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念和谢时来在露台上的扶手椅上分别坐下,环形的空间结构让她的视野很是开阔,加上他们自己,这层阁楼上二十四个露台都坐着人,大多数都是独自一人,偶有两名男性的情况,像谢时来这样带着女性的,石念只看到一个,那是在斜对面的一个露台上,一位女性背对着她而坐,只能看见一头浅棕色的卷发。

“现在坐在这里的都是星海联邦的区域负责人和他们的亲信,普通民众只有等三次公开审判后,宣读判决时才有机会进来观看。”谢时来正在为石念讲解着公开审判的规则,发现她在看那位除她以外唯一的女性后,转而意味深长地说道,“那是4区负责人陈永的心头好,说起来她和马上就要受审的这位也有着不小的关系呢。”

石念对谢时来口中的桃色绯闻没有兴趣,她刚刚从卷发女性身上移开视线,就看见隔着三个露台的一名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正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在谢时来和她之间来回看着。

“他是谁?”石念开口道。

谢时来笑眯眯地冲中年男人挥了挥手:“我爸。”

谢时来放下手后没多久,一名穿着严肃正装的会议主持人就走上了大厅中央的空地,宣布第一次审判正式开庭。

安静的大厅里突然响起了开门声,四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押送着一个穿着囚服的黑发青年走上中央空地,接着士兵退到一旁,会议主持人开始宣读对年轻男子多达十六项的指控。

整个过程中,除了会议主持人的声音,大厅里鸦雀无声。黑发青年神色漠然地直视着前方,对控诉充耳不闻,他的手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一双眼睛黑得有如点墨,没有光,流露出坟墓一般的寂静。

“徐玄,你对这十六项指控可有异议?”会议主持人冷冷地问。

所有人,包括石念在内,都在等待他的辩解和反驳,他微微抬起的下巴和笔直的背脊无一不在预告着他的回答。

“没有。”黑发青年平静如死水的声音通过扩音设施传递到大厅的每个角落。

他的回答打破了议员阁楼上的安静,哗然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石念若有所感地看向坐在一旁的谢时来,他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不知何时隐去了,正毫无表情地看着站在大厅中央的黑发青年。

注意到石念看来,他马上粲然一笑:“怎么了?”

石念微微摇头,重新看向受审的青年。

会议主持人的表情也有些僵硬,他再次确认道:“徐玄,你对包括间谍罪在内的这十六项指控可有异议?”

“没有。”黑发青年冰冷的声音再次响彻大厅。

会议主持人为难地看向坐在阁楼露台上的联邦议长,独自一人坐在露台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黑发青年,眉头深皱,目光里满是猜疑,接收到会议主持人的求助视线,男人按下小茶桌上的放送按钮:“有谁还有话要问吗?”

厅内静悄悄,露台上的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按下放送按钮。

“跳过嫌疑人自辩环节。”男人面色冷峻地说完,松开了按钮。

公开审判里耗时最长的环节不到三分钟就结束了,接下来会议主持人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审判时间延长一些。

不论是证据确凿还是捕风捉影,黑发青年对一切指控来者不拒,三十三分钟,这场联邦历史上最短暂的公开审判就这么尴尬地结束了。

“如果他真的有他们说得那么厉害,他为什么不逃跑?那些镣铐奈何不了他。”石念跟着谢时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忽然问道。

“镣铐没用,但是这间大厅内藏着的几百个火器手有用啊。”谢时来用随意的口吻笑吟吟地说道。

“几百个?”石念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波动。

“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几百个火器手防范的可不只是徐玄。”

三十三分钟的公开审判已经让石念对徐玄的事有了粗略的了解,她听谢时来这么一说,立即就明白了过来:“你们想要用他引诱龙神出来?”

