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涉险渡危峰 兽遁森林失旅伴 储甘剧野笋 人归峡谷斩山魈02

明星满空,时已入夜。众人来时原带有十枝石油浸过的火把,以备回时照路之用,因日里用它不着,便藏在峰侧隐僻之处,并用石块压好。不料这时往取,原石未动,火把竟少了四枝。牛子直说奇怪。藏时灵姑未在意,还当牛子带的只是这些。火把本做一捆束住,如为野兽、怪物所动,纵不全数取走,也有散乱痕迹。如今藏处未动,火把也成束扎好,定是记错数了。王渊却说:“取火把时,牛子只想取五六枝,尤老头说今日也许归晚,定要多带,这才添了四枝。我正在二人身后削东西,一点没有记错。莫不是尤老头先回来取走了吧?他一人要这么多何用呢?”吕伟也觉原束较大,不只此数。野兽要此无用;白猩子已然死尽,即便剩有一只小的,也不会只取四枝。再一问牛子,知藏处原样没改,只火把少了四枝,料是人为无疑。当下暗忖:“如此看来,文叔所为最有可能,他那宝藏许就在近处。只是昏夜茫茫,荒山辽阔,漫说无从寻找,且找之太急,转使生疑。不如点火起身,他如愿同回,望见火光,自会追来,或是出声呼唤;否则,只好听之。”

牛子已点燃火把,老少四人分持起身。沿途无事,文叔也始终没有踪影。行抵大湖,牛子洗净上身所染恶臭,二次上路。刚入洞径,吕伟忽然想起一事,也没告知灵姑。回到玉灵崖,灵姑先伺候老父热水沐浴,通身换过。然后大家饮食安歇。当晚文叔并未回洞。

次早起身,众人又饱餐了一顿笋和烤鹿肉、骡肉。吕伟对灵姑道:“文叔困处兽窟数十年,身世可怜已极。好容易遇见我们,才有还乡之望。昨日又失踪,一夜未归,吉凶难定。如其和早年一样,再为别的怪兽所困,在那里延颈待救,我们却置之不理,听其死活,怎问心得过?我向来宁人负我,勿我负人。山中过冬的事已然就绪,反正没甚忙事,总应寻出他的下落才好。”

灵姑本性仁慈尚义,原恐老父后山有险,不愿前往。自从昨日两遇山魈之警,颇疑前言已验。加以老父近来脾气颇多执拗,尽管钟爱女儿,然话一说出,便非做到不可。

再说文叔只是私心贪鄙,粗野可憎,尚不见别的过恶,如真被山魈擒去,困在洞底,也觉可怜。老父和他投缘,如不寻见下落,决不甘休。因想:“看后山情景,不似有人去过。只要无妖人在彼,多厉害的蛇鲁怪物也不是飞刀之敌。此番再去,只要跟随老父身侧,当无可虑。”想到这里,忽然心情一宽,笑答道:“我知爹爹放不下尤老头。按情理说,也该找他回来。不过他昨日走得可疑,像是安心要躲我们的神气。只怕他取藏宝时被山魈捉进洞去关起,脱身不得,那就苦了。后山地方太大,找不过来。别的东西害不了他,如若失陷,必在竹林对崖山魈洞中。此处如找不到,不是他避不相见,便是死了,再找徒劳,尽可不必。”吕伟道:“灵姑,你这话虽是有理,然天下事难说,也许他在别处。鹦鹉眼尖,飞得又快,多远都能查看,可连它一起带去。渊侄陪他父母守洞,就不必去了。王妻李氏因闻爱子昨日几为山魈所伤,也不愿其随往,闻言相助劝阻。王渊最喜随同灵姑父女出游,无奈两家尊长坚不令去,好生快快。

当下吕氏父女、牛子三人一同起身。鹦鹉灵奴当先飞行,晃眼高出云表,不见影子。

吕伟原因昨日少了四枝火把,想起以前文叔曾借取药为名,往峰顶二老猩窟穴中去了半日,回来却说药未寻到,疑心他不舍灵药,仍往峰顶,因爱女最恶人言行鬼祟,没有明说。这一料本料得不差,及至行前听灵姑一说,又觉爱女料得更有道理;否则,文叔如在峰上,即使上下需时,恐被人发现他背人行事,或是下时天晚不及赶回,次早也应归洞。再说深山大泽常有怪异,更易走迷路径,尽可设词,何以一去不回?于是息了前念。

行抵后山途中,灵奴飞来叫说:附近一带俱已寻遍,连文叔昔日水洞故居也都飞过,也不见一个人影。只峰那边没去。灵姑因防山魈不只一个,还有余孽,便令灵奴飞空领路同行。吕伟闻报,更以为昨日料错了。

