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涉险渡危峰 兽遁森林失旅伴 储甘剧野笋 人归峡谷斩山魈

话说待了几日,文叔心终不死,又极力怂恿大家,乘着连日晴和,大雪未降,去往峰后幽谷之中行猎,打些野骡肉来吃。灵姑因上次骡肉肥美异常,个个爱吃,又知谷中幽僻险阻,群兽窟宅,亘古人迹不到,有自己随侍前往,当无妨害。见众人俱都赞同,想了想,也就应诺,仍是五人同往。众人每往后山,都有灵奴飞空先行。这次因王氏夫妻守洞无聊,加以洞外有事操作,祸患已除,无须闭洞,特将灵奴留下,令在洞前一带随时飞空巡视,遇有变故,立即飞报,以备万一,故不曾带去。

五人仍遁前路,越过高峰危崖,到了后山幽谷之中,天气还早,骡群未到,只有群鹿出没水边草原之上。大家原本商定行猎为乐,不遇危难,决不妄用飞刀,全凭各人身手猎取。文叔一到,便故示矫健,生擒了一只半大的梅花鹿。等众人快赶过去,假装失手放开。这些野鹿生长山中僻地,从未见过生人,多无机心,初擒颇易。等手略松,立即纵起,四蹄如飞,往丛林密莽中窜去。文叔拔腿便追。

这时左近恰有两只小鹿惊窜,毛色甚是鲜润。灵姑想擒回去给洞中所养小鹿配对,忙喊:“爹爹、渊弟,帮我拦住,莫放跑了。”吕伟钟爱灵姑,王渊、牛子都把灵姑奉若神明,闻言纷纷追截,谁也没顾到文叔。牛子用套索擒到一鹿,王渊又打死一只半大的。灵姑道:“这类东西素不伤生,与人无害,有一只已足。洞中干肉甚多,足供长臂族再来之用,无须多杀。我们只追逐着玩,借此练习体力脚程,除遇毒蛇猛兽惯害人畜的东西,就野骡来了,也不要多杀吧。”吕伟赞好,说理应如此。

王渊爱那鹿角,因有峰崖之险,整鹿带回不便。吕伟便教他连头取下,回去挖空血肉,塞草晒干,钉在壁上可充摆设。王渊道:“我们原有小鹿,又得了这只小的,安一个死鹿头在墙上,岂不教小鹿看了害怕,不和我们亲热了?再说死的看着也无趣,还是把这双角砍下,钉在壁上,给姊姊挂衣服宝剑用好。”说罢,举刀就砍。灵姑拦道:

“呆子,你不连鹿头骨取下,剩两根鹿角棒,怎么往墙上安呢?”王渊果用手中刀去砍鹿的前额。长角搓娅,额骨坚硬,只不顺手,又恐弄碎,不敢用刀猛砍。灵姑见他发急,哈哈直笑。吕伟笑道:“渊侄,这般砍法不行,砍下来样子也不好看。待我教你。”随将长剑入匣,要过牛子那柄厚背宽锋腰刀,令王渊站开,左手握着一支鹿角,右手刀一扬,问明二人所留骨皮大小,照鹿前额一刀砍去。霜锋过处,喀嚓一声,一对鹿角连着碗大一片额盖骨随手而起。王渊喜笑道:“原来一砍就下,我还怕弄碎了呢。”

灵姑方欲嘲笑他几句,吕伟忽然想起文叔迫鹿入林未见回转,喊了几声,也无回答,要去寻找。灵姑道:“他久居此山,日与众猩为伍,力健身轻,地理甚熟,见得又多,还怕他迷失路么?许是到手的鹿得而复失,不好意思,定要捉回,跑远了些,少时自会回来,寻他则甚?”牛子一旁插口道:“哪里是鹿自己逃走?我离他近,看得清楚,那鹿已被他连颈抱住,按倒地下,他却将手松开,分明自己有心放的罢了。”吕伟叱道:

“牛子,你和小主人们一样讨厌。他既然擒住,还放开则甚?休看他体力强健,到底年老,幼年所学本领有限,以前全仗众猩在一起才保无事,如若单身遇见猛恶东西,仍是危险。我们救人救彻,既然相处,怎可视若陌路?找他回来同玩为是。”

