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面具女人脚下发力,朝刚刚从沙漠上踉跄站起的徐玄冲去,她根本没有把徐玄放在眼里,即使激发了二次进化,徐玄从根本上来说,与出身蜂巢的她和石念依然有着云泥之别。

没有任何试探,面具女人的强力一击直接向着徐玄的头部而去,在她风驰电掣的拳头离打破徐玄头颅只剩下最后几厘米距离时,一只血肉模糊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拳头。

眼前的人慢慢抬起头来,鲜血凝结的黑发下是一双赤红的双眼,野兽一般残酷冷血的杀意几近实质,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头顶压下。面具女人一怔,后背溢出了一丝凉意,但是下一秒,她就因为这丝不受控制的恐惧而恼羞成怒,更加迫切地想要置徐玄于死地。

面具女人抽出匕首朝徐玄侧颈的大动脉刺去,徐玄的赤红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具女人,仿佛完全没有看到刺向他侧颈的匕首,没有采取任何防御,而是迎着面具女人的心口送出了直指要害的猛烈一击。

匕首在中途改了方向,面具女人闪身躲过徐玄的全力一击,她后跳了几步,远远拉开了和徐玄的距离,徐玄愿意同归于尽,她可不愿。面具女人用审视的目光冷冷地看着失去理智的徐玄,片刻之前他表现出来的狂怒和悲痛已经完全没有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没有焦距,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台杀人机器。

在面具女人观察徐玄的时候,身后隔着一段距离传来了谢时来不冷不热的声音:“魌,你站着不动,是不是需要帮手?蜂针虽然没有能量了,但是在场的士兵们还是可以略尽绵薄之力,实在有需要,我这个精神型的进化者也可以抛头颅洒热血……”

谢时来的反讽让面具女人徒增怒火,她头也没回,像是生锈的锯子在腐朽的木头上来回拉锯,她怒声说道:“少在我面前阴阳怪气,我还用不着你来伸出援手!”

她眯眼看着徐玄,左手从大腿一侧的绑袋里再度掏出一把匕首,左右手各握一把,再次朝徐玄攻去。

“区区劣种……”她气得咬牙切齿,干枯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来。

面具女人换上双手匕首后,攻击力猛增,她灵活地躲开徐玄的拳脚,两把匕首交替着在徐玄身上拉开一条条深可见骨的口子。完全不采取防御,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那样拼命攻击的徐玄很快就被逼入绝境,他呼吸粗重,动作越来越慢,最后被面具女人一个全力的横扫向后击飞出去。

千疮百孔的身体重重落到了沙地上,血液从他身下渐渐洇出,将金黄的沙砾浸染成刺目的鲜红。徐玄偏头倒在地上,木然冰冷的瞳孔中映出了倒在几步之远的一个的孤独身影,恍若溺水的人突然浮起,强烈的绝望和悲痛从层层禁锢下破冰而出,瞬间扭曲了他的面庞。

含混不清的呼喊淹没在喷出的血液里,徐玄不知从什么地方爆发出了最后的力气,挣扎着爬向石念。

徐玄模糊的视线已经看不清她的脸,她的鼻息停止了,心脏也消失了,开在她胸口的大洞同样开在徐玄心上,冷风从中灌入,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他从来没觉得这么冷过,冷得连两排牙齿也在止不住地颤抖。

徐玄颤抖地将她抱在怀中,努力地想辨清她的模样,却只能看到接连几滴混杂着血色的眼泪砸在她惨白的脸上。

“别碰她!”面具女人气急败坏地怒吼着,手中的匕首眼看就要向徐玄掷去,从身后走来的谢时来开口制止了她:“别杀他,留着还有用。”

徐玄恍若未闻,呆呆地看着怀中的石念,她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漆黑柔顺的长发散了他一手,他唯一的光,熄灭了,唯一的月亮,坠落了,世间唯一吸引他的东西就这么永远地消失了。

他的喉咙里发出像是隔着一堵厚厚墙壁的模糊哽咽声,在他胸膛上有一条恐怖的刀伤,然而真正置他于死地的是心脏上的这条裂口,将他的灵魂一起毁灭了。

天上的太阳依然高高悬挂,徐玄的世界却已经漆黑一片,他曾经无欲无求地过了二十四年,但是如今,叫他回到以前的日子,没有石念的日子,他一天也忍受不了。

他紧紧抱着石念冰冷的身体,两人的鲜血相互浸染,石念的血液渗入他的伤口,引来烈火炙烤般的痛苦,对他而言,这份痛苦却不及失去石念的十万分之一。

“把他带走。”谢时来对刘秉说道。

刘秉立即带人前去分开徐玄和石念,尽管徐玄的伤势重到随时都可能死亡,但是依然没有人敢掉以轻心。刘秉全神戒备地从背后拉开徐玄,却发现他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昏迷过去。刘秉松了一口气,马上让几个力量型进化者上前把他带走。