一会到了峰前,仰望上面,奇石错列,古松盘郁,间以杂树,峰腰白云横亘如带,看不见顶。再看灵奴,业已掠着峰腰飞将过去。三人也就不再置念,相继攀藤,环峰而渡。三人下崖人谷,见昨日两段魈尸和吕、牛二人所脱污衣仍在原处未动,过时仍有奇臭,刺鼻欲呕,忙赶到水塘草地少坐歇息、不料方才坐下,却发现这里藏有一条曲曲弯弯的山沟,宽仅丈许。树底一片杂草已吃鹿群踩平,草树相连,杂以藤蔓,不到树下,决看不出。

三人由藤荫下循径走去,见那山沟隐于地底,越往前越低斜。想来这是鹿群来往之路,文叔必是追鹿到此,迷路不归。心神一振,忙即顺路疾驰。行约三里,沟渠渐宽。

再经两个转折,眼前倏地一亮,山沟也已走完,到了平地,面前是一片大草原,疏落落长着几十株树木。尽头处三面环山,峰峦耸列;来路一面断崖绵亘,高矗千尺。三人便由崖中央缝走出。崖左一带土层赤黑,草木不生;崖右不远却是林木森秀,连崖壁上都满生藤萝草花,绣壁青林,苍然欲合。

三人因地势辽阔,正不知往哪里寻去,猛瞥见一缕淡烟由崖右林梢上袅袅飘出,因风摇曳。正奇怪荒山绝域,哪有炊烟:再定睛一看,杂草丛中,还种着几处青稞、水稻,有的业已收获,有的仍任它长着,叶已发黄,共约十亩左右。东一片,西一片,零落散漫,杂乱无章,全不似个正经田家所为。方在纳罕,忽见几只大母鹿领着一群小鹿,由林内走出,径向前面草场跑去,经过稻田,并未停步啃咬。

牛子道:“那树林里定住有汉客,也许是尤老头的朋友。主人先躲起来,等我跑去偷看一下,回来再说。”吕伟道:“既是汉人,同去何妨?为何鬼鬼祟祟偷看人家?让人知道了反而不好。”牛子道:“主人不晓得。好人除像主人这样,哪个也不肯丢了家乡,光身子到荒山野地里来住家。近年很出了几个坏人,多恶的事都做。后来山民受害的大多,明白过来,想要杀他们,他们偏好得厉害,不等下手,早已跑掉。这些人都是千方百计骗人害人、好吃懒做的东西,爱吃叶子烟,不像别的汉客爱干净。嘴却会说,各寨土话都懂,可恶已极。主人不许我们伤害汉客,自然不愿伤他们。这一见面,早晚吃他们的亏,还是先偷看一回的好。”

吕伟闻言,尚在寻思,灵姑因文叔这一失踪,觉着人心难测,转不如山民知恩感德,尚有天良,颇以牛子之言为然。好在相隔不过半里以外,便于市望,闻警可以立至,便令牛子先往。自和老父觅一僻静之处,坐下等候。遥望牛子贴着崖脚,借杂草树石掩身,蛇行兔蹿,往前跑去。到了林外,先藏在一株大树后面,探头朝前偷觑。忽然手摸身畔刀弩,掩人林内,一晃不见。

待有半个时辰,又有一群大小梅花鹿由林中缓步走出,跑向草原,与前鹿会合吃草,意态悠闲。牛子却不见走出。看情景,又不似林内有甚变故。灵姑近来一天比一天觉着牛子忠诚能干,甚是喜他;正不放心,要和老父说走至林中探看,忽见林内走出一人,手中执着一根长鞭,神态甚是野俗。两手抵腰,朝草原中嘘嘘叫了两声,鹿群中几只大的立时领头奔转,余鹿也多跟在后面,如飞往林前驰去。只有先出来的一群小鹿贪着吃草,不舍就走。那人立时暴怒,尖声尖气地怪叫,手里长鞭迎风挥动,呼呼乱响,两母鹿也急得四面兜赶,用头乱抵,押在小鹿后面,才赶了回来。

快到林前,两老鹿同了一个最小的乳鹿落在后面,见那人气势汹汹,好似害怕己极,不敢径由身侧驰过,歪着个头,想要改道。那人早放过前头几只小鹿,将身一纵,便迎在大小三鹿前头,鞭随人到,先照准内中一只老鹿,刷地就是一下。疼得老鹿哟哟怪叫,一蹦老高,径向林内跑去。那人刷地又是一鞭,竟未打中,不禁迁怒于那只乳鹿,回手一鞭,哟的一声惨嗥,鞭中鹿颈,恰又缠住,那人顺势一抖,将乳鹿抖起好几尺高,连滚几滚,跌倒地上,爬不起来。那人见了,不但未动恻隐,反倒怒火越暴,口中怪叫,也不知咒骂些什么。跟着刷刷又是两鞭,打得那乳鹿嘶声惨嗥,满地乱滚,甚是可怜。