“是他们,我可没掺和在里面。”谢时来笑着否认。

石念刚刚走出房间,就看见几米外谢时来的父亲一脸紧张地奔了过来。石念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他连着谢时来一起推进了他们出来的房间。

门一关,谢时来的父亲就惊疑不定地把谢时来拉到一边,嘀嘀咕咕地说了起来,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谢时来笑眯眯地回了一句:“那我娶她吧。”

谢政德被自己因激动分泌的口水呛到,他猛地咳了一声,瞪大眼睛看了石念一眼,接着拉着谢时来靠得更近,他情绪激动,声音自然也抬高了,石念终于听到他在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声不响消失这么多天,一来就想气死我!”

“是你说的只有议员的妻子才有资格进入议员阁楼啊,既然这样,让她成为议员的妻子不就行了?”谢时来满面笑容,让人分不清他现在说的到底是玩笑还是实话。

“你说真的?”谢政德板起脸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谢时来反问。

“她可是原始部落的人!爸爸知道你爱开玩笑,但是这个问题上你可不能胡闹,听话……”谢政德的严父表情没有维持二十秒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老实巴交的脸分外愁苦地皱在一起。

“爸,你说得没错,结婚这种大事不能用来开玩笑。”谢时来神色认真地考虑着,“不知道凭我和议长的革命友情能不能借来未央庭宴会厅举办婚礼……念念呢?你喜欢室内婚礼还是室外婚礼?”

谢时来看向石念,石念面无波澜:“随便。”

一旁的谢政德脸色涨红,又急又怒地说道:“不行!我说不行!婚姻大事,你们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做家长的放在眼里?!”

“爸,如今年轻人的婚姻大事早就不需要家长的同意了。行了,我还有事呢,结婚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如果我没把你忘记的话。”谢时来不由分说地推着石念走出了1号房,将气得跳脚的谢政德关在门里。

谢时来带着石念从螺旋楼梯下面的通道口进入了一条凉爽幽暗的甬道,通道里每隔几米就是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目不斜视地放任谢时来带着石念通过。

随着深入甬道,气温越来越低,空气里充满潮湿的水汽,刚才还随处可见的士兵不见了,石念耳中只剩下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回响在死寂的甬道里。

“我们真的要结婚吗?”石念平静无波地问道。

“为什么不呢?”谢时来轻笑一声,他的声音像碰撞在鹅卵石上的溪水一般悦耳柔和,在寂静的甬道里清晰地响起,“这对那些棋盘上的所有棋子来说,都是一个惊喜。”

他带着没有意义的微笑低头看着石念:“我喜欢惊喜,也喜欢你,这对我来说没有坏处。你会反对吗?”

石念思索一会儿,说:“没有反对的理由。”

“是的,没有反对的理由。”谢时来目光柔和地看着石念,就好像眼前站着的真的是他心爱的人,“我还舍不得这出戏这么快就落下帷幕,念念,我就再帮你一把。”

石念没有说话。十几分钟后,一扇带着锈迹的铁栅门终于出现在两人眼中。

一名狱卒就等在门后,看见谢时来和石念后,立即做出请的动作,让他们跟在身后。长长的地牢甬道被锈迹越来越重的几道铁栅门分段隔开,在看见第四道铁栅门的同时,他们还看见了一个刚刚在公开审判时就见过的面孔。

作为第二个带了女性进议员阁楼的男人,石念对他还有印象,对方也看见了他们,眉头飞快地皱了一下,神色里还有些难堪。

谢时来笑了起来,那样子就像闻到鱼腥味的猫一样,他完全无视陈永脸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希望大家互相装作没看到的神情,走上去热情地招呼道:“陈区长,好巧啊。”

