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掷果飞丸 兽域观奇技 密谋脱困月 夜窜荒山02

二猩也像待文叔一般待承陈彪,除每日要他做这些花样跟着学习外,并不十分难为他。文叔居洞年久,仗着众猩出外掳抢,衣食用具几乎应有尽有。因防小猩无知侵侮陈彪,眠食行止俱和他在一起。偏生陈彪性暴,急于逃走,三天一过,听明文叔心意口气也是无可奈何,实逼处此,便劝他一同逃走。文叔心原未死,而且多年在此,地理甚熟,逃法很多。只因瞎猩被文叔反咬一口,仇恨更深,断定文叔终久必逃,明里不敢侵犯,暗中时常咬牙切齿,留意查看。文叔鉴于前车,想起来太涉险,尽管随时筹计,却不敢动。经陈彪一阵劝说激励,不禁勾起旧念。文叔先还持重,不敢犯险,等了两月,禁不起陈彪日夕劝说,决计冒险而行,这次居然逃出老远,在山中日宿宵行了好几天,结果仍吃白猩子将二人捉了回去。

原来瞎猩心最阴毒,早在暗中觑定二人动作,一见逃走,便悄悄跟了下来。原意吃过文叔反咬的苦头,知人走得慢,打算不再现身,等跟到远处,看清去路,再返回来向二猩报信,由它们自己来追,拿个真赃实犯。不料文叔因它蓄意寻仇,苦苦作对,也是时刻都在提防,逃不多远,便择一个没有林木掩蔽的石缝歇下,留神往来路查看,果然发现瞎猩跟在后酊。依了文叔,既未走远,就此回去还来得及,免遭杀害。陈彪偏不肯听,且忽生毒计,故意乱跳,将瞎猩诱将过来,出其不意,用身藏毒弩照它肋下要害射了一箭。那毒弩长只三寸,比筷还细,见血封喉,十余步外必死。可是白猩子一纵十余丈,爪利如钩,山石应爪立碎,陈彪本来也无幸理。幸是瞎猩怯于为首二猩凶威,不敢起伤害二人的念头。初中箭时,只肋下微麻,并不觉痛。伸爪一拍,连箭柄一齐拍进肉去,伤处立时麻木,失了知觉。瞎猩哪知就里,只顾低头伸爪乱抓,不料箭毒业已发作。

等到瞥见陈彪纵向远处,面带狞笑,指着自己和文叔争论,同时心血沸煎,难受已极,忽然省悟暴怒,扑向前去。陈彪也忙纵避一旁。瞎猩脚才着地,便已身死。文叔知道闯了大祸,不逃不行,匆迫之中,连瞎猩尸首都未及藏起。谁知最终还是被捉回。

二人逃已多日,又将瞎猩射死,无法抵赖。幸亏文叔能通兽语,死猩身上又未查出伤痕,仗着平日感情,只初捉回时受了磨折,比较还好得多。陈彪却吃足了大苦,闹得满身都是抓伤。文叔到此地步,势难兼顾,除了偷偷给他点伤药而外,因二猩认定文叔之逃是陈彪引诱,不许二人常在一起,话又说不进去,只得任之。过了几天,陈彪性情刚烈,实受不住众猩摧残,两番拼死想刺母猩,岂料行刺未成,反被拗断了一只臂膀。

他自知难免,便用毒弩自杀。陈彪死后,二猩才对文叔逐渐减少敌意,恢复了旧日情分。

文叔有了两次经历,知道任逃多远也被迫上。尤其环着兽穴方圆数百里以内,都是白猩于游息啸聚之所,日里须要觅地潜伏,每日只有黄昏后一两个时辰可逃,如何能走多路?再被擒回,即便不死,那一番话罪也不好受,这才认命,息了逃走之念。

一晃数十年,二猩不知吃了什么灵药,愈发心灵体健,文叔却是自觉逐渐衰老。此数十年中,众猩迁了几次巢穴,最终迁到现在山洞以内。也捉回过几次生人,结局只有一个勉强挨了两年,余者都与陈彪同一命运。那洞外有瀑布掩蔽,地甚幽静。洞中钟乳林立,石室天成,奇景无数,美不胜收。文叔又在绝壑之中寻到一种石油和山煤。闲来无事,率领众猩就洞中钟乳和众猩为他携来的东西,制了几个灯具,用石油安上灯芯,点起来,光彩陆离,合洞通明,愈显奇丽。山中有的是薯夜、黄精和各种果实,采掘无尽,又有众猩为他远出猎取山羊、野鹿烤吃,年久相习,除食宿两样不同外,别的几与众猩一样,人语久已不用了。