另一母鹿看势不佳,已先逃窜,闻得乳鹿叫声,又赶了回来,在树后探头眼望爱子被人毒打,急得乱抖,只不敢出声走近。嗣见乳鹿痛极,声嘶惨状,实忍不住,猛然哟的一声急吼,蹿将出来,伏在乳鹿身上。那人原因老鹿避打先逃迁怒,见老鹿奔出代子受责,益发起劲,又嘘嘘怪叫了两声,随手挥动长鞭,连母带子一阵乱抽。嗥叫之声,惨不忍闻。林中群鹿自那人二次一叫,也都闻声驰出,隔老远聚立一处,见同类受人摧残,触目惊心,吓得通身乱抖,无一敢动。看神气,好似都受过凶人暴力训练,每次都是这样,稍不如意,便加毒打,所以那么怕法。

灵姑见那人如此凶残,怎看得下眼去。刚要出声上前,那人倏地怪吼一声,将身朝前纵出丈许远近。脚才着地,两手一舞,便已仰面跌倒,不再动转。两鹿转折地上,已快打死。林中也不再见人走出。群鹿仍战战兢兢呆立在侧,偏头前望,似有惊奇之状。

吕氏父女看出凶人业已身死,也不禁骇异。

隔不一会,牛子忽从近处野草中出现,一面回顾,一面挥手招呼回去,意似不要现出形迹。吕伟料有缘故,便和灵姑退往山沟口内。等牛子掩掩藏藏跑到面前,一问,牛子便结结巴巴说道:“尤老头不在那里。树林里有一所靠崖的木楼,楼上住人,楼下一边是羊圈,一边是鹿栅,乱糟糟,又臭又脏,里面人大约不少,我先说的那几个恶人好像都在。我由崖上爬到楼房顶上,偷看偷听了一会,尤老头不在那里,也没一个人提起,也没看出尤老头被害形迹。只听出他们里头有两个会神法的头子,能发电打雷,刮风下雨,山都搬得走,昨早才走,过两天回来。鹿都是他们养的,我见鹿栅关着,除了先出来几只刚生小鹿,是他们放出来的,栅里头还有好大一群。我先不知他们那样凶法,想把鹿都放走,引他们出来追赶,好到楼里去查看一下。不想这伙恶人制得那鹿听话极了,只要出来一个,拿着鞭子鬼叫两声,鹿都吓跑回去。未后两老一小回得稍慢,看他那顿毒打。打鹿这恶人我也认得。正打得鹿起劲,又来了一个同伙恶人,不知甚仇,用手朝他一指,他跳了一跳就死了。主人们看见他是怎死的么?”

吕氏父女虽然眼力极好,当时只顾看鹿挨打不忍,要上前喝阻,还未起步,不曾留意那人因何致命,也未见第二人出现,答说未见。牛子词色始渐从容,力说这伙恶人厉害好刁,文叔不在此地,附近一带都是他们地方,今天他又无故死了一个同伙,最好不再露面,免得生事。吕伟不知牛子藏有隐情,暗忖:“文叔昨日由此失踪,乃因他久与野兽同处,染了野性,见已得之鹿失去,自觉无光,苦苦穷追。鹿本恶人家养之物,怎肯容让?保不住寡不敌众,因而被害,或吃恶人掳去。所以那么喊他,没有回音。如他并非藏私、背己而去,那彼此患难之交,更其不能坐视。牛子看时倘有疏忽,怎对得起他?”想到这里,深悔昨日误信爱女、牛子之言,没有追寻,当下意欲亲往一探。牛子闻言大惊,再三劝阻说:“恶人厉害,万去不得;尤老头也决不会在那里。既不肯杀人,何苦惹下后患?”

