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由于前往海月市途中还有很多路段没有维修,所以很多区域需要亲自驾驶。去的时候,雅映负责开车;回来的时候,则由润才驾驶。雅映把手放在驾驶员识别装置上,车辆将雅映识别为司机后开启了程序。车开出研究园区后,润才播放了音乐,进入自动行驶路段后,行驶模式立刻转换成了半自动。润才问雅映:

“对了,你不打算去埃塞俄比亚参加研讨会吗?怎么没看你申请出差啊?”

雅映大吃一惊。

“当然要去了。我可是为了参加那个研讨会才进研究所的。本来准备申请的,结果因为摩斯巴纳把出差的事给忘了。”

看到一惊一乍的雅映,润才扑哧地笑了出来。一个月后,将在埃塞俄比亚的亚的斯亚贝巴举行纪念重建六十周年的研讨会,这是雅映进入研究中心后最期待的学术活动。

一路上雅映和润才聊着准备去埃塞俄比亚出差的事,以及即将截止的季度报告书。快要抵达海月市的时候,两个人想到即将面对的问题又头痛起来。

“那位负责人在电话里提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他说有鬼在海月市出没。”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啊?”

“这次的繁殖事件害得很多人一直工作到深夜,他们说在复原中心一带看到了鬼火。听说乡下本来就有鬼,不是吗?”

“搞什么?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这种事也因地而异呀。”

“也是,偏偏是在海月市,幽灵城市。”

“就是啊,真可怕。奇怪的植物加上鬼……这下可热闹了。”

润才故意大惊小怪了一番,然后关掉音乐后打开了广播,转过播放着过时歌曲的音乐台后,停在了新闻台。雅映心不在焉地听着新闻,心里一直想着润才刚刚说的话。鬼火?这也太不着边际了吧。难道摩斯巴纳还会散发诱导幻觉的物质?但是资料上没有写啊。提起这个话题的润才显得若无其事,反倒是雅映很在意。

海月市是典型的废墟城市。这里曾是韩国最大的机器人生产地,由于盆地的地理特性很容易建造巨蛋,所以在降尘灾难暴发后,海月市最先被指定为用于避难的巨蛋城。但由于生产的机器人全部出现问题,整个城市变成废墟后,这里便成了机器人的墓地。世界开始重建之后,非法开采商蜂拥而至,如今这里已经沦为一个巨大的废铁垃圾场。几年前,随着负责重建工作的建筑公司入驻,海月市中心才零零星星地出现做建筑公司生意的餐厅和旅馆。

雅映读大学时,曾因教育实习课到访过海月市。当时教授让大家四处走走,想象一下粉尘时代的残酷。雅映只记得如同腐烂的鸡蛋般的恶臭味和堆积如山的废铁,不知为何几十年前毁灭的城市还会留下尸体腐烂的味道。后来才得知,很多野生动物跑到这里后被困在废铁之间无法脱身,最后死在了废铁堆里。被污染的废铁和动物尸体,使海月市变成了一座把生命引向死亡的幽灵城市。这就是雅映记忆中的海月市。

雅映和润才在海月市附近见到山林厅的职员,职员刚看到她们便发起牢骚:

“总之我们也投入了人力,但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扩散成这样。因为害虫,我们之前吃过不少苦头,但因为杂草这样没日没夜地工作还是第一次。眼下要应急,所以只能先投入人力,但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只能抓住最后一线希望,听取各种意见。”

渐渐进入海月市后,眼前出现了不同寻常的景象,无论田野还是山丘都被摩斯巴纳覆盖了。稍后大家抵达了围起禁止出入的警示带的地区,这里正在进行海月市的重建工作。

车停了下来,雅映哑口无言。坐在旁边的职员说:

“这里就是发源地,如各位所见,情况十分严重。”

警示带内侧猛烈生长的藤蔓已经覆盖了整个废铁垃圾山,因为几乎没有缝隙,所以看不到下面都是什么东西。乍看之下,会让人误以为这些藤蔓是自然复原的一部分。这已经不是雅映记忆中海月的样子了。

“藤蔓就是从这里开始繁殖的,甚至已经侵害到了几公里外的农家,再往前走情况更严重。”

绕到废铁堆后方,雅映看到了巨大的摩斯巴纳群落。几辆刚才还在进行挖掘工作的挖土机停在那里,虽然挖土机远远高出了人类的身高,但与藤蔓占领的广阔面积相比显得微不足道。这不过是新闻中看到的一部分而已,在电视上看到时,还以为只要稍加管理,不至于侵害农田就可以,但情况似乎没有那么简单。润才咂着舌打开车门。

