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来旧雨 只鸡斗酒 古庙戏神偷002

一会抵家,脚夫轿马自有下人开发。尧民等三人正往里走,晓星忽在人丛中出现。

良夫知他用意,装着同来,邀了进去。尧民便命子侄先去上房相候,自和良夫、新民把晓星陪到后花园精舍以内,还要陪用饭。晓星力促尧民人内与家人团聚,自和钱、魏二人同饮,无庸作陪。尧民知他性情,只得进去。由此晓星便住虞家花园以内,每日只和尧民等三人聚谈饮宴,不见外人,常时独自出游,也不过去个一天半天,来去多不告人。

尧民等三人听其自然,并不过问。侍客下人仍是前在福州官衙第一次服侍晓星的侍琴、侍棋,俱是虞家世仆。侍琴姓王,侍棋乃张福之子,均极聪明勤谨,一句不往外走口。

晓星也颇喜欢二童,有时还带了出去。良夫最是心细,又和晓星晤对时多,渐觉二童临睡以前必往花园僻处去上个把时辰才回,日间常在晓星房内背人密语,对于晓星更比谁都亲热周到,自从客到,不奉呼唤,随时都在花园以内,永不再和前院同伙厮混。这晚托辞早睡,与新民各自进房安歇,伏窗偷窥。不多一会,便见二童悄没声地走过。

魏、钱二人所居乃是五间一幢的精舍,当中一大敞厅,隔旁各有两间,一明一暗,俱是紫檀雕花隔断,满壁图画,陈列精雅。舍后一座小土山,两旁环植芭蕉,杂花夹径,红紫芳菲。舍前种着几株抱多粗的梧桐树,奇石三五,嶙峋矗列,溪水右来,到北汇成一他,与精舍正门相对。夏日荷花满开,碧梧高柳,鸟声吵吵,为园内纳凉消暑胜地。

晓星住室在右侧假山侧面竹林以内,中间曲曲弯弯通着一条石子铺的小径,两下相去并不甚远。因晓星喜静,魏、钱二人不在前面,便在晓星屋内相聚,日里回房时少,晚间安歇,俱由二童两边分值。除却张福时常进出和几名后园门住的花匠外,下人轻易不许走进。二童夜间去处在土山后,良夫住室窗外乃是必由之路。良夫发现二童又复走过,悄悄追出,掩在后面。二童想不到会有人跟他,一过土山便飞步往前面月亮门内跑去,跳跳迸迸,互相说笑,甚是高兴。

良夫知道门内有楼五槛,楼外有一平台,为尧民藏书之所,日常封锁,无人上去,二童到此作甚?好生奇怪。跟踪掩进去一看,二童已然援着楼前一株桂花树扒到平台上去,一到上面便没声息,也未开动楼门窗户。心恐二童年幼无知,做出不好的事来,尧民穷途知己,患难至交,身虽是客,既然见到,不容不看个明白,仍掩在墙角背隐之处暗中查听,等了一会,仍无动静。平台离地丈许,又看不见上面人影,想不出二童在上面做些什么。后来越想越怪,见对面院墙有一大桂树,相隔平台较远,似可仰望。试贴墙根绕将过去,掩在树后,抬头往上一看,二童竟在平台上,面对面相隔三尺来远,盘膝而坐,仿佛老僧入定,态甚庄肃。只两手不时抬起,各把掌心朝外,互相徐徐推抵,此进彼退,往复不已,当中明是空的,却做得和有实物相似,问隔远近总是一样。双方都是聚精会神,目不旁注,认真已极。

良夫对于这类内家功夫虽是个门外汉,但在各地奔走,颇有阅历。自和钟玉麟等镖师长途相处,更增了好些识见,不难想像。深知二童素不习武,参禅打坐更谈不到,忽然有此举动,再想起晓星和二童相待情景,益发明白了大半。只不知晓星与何异多年老友,乃子何憬再四请业,俱都坚持不肯传授,反垂青到二童身上,是何原故?有心等二童下来盘问,又觉深夜偷蹑憧奴踪迹,未免失了身份,晓星也必不愿人知,说破反而不好,既未为非作歹,仍以不去惊动为是。仍轻悄悄绕墙退出,回转房内。睡在**,暗忖漫游半生,直到此次闽浙之行,才知江湖上隐伏着如此凶险,设无异人相救,岂不宾主三人全死贼手?看来防身之道不可不有。自己两个儿子俱颇聪明,前接来信,次子幼弱多病,何不乘此时机,托托晓星,拜在他的门下?就不练到他那地步,学点防身本事,大来出外也可免却许多危害。即便他闲云野鹤,行踪靡定,不肯亲传,托他另拜一位明师,想必不致坚拒。

盘算了一夜,次日见了晓星,拿话一探口气,先以为他性情古怪未必肯收,多半转荐旁人,谁知晓星并未推却,只说:“老弟品学心地我所深知,雏风声清,十九不差,不过我们所学,与目前读书猎取功名的人不同。一个是只要读些高头讲章,略熟经书便望成就,有的还可凭着遗泽命运去撞。一个不但要有恒心,能下苦功,天资禀赋尤其缺一不可,并不在身子强弱,心志也是最关切要。我对别人矫情,实是做作。谁不愿有衣钵传人?只是太难罢了。休看何憬老友之子,我不肯传授,那是他早把功夫用错,从头再来,无论恒心毅力,资质也还不够,将来难保不为门户之羞,所以老何怎么说,也不答应。我多年来简直未有传人,心里实在随处物色,此事暂难定准,也不必把令郎唤来,半年之内,我自论处,至不济也必传他一点强身健力之法。好在书香子一个,自有正业,学成与否,只不到处炫露,便无关紧要。既承重托,必有以报,休再对人提说好了。”

良夫大喜称谢。当天晓星出游未归。

尧民到家数日,因舜民游杭,尚不知自己辞官之事,年老弟兄,急于见面,恐在西湖还有耽搁,专人送信,赶了回来,也恰是这一天回到家。弟兄见面,谈起前事,舜民听说老兄也结识了这样异人,及欲见识,偏又他出,以为一二日内准可见着,偏生晓星这次出游时久,舜民连等数日俱未回转。虞妻因兰珍有救命之恩,人更美丽温淑,甚是看重,不以侧室之礼相待。到家安排好后,便择吉日与舜民合卺,一切多按正室行礼如仪。虞氏望族之家,虞妻又看得这事十分隆重,虽因忙着举办不及知会远方戚友,单是本地的亲族朋友就非少数,办得甚是火炽,直热闹了好些天才住。舜民见室人和美,亲如手足,燕尔新婚,也颇得意。又值苇村家信催归,还有邻县得信赶来道贺的戚友也要陆续告辞。因是贺喜而来,席俱设在自己家内,尧民、良夫、新民日常在座,未听提起晓星,以为尚未回转,本想把乃兄经历告知兰珍,偏生虞家留有几个女客,兰珍日随虞妻陪客,未得其便,这里后走的戚友又都至好,宾主相聚,往往谈至深夜才回上房,人已疲倦思眠,加上些家庭琐事,就此岔过,忘了提起。过有十来天客才走完。