灵姑看出牛子词色有异,料有缘故。因听林内恶人尚会妖法,人数又多,休说老父孤身往探,便三人同去也恐照护不到,相助力劝。吕伟微愠道:“为父纵横江湖数十年,从无闪失,怎么你近来一天到晚老跟着我?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拦阻,好像有甚祸事似的。莫非俱有预兆,你不好说么?”灵姑见心事已被老父道破,不禁眼圈一红,几乎流下泪来。吕伟见她难过,好生怜爱,忙转笑脸抚慰。等灵姑把泪珠强忍回去,重又盘间,究竟为何这样多疑多虑。灵姑见老父温言抚慰,慈爱深厚,不忍实言,却反说道:“不是女儿多虑,只缘涂雷和陈太真二位师兄,说女儿到了莽苍山玉灵崖,不久便有仙缘遇合,无奈好事多磨,遇合以前难免有些灾难,嘱咐女儿小心,否则恐误仙缘。爹爹只女儿一个,倘出点甚变故,岂不忧急?所以遇事谨慎,过个一半年就无妨了。”

吕伟知道爱女至性侠肠,胆大聪明,从小练就一身武功,什么阵仗也不在她心上。

前者蛮烟瘴雨,万里长征,屡经险难,从未在意。未得飞刀以前,遇见那么厉害的妖人怪物,尚且视若无物,此时怎便如此胆小?虽觉眼下女儿的言行与平日相异,但见她星目红晕,潸然欲涕之状,又不禁疼惜。转念一想:“牛子为人粗中有细,近来更是灵巧,大约不至看漏。照他所说,文叔一点踪影都无,这类凶徒强横自恃,又在深山之中杀了人,决不还去灭迹。妖邪一流人物在彼,牛子那么张皇,可知厉害。”疼女儿的心重,也就不忍相强。灵姑乘机撒娇,拉了老父衣袖,说要回去。忙中有错,三人都未再往口外探头。脚程又是飞快,不消片时,便回到原来树林之内。吕伟挂念文叔,仍然不解,沿途仔细查看,连文叔的足迹都见不到一个,也就罢了。

三人行抵草原,日已偏西。闻得林中**,回头一看,正是鹿群来此饮水。三人因见凶人打鹿时惨状,不肯再伤生害命,只往竹林内采了些竹笋,与牛子分持回转。那鹦鹉灵奴自离怪穴,便飞去不见,过峰时方回,也未叫甚话。

当日无事。第二日便变起天来,阴云低沉,白日无光。草树却静静的,纹丝不动。

吕伟知道这等天色,早晚间必下一场大雪,就此把山封住,想起文叔,好生不忍。尚欲趁这大雪未降以前,劝爱女再往沟外一探;或将女儿支开,独自前往。谁知灵姑昨晚背人盘问牛子,得了一些底细,知道老父再去有害无益;又闻山中大雪,降起来顷刻盈尺,道途不近,万一行至途中下起大雪,正值奇险之处,岂不进退两难?怎能放心老父去冒此风雪险阻?人更片刻不离左右,无法支开。加以没料天变得这么快,碧城庄还有些田事急须收拾,灵姑又直催同行,吕伟无计可施,一想明年春耕也极要紧,只得同了众人前往碧城庄。

众人将明年应行备办的事一一料理,没采摘完的果实、蔬菜也都分别收回去,老少六人通力合作,忙到下午,差不多把事做完,同坐田场上饮水歇息。吕伟笑对众人道:

“当前这些东西,再添几倍人也吃用不完。以后年年增加出产,又何止十百倍?几时想法弄点鱼苗菱藕,养在洞前溪中和后山大湖里,不久便有鱼吃。猪鹿牛羊更是越来越多,哪一样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等好地方却无人来,我真恨不能把天下穷苦良民都招来此地,一同享受才称心呢。”灵姑笑道:“女儿也常有这样想头,只是天下事不能两全。漫说他们只知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似此与世隔绝的蛮荒异域,非不得已谁也不肯前来;真要人多,内中再掺杂几个坏人,我们又不能安稳静养了。”吕伟道:“我和你心思不一样。你迟早会有仙缘遇合,我和你王家叔父、叔母、渊弟、牛子四人,还有你张叔父父子两个,是无此福分的。在自牲畜繁息,种谷山丘,没法消化,任其腐朽荒散,何如多招些人来,聚成一个世外桃源?课问晴雨,料理桑麻,岂不比这寥寥数人有趣得多?”