力量型进化的士兵上前后,却怎么也扳不开徐玄握着石念的手。面具女人朝束手无策的士兵喝了一声滚开,上前强行扳开了徐玄的手指,她的心中憋着一股怒气,故意在扳开徐玄手指的同时往后折去,在一声声骨头断裂的清脆声响中,刘秉忍不住从徐玄身上移开视线,摸了摸自己隐隐作痛的手指。

终于,徐玄的手被完全从石念身上分开,面具女人将徐玄扔到地上,厌恶地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子擦拭沾满徐玄鲜血的手。

“你现在留他一命有什么用,他撑不到回联邦的。”面具女人声音沙哑地说。

“这可不一定。”谢时来的声音带着一抹餍足后的轻松愉快,“有的人就算你把他放到地狱,他也能翻过刀山火海爬出来。”谢时来带着嘴角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看着面具女人,“执念有多可怕……你应该最了解吧,魌?”

魌带着杀意的目光狠厉地射向谢时来:“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耐性。”

看出魌动了真格的,谢时来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如果不是他脸上加深的笑意,或许他的悔过会看起来更有说服力一些。

“将军,”刘秉从几名士兵那里接过不断挣扎的亚伯,揪着他的后领走向谢时来和魌,“属下无能,让废都的青龙将军跑了,他身边的那名女性也一同逃走了,剩下的这人要怎么处理?”

刘秉心中哀叹不已,原本想着要一雪前耻,没想到耻却越堆越多,这样下去他在谢将军身边的地位迟早要被下面的妖艳贱货们取代。一想到这里,他就心急如焚,主动出主意道:“既然您说他是从蜂巢出来的,那么他一定知道蜂巢在地底的具体位置,我们把他交给议事会……”

“不要做多余的事。”谢时来看了他一眼,平静说道,“记住,我们今天俘获的只有徐玄一人。”

刘秉心中一凛,马上答道:“是,属下记住了。”

“至于你……”谢时来似笑非笑的目光移向自从被提到魌面前后就一动不动、僵硬得像个木人的亚伯,“你就和魌一个车吧,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吧?”

“不不不……”亚伯惊恐地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这样吧,我考虑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有了上一句威力十足的威胁,就连伟大的幽冥之主也不得不屈服在谢时来的**威之下。

“俄陀圣列安沙法·哈曼萨菲亚·叶忒罗亚伯。”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看魌的眼色,就好像害怕她会随时站出来打断他的言论一样。

“嗯。”谢时来认真地点点头,就在亚伯期待他能够正确地叫出幽冥之主的名讳时,他转过头对那个揪着自己后领的讨人厌的家伙说道,“刘秉,把他带去魌的那辆车。”

刘秉立即忠实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将徒劳挣扎的亚伯带走了。

魌已经上前抱起了石念的身体,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完全不像刚刚那个在战场上毫不留情的人。谢时来看着她的动作,嘴角溢出一抹讽刺的笑。魌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冷冷朝他看来。谢时来露出已经恢复正常的微笑,不慌不忙地说道:“那些士兵就交给你了,进城前解决。”

“用不着你废话。”魌冷冷说完,抱着石念走向了后方的联邦军车。

谢时来班师回朝的那天,联邦议事会第一时间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除去虚位以待的3区和1区,二十二个区域的负责人被勒令立即赶往未央庭出席议会,从未央庭发出的密令被十二个信使急如星火地送到了每个区域负责人的手里,星海联邦最高统治者特有的赤红私章在雪白的信纸上格外刺眼。

谢政德连和信使寒暄的时间都没有,抓起桌上的正装外套就急匆匆往外走去,办公室外等候的心腹副手立即跟上了他的脚步。

“时来那里有没有传来什么消息?”谢政德压低声音焦虑地问道。

“公子从沙漠绝地回来后直接去了未央庭复命,据说此行伤亡惨重,带去的一千二百人只有公子和他的副将活了下来。”副手紧跟在谢政德身后,同样用近乎耳语的声音低声回答。

“他有没有受伤?”谢政德慌忙追问道。

“似乎是伤到了腿,但是没有大碍。”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说他怎么也不送个口信让我安心呢?”谢政德满面焦虑。

“您要相信,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您还担忧什么呢?”

