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戈承平脸色惨白,一双充血的眼睛神色难辨地瞪着徐玄。

“徐胜文很贪心,在帮助师承延坐上议长宝座后,他也开始打那个位置的主意,为了找到师承延的弱点,他选用了美人计。”徐玄冷冷的声音里带着讥讽,“徐胜文的确成功了,那个千挑万选出来的女人成功爬上了师承延的床,但是灌醉师承延后,徐胜文听到的把柄也把他自己吓得打了退堂鼓。徐胜文慌忙命令女人收好窃听器离开那里,当晚就杀死了那个女人,伪装成见色起意的谋杀案。师承延虽然怀疑女人死得莫名其妙,但是查了一段时间后没有头绪,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徐胜文害怕师承延日后鸟尽弓藏,就将这段录音保存了下来,如果你想听……”徐玄面无表情地看着戈承平。

“够了!”戈承平颤抖着打断了徐玄的话,他用哆嗦的手指解开了衬衣领口的扣子,青筋暴起的脖子似乎下一刻就要因为挤满的愤怒而爆炸。

戈承平在昏暗的牢房里浑身颤抖地来回走了几步,徐玄看着他脸上濒临沸点的愤怒渐渐沉淀,在他停下脚步的时候,愤怒已经完全化为恨不得将人食肉寝皮的冰冷恨意。

“你告诉我这些,不会是因为死前的良知发作吧?”戈承平面色铁青地看着徐玄。

“全看你的选择。”徐玄从墙上站直了身体,沉重的铁链在寂静的牢房里发出响亮的哗哗声,“如果你想要闭上眼睛继续生活在背叛中,这和我无关;如果你要复仇,可以选择在师承延没有防备的时候杀死他,这很容易;但如果你想要他也从云端跌落,身败名裂,品尝你曾经尝过的一切痛苦—”徐玄的身影就像一座陡峭的山崖,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好像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压弯这条高傲的脊梁,“我可以帮你。”

“你帮我?你现在自身难保,要怎么帮我?”戈承平大笑起来,他的面容扭曲,笑声也如同哭泣,“难道我会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吗?可惜你注定要失望了,徐玄!”

“当年我在位上积攒起来的人脉和力量,已经全数交给了那个人面兽心的畜生,除了一身污名,如今的我还有什么?”戈承平难听地笑了两声,“你想要靠我走出审判庭……太天真了。”

“虽然不是本意,但你已经用你失去的一切换来了师承延一定的信任。”徐玄用坚毅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戈承平,“这就是你手里最大的武器。”

戈承平的脸色变了又变,眼睛微眯起来:“你想怎么做?”

“师承延是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多疑的人,这一点我相信你再了解不过。谢时来近段时间异常活跃,师承延重用进过审判庭地牢的叶宣云,已经说明谢时来在师承延心中不是隐患,而是一根让他随时不能安心的刺了。”徐玄冷冷地道,“师承延现在处于冷眼旁观的阶段,因为我是死是活都和他没有多大关系,但如果你能让他发现叶宣云达不到他的期望,他自然就会寻找其他能达到他期望的人。”

“叶宣云上台也不过十几天,目前看来虽然没在谢时来手里讨到好,但至少没有败绩,要让师承延现在就对他失望,说得容易。”戈承平说。

“他们能够看起来势均力敌,完全是因为谢时来没有兴趣对付他。”徐玄冷笑道,“既然谢时来懒得向自己的火堆里加柴,那就让别人来替他做吧。你要做的,只是在师承延对叶宣云失望的时候,推他一把。”

戈承平一言不发地看着神色冷酷的徐玄,半晌后才开口说道:“当他开始动摇,你的人就会在议会长桌上加大攻势,提议师承延把你招降。”

“恰恰相反,他们会逼迫师承延尽快将我正法。”徐玄面色平静地说道。

对付师承延这样的人,只有反其道而行之,想要徐玄死的人越多,师承延就会越疑神疑鬼,保下徐玄的心也就会越坚定。

戈承平目不转睛地看着徐玄,眼中对徐玄能力的怀疑彻底变了:“既然你有这样的心计和势力,为什么还会落到现在的地步?”