灵姑自从屡得仙人示警,日夕悬念老父安危。难得寻到这等洞天福地,只盼老父康健安乐,常侍膝前,一日不离才好。求仙之念不是不切,但一想到老父高年,孤身一人处在这蛇兽怪异频频出现的深山之中,而王、牛诸人并不怎济事,心便冷了半截。闻言不禁触动心事,半晌没有回答。

吕伟随笑道:“我看尤文叔倒是一个得力帮手。他这失踪奇怪,早知道这时雪还未下,我要找他去了。此事实叫人间心不过。我看明早天气如稍见好,我们还是到昨天牛子去的地方,不管他死活存亡,只查探这一回,聊尽心力如何?”灵姑知道老父性情言动,听出口气已软,反正本日不去,天也难望晴明,不愿当时违忤,似应不应地笑了一笑。牛子当是应诺,面容骤变,蜇向吕伟身后直打手势。灵姑怕被老父看出盘洁,露了马脚,忙借一事将牛子唤开,同去左近果林内,说自己既知此事,自然不会再让父亲前往,为何这等张皇?牛子闻言才放了心,坚嘱此事千万不可泄露。并说:“等过些日,天气如好,还当冒险一探。最好小主人也去,帮我一帮。”灵姑答应到时再说。

说罢,王渊也赶了来,问说什么。灵姑笑嗔道:“小娃儿家,什么都有你份。莫非我们还有甚背人的话么?偏偏不跟你说。”王渊本想问牛子一句话,灵奴恰又跑来,姊、弟二人争逗灵奴为戏,就此岔开忘却。不提。

原来牛子本是菜花墟山民,因汉活说得颇好,各种风俗语言也多熟悉,时常往来汉城做些交易,着实积有资产。中年妻死,遗下一女,名叫银娃,年才十六,生得鲜花也似。牛子情长,妻死没有再娶,最爱这个独生的女儿。银娃自视甚高,不愿嫁山民,屡次寨舞都躲开去,不曾得配。此时墟里恰好来了几个汉客,长相既好,嘴又能说,哄得无知山民十分信服。谁知那伙汉客俱是一些犯了大罪的逃犯,初来还不怎样,日子一久,无恶不作。为首一个名叫无鳞蟒林炳,年纪最轻,最是刁狡**凶。他看上银娃貌美,百般设计,勾引成好。不久,又恋上另一山女。银娃找去,林炳反帮助山女将银娃毒打了一顿,银娃就此伤病气死。死前三日,才把这经过情形哭诉给牛子听,务求为她复仇。

牛子听了,心肠皆裂。葬完女儿,便带了腰刀、毒弩去和林炳拼命。偏巧林炳这伙人积恶大多,全寨土人起了公愤,要捉来用火烧死。林炳仗着手眼灵通,事前得信,率了党羽逃往别的山寨。牛子恨极,把财产都给了人,只带一刀一弩,各地追寻。无奈林炳狡诈万分,所到之处,酋长都被哄信,牛子不但仇没报成,反而几次被陷害。虽然林炳等久而故态复萌,依旧存身不得,牛子却白受了许多苦痛。因而怨毒仇恨,日深一日,辗转追寻了好些年,林炳等也恶迹昭彰,走到哪里都容身不得。这日,牛子忽在别一山寨前遇到林炳一伙。自知众寡不敌,忙向当地酋长密报,率众搜擒,竟未找到,由此便失了踪迹。牛子宿恨多年,竟没再听人说起。日夜祷告女儿显灵,好歹手刃仇人,才称心意,始终无应。暗忖:“仇人是逃犯,不能再回汉城,许逃到荒山潜伏也说不定。”

只是孤身一人,无法深入,又不知准在哪里,只得记在心里,无计可施。

牛子自随吕氏父女人山,随时都在留神。昨日一见那林外田亩,便疑仇人在彼潜伏。

赶去一探,仇人林炳和手下几个恶徒,一个也不短少,最怪是尤文叔也在其内,俱在搂中抽叶子烟,叫嚣不已。他暗忖:“这伙人都会武艺,下去必非敌手;如唤灵姑相助复仇,又恐弄巧成拙,仇更报不成。”一眼瞥见楼侧鹿栅,猛生一计,由崖上溜下去,偷开栅门,放出鹿群。牛子初意林炳是头子,未必能够引出,姑且试试。不料林炳近年已因性情暴烈,众心背叛,虽还不致反主为仆,却已早失威信,新近众人拜了一个头子,谁也不再听他支使。恰当值期,天网恢恢,居然引了出来。牛子大喜,忙从崖上绕到林前潜伺,林炳正把鹿唤回毒打。牛子怒火中烧,再也忍耐不住,咬牙切齿,低唤了三声“银娃”,突从草里发难,照准林炳咽喉就是一毒弩。牛子这箭共是三枝,以前常用毒药淬炼,专为复仇之用,一向藏在箭兜以内,端的见血封喉,比起常用毒箭厉害得多。