“下去仔细瞧瞧吧。”

虽然大部分藤蔓只有从脚踝到膝盖的高度,但也有一些缠绕着树木攀爬到顶端后垂挂在空中。有些路口必须用镰刀割下藤蔓才能勉强继续移动。雅映和润才戴上手套,用绳子绑住裤脚,然后一边扒开摩斯巴纳,一边往前行走。途中,润才蹲下来观察了一下藤蔓下方的枯萎植物。

“抽一个标本袋给我。”

雅映把纸袋递给润才。摩斯巴纳深绿色的叶子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片山丘,几乎看不到地面。润才挖出已经枯萎的植物,只见植物干枯的根部缠绕着更深色的根。看来摩斯巴纳用根缠绕周围原有植物的根部得以蔓延生长,以致这些植物都枯死是事实。这样看来,那些被藤蔓缠绕的树木也濒临枯死。

“好恶心,看着影响心情。”

润才皱起眉头,雅映也点了点头。虽然雅映知道没有必要将人类以外的生物人格化或对其投入感情,但观察自然时还是难免会有不悦的时候。这种生物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呢?

把摩斯巴纳看成在粉尘时代中特殊进化的植物也合情合理,因为那时候无论任何生物唯有拼尽全力才能存活下来,除了自身制造的养分,还要抢夺周围的养分才能勉强维持生命。然而,雅映的这种不悦仅存在于重建之后的世界。

“我们听说东南亚也曾经因为摩斯巴纳吃了不少苦头,所以联系了几个地方要到了一些资料。但现在在海月市发生的事情已经远远超出想象,在东南亚有效的防治方法在这里根本不管用,我们怀疑这期间摩斯巴纳是不是又进化了。”职员一脸严肃地说道。

这里的摩斯巴纳比之前的繁殖力更强吗?既然如此,那为什么情况会演变到如此地步呢?

“我们虽然尽全力试图阻止蔓延扩散,但还是要找出根本的解决方法才行。原本海月市近郊的农家就因为长期干旱损失惨重,为了引水灌田已经困难重重了。这些杂草真是害苦我们了。老百姓怨声载道,民怨沸腾,但上面却置之不理,让我们自己解决问题。上面不管,可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啊!偏偏发源地又是在我们难以靠近的海月市中心区,所以更让人怀疑搞不好真的是生物恐怖袭击。”

现在雅映也对生物恐怖袭击的说法半信半疑了,因为她亲眼看到了怪异的景象,理解了负责人的顾虑。但如果真的是恐怖袭击,那目的又是什么呢?这既不是恐怖的病毒或细菌,也不是转基因怪物,难道大量繁殖难以处理的植物就只是为了给负责防治工作的公务员造成困扰吗?虽然存在把植物当成工具,或以植物本身为对象的恐怖袭击,但大多都是利用病原体。如果非要推测目的的话,很有可能是对海月市附近的居民心存怨恨,想要妨碍农活。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就是为了扰乱自然生态环境,可是谁会以这样的意图进行恐怖袭击呢?

润才开口说道:

“如果这真的是人为事件,我们也很难找出特定的罪犯。虽然可以分析各种情况,但毕竟我们不是侦查机构。况且,生态学上的追踪调查也要长期进行观察才有意义。总之,不管是人为事件,还是自然现象,我们都会协助你们的,请把资料也提供给我们。我们也会听取内部意见,争取尽快找出更有效的防治方法。”

显然情况已经非常严重,不能把这件事视为单纯的杂草繁殖问题了。生态研究中心有必要协助山林厅展开调查。山林厅的职员感激地握住润才和雅映的手,他那渴望抓住最后一线希望的眼神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但是,那个鬼是怎么回事啊?”

职员听到雅映的问题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一脸惊讶的润才反应过来后笑了出来。

“最初联系我们的金研究员提起了这件事,他说在海月市发现摩斯巴纳繁殖以后,偶尔会接到举报电话,说是在这附近看到有鬼出没。”

听到润才这番话,职员似乎泄了气。

“看来他说了没用的话。这八成是从在海月市进行非法回收的人那里听来的传闻,感觉没有任何调查价值,我们就只做了记录。”

雅映出于好奇又继续追问道:

“传闻的话……具体说了什么?”