“从前的我不想蹚这摊浑水,因为这片水中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可是现在,我要从这摊浑水中取回我最宝贵的东西。”

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徐玄黝黑暗沉的双眼比夜空更深、比夜露更冷,他的身上不再具有咄咄逼人的凌厉之气,取而代之的是深渊般的压抑气质,他的锐气尽数蛰伏在了黑暗之中,就像一群伺机而动,等待着将敌人一击致命的猛兽。

他最珍重爱护的宝贝被人偷走了,蹚一蹚浑水又有什么关系?鬼蜮伎俩、暗箭伤人、逢场作戏,这些他曾经不屑的行为,如果能够换回阿皎,就算让他做上一千遍一万遍,就算让他因此成为他最鄙夷轻蔑的那种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踏出这一步。

徐玄的三次公开审判过后没几天,谢时来破天荒地带着石念来到了8区,当依旧异族打扮的石念再次出现在谢政德眼前时,这张老实憨厚的圆脸都快挤出水了。

“儿啊,你怎么还带着她呢?”谢政德站在家门口颤巍巍地说。

“当然是来吃蛋糕了。”谢时来推开挡在门口的谢政德,拉着石念一起走了进去,他一边啧啧称奇地看着满桌的菜,一边率先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谢时来还没在椅子上坐实,后一步进来的谢政德已经把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怎么,要给寿星红包?”谢时来笑眯眯地问。

石念看了他一眼,在这之前,她还不知道这次是来谢家给他过生日的。

“给你个头!”谢政德拉着谢时来走到餐厅一旁,压低声音质问道,“你老实告诉爸爸,你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个原始部落的姑娘?”

“你猜猜?”谢时来满面笑容。

“爸爸不想给你泼冷水,你要是真心喜欢上哪个姑娘,唉,就算是原始部落的,我……我也认了!”谢政德一副壮士断腕的悲壮表情,“但是啊,你一定要想清楚,联邦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如果你真的和她在一起了,你以后的仕途就全毁了,你还记得之前死掉的那个徐胜文吗?年轻的时候,他还不是不顾父母压力硬娶了原始部落的一名女子,后来怎么样呢?他被寻了个由头从14区调往穷山恶水的22区,在那个位子上一坐就是八年,还不是老婆病逝后才被一步一步往回调的!

“爸爸最担心的,是你只是一时心血**,这和别的事情不一样,这是人家姑娘一辈子的事,你不能由着性子胡来,你说要当联邦议长才过去多久?两个月不到,现在你又要自毁前程去娶部落女子了,再过两个月呢?你的每次突发奇想让爸这心肝都在颤啊,就担心你哪天说荧星不好玩,要造飞船上天—只要你还愿意留在荧星,不管是要当联邦议长还是要做什么,爸都由着你,只是婚姻大事你一定要考虑清楚,别耽误一个好女孩的人生。

“你要是真想和她在一起,也不要怕,爸和你保证,以后不管你去了23区还是24区,缺衣少食的,都和爸爸说,爸爸管的8区就产土豆红薯,每年都给你运,饿不了你!”谢政德仿佛已经看到谢时来穿着补丁衣裳蹲在田埂啃红薯的模样,心疼得声音都哽咽了。

谢时来静静地看着拿手背坚强地抹去泪水的谢政德,平静地说道:“吃饭吧。”

“吃吃吃,今天是你生日,这事不提了。”

谢政德拉着谢时来回到餐桌前坐下,又看向石念,努力了几秒后挤出一个还算自然的微笑:“来,你也别站着了,快坐下吃饭。”

这顿饭吃得漫长,谢政德先是谈起了谢时来现在出人头地的风光,然后兴致勃勃地说起了谢时来聪慧过人的孩童时代,最后又回忆起他早逝的妻子,几次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谢时来给他扯了纸巾:“爸,你这是干什么啊?”

“我一想到你要嫁……娶人了,我就……我就……”谢政德拿着纸巾擤了个响亮的鼻涕。

谢时来天衣无缝的笑脸上隐有一丝裂痕。

谢政德突然扭头对石念问道:“这位……念念姑娘,你们部落里有防御型异能的进化者吗?”

谢政德闪闪发光的两只小眼睛里透着掩不住的骄傲,他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十分做作地长声说道:“听说这是世界上最稀少的异能之一,整个联邦有这种异能的目前只有十四个,我就是其中之一。”

防御型的异能的确很少见,比如皮肤硬化,理论上进化程度高的话,抵挡普通刀剑不成问题。石念多看了谢政德一眼,没想到他长得其貌不扬,异能却如此稀有。

“我爸通常在光着膀子下厨的时候使用这个异能。”谢时来笑眯眯地补充道,从他不带感情的笑脸上,石念辨别不出他到底是在捧场还是砸场,“他的名言是无所畏惧的人生从面对油锅开始。”

“联邦里早有传言,最强大的进化者往往都来自原始部落,念念姑娘是什么类型的进化者?”谢政德好奇地看着石念。

石念抬起头来,还没说话,谢时来已经强行塞了一块油腻得发亮的红烧肉进谢政德嘴里:“爸,我看你都瘦了,多吃点肉补补。”

谢政德立即泪眼模糊地看着谢时来,忘了自己前一句说了什么。

饭后,谢政德不由分说地留下谢时来要在家里住一晚,他看了看石念,又看了看谢时来,试探地问:“一个房间?”

