无妨,忽听脑后有人低语道:“赶快随我一同出去。”大惊回顾,正是何异,同时又听树前哈哈大笑道:“老馋鬼,吃了我的好酒,还要背后说人,可惜你今番被小孩吃瘪,全料错了。看你日后还有什么说嘴?”小妹一听语音,便知是醉鬼奚醒,因何异令她速出,不及细看,随往前面走去。

老头本觉出树后有人,未及回看,奚醒便管斜刺里纵将过来一嘲笑,恰将何异、小妹二人踪迹掩过。老头见树后走出两个生人,瞪着一双鹞眼,方要张口。奚醒知他生疑,仍做不知,接说道:“这位便是酒主人,杜仙山白雁峰的何老兄同他侄女儿。你不是想到他家去么?他适才与我相遇,听你在此,要请到他家赛一赛酒量,约我一同踏月拜访。

我因有点别的耽搁,叫他慢慢走一步。适才事完赶来,樊老二正和小黑拌嘴。我懒得见他,藏在一旁,本心想等老何到了再出来,不料你们说来说去说到我的头上,我才出面,老何也到。”老头望着何异,刚把怪眼一翻,何异已抢前施礼道:“久仰葛兄大名,今日才得拜识,幸会得很。”老头也转了笑容,还礼道:“何兄不瞒你说,起初我听人说你那出手双绝的本领,久意想和你斗上一斗,老没机会。后又听说你已入山隐居,也就罢了。今日遇见醉鬼,才知你还会酿这好的酒,把我瘾头勾起。你若不来,早晚之间非去偷酒不可,你这一来,我倒不好意思了。”

奚醒笑道:“老何你听听,我说馋骨头自会寻上门来,你偏要引贼入室,这不是自招了么?”何异听二人玩笑,也半庄半谐答道:“葛兄素有神偷雅号,酒量食量更是并世无双。小弟不才,饮食一道粗知料理,家藏陈酒也还不少。葛兄如欲一过酒食之瘾,便可即日命驾,下榻舍间,作一平原之聚,聊尽区区东道。欲过偷瘾,也请早赐光降,小弟定当厚固墙字,率领家众日夕小心戒备,好让兄台施展神偷妙术,伸得一开眼界。

不过心仪已久,不论以偷来或以客来,均盼从速好了。”

老头哈哈笑道:“久闻何兄快人快语,果然话不虚传。只是酒还没吃你一杯,先说平原十日之聚,未免小气一点。”奚醒道:“听他呢!他说恨不能和你赌饮十年酒,每日不醉无休,怎说十日?这是他近十年来染了假斯文习气,动不动抛文引典,酸上两句,却吃你笑话了。”何异方要答话,一眼瞥见小妹站在身侧,老头正打量她,忙道,“我只顾说话,还忘了给你引见。这便是七指追魂、神偷葛鹰葛老前辈,快些上前拜见。”

小妹听那老头果是适才猜想那位名驰西南的七指神偷,连忙躬身施礼,喊了一声“葛老前辈”。何异指着小妹道,“此女姓江,乃我故人之女,本领资质俱非庸流,尤其是她幼遭孤露,龆龄奉母,隐居江乡。母又衰年多病,只她孤身弱女,每日冲冒风涛,以奉甘旨,从无缺欠,孝行至性实为少见。适听我说老兄来此,久仰老前辈当世义侠,要想拜识,故此带来。她还做得一手好菜,此次驾临,定要精制几样奉敬呢。”

内行人眼里一看便透,葛鹰本看出小妹二目精光湛然,英芒内蕴,气质凝炼,有异寻常,分明上乘内外武功均有根底。可是听何异这番说词,从小奉侍病母,不曾离开,哪有余闲寻求明师传授?再一细加观察,此女功候竟比黑摩勒还要深纯,小小年纪能到此境,定是家传无疑。只是近数十年江湖有名之士,纵不尽识,也都知底,从没听说有这么一个姓江的,好生惊奇,便问:“此女之父叫什名字?”奚醒故意抢答道:“交浅不能言深。老何你先不许说,由他猜去。小妹不是还要做莱请他么?等到你家,是做客人是做贼,身份定了再说不迟。”