舜民天性恬静,接连应酬多日,未免觉着劳乏,正打算休歇一两天,忽然下人来报,江氏母女应约前来。舜民夫妻三人想不到江小妹来得这快,闻报大喜,连忙迎了进去,落座欢叙。舜民见小妹虽然英秀如前,玉容却清减了几分,眉宇之间隐含孤愤,随身行李只带了一个换洗包裹、一个铺盖卷和一个似装兵器的旧蓝布套,衣着更是朴素,料她有什心事,也不便问。虞妻因有前约,早为她母女在后园中备下静室,陈设用具无不齐备。午宴接风之后,便同陪往后园中,看是合意也不。小妹见虞家花园布置风景无一不佳,所备房舍自成一个院落,门外假山屏蔽,修竹成丛,门内只靠东北墙角一所房子,对面两株梧桐树粗均合抱,时正深秋,落叶飘萧,树下分列着石几瓷墩,想见夏日碧荫映窗、清风送凉幽静景象。西南面又是一座假山,山角一亭,可供登眺,通体苔薛鲜肥,杂花满生,山下玉兰数株,均在半抱以上。屋侧还种着七八株梅花树,也都丈许高下。

进房一看,房只四间,内有两间打通,余下一明一暗,江氏母女宿处便在其内。外有一小间,藏在屋后,另门出入,不与相通。

小妹见屋字宽敞,陈设精雅,**铺陈以及妆具一切无不华丽,不禁苦笑道:“主人情重,样样周到讲究。已然备就,辞谢固觉矫情,有辜主人盛意,就此领受,怎敢当呢?”虞妻笑道:一家中现成东西,并非重新购置,况且愚夫妇前者富春江上与妹子曾经约定,等老伯母光临,便择吉日行礼,与外子结为兄妹,既是一家骨肉,何分彼此呢?”小妹凄然道:“妹子命薄,幼遭颠连。家母暮年,饱尝艰苦。自恨女子,无以为养,衣食起居,无一安舒。不想得遇大哥大嫂垂青,视若骨肉。如此厚待,盛意殷勤,我也无法推谢,不过以后相处日长,仍望守着前约,只此已足,不再厚施。此院既借妹子暂住,最好赐我炊具,除兄嫂三人外,不必再令他人来此。尤其家母的服劳奉养、饮食起居须由妹子自理,以便略尽女儿之责,才敢在此久住呢。”

虞妻本派有两名使女住在小屋以内,供她使用,闻言方要劝说。兰珍知道小妹性情用意,在旁使了个眼色,虞妻只得改口道:“伯母高年,哪有不要人服侍之理?贤妹的话,我也不能不遵。这样,今日贤妹新来,什么都不熟悉,暂时仍叫她们服侍,等炉灶安好,一切停当,再行遣走如何?”江母看了小妹一眼,意似允可。小妹笑道:“贤嫂盛意,我所深知。妹子实有难言之隐。过承厚爱,只好遵命,但以三日为期好了。”虞妻答应。江母手拄一根漆杖,老态龙钟,一双眼睛半睁半闭,舜民夫妻殷勤慰问,只含笑答谢,沉默寡言,神态却极庄凝温蔼,不似寻常老妇。

谈了一阵,使女端来点心。虞家肴点原极精美,虞妻因老人多爱吃甜的,添做一样珍珠汤元,江母吃完夸好。小妹见那小汤元比龙眼核还小,都一般大,颜色雪白,里面包着三两种细而香腴的甜馅,放在极清的紫色枣汤以内,端的色香味三绝,隽美无匹,便问:“怎么做的,这样灵巧好看?”虞妻道:“与普通汤水元一样做法,不过小些罢了。那馅子是用黑芝麻、瓜条、核桃仁、花生米、桂元肉分别磨碎,先用肥母鸡腹中板油加蜜生酿,这时取来和在一起,用石臼捣烂成泥,再加上自制花露拌匀,用模压成黄豆小粒,外皮是好糯米七成、香粳稻三成磨成了粉,再入小磨重磨,过一次过筛,加水揉匀备用。另有木模一副,共是三块:一块是底,上有一百零八个大半圆的小木槽;中间一边是百零八个和馅一般大的圆球,湿粉放在槽内,木球对槽一压,正好成了一个馅窝,把馅放在里面;上层一块,也有同样木槽,只是浅些,也放湿粉压过;两边一合,倒出来放在筛内,略加点干粉一滚,便颗颗均圆,大小如一了。汤用北方带来的好红枣,洗净蒸涨去皮,加冰糖冷水煮开,文火熬汤,去枣不要,再用细绢滤过,等汤元煮熟捞起,放入枣汤以内,就成功了。另外两种馅子,一是豆沙,一是莲泥,并不费事。后园花多,居家无事,任其开败可惜,每当花事,我便带着下人,在天明日出以前,择那含苞半开的采摘下来,去掉须蒂,和蜜装瓷封紧,有的是蒸,有的用隔水炖,制成元叶花留露,原坛封藏,用时取一半勺,便有极浓郁的香味了。”

小妹说:“先君在日,与家母一样,都爱吃甜,曾用过几个川广名厨。彼时小妹年幼,记得肴点样式也还不少,哪有这等精细?一个汤水元便许多考究,别的更不用说了。

这固然是大嫂能干,也可见得大家世族的起居饮食,绝非一般暴发户所能梦见呢。”

兰珍插口道:“这话实在不错。就拿我说,小时光的事情记不甚真,可是义父抚养这些年,也到过不少富户人家。他们多半谷米成仓,金银满库,当时宾朋满座,尽量摆些山珍海味,酒肉欢呼。再不叫些男女倡优,吹弹歌舞,闹得乱哄哄吵人头疼。他们也有花园,有的还比这园大好几倍,到处油漆得金碧辉煌、红颜绿色,楼台亭阁,满眼都是花木成双配对角。栽上许多树,无一株不是整齐齐的。地不是三合土,便是方砖。房内陈设也是以多为胜,朱红漆的家具和一些不论真假的古董字画,乱糟糟聚在一起,塞得满满,而且每一个地方必有匾额对联和那“吉星高照”、“四季平安”的金字红牌,挂在一齐凑热闹。是墙都有八仙过海、封神、西游等彩画,说不出那一种火辣辣的味道,叫人走到哪里,看着都不舒服。说它不好,哪样都费了不少金钱人力,心里还自奇怪,极好的地方物事,为何做得这么不顺眼?那没经人布置过的荒山野景,倒比它强万倍呢。