林炳中箭以后,瞥见仇敌,又惊又怒,连忙狂吼扑去,人还未到,便已毒发身死。

牛子本意将仇人头切去,猛想起主人屡次告诫叮咛,不许伤害汉人;再者林内还有不少恶徒,难保不闻声追出,那时寡不敌众,非吃大亏不可。即便主人望见赶来相助,自己杀人在先,这些恶人都会说谎,自己一定和从前在山寨寻仇一样,有口难分,自受苦处,一个不好,还许给仇人抵命,岂不冤枉?心里一虚,吓得往回就跑。牛子先拿不准吕氏父女看见与否,着实心慌。及听吕伟说是未见,只要亲往查看,以为汉人终帮汉人,何况文叔又与恶徒一党,双方见面,决无幸理,便极力劝阻,吕伟又不肯听。尚幸灵姑看出他词色有异,料非无故,相助将吕伟劝回,心才稍放。后来灵姑背人盘间,牛子不惯作伪,据实说出。

灵姑本觉尤文叔是个无品无义的人,又听说和众恶人是同党,深知老父任侠好义,又极爱群,如知此事,非与文叔见面不可。此后文叔呼朋引类,妖人恶徒相率齐来,早晚是个后患。就这样还恐文叔自己回转,如何还去招惹?不过文叔为人贪鄙,洞中尚有他所携来的许多金沙、皮革、药材等值钱之物,既与恶徒同党,怀有二心,当初何苦非都取回不可?要是与恶徒素昧平生,初次相识,如为他计,尽可借口迷路,或遇甚事,次日回洞,不论明取暗运,将所存东西弄走,再私投恶徒合伙,岂不比较好些?何故这等走法?令人不解。自己还恐牛子话留不住,说走了嘴,哪肯再放老父前去。

灵姑当时嘱咐完了牛子,回到田场,见王渊引逗着灵奴,竟跟在身后,暗忖:“昨日灵奴事前飞走,直到归途才见飞回,好似曾往恶徒林中窥伺。”欲命它前往一探,偏值大雪将降;如等雪后放晴,又恐妖人回林,遭了毒手,好生委决不下。灵姑只顾疼惜灵鸟,不愿使它冲寒冒雪,却伏下一场隐忧。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老少诸人见天降雪沙、转眼将要下大,时也不早,好在事已办完,只剩未一批应带去的东西,为数不多,略一归拢,便即起身回洞。走到路上,雪便飞起片来,四外暗云低压,山原林木都被雾气沉沉笼罩,看不见一点影子。再走几步,雪势越盛,微风不起,雪片又大,参差疏密,到眼分明,悄没声地落到地上,比起有风之雪,倍觉雄快,晃眼之间,地皮便蒙上一层白。众人赶到崖前转角之处,共只刻许时候,雪厚已有二寸,到处都成了玉砌银装。山中地暖,虽交冬令,绿叶未调,繁花在树,只树梢和四围旁枝薄薄蒙上一层雪,余者仍是花萼相交,含芳竞艳,迷离缤纷,耀眼生颖。间有小枝柔干不禁雪的重压,跟着往下一沉,积雪自坠,一声细响,颤然振起,重又做雪抖秀,露出枝头花朵。鸟都藏在密叶丛中,酷寒将至,似未知觉,虽只尺寸之地,犹自在里面穿梭跳跃,不肯安静。崖侧广溪中寒流呜咽,带雪而飞,水声汤汤,更显雄奇。对崖草原茫茫一白,稍近一点的奇石怪峰,凭众人练就的目力,也只略辨出数十百座白影子,巨灵也似,静****巍然位列于银海之中。

灵姑见了这等风景,不禁停了脚步,呆望起来。正望着一株新近缀满繁花,山民唤作山儿的大树发呆,王渊忽从前面跑来,高喊:“姊姊,你在这里发呆作甚?我们洞前的景致好得多呢。那些梅花,就这大半天的工夫,都快开了。伯父叫我喊你回去,把昨天吃剩下的鹿肉、骡肉帮着片好,取出罗银送的花儿酒,要赏雪取乐,还不快走。”灵姑笑应着要走,王渊又道:“姊姊莫忙。我们玉灵崖景致太好了,你这样走去,先看完了再吃,还不大妙。我想平日就你一人出力最多,今天让我来服侍你。姊姊先把两眼闭上,不要看,我牵着你走。先到洞里头陪伯父、爹娘说笑,我还有个好主意没对大家说。

等我和牛子铺排好,再请你出来,管保你夸好,有趣得很。”灵姑笑道:“我不信,你又闹什么鬼?”