众猩因性大猛暴,一发了性,连山石也要猛撞;两强相遇,苦斗不休,年有伤亡。

除两老猩是例外,生了不少儿女,余者生育极难。母猩十九难产,产时痛苦过甚,公猩一不在侧,小猩便吃抓死泄忿。非经公猩照护些日,容母猩暴性发过,不会怜惜。小猩生下来就似七八岁小儿般大,满口利齿,能嚼食物,吃母奶时绝少。秉着先天戾质,也是凶狠喜斗,专寻蛇虫晦气。当地蛇蟒自众猩迁来,早被搜杀绝迹。小的蛇虫十九毒重,多藏在阴湿土穴以内,小猩仗着身子小巧,漫山遍野掏摸搜捉。但它们到底年幼皮嫩,不知利害轻重,一味胡来,难免受伤中毒,往往出生才一半年便已身死。

未一两年,为首二猩忽若有悟,撇下文叔、子孙,另迁了一所巢穴,地当本山山顶,罡风劲烈,甚是险峻。二猩同居洞内习静,除偶回原洞探望文叔外,轻易不再下山。众猩没了管头,互相恶斗。文叔因这类东西留在世上是个祸害,除了不治也愈的轻伤,都不给治,因而死亡相接,比起初来山中,所余已是无多。偏生母猩迁居未久,误食毒草,瞎了双目,性愈暴烈,不论同类异类,遇上就抓。公猩把文叔抱去治了几次,也未治愈。

母猩眼瞎以后,耳朵格外灵敏,动作也极迅速,稍微近前,便被觉察,循声抓去,应爪立毙,极少落空。猩子、猩孙死在它利爪之下的又是好些。经此一来,这群白猩子总共剩了十几只。

众猩一向盘踞山南,以前因有那片峭壁阻隔,玉灵崖一带并无它们的足迹。前半年不知怎的,众猩忽发现壁洞通路,去至山前骚扰,正赶上鹿加等多环族来谢吕氏父女,露宿隔溪广场之上。众猩妄以为是人都可欺侮,想捉几个回来玩弄学样。不料遇见杀星,人未捉成,反伤了几个同类,于是结了深仇。这东西甚是机智,吃过两次亏,看出灵姑手能发电,挨上就死,虽然胆怯,心却不死。乘吕氏父女不在洞内,仍去作践,一面学人操作,一面觑机报仇。暗中窥伺多日,好容易盼到灵姑不在洞内,前往侵害,不料又被灵姑赶回惊走,在自怨恨,却无可奈何。

文叔见近来众猩时常一出不返,先以为私斗致死。这日看见两猩抱了那只断臂猩回,问知就里。因兽语简略,往往词不达意,语焉不详,将信将疑。心虽厌恶众猩,不愿其多,继一想:“这些恶兽虽然凶猛,前后一二十年间,对于自己总算还好。眼看日渐调残,剩下几只如都死绝,撇下自己一人,休说山中猛兽毒蛇甚多,难以抵御,便食粮也难以找到。南山蛮岭,汉人不会来此隐居开垦;说是正经修道士,又不会带着男女多人一同耕牧。定是会有邪法巫蛊的土著山人无疑。这类山民生性凶残,不可理喻,落到他们手内,更是难活。野兽还可长久相安。反正故园归去,已是无家,倒不如给它们想个主意,保全几个相伴,老死荒山,免受妖巫宰割。”想了想,便令众猩去请那只老公猩下山计议。这时老公猩已有半年未回故居探望,众猩也未始不想请公猩下山报仇,无奈母猩猛恶如狂,闻声追扑,抓上不死必伤,众猩畏其凶锋,谁也不敢前往。