及自这次随姊姊到家,从进大门起,就与以前所见迥乎不同,家居礼节也不似平日所闻富贵人家那样繁苛。可是下人们老是恭谨得那么自然,自家主以下,永没见人有过疾声厉色,个个满脸春风,和和气气。这大一片花木园林,还有前院好几进房子,陈设家具有多少,共总男女下人带花儿匠不过十多个。老爷好客,常时家中宴会,还有留客住的时候,我永没见他们手忙脚乱。连桌椅背底,都摸不到一点灰。所来的客也都浅斟低酌,谈笑从容,听不见怎样叫嚣吵闹。园中景物陈设更是不伦不俗,浓淡相宜,各具匠心,别有佳趣。到处叫人看了心清神爽,日常都是恬静安逸景象。花木有很多异种,这还是秋尽天气,要到春夏之交,想必更好。大老爷那边也有一所大花园,我只去过一次,因住有外客,不曾走完。地方差不多,布置不是不好,要比这边,就不如了。饮食两房,一发现好的,便彼此仿作。长房大嫂也颇能干,倒差不多一样精致考究。这些都是我姊姊亲督家人布置管教,才能到此境地。这么精细能干,亲友全家,不佩服称赞她贤惠的,真正少有。”

虞妻忙拦道:“兰妹不要说了,伯母贤妹虽非外人,哪有自己把自己夸得这样过火的?要被外人听去,牙都笑掉了。”小妹道:“书香世族的气象固与暴发之家不同,但现时的主人能干与否,是否俗物,最关紧要。否则虽有名园,也作践了。兰姊心直计快,早年所见多半土豪暴富和绿林中洗手人物,有了许多臭钱,一意仿照富贵之家,自然满眼俗恶,不伦不类,难怪她说。可是草泽之中也大有人在,不能一概而论。即如在离这里二百来里的杜仙山碧螺弯隐居的何老先生,他那‘且住园’中,便具泉石台谢之胜,茶酒尤极精美。听醉鬼说,他与苏伯乃是至交老友,兰姊可曾到他家去过么?”

舜民在旁闻言,忽然想起老兄经历,尚忘向兰珍询问,听小妹口气,颇知道这些人的来历。刚想插口,忽然使女人报,说:“前面来了金华来的生客,说是刘老爷托他来的,有信面投。”舜民因刘氏父子为富不仁,好好绅香,与贼通气,拿亲戚往虎口里送,如非遇见异人,转祸为福,岂不葬送他手?自己虽得无事,苏半瓢仍因此送了性命,心中恨极,喜事并未通知,刘家送礼壁回,也不补帖,原是借此示意,以后两家不再来往,就此疏绝。刘氏父子想已明白,也未来贺。这时忽命人投信,还要面见,料定没什么好事,便叫使女传话,说:“老爷有病,不能见客,留信与否听便。”使女应声要走,小妹正和虞妻说话,没有听清,问是何事。舜民说了。小妹道:“来时妹子听说,恶妇迁怒刘家小贼,怪他既要立功,就不该顾全亲戚,将图记钉在了隐秘之处,以致走眼,惹出乱子。今日来人必无好意,不见他不是事。大哥还是出见,妹子和兰姊隐身屏后,见机行事。说话时据理对答,无须客气。不论来意如何,对大哥决无伤害之理。”

舜民应诺,先命使女传话,着一心腹下人将来客延人里花厅待茶。略等一会,便同小妹、兰珍走出。虞妻不放心,也跟了去。那花厅在中进偏院里面,共是五槛敞厅,院落甚大,对面堆有太湖山石,窗前有几株合抱老树,厅内屏门后面有一小门,与内院可以通行,地颇幽静。舜民夏日午睡或与人对弈于此,平时绝少在此会客。小妹问明路径,教舜民由前面角门绕进,自和虞妻、兰珍三人由内走出。舜民到了前面,来客已然先到,下人报过,宾主见礼分坐。舜民见那来客穿着齐整,年约四旬上下,手里拿着一柄黑漆的扇子,比常用折扇约长半倍,貌相举止也颇开展,看不出是何路数,便问姓名来意。

见下人献完了茶即行退出,微笑了笑,答道:“贱姓单,名子铁,与令亲也只新交。

明公近月所经,我已尽知,无须再说。不过明公暂时虽然无事,后患实多。令亲更是一时失着,眼前便有性命之忧。此事只我可为两家解厄,但有一物必须割爱,惟恐无因至前,难以征信,特请令亲写了封信,前来面商。我知令亲对于明公颇有负咎之处,但他也是实逼处此,后悔无及。仍望念在多年戚好,不以前事介怀,慨允所请,令亲固可兔难,明公也永保平安。至于详情,请看完令亲的信就明白了。”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舜民接过正要拆看,忽听厅门外有人骂道:“好不要面皮的东西!凭你也配看相人家的东西么?快滚出来吧!”单子铁当是舜民先伏的人,且不答话。冷笑一声道:“姓虞的,想不到你有这大胆子……”底下话未说完,厅外又接口骂道:“瞎眼狗贼!太爷路见不平,随你到此,与人家姓虞的什么相干?还不快滚!要太爷在别人家里给你好看么?”言还未了,物随声到,跟着飞进一溜黑影,其疾如箭,朝单子铁面门打去。单子铁也真手疾眼快,使手中黑漆扇一挡,叭的一声落到地上,乃是一根半尺长的树枝,敌人新折下来竟当了暗器,才知劲敌尾随到此。心虽一惊,仍装镇静,一面留神防备,笑向舜民道:“适才误怪明公,幸勿见罪。割爱与否,明日奉访,再行领教,现有鼠辈作闹,须我管教,先告辞吧。”舜民虽信小妹“来客不会伤人”之言,见了这等情势,终是心惊,信也未看,不知如何答好。

说时迟,那时快!舜民话未答出,单子铁已起立外走。舜民还要出送,忽见小妹轻悄悄纵出,摇手示意,只得止步,小妹跟着掩向厅门庭柱后面。单于铁一意防了前面,竟未觉察,走出厅门,厉声喝问:“鼠辈何处相见?我同你去。”话才出口,一眼瞥见大湖石后帽影一闪,嚓嚓两声,却无人答话,以为对头在彼,戟指喝道:“我来是客,主人并无失礼之处。你既找死,不必贼头贼脑,掩掩藏藏。快滚出来!随我到外面见个高下。”正说得起劲,忽听头上喝道:“凭你也配!”单子铁猛觉头上有风,知道不妙,想躲已自无及,暗器竟比话还快,叭嚓一声,头上着了一下重的,汁水淋漓,满头都是其臭难闻,无名火发,不顾得再装斯文,使袖往脸上一擦,屏着气息,跟踪往房顶上便纵。纵时舜民瞥见小妹追出把手一扬,仍缩回来。单子铁好似微微哼了一声,略停一会。

小妹把舜民夫妻三人招出同看,地下打碎了一个破瓦坛,溅了满地浇花用的臭肥水。

房上人影已不知去向。再找太湖石后,却留下一顶旧帽,一根与石一般高的树枝、一粒黄豆大的石子。小妹见了,恍然大悟,和三人一说,不禁笑得肚疼。原来单子铁的对头仍只一个,早就埋伏厅外,不知何处弄顶旧小帽来,用树枝撑向太湖石后,略露帽顶,以为疑兵之计,人却端了一罐臭水,伏在厅外大树上面,等将来客引出,用石子一打石后帽沿,活似有人藏伏,使其全神贯注,再把一坛臭水当头打落。来人武功虽好,未受重伤,可是这满头满脸的臭水如何承当?不追心又气忿,不甘忍受,未了小妹乘机又打他一暗器。来时自问手到成功,那么从容,去得如此狼狈,啼笑皆非,怎不好笑?当时唤进下人打扫干净,说客已走,不许多言。一同回到园内。