牛子又插口道:“这老头私心大着呢,跟主人们全不一样。前些日老背了主人,给我东西和肉吃。我听小主人说,他在山里几十年,已然无家可归。他却说山外头汉城里怎么好法,他的家里更好得和天宫一样,吃的、住的、穿的、用的,无一样不比这里好百倍,间我想不想。汉城我以前去过好多回,街很窄,人多大挤,又爱欺负我们山民,只东西多些。我们山寨墟集自比不上,要说这里,主人们吃穿用哪样都带来,又有那么好的山洞、田地、果木、牛猪,和汉城比,我们还强得多呢。主人待他多好,他偏说他已不喜欢了。过几天又偷偷告诉我,说他还有好多宝贝,因为藏处太远,怕主人受累;又怕年深日久,寻不见藏处。又知主人不放心他一人走远,想借个题目叫我陪去,等将宝贝取回,给我一件,问我愿去不愿。我猜想他连主人都瞒,心肠不好,假装答应他。

他又叫我不许对人说,等到明年春暖出山,定和主人说,把我带到汉城娶花姑娘享福,省得在此受苦。还有些话记不得了。我想和主人们说,老有他在一处,还没顾得说呢。”

吕伟听完,略一沉吟道:“他年老思家,就说私心,藏有宝物,不愿人知,也是常情。身外之物,就送我也不会要,管他则甚?这些话下次不许再说了。”灵姑道:“牛子的话一点不假。女儿常见此人目光不定,像有甚私心神气。虽然年老,脸带凶相,又还染有野性。开春想法送走吧,不要他久在这里了。”吕伟道:“我们只是救人,反正与我们无关,管他品行如何?这么久不归,为防出事,去寻回他来吧。见面甚话不提,如其真的藏宝,以后他要牛子陪去,只做不知好了。”说罢,先行入林。

众人随进一看,林莽载途,草高过人,只有一片草被践踏,似是逃窜来往之处。跟踪前进,忽临绝壑,无路可通,高喊文叔,空山回响,嗡嗡四起,并无应声。再往侧行,野草更深,灌木盘曲,纠结草莽,还丛生着许多有毒的刺荆。除了蛇虫,连野兽都过不去,人如何能够通行?吕伟还要另行觅路再找,灵姑道:“爹爹,算了吧。听牛子说的情形,想是这里离他藏宝之地甚近。他不好意思无故独行,又恐人跟随同行,故意将鹿放跑,借追逃鹿为由去取藏珍,否则,他已偌大年纪,明知我们关心,怎会跑得没影,累人着急?总共不过刻许工夫,便飞腿也跑不了多远。何况这么难走的地方,空山传声,没有听不见的理。真要迷路或是遇险,他早出声喊救了。不是尚在途中,便是藏在近处,我们喊他,分明装未听见。等将宝物取到,回时再造些谎话哄人。我们地理没他熟,找不到是徒劳,找到了反使他心烦,何苦来呢?还是玩我们的,等他自回去吧。”

吕伟虽觉林中如无途径,群鹿由此出没,怎得通行?不是无法寻踪。但文叔行径果然有心避人,苦苦寻他,反为不美。闻言答道:“灵儿所料虽不为无理,但自来匹夫无罪,怀壁其罪。遇见异宝奇珍,不想占为己有的人能有几个?他饱经忧患之余,上年纪人多有世故,又和我们相处日浅,人心难测,自然逐处都要小心。我看此人着实可怜。

他自以为人单势孤,灵儿又有飞刀之异,杀他易如反掌。你看他陷身兽穴多年,明知还乡绝望,仍存有那么多的东西,贪心可想。等遇我们以后,取那存物,恨不能全数取走,一点不丢。取回后却全献给我,由我动用处置,表面上颇似老江湖行径,实则心中疑畏过甚。我看出他心意,除了食物、用具所值无多,又难运走,领他盛情外,凡是值钱的,我们世外之人要它无用,再三推谢。他先还似不甚信,过了些日,渐知我们言真话实,方才心安。此人颇知外边过节,如觉隐情被我们识破,既恐我们怪他藏私,不肯推心置腹;又恐明侵暗夺,甚至有性命之忧。如此惊弓之鸟,必然一日不能安居。他对此山路熟,脚力俱健,不另寻藏处,必往山外逃走。虽说众猩皆死,出逃较前容易得多,然独窜荒山,究属险事。况又隆冬在即,逃到中途忽然风雪封山,岂不送了老命?同是人类,理应相助。至不济,也应念他向导之功,使我们得知兽巢底细,因而一举成功,省却许多心力跋涉,我们也不应与之计较,免使他看出神色,以身殉宝,造出无心之孽。”