小妹一想:“何、奚二人明知自己住在虞家,事前不曾商量,却代自己出口请客。

这七指神偷,以前母亲曾说过,他与亡父还有一点小过节。父事母所深知,独这一件,生前不知什事岔过,没说结果如何。仅知他右手大拇指上多出两个枝指,武功绝伦,除亡父外,极少与之比肩。更精点穴和用那怪手练成的掌法,能十步抓空,并打伤人的要害。生性好酒好吃,滑稽玩世,喜欢偷富济贫,常和朋友以偷盗打赌为戏,本领高强,脾气古怪。每以喜怒为好恶,随心任性,不拘小节。手底更是又黑又准,最重先人之见,心以为是,决不更改。稍一勉强含混,被他识破,翻脸便不认人;又生就一对灵耳,哪怕睡梦之间,稍有动静便被听出。仇敌越来越多,谁也不愿多和他亲近。母亲因他厉害,还详说了他的形貌神情,命将来外间遇上时格外留意。何异与亡父深交,有什过节料必知道,这等说法定有用意。”醉鬼又说第二次,恐是点醒自己,不能再不答腔,随接口道:“小女子幼侍家母,学了几样粗肴野蔬,不过聊表敬意,哪有何老世叔家庖精美?

但不知老前辈何时命驾?也好当晚赶回禀明家母,赶往何老世叔府上准备制办,以免过于草率,更重不恭之罪。”

何异所说原有深意,奚醒倒是听出话里有因,才随声附和。何异见小妹慧心领悟,心中暗喜。葛鹰笑道:“我常说好资质女子难得,何况已有一半成就的小孩,不想一夜之间竟会遇见两个。我知宴无好宴,吃人嘴软。这黑头小鬼受人指使,把我耍了个不亦乐乎,未了却拜我为师。如非三年前受那死狗暗算,将我双耳震坏,也没这糟。现在樊老二那把破扇子尚未盗来,如盗不成,我算是白吃了亏,连徒弟都收不成。这个小姑娘心里灵便,都由眼睛隐隐现出,保不定你们又是打我什么主意。可是我生平偏爱像他两个这样的小孩,见时我已心许,且不管这里头有什故事,我一准等这小鬼事完,不问盗成与否,定去白雁峰何家,先做些日子酒客,走前再大偷一回,过过我的偷瘾如何?”

黑摩勒原装不识何异,人来仍吃他的,并未理睬,听到未句,忽然喜跳道:“这酒是何家制的,我听你说过,好吃极了!不论如何师父总要带我同去,你做客,我帮着吃;做贼,我也帮偷,你看如何?”葛鹰笑道:“呸,不要脸!这里就喊师父,你扇子到手了么?”黑摩勒胸中已有成竹,料定可以盗来,笑道:“这有何难,你不用忙,酒已下肚,再等我吃完这半只酱鸭,肚皮吃饱,走还庙去,手到拿来。但是一件,我有我的手法,这次偷人东西,你们都在庙外头等,不许进去。一则省得这厮说你想收徒弟,暗中帮我;二则免得被这两个老头子学了乖去,还让那厮说我人多。”

奚醒哈哈笑道:“老鬼,你收那小鬼油腔滑调,和你一样调皮,真像是一个炉里铸出来的,没二样货,这倒不错。几时我也收个小醉鬼,接接我的衣钵。”葛鹰没有答理,瞪着一双怪眼朝黑摩勒看了又看,正色说道:“说归说,做归做。当着外人,你活莫说太满。你如盗他不来,虽说年纪小不要紧,到底不好落场呢。”黑摩勒道:“师父只管放心。你在这里至多等到天亮,我如不把这厮破扇子盗来,你说你不收我做徒弟,我从此也不再见人了。不过扇子到手,他要追出来不认账,我却不愿和他这样不要面皮人相打呢。”葛鹰道:“那是自然,只扇子一沾你手便算他输,底下都有我呢。他定在庙里练内功,未必想到你敢当时一人下手,立竿见影,看是繁难,或者还有机会,试一试去也好。反正要到明天夜里盗不成你算输,去试试看也好。”

