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忒修斯之船Boat of Theseus02

5

船上的交易安期回家之后,想叫醒尼禄跟他汇报所见所闻,然而那个混小子已经睡着了。

安期退回客厅,翻了床被褥打算在沙发上将就一晚。临睡之前,他把纯黑船票和明哲的生日请帖放在一起,盯了半天。

请贴上的日期是明天。

船票则日期缺失,码头地址也无,完全不知道应该上哪儿去找那艘船,也不晓得会不会遇上明哲。

安期毫无头绪,心想着:“算了,这种复杂的事情明天一早交给尼禄就好了。”沉沉闭上了眼睛。

但是还没睡多久,他就被吵醒了。

起先,他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人在大喊大叫,刺眼的光三番几次照到眼皮上。

等意识稍稍清醒一些,他就感觉床在剧烈地摇晃。

他蓦然起身:尼禄那个混小子又在作弄我!

然而光线和喧哗都是从窗外传来的。

安期跌跌撞撞踩着不断摇晃的地板,朝本该是窗扇的地方冲去,抓住把手用力往外推开!

咸湿的海风瞬间涌入他的鼻腔,急遽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他脸上。安期拿手遮住额头,努力睁开眼,结果发现自己正站在宽十余米的甲板上,再远处是桅杆、船舵,以及船艏那尊迎着狂风暴雨的胜利女神木雕!现在它正随船艏一道高高翘起,迎着即将迎头打来的巨浪!船只整个失去了平衡,他掰着门框都在往下溜……他吓得转身将门掩上,太可怕了!

这是在做梦么?一定是!只要躺回**睡一觉就会好……可是安期一回头,发现这根本不是客厅了!

客厅此时变成了一个船舱,装修风格很原始。粗糙的木质地板上覆盖着动物皮毛,挨近墙边摆着一摞绘有人像的瓦罐,本来是床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张书桌,桌面上的灯盏散发出动物油脂燃烧的臭味——比较诡异的是,灯影下摆放着一摞塑料文件夹,还有一支黑色水笔。

安期连扇了自己五六个巴掌,却只感觉到疼,没觉得醒来。外面,狂风暴雨还在继续,船员们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唱着号子,将自己的身影投放在门上。安期实在无法确定自己到底在经历些什么,扑向书桌翻开文件夹,希望可以找到答案。

文件夹上用中文写着:船客交易登记表。谢天谢地,中文,和任何不正规地下贸易场所的台账一样字迹不清,还脏兮兮的。

翻开头一页,安期就大吃一惊,因为右上角就贴着明哲的照片。往下则是一张表格,表格具体分四栏,日期、交换部分、交换对象、签名。签名前半部分乱七八糟,后半部分却是明哲亲笔所为。

表格的内容是这样的:

2015.7.6 自由 楚尚 明哲

2015.7.13 完整的皮肤 木明 明哲

2015.7.18 气质 凌悦由 明哲2015.7.23 笔迹 越瑶 明哲

2015.7.28 弹钢琴的特长 沈冰冰 明哲

2015.7.31 话术 宁明祥 明哲

2015.8.5 运动细胞 尼禄

2015.8.5 桃花运 尼禄

看到这里,安期将目光从纸页上挪开,望着燃烧的油灯陷入了沉思。这张表格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尼禄也会出现在表单上?而且纵观全表,这是仅有的两次明哲没有签名确认。

安期把这些问题暗暗记下,继续往下看。之后的八月明哲似乎再无动静,但是到了九月,行程又密集起来。

2015.9.6 学习能力 楚才 明哲

2015.9.15 运动细胞 黎铭 明哲……

看到这里,安期突然心下一惊。

楚才和黎铭,他都认识,是他们的同班同学。

他们所在的班级,是重点中学重点班。普通人都是费尽千辛万苦才考上,楚才却是保送来的,因为他在初中就拿过全国奥赛冠军。普通人通过不断训练才能掌握的知识,楚才似乎上课听一遍就能消化吸收,据说有人见他考试前一天一边打游戏一边看书,最后还拿了满分,可以说他是生来就有学习的天赋。

然而上了高中以后,楚才的传奇没有延续下去,第一回测评他就被挤出了前十以外。安期一直记得那天他拿到成绩单后惊诧的表情。他也因此一蹶不振,状态非常低迷,每回测评都下降一些,校长决定要把他调到普通班去。

黎铭则是体育特长生,在校运动会上跳高受伤,目前还在恢复中,经常可以看到他出现在运动场上刻苦地训练。

而明哲,一切都很好。

大家都已经习惯他拿全年级第一,也习惯在他拿到金牌后为他鼓掌。

联想到这张表单上的“学习能力”“运动细胞”,表头上的“交换部分”“交换对象”……安期突然有了一个非常恐怖的念头,难道说,明哲身上的这些光环,都是靠从别人那里调换来的?

不不不,不可能。

自由、气质、钢琴特长、话术、学习能力和运动细胞……这些东西又不是身外之物,如何交换?世界上哪有这种事?

等一下,难道是——黑炼金术?!

正在这时,船舱外传来脚步声,似乎是朝这边来的。

安期心里慌极,四下一扫,发现灯光的阴影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柜子,矮身就爬了进去。门被推开的时候,安期刚好将柜门关闭。

“这次又要麻烦船长您了。”外头传来明哲的声音。

安期贴近门缝,朝外张望,发现明哲依旧是白天那副打扮,身处这样莫名其妙的环境也气定神闲的模样,还替另一人拉着门,看上去轻车熟驾。

“不客气。”另一人的声音嘶哑难听,恍如漏风。“明哲少爷,先与你说一声恭喜,你获得了继承权。不过这次,你需要交换什么呢?你看上去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

“眼睛。”明哲回答。“虽然气质变了,但是我的眼睛却和以前一样,大家都不喜欢。我想拥有更温柔的眼睛。”

“那么,想好交换对象了么?”