待了些日,文叔老不放心,总想把公猩叫来,令它抱了自己,往前山一探到底那伙男女是甚来路,好打主意。见众猩不敢去,又教它们去至两老猩洞前,不要上去出声呼唤,以防母猩闻声追扑,只在峰下候老公猩出洞时用爪比画,招它下来相见,一同来此,别的都不要说。众猩依言行事,候了数日,才把公猩引来。到时正值吕氏父女寻到洞前,将公猩和三小黄猩一齐用飞刀杀死。

同来四猩见机先逃,因吕氏父女常往后山搜索,不敢再往原洞居住,连洞内两小黄猩一齐带走,暂时无可栖止,便去二老猩洞中。母猩偏不见容,闻声追扑。四猩知它凶残,去时早有戒心,没敢挨近,见母猩闻声起扑,连忙四下逃窜。母猩得知公猩惨死,暴怒疯狂,猛迫不舍。追到一处,上是危崖,下临绝壑,一只较大的白猩子被逼无奈,欺它眼瞎,悄悄绕纵到母猩身后,意欲推它下去。不料母猩耳灵爪快,反身一把,捞个结实,双方猛力一挣,双双坠落壑底,同时毙命。剩下大小五猩,移居二老猩洞内。

住了几日,那只伤猩前被灵姑在碧城庄断去前爪和一条长臂,伤势虽已收口,却因改用后爪饮食,诸多不惯,又受同类欺侮,想起文叔尚在原洞,意欲喊去另觅一洞同居,供它役使。它还记着二猩严命,只在洞外哀声央告,见文叔不允,忿忿走去,未发野性。

这日又受同类欺侮,想起二猩已死,没了管头,在洞外叫了一阵,见文叔不理,当下暴怒,厉啸恐吓,再不出去,要将文叔抓死。

文叔知它畏惧电光追来,虽不敢贸然进洞,但自己长此不睬,候久情急,也非善策。

刚想好一套说词,打算与它隔洞分说,如若无效,苦苦相逼,再打除它的主意。还未走近洞门,吕氏父女、王渊、牛子忽同出现。文叔先当众人游山迷路,误人洞内,尚代忧危。及至灵姑飞刀杀死伤猩,同去卧室以内,互相略说身世前情,俱都欣喜。尤其文叔百死余生,日暮途穷,自分老死荒山,忽然遇见这样好的救星,更是喜出望外,老泪交流。吕伟劝他杀了残余的白猩子,同去玉灵崖暂住。如能同稳固佳,否则,明春觑便再设法送他回转故乡。文叔自然感激应诺。

灵姑极愿事早办完,立催下手,商定计策,匆匆起身。文叔只带了一个兽皮包裹相随同往,其余食物、用具遗留甚多,一样也未及携走。吕伟见文叔年老,强要过包裹来,交给牛子扎在背后。宾主五人出洞过涧,仍将灵奴放起空中,同往兽洞进发。灵姑见文叔当先引导,步履轻健,神气一点不显衰老,甚是高兴。这条路乱山杂沓,险峻难行。

连翻了两座危崖峭壁,行离兽窟将近,文叔便照预定,请吕伟等四人缓步尾随,掩身前进,闻得啸嗬,急速觅地藏起,等将白猩子诱到一处,再放飞刀杀死。说罢,当先跑去。

四人跟在后面。再往前去,峰峦连叠,岩岫参差,到处奇石怒立,虎啸猿蹲,犀骇狼顾,密如齿牙,势难跬步,端的险恶已极,不是常人所能来往。再看前面,文叔攀援纵跃于危峰峭壁、悬崖绝壑之间,时隐时现,忽高忽低,轻捷矫健更胜于前。山风吹动,满头茅草般的乱发,加上一身兽皮毛茸茸的,直和猩拂之类野兽一样。不多一会,相隔渐远,只剩下一点小黑影子跳跃游动。再行炊许,文叔转过前面高山,不再出现。

四人知道山那边便是白猩子的窟穴,吕伟正嘱:“兽窟越近,大家留意。”鹦鹉灵奴忽从云空当头飞坠,落在灵姑臂上,叫说:“白猩子共只三只,两大一小。刚从所居危峰后面采了些果实回洞,边走边啃,从容缓步,尚未到达峰前与文叔相遇,赶去正是时候。”叫罢,仍然飞去。四人一听,忙往前赶,绕行过去一看,山那边危崖如斩,排天壁立,松萝满生,苍然如画。山脚下肢陀起伏,寸草不生。对面一座孤峰,高出云表。