职员一脸莫名其妙,但他知道眼下需要面前这两个人的协助,只好平心静气地解释道:

“准确地说,并不是类似人的形态,听说只是看到一道光,好像还不是一般手电筒的光,而是悬在空中的一道蓝光,但走近一看却没有人。不过警察已经确认这一带除了偶尔出没的回收业者,没有其他人。而且,听闻在禁止出入区域以外的地方偶尔也会出现闪着蓝光的东西,但只是听说有人目击到发光现象,却没有任何影像证据。应该只是心理作用吧。”

采集完摩斯巴纳和土壤样本,聆听了职员两个小时的抱怨后,雅映和润才结束了当天的工作。返程的路上,雅映一直望向窗外。太阳已经下山了,外面一片漆黑。雅映心想,或许能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看到那道蓝光,但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润才呆呆地看着雅映问道:

“想什么呢,那么严肃?”

“植物散发蓝光是很不寻常的事吧?”

润才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当然。发光就很少见了,更不要说是蓝光了。我觉得就算举报人说的都是事实,但肯定与摩斯巴纳无关。往萤火虫或发光的微生物想一想,或许还有可能性,但总不能把摩斯巴纳大量繁殖视为发光的原因。”

润才的话很合理。即使亲眼看到了鬼,不,应该说是蓝光,但也不能一口咬定这与摩斯巴纳有任何关联。正如润才所言,与其把重点放在植物身上,不如寻找发光的昆虫或者人为因素。

然而雅映无法释怀摩斯巴纳和那道蓝光,只不过是听职员简短描述了一下情况,她却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那样的场景。

雅映突然想起了几天前做的那场梦。本来以为做梦是因为在“怪奇物语”网站看了太多天方夜谭的故事,但现在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茂密的藤蔓植物和荧荧蓝光。雅映很肯定自己曾经见过。

小时候,在李喜寿的院子里。

*

雅映进入研究所几个月后,有一天下午大家在一起喝咖啡时,朴素英组长问道:

“雅映,你为什么想到在这里工作啊?”

“嗯?”

“老实说,我们研究所不是一个有人气的地方。我就是好奇,你本来可以去别的地方,但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里呢?”

坐在一旁的润才嘻嘻地笑着,她的表情仿佛在说“你可要好好回答哦”。事实上,面试时雅映也被问到过类似的问题,但与面试时不同,雅映也清楚朴组长这样问的用意。做了一年的实习生,之后又经历了几个月的见习,雅映也切身感受到粉尘生态学这门学问不受待见的程度,已经无法用“没有人气”来形容了。

跟研究所外面的人见面,提到自己在做粉尘生态学研究的话,所有人都会做出生平第一次听说这门学问的反应。随着粉尘时代的痛苦在社会共同体的记忆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人们对追溯过去的学问也渐渐失去了兴趣。对人们而言,科学是从灾难中拯救人类的伟大奇迹,也是世界重建之后让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的工具,除此之外的研究在普通人眼里丝毫没有价值。

尽管如此,选择粉尘生态学的研究员们还是对自己的工作引以为傲,非常热爱这一领域。可是当被问到为什么偏偏选择与已经消失的“粉尘”有关的生态学时,大多数人却也说不出什么特别的理由。

坐在一旁的润才见雅映迟迟没有开口,插话道:

“也可能没有原因,只是发现自己能做的也就只有搞研究而已。为了生活进了研究所,做着做着也就产生兴趣了。大家不也是这样吗?其实,我也投过几个专业对口的研究所呢。”

雅映很感谢润才帮自己解围。很多人应该都和润才一样,但雅映并不是出于机缘巧合选择粉尘生态学的。她之前从未提起过这件事,现在似乎可以讲出来了。

“其实,我研究这个专业是有原因的。”

所有人向雅映投去了好奇的目光。她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小题大做,很难为情,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我小时候就很喜欢植物。怎么说呢,因为看到世界变化的风景……所以对带来这种变化的植物产生了兴趣。”

“真神奇,小时候大家都对植物不感兴趣吧?”

“是啊,比起植物,小时候通常更喜欢昆虫或恐龙吧。不管怎么看,植物都很无聊啊。”

“起初我也对植物没什么兴趣,但因为喜欢而且仰慕一位老奶奶,所以喜欢上了植物。”

有人又问道:

“啊,那位老人家对园艺很有研究喽?”

“不……她对园艺不感兴趣,但有关植物的知识渊博,原本的职业是维修技师。”

“维修技师?但很了解植物?”

大家渐渐露出惊讶的神情。

“我曾经住在一个叫‘温流’的小城市,就是仁川附近建过大规模养老服务中心的地方,你们听说过吧?”