小妹、兰珍已知打人的是自己人,但看来人情景,必非无名之辈。这一来,冤孽转到别人身上,此去如不占尽上风,决不再来,只是单子铁这名字太生,竟从未听说过,方道奇怪。舜民正看那信,忽道:“这人怎么又姓铁呢?”小妹忙要过信来一看,上面词意,先是极力认罪,说自己一时糊涂铸此大错,愧悔无极。尚幸舜民吉人天相,不但化险为夷,反成就一桩美满姻缘,从此金屋藏娇,宜男有庆,可喜可贺。继述自己却是失足在前,难于弥缝。对方异常嗔怪,早晚必有不测之忧,全家惶急,眠食不安。日前铁老前辈驾临,才知如夫人不特将门之女,巾帼英雄,而且还有奇珍异宝与之同归。铁老前辈为了此宝,物色多年;新近才知下落,知刘、虞两家老亲世戚,特嘱函恳,愿以重酬转让。明知负罪如山,不应再有不情之请,无奈全家老幼危机已迫,非铁老前辈不能挽救。况且这类神物最受江湖上人觊觎,不比金珠珍玩,非你我这类人家所能保有,强留适足贾祸。如夫人虽然武勇,终亦保存不住。与其早晚因此受害,何如转让出去,既获重酬,还保平安。自己事迫倒悬,万般无奈,为此肃函奉商,务望宽宏前愆。念在多年世戚之情,特赐俞允,即将此宝面交来人,恩深再造。铁老前辈,今之侠士,昆仑,押衙一流人物,本来取如探囊,为知德门善士,不愿强取,故令函介面恳,至祈详为斟酌,审慎慨允。

小妹看完,不由大惊,秀眉一皱正要说话,回顾虞妻在旁,恐她受惊,又复忍住,只对兰珍道:“适才那厮,竟是你义父去年和我说的那铁扇子,他把同音的字故意颠倒,所以先没想起。老侯适才乘他骄敌,出其不意,给他吃此大亏,照这厮平日为人,怎肯甘休呢?”虞妻看出小妹兰珍辞色有异,便笑道:“两位贤妹不必吞吐,有什话直说无妨。我虽文弱女流,自从上次江行遇险得蒙救脱后,长了不少见识,胆子也大了许多。

真要有事,岂是胆小就能躲过的,倒不如明说的好,省得叫人胡猜。”舜民也跟着追问。

小妹道:“说否俱是一样。我因嫂嫂虽然明白事理,不似庸俗女流,大家闺眷,终是文秀,哪知江湖上凶恶粗野行径?反正事已有人担去,不致妨害尊府,说来难免虚惊,任它糊涂过去倒好。既然大哥嫂嫂都想知道,只请安心,不要害怕,我说就是。今日来人真名叫做樊秋,因他武艺精强,惯会点穴,平日不携兵刃,只用一把精钢打成的铁折扇,江湖上都称他铁扇仙。当年在西北甘陕一带,着实有大名望,提起铁扇子,几于妇孺皆知,他就此把真名隐起,改姓为铁。此人虽是一个独脚强盗,却极讲理,也颇义气,以古侠盗自命,专一锄强扶弱,劫富济贫,不轻欺压良善。只有一桩短处,手狠心辣,眶毗之怨必报,树敌太多。六七年前,不知为了什事,跌翻在一个仇家请出的能人手里,由此一气,遁入陕西黄龙山内隐居苦练,立誓不报前仇决不再在江湖上出头露面。兰姊来时所带有两件宝物,内中一件分两极重,乃是一块顽石,内含至宝,名为金母,又名金髓,为西方庚辛之精所聚,比起常金重约百倍,用铸刀剑,胜于古之干将莫邪;惟以良工难得,开铸无方,至今仍藏石内,尚未取出。先父当年为了此宝,不知费却多少心力,没等神物铸成,便吃仇人暗算身死,临终遗嘱,命家母第一教养小妹;第二保存此宝,俟小妹长成,访求能人,将它铸成利器,为父报仇。彼时小妹年幼,石重千斤,不是寻常人力所能取携。最可恨是仇人心毒,害了先父,还欲杀我母女斩草除根。尚幸家母机智,本领不弱,又得一义仆相助,忍着悲痛,将先父草草埋葬,将此宝移运山中隐秘之处,连小妹一齐藏起,自装殉夫假死,棺木四角暗留气眼,又由那义仆弄来一个死女孩同放棺内,才将仇人瞒过。

“棺中原暗藏有食物,家母在内卧了好几天,仍由义仆乘便冒险开棺,换了一具假尸,主仆连夜逃走。在山中藏了数月,方始带了此宝,母女主仆三人展转逃亡到富春江边,隐居避难。先父当年为防外人觊觎,置弄了一块假石。仇人得去,也因物色不到良工,至今尚未开视,因系至宝奇珍,风声传出,倒给他惹了不少乱子。我母女住了几年,义仆陈英忽得一身奇症,人陕求医,从此不回,也无音信,我母女益发孤苦无依了。家母逃时,悲痛愤激,竟未想到多带金银,事后想起度日需用,已无法往取,又不善于治生,更为先父之死悲愤成疾,时发时愈。陈英走的前两年尚能勉强度日,嗣后日益困苦,尤其老病犯时必须珍药始能调治,典质俱尽无可奈何。我母女虽学有一身武功,为守先人之戒,决不取一无义之财。近年实在无法,才由小妹仗着家传识得水性,人江捕鱼,又受渔人之气,只能驾船在江心打鱼,不能傍岸,所得无多。幸蒙兰姊义父苏翁和一老渔人,常时相助,始得苟延残喘。

“前月家母老病复发,较前更重。苏翁最精星命之学,算出日内贵星照临,不久便人佳境,命小妹去至江中等候,正值大哥船过,仗义相助。谁知苏翁却因此丧命,死前又为小妹占算,说小妹复仇机缘将至,但须离开当地另投居处,不然仇报不成,此宝还有被劫之忧。苏翁神算,本人福祸俱早前知,无不应验。小妹方在踌躇,第二日苏翁去世,他有一好友,正助我姊妹二人办理身后,义仆陈英忽然回转。谈起别后情形,才知他前番入陕,乃为代主报仇,伺隙行刺。不料仇人厉害,历时数年,仇未报成,反受了许多艰险伤危。本心不成无归,因那仇家到处延请良工开石取宝,近被能人识破那石头是块假的,宝不在内,因而料出先母殉节破绽。说此宝真金精英,所在之家,必有宝气透出,但有原石包藏,非近前数丈以内不易查见。那厮也会占算,并还算出落在江南一带,现时各派中人得了信,赶往江南寻访的已然不少。