明哲的那双眼映着火光,看上去格外冷酷无情。

他沉默了良久,说了两个字:“安期。”

6

风暴眼一滴**打落在权戒上。

安期终于知道那句“你有我平生所见最清澈的眼睛”,是什么意思了。

他一直到知道自己很没用,浑身上下找不出半点才能,连家人都像扔垃圾一样将他丢弃。

他也知道自己不配拥有别人的关注,特别是那个站在人群里都会发光的人。

但是明哲还是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为他照亮了没有什么温暖可言的未来,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再弱小也值得被真心相待。

起先是受宠若惊,然后是用力回应,以为找到了新的羁绊。

可原来我在你心中,只是一双可以掠夺的……眼睛么?

安期蜷缩在狭小且随着船体不断摇晃的柜子里,抱紧自己的膝盖。不知道过了多久,明哲和那人离开了船舱,房间里重新变得安静,他也终于能够疲惫地从柜子里滚落。现在风势似乎减弱了不少,安期贴着门扇,听见他们召集船员放下手头的工作,来甲板回合:“今晚,客人需要我们找到的人,叫安期。”

“Aye!”船员们附和。

“16岁,一米六五的矮个子,住在朝晖小区4幢201号。太阳升起之前,务必将他找到。”

“Aye!”船员们叫喊得更大声了。

甲板上的人开始行动了。他们步履沉重地走下甲板,去船舱中挑选趁手的家伙,而安期反身背贴墙壁,眼看他们一个个跳船而走。船长邀请明哲去医务室坐等,外头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

“竟然要去家中抓我?”安期不得不开始考虑现在的境况,“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下意识地把手探入口袋,只触摸到硬卡纸光滑的表面。安期一个激灵把它取出来,发现是那张古怪的船票。船票无甚变化,正面依旧是安期看不懂的Θησευ?字样,只是此时背面多了一行小字:交换你所想。

“什么鬼!只多了一句广告传销语!”安期收好船票,决定从这艘诡异的船上逃走,不然接下来将要经受的事简直难以想象。

他偷偷推开门,跑到了甲板上。风雨已经停了,周围空无一人,连船舵都无人掌控。他跑到船舷想判定这艘船是在哪里,却发现厚重的雾气下能见度极低,连水面都无法看清。他扫视四周,从他站立的地方最远也只能看到船艏的胜利女神雕像,再远就混沌一片,就好像这艘船飘**在一片虚空之上,无来路,无去路,无声无息。仔细打量这艘船的船体,发现它已经千疮百孔、老旧不堪了。所有木板都有修葺过的痕迹,以至于根本找不到两块颜色相同的相邻木板,在长久的时间里,它们被一块一块替换掉了,看不出本来模样。

“难道你是要跳船么?”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安期颤抖着转身,刚才和明哲在一起的船长正提着风灯站在自己身后。此时,他当着安期的面把斗篷上的风帽缓缓摘下。

“啊——”

安期发出一声尖叫,因为船长那被幽暗灯光照亮的脸上,布满了可怕的缝合线!

他当即就要跳船,腾空的瞬间,衣服却突然一滞,下落被阻——一只巨手将他拎回了船上,随意丢在甲板上。那是一个异常高大的船员,阴森森地站在船长身后对着他笑。从浓雾里走来更多的船员,手上抄着各式各样的家伙,将安期团团围住。他们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布满了缝合线,无一例外,看上去就像一堆可怖的人体拼接品!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呢……我们去人间找了半天,原来是就在船上。”

等等,他们已经下船去找过自己了?还有人间是什么意思,这艘船根本不在人间么!

安期吓得屁滚尿流,下意识地支起身体往后爬去,却摸到了一截笔直的小腿。

安期仰头,明哲正用那双冰冷的眼微笑着俯视着他:“欢迎上船,安期。”

“枉我如此看重你,原来你的一切都是靠与别人交换得来的……你将别人身上的优秀品质,与你身上平平无奇的地方相交换,以此来变成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你不觉得你自己很自私么?!那些突然失去自己身上闪光点的人,也许一生就因此而改变,这样难道公平么?!”被捆成一团粽子的安期朝明哲愤愤道。

明哲的眼神一暗,有一瞬间流露出受伤的表情,但很快换上了冷笑的面孔:

“天赋,才能,原本就是随意地散落在每个人的体内。外貌,出身,品质,等等等等,造成每个人的命运也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公平!既然如此,美好的品质与其散落于各人身上,不如都变成我的吧!你们对自己的闪光点懵懵懂懂,我却会好好珍惜,我有必须要优秀的理由。”

明哲狂热地倾诉着,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劫掠。

“这些优秀品质,除了天赋之外,还有很多是后天努力得来的结果!黎铭日复一日在赛场上流血流汗,才会有今天的成就,你凭什么轻易占有他的运动细胞?!”

明哲脸上充满被冒犯的恼怒,但是很快就又为自己找到了托辞:“后天的努力有很多种,我也在努力啊……这么多人里面,只有我找到了与人交换这种方式来提升自己,我们只是走的路不同罢了……”

“你根本就是狡辩!”安期气得七窍生烟。

明哲的眼里透露出某种疯狂:“很快,你也会成为我的一部分。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这滋味有多美妙。”

说完,明哲不再理睬他,走到船长身边问道:“从前那些与我交换的人被绑上船的时候,都处于熟睡状态,为什么他会醒着?”