“客房干净吗?”谢时来问。

“你想它不干净它就会不干净。”谢政德笑得意味深长。

告别不知道还要从嘴里蹦什么出来的谢政德,谢时来带着石念来到谢家的客房,房间浴室里有准备好的未开封的洗漱用品。石念洗完澡后出来,就看见谢时来架着两条线条优美的长腿坐在她的床边,正心不在焉地扭着魔方。

“为什么不回你的房间?”石念的声音平静无波。

在石念开口的刹那,谢时来脸上的寂寥像是落到地面的雪花,瞬间就无影无踪了。

“一个人多无聊啊,我们来说说话吧。”谢时来笑眯眯地说。

“说什么?”石念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谢时来眯眼想了会儿,忽然从**跳了起来:“我记得家里还有一盒没玩过的拼图,我们来玩拼图吧!”

他兴高采烈地从书柜上搬出一个大木盒放到了客房的大理石飘窗上,打开木盒后,里面是满满一盒散落的拼图,他转过头来,笑着朝石念招手。

石念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终于走了过去,两人在飘窗前就这么席地而坐。窗外明月高挂,皎洁的月光洒在光洁的大理石上,折射出美丽的光泽。

谢时来拿出一张拼图板,立即开始了拼图。石念也随手拿起了一块拼图,但她马上就发现,这是只属于谢时来的游戏。

普通的拼图可以靠图像记忆位置,但谢时来手中这幅,却是什么图案也没有的混色拼图,蓝白两种大色彩之下各有数十个饱和度、亮度各异的色彩,许多拼图颜色在石念看来没有任何差别,谢时来却能毫不犹豫轻轻松松地把它们放到该放的地方去。

石念看了一眼谢时来,他正聚精会神地进行着拼图大业,石念不想打扰他,就把手中的拼图碎片放回木盒里,坐在飘窗前望着窗外的月光发呆。

她的神情恍惚,似乎什么也没想,漆黑的双眼下却有抑压的情绪在风起云涌。

“想什么呢,这么专注?”不知过了多久,谢时来的话打断了石念的思绪,她回过神来,发现谢时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正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她。

几乎占据整个飘窗的巨形拼图在短短几分钟时间里已经完成了大半,石念已经能够看出,拼图上的图案是一片天空,一片不知来自何处的、水彩般清透澄净的晴空。

“你不把它完成吗?”石念问。

“不了,只有未完成的状态才是最完美的。”谢时来轻声说,他捉摸不透的黑色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石念,“在想失去的那些记忆?”

谢时来的目光没有任何攻击性,可就是这束甚至称得上柔和的目光,能够穿破一切伪装直抵人的内心,让所有想要掩藏起来的秘密无所遁形。

“为什么你一定要找回从前的记忆呢?”谢时来的脸上没有石念熟悉的面具般的假笑,他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为什么你不想我恢复记忆?”石念看着他反问。

谢时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顿了一下,突然说道:“我很羡慕你们。”

石念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总是使人联想到和煦的春风、小桥下温软的流水、风铃轻柔的回响,但是石念知道,有着这样笑容的本人,心里却是空洞虚无的,他的心里,风是静止的,水是死的,风铃声,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你怎么这么好骗,说什么都信?”谢时来笑着说,“你想想看,一个像我这么有钱有势、长得好看又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去羡慕你们这些朝不保夕的人?”

谢时来轻快的声音消失在沉默里,在石念带着怜悯的复杂目光下,谢时来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了。

“就是因为我们朝不保夕,才值得你羡慕。”石念轻声说道。

没有挫折,成功就毫无喜悦可言,没有绝望的人生,本就是绝望。

这是这些天来,石念在谢时来身上学到的最大的道理。

谢时来一言不发地看着石念,他的狭长眸子宛如被搅动了水底淤泥的沼泽,激烈、驳杂,石念虽然没能辨别出其中任何一种情绪,却本能地感到了一阵悲哀。数秒后,谢时来眼中的情绪再次蛰伏进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变得幽深平静。

“卑微的人会沉溺于权力,贫穷的人会着迷于金钱,缺乏关爱和自我肯定的人会渴求声誉,世人为了满足欲望而在生活的沼泽里不同程度地挣扎、拼搏,窒息的时间越长,浮出水面时呼吸到的空气就会越甜蜜。”谢时来云淡风轻地轻声说道,“你知道糖是甜的,是因为你品尝过苦涩。”

“如果生活想要将一个人推进地狱,方法很简单,他想要的,任凭他越过刀山火海也不给他……又或者,只要一个念头,就全给他。”

“你的路再往前走就是尽头了,可是如今我希望这条路能够再长一点,再陪我久一点。”谢时来伸手抚上了石念的脸颊,他脸上的神情很冷,声音却柔软得像一根轻薄的羽毛,即使背对着夜空,他眼中的星光却仍然不输背后的天幕。

“这就是我希望你晚一点恢复记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