“陈英着了急,连夜赶回报信,正与苏翁卦象相合。知道府上德门望族,庭院深广,外人不会走进,也决想不到此。这才与兰姊商妥,决照苏翁遗言,先将此宝由兰姊带来,然后奉母托庇字下。因太沉重,人力难胜,更恐泄漏,由寒家起运上船,沿途搬卸,直到尊府,都是苏、侯二人旧友相助抬运,外人无一经手,机密仍然泄露。刘家来信口气,似把此宝当成兰姊陪嫁之物,尚不知此中底细。据小妹猜想,此事定是苏翁至友酒后失言,被姓樊的听去,因大哥一乡德望,不便强取,违他平日信条,知道刘家现受金贼责难,日夕忧危,借他与府上亲戚的一点因由,前来善说。看他来意,真要善说不成,也必不能就此罢休。这厮本领高强,虽我母女在此,胜负也还难定。即或能胜,展转传扬,仇家得了信定必跟踪查访,府上固然不免虚惊,我母女和兰姊势须暂避凶锋,均难在此安居了。总算这厮行径被侯老英雄探悉,暗中尾随到此,给他一个大无趣,把仇恨先移在自己身上,免与府上磨缠,我们也可早做准备。虽得缓和一步,但他二人劲敌相逢,高下难分。最好乘他不知我母女来历以前将事办完,否则日子一久,难保不被仇人探悉,仍有后患。所幸仇人洗手多年,便平日对外人也讲过节情理,不肯无故欺害善良,我母女只一走,即可无事。今晚明早,侯老英雄必来与兰姊相见,便知就里。如真无法,说不得只好向大哥大嫂告辞了。”说时,秀眉轩举,粉颊红生,秋波莹莹,隐含悲愤。

舜民夫妻自从回舟遇救,重会小妹,先还当是江湖上成名英杰之后,继见她不但英姿侠骨,至性过人,而且举止安详,吐词娴雅,大家闺秀也难有此风范。江母虽然衰病,极少言笑,神态也极端凝大方,举动不类庸俗。因江氏母女对于流亡经过还略吐露一二,故乡家世和先人名讳却是讳莫如深,苏翁萍水相逢,只说小妹是个奇女子,也未及深谈,虽然怎么想也测不透她的来历,却打心里钦佩敬爱,再加上感激救命之恩,真看得跟同胞骨肉一般。开言齐声说道:“妹子怎如此说法!自来吉人天相,事有命定。以伯母和妹子的贤孝,至行孤谊,神佛均当默佑。况且妹子也服苏翁神算,既说舍间安乐,可以同居,定必无差。愚夫妇脱险人生,皆出两妹所赐,即便相累,也所心甘,何况天道决无如此梦。我们方得快聚,‘走’之一字再莫提起,有什事情,大家从长计议好了。”

小妹道:“兄嫂高义,我岂不知?无如事到临头非走不可,就无法了,其实小妹从小便从家母朝夕下苦,五年以前,又蒙一恩师间月一至,时来指点,自信不是无力防身。一则仇人势盛,顾虑尚多;二则杀父之仇深如山海,不是伺便一击可以泄恨,必须手操必胜之方,到时能力所欲为,方不负母女二人茹苦含辛十多年来薪胆。义仆陈英私行己志,幸而未成,不是小妹力劝,几受家母重责,便是如此。兄嫂厚爱,盛意殷勤,但能不走自然不走,自等到时再看罢。”

虞妻仍往下劝勉,江母本在倚榻静听声色未动,忽然唤道:“妹儿过来。”小妹忙走过去。虞妻当她要茶,也忙端茶赶过问道:“伯母要茶么?”江母笑谢,对小妹道:

“大哥大嫂不愿你走,我也觉得这里一家祥和安舒气象,有点不愿离此而去呢。那姓樊的什么东西,也敢无理欺人!你怕给大哥家惹是非,半瓢不说何异住家就在附近么,明早把你爹的金环拿去,请他为我母女举一回手总可以吧?”小妹笑道:“娘这多年来从不愿人帮忙,怎么今天脾气改了?”江母叹道:“我因仇人厉害,不愿贻累别人,更恐泄露行藏,所以不肯找人。自从小英回来,才知老何为了你爹,居然不辞艰危轻捋虎须,虽然汉中一挫便即归林,不再出问世事,好像借此下台,也是实在力有不敌,况他已早洗手的人,为了此事特意出山,千里跋涉,几受重伤,为朋友的心肠总算尽到,比起那一班平日逞强夸口、临难退缩、事完置诸脑后不闻不问的人就强多了。便不为此事,早晚也须见他一面。我看这厮,侯绍一人决难打发,事机贵速,索性今晚你就找老何去。

报杀父之仇,不应借助外人。我因老何仗着机巧本领,生平未怎吃亏,汉中之行虽然过节还好,终算吃亏的事,此去无须提起,更不必向他道谢。只说我母女隐姓埋名,韬晦多年,受尽艰难辛苦,好容易才到大哥这里,有了安身之处,又受这姓樊的侵扰。我自这次大哥赠金服药之后,许是心愿将了,日前运气已能自如,不似前者不能过于用力。

按说可以应付,一则手法生疏,二则恐累居停,不便出面,最好能由外人出头,问他如何?这多年来,他也把我母女假死当成真事,他退隐颇早,你小时不曾见过,你爹金环必须带去,但决不能使第二人知道!此去不妨深入内庭,见了本人,请其屏退从人,始可交付,大意不得!”

舜民早听出他母女和何异是至友,本想插问,因见江母向无多言,这一开口,真有条有理,滔滔不绝,两目开合之间仿佛有光,端的气足神完,不现一丝老态,多生惊异。

候她说完,才接口道:“伯母说那何异,我也知道。妹子不便跋涉,将他请来,岂不更好?”江母、小妹惊问:“这类退隐人物如何相识?”舜民道:“我倒不相识,他与家兄却是新交莫逆之友呢。”小妹问起详情,舜民随把尧民辞官遇盗、屡遇异人之事,从头至尾一一说出。小妹益发惊异,回向江母道:“想不到星叔也在这里,还是虞府佳客呢!”江母道:“晓星本不知我母女尚在人间。如真在此,事更隐秘易为,连何异都无庸去找了。”

舜民间故,小妹答道:“司空老人比先父只小一岁,此公今之奇士,武功精绝,少与伦比,如得他出援手,多大的事也可无碍。不过我母女还不到见他的时候。难得他是大长兄患难知己之交,又下榻在此,苏翁与此公也是旧交,正好求助。大哥可密告大长兄,把事情全推在兰姊身上。只说兰姊是苏翁义女,苏翁为侯绍所误伤,死前将兰姊嫁与大哥,妆查中有一宝物,大哥不知底细,先未过问。今日樊秋忽带令亲之函前来,正强索间,不料侯绍因误伤至友,心中难安,力任托孤之重,暗中保护兰姊,探知樊秋来意,乘其无备,给了他一点颜色,将人引走。兰姊恐侯绍制不住樊秋,早晚仍有隐患,甚是愁虑,作为大长兄出面求他相助。他虽不知我母女在此,兰姊身世来历却极明白,论哪方面,也无坐视之理。此公著名手狠,近年虽听说他立志不轻伤人,以减杀孽,但他生就疾恶如仇的天性,任做什事都要做彻,从不肯留尾巴。这一来,连何异都不用找,我母女踪迹不更隐秘了么?”