灵姑答道:“这些都不相干。女儿近日回想,此人居心太坏,总觉我们洞内不应多此一人。就拿白猩子来论,虽然凶猛可恶,对他总是好的;便照他自己所说,直到二老猩已死,众猩尚不敢欺侮戏弄。二老猩爱护周至,更不消说。不许逃走,也是对他太好之故,并无恶意。未后杀那三只,女儿亲眼目睹,一听叫声,立即老远隔山奔来,直和小娃儿遇见亲人相似,神情甚为亲热。可是我们初见,才一问话,他立时献策,不稍思索。又助我们两番诱杀,使其灭种,通没丝毫情义。事后提起,总是痛骂,也无一句怀念之言。只说白猩子可恨,却不想昔年如非二猩之力,他早被药夫子所害,连尸骨都化尽了,哪有今日?这种没天良的人,女儿才犯不着过问他的事呢。”吕伟深知爱女天性至厚,可是疾恶如仇,诚中形外,勉强不得。好在她能听话,已然两次叮嘱,见了文叔不会揭穿,也就罢了。

老少四人边谈边往回走,不觉到了林外,四人觅一旷处,先席地坐下。奔驰半日,牛子先觉腹饥,说有新鲜鹿肉,何不烤吃?吕伟也觉鹿肉所余尚多,不吃也是糟掉,点头应诺。牛子忙往来林内砍取松枝。王渊也要跟去,灵姑笑道:“我们这些人就是渊弟淘气;牛子最馋,恨不得和狗一样,连生肉都吃。”吕伟笑道:“爱吃肉是土人天性,像他这样忠心勤快,不野性的山民少见呢。”

灵姑道:“那些梅花鹿本来在此吃草追逐,衬得这风景和画一样,多么有趣。我本来不想打它的,偏那尤老头要弄鬼,渊弟心急,如今都逃没了影。捉到那只小鹿,又死命挣那绑索,哟哟乱叫,听去多可怜。早知如此,当初不打它,留着看多好。这里离水塘近,莫叫野骡看见我们都吓跑了。”吕伟道:“野骡跟鹿不同,见人决不害怕,只恐来时吃不安静是真的。到那旁竹林里烤吃倒好,又恐肉的香味引来虫蛇。蛇还看得见,若无心中把毒虫涎水吃下肚去,却非小可。只不知里面有空地没有?要有,倒是换地方吃好些。”

说时,牛子正抱了一大捧松柴跑来,闻言笑道:“王少爷真乖,他在竹林里看到一道干沟,沟两岸都有空地,他松柴砍了不少,硬说老主人要换地方烤吃,不在外面。我没听主人说,哪肯相信,还和他打赌,输了再学回真牛与他骑,我仍把柴抱来。不想真是这样哩。”灵姑忙即站起,命牛子捧柴先行,自和老父随往。进了竹林一看,那竹子最大的竟有海碗粗细,绿云千顷,玉立森森,幽韵独特。前半行列颇稀,好似一条天生的林中路径,虽然枝干繁茂,翠干交叉,云影天光犹可仰见。直行数十步再往前去,竹子骤密,大小丛生,互相排挤,梢都向上,交叉簇拥,风不能撼,直似重幕排栅,密麻麻,黑阴阴的。稀处相去也仅咫尺之间,人不能侧肩擦背而过。灵姑方觉难行,忽听王渊高喊:“姊姊!”牛子已向右转,循径往右,才知路并未断,两边竹墙,中通大道,竹均粗大高直,浓荫如幄,去地十丈以上。时有日影洒落,人行其下,须眉皆碧。

灵姑遥望前面,王渊已将火升起,看见三人,高喊跑来。一同走到火旁,牛子把柴放下,将适切鹿腿寻着山泉洗涤干净,吃肉叉刀只牛子一人随身佩带,便令牛子砍下树干,插在火旁,做成烤架。另择寸许粗细的青竹,削尖一头,横贯肉中,就火烘烤。那地方三面竹林围绕,一面临壑,壑不甚深。对面是一石崖,崖也不高。临近壑底却有一个五六丈方圆的大洞,看去深黑。一会肉熟,浓香流溢。灵姑命牛子削了几根竹签,自己掌刀,先挑那酥脆肥嫩的片了些,用竹签穿好,递给老父,然后分片,三人同吃。肉鲜味美,众人齐声赞好,吃得甚是高兴。