大家点了点头。

“知道,我去过。我姨祖母也住在那里。”

“温流市的养老服务中心刚成立没多久,我们家就搬了过去,因为妈妈是养老服务中心的经理。我在那里认识了那位叫李喜寿的老奶奶。”

大家听得入神,雅映啜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

“她有点奇怪,就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似的。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她来自何处,也不知道她最后去了哪里,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经历过粉尘时代,但讲的都是巨蛋城外的故事,而不是巨蛋城里面的。”

初次遇到李喜寿是在雅映搬到温流市一个月后,那天雅映和四个好不容易变得亲近,但还是略感生疏的同学走在回家路上,突然听到有人低声说:“看那边。”

只见老人们居住的养老服务中心门前停了一辆破旧的飞天车,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满地都是示威的牌子。只见两个老人互相指着鼻子吵个不停,其中一个人很面熟,那个以性格耿直著称的老爷爷几天前还来学校演讲过。据老师介绍,他以前是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医生。跟他吵架的老奶奶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穿着简便的工作服、球鞋,戴圆框眼镜,头发紧紧绑在脑后。无论怎么看,雅映都觉得这个老奶奶与住在温流市的其他老人不同。

同学们面面相觑,悄悄地从那两个老人身边走了过去,雅映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侧耳倾听,听到两句对话:“拿回去挂在你家里,凭什么丢在这里!”“把你们这群无赖赶出去有什么错?”仅凭两句话很难判断他们在为何事争吵。

雅映偷瞄了一眼他们,刚好视线与眉头紧皱的老奶奶目光相交,老奶奶咧嘴一笑:

“啊,你就是新搬来的那个小家伙吧?”

雅映稀里糊涂地点头问了声好,但还没来得及等到老奶奶的反应,只见她立刻把目光转向敌人,又严厉地斥责起对方,刚刚脸上那抹温柔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霎时变回冷若冰霜的表情。

走过小巷,回想起刚才那一幕,雅映觉得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

“刚才那位老奶奶……是谁啊?她跟我讲话了吧?”

“应该是,她就是李喜寿呀。”

同学们说着呵呵地笑起来。雅映很想问李喜寿是谁,但觉得同学们好像都认识她,而且自己也没有跟大家熟到问这种问题,于是闭上了嘴。

回到家,雅映给妈妈讲了刚才发生的事,秀妍说:

“今天在中心门前,大学生举行了示威活动,惹怒了住在那里的老人,还报了警,闹得沸沸扬扬的。李喜寿正好经过,出面帮那些大学生打抱不平。”

什么示威,为什么帮大学生打抱不平,雅映听得一头雾水。秀妍没有多做解释,而是笑着说道:

“她也常来我们中心,是一个好人。不,与其说是好人,不如说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温流市还留有粉尘时代的残骸,世界重建之后,在无人居住的地方集中建起了大规模的养老服务中心。雅映和妈妈搬来这里也与养老服务中心有关。雅映的妈妈秀妍原本负责管理养老服务中心的全国支部,随着新养老中心的开设,她被分配到这里一年,负责新中心的开馆准备和初期运营工作。中心刚开设没几年,对世界重建有贡献的老人居住在中心所在的新城区,而在温流市工作的年轻人则住在与新城区相隔一条小溪的住宅区。

走过小溪的木桥,通往住宅区的路上,在一处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栋附带大型仓库和院子的老房子,那栋房子就是李喜寿的家。

雅映后来才得知,李喜寿在中心的老人之间已经臭名昭著,无论是谁,只要碰到她都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之发生争执,所以很多人投诉,希望可以把她赶出温流市。但这些老人没办法赶走她,因为她不住在中心,更何况她只是讲话粗鲁,并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情。只要看到李喜寿在中心附近散步,老人们就会像看到炸弹似的嘟嘟囔囔,说那个臭脾气的老太婆又出现了。

大家都很好奇李喜寿为什么偏偏住在温流市,是从何时开始住在那栋附带仓库和院子的房子里,为什么总是找碴儿,跟那些有贡献的老人吵架。有人说,她从中心落成以前就住在这里了,所以才会仗势欺负外地人。但也有人说,她买下那栋房子后也才住了三年时间。她之所以和那些有贡献的老人关系不好,是年轻的时候因巨蛋城里的人吃了不少苦头。不过也有人说,是因为世界重建之后她卷入了复杂的政治问题。

无论人们如何揣测,李喜寿都没有亲口证实这些传闻。关于她,人们掌握到的实情只有她对那些老人以外的其他人都很友善,而且精通机器和设备,总是待在仓库里工作,还拥有一个看起来已经闲置十年之久,长满了让人觉得恶心的杂草的院子。