船长瞥了一眼安期,询问明哲:“您是担心他的知情,会有损您的利益么?”

明哲沉默一阵,笑道:“怎么可能。他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小角色,而明天祖父就会宣布我为继承人。就算他把我做的事公之于众那又如何?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话。”

船长将安期送往船舱的时候,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您好安先生,这里是可以与人交换你所想之物的地方,我是船长,也是船上的主刀医生。我们承接了明哲少爷的订单,将要为你们交换双眼。”

“做这种生意不怕遭天谴么?”

“天谴?”主刀医生把风灯靠近自己布满缝合线的脸,表情十足扭曲,“安先生,您以为我们正在经受的是什么?我们早已在承受天谴了,做这份营生不过是天谴的一部分。”

“可我是无辜的啊!”眼见他打开陈旧的舱门,让人将自己安放到样式古怪、材质生锈的手术台上,安期就尖叫着挣扎起来,“凭什么明哲说换就换啊!”

“他是拥有船票的客人,您只不过是他指定的交换对象。以前的交换对象都是在熟睡中上船,在熟睡中经历手术,回到人间后什么都不记得,只是您的情况特殊罢了。”

“船票?”安期捕捉到他话中的重点,“你是说……有船票,就是你们的客人?”

“是的,拥有船票的人,就是我们的服务对象,拥有下订单的权力。”

说着,主刀医生将安期的头部固定,用特殊器械扩张他的眼皮。

“等一下啊!”安期喊停,“我也有船票!我也有船票!在我左边睡衣口袋里!你摸一摸就知道!”

主刀医生神情狐疑地探入安期的口袋,抽出了那张纯黑卡纸。

“对么?”安期紧张道。

“的确是船票。怪不得我们追捕您的时候,您会出现在船上。除了客人,没有人可以清醒着上船——请问您需要下订单么?”

安期松了口气:“我就不下了,我只希望取消明哲与安期换眼的要求。”

“不可以。”医生道,“一旦下单,无法取消。写在契约上的文字具有神圣性。”

“别当我没看过你们脏兮兮的表单!”

安期与医生反复交涉无果,又急又恼。看来今天的皮肉之苦是逃不掉了,心里也对明哲愈发失望。不仅仅是因为他心安理得地占取他人身上最为宝贵的东西,来为自己的名利增加筹码;还因为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于公于私,自己都不能让他如愿以偿。

“我要下新的订单,与明哲交换……那样东西!”

在尖锐的器械刺破双眼前,安期向船长坚决道。

7

揭露过去第二天,安期头痛无比地从**醒来,发觉床单和自己都湿漉漉的,带着一股咸腥的海风味,似乎在提醒他昨天晚上不是一场梦。他跌跌撞撞跑进卫生间里,抓住镜子把自己凑上去,发现除了瞳仁的大小和颜色之外,眼睛的轮廓、形状都与之前殊无二致,只是右眼深处的炼化阵消失不见了。

换眼应该是成功了吧……安期下意识地探下左边口袋,船票还在,背面的那行子变成了:欢迎下次光临。看来他的订单也应该完成了。

今天下午就是明哲的生日派对,要赶紧叫醒尼禄,告诉他这一切。

安期用毛巾擦着脸,推开卧室门,然而尼禄不在房间里。

“去哪里了呢?”

正当他满心狐疑之时,门厅处传来轰隆倒地的声音。

“门都被你打得脱框了,就不能小心点开……诶,你们谁啊?”

门外那几个神情不善、身穿铆钉牛仔裤的小混混一拥而上,把安期拽出来,捂住他的嘴就拖下楼梯塞进车里。

安期坐在吞云吐雾的不良少年中间,只有一块毛巾可以防身,趁人不注意把手探入睡衣口袋里,用快捷拨号拨通了尼禄的电话:“各位大哥这是要带我去哪儿……是不是认错人了?”

“安期,是你没错吧?”身边人将手随意往他肩膀上一搁,朝他吹了口香烟。

“诶……是。”

“是我们老大要见你。”副驾驶上的人转过头来扒下墨镜说。

“你们老大是——”

他们高妙道:“你见了就知道。”

当安期被捆成粽子丢在明哲脚下的时候,他不禁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

明哲坐在地下室中央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又见面了,安期。”

“呵,你不是已经交换到你想要的东西了么,绑我做什么?”安期紧盯着他那双温润如水的眼睛,愤愤难平。“你也真够有手段,还和街头混混为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几个混混面露凶相,衣冠楚楚的明哲递了个眼神,他们便老实地缩回一边。

“昨天晚上,你知道得太多了,”明哲俯下身来,用只有俩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我想,我送你的那张请帖应该作废,我也不希望你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你不是信誓旦旦没人会相信我所说的么?”

“与其相信没人会信你的鬼话,不如把你监禁起来、让你无法对人吐露来得保险。今天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想因为你这种人功亏一篑。”

说完,他穿着笔挺的西装从椅子上站起来,紧了紧自己的领带:“这家伙就交给你们了,别让他出现在我的生日派对上。其他的,你们爱怎样就怎样。”

“是,明哥。”

随着门油门一响,外凯迪拉克绝尘而去,几个小混混抄起家伙朝安期走来,个个脸上写着“不怀好意”四个大字。

“刚才你说‘和街头混混为伍’,怎么,你是看不起哥几个么?”

“No!不!您幻听了,我说得是‘和街头霸王’为伍……啊,你别过来!”

正在这时,门“砰”地一声被人踢开。

尼禄拿绷带吊着右手,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外,对即将被群殴的安期说:“是你打我的电话?”

“不是我还有谁啊!”

