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谢时来和叶宣云入座后,会议继续。

“师议长,你确定蜂巢里的科技能够帮助我们抵抗土地沙漠化吗?”尤文瑞已经冷静下来,关心的内容显示着他在蜂巢调查这件事上开始退让。

师承延一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地说道:“尤区长,我不敢和你夸下海口,我只能告诉你,我们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在蜂巢上。星海联邦数百年来一直在致力攻克沙漠化的难题,但是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沙漠化的具体原因,就更别提解决方法了。星海联邦已经束手无策,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又怎么会出此下策去打古人类的主意呢?”

尤文瑞面上稍霁,默默点了点头。其余不赞同的议员见连思想最为保守的尤文瑞都退让了,他们就算心里再反对,此时也只能先闭上嘴了。

“那么徐玄你打算怎么处理?”尤文瑞问道。

“徐玄已经移交审判庭,有联邦法,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师承延不愿详谈,含混不清地回答。

“徐玄是难得一见的优秀进化者,当初潜逃到废都也是被逼无奈,现在嫌疑洗清,能招降还是招降吧。”尤文瑞皱着眉,眼中带着担忧。

师承延微蹙的眉心被一直察言观色的梁安捕捉到,他立即开口道:“尤区长您是好心,但也要看徐玄领不领情啊,谁不想联邦多一员虎贲?但是徐玄那人,您应该也有所耳闻,我们如果先向他低头,说不定他还会觉得联邦软弱好欺负,更加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反正十天后就是第一次公开审判,他要是不知好歹,联邦当然也不缺他一人。”尤文瑞板起脸沉声说道。

“您说得对,就是这个理。”梁安笑着附和道。

“徐玄伤势那么严重,能不能熬到公开审判……难说啊。”长桌末尾传出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师承延看过去后,发现是那个来自穷乡僻壤的23区的年轻区长在说话。

“我一想到以后要为了这点屁事在23区和未央庭之间来回跑就头大,要是他在审判庭地牢里被折腾死就省事了,那些狱卒可不是吃白饭的,反正人也受了重伤,弄死了再告诉大家他重伤不愈,谁还能说什么?”年轻男人笑嘻嘻地望着脸色已经沉下来的师承延,恍若无意地说,“这样师议长可以拿回联邦第一进化者的名号,我也不用来回奔波了,皆大欢喜,可喜可贺—”

“沈卫平!”师承延怒喝着打断了他的话,脸色铁青,义正词严地说,“审判庭是联邦最公正神圣的地方,不会存在任何人操控的情况,也不会为了任何人的私利而乱用私刑!”

沈卫平正要开口,尤文瑞忽然出声:“师议长,这样可不行啊,要是在公开审判前徐玄就死了,外界会怎么看我们?我看,还是派个医者过去吧。”

长桌上二十三双眼睛一起看了过来,师承延只有梗着脖子说道:“我早已派了医者治疗他的伤势。”

“哦?伤势怎么样?公开审判前会死吗?”沈卫平追问道。

“只能尽力医治。”师承延说。

“既然师议长都说要尽全力,那我就只管放心等着公开审判日的来临了。”尤文瑞点了点头。

师承延吃了哑巴亏,不愿再在徐玄的话题上多谈,很快转向了其他议题,会议又进行了四十分钟后,师承延宣告这次会议顺利结束。

一散会,谢政德立即来到了谢时来身边,他紧张地看着谢时来缠着层层绷带的左腿,小声问道:“腿伤得严重吗?”

没有马上离去的议员们有一半笑了起来,和谢政德交好的尤文瑞打趣道:“谢区长—我应该叫你大谢区长了,小谢也已经是1区之长了,你在外面就收敛点吧,生怕别人不知道小谢区长是你的心肝眼珠子一样!”