“唉,我就是担心他……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一会儿油门踩到底,我要用最快的时间赶到未央庭。”谢政德焦急地说。

同样的时刻,除谢政德以外的二十一个负责人也在快马加鞭地赶往未央庭,上一次他们收到盖有星海联邦最高统治者私章的紧急密令还是在七十年前,龙神首次进入他们视线的废都围攻战的时候。

七十年了,紧急密令再次启动,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下午四点,在未央庭宫殿召开的会议正式开始。

改用金属重新铸造的议会长桌前坐了面色各异的二十四人,议长师承延一人独坐上首,二十一个负责人按照区域序号坐在长桌两边,其中一半人的注意力被意料之外的2区区长唐泰河的缺席吸引,另一半人的注意力则留在了坐在长桌最下首,理应没有资格参与会议的两人身上。

谢时来坐在一个精巧的轮椅上,一点没被凝滞僵硬的气氛影响,依然一脸的闲适自在。坐在他对面的是原本应该待在审判庭监狱的叶宣云,他消瘦了不少,脸上轮廓越发硬朗分明。叶宣云一动不动地盯着谢时来,阴狠的目光有如潜伏在草丛中伺机而动的毒蛇。谢时来用目光安抚了坐在长桌另一头暗暗焦急的谢政德后,转眼就撞进了叶宣云眼里,谢时来扬起嘴角,对他露出一个不痛不痒的微笑。

叶宣云脸上表情一瞬扭曲了,但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对谢时来回以一个冰冷的笑容。

“这次我叫你们来,是因为我们终于确认了蜂巢遗址的具体位置。”师承延话一出口,立马在会议厅里引起了不小的**。

“蜂巢?”7区负责人梁安语带颤抖地开口,“您说的是……传说中古人类为了躲避‘诸神黄昏’而举全人类之力修建的那个世外之地?”

“没错,我派出的谢时来已经确认了蜂巢的真伪,古人类修建的避难所蜂巢就位于废都东南方的沙漠之下,里面的各种设施经过一千年的时间依然能够运转,谢时来还在蜂巢中发现了涵盖范围广泛的大量科技资料,其中就包括了古人类对土地沙漠化的研究,假如我们得到蜂巢中的资料数据,不仅星海联邦的综合国力会达到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就连现在威胁我们生存的神秘沙漠化也有可能得到解决!”

“怎么会偏偏在废都周围……”17区的负责人在下首低声自语。

“早在前两任议长的任期内,联邦就通过监测地下波动大概确定了蜂巢的方位,在我们不断缩小推测范围的时候,一群流亡沙漠的破落户突然在我们圈定的区域内建立了废都政权,考虑到蜂巢的存在可能会暴露在他们眼中,前议长戈承平决定攻打废都,两次废都围攻战因此而起,如果不是因为突然冒出的邪魔妖道,废都早已在我们的控制之中。”师承延说。

长桌上的人们面色各异,他们面面相觑,打探着其他人的反应。

“师议长,寻找古人类遗迹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之前我们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说?”在议会上鲜少开口的5区负责人尤文瑞此时说话了,他头发花白,脸上隐有怒色,是长桌上年纪最大的一位,一身一丝褶皱都没有的保守正装服服帖帖地穿在身上。

“因为蜂巢的所在一直没有确定,也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我们监测到的地底建筑就是蜂巢,多番考虑后,前议长戈承平才没有将这件事公之于众。”

“古人类的科技是灾难之源!难道你忘了它们是怎么毁灭的吗?!”尤文瑞怒不可遏地说,“戈承平是为什么被赶下台,作为他的女婿,难道你不清楚吗?!”

这话说得严重,会议大厅里霎时静得只能听见尤文瑞急促的呼吸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谢时来轻轻笑了一声。

“尤区长,您这话就严重了,请问您手上的机械表,每天开的车、上下班乘坐的电梯,乃至家里的空调、冰箱、收音机,哪一样不是基于古人类的科技产生的?”谢时来笑眯眯地看着尤文瑞,慢条斯理地说道。

“汽车和电梯是杀不了人的!难道你们能保证不将蜂巢内的科技用于军事吗?!”