灵姑笑道:“肉倒还好,只吃多了腻人。这要在大雪天里,把我们自酿的松苓酒热上一壶,取些嫩笋风栗,就着麦饼,在洞前雪地里望着雪景一同烤吃,吃完,熬上一壶酽酽的山茶,围炉谈天,岂非绝妙?偏生雪天打不到这样好肥鹿,杀那家养小鹿,又于心不忍。”王渊闻言,失声叫道:“我们刚才捉来的小鹿呢?”一句话把灵姑提醒:适擒小鹿系在草原松树干上,还有先切的鹿脊腿也挂在树梢上,不曾携来,恐为野豹所食,忙命牛子去看。

约过刻许,牛子牵鹿携肉而回,手里还拿着一个尺许长的竹笋。灵姑接过一看,那笋又肥又嫩,根部掘断处白如玉雪,汁水珠凝,一闻清香,端的是生平罕见的俊物。灵姑父女喜食清淡,笋尤所爱。玉灵崖附近虽有竹林,却俱是春笋,还不到时候。此时见此肥笋,顿触夙嗜,便问哪里来的。牛子笑道:“这东西多着呢。这小鹿大野,我牵来时,一不小心,被它挣逃,我赶忙追去,已然逃到竹林里去了。竹子很密,那鹿东穿西穿,一气乱钻。我正愁追它不上,那根麻索忽被绊住,才将它牵住。我一看地上的笋多,鹿颈麻索就是笋和竹根绊住的,笋被绊断了好几根。我一手夹着鹿肉,又要牵它,不好拿,只带了一根回来。”

灵姑将笋连皮放在火内,烤熟剥开,切成四片,每人一片。吃在嘴里,脆嫩芳腴,无与伦比。灵姑喜道:“我从没吃过这样好笋。爹爹也爱吃笋,这东西又可存放,我们掘些回去过冬好么?”吕伟正拿烤肉就笋细细咀嚼,笑答道:“我还吃呢,不去了,你和牛子、渊儿三人去吧。采得多时,用山藤绑成一捆,再砍一根竹竿,等背过峰去好挑。”

灵姑因为相隔甚近,也就不以为然,自和牛子、王渊赶到那里。一看,林中竹木繁茂,只有一处遍地都是二三尺许长的断竹桩。竹长多在十丈上下,粗也尺许内外,人力决难拗折;若说被风吹断,又不见断竹去向。每根竹桩旁边俱有新芽抽生,嫩尖破土而出,为数何止千百。灵姑大喜,忙和牛子、王渊各用刀剑刺入土内挖掘。约掘了百余根,灵姑估量再多不好携带,说道:“够了。”牛子道:“这笋果然好吃,只这片地有,再过些日,就快成竹子,不好吃了,再多掘一点回去的好。”当下又掘了些。牛子寻来细藤,扎成两大捆,共耽延了半个多时辰才住。

灵姑原意今日归晚,再烤几个笋吃,等天近黄昏,野骡到来,便好下手猎捕,待打了野骡,即行回洞。路上正想文叔已去了老大一会,怎无踪影?猛听老父呼喊之声,似在与人争斗。不由大惊,忙即应声,连纵带跃,飞赶前去。刚拐过弯,便见老父和一个比他身长一倍以上的怪物在彼恶斗。那怪物身量似人,手持两根长大竹竿,连连乱跳,虽没法度,却甚轻捷。老父手中宝剑是短兵器,颇有相形见绌之势。灵姑一时情急,也没看清,大喝一声,隔老远便将飞刀放出。怪物却也知机,一见银虹飞来,将身一跳,便往壑底逃去。

灵姑恐附近还有余怪,不敢穷追,先指银光护住老父,与王、牛二人先后赶到吕伟身前。一间,才知三人去后,吕伟吃了一些烤肉,因知爱女喜吃那笋,少时掘得笋回,必还烤吃,见柴枝所余无几,意欲寻点竹叶枯枝回来。行到左侧壑岸,见有一丛竹枝业已发黄,当是断落委地的枯竹,正好取用。走近一看,俱是折断下来的竹梢,堆积甚多,还有几根碗口粗的大竹,长俱六七丈,连枝带叶斜倚石旁,便随手挑折了些。刚往回走,见路侧竹枝竿竿修直,苍润欲滴,离地五六丈以上才见枝叶,交叉紧密。风来只听最上一层簌簌琼琼发为繁韵,下边枝叶却是静静地不见一点飘动。忽想道:“这么高大茂密的竹林,根深叶茂,交错丛生,性又坚韧,除非刀斧来砍,大风、野兽均不能使它断折。

空山无人,那堆断竹枝怎样来的?即便是上面竹梢被大风刮断,也不会堆聚一处。尤其那几竿整的,断处极似拗折。这里离两老猩窟穴甚近,莫非又是二猩死前所为不成?”