黑摩勒随把手中鸭骨往草地里一扔道:“如若我不出来,不到天亮,谁也不要走去,把我戏法弄破,盗不来破扇子,却莫怪我。”葛鹰笑道:“樊老二真要把你弄死,我也饶松不了他,依你就是。”黑摩勒道:“我如被害,只能怨我没有本事。你说这话,岂不又叫他说你偏心?”奚醒道:“小鬼头,此时由你说嘴,到了天亮要不成功,我们都等在此地,看你有什面孔出来见人?”黑摩勒道:“那也不要紧。我师还没正经拜,可是他拿话绕人的本事我已学会,盗不出来自有一番交代。反正有你酒吃,你等着吧。”

说完,仍把面具戴上,纵身越墙而入。

奚醒笑对葛鹰道:“这小鬼头顽皮透顶,你将来不好好管教,留心给你现世呢。”

葛鹰把眼一瞪道:“没这种事!因为举动说话像我,才喜欢他呢。实告诉你,今天在酒馆才一见面,我就把他看中了意,便今晚盗不成功,我也收他做徒弟,不过不许再管这闲事罢了。”奚醒道:“你向来做事心口如一,小鬼头有什好处?你这样看重,连为他瞒心昧己都愿意呢?”葛鹰道:“你哪知道,樊老二这次的约我帮忙,本就是当时利用,没安好心。此宝目前只有我和寒山老尼能开取锤炼。因寒山老尼精干剑术,难请,人又正派,连我都不肯强夺好人东西,何况是她?又不相识,无法请教。此外还有一人也能勉强开炼,与樊老二倒是相好。这厮偏出了名的心黑,遇上便宜六亲不认。实在无法才找的我。起初怕我不来,一意苦缠,说得满好,等我答应,渐渐露出私心,意欲炼成之后,借着我曾说过‘我非此宝主人,得后无此恒心功力去长日习练,如作防身,又用它不着,分得来也是留待有缘’这一番话,变方设计和我掉枪花,我已不大高兴。后来他往金华刘家捣鬼,我料他对我所说不实不尽,暗中跟去。一查考,才知那刘家父子为富不仁,俱是衣冠禽兽,勾通狗盗金鹏、白凤娃夫妻,想拿至亲虞某送礼,不想被隐居富春江边、化名苏半瓢的独叟吴尚看破,他和虞某新交至好,暗将狗盗图记摘去。狗子金庭玉本和他有仇,怂恿侯绍埋伏中途,老吴受了辣手暗算,不久身死。侯绍吃了目力不济的亏,误杀好友,悔恨已极,逼着狗盗夫妻从优埋葬。”

“老吴隐居,原为抚一幼女,那情节也和侯绍伤他大同小异,误伤好友全家,意欲以此减孽补过,不想仍遭同样报应。他素称神算,不知怎的竟未算出狗盗夫妻为恐天门三老得信不肯甘休,来为老吴复仇,害怕都来不及,怎还敢来寻他义女的晦气?只恨事由刘家狗子而起,喊去责骂了一顿。都是你这酒鬼醉后胡说,被樊老二听去,知道此女已奉老吴遗命嫁给虞某,妆奁中藏有此宝。先把我约定,再去恐吓狗子,逼他写信,向虞某诈索强取。我素不肯欺压良善,何况又是故人给养女之物,当时便改了主意。只是心中奇怪,此宝另有主人,与我还是旧交,后来为人所害夺去。我因双方都是朋友,死者全家丧尽,没有后人,无从暗助为力,心虽不忿,未便出头。为防他请我开石取宝,特命人寻我几次,俱都未去。闻他得宝以后,无处寻找良工,我又坚决不去,迟延至今,已有多年不曾听人提说,怎么无缘无故到了老吴手里?想借便看看真假,故意叫樊老二先来,另约地点相见。不料侯绍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早探明他的行径,埋伏在彼,给樊老二吃了一点苦头,当时丢丑。我原意由樊老二自去胡闹,我自往街上买醉,等他将宝取来,看出是假,奚落他一场;如若是真,再绕着弯,原封送回。才端起酒杯,便与小鬼相遇。”

这一来,休说小妹看了惊异,连葛鹰也都万想不到会盗得如此神速,鹞眼圆瞪,未及发话,醉鬼奚醒已先笑道:“老头,你终算有眼力,先收他做了徒弟,顶多叫人说是青出于蓝,不致再有别的笑话。要不的话,你那神偷的好招牌今夜就算倒了。”葛鹰道:

“放屁!除开樊老二甘心送上,这里头必还有别的隐情。凭小鬼一人,看他那么机警聪明,不是没望,决没这么容易。你当樊老二是好吃的么?”黑摩勒暗忖:“这老头果然厉害,师叔再三劝我拜他为师,倒是不算冤枉。这事必须如此答法,才没褒贬。”便笑答道:“师父不必追问,刚才我不说么,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做贼不是什么体面事,纸老虎戳穿,一钱不值。不管我是怎么偷来的,反正我从樊老二腰间亲手解下就算成功,不信你找樊老二间去。定要追问详情,法不传六耳,没人时再说好了。”葛鹰一听黑摩勒竟由樊老二身畔亲手解下,知无虚假,又是喜欢,又是惊奇。何、奚二人原知司空晓星暗中相助,先未觉异,及听这种说法,也是暗中惊赞不已。

葛鹰刚夸了一句:“好徒弟,你真行!”忽见庙墙上又是人影一晃,随听怒喝:

“畜生小贼,快纳命来!”声随人到,箭一般直向黑摩勒立处扑来,隔老远便将双手伸出,带起虎虎风声,眼看抓到。小妹见来人正是樊秋,两下相隔十来丈,一纵即至,纵时用“飞鹰攫兔”的身法,身子往下一矮,足蹬庙墙,头前脚后,双手微拳,临快到达,倏地掌心向外,左右平分,由外转内画一圆圈,收向前胸,将力运足,再化成“神龙探爪”之势,向前发出。这等极恶毒的掌法,非内外功到了上乘地步不能施为,看神气,真力已用了足够九成,常人挨着一点固然筋断骨折,万无生理,便被那掌风击中,轻则身受重伤成为残废,重则也必震伤内腑,也难幸免。不是深仇宿恨,急怒攻心,怎会下此毒手?樊秋一面情急拼命,黑摩勒竟似没怎在意。暗道“不好”,刚想施展暗器,何异在旁已有觉察,忙使眼色止住。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小妹同仇敌忾、心念微动这瞬息之间,猛听葛鹰厉声喝道:

“樊老二!真正不要面孔么?”同时又是一个声随人起。这次却是改进为退,葛鹰双手迎头往外一推。樊秋扑近黑摩勒头上尚有数尺高远,脚还没有沾地,竟在半悬中倒震出去三丈来远,落于就地,怒气冲冲指着老少二人喝骂道:“这事我不认输!扇子还我,叫这小贼畜生二次再偷,输了,我从此不在人前出面。如若不然,任你老馋鬼怎么护犊,我也取他狗命!”葛鹰本觉黑摩勒盗得太易必有原因,笑道:“天底下也有你这样厚脸皮的人,且把你那篇歪理说出来我听一听,当着众人,只讲得通也行。难得你这个年纪,多少也有过一点名头,输了赖账,还用辣手伤人,真正混账透顶!”

樊秋怒火头上,一出来便把话说错,答不出个理来,自己纵横江湖数十年,何曾受过这等奚落?闻言不禁羞恼成怒,暴喝一声,又要扑上。葛鹰早听出樊秋虽吃了冤枉亏,扇子确是黑摩勒亲手盗下,见他话答不出,又想伤人,如何能容?立即乘机变脸,把双鹞眼一瞪,厉声喝道:“樊老二,且莫妄动!先前我原说,他盗来扇子,我才收他为徒。

彼时只做中人,两下均无偏袒。他进庙以前,说是一进去便手到拿来,我还不信。谁知果然如此容易。他便假手于人,你也不能不算,何况亲手自取。他既成功,便是我的徒弟,打算欺他,从此休想!你如不服,来来来!你有什么本领,只管和我施展好了。”

樊秋气得把牙一挫道:“小鬼畜生欺人大甚!我不杀他,情理难容!你这老贼,虽狗往里咬,但此次是我约来,如若和你动手,显我量小。我错把疯狗当人用,只好自认眼瞎。老贼不必逞能,暂时我先让你一步,明早离开此地,再如相遇便是仇敌,我自会寻你这老贼小贼一齐算账。我失陪了!”说罢,怒气冲冲转身就走。黑摩勒知他敌不过葛鹰自找台阶,高喊道:“樊老英雄慢走一步!你这把仗它成名的铁扇子还没带去呢!