“尤区长,”谢时来慢慢地说,“那么我用汽车从您身上‘不小心’碾过,或是趁您乘电梯的时候让钢丝绳‘自然’脱落,自然也不算杀人了,对吗?”

“你—”

“心有邪念的人,就算手上只有一根银针也可以杀人。科技的初衷是为了造福人类,军事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保护星海联邦的每一个人而存在的,尤区长这样倒行逆施,为何不直接提议星海联邦从此向原始部落学习,摒弃一切科技,和野人一样茹毛饮血,这样就能规避来自虚无缥缈的天上的神罚?”谢时来微微一笑,说的却是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温度的话,“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尤区长,比神罚更近的末日已经在您眼前了,恐怕在您规避神罚之前,就要葬身在不久的将来了。”

“你是在威胁我?你竟敢威胁一个议会议员—”尤文瑞气结,整张面皮都颤抖起来,他在议员中人缘好,德高望重,对上师承延没人敢为他说话,但是对象换成谢时来的时候,立即就有几个中立的议员看不过去,纷纷出言劝解。

“我说的只是实话。”谢时来忽然语气一转,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整个会议大厅,“星海联邦的面积在七十年间已经缩小了一万两千平方公里,在我们互相争吵的此刻,原因不明的沙漠化依然在马不停蹄地侵袭着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

“你说多少……一万两千平方公里?”尤文瑞面皮上的颤抖多了一丝别的意味。

“你们每年勘测自己区域的沙漠化面积时觉得不痛不痒吧?”经过谢时来一番辩驳,师承延的面色稍霁,他目光晦暗不明地看了眼谢时来,插入了谢时来主导的局面,“二十五个区域每年加起来的沙漠化土地面积,经过七十年的累积,如今已经有了足足一个未央庭的面积!我们有几个未央庭足够沙漠化来侵吞?事到如今,你们还没有火烧眉毛的自知吗?”

师承延的声音之后,会议大厅里鸦雀无声。

“这次谢时来立了大功,不仅探明了蜂巢所在,还生擒了叛入废都,摇身一变成为废都大将军的进化者徐玄,因此,我打算将谢时来破例提升为1区的代理负责人—谁还有意见?”师承延扫视全场,没有人发表反对意见。

“3区负责人死亡事件也已经水落石出,叶宣云对此案事先并不知情,但是考虑到犯案者和他的关系,疏于管教的责任不可避免,就此将叶宣云调为2区负责人。”

师承延的后一句话在众位议员中激起千层浪,从入席后一直保持沉默,神色间略显焦躁的4区负责人陈永这时再也坐不住了,他前倾着身体,整张脸都因为焦虑而皱在一起:“议长,2区负责人明明是唐泰河区长的位置,就算你和他积怨再深,也不能随便撤销一个正式议员的职务啊!”

陈永的发问,也是在座所有议员的心声,在叶宣云倒台后,2区的唐泰河立即一跃成为最有可能成为下届议长的候选人,现在师承延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撤了唐泰河的职,如果开了这个先例,那么他以后要撤要换,下面的小区长不是更只有逆来顺受的份?

“哦—恐怕陈区长还不知道吧,昨晚2区监牢里关押的重犯逃狱闯入了唐区长的家中实施报复,现在唐泰河的尸体大概都已经火化了。”师承延表情平常,话语中却带着冰冷的讥诮。

“这么大的事,我不可能不知道!”陈永大惊失色,几个依附唐泰河的小区长同样神色惊慌。

“怎么不可能?我说了,这是昨晚才发生的事,今天凌晨尸体才被人发现,难道陈区长平时就住在唐泰河床底下,有个一举一动都能实时知道?”师承延不悦地看着陈永,语气更加冰冷,“如果陈区长实在不信,我也没办法,你只有自己想办法去见已经去世的唐泰河来回答你的疑问了。”

陈永面无血色地不再说话。

“来吧,现在让我们欢迎这两把议员椅的新主人。”

师承延带头拍起手来,长桌上的掌声先是稀稀疏疏,随后才像是刚回过神来一样,整齐热烈起来。

叶宣云面无表情地整了整自己衬衣领子下的石青色领带,从下首临时增添的扶手椅上站起,谢时来带着他漫不经心的微笑,将轮椅转了个方向,两人隔着一条冰冷坚硬的仿大理石金属长桌,并行着朝师承延手下的位置走去。

四目相对,双方同时扬起嘴角,一人是料峭秋寒,一人则和煦如春风。

无声的碰撞悄悄地发生,又悄悄地湮没了,视线转开后,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