“是啊……真巧。”陈永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

“陈区长来找谁的?我们一起进去啊。”谢时来笑道。

“不了……我是在等人。”陈永冷冷说道,神色中露出明显的抵触情绪。

地牢深处忽然又快步走出一名神色匆忙紧张的狱卒,他对那名领着石念和谢时来进这里的狱卒耳语了几句,后者忽然变了脸色。

“怎么了?”谢时来问道。

“谢区长……您要找的人,就在刚刚……因为伤势过重,已经去世了。”狱卒结结巴巴地说道。

谢时来眉头一皱,看向石念。

“谢代理要找谁?”陈永问道。

“张峰,陈区长应该也知道。”谢时来说。

“原来是张峰啊,他死了,这案就悬了。”陈永摇摇头说道。

石念眉头微皱,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一步。

“我还能去看看吗?”石念转头看向谢时来。

“让狱卒带你先去,我和陈区长说几句话再过来。”谢时来对她点点头。

石念跟着狱卒一起进入第四道栅门,走了一段距离后,狱卒停在一扇半开的囚室前,为她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仅有的一张铁架单人**仰面躺着一个瞪大了眼睛的年轻男人,他的面色惨白泛青,涣散浑浊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石念本来期待见到这个男人会让她想起什么,但是当她站在铁架床前,冷漠地俯视着年轻男人死后已经僵硬的面庞时,她就知道期待已经落空。

“怎么样了,有想起什么吗?”身后突然传来了谢时来的声音。

石念的手落在男人的眼皮上,为他轻轻地合上了睁开的双眼。晦暗不清的光线中,谢时来在石念漠然无衷的脸上似乎看到了一丝慈悲,当他眨眼过后,这丝微弱的表情变化已经如同错觉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走吧。”石念直起身来,漠然地说道。

“不再看看?”谢时来注视着她。

“不了。”石念朝他走去。

刚刚走出房间,甬道尽头的一间囚室就打开了,一个浅棕色卷发的女人背对着石念,对着里面怒不可遏地吼道:“徐玄,你不识好歹!你现在赶我走,以后有你跪着求我的时候!除了我,你以为还有谁愿意帮你?!”

女人砰的一声摔上门,她转过头的时候,石念清楚地看到她的眼中闪着泪花。

看到门口还站着两人,卷发女人立即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水光,匆匆离开了。

谢时来招呼来狱卒,让他带石念到附近的空屋子里休息。

“我去见个人,很快就来接你。”谢时来微笑着说。

石念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就跟着狱卒走了。

谢时来敛去笑容,转身进了卷发女人刚刚走出的那间囚室。

血迹斑斑的行刑室里静静坐着一个黑发青年,就连粗制滥造的囚服也遮盖不了他从骨子里散发的傲气和桀骜,听到开门的声响,他抬起眼来,脸上毫无惊讶神色。

“你果然来了。”徐玄的目光尖锐冰冷,一动不动地看着谢时来。

“你都拿命来邀请我了,我怎么能够不来?”谢时来笑着,眼里却没有笑意。

“你把石念怎么样了?”徐玄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把她怎么样了?”谢时来笑了起来,“那天你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吗?我把她杀了。”

“你向师承延隐瞒了她的存在,如果只是尸体,你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徐玄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时来。

“仅靠这点就猜测她还活着是不是太过牵强?”谢时来面色不变地微笑着,“你明知道她的尸体有多大价值,却还是一厢情愿地相信另一个微小的可能。”

徐玄没有血色的脸色更加惨白了,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谢时来,黑沉沉的双眼中是如暴雨般激烈的某种强烈感情。

“虽然概率近乎为零,但恭喜你,你猜对了。”谢时来恶趣味地笑了起来,“你知道吗,今天的公开审判,她就坐在我的身边。你猜猜她为什么没来救你?”

“对了对了,我可要事先说明,我既没有逼迫她也没有威胁她,一切都是她自愿的。”谢时来弯起嘴角,用意味深长的语气对徐玄说,“说起来,我们刚刚都还在讨论举办婚礼的问题呢,都是一届的同学,你肯定会来参加婚礼的吧?”

“谢时来,你不该对她出手,这是我的底线。”徐玄轻声说道,然后慢慢站了起来,身姿挺拔坚定,仿佛一座岿然不动的陡峭孤峰,无表情的脸上流露着寒肃冷酷的气势。

“我会如你所愿加入游戏,”徐玄冷酷凌厉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定在谢时来微笑的脸上,“不过你要做好准备,从这一刻起,这不再是你的游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