那地方相隔火堆不远,沿途修竹萧森,遮住日光,非近前不能见火。吕伟快要出林,方想到那堆残竹奇怪,忽听前面似有咀嚼叹息之声。心中一动,忙把手中竹枝轻轻放下,拔出身佩长剑,隐身大竹后面,探头往外细看。只见火旁站着一个独脚怪物,身材高大,满头半尺来长的硬毛,根根倒竖。突额大颧,凹鼻阔口,两边口角各有一只撩牙,掀唇如血,露出稀落落几枚利齿,甚是狰狞。这怪物通体蓝色,紧皮包骨,脚如鸟爪,其大如箕。两条枯骨也似的长臂垂几过膝。一手举着那条残余的剩鹿腿,横放口边咀嚼啃咬。

同时圆睁着两只酒杯大小的凸眼,不住东张西望,碧光闪闪,骨碌乱转,似带胆怯神气。

吕伟知是山魈一类,就此出去恐被发现,打算由林内绕出前面去喊灵姑。刚一转身,不料衣角被竹钩住,没有觉出,转身略快,将适取残枝全都带起,沙沙连响,不禁大惊。

忙按剑停步往外看时,怪物好似怕人,也在闻声惊顾,看见人影,怪叫一声,独脚一跳,径往壑底跳落。吕伟见怪物独脚,只能跳蹦,不便行步,胆力顿壮。赶向壑旁一看,不见踪迹,那条吃残鹿腿也被带走。估量怪物窟穴就在对面壑底,必是被烤肉香气引来,窥伺已久,见人走开才来偷肉,闻声立即惊走。可知胆小畏人,空具恶相,无甚伎俩。

即便来犯,看神气,凭自己本领纵不能制,也不致为它所伤。于是不愿大惊小怪去唤灵姑,意欲静以观变,看它还出不出。便将林中竹枝拾回,添了点火,坐在原处,目注壑底洞穴。

待了一会,怪物果由洞口里出现,只略探头,看见上面有人,立缩回去。一会又忽出现,一瞥即隐,神态甚是滑稽。吕伟见状,心越放定。暗忖:“这类山精野怪,留着终为生灵之害,乘它气候未成,见人还怕之际除去,也是一桩功德。但这东西甚是滑溜,洞中黑暗,无法追入,非引它出来不易下手。”随即往后退了退,将头偏转,做出不经意的神气,暗中取出连珠药弩,紧握长剑,偷觑怪物动作。

怪物连现几次,见人不去理它,好似胆渐放大。始而只在洞口探头向上凝望,终于现出全身。吕伟方回脸相看,怪物倏地一跳人洞。晃眼工夫,洞内飞起一物,落地一看,乃是先盗去的那只鹿腿,上面剩肉已被啃光,只余骨头,比洗刮还要干净。又隔一会,怪物才行跳出,手里握着一只带有毛皮的豹腿,一手指着上面,又跳又比,口里怪叫,不住发那叹息之声。跳了一阵,将豹腿向上抛来,落在火旁,怪物随往洞中跳进,又取了两枝竹竿出来,纵身一跳,独脚朝天,头下脚上,两手握竹,高出壑岸,凌空点地而行,做出许多可笑的花样,竟似欲讨人欢喜。