“打我电话做什么?”

“我被绑架了啊!”

“哼,弱者——所以你们就是绑匪了么?!”尼禄眼风一扫,“他是我的家贼,能严刑拷打他的人只有我,谁准你们碰他一个手指头?!”

三分钟以后。

尼禄一脚蹬着安期,一手扯开他身上的捆绳:“弱也要有个限度,连这种等级的小混混都打不过,不如自行了断好把权戒还给我。”

安期揉了揉手腕:“他们都是明哲的人!他是这群混混的老大!”

“哈?”纵使料到明哲不该是个完美的大少爷,知道真相的尼禄脸上也写满了意外,“明哲?混混?”

他踢了脚躺地呻吟的小混混们:“说,明哲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是从前带我们在道上混的大哥……跟其他小团体打架争地盘,问学校里的学生收保护费的那种……”

尼禄冷笑一声:“呵,有意思——那后来呢?”

“后来有一次不小心打伤人了,明哥就、就进去了。”

安期吃了一惊:“进去了是什么意思?”

混混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就是进少管所呗……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提前出来了,还变成了明氏集团董事长的孙子,我们也跟着鸡犬升天。”

安期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在船上看到的表单,第一行写着的是自由,莫非明哲突然出狱也是有人代为受过?!

安期心下一寒:“他曾被关在哪个少管所里?”

“城西,青泉山少管所。”

安期不安地碰了碰尼禄的手背,尼禄会意,把一行人催眠了丢进厕所里。

安期取出那张船票:“我有了非同寻常的发现,明哲通过黑炼金术,使自己变得优秀起来。”

“Θησευ?。”尼禄准确地念出了那个怪异的单词,“这是忒修斯之船,卡片上是希腊文的写法。”

安期觉得这个词十分耳熟。

“忒修斯之船”其实更多地是作为一个哲学命题被人熟知:有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几百年的船,归功于不间断的维修和替换部件。只要一块木板腐烂了,它就会被替换掉,以此类推,直到所有的木板都不是最开始的那些。那么,最终产生的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如果不是,忒修斯之船又是哪一块木板被调换的时候,成为另一条船的?

安期想起船上颜色各异的木板,结巴道:“忒修斯之船真的存在?”

“你不是上去过了么?”尼禄瞥他一眼。

“等等……如果那条船真的是忒修斯之船,那它可是从古希腊时代就存在的古物啊!”

“我说过了,初代炼金术士因为持有贤者之石,被尚处于文明初期的人类称呼为诸神与英雄。神话中的忒修斯掌握拥有‘交换’这种能力的贤者之石,那艘船也是贤者之石炼化的结果。船上主导交换之人,应该就是忒修斯权戒的继承者了吧。”尼禄攥住了船票,“如果是真的话,这可不得了。”

“很容易证实真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少管所里,此刻应该关着一个无辜的人,名字叫楚尚。”

待他俩自青城山少管所出来以后,安期心里很烦躁。他们在那里见到了楚尚,楚尚向他们哭诉他的莫名遭遇。虽然这证明了昨天晚上的经历确确实实存在,但安期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他看到无辜的人变作了替罪羊,接受惩罚和审判;他也看到有能者失去了他们的宝贵才能,还不知晓为人所偷窃。更为可怕的是,那艘船上进行的黑暗交易,对现实世界有着深刻的影响——楚尚和明哲交换了自由,明哲的刑期就加诸在楚尚身上,白纸黑字写明了楚尚是伤人者,连受害人都一口咬定凶手是楚尚,仿佛记忆被篡改。有关此事的一切,都被交换得严丝合缝。

尼禄却很兴奋:“终于让我找到了一个王权者,我去会会他,也许他会清楚我父亲去世的真相。”

“我得去揭露明哲的所作所为。”

“哈?那种事情根本无所谓吧。”

“明哲害了很多人,继承人派对就在今天,我一定不能让他得逞。”安期坚决道。

8

派对风波明家院内,歌舞升平,水晶灯在光滑的大理石面上投下倒影,映出明家少爷一丝不苟演奏钢琴的完美侧脸。

一曲弹尽,明哲从钢琴前站起来,手握香槟向欣赏他表演的人致敬。他个子高挑,正在从少年蜕变为成年人的身形虽然尚显单薄,却已经有了明家老爷年轻时的风姿,加之那一身挺括的名牌定制西装,让诸多少女倾慕不已。今天是他的生日,听说明家老爷要在派对上宣布继承人的消息,无怪他眉眼含笑,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凛冽气质褪尽,双目比平日里更为多情。

墙上的指针一格一格走过六点,明哲变得有些焦躁不安了。他一边应付着包围他的富家千金们,一边在人群里寻找尼禄和祖父的身影。尼禄这个手下败将不出席他的生日派对,情有可原,可是祖父呢?

明哲走到管家身边:“祖父怎么还不下来会客?”

“老爷与燕律师两人正在书房密谈。”

“燕律师?”

明哲想起刚刚完成的遗嘱修订,心里泛起一丝不安。不是已经尘埃落定了么?

为什么又请来这方面的专家律师?

正在这时,手机震动,明哲一看来电显示,脸色一白,走到无人的阳台接起:

“这种时候打来电话做什么?不知道我正在做什么么?”

“老……老大!那个人……跑了!”

“这么多人看一个,还让人跑了,你们干什么吃的?”

“主要不是他,是来救他的那个黄毛……就是经常和您不对付的那个,叫什么尼、尼……”

“尼禄?”明哲的眼神蓦然变得阴狠,“呵,果然是一伙的……”

“他们临走前还问了青城山少管所的事……”

明哲眼前一黑,再不听手下的絮絮叨叨,挂掉了电话。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他们知道又怎样,又能怎样?那艘船上的交易如此隐秘,他们拿不出任何证据!”

