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次公开审判的时候,谢时来再次带了石念出场。

坐下后没多久,会议主持人宣布审判开始,徐玄再次被士兵押送上同样的位置,会议主持人还是像上次那样宣读了他的罪状,再次出乎意料的,这一次他全盘否认了对他的十六项控诉。

议员阁楼上议论声再起。

“徐玄,你把公开审判当儿戏吗?”7区的负责人梁安斥责道。

“怎么,你想来玩?”徐玄面无表情地抬头直视着高坐在露台上的梁安。

“徐玄,你也曾是一个大区的副手,审判庭上有什么规矩,你应该知道吧?”师承延平静无波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一发话,阁楼上的议论声立即停止了。

“知道。”徐玄回答。

“让行刑人上场吧。”师承延平淡地说。

石念看向颇有兴趣的谢时来:“他会怎么样?”

“这是审判庭建立以来的规矩,为了让受审的疑犯更慎重地回答问题,疑犯每更改一次口供都要付出一百鞭刑的代价。”谢时来趣味盎然地看着中央的徐玄,“一千六百下鞭刑,他还真是狠得下心。”

拿着铁鞭、戴着恶鬼面具的行刑人上场了,一千六百下,一鞭都没有少,徐玄半跪在地上,埋着头,后背被鞭挞得鲜血淋漓,他却一动不动,沉默坚毅得像座石雕。

谢时来带着微笑往石念那边看去,她漠然地看着场中央受刑的徐玄,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表情。

一千六百下鞭刑结束后,行刑人已经累得抬不起手,徐玄却用伤痕累累的手臂撑在腿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鲜血从他背上触目惊心地往下流淌。

“继续审判。”师承延开口道。

审判再开后,数个议员都发出了自己的质问,认为徐玄能在短短几天内被废都接纳,取得龙神信任并出任废都大将军,除了用星海联邦的高级机密去交换外别无可能。

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说,石念承认议员们说得有道理,但也仅此而已了,如果她是龙神的话,她不会放心将掌管整个废都军力的职位交给一个毫无气节可言的人,议员们说得有理,实际上却不大可能。

出言质问的大多是位列十区以后的小区长,大区长爱惜羽毛,不愿胡乱攀咬,小区长则没这顾虑,他们揣摩上意,一个比一个勇猛地向徐玄开火。石念看了一眼谢时来,他看得津津有味,嘴边的笑一直没停。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徐玄冷冷一笑,锐利的视线径直射向其中蹦得最高的一个区长,“张区长的宽广心胸让我佩服,但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明白,像张区长这样的只是个别的,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没有人会将手里最锋利的刀交给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你这纯粹是狡辩!那你倒是说说,废都无缘无故为什么会将大将军的职位授给你?你是龙神的私生子啊还是废都首领的入幕之宾?”

这句话已经脱离质问,变质为侮辱了。石念朝说话的那人看去,发现是审判开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22区负责人侯文山。

徐玄的脸色没变,眼神却变得阴冷不已:“侯文山,说话是要过脑子的,你原本是我父亲提拔的副手,后来因为贪污受贿被降职调任到22区,一个有过前科的人是如何爬上负责人位置的?按照你的逻辑,你是前负责人的私生子还是入幕之宾?”

“你—”侯文山的面色由红转青,正要开口怒骂时,坐在石念斜对面的23区负责人沈卫平开口说话了:“我倒是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徐玄能出任废都大将军的职位恰恰说明了他没有向废都出卖联邦情报。”

沈卫平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当下就有几个负责人怒声斥责。

“沈卫平,你私底下怎么着我管不了你,但是到了审判庭上你怎么还能胡言乱语?”11区的负责人怒声道。

“不好意思,我觉得你的猜测才更像是胡言乱语。”沈卫平不客气地回击道,不等11区的负责人再开口,他提高声音看着师承延说道,“师议长怎么看?如果有废都逃犯向您献出废都的机密,您会将掌握联邦命脉的最高军事职位交给他吗?”

厅内霎时安静下来,几个以此为主因攻击徐玄的议员愤恨地看向沈卫平,他们当然也知道这一条罪名实际上并不现实,但现在重点不是将徐玄宣告有罪,再从他嘴里套出废都和龙神情报的时候吗?谁还关心他是不是真的有罪?