吕伟看出怪物无甚恶意,觉着好玩,意欲等爱女、王渊回来同看,以博一笑,再作计较。哪知这山魈成精多年,力大无穷,因是生性多疑胆怯,喜怒无常,初次见人,尚在疑虑;又偷吃烤肉,初尝美味,馋涎欲滴,这些取媚行径乃是一时高兴,想吕伟将那只豹腿也弄得和先吃的一样,供它大嚼。及见豹腿仍在火旁,吕伟始终坐着不动,忽然发了暴性,圆睁碧眼,怒视吕伟,怪叫了一声,丢了竹竿,身子一翻便到上面,伸爪便扑。吕伟忙向右侧纵身跃起,朝怪物腰背间反臂一剑砍去,剑中怪物背上,觉着坚硬震手。暗道:“不好!”百忙中就势运用内功真力,手一挺劲,借着剑的回力,往斜刺里纵出四五丈。脚才沾地,正赶怪物怒吼回顾,未容追来,左手一扬,毒弩连珠而出,照准怪物口、眼、咽喉等处打去。不料怪物目光敏锐,箭来扬爪一挡,多半甩落。虽有几枝射中面门、咽喉,也似不曾射进,一一摒落在地。吕伟心方骇异,怪物又用那只独脚一跳两三丈高远,追扑过来。

吕伟仗着武功精纯,怪物只有一脚,跳是直劲,易于闪避,便将平生本领施展出来,围着怪物纵前跃后,闪转腾击,得手就是一剑。因见怪物身坚似铁,剑砍不进,又不知何处是它要害,因此剑剑都是运用内家全力。吕伟功力精纯,剑又锋锐,便真钢铁也应手立碎。那怪物表面上看去好似不曾受着大伤,实则够它受用,像肩、臂、腿、股等处受伤还不怎重,中有两剑正砍在腰肋上面,骨已内碎,怪物疼痛已极,不住怒吼怪叫,势更猛恶。吕伟见它连中十余剑重手法,虽似内伤,势转急骤,知是情急拼命。怪物比人力长,久恐难支,也就不敢多使真力冒险进攻。

斗约刻许,怪物连吃大亏,想是看出对手持有器械的便宜,猛往壑底跳去。吕伟方以为怪物怯敌败走,不会再出,怪物已从壑底取了刚才两根长竹跳将上来,迎头打来,力猛竹沉,运转如风。吕伟剑短,只能闪避,竟到不了它身前,知不是路,这才大声呼喊。恰值灵姑赶来,见势不支,父女情切,老远放出飞刀,却将怪物惊走。

灵姑因老父一身内功,多少年来屡经大敌,从未见他乏过,而今竟被怪物累得满头大汗,说完了话,犹是未停喘息,不由暗惊:“如若晚来一会,何堪设想?”忙扶他坐到火旁歇息。越想越恨,立意要将怪物除去。吕伟说:“怪物似是山魈一类,初次见人,颇有畏心,不知怎地忽然胆大来犯。除去固好,无奈日已偏西,洞太深黑,不犯深入涉险。如放飞刀进去,一个被它逃掉,又和白猩子一样望影惊逃,搜索不易。怪物首鼠两端,举止不定,可仍坐此不动,只顾烤那笋吃。能当时诱出来除掉更好,否则不去睬它,改日得便再来,终必伏诛,不必急此一时。”灵姑应了。

四人等有好一会,眼看阳乌西坠,暮色将浓,怪物仍不见动静。侧耳林外,蹄啸杂沓,骚声大起,知是骡群都来饮水。只得准备归计,由牛子背了笋和鹿肉,一同起身,先绕到上次杀骡的大树林内,探头外看,骡、豹俱在塘边,各占一面饮水、泅泳,翻腾叫啸,情景仍和上次一样。吕氏父女不愿无故多杀,可是骡聚一处,如往猎取,势必成群来犯。那时它们一味猛冲,不顾死活,便用飞刀也未必阻遏得住,人还难免受伤,事太涉险。如要和那日一样,等它单只自来,又无此巧事。

正想不出甚好主意,忽见斜对面丛树灌木中有一怪物出现。四人定睛一看,正是适遇山魈。灵姑大喜,手刚摸到玉匣,吕伟忙一把拉住,暗嘱稍后。并说:“相隔尚远,怪物必是擒骡而来,莫如等它再走近些,到了塘边草地,再行下手。”话未说完,那山魈动作真个迅捷无比,才从草里现身,独脚一跃,便到了一只肥健凶猛的大野骡身侧,一爪往骡腹下一托,便托了起来。那骡大惊,四蹄乱挣,回头便咬。山魈一爪抓向骡颈,就在那骡怒吼急叫声中连身跳起,飞也似往来路山坡上灌木丛中纵去。怪物初跳时,灵姑又要动手,牛子忙拦道:“小主人莫忙,这时打骡正是机会。”说罢,随取身上索圈、刀、弩,纵向林外。灵姑微一耽延,山魈已逃没了影子。