王渊见灵姑不信,便拦在前头作揖打躬,直叫:“好姊姊,我从不会说谎,好歹依我这一回吧。”灵姑被他闹得无法,只得笑道:“依便依你,做得不好,要受罚的。”

王渊喜道:“这个自然。”遂叫灵姑把眼闭上,随用手去牵。灵姑道:“哪个要牵?我自己会走。”说罢,果将双目闭上,绕过横崖,往玉灵崖洞中走去。王渊先见洞前靠崖一面石笋林立,竹树颇多,恐灵姑撞上,紧随身侧,只顾指说招呼。不料灵姑心细路熟,一点也没磕碰。王渊反因顾了别人,忘了自己,加以那雪越下越大,数尺以外便难辨物,一不留神,踹在树根上面,几乎绊倒了两次,引得灵姑吃吃直笑。王渊不好意思,行抵洞门,便唤了牛子一同跑去。

吕、王诸人已先回洞,正在安置田场上取回来的东西,见灵姑走来,笑问为甚耽搁。

灵姑一面抖身上的积雪,一面笑答:“我看崖前面雪景有趣,多立了一会。渊弟说爹爹喊我,要把花儿酒取出来烤鹿肉吃,大家赏雪,是么?”王妻笑道:“适才我们在说着玩,这么好大雪,原该弄些好饮食赏雪。偏生天晚,事情又多,我们虽不想封洞过冬,到底天气难定,外头场坝上还有好些东西,总是收拾起好,免得冻压坏了,明年做起来又费不少力气,忙都来不及,哪有这闲心?再说到处白花花,什么也看不见,真要赏雪,也等明早天晴雪住以后,还说今天事由他办。人手本来就少,又把牛子喊走,真调皮呢。”

吕伟接口道:“我们自来洞中,尚是头一次遇到这样大雪。连我们大人都觉高兴,何况娃儿家。好在收拾得差不多了,洞外又没有甚要紧之物,凡怕雪压的,牛子适才已收拾到旁边小洞里去了。忙这半天,大家都有点饿,乐得趁天将黑,热闹一会。这题目出得不差,由他去吧。”王妻笑道:“大哥哪里知道,渊儿妄想灵姑日后携带他成仙,着实巴结呢。只要他姊姊一说,便记在心里。这还不是灵姑前晚说天色发暗,要下场大雪,饮膺赏雪多么有趣这几句话引起头的么?自打昨日你们一走,他就在梅花林里走进走出,又拿了些竹竿、芦草,把他爹偷偷找去帮忙。只不让我进去,一到林外便磨缠着,把我挡了回来。直到你们快回洞时才住,手上还扎了两根刺,一身的泥土。我问他爹,说已答应了他,要到下雪才叫人知道,不肯明说。凑巧今早就天阴,喜得背人朝他爹乱跳。这时定和牛子躲在梅花林内,不知闹甚故事呢。”

灵姑见王守常含笑不语,想起今早欲往梅林看梅花开未,吃王渊拦住说:“伯父一个人在洞里坐着想心思,许又是要往后山找尤老头。”听后便赶回劝慰,没有入林,不久便往碧城庄。原来他在梅林里有了布置,想等雪降梅开,出人不意,一同作乐,博自己的喜欢。因而想起:“他小小年纪,志气却高,老恨不得异日随同学道。唯恐自己不肯携带,或是不为援引,日常相处,无一事不勉徇己意,体贴入微,用心可谓良苦。无如王叔父只此独子,爱若性命,必不舍他远离膝下。自己是否违亲学道,尚在未定之天,暂时怎有余力为他人打算?还有张远,也是向道心诚已极,此时深山侍父,不知病好也未?何时才能同聚?”想到这里,心中一乱,还没顾得答话,王渊已经顶着满身雪,头冒热气,喜跃跑来。

王渊进门先喊:“姊姊,我安排好了。爹、娘、伯父,快把酒带了去吧。吃的和刀叉,牛子已拿去了。”王妻忙赶过去,拉着他小手,一面为他抖雪,一面笑说道:“你看你,忙得这样儿。你的心事我已对姊姊说了,她和你亲骨肉一样,一旦成仙,一定传授你的。看你这双手都冻红了,还不烤一烤火再走。”王渊圆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目急问道:“娘把昨天我做的事也说了吗?”王妻笑道:“我又没到梅林去,哪个说了?”