上面千岩万壑,雄奇灵秀。峰腰以上自云索绕,宛如围带。全峰山石确落,直上数十百丈才有倾斜盘曲之处,便是猿猱也当却步。方觉峰势险峻,忽听文叔啸声起自前面,四人忙往左近大石后藏起。

这时文叔正站在一块较高的石坡之上,面对孤峰,向上兽啸。约啸了三四声,便听白猩子啸声回答。四人静心细听,好似自峰后高处传来,余音回**,涧壑皆呜。文叔听出白猩子是由峰腰后面悬崖上绕来,回顾四人,已然隐起,且喜被峰头挡住,未被发现。

一面摇头示意勿动,一面口中仍啸不已。此啸彼和,越隔越近。约有半盏茶时,峰腰云影中突然跳出二白一黄大小三猩,看见文叔,甚是喜欢,边叫边跑,腾跃于峰腰乱石之上,宛如垦九飞泻,晃眼便由数十丈高处相继攀萝援藤直落峰下,朝文叔面前奔去。

吕伟知道这东西动作神速,下手稍迟,一被觉察,文叔便无幸理,忙嘱灵姑准备。

灵姑见三猩已将到达,还未听见暗号,也恐因迟有失。前面肢陀不高,又有高峰阻路,料定三猩无法逃遁,不问三七二十一,手指飞刀,电一般射将出去,让过文叔,拦在三猩前面。三猩飞跑得正急,忽见电光到,惊啸一声,连忙纵起,已是无及,当头二猩首先被飞刀绕住,斩为四段。文叔见状,忙喊停手,银光已追上前,将那只落后的小黄猩一齐杀死。四人跟着跑出,与文叔相见,问白猩子死绝也未。

文叔叹道:“这里原来大小还剩四只,昨日两只小黄猩出采山果,竟被一人擒去一只,剩下未死这一只逃了回来。大猩说那人也会放电光,却是黄光,还当是你们寻它晦气,甚是害怕。我知小猩虽然年幼,黄毛未退,却便是有百十土著山人也不能伤它分毫,怎能生擒了去?这里不比前山,自我到此,除见过一回道人外,从无生人足迹。这人不知是甚路数?正想等它近前,盘问明白,再行下手,不料姑娘快了一些。二老猩洞中还藏有二样灵药,也未及问。那药是公猩由远处深谷中得来,当时想吃,是我知道此类灵药旷世难逢,成心哄它,说吃了和母猩一样,恐要眼瞎。最好留到明年中秋,由我另寻一样灵药,配合蒸制同吃,才有益处。公猩虽有灵性,因近年对我十分信任,不知我是想到时借着蒸制给它调换,鉴于母猩也是吃了一种带有异香汁甜如蜜的毒药瞎的两眼,信以为真,收藏起来。看三猩相貌和纵跃神情并无异状,想必还在绝顶洞内。诸位愿同去更好,否则,也请等我片时,我自前往寻取,免得丢了可惜。”

四人在那峰腰上奔驰竟日,不愿再事跋涉。灵姑虽然想随了去,又因老父在下面,不甚放心,也就罢了。当下议妥,文叔独行。四人要看他如何上法,跟将过去一看,全峰四面壁立,只崖侧有一面较低,藤蔓纠缠,上面怪石突兀,石隙蜿蜒,如何攀升?便是下面一截离地也有十来丈高下,并非容易。到此地步,才显出文叔山居数十年磨练出的本领。他先将身披皮衣脱下,扎成一卷,束在背后,向四人拱手叮嘱说:“这一上一下,至少须一个多时辰。天已不早,归途已届黄昏,寻得灵药,大家俱可同享修龄,务请相候同行。”然后奔向峰下,纵身一跃,便是五六丈高,一把抓住上面垂下来的藤梢,两手倒援,晃眼便到可以驻足的山石之上。连爬带纵,手足并用,不时出没于悬崖危石之间,动作神态都和白猩子一样,只没那么迅捷罢了。