舜民大喜,不禁又勾起结识晓星的初念,忙整衣冠,正要往见尧民,依言商托,忽听下人回事,说魏师爷到。舜民心想:“良夫和晓星最好,连日忙于酬应宾客,因晓星不见外人,未便约请,也忘了询问归未。今日独自前来,定是晓星回转,约往相晤无疑。”等赶向前厅,与良夫见面一问,不禁大失所望。原来晓星前三日便自回转,经尧民、魏、钱三人一说,也因舜民应酬无暇,打算过一二日客去清闲,才行相见,已然约定明午由尧民在园中设筵,为乃弟引见,并专人将何异也请了来一同快聚。不料早起晓星偶出闲游,适才回园,告知良夫说现有要事,必须即时启行,归期至多十日,不特明午之约只好改期,此事还关联着何异,回时定约同来,此时恐他也不能赴约等语。舜民一问,只刚走不多一会,如与江氏母女说话时赶去,还可见面,好生悔恨。

良夫走后,人内告知江氏母女。小妹道:“真是凑巧,看这神气,何老前辈也不会来,还是小妹自找他去吧!”江母道:“晓星此行既说与他有关,不定在家与否。晓星刚走不久,要去即刻动身。万一他去,早点赶回,多打别的主意。你到何家,晓星在彼自难隐瞒,如若不遇,可告何叔请对晓星暂时不要提我母女之事。”小妹应诺。舜民便命使女传话,准备轿马。小妹道:“要坐轿子,至快明晚才能赶回,那如何行?这条路要经过几处人烟颇密的村镇,又在白日,路上急跑,也惊耳目。改了男装,戴上一顶斗笠,骑马尚可,但马却要好马。这时走,不过想早到些时。如无好马,转不如黄昏起身,由我加急赶行,往返得快呢。”舜民道:“这个容易,大舍侄生长北方,最爱骑马,听说颇有几匹好的。妹子且自装扮,我就命人将马牵到花园后门。那里是片竹林,又当山崖之下,地最幽僻,妹子由此起身。岂不是好?”小妹闻言大喜。舜民随命使女传话,赶急照办。

三人仍回原处。虞妻道:“刚才老爷只说马要越快越好,不怕性劣,这定是大侄常说的青玉骡了。连马夫都不敢骑它跑长路,小妹竟和骑熟了似的。先只知她有本事,想不到一个红闺幼女,会骑得比大房家的马夫都好。兰妹本事我已见过,一定也会骑了?”

兰珍道:“我因从小便随义父隐居江边,水里倒还去得,马上功夫却未练过,骑许能骑。

看小妹骑得那么稳熟,决不是因会武功便自能骑,定有传授无疑,我也是头回看到呢!”

江母笑道:“小妹为报父仇,苦就下得多了。这还是她三四年前练的,自己养不起马,只好虚练,从没骑过。今年每遇夜静无人之时,把福生的马借来骑过几次,你都不在跟前,所以没有见过。什么都得在行,如用武功气力,虽能将马制服,马却要受伤了。”

舜民便问:“福生是否上次借马给自己回船的汉子?”江母点头。舜民又问:“此人与伯母可有瓜葛?还有兰妹来时,均在何处?”

江母答道:“福生姓王,原是富阳富家子弟,多武好骑,不务正业,吃一班下等江湖架骗,家业**尽,只落了两骑舍不得出卖的好马,赁给人骑,以为度日。那里虽是江乡水国,因他那马又稳又快,他多远的路都应,又会一点拳棒,人更忠实可靠,赁价多贵也愿。只他脾气古怪,照例只一匹受雇,如不投机,再多给价也是不应。因此得罪恶人,又看上两马,从邻县约来几名打手暗中埋伏,一人假作游山,将他诱到无人之处动手劫夺。二马均经教练,能识主意,虽然连蹄带咬挣脱缰索逃去,他却吃人扑下马来,寡不敌众。眼看危急,恰值小妹因我病后想吃诸葛菜,往后山挑取,路遇不平,将恶人全数制倒,救了他命,由此他便执意要拜师。小妹自是不肯,最被磨得无法,才把他引进到给兰姑挑行李的醉鬼奚醒门下。奚醒与何异是同门师兄弟,与先夫闻名却不相识,我母女近年才与他认识。奚、何二人以前在江湖上都有醉鬼之名,但是一贫一富,相差悬远。何异为人机智,善于营运,归隐不久,日益富厚。奚醒好酒既甚于何异,性情又极古怪固执,一醉之后百事不问,钱更和他是仇人,只一有钱,非即时花得精光不舒服,非其人,从不妄取分文,常时闹得衣食不周,只酒不缺从不在意,每日以酒为命,自得其乐。他只知我母女是江湖旧家,身世来历都不知道,他的事情我母女却所深知。半瓢与他也是故交。他一没钱买酒,便寻半瓢和我母女来借。我两家虽非富有,几杯酒钱尚凑得出,但他挥手千金从无吝啬,多的却供给不起。每次只是小女卖鱼所得分润一些,从无不给之时,彼此处得交情颇深。他也知我多病,得钱不易,度日艰难,屡想寻些钱来补报,无如天生奇怪脾气,无钱时不管闲事,也碰不上要钱的人;只钱一到手,首先买醉,醉后总遇上有人为难,几句话一说,钱便出手,不等见着本人钱已散光,徒呼相负了。论他本领也不在何异以下,一则日前出游未归,寻他不易;二则他那嘴太敞,容易走漏。来时挑那宝物,小女做了不少手脚包扎,假说是半瓢贻给爱女的黄金,并还先将他灌醉,才得瞒过。现时此宝,连侯绍都当是兰珍陪妆之物,如找他相助,虽他不知底细,难免传扬到仇人耳中,露出马脚。便使我母女此来,都没对他明说呢。”

三人闻言,甚为高兴。

饭后问起详情。才知小妹走到离村十几里的上官塘,因知村上人烟稠密,意欲由左侧山中小径绕越过去。路本不熟,行时匆忙,舜民语焉不详,那条山径偏又荒凉冷僻,岔口甚多,一个不留神将路走错,岔向碧螺弯,绕驰了两回,仍然回到原地,四面野草繁茂,落叶萧萧,更无人迹。后来心急无法,瞥见左侧有一危崖,甚是高峻,意欲登高查看途向。将马系在树上,攀援上去一看,认出所行之路是个倒退死地,自己一入山便把路走错,只有往回退走,回到山口才能上路。欲速反缓,好生烦躁!赶急纵下,寻路退出。不料系马之处,正蟠着一条七八尺长的乌稍蛇,马一啃草,将它惊动,昂头欲咬。

幸马灵警,缰绳又是活扣,瞥见有蛇,抖脱绳扣拨头飞跑,蛇也在后昂首急追。小妹援至半崖望见,连忙纵落,取出身藏暗器燕尾梭,飞步赶上,从后面照准蛇的七寸打去,蛇头立即飞起老高,撞落山石之上,蛇身也窜出两丈来远,才行止住。