明哲强自镇定,拿起香槟回到大厅里。

然而大厅里的气氛都变了。

因为安期正像一个误入文明世界的野蛮人,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大厅门口。

明哲先是一愣,担心安期来戳穿他的恶行,随即想起没有人会信他的鬼话,有恃无恐地上前羞辱:“安期,我可不记得我有邀请过你。去哪儿都穿这一身运动服的家伙,不适合这种场合。”

楼梯上突然传来重重的手杖跺地声:“他是我请来的!”

明哲转过头,惊讶地望着姗姗来迟的明家老爷:“祖父……”

“不!我不是你的祖父!”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大厅中,扬起手杖,指了指安期,“我是他的祖父!他才是我的亲孙子!”

这一句话对明哲来说无异于平地惊雷:“祖父!您在说什么啊祖父!他只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混小子,他怎么会是……”

“住口!你这个挖空心思妄想取代安期、夺我家业的骗子!”明家老爷走到安期身边,“安期已经拿到了医院的出生证明,还有我与他的DNA化验结果!你不用再狡辩了——来人,把这个骗子给我丢出去!”

在这场变故中,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管家,他们一拥而上想要控制明哲。而明哲突然回过神来,挣脱他们的束缚,揪住安期的领子一拳砸在他脸上:“你这个混蛋!你和我交换了——”

“谁允许你拿脏手打我弟弟的?!”不知何时出现的尼禄钳制住他的手腕,单手错开了他的关节,明哲低叫一声跪倒在地,满脸难以置信。

安期蹲下身,借着扶他的姿势在他耳边道:“对,我和你交换了,血统。”

明哲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整个大厅鸦雀无声,回**着他扭曲放肆的笑声,然后他越笑越轻,失去了所有力气,安期感觉到有眼泪流过他的脖颈。

明哲当晚就被扫地出门。无论他多么优秀,只要他不是明家人,他的野心也就没有实现的那一天。

“你们还跟着我做什么,看我的笑话么?现在你们满意了,嗯?明家是你们的了!可千万记得你们现在怎么要好,别到时候狗咬狗!”明哲阴狠地看了眼追出来的安期与尼禄,说完转身就走。

“你还没有醒悟么,明哲。”安期捡起石头砸中了他的后脑勺,“你正在经历的,就是你伤害过的那些人曾经经历的,你现在知道这感觉不妙了吧?”

“不妙?哈哈,哈哈哈哈,一无是处的感觉当然不妙!这个世界上谁会对一无是处的人友善!是你,生来就高高在上什么都有、每天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我的尼禄少爷?还是你——”明哲指着安期的鼻子又哭又笑,“你很清楚一无是处是个什么滋味!如果不是我,你什么都没有!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你,也不会有人与你做朋友,连你的家人都不愿意接纳你!可是你对我做了什么?一旦有了更完美的尼禄出现,你就立刻巴结上了他。当我没有了地位,财富,长处,连你这样的废物都会践踏我,人类就是这样趋炎附势的动物!所以我只有靠自己去争,去抢!我有什么错?!”

安期突然冲上来给了他一拳,明哲想要还手,却对着他发红的眼眶时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安期如此凶狠的神情,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是废物,可是我也是有心的!”安期拎着他的领子咆哮,“我是怎样的人、以及你是怎样的人,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是朋友!是朋友啊!你做错事,我才想让你回头!我从来没有想要从你那里谋取些什么,也没有想过有什么更好的人会出现……我每天每天……都因为有你在我身边,高兴得跟个傻瓜一样……”

明哲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胸口似有热烫又酸涩的洪流,下一秒就要破体而出。

但是看着安期的眼睛,那股暖流又被愧疚冲得无影无踪。

他挥开安期的手:“我只是想被重要的人认可,哪怕一次都好,所以……”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初秋的庭院里,安期仰着头,雨水落进了他的眼睛,流下来却是热的。

“为这种人倾注感情,你是白痴吧。”背后传来尼禄的嘲讽。

安期沉默了良久:“也许吧。”

9

真相之外之后几天,安期拒绝了明家老爷的种种邀约,依旧住在自己没有防盗门的出租屋里,每天走路去上学。明家的事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以往不起眼的安期受到了许多关注,无论走在哪里都能收到众人艳羡的目光。他蓦然间觉得,原来只要换一个身份背景,以往觉得无法做到的事都能变得很容易。也许这就是明哲选择投机取巧的理由吧。

一想到这里,安期就不自觉望向身边空空的课桌。明哲已经很久没来上课了,不知道是去了哪里。没有人关心已经与明氏集团没有半点关系的明哲,正如没有人在乎那个家境贫寒、进过青城山少管所的明哲。明哲亲手埋葬了他那不堪的过去,以至于当他苦心建立起的伟岸形象轰然崩塌——他这个人,都不复存在了。

安期不得不自己去找他。

安期追问了过去与他有过交集的兄弟。他们也在派对以后失去了与他的联系,但是他们显得很轻松:“不用担心,明哥想来应该过回原来的生活了吧。”

“原来的……生活?”

“他原本就是混混,现在被戳穿了,大概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讨生活吧。”

安期越发不安。他无法想象明哲是在什么角落里挣扎长大的,而自己掠夺了他的血缘,把他的未来彻底搅乱了。更加糟糕的是,明哲失去了家族的庇佑,极有可能步入炼金术士的世界,成为黑炼金术的牺牲品。一想到这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安期就被焦虑与愧怍的情绪彻底吞没。

“请你们告诉我明哲经常去的地方,哪怕有一点点希望都好!”