鹦鹉灵奴早从峰那面绕飞回来,灵姑招下一问,也说不再见白猩子踪迹。四人见峰太高陡,文叔只管纵援如飞,上有刻许工夫,还没爬完一半。吕伟觉着仁望无聊,想在附近闲游片时,为防文叔独上危峰,万一有甚险遇,仍命灵奴跟着文叔飞空查探。灵奴听说要往附近闲游,便向四人叫说孤峰阻路,两面绝壑,如由峰脚绕行,只有左侧临壑一面满生藤蔓,似可援身而过。过去有大片树林,还有池塘、花草,空中下视,风景颇好。文叔走的这一面却是无路。此外乱山杂沓,草木稀少,须到归途湖滨一带才有景致,余无足观。这时,四人与文叔上下相隔已百余丈,人影如豆,无法通知。

灵奴去后,四人便照它所指走去。到了一看,峰壁内凹,宛如斧劈,下顾绝壑,其深无际。所幸峰是三角形,这一面恰当角尖三极狭之处,由此绕过,两边相隔不足十丈;加以满壁石缝甚多,粗且藤盘纠,奇松怒攫,以四人的身手,过尚不难。牛子因白猩子已然绝种,胆力顿壮,攀援横渡又是行家惯技,便把包裹系在身后,当先援藤而过,还做了许多惊险花样,方才渡完。灵姑终觉老父虽然本领高强,但从早起累了一日,老年人的精力,何苦如此耗费?婉言劝阻,要把牛子喊回。吕伟偏比往日格外高兴,力说无妨。只恐王渊手足不稳,取下腰带,互相牵系,三人也鱼贯横渡过去。峰后竟是一片高峻的崖坡,其高几及峰腰,两者连为一体。近壑处是一斜坡,上颇容易。崖上翠柏森森,间以橘抽等果木,结实累累,甚是肥大。四人略为采食,人口甘美,准备归途多采些带回。

四人吃完前行,全崖长只数里,中间也有几处肢陀,俱不甚高。一会走到尽头,崖势忽然直落百数十丈。对面高山绵亘,石黑如墨,寸草不生,势颇险恶。中隔数顷野**,水和泥浆也似浑浊不堪。水边略有百十株树木,蔓草杂生,荆棘遍地。俱当是灵妈所说水木风景之区。方觉无趣,灵姑和王渊沿崖闲步,走向一角,猛瞥见崖石有一条半里来长的峡谷,谷口崖石交覆,深约丈许,只容得一人俯行出入。洞口乱草腐烂,水泥污秽。

谷口那面却是树木苍郁,隐现水光,风景仿佛甚好。

四人正眺望间,忽见一群野鹿由林隙中奔驰而过。灵姑自从隐居玉灵崖以来,山中百物皆备,只有野兽稀少。尤其近数月一发现白猩子,更断了野兽的足迹。不禁见猎心喜,忙喊:“爹爹,快来!”吕伟、牛子闻声赶过,因为隔近,俱主前往。四人一同下崖进口,谷径潮湿,遍地沮洳。等到走完,前面地势渐高,豁然开朗,野花娟丽,繁生如绣,林木森森,备极幽静。那群野鹿却走没了影子。吕伟见天不早,恐文叔下到半峰不见大家,催促回转,改日再来。牛子迎着山风嗅了几嗅,力说林中野兽甚多。灵姑心想难得到此,意欲打些野味回去,也主前往。吕伟不愿拂爱女意思,随了进去。

四人入林不远,便见沙地上兽迹纵横,好似种类甚多。灵姑问牛子道:“你不是也说有白猩子的地方,连乌都没一个么?你看这里离它巢穴才一点路,怎会有这么多野兽来往呢?”牛子说不出是什么缘故,仍往前走。吕伟方喊:“灵儿,我们不要太走远了。”牛子又往前赶几步,忽然跑回,悄声说道:“前面水塘边鹿多着呢。”灵姑、王渊忙奔过去,由一排密林中探头向外一看,面前一片水塘,大约五亩,碧波清浅,当中直冒水泡,仿佛泉眼就在下面。大小梅花鹿不下百十只,正就塘边饮水。塘旁一面是山坡,一面是高崖,草深木茂,丛莽纠结,另一面较平衍,过去里许才有峰峦起伏,地面上芳草芋绵,宛如铺锦。群鹿饮完了水,便在上面栖息游行,状甚暇逸。斜阳未暮,红霞缀天,时有白云浮沉碧汉,低缓若坠。清风阵阵,吹袂生凉。孤鹤群雁,时复唳空而过,霜翮腾辉,雪羽映日。林中更有无数翠鸟,纵跃往还于枝头寸尺之地,好似恋着那垂暮余辉,十分得意,啁啾不已,音声清脆,如啭签簧,听去颇为娱耳。灵姑笑道:

“爹爹诸看,这里的泉石山林,哪样也比不上我们玉灵崖和碧城庄。可是那两处风景虽好,还画得出一点,这里却画不出呢。”

话才说完,一阵山风吹来,左侧林薄之间,群鹿倏地惊起,略为瞻顾,便掉转头纷纷逃窜开去。众乌也悲鸣飞起,一群群往深林密叶之中投去。一时都寂,呜声尽息。灵姑原意打些野味回去,贪看群鹿温驯安乐之状,迟了一迟,全都逃走。王渊连催:“姊姊还不快放飞刀,你看都逃远了。”灵姑遇见寻常野兽,轻易不放飞刀。方欲答话,忽听牛子叫道:“厉害东西来了,多着呢。”吕伟闻言,忙令三人止步,藏身树后偷看,不要走开。

四人刚刚藏好,山风过处,只见前面山坡上尘雾滚滚,由远而近,兽蹄踏地与丛莽诸木折断之声,响成一片。不多一会,便见一群野骡,约有三四百只,狼奔豕突,由密莽深草中疾驰而来,到了坡下,方才停止。有的跳入水内泅泳,有的低头饮水,咕咕有声,腾蹿争先。稍有挤撞,立即相互恶斗,踢踏啃咬,叫声震耳。都是红眼白牙,形态猛野,比马还略高大。一片清洁塘水,被它们搅得乌烟瘴气,泡沫横飞。再隔一会,又是大小二三十只花斑豹子由林薄丛莽中悄没声地闪了出来。灵姑心想:“山中兽类,以狼、豹最为凶刁顽狡,这群野骡如不逃走,难免不有几只膏它们爪牙。”谁知骡、豹竟似各有地界,此东彼西,据水而饮,两不相犯。吕伟也料双方必有一场恶斗,见状也觉奇怪。灵姑、王渊悄问牛子。

牛子答道:“这野骡肉又肥又脆又香,比鹿肉还要好吃得多。走单了,遇见虎豹之类猛兽,自是难免。偏这东西力大合群,头蹄厉害,走起来少说也是百十只一群。除了野猪,任多厉害的猛兽都奈何它们不得。只有一样短处:跑时一味前冲,顾头不顾尾巴。

你如对面和它斗,前排只管遭殃,后面的依然不顾死活,拼命地向前猛冲。野猪比它更凶,有牛般大,两只大撩牙长二三寸,刀一般快。小树吃它用牙一咬,立时咬断。便大树也禁不起它几阵啃撞,寻常牛马更不必说。皮硬如铁,刀砍不进。性子也和野骡相仿,不过群数少些。有时几十只野猪与千百野骡互相冲突,野骡自然死得很多,可是那么力大气长的野猪,也要被骡群踏扁一半,余者也都受伤力竭,不能再追。野猪是它硬对头还是这样,虎豹豺狼哪敢惹它?不过这东西吃草和树叶,不吃血肉。没发野性时,不似野猪不管人兽蛇蟒,见便不容;性发时,连山石大树也要硬撞乱咬。只要不挡它去路,老远避开,便可没事。这里想是它们常来饮水的地方,各有来的时候和界限,谁也不招惹谁。要是野骡走单,什么猛兽遇上多想吃它,就难说了。我们山人最爱吃那肉。打时,总是约了多人,拉长开来,藏在山崖上,候骡群快要走完,用矛箭从后面挨个往前投射。

后骡尽管倒地,前骡仍争先往前飞跑,绝不回顾。过完一会再下去取,甚事没有,一回少说也打它十几只。要打它的前面,非被踏成肉泥不可,当头几只大的更惹不得。看神气,晚来恐怕还有别的厉害东西来饮水呢。”