师承延没说话,于是坐在谢时来隔壁露台的叶宣云开口了。

“沈区长,我怎么觉得从上次紧急会议起,你就有为徐玄开脱的倾向?难道你们私底下的交情其实比我们知道的深?”叶宣云冷冷地道。

“哟,叶区长要是怀疑大可以去查啊,像我这种乡下来的小区长,你们大区的人不是都不屑拿正眼瞧的吗?”沈卫平讥讽道。

“别吵了,说点正经的。”师承延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不耐烦地说道。

石念看见身边的谢时来忽然伸出手去,按下了桌上的放送按钮。

“既然你坚持说自己没有出卖联邦的情报,那就说说你从废都得到的情报吧,比如说,”谢时来笑得不怀好意,“那个提拔你为废都大将军的龙神?”

这是在场几乎每个人都关心的问题,石念对联邦和废都之间的势力斗争没有兴趣,她只是发现一直以来不管遇上什么质问都会目光直视对方回击的徐玄这次没有看向谢时来,他甚至连头也没有抬就冷冷地说道:“授职命令是废都首领下的,除了作战的时候,我和龙神没有直接往来。”

“你为什么不看着我?因为心虚吗?”谢时来笑着说。

片刻的静默后,场中央的徐玄慢慢抬起头来,他的视线牢牢地定在谢时来身上,一丝余光都没有朝石念扫来,但是他极具压迫力的目光依然让石念感到心神震动,仿佛心底某个沉寂已久的琴键突然被猛地按下。

“因为你太令人恶心了。”徐玄冷冰冰的声音在扩音设施的运行下响彻全场。

几声没有松开放按钮的议员的嗤笑在议员阁楼上响亮地响了起来,谢时来没有一点恼意,满面微笑地说道:“这句话我就当作夸奖收下了。”

接下来,公开审判又继续了四个小时才宣告结束,整个过程充斥着议员们的争吵。

“念念,该离场了。”审判会结束,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的谢时来向石念伸出手,他的目光轻盈明澈,没有一丝阴霾,“我们回家吧。”

石念静静看着他,片刻后,她伸出手,放进了他掌心向上的手中。

“好。”

幽暗潮湿的未央庭地牢里,一个穿着狱卒服装的瘦削青年走到了甬道尽头的特殊牢房前,悄然无息地开门走了进去。

被铁链锁住双手双脚的徐玄闭眼坐在角落,听见关门声后才睁眼,眼中闪过冷酷的寒光。

“是我。”青年取下压得极低的狱帽,快步走到徐玄身边。

“廖阳?”徐玄皱眉看着他。

“快跟我走,出去再解释。”廖阳抖出一把钥匙就要给徐玄身上的铁链开锁。徐玄拦住他,平静地说道:“我不走。”

“你放心,我自己有办法脱身。”徐玄冷静地说,“如果你一个人走,你还有多少时间?”

廖阳看了眼手上的腕表:“最多十分钟。”

“够了,先告诉我这些天外界的情况。”

廖阳看着他,顿了一下,开口道:“你们被谢时来带走的时候,我和全思娜实际还在那片沙漠,那种情况下,我认为逃走是最优选择,抱歉。”廖阳说。

“我知道。”徐玄平静地说。

“等谢时来和戴面具的女人离开后,我和全思娜商量后兵分两路,全思娜回到废都报信,我则一路跟在你们身后来到了未央庭,正好我和23区的负责人沈卫平有些交情,他答应给我一些帮助,我才有机会来到这里。”廖阳逻辑清晰地向徐玄说明这几天的情况。

“告诉废都,石念未死。”徐玄说。

这个消息让向来不动声色的廖阳眼中露出震惊。

“她现在在谢时来手上,”徐玄用不变的冷静表情放出一个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我怀疑她失忆了。”

“失忆?”廖阳的神色凝重起来。

“虽然没有证据,但恐怕和石念能够死而复生有关。”徐玄说道。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廖阳看着徐玄。