放在这里没人照管,被别人拾去,我们不赔啊!”樊秋只做不听见,头也未回,竟自走去。

葛鹰道:“他已气得够受的了。你这小娃家怎如此尖酸刻薄,一丝不让?”黑摩勒道:“我一点也不刻薄,不然,方才就要他命了。凭他那点本领就想欺人,还差得远呢。

谁还怕他不成?”葛鹰道:“樊老二比我虽差一筹,目前也没几个能占他的上风。据你说,好似当面亲手解下,难道他是死人么?”黑摩勒道:“没对你老人家说,法不传六耳么?拜师之后,没人时自会对你老人家实说,忙什么?”葛鹰笑骂了一句:“淘气小鬼!”更不再往下追问。

何异知他受了司空晓星叮嘱,不便明言,看了小妹一眼,对着葛鹰笑道:“樊秋今晚不但吃亏受气,因他急怒太过,连言谈举止都失身份。我们不知盗得这快,也没避开。

行时,何异故让葛鹰居前,手指古庙,朝小妹打了一个手势。小妹会意,遥望四人去远,重又返回。因为图近,由横里路上,相隔庙前约有四五丈长,便听两人问答之声。

闪身树后一看,庙前老松下忽然多了两人,一个中年,一个长身老者,银髯飘萧,貌相奇古,宛如图画中人一般,看神气好似新由庙中走出。紧跟着庙墙内又纵出一个小孩,也和黑摩勒一样打扮,如非头上面具搭向脑后露出本来面目,几疑黑摩勒重又回转,心方奇怪。小孩忽向二人低声说了两句,老者说:“唤她来吧。”语声才住,小孩倏地反身一跃,便到了自己身前,几乎吓了一跳,因自己正秘行藏,虽知三人决非敌党,但不欲多见生人,以为小孩有事他往,忙往树右一闪,待要闪开。谁知小孩一落地便站住不动,朝树后唤道:“姊姊快出来,我是兰珍姊姊多年不见、乳名丑儿的兄弟,不是外人。

我师父萧隐君和司空师叔喊你过去说话呢。”小妹一听小孩是兰珍之弟,那中年人竟是司空晓星,尤其萧隐君,久闻大名从未得见,居然在此相逢,还给自己出力,怎不喜出望外?忙即走出,笑问道:“你就是兰姊之弟么?她想你不是一天了。”小孩把怪眼一翻道:“那个自然。不是为她,我还在黄山不来呢。只她被仇人嫁给人家做小老婆,太没有出息了!要跟我学,今生不讨老婆,她也不出嫁,寻一好女师父,学本事多好!师父喊你,快走吧。”

小妹见他长得一张又凹又扁的脸,短鼻如山,却往横长,又宽又厚,阔口嘻唇,偏长着上下两排白细整齐的牙齿,圆额坟起,浓眉高凸,几乎簇成“一”字,眉下紧接着一双暴眼,偏是白多黑少,碧睛如豆,说起话来滴溜溜乱转,身材尤为矮小,端的又丑又怪。再听说话,也是怪声怪气,杂乱无章,心中好笑,见他已然催走先行,随走随答道:“令姊此事,也有苦衷,况且虞家仍是按礼娶妻,未以侧室相待呢。”小孩又翻眼睛,回脸答道:“人家已有老婆,还说不是做小!你告诉她,要想见我,自来这里,我不能上门去认这家做亲戚。”

司空晓星道:“岂但一起,那便是他的化身呢!你陶世伯自从得了一部玄门炼魔秘籍,便即改姓为萧,隐名避世,移居黄山,连令尊和我那样好友,先都不知他的踪迹。

不料世缘未了,情出不已,入山不几年又管了几次闲事,旧名虽隐,新名又复大著。因他有姓无名,江湖上都称他做萧隐君,其实是二实一。本心迁地为良,偏又难舍黄山松云之胜,迁延至今,惹下好些牵缠。他隐退时你还未生,定不深悉,归问令堂,自知底细。当年令尊遇害,如我二人有一在侧,也不致闹得那么糟法。后来我们得信,已然无及。”