牛子说时,骡群中一只小骡不知怎的,吃大骡偏着头甩了一下,吓得往林中窜来,正当四人藏处左近。牛子见状大喜,不顾说话,纵将过去,两手握紧腰刀,让过骡头,照准骡腹便刺。小骡惊驰正急,忽见人影,头刚一偏,刀已划腹而过。小骡痛极,一声惨叫,四蹄一发,猛撞出去,正撞在迎面大树之上,咔嚓一声,血花飞溅,立即身死,牛子那口刀竟未把牢,也被带起,虎口都被擦破。林外群骡正在叫嚣杂沓,声如潮涌,并未觉察。吕伟父女和王渊三人赶过去,见牛子满手鲜血,已将骡后胯骨缝中腰刀拔出。

三人相助,将骡脊肉和两只后腿割下,取身带麻索绑好。吕伟道:“今天已晚,归途不知远近,又有那座山崖,多打也无法带回,改日再来,赶紧走吧。”说罢,灵姑要过包裹,由牛子背了骡肉,一同回走。

四人出谷上崖,回望夕阳衔山,谷中烟霭苍苍,林内水光多为骡群所蔽。绕回原来峰下,群骡叫声虽被峰崖挡住,依然隐隐可闻,不时还杂着几声虎啸怪吼,似还有别的猛兽在彼。仰望文叔,恰好下到峰腰,俄顷及地。见了四人,说已遍寻洞内,不见灵药,想已被小猩们无知毁去。徒劳跋涉,意似沮丧。灵奴业先飞下,落在灵姑肩上,只拿眼望着文叔,一声未叫。四人忙着回转玉灵崖,均未在意。

文叔山路甚熟,回时未走原道,循着适来山麓,命牛子砍些枯枝,扎了两根火把,取火点燃照路。走过一片暗林,再由一条凹深曲折,长约五六里的幽谷穿过,便到湖侧森林之内。出林一看,山月桂林,阳乌已逝,清风动处,木叶萧萧。湖面上皱起万千片银鳞,波光云影,闪映流辉,到处明如白昼。五人都觉腹肌,无心观赏,飞步急驰。一会绕湖而过,驰抵通洞门外,将灵奴放出,越崖先回报信,一同走进。

灵姑在路上问文叔:“谷中野兽距白猩子巢穴密迩,为何不畏侵害?”文叔答说:

“为首二老猩自从移居之后,便不再以伤害生物为戏。母猩眼瞎以后,虽然见物即杀,凶残无比,但它素畏公猩,加以眼瞎,不能辨路,除全峰崖上是它以前跑惯,仗着心灵,行动无差外,离峰便难独自行动。性又喜洁,嫌崖下水泥污秽,素来不去;谷洞口狭,污泥遍地,更不曾往。众猩又畏惧母猩,不敢相见。那些野兽想系在谷中盘踞多年,以前必未受过白猩子的侵害,初听二猩啸声固然害怕,久不见犯,也就相安。本山多少年来兽类极少发现,此谷相隔白猩子旧巢才数十里山路,并不算远,居然有那么多鹿豹野骡游息饮水,虽说那一面众猩素少往来,终是怪事。照贤父女所说情景,珍禽异兽谅非少数,决不止所见三种而已。我也不曾去过,几时再来,同去一看便知道了。”

一路谈说,众人不觉将洞走完,绕到玉灵崖前。王守常夫妻先见四人久往后山不归,甚是忧念,适得鹦鹉归报,才放了心,正在洞外凝望。吕伟给文叔引见之后,同入洞坐定。文叔见洞中宏敞宽大,陈设用具无不齐备,石壁温润如玉,到处清洁,不染纤尘,赞不绝口。大家累了一日,晚饭后略谈片刻,便各自安歇。恶兽皆除,梦稳神安,一觉天明。

吕伟收拾了几件衣服,连同柿沐之具,交给文叔,命牛子陪往溪涧中洗沐更换,乱发长须也均修剪齐楚。文叔衣着多半由白猩子取诸山中山民,没有时,便用兽皮替代。

及与众猩相处年久,常服兽皮,成了习惯,布帛之类久已不用,穿上自觉轻松舒适。祁沐回来,搅镜一照,顿觉换了一副形象,想起数十年来艰危遭遇,不禁泪下。吕、王等再三劝慰才住。吕伟当日便取木材给文叔制了一个木榻,以供歇息。王妻要为文叔做鞋,文叔说自己常年跌足随众猩奔驰山野,脚生厚皮,几与兽爪相似。近年虽用鹿皮做过几回脚套,只为冬来御寒之用,出行仍是赤足才能走路。现在大家都忙着过冬,怎敢奉烦?