豹群好似知道厉害,山魈才一现形,早吓得嗷嗷怪叫,四下逃窜开去。野骡却是同仇敌忾,闻得大骡惊痛急叫,纷纷回顾,见山魈托了一骡逃走,为首几只最大的首先怒吼追去。下余千百野骡立自水边掉头跃起,腾踔争先,跟踪追赶。蹄声踏地,震如雷轰,杂以吼叫之声,风起尘昏,山摇地撼,煞是惊人。顷刻工夫,蜂拥奔驰将尽,仅剩五六只小的落在后面冒尘急驶。

这时忽听牛子高喊:“小主人,快放飞刀!”灵姑等三人知道牛子想擒杀落后野骡,因嫌林外尘沙雾涌,土气逼人,没有随出。闻言料有大险,不然不会这等喊法,忙把飞刀放出。银光照处,尘雾影中瞥见数十只豹子飞窜逃去。野骡被牛子套倒一只小的,另有一只倒在地下嗥叫打滚,吃牛子赶过去刺了一刀。被套倒的一只也在挣扎翻腾,无奈这等套法乃山人猎兽惯技,牛子更具特长,那野骡头和四蹄全被套中,越挣越紧,休想跳脱。骡虽走完,外面尘雾犹高数丈,灵姑收回飞刀。牛子知道三人怕土,先把活骡拖进林内,又将死骡脊、股上好肉割了几大块,跑来说道:“这些花豹真个狡猾,见野骡多时,不敢招惹,却装喝水,等在一边;待大群一走,却来咬那后头的,一齐扑到。我差一点没被它们扑倒。只吃它们咬死一只半大的。飞刀慢来一步,这只活骡也保不住。”

灵姑见那野骡四蹄捆绑,躺在地下,足有常骡大小。因性太野,虽然力竭声嘶,兀是口中乱喷白沫,两眼圆睁,凶光闪闪,似要冒出火来。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对牛子道:

“天都快黑了,我们有这么多鹿、骡肉,又掘了两大捆笋,还有一只小活鹿,回去已是难带,这野骡怎搬得过去?不如放了它吧。”牛子一想,果然野骡力猛,不比小鹿驯善,可以渡过峰去;所得肉、笋有好几百斤,实是难带。不禁恨道:“这野骡岁数小,我本想杀了割肉回去,因见还有一只被豹子扑倒,乐得有现成的,把活的带回去制服了,用处多呢。尤老头若在,也好帮个忙儿,偏他一去不来,不知到哪里撞鬼去了,真是恨人。

只好杀了,割肉回去吧。”灵姑道:“骡肉足够吃的,何苦害它一条命?还是放了的好。”

王渊也觉小骡可怜,不等牛子说话,过去便要解那绑绳。牛子拦道:“这个你放不来,一放开,它便寻人拼命乱撞,连踢带咬。要放也等我一个人回来放,把它引到山坡上去,好追大骡归群。要不,这里有怪物,又有花豹,放也是活不成的。”灵姑因骡群去处曾有山魈出没,恐牛子落后闪失,便道:“那样不妥,还是都在这里看你放好。趁它气没缓过来,快些解了绑索吧。”牛子道:“要解容易。”随将活扣一抖,骡便缓缓立起,身往后缩,两耳直竖,双目怒视牛子,大有得而甘心之势。牛子见状骂道:“你这东西真是找死!”说罢,手中腰刀向骡头前晃了一下,纵身便逃。那骡怒吼一声,四蹄蹬地,朝前猛冲追去。

灵姑等三人正要捆扎地上肉、笋,忽听牛子失声惊叫,知又生变,忙将飞刀放出。

追去一看,原来野豹虽被飞刀惊退,并未逃走,仍伏暗中窥伺,等人一走,又出来抢吃死骡,牛子出去恰好遇上。这些野豹生长山中,初次见人,有两只又被飞刀余芒扫伤了一些皮肉,不知人有多凶,牛子看见这么多豹子,也很害怕。人喊豹逃之下,小骡已追出林外。牛子识得骡性,回顾追急,快到身后,忙往侧一纵,放它冲过,一反手,照定骡后股砍了一刀背。小骡一味埋头向前猛冲,挨了一下,负痛惊窜,势更迅急,四蹄如飞,连跳带蹦,径往塘侧山坡上急驶而去,晃眼不见。