“哎呀,您还是叫他小谢吧,他也不过是个代理负责人,哪里担得起您的抬举。”谢政德的心都要跳出来了,面上却毫无异状地笑着。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师承延,看起来对方正在认真收拾自己桌前的东西,但是他知道,对方一定正一字不落地监听着这里的对话。

“看上去不像轻伤啊,既然身体不好,就回去养养吧。”叶宣云凉凉的声音突然插进了言笑晏晏的对话,他坐在座位上,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腕上金色的腕表。

“没想到叶区长看起来凶神恶煞、刁钻刻薄—”谢时来笑眯眯地看着他,“却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我也打算把伤养好再工作,谢谢你的关心了。”

叶宣云停下了转动腕表的手,紧抿着嘴唇,面色阴沉地看向谢时来。

“好了。”师承延慢慢地说道,“谢时来已经向我打过报告,他要安心休养一段时间再来上任,1区的事务叶宣云比较熟,这段时间要是1区有什么突**况,你就先帮他处理吧。”

“没问题。”叶宣云讽刺地看向谢时来,对方却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正毫不在意地和谢政德谈论着鸡毛蒜皮的事情。叶宣云脸上面无表情,嘴唇却紧绷成了一条直线。

“你自己回去吧,我一个代理负责人不在自己区域里住着算什么事啊?”谢时来说道。

“不行不行,你现在伤着要怎么照顾自己?而且你在1区的房子也没有找好,与其住办公室还不如回我们自己家呢,爸爸给你做一顿好的,你想吃什么?虾米炖冬瓜?”谢政德搓着手期待地看着他。

现在剩下的那一半议员也笑了起来,就连师承延也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笑意:“谢区长的爱子之心真是让人感动,让我也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光。”

师承延父母早逝,这话不是任何人都能接的,能出言宽慰的只有在场和他比较亲近的师党而已。

“师议长的父母要是能看到您现在出色的样子,一定会与有荣焉的。”梁安谄媚地说道。

“还好我还有另一个父亲,今天被谢区长勾起愁思,晚上少不得要去岳父家蹭顿饭了。”师承延脸上的淡笑没有变化,倒是看不出受不受用。

尤文瑞刚刚才指责过师承延的岳父,他当然不会接口,说到这个因过错而提前下台的前议长,其他人也不愿触碰这个敏感的话题,只有梁安又恭维了几句,才算没有冷场。

谢政德不想再在这摊浑水里待下去,他借口儿子伤势,推着谢时来先一步离开。父子俩一路上沉默无言,等到走出宫殿议事会区域后,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刘秉立即走上前来欲从谢政德手中接过轮椅,谢政德朝他摇了摇头,继续推着谢时来往前走去。

走出宫殿大门后,谢政德紧皱着眉看着谢时来:“真的不回家?”

“不回了,我在1区还有事。”谢时来说。

“那到我车上去说会儿话?”虽然是问句,但谢政德紧紧握着轮椅把手,不等谢时来回答就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向了自己停车的方向。汽车驾驶席里坐着谢政德的副手,从后视镜里看到两人的他马上开门下车,帮助有腿伤的谢时来慢慢坐进车里。

一切妥当后,为了避嫌,他和刘秉一起自觉地走到了距离汽车几米外的地方不咸不淡地拉起了家常。

从车窗里看着两人走开后,谢政德的脸立刻阴沉难看起来,一点也没了平时的老好人模样。

“这个师承延太可恶了!害得你伤成这样不说,说好的1区负责人,临到头来却变成了一个代理负责人!还弄了一个叶宣云来恶心你,我就没见过比他还不害臊的人,孝子?我呸!黄鼠狼给鸡拜年,他师承延要是有一点好心,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谢时来不在意地说,“师承延能做的不过是抬个叶宣云起来制衡我,他如果能把棋盘弄有趣一些,我还求之不得呢。”

“你不心疼自己,老爸可心疼呢!”谢政德瞪起眼睛说道,“你老实告诉我,你的脚伤得重不重?”

“不重,一周后我保证活蹦乱跳地来见你。”

听到谢时来的保证,谢政德放下了一半的心,他转而问道:“师承延现在明显对你有了戒心,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该吃吃该喝喝啊。”谢时来百无聊赖地摩挲着自己腿上的绷带,“以及……等消息。”

“等什么消息?”谢政德追问道。

话音刚落,刘秉就在车外隔着玻璃敲了几声,谢时来打开车窗,刘秉低声对他说:“人醒了。”

谢时来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迫不及待地伸手打开车门,动作灵敏得不像一个有腿伤的人。他背对着谢政德,头也不回说了一句:“我先走了。”

谢政德正准备拦下他问个究竟,话还没出口他就已经下了车。刘秉推着轮椅等在门外,等谢时来一坐上轮椅,生怕谢政德下车追来的他立即就推着谢时来一溜烟地跑了。

谢政德只能无奈地咂巴咂巴嘴,吞下已经到了喉咙口的问句。

“谢区长,我们现在去哪儿?”副手走过来问道。

“还能去哪儿,回8区!”谢政德闭上眼,没好气地说道。

石念醒来的时候,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看到这双眼睛的瞬间,石念就想起了身体被贯穿的剧痛和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一切,她的身体瞬间弹起,却被锁着四肢的金属扣给强迫着砸回床板。