那马惊骇之余,依旧绝尘飞驰。小妹本来一纵便可追上,因见马行之处正是去路,心想马多识途,自己不必疾驰,左就由此走出,随它跑跑也好。跑了一段,方觉途向与崖上所见仿佛不差,那马倏地将头一偏,往路侧树林中窜去。小妹方始心急,清叱一声,跟踪追入。马本缰脱而驰,入林不远便吃树岔绊住,只管奋蹄喷沫,苦挣未脱。小妹自己赶到,将它制服,匆匆整理好马缰肚索,正待上路,忽听前面大树后呼呼乱响,势甚劲急,连树枝也跟着摆动,远处树上枝叶却是静静的。小妹行家,一听便知有两能手在彼恶斗,不禁心动,忙把马拉到远处,装着人已离林,然后施展轻功赶将回去。隐身树后,探头往外一看,树前乃是一块亩许方圆的空地,四面都是合抱不拢的松杉。动手两人正是小铁猴侯绍和铁扇子樊秋,两下都未用兵刃,各凭一双铁掌,施展平生绝技,一声不响,在那里拼命一般苦斗。二铁相遇,俱是能者,只管蹿前跃后,似两团灰色影子,在场中滚来进去,神速如飞,脚底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那抬手动足之间却是呼呼乱响,尤其二人掌风过处,只离树一近,树上枝叶便即震撼摇动,刀削也似纷纷坠落,煞是惊人。

想到这里,因适在虞家,樊秋中了自己暗器,并未显出受伤之状,安心想打他的要害。刚把手伸到兜囊以内,侯绍忽向樊秋说道:“你这几下手法想要赢我,那还早呢!

久闻你仗着一把破扇子在江湖上吹大气,叫你耍上一回,你又不肯。”樊秋怒道:“我向来行事光明磊落,你不取出兵器,我也只凭双手,谁似你这无耻鼠贼暗算计人,早晚自会要你这瞎贼好看!我如取出铁扇子时,你早没命了!”话刚说完,便听左近有人接口道:“姓樊的,你那把破扇子还在你身上么?叫花子早没了蛇耍,还吹大气呢!”

樊秋闻言大惊,一边动着手,抽空一摸身上,果然自己珍若拱壁、多年来仗以成名、刻不去身的这把铁扇子,早已不知去向。这才想起从虞家追赶侯绍不知去向,嗣往溪涧洗涤身上秽气。刚刚洗完,侯绍忽然出现,两下动手时,因侯绍未带兵刃,为他言语所激,将铁扇子收起。打不一会,侯绍又说溪旁邻近官道,要打须寻僻静之处。说完撒腿先跑,自己随后追赶。赶到此地,不想林内奔出一个小孩,对撞了一下,自己还恐将小孩撞伤,不甚过意。当时忙着追敌,什么也顾不得,谁知中了敌人道儿;扇子必在对撞时被小孩乘便盗走。自己昔年曾有神偷之名,却为小孩所算,大白日里,随身兵器会失了盗,别的不说,这人先丢不起,怎不急怒交加?

百忙中偷眼一看,前面老松树后似有两条人影一晃不见,料是敌人同党,忙向侯绍怒喝道:“无耻瞎贼,先时鬼鬼祟祟施放冷箭,这时又埋伏同党盗我宝扇,你到底有多少同党?是好的,都滚出来,看樊某只一人双手,惧你不惧!”侯绍也没想到他在追赶自己的工夫会失了盗,闻言也颇惊异,随说道:“天!哪有这样的笨贼,连自己一把破扇子都保不住,还自说嘴,真不怕寒伦!你侯四太爷,生平走到哪里都是单人独骑,永远没搭过伴。天下高人甚多,像你这样,拿斗量都数不过来,你偏目空一切,满嘴放着邪屁现世丢人,还不是你吹大气吹出来的。四太爷哪有什么同党!”樊秋骂道:“瞎贼还说没有同党!适才在虞家追你这瞎贼时,那支冷箭莫非是那主人放的么?”侯绍道:

樊秋未及答话,便听先说话人接口道:“侯老四说得对!他的确事前没见过我。因你口出狂言,我师侄当你真有本领想要开眼,先打算等你把侯老四打倒,我和你比划几下,他好偷学两招。你两个老打不完,年轻娃儿性子急,才把你扇子盗去,谁想你一点也不知道。他觉出你没什意思,一赌气,把扇子交给我就走了。我也等得不耐烦。打算走吧,又想你仗着这把破扇子,在江湖上跳了好些年,吃饭仗门面的玩艺,要是因为丢失,一气上了吊,我师侄岂不造了大孽?有心还你,才提醒你一声。你人还没见,硬说我是侯老四的同党,这不是笑话么?想要扇子容易!我看你也赢不了侯老四。他也是个有种的人,既敢拿屎盆子打你,事情没完,你请他走,他都不干。你不会跟他商量一下,暂且停手,等跟我要回这块门面招牌,再回来寻他见个高下,省得一心挂两头,干生气。

几千里跑出来,想谋夺人家孤苦女儿的东西,煞非容易。要气坏了回去,岂不罪过?”

樊秋一听,这番话真是又刻薄又挖苦,比侯绍还可恶可恨!无奈劲敌当前绊住身子,两下虽说着话,却打了个风雨不透,在气得怒火填胸,只是分身不得,还口乱骂又失了自己身份,只得强忍忿恨,怒喝道:“你这猾贼!欺我与人对敌不能分身,信口胡喷,算何好汉?是好的,报上名来!此时由你说嘴,我除了瞎贼,自会寻你算账!”侯绍因那人口音甚生,喊自己“侯老四”,说话老气横秋,心中也有点不快,左就和樊秋打个平手,虽占上风,想看来人是何路数,忙接口道:“姓樊的不用发急说狠话。我先宽你一步,你向人家取那破扇子去如何?”樊秋闻言,正中心意,喝道:“好了,少时再见!”

两手一封面门,纵出圈去。侯绍也自收招停手,再往那发话之处看时,树上空空,哪有人影?樊秋高喝:“猾贼休走!”朝前追去,侯绍见那人身法如此神速,越想见识,也跟踪拔步追赶。

小妹自那人一发话,便知侯绍有能手相助,把暗器停发,暗中仔细查看,先觉人在树后,只看不见,后来又见枝头人影一晃便不再现。等侯绍说完,方见一条瘦小人影由树侧飞起,转瞬不知去向,好生惊讶。有心追上看个水落石出,自己又不愿显露行踪,坐下还有一匹马,是个累赘,骑马决迫不上。听盗扇人口气,虽似帮着侯绍,但与樊秋无什仇怨,未必便下毒手,反正早晚要‘去拜望何异,仍以寻他为是。樊秋如为人所杀,免却后患,自然快意,否则今晚侯绍必与兰珍相晤,自知就里。此时既有外人在场,形迹还是隐秘些好,便不再追,回身寻马,又绕了两个山环,才寻到适才的山岔口,归上正途。这几下里一耽搁,不觉多延了个把时辰。