“让高佑派一个伪装性强、机智灵活、可信任的人过来。”徐玄冷静地说,目光中隐有锋芒闪过,“用最快的速度。”

三天后,第三次公开审判也落下了帷幕,再过四天,审判庭就会做出最后的判决,在数千联邦市民的注目下宣读对徐玄的处置。

未央庭地牢里的深夜寂静得如同坟墓,在众人看来已经死到临头的徐玄面色平静地靠墙而坐。当牢房的门被人打开,清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徐玄像是早有预料似的,没有任何吃惊地抬起了头。

来人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穿着一件严肃的黑色正装,头发花白、浓眉大眼,一身不怒自威的气质,他走进牢房后先是扫视了一遍周围,确认房间里只有徐玄一人后,才冷冷地道:“是你写的信?”

“是我。”徐玄扶住墙,慢慢地站了起来。

白天留下的那些鞭痕在他身上已经结痂,被血迹染红的囚服在黑暗的光线下有些发黑,中年男人虽然没有参加第二次公开审判,但审判庭上前所未有的一千六百鞭行刑经过已经在外传得沸沸扬扬。他凝目看着徐玄,声音变得低沉冰冷:“如果你只是病急乱投医而在信里写那句话,我保证,你会后悔没有选择站上审判庭的断头台。”

“我说的都是真的。”徐玄平静地看着中年男人,“我知道让你从高高在上的联邦最高统治者,一夜之间沦为人人喊打的古人类走狗的幕后黑手是谁。”

“你能拿出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是真的?”戈承平冷冷地看着徐玄。

“我的父亲,原3区负责人徐胜文,就是导致你身败名裂被人赶下议长位置的推手之一。”

“你以为现在告诉我,我就不会打击报复了吗?”戈承平冷笑,“徐胜文死了,你还活着呢。”

“你不妨继续听下去。”

徐玄不避不让地直视着星海联邦前议长戈承平的眼睛,平静地说。

“六年前,某人将你对古人类研究的手稿公之于众,让你逐渐恢复古人类文明的计划在时机还未成熟前曝光,消息一夜之间传遍整个星海联邦,虽然你马上采取了手段控制舆论,却没有想到仅仅两天后,其余议员就组成了反戈联盟,在大多数区长的逼迫下,你带着一身污名无奈下台。

“当时在暗中奔走,怂恿各议员组成联盟的,就是徐胜文。”

戈承平的脸色在几次变化后恢复如常:“六年了,当年的事我已经不想追究,我已经老了,不想为了那个位子再蹚这趟浑水了,你的事我也帮不上忙,你父亲已经死了,他和我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吧。”

戈承平转身欲要离开。

“即使这个幕后黑手还是害你失去唯一儿子的罪魁祸首?”徐玄看见戈承平的脚步猛地刹了下来。

戈承平的身体慢动作似的一点一点转了过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徐玄,吐字清晰有力:“我的儿子是被非法潜入联邦的沙漠流浪者杀害的,他们每一个人都已经伏法。”

“不,还有一个在场的凶手逃脱了惩罚,他是戈向晨最好的朋友,也是真正杀死他的凶手。”徐玄的声音在黑暗里透着冷意,“这个人因为内心阴暗的嫉妒,故意将戈向晨约到非法流浪者藏身的废弃仓库,在流浪者们敲晕戈向晨仓皇逃走后,用一块碎砖头敲碎了向他求救的好友的脑袋。”

戈承平的身体突然大幅度地晃了一下,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徐玄,片刻后,潮水一样的愤怒和仇恨迅速涌上他的脸庞。然而徐玄没有打算就此停下,他冷峻的目光从高处看着嘴唇发白、双手抖个不停的戈承平:“这个人在戈向晨死后,凭借着戈向晨生前好友的角色,成功进入你的家庭,被你视作亲生儿子一般照顾。你让父母早逝的他搬进自己家,托关系让他进入预备军团读书。后来,你甚至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了他,在被迫下台后,你感念他的患难不弃,甚至甘愿退居幕后为他出谋划策,最终助他登上联邦议长的宝座。他毁了你的一切,你却毫无察觉。”

“你的好心没有错,只可惜遇上了错的人。”徐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