石念这才注意到周围异常的环境,四面是密不透风的简陋水泥墙,自己躺在一张单人的铁架**,身上是干净的衣服,床边有着一张摆满繁多工具的工作台和几台不认识的监测仪器,十多根导线连在石念身上不同的地方,仪器屏幕上不断闪烁着最新数据。

“谢时来—”石念的声音从紧咬的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真感人啊,醒来的第一时间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别人。”谢时来坐在床边的一把小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们还活着吗?”石念平直僵硬的声音下暗流汹涌,她希望谢时来能够回答她的问题,却又害怕听到的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全思娜和廖阳丢下你跑了,亚伯被软禁了,徐玄现在身处审判庭地牢,怎么样,还想知道什么?”谢时来的回答竟是一反往常的痛快。

石念提在嗓子口的心脏落回了胸腔,就连看不到镜子的她也知道现在自己脸上一定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更别提眼睛一眨不眨观察着她表情的谢时来,几乎是立刻,他就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现在放心是不是太早了点?在星海联邦,审判庭通常是通往死亡的最后一个中转站。”

“你们会把他怎么样?”

“暂时不会怎么样,不过他抢了师承延联邦最强者的称号,以后会怎样就难说了。”谢时来说。

沉默半晌后,石念看着他:“那个戴面具的女人是谁?”

“她的名字叫魌,别的……就要看她愿不愿意告诉你了。”谢时来狡黠地把这个问题轻描淡写地带过。

石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复杂地问道:“我认识她吗?”

“你应该问你自己。”谢时来带着笑意的眼里露着难以捉摸的深意。

石念暗中使劲想要挣断金属扣,虚弱无力的身体却无法回应她的期待。

“你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与其浪费力气,还不如抓紧最后这段时间和我说说话。”谢时来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刀,他像转笔一样漫不经心地转着手里锋利的短刀,锋刃在石念眼前一阵一阵地闪着寒光。

“这次你用了十六个小时才恢复生命体征,你猜猜看下一次醒过来会花上多久?”谢时来准确地握住刀柄,使短刀在他手中停止转动,“一直重复下去,你猜第几次的时候,你会真正死去不再醒来?”

“这也是魌告诉你的?”石念冷冷地质问道。

“没错,她是一个很有用的盟友,她很了解你,比你自己更了解。”谢时来微微一笑,手里的短刀开始移动,“但是她对我也有所保留,比如说,她没有告诉我哪里才是你真正的要害部位。”

短刀移到石念的胸腔上方,刀尖在石念的衣服上轻轻画了个圈,随即就毫无眷恋地离开了。

“要猜也很好猜,除开心脏后剩下的选择已经不多,但是我并不想知道。毕竟我的目的不是杀了你,”谢时来柔声说,“人死了就无聊了。”

“你的生活里只有无聊和不无聊吗?”石念冰冷的声音里带着嘲讽。

“你不会理解我的,”谢时来的声音低柔,宛若凝固的虚假微笑里头一次有了真实的感情,“因为你是一个幸运的人。”

“如果我真的幸运,现在就不会躺在这里了。”石念讥讽地说道。

“世上的痛苦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但是在我看来,那些为了抵达目标而忍受的痛苦都算不得痛苦。”谢时来神色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总是挂在那张俊逸脸庞上的微笑不知何时消失得干干净净,“真正的痛苦,是持续不断,看不到尽头的,一直伴随到你的生命结束。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话,也没有泪可流的……只是一种被抽空的空虚。”

“痛苦的最高境界,”谢时来低下头来,在石念耳边轻声说道,“是痛无可痛。”

在石念猛地抬起头咬向谢时来的咽喉时,谢时来已经退回到他的座位。石念的身体再次砸回冷硬的铁架床,眼睁睁地看着谢时来按亮了仪器上的一个开关,一股冰凉的**顺着手腕上的输液管缓缓流进石念的身体。

在剧痛和骤然发黑的视野中,石念听到谢时来像是蒙着一层厚布的模糊声音。

“好好睡一觉吧,下次新生的时候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