说罢,便领小妹往里走,更不多言,直领到后院静室之中,请客落座,献完了茶,才行退出。

小妹见何家院字阂深,陈设精雅,证以平日所闻,方觉此老真会享受,一个白发矮叟已掀帘而入,见面便含泪道:“想不到贤侄女,劫后遗孤,居然尚在人间!令堂老夫人还康健吧?”小妹本没见过何异,一听所说,竟是深知自家底细,不由大惊,连忙拜倒行礼。何异唤起落座,寒暄之后,互述了一些经过。何异听小妹说明来意,又听小妹寄居虞家,乃尧民之弟,也是一个有侠气的正人君子,越发高兴,便对小妹道:“我与令先君,知己患难之交,当年我两次大难,全仗解救,热肠高义,终生不忘。近年我对外人声言,隐居终老,不再与闻外事,实因那年为了令先君之事间关赴难,强弱不敌,几遭挫折,当时仗一朋友居问解免。他与那贼至好,我又承那贼容让,死里逃生,并免屈辱,始终以贵客之礼相待,无颜再谈报仇之事。又听说令堂与贤侄女俱已遇难仙逝,无可奈何,只得归隐山林。满拟把你世哥教练成材,代我完此一段公案,偏他本质太差,又寻不到胜过我的名师,极自用功,苦少进境,前月蒙好友给他一件兵刃,方觉有一线之望。不料贤侄女奉母永康,居然无恙,又这等卧薪尝胆,苦心孤诣,故人有女,可见天道不是梦梦,令我喜极。至于贤侄女今日之事,我已得信有一能手暗中相助,此人本领高我十倍,本来无须我去,一则想向令堂请安;二则贤侄女既来寻我,义不容辞,不论用着与否,均须一往;三则令居停长兄尧民,与我原有前约,今早还专人到此,也须前往相聚。去是必去,不过我今日还有一个约会,有些耽搁,今晚恐难相见了。樊秋尚有一同伙,随后赶来,人比樊秋还要蛮野,更有能人撑腰,虽然无妨,居停主人一家文弱,终恐虚惊。贤侄女将门之女,定非弱者,骑马容易被人觉察,仍以步行速归为宜。

小妹本想询问晓星是否来过和他近况,因何异催走,料有原故,不及细说,匆匆辞出。将马交给何异,明日着人与虞家送去,自己运用轻功步行赶回。见着舜民一问,且喜无事发生,铁扇子樊秋并未再来。

吃完夜饭,小妹算计侯绍必来送信,便请舜民宿在正房,自和江母舍了园中居室,同住兰珍卧室里问藏宝室内,静听消息,并作万一之备。到了二更过去,仍无动静。小妹因白天除侯绍外,又多出一个能手,当时没有尾随,不知结果如何。听何异之言,敌我两方俱还有人,虽说无妨,终恐事情闹大,累及舜民夫妻受惊,间心不安。那能人既肯为已出力,必是昔年父亲世交,偏何异藏头露尾,不曾明说,很想得知一点底细。久等侯绍不来,和兰珍一商量,知道本村不当往来官道,虽无旅店,可是西市口和巨集两大镇离此不过五里,人烟繁富,客舍林立,附近还有几处野庙。暗忖:“自己既居在此,地理形势总须熟悉,即是侯绍来了,自己也不见面,何不乘着月夜前往一探?”便和江母说明,带上兵刃暗器,由虞家越墙而出。

到了外面一看,野风萧萧,吹袂生凉,人家村舍、田亩畦圃都沉浸在月光影里,白如铺霜,到处静悄悄的,景甚幽寂,看不出有什朕兆。想往西市口大镇上,微闻犬吠之声由左侧野地里隐隐传来,乍听似乎很急,叫不几声忽然止住。附近村犬闻声惊起,倒纷纷应和起来。知道两个大镇,一在村南,一在村北,这狗叫之声却在西北,深夜犬吠,照例一起百和,这时远近相应,怎原叫处倒会没了声息?不禁心中一动,加以犬声大作,恐惊村人出视,便施展起陆地飞行的功夫,径由野地树林中往犬吠之处跑去。沿途俱是果林竹林,并无人家,一口气跑出好几里,方觉无什意思,意欲回走。一回身,猛见来路左侧还有一座小山,来时吃树林遮住,这时出林回顾,才得发现。暗笑真个粗心,连山都没有看见,适才犬吠之声明明在此,如若有事,必在近山一带,便往那山跑去。行抵山前,仍无朕兆,寻觅路上,绕过山腹。

刚往山那面一探头,便见后山坡上有一座庙宇。庙基不广,墙顶颇有坍塌之处。庙前却有三亩方圆一片平地,稀落落种着十几株松杉之类的大树,蓬蒿野草随地杂生。倚崖而建,左右地形斜削陡峭,惟独庙前却极平整,近坡脚一带还有两段石级蹬道。想见昔日香火必尚不差。心想:“野草这高,庙中十九无人住持。这类无主野庙,最是江湖上人往来寄居之所,相隔虞家又近,来贼许藏身在此也说不定。”

正定去取,忽发现坡下还有一所茅舍和两亩菜畦,菜畦尽头,便是上庙石级。路中心蜷腿翻卧着一条大狗,看神气似已死去。想起适才犬声略吠即止,不禁心动,止住脚步,隐身树后,往坡上仔细观察。松涛吟风,清辉四彻,万籁萧寥,并无人迹,越看越觉那狗奇怪,便往沟中纵落,奔向狗前一看,全身不见伤痕,一摸额骨,已然碎裂,分明蹿起急咬,吃人用重手法打死,皮毛不损,头骨由里陷裂,伤处不过二指。此人硬功之强,可想而知,越加惊疑。

小妹细查地上,还有两三处湿泥脚印,天色连晴,算计那人不知何处涉水而来。刚上坡去,时还未久,便舍了茅舍,沿着石级掩身而上,到了庙外。见庙前一边各有一块方整青石,左右不远有一老松,虬干蟠伸,清荫在地,景殊清幽,石旁还有两把竹凳,相向对列,更料庙内有人无疑。方欲入内探看,微闻庙内有人咳唾之声,忙往老松后一掩。身刚立定,猛瞥见一条黑影自墙内飞鸟疾坠,纵落面前。定睛一看,乃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身材不高,躯鼻鹞眼,阔口掀唇,两粒眼珠的的有光,貌相诡异,一望而知不是江湖上寻常人物。

那老头手里拿着一叠荷叶包、一大瓶酒、一个粗碗、两双竹筷和一蔑盘生煎馒头,一齐全放石上,将包打开,里面尽是由镇上买来的熏鱼、熏虾、油鸡、白肚、酱鸭、酱汁肉之类的酒饭菜,又从身上掏出两大纸包豆腐干和长生果肉,通放青石上面。将酒斟上满碗,端起一呷,就去了多半。随手捞起整只酱鸭撕下一腿,放在口边一阵乱啃,晃眼剩了一根空骨。又抓起一把果肉满塞口里,嘴皮乱动,喳喳直响。跟着又抓了两个馒头同塞口内,方始坐下。一样跟一样,酒菜馒头接连不断大嚼起来。小妹见那些东西便七八个人也吃不完,他却狼吞虎咽,吃得那么难看,有似饿疯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