王渊不信,拿眼直看。灵姑已猜料八九,成心逗他道:“渊弟,不用婶说,我有仙传会算,未卜先知。你那梅花林里,一定有个竹竿茅草盖的亭子,紧临着崖口一面,对不对?”王渊嗝着小嘴,咕哝道:“娘还说没说,姊姊怎么知道的?把我闷葫芦都给打破,这还有甚趣味?我知道爹一定没说,还是爹爱我多些。”灵姑抿嘴直笑。王妻慌说:

“娘真地没说,这是你姊姊哄你的。”

吕伟见两小儿女逗口,愈显天真可爱,笑道:“渊娃,灵姑诈你,你也信她?知道不知道,还不是一样?”王守常也笑道:“呆娃,你本心是为什么,只顾说这些闲话么?”王渊才觉出众人一个没说起走,又高兴道:“娘快些走吧,火早升起了。那里风景好得很,今天梅花也给我们凑趣,开了总有一大半。吕伯父,你老人家叫姊姊走呀,她还坐着不动,有多急人呢。”吕伟便叫灵姑取酒。王渊道:“娘取去吧,还拿佐料呢。

我和姊姊先走。”王妻笑应起身。

灵姑随了王渊走出洞外,见地上积雪已有四寸,雪势却小了好些。牛子正持竹帚走来要扫洞前积雪,灵姑忙拦道:“你真俗气,这好的雪,留还留不住,扫它怎的?有这闲工夫,不会把你昨天说的滑子给我做几副出来,明天滑雪玩多好。快跟我们吃肉去吧。”牛子随走随笑:“这雪且下不完呢。这时候刚下倒不很冷,今早明晚风一起,全都冻紧,再想扫就扫不动了。要是厚上几尺,不闭洞,太冷;一闭洞,休想开它。只有趁雪下得小些,随时扫开,好歹把洞口留出来,进出好方便。被雪关在洞里,要等明年春暖雪化才走得出,吃、拉都在洞里,那味道我尝过,实在不好受用。小主人又爱干净,定过不惯。吃完烧肉,还是让我破出一夜工夫,随下随扫,莫被雪封住了呀。这里天气说变就变,不早打算,到时没法呢。”灵姑闻言,果觉寒意渐添,便答道:“你既知道,就由你做。最好雪住时不要扫,免得雪泥相混,乌糟糟不好看。”说时回顾洞口,吕、王等男女三人也携着酒壶、竹篮踏雪走来。灵姑方欲停步相待,忽闻一股幽香沁人心脾,侧脸一看,已到梅林前面。王渊早当先跑了进去,又跑出来,跳着高喊:“姊姊,快来呀!”又骂牛子:“你这老牛,有话不会到林里来说?天都不早了,偏要在这时候唠叨。”

那梅林在玉灵崖右偏临壑一面,多半俱是千百年以上之物。先前不过什余株,因灵姑极爱梅花,山居之暇,见梅林树均巨抱,老干拗谬,自成异态,疏密相间,形势佳绝,恐树少,开花时不甚繁盛,又和牛子从附近移植了几株小的。不料种上一看,原有老梅好似天造地设,各具奇姿,不能增减,加上几株,大小不称,反而减色,移向崖腰上面,虽觉好些,.又嫌其少,稍闲便去物色移植,不久添上百十株,崖腰上下全都布满,恰把空的一面补上。未开时还不怎显美观,这时差不多全都开放,又均是罕见异种,花大如杯,绿萼素心,琼英紫蕊,叠瓣层台,无不毕具,衬以老干虬枝,倍增古艳。林中地本平坦,唯独倚崖一面多出一块怪石,长约五六丈,高仅丈许,后尾与崖相连,到了前半渐大渐高。首部高达两丈,约有三丈方圆,上丰下削,通体棱角峻赠,孔窍玲珑,仅由石脊可以上下。石顶却极平坦,正当崖梅之下。王渊所建茅草亭便在怪石顶上。”

灵姑仍等吕、王三人走到才行同入。还未近前,便见梅花林中云骨撑空,一座四角茅亭翼然其上,形胜天然,俱都赞好。王渊听众人夸他,益发高兴,接过王妻手中竹篮,飞步先往石脊上跑去。石上早由牛子扫出一条雪径,众人到时雪忽停止,适下的雪刚好把扫过的石上薄薄盖上一层,没有丝毫污痕。所有梅树上面一层,积絮堆棉也似,各因形势,高低错落,顶着一团团的白雪。雪下面的旁枝低干却是万蕊千花,凌寒竞艳,一阵阵的暗香袭人,令人心清神怡。

老少六人相率同登,到了亭内一看,那亭乃是四根粗大毛竹插在原有石缝和现凿成的石眼以内,另用竹和茅草制成一个伞一般的亭顶,架在上面。虽是急就之章,却做得十分结实高敞,不易塌倒。亭内还用石块堆了一个火池,还有一副烤架,六个尺许高的短木桩,一条备来片肉和堆放东西的木案,一角堆着不少松柴。除酒和糌粑、锅魁、佐料是后带去的外,一切肉食用具,无一件不料理清洁,先期备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