“这多年来,并非忘却死友,视若路人。一则令堂应变,智计过人,更有志节,立志抚孤,使亲女手刃父仇,宁可十年薪胆,受尽苦辛,不向外人求助,不特仇敌为她所愚,连我二人和天门三老都把传言信以为真。心想令尊身后无人,对方与我诸人也有一点交谊,又非庸手,独往既难制其死命,约同下手,一则以众凌寡不是我辈所为,他如认低服罪,更难遽下毒手。你陶世伯心肠最热,为此筹思多年,恰巧他去年路遇天门三老中的马野尘,发现他昔年所收的一个徒弟,并非俞家丑子,实是令尊骨血,此事只可问你义姊兰珍:丑儿亲母是否名叫添香,难产将亡由马野尘用延命丹保全,生子以后便闭居高楼不再见人,后来自尽的?便得知端倪了。

“虞家有一表弟名叫周鼎,也是你陶世伯的门下。我本不知你事,因化名苏半瓢的吴独叟为侯绍误杀,暗护遗孤,日前无心相遇,我疑他要往虞家闹鬼,暗中监察了几天,觉他行径难测,又遇醉鬼奚醒,追问出一点真情,正遇樊秋投函诈宝,晴助了侯绍一臂。

随往何家,恰值你陶世叔在彼,才得全知,侄女便去。我知那老偷儿生平从不输气,甚是难缠,又有别的瓜葛,不愿和他明斗。主意还没打好,我师侄黑摩勒竟和他路上相遇,见他在酒店里开人玩笑,看出是个有本领的能手,心中不服,乘机将他银袋盗来,见我一说。我知他闯祸,本意叫他送还,继一想,这样老偷儿仍未必甘休,莫如索性叫他跌翻在小孩手里。此人有一古怪脾气,当时不能找回面子,哪怕别处遇上,你死我活,所行的事立即作罢。对手又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如被吃瘪,真是哭笑不得,明日必走无疑。他一走,剩下樊秋就好办了。可是老偷儿一双鬼手厉害非常,人丢大大,稍一疏忽,命便难保。于是想到他那功夫正对黑摩勒的路数,事后如乘他无法下台、面子难堪之际,拜他为师,十九应允。于是教了黑摩勒一番话,命其夜来前往。他先说世上除他师父和我而外,决不再向别人低头。后经劝说,已然应允。安心想学人家本领了,依然把人家戏耍了个不亦乐乎。我没想到他如此逞强任性,会当时就走。等我按时赶到,他已露面,和樊秋打赌盗扇了,我看出老偷儿爱他已极,拜师之说已有成议,才放了心。”

“樊秋至今不知萧隐君就是当年的陶元曜,以为目前只有两人能够开铸,此事正好借重小铁猴,用鱼目混珠之计,由我做一假字帖,代兰珍编造些先人得宝根由,寻块假石贴在上面,令小铁猴盗去,寻一深山古洞藏好。故意显些踪迹在他眼里,再把虞家失窃之事传出,看是如何,再作计较。好在他二人深仇早结,不这么做,也是一样,无什相干。你那对头近来声势浩大,手有名剑,加以同党能手甚多,要报父仇,非将石中金精取出炼成宝剑,难望成功。放在虞家,除启外人觊觎,日夕操心,别无用处。最好拜托你陶老世叔带往黄山开出,用水火磨炼,铸成利器,再交还你,方是善策。适才我已和他说过,相约同来,想等事完,再对你兄弟丑儿把他出身来历说明,令往寻你来此相见,不想你竟在此。那老偷儿手辣心狠,何等厉害!你只顾树后窥探出神,立得那近,只被稍一留神,听出鼻息,你再疏忽,定遭毒手。尚幸你何世叔赶来,看出是你,将计就计引出相见,令你请客,还有用意,到时务必前去才好。”