“他可能会在第三医院陪他的妈妈。”

“妈妈?”安期想起豪门故事里那个充作背景的平民女孩,眼睛一亮,“明哲的妈妈还活着?”

“嗯,但是好像也活不久了。她得了挺严重的病。”

“这样啊……”

安期辞别了小混混们,打车到了第三医院。那天安期跟踪明哲的时候,他也在这里短暂停留。安期没有深究他为何要来这里。当时安期只顾着追查他突然之间变得优秀的真相,现在想来,他是来这里看望他的母亲。

安期来到住院部,打听他们母子的事,值班护士似乎对他们非常熟识:“哦,你说明哲啊……他母亲在我们这儿住了挺久了,尿毒症,治得晚了,境况挺惨。这种病也就是烧钱,要彻底治好还要配型换肾。你别看他是明氏集团的公子哥,其实他手头上没什么钱,他爷爷一直就没有承认他父亲和他母亲的婚姻,一开始看他也不顺眼,更别说替他母亲花钱治病。所以呐,那位少爷自打母亲生病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想早日被他爷爷认可,成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支配家财来为母亲治病。”

安期整个人都是懵的:“他、他是为了他母亲?”

“那也是个可怜的女人,这辈子没进明家的大门,却总拉着那孩子的手让他认祖归宗,了却他爸爸回家的心愿,说哪天走了以后也好放心。”

安期突然有点惶恐,想起那天明哲在花园里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只是想被重要的人认可,哪怕一次都好。”

当时安期就觉得这句话说得十分古怪,却是为了救人性命、了人心愿的缘故。

可他那天,却毁了明哲的生日派对……“那他妈妈现在在哪儿?”安期急切问道。

“哦,你问她啊。前几天进了CTU,眼看不动手术是活不了了,就等资金到位,结果明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然后呢?他妈妈,还活着么?!”安期猛地抓住护士的肩膀,像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护士吓了一跳:“活……活着。很奇怪的,说好就好了,就跟没事人一样,连主治医生都只能用奇迹来形容。不过这两天倒是没见明哲来过。”

安期的手一软,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换命。

他已经知道明哲会在哪里了。

安期浑浑噩噩走出医院,满脑子都是明哲在花园里与他争执时候的表情。那种被人打碎了最珍贵的念想时,绝望到面目可憎的歇斯底里。

明哲不是个好人,但安期突然就明白了,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承受着尼禄高高在上又理所当然的鄙夷。

安期打开手机联系尼禄,想告诉他这个线索,然而没人接听。电话中的女声机械地一遍遍重复着“该用户不在服务区”。安期突然想起来,尼禄这个混蛋昨天晚上也一夜未归,早上更是逃课。他一摸口袋,果不其然,船票不见了!

那他怎么办?

安期一拍脑袋,赶去了那家叫“Liar”的酒吧。天色尚早,酒吧霓虹闪烁,门庭却冷落,上次见过的侍应生正穿着执事服站在门边。见到安期,他流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又见面了,小弟弟。”

“您好,打扰,我要见L先生。”

“这次又是为了明哲么?”

安期咬牙:“是为了明哲……和另外一个麻烦的家伙。”

侍应生长长地哦了一声:“L先生今天很忙。”

安期让戒指现形,眼巴巴地比在胸口:“可是我有很要紧的事!事关性命,您能不能帮我……您看我毕竟是有戒指的人……”

话说一半,他便吞了回去,因为一张黑色的、拥有Θησευ?烫银字样的船票,此刻正摆在他的眼前。

“如果L先生没有猜错的话,你是来找这个的。”

安期一把抄进怀里:“谢谢啊、谢谢……不过你们怎么知道的?”

“L先生洞悉人心,L先生也喜欢看好戏。”侍应生挑高唇角,“特别是与戴戒指的人有关的一切。”

10

绝战安期的手指再次确认船票在睡衣口袋中,然后掀开被子躺上了床。睡着没过多久,他醒来,耳边是一阵一阵的海潮。

他推开船舱,外头有人守着甲板。

“是需要下订单的客人么?”那人的声音嘶哑难听,把自己的脸隐在阴影里。

“我有船票,但我不是来下订单的……我来找一个人,他叫明哲,是船上的常客。他在船上么?”

那人沉默了一阵:“他在。”

“他在哪里?我要见他!他似乎与人交换了不得了的订单!”

“跟我来吧。”

船员踩着老旧的甲板,带安期往船尾走去。走到无人的船尾,船员指着水面让安期瞧。安期从厚重的雾气中隐约望见尘世的种种,那是人间。

“不不,我是来找明哲的……”

船员摘下了斗篷,向安期展示他布满缝合线的脸。

“走吧。”明哲对安期说,“我已经成为……这艘船的一分子了。”

“怎么会这样?”安期望着他脸上拼花似的皮肤,又握住他的手撸高他的袖子,发现他的身上也全部被缝合线布满了。

明哲苦笑了一声:“每一次交换,都会遭受反噬,何况我这次与母亲交换了……像我这样下过无数订单的人,最后的下场都是留在这条船上,成为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自己都不知道身上的哪个部分是自己的,好像只是一堆拼凑起来的垃圾。”

“可你为什么不说呢?”安期又急又怒,“你因为有人骂你母亲是、是妓女,大打出手断送了前途;你在青城山少管所第一次做交易的那个晚上,你妈妈进了医院;后来你不断交换争取继承权,也都是为了能够自由支配家财救她性命……这些你为什么不都说出来呢?”