如有针线和布,闲来自做好了。

第三日,文叔便请吕伟派人助他,往白猩子洞中运取一切食物用具。吕伟和文叔十分投缘,便允自带牛子同往。灵姑对于后山早有戒心,本不愿老父再去。因听洞中颇多需用之物,尤其石煤、石油两样用处最大;老父又素重然诺,已允文叔,决不中止,不便拦阻,只得随往。王渊也要跟去,仍留王氏夫妻守洞。

五人到了后山,人洞一看,众猩多年为文叔掳获之物,真不在少数,单各种干兽肉和风鹿腿就有好几百块。五人商量了一会,只挑那合用可食之物带走,余者俱都不要。

文叔又说竹筒内所藏俱是沙金、珠贝和各种珍奇灵药,务须取走。灵姑一数,石案上堆置大小竹筒竟有百余个,兽皮骨角之类更难数计,心想:“照此搬运,每日就算往来两次,也须十日之久才能运完,石煤、石油尚不在内。”好生不愿。偏生吕伟怜惜文叔老迈,这些东西出山都值重价,有意成全,一任灵姑劝说,仍主全数陆续运走。灵姑暗厌文叔太贪,又不便明说心事,借口隆冬将近,冬事正忙,搬运艰难费时,不如先取一些,余者等开春来取也是一样。文叔却说那洞冬来瀑布枯竭,没了水帘,易为野兽发现盘踞。

吕伟也说:“过冬不过多备粮、肉、干柴,粮已不缺,只肉和柴炭少些,为什么放着现成的不要?至于那沙金、药材、”皮、角之类,尤老伯数十年苦难,九死一生,得来实非容易。他昨晚曾说,此番得蒙天佑脱难,将来还乡,当以此变卖充作善举,如若妻子尚存,自当少留养老之资,否则便全数散尽,还来寻我同隐。我们既帮了好友的忙,还促成善举。灵儿素喜成人之美,为善唯恐不先,怎今日一点小事反倒畏难起来了?”灵姑无法,强笑答道:“女儿并非畏难,只是觉天下之事都应适可而止。反正文伯暂时不能还乡,明年来取也是一样,何必忙此一时?既怕被野兽糟掉,还是一齐运走好了。”

众人当下议定,每次不妨多带,但每日只运一次。第一日先运那些竹筒,次日运石煤等亟须之物。

当日运了一次,人力有限,并没运多少。吕伟见天还早,主张再运一次。灵姑虽然不愿,无奈说不出理,又不便和老父相强。心想:“反正得把这些东西运完,早些了事也好。”劝说不听,只得罢了。文叔却说:“贤父女长途跋涉,使我心大不安,何况又当冬忙之际。好在我已山居多年,体力强健轻捷,不必都去,只求牛子随往相助就行了。”吕伟不知文叔另有私心,唯恐有什么差池,坚欲偕往。文叔当时未便坚拒,也只好听之。灵姑想起仙人之言,先颇疑虑,运过数日,不见一丝朕兆。后山风景既佳,自从众猩就戮,渐有野兽发现,也就习与相安,戒心渐减。

后来文叔见存物无多,每次前往,吕氏父女俱都跟着,不便独行,好生着急。这日又和吕氏父女力说所剩之物已无多少,至多带上牛子一人已足,何苦都往跋涉?吕伟说:

“既是余物无多,人多手众,再有两日即可运完,一劳永逸,以后即可不去;如只两人往运,更延时日。这两日已连遇猛兽出现,万一遇上多的,你二人怎能抵御?终以大家同去的好。”文叔心中干急,无可如何。一晃运完,毫无变故,灵姑自是欣慰。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