灵姑追出,见十余只野豹已然逃走,也就不愿追杀,收了飞刀,同返林内。捆扎停当,由牛子背了肉、笋,灵姑和王渊一人背着一捆笋,吕伟牵着小鹿,又砍了两根竹竿以备应用,肩着一同上路。牛子在前,土渊居中,灵姑父女并肩而行。

时已黄昏,吕伟说:“文叔这般时候不见归队,恐为山魈所伤,适才没有找他,心终不安。”灵姑道:“他久居山中,颇有阅历,想必不会;即便真为所伤,也是咎由自取。”王渊回头应道:“姊姊,我们曾在竹林里耽搁许久,许是他回来找不见我们,自回玉灵崖了吧?”灵姑答道:“这决不会。他知我们成心打野骡来的,要天黑才能回去,骡还未见,怎会就走?如真独归,灵奴还不来找我们么?”说时,已然快出谷口。

王渊未及答话,忽听右侧崖上草树一响。吕伟听出有异,方喊:“小心!”猛瞥见一条长大黑影由上飞落,径扑王渊。灵姑自服灵药,目力极好,一眼便看出是那山魈,更不怠慢,忙把飞刀放出。那山魈本想将王渊连笋攫走,不料王渊近来日随吕氏父女练武,大有进境,一听脑后风急,不敢回顾,忙往前纵。山魈一把抓空,只捞着那捆笋。

王渊纵时手已松开,山魈用得力猛,收不住势,身子晃了一晃,银光已经从后飞来。山魈知道厉害,怪叫一声,独脚一跳,便往崖上纵去。这次灵姑近在咫尺,如何能容它遁走,手指处,银光早飞向山魈身旁,拦腰一绕,斩为两截,由半空扎手挣脚飞舞而下。

怪物因是死前惊惧挣扎,余力尚在,前段扑向崖腰,贴着壁间藤蔓、山石滚坠,激起一片喀嚓哗啦之声。落到中途,吃一盘老藤接住,晃了几晃,搁在上面。那下半身斩断时竟往前斜飞出老远,撞到对面崖石上,弹起老高,才往下落,势颇迅急。落处恰是一片污泥,噗的一响,泥浆飞溅,那只独脚端端正正直插向泥地里去,丈许长的残尸仅剩二尺许一段,树桩也似露出地面。腔中也有肚肠,轮困如结,不见滴血,只冒黑水,奇臭异常。

牛子在前,闻警回顾,见是怪物,吓得丢下身背兽肉,往前飞跑,相隔泥地最近,连腥汁带污泥溅了一身。吕伟在后,又与前半怪尸落处相近,也溅了些汁在身上。灵姑抢前诛怪,恰与王渊同在中间,一点也没沾上。魈尸汁水腥秽已极,休说吕伟,连牛子部闻不得,各自据地大呕。灵姑忙赶向老父旁,将沾了污汁的外衣脱下。尚幸天气温和,汁水沾得零星,没透进里层棉袄。脱去外氅,倒好走路,毫不觉有凉意。牛子却是苦极,本穿得不多,满身汁水淋漓,连皮肉上都沾得有。急切间无水可洗,脱尽衣服,仍是臭秽不堪。所背兽肉因早丢下,不在怪尸落处,却未沾染。

灵姑见牛子急得乱跳,笑骂道:“你这蠢牛,谁个叫你这样胆小的?不乱跑,该不会受这罪吧?尤老头说口外那水有毒,洗不得;再回到水塘,更多耽搁,又当野兽饮水之时,赶走它们也费事。还不背了肉快回去,一到湖边不就好洗了?莫非你上身脱光还不够,又想做野人么?”牛子无奈,只得忍臭将肉背起前行,一路干呕,气得连旧衣也不要了。吕伟还想用竹竿将适脱外衣,连牛子所脱衣服,一齐挑走,刚一走近,便觉恶心。灵姑道:“这衣服太臭,有水也没法洗。我们衣服不缺,做也容易,都已破旧之物,不用带回去了。”

当下四人各自掩鼻而行,出谷上崖,才长长地吁了几口气。灵姑见老父不时恶心,便命牛子走前一些。又在崖上寻了几株香草,分塞鼻孔。随后四人来到峰侧,系好小鹿,牛子背肉先渡,等吕氏父女和王渊一一渡过,牛子再翻回去把小鹿背在后腰上,背渡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