“我……”

安期发现明哲说的话没有错,即使知道真相,自己也还是会阻止他,决不允许他因为自己的不幸就去盗取他人的人生。

明哲明白他的回答,突然间笑得有些温柔了:“就知道你不会站在我这边。可偏偏……你这种眼里干干净净的人,纵然挡了我的道,我也讨厌不起来。”

说到这里,两人都听见有脚步声朝船尾来。明哲突然拽住安期的领口,将他整个推出船舷外。

“干什么你!”腾空的安期扑腾着扒拉他的脸。

“小声点儿!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跳船以后,你就可以回到人间。”明哲压低声音道,“你和尼禄,都不是普通人吧?”

“诶?”

“尼禄拿着船票来过,但是船长将他扣下了,关进了禁闭室,说什么用炼化阵困住他……他还想要你,把你和尼禄一起交给一伙人,这样他们就答应解开他身上交换过多产生的反噬!你先走,从今以后,都不要再和这条船牵扯上任何瓜葛!”

“不行,我是来带你们俩回去的!”

“我咎由自取,没有怨言。又心愿已了,去哪儿都无所谓,你不用管我。”

“还有个尼禄!”

话音刚落,一把剑架到了明哲脖子上:“谢谢你把新任海王送到我手上,明哲。”

雾气中,越来越多的船员显现,将刀尖对准了他。

“把他给我。”船长命令。

明哲毫不犹豫地松开了双手,安期尖叫着向人世间坠落。明哲朝船长一咧嘴:

“你别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的人是你吧?”

船长说着,底下就传来一声“哎哟”,明哲低头,望见船体中伸出一柄大网,将安期整个网住,拖进了船舱。明哲不禁头痛地啧了一声,输得太难看了。

船长使了个眼色:“把他给我抓起来,让他明白不听话的海盗是什么下场。”

船员押着安期来到甲板上,与明哲擦肩而过。

船长得意洋洋地鼓掌:“想不到海王纡尊降贵上过我的船,我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禁闭室已经准备好了,还望我们合作愉快。”

“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抓我!”安期眼见黑暗的禁闭室打开,用脚抵着门不肯进去。

“我们无冤无仇不错,但有人出了大价钱想要你的戒指,出价是,解开我身上黑炼金术的反噬……”话音刚落,船长眼前突然一花。

尼禄已经扛着安期单膝跪在船舷上。

狂风中,尼禄缓缓睁开双眼:“区区一个炼化阵想要困住我?你真是痴心妄想。他的戒指是我的,除了我,谁都休想抢走!”说完便纵身一跃,带着安期跳下忒修斯之船。

他怀里的安期头发蓬乱如鸟巢:“刚才那是自由落体么?”

尼禄放开他,伸出右手。自他手心抓握处凝出一把长弓,足有一人高,通体泛着银光,明亮不可逼视。在他头顶,沉重的号角声从城市上空升起,仿佛巨鲸游曳长空。阴云密布的天际电光雷鸣,古老的船只破空而来,云层中显现出船艏胜利女神的阴惨面容。

“来了。”尼禄一把攥紧了弓。

不属于人间的生灵从天而降,个个面目狰狞,捉着弯刀朝安期冲来,身上的缝合线散发着可怕的黑气。尼禄持弓挡在安期身前,手上凝出不知凡几的匕首,轮指捻弓长射,肉躯皆化为黑气。无数黑气如蜂群般在天幕中游曳,又重新组合成人体,谁都不在意自己究竟成了谁,以至于即使尼禄飞快出击,却依旧挡不住杀不绝。

鏖战越久,尼禄的体力消耗就越大。眼看一支长箭从左侧向他袭来,他转身格挡,手臂上被拉开一道口子。

“你在做什么?上次瞬间让我的匕首化作流水的架势呢?”

安期抓着他的衬衫:“我、我和明哲换了眼睛!现在用不了!”

“你说什么?!”

“你千万别生气!我就是怕你生气才不敢说的!你一定要镇定!注意前面!”

安期躲在他身后说道。

尼禄一脚踹开奔袭而来的船员:“我拖住他们,你去找他!他若是能够发挥波塞冬纹章,我们就还有救!快!”说着,尼禄随手抓了把黑气糊在安期脸上,将他一屁股踹入人群当中。

安期鼻腔里充盈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差点没吐出来,更加要命的是,他屁股朝天扑进船员当中,有个被尼禄砍下来的人头当即凑过来闻他!

“你闻起来很新。”那个看起来像布艺骷髅的家伙这样说道。

安期突然明白了,船员经过无数次交换、重组,身上的器官多已失效,他们用气息辨别敌我!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学着尼禄的模样,拢了把黑气抹在自己身上,逆着人潮朝悬空的大船狂奔而去。因为明哲刚才展露出了对自己的友善,船长必然不会让他参与围捕,他应该还在船上才对。

虽然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是当安期见到明哲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软倒在地。他被绑在桅杆上,遍体鳞伤。

“明哲!”安期手脚并用地爬到他面前,“明哲!”

明哲虚弱地睁开眼睛:“你怎么还在这里?”

“没有你我们逃不掉!”安期对他解释,“听着,我的眼睛里有一枚波塞冬纹章,可以将目力所及的一切物质化作水……现在那枚纹章连同我的眼睛,都在你身上!”

“我?”明哲苦笑了一声,“我做不到那种事的吧?”

远远的,传来模糊不清的打斗声。安期回头,尼禄的白衬衫已经染上了血色。

安期焦虑地转过头,必须快点让明哲振作起来!

“你可以的!不就是炼金术么,和算术也没什么两样!你那么聪明,一定行!”