小妹听那老者竟是当年乾坤八掌地行仙陶元耀,曾听母亲说过,他与晓星俱是亡父至交,父亲在日,曾有“金精至宝如能铸成刀剑,便是干将莫邪一类的利器,可惜陶元曜隐名避世不知去向,无法开取”之言,难得这般相合。尤其自己平日打算父仇报后,奉母百年便即出家,只为本门无后,想起愁急。父亲会有弃儿寄在兰珍本身之父家中,更是万想不到的事。此事平日虽听母亲说过,但知父亲死前年寿已高,生具异禀,精力过人,大奎修龄,竟如壮夫,生母乃是三次续弦。父亲老年忽然思子,因三娶尚无子嗣,膝前只己一女,屡欲纳妾,俱为母亲所阻,又有一点惧内,不愿为此相争。又得番僧延嗣之药,于是暗中置了几处外家,不久便为仇人所害。生前惟恐母知,就有儿子寄养友家也不肯说。死时事起仓猝,母女二人俱不在侧,自更无从知晓。陶世叔既由天门三老口中查出真情,自不会假,这一来,把昼夜在怀的两桩心事同时如愿相偿,怎不喜出望外?等晓星把话说完,立即拜谢应诺。

陶元曜正色说道:“这个不比吴尚,还能看我情面,人也还好,你去寻他,遇上就没了命。你本领尚差,怎能去得?如未到说时,不但不对你说,以后还不许你向你母姊盘问。我不知你真实底细时,曾再三对你说,吴某事出误会,一时失手,并非故意,为此无心过失,弃家抚孤,力图补过,以对死友,用心尚是君子。况且你父原有致死之道,临危还有遗嘱,不许家人戚友报仇,此纸尚在吴某手里。此仇难报,你当面应允,如今人已死去,适才自吐心事,竟还要翻他的尸骨,固然真相已明,不会再有此举,论起居心,终是违我教训。还有吴某生平精于占算,虽然自身的事依旧脱不出一个数字,可是他那星卜之术的确其验如神。他因算出兰珍命赋小星,又思接延女家嗣续,费了许多机谋才作成这门亲事,临了,自己竟以身殉,临死仍心心念念为故人之女打算,要给侯绍以托孤之任,对于自己,死生恩怨全不置念,用心可谓良苦。你那义姊兰珍受他多年抚养,爱逾亲生,到此地步,自然惟命是从,还有什话可说?况且虞某又极感恩知德,并未以侧室之礼相待,有似英皇,无分正嫡。是你的亲姊,又有什不体面处?你却一口一个小老婆,不屑与之相见。殊不知你虽非她父所生,汝母从小就受她家恩养,后来闻你父死殉节,又以优礼厚葬。你自出生便在她家寄养,也有几年父子情分。平日随我山中读书,为年不少,怎气质仍如童稚,言行一点不假思索?此后再如任意胡行,一定逐出门墙,不要你了!”

虞家尽可安居,即被仇人知道,你司空叔如不在此,速往黄山送信,我自有处。”

小妹姊弟一一领命,随即拜辞起身。走到路上,小妹一旦得了这么有本领的兄弟,又是喜欢,又是亲热,满肚皮话,不知从哪里说起?仰视星月已隐,天色转暗,晚风侵肌,似有欲雨之状。知道再不一会,田家人起,因弟新来,不愿他一人门外久候,想陪他说一会话,便和江明抄小路绕到虞家后门竹林隐秘之处,边走边谈,渐渐说到昨晚盗扇之事。

原来昨晚黑摩勒,只是一股子勇壮之气,与樊秋打赌时,心中尚无一定主见,口里说笑,暗中盘算,忽见奚醒、何异、江小妹出现,暗忖:“奚、何二人既到,司空师叔必来无疑。”回脸一看,果见司空晓星隐身树后,用手朝庙一指,随即飞身入内。这时葛鹰正在打量何、江二人,毫未觉察。黑摩勒见晓星要他进庙,知道今晚盗扇之事十九成功,后来奚醒用话一引,乘机起身。那庙外观地方不大,内里却有三层殿房,因是乡民报赛之所,管庙人因地太僻静,平日又有闹鬼风说,虽不住在庙内,每年也来打扫两次。后两层并不残破,内偏殿还设有床榻几案。樊秋以前曾经来过,因当地离虞家颇近,又极隐僻,用作下榻之所,决无人知,便和葛鹰定约,在此落脚,同住偏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