明哲被逗笑了:“我书念不好,每天只会街头斗殴,连自己的母亲都救不了……不然我为什么要上这儿,掠夺别人身上的优点?!我爷爷看不起我,我爸爸不指望我,就算是所谓的朋友,也不过是为了我身上那点根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吸引,一旦拆穿我的伪装,就会鄙视我、厌恶我、唾弃我,我根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难道你还不明白么?所以不要对我有所期待了,我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为什么不要指望你,也不要对你有所期待?!”安期扑上去解开了束缚明哲的绳索,“当初把我拽出深渊的人,是你!”

明哲蓦然抬起了头。

暗的不见光影的深夜里,有人用温柔的眼睛注视着他,有人同他说,相信。

但是他的眼神很快就变了:“小心!”

船长从背后一把扯住安期的手肘,把他拖倒在地,踩住他的手腕,对着他的无名指高高扬起了匕首。

明哲一脚踹向船长的膝弯:“滚开!”

船长趔趄一下后稳住身形,转身掐住明哲的脖子,将他高高举起:“就凭你?”

船长与半空中的明哲对上了视线。安期焦急地等待船长被波塞冬纹章杀死,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待明哲被掐得面红耳赤后,船长甩手将他扔到两米开外。明哲一头撞在船舷上,缓缓伏倒。

“看他……”安期朝明哲伸手祈求。

“没有用的。”船长挑高唇角,“我的确可以将纹章从王权者身上转移,但是他人无法使用,他可不是权戒认可的持有者。”

“安期——”尼禄因为船上的战斗而分心了,彻底被打乱了节奏,不多时就被众多黑气湮没。他越想挣扎到安期身边,就越是不能,最后漫天黑气中,只剩下一只伤痕累累的手。

安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之中,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清晰地听到有什么东西,在甲板上滚动的声音。

他睁开眼。

明哲躺在甲板上,用力朝他伸出手,把手里的东西,朝他的方向推来。

安期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那是……他们俩交换了的、带有波塞冬纹章的右眼!

“不要……用脚踩着我的朋友。”明哲抬头,脸上划过一道血痕。

染着血的眼睛滚到了安期的手中,瞳仁深处显现出一枚亮蓝色的纹章,目力所及之处,船长的胸口亦是从上、下、左、右四点生发,顺时针产生一道亮蓝色的光环。代表海王波塞冬的符号在注视下形成,被标记的人体一切分子瓦解。质子、电子在极快速的运动中重新排布,结合构成新的元素……于是在某一瞬间,船长以及他的匕首,统统化作透明的海水,哗一下冲刷在两人身上。

摔落到楼顶的两个少年趴在地面上,又哭又笑。

安期用力握住了明哲的手,像是握住了此世最珍重之物。

明哲和安期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两人的右手无名指都有一枚戒指。安期那枚是宝蓝色的,像是极深的大海,明哲的那枚则暗如黑血。

“我妈妈找到了合适的肾源,明天做手术,能不能活着出来,还未知。”

“诶?”

“老头子找不到尼禄,觉得自己可能是得了老年痴呆,臆想出了个外甥,因此寻我回去,我要求他承担我母亲的手术费用。”明哲耸耸肩膀,“我还进过少管所,这可丢死他的脸了。”

安期听着他故作轻松的语气,不由得轻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当日船长死后,忒修斯之戒在600米半径中找到了最为契合之人——明哲。

明哲一夜之间变成了王权者,掌握了“交换”的秘密。但是,他不再热衷于“交换”,而是找到了船上的交易台账,把自己的订单一份一份解除,让每个人复归原样。他现在不再像个完美无缺的贵公子,但笑起来更加轻松、爽朗了。

“不论会不会好起来,我都已经释怀了。”面对着友人的祝福,他释然道,“我从前一无所有,以为拥有完美的家世就可以被他人认可。可当我拥有我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他人的认可却变得那么廉价,我知道他们不是在看真正的我。”

“除了我。”安期骄傲道。

“除了你。”明哲惭愧地低下头,“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你是特别的。所以当发现你和尼禄在一起之后,我特别害怕,害怕你会从此看低我。之所以与你换眼,与其说我很需要你的眼睛,倒不如说我在借此惩罚你、报复你。我当时心里很乱,做了很多混账事。可你到最后都还愿意相信我,我就告诉自己,啊,我可不能让这个家伙失望。那是比被爷爷的认可更重要的东西。”

“人从来不是因为强大才能被爱,而是因为爱着什么人才会变得强大。在人类的世界里,只有感情可以超越强大弱小、高低贵贱,这是你告诉我的。”安期笑得灿烂。

“我那时候其实并不相信那番话。只是看到你,就像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无法丢下你不管。”

“所以我发誓,永远都会期待你。远在你变成任何模样之前,你就是可靠的朋友。”安期走到家门口,对他挥了挥手。

安期回家,发现尼禄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你怎么在我家里?”

“这是我家,混蛋。”尼禄斜眼道。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肯自行了断还我权戒,我们就成了仆从关系,你不记得了么?什么愿望都会帮我实现,你自己说的。”尼禄一本正经地盯着屏幕道。

“”

过了一会儿,尼禄又说:“你还答应要帮我找到杀父仇人。现在唯一的线索断了,你要加倍努力。”

“可我没说包吃包住啊!”

尼禄从怀里夹出一张银行卡,丢在他面前:“去做饭。”

安期双手过头恭敬接过:“您要吃什么?”

“肉——你的炼金术也要从头学起,小子。”

“是的!没问题!”

安期走进厨房围上了围裙,嘴角挑高,在哥哥和爷爷离开后,头一次燃起了大秀厨艺的**。

强大与弱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