即使是年幼的雅映也能感受到温流市略显古怪的气氛。学校每周会举办一次名为“牢记粉尘时代”,简称“记忆课”的专题讲座。住在其他城市时,从未听过这样的讲座。讲座当天,住在中心的老人会来到学校礼堂讲粉尘时代的故事,有的老人会讲述身为守护巨蛋城的军人的故事,有的老人则会描述在巨蛋城里当医生的经历。孩子们借此机会了解了在粉尘时代、在人类唯一可以生存的空间──巨蛋城里的生活有多么悲惨。比如,人们因为两天才能领到一瓶水而发生争执,为此饱受折磨。虽然在历史课上也会学到这些内容,但与亲眼看到那些老人沉浸在悲伤之中回忆过去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很多老人因为降尘灾难失去了家人和朋友,他们用颤抖的声音诉说着与亲人生死离别的痛苦。“记忆课”结束以后,孩子们的眼睛总是红肿的。

但有时温流市也会出现一群人,他们高举写有“全面重新调查功臣名单”和“反对美化记忆”等标语来到中心门前示威游行。每当这时,住在中心的老人就只是一脸不悦地站在窗口观望,从不会走出中心,而李喜寿则会悠闲自得地来到示威现场给示威的人们送上饮料,再优哉游哉地走回家。

“妈,那些人在做什么?”

秀妍态度谨慎地对雅映说:“与其他城市相比,居住在温流市的老人风度翩翩,而且待人亲和,并不难相处,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真的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也不意味着他们都是坏人。”秀妍还补充道:

“在粉尘时代,越是舍己为人的人越是难以生存。我们都是幸存者的后代,所以很难说我们的祖辈和曾祖辈一代人都是善良的人。幸存下来的人多少都是得益于他人牺牲的人,但其中也有无谓地践踏他人生命的人,然而这种人也作为有功之人在受人尊敬,所以那些示威的人提出这是错误的。你还小,很难理解吧?”

雅映觉得仔细想一想似乎可以理解,但还是觉得有些混乱。在生死关头,面对死亡谁都会做出自私的选择。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也是因为正如秀妍所言,她们也是“那些没有舍己为人的人的后代”。这样的想法促使雅映追溯到从未见过面的祖母和祖父,最终陷入深奥的问题──粉尘时代之后出生的人们是否都带有原罪呢?

在尊敬与怀疑之间,人们对待中心老人的态度就像轮流替换双面面具一样让人觉得危险。大人们对孩子讲要尊敬那些老人,牢记粉尘时代,并且要对努力保存那个时代的记忆而付出努力的温流市感到自豪。在这背后却伴随着如此黑暗的传闻。

那些传闻悄然始于大人之间,最终传到孩子的耳中。孩子们说,在那些老人之中有出卖家人的人,也有谎称对重建做出贡献的人,对照年份就可以知道他们在说谎。每当听到孩子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时,雅映便会想象那些站在礼堂夸夸其谈的老人真实的过去。真的是这样吗?他们都是坏人吗,还是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都是好人呢?他们也许在说谎,但也有可能因为记忆太久远,所以搞错了吧?

但那些好奇李喜寿的过去的大人从未讲过她的坏话,李喜寿明明经历过粉尘时代,但不知为何她看起来与那个时代毫不相干,感觉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与大家相处得很融洽,人们偶尔会把坏掉的家用电器送到她那里,几天后她便会把修理好的电器完好无损地还给主人,人们接过电器时也会送给她亲手做的面包、派和小菜。

孩子们都对李喜寿的仓库抱有幻想,去过那里的孩子都会兴奋地说自己看到了很多用老式飞天车改造的怪异的交通工具和人形机器人。由于世界重建之后出台了严格的技术限制政策,除了政府指定的科研城市之外,其他地区都无法制造机器人,但不知道李喜寿从哪里搞来零部件组装出了机器人。

与很受孩子们欢迎的仓库截然不同的是,整个院子荒废的程度非同一般,散发着诡异的氛围。肆无忌惮地生长的杂草无人打理,几棵矮树也都干枯了,茂盛的杂草似乎要沿着篱笆爬到外面去了。虽然年幼的雅映不懂审美,但也能看得出李喜寿的院子与画或电影中的院子大有不同。尽管如此,李喜寿还是会进出院子,她常常坐在院子里的安乐椅上睡午觉,有时还会花很长的时间弯下腰观察院子里的植物。雅映对那个无人打理的院子充满好奇。

看到那些和李喜寿亲切打招呼的孩子,雅映觉得自己绝对不可能亲近她,因为这次也最多在温流市住一年,之后又要搬家,所以无论是对大人还是孩子,雅映都迟疑要不要主动接近他们。加上自己没有什么社交能力,也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孩,所以她更加犹豫不决了。尽管如此,雅映还是难掩对李喜寿和她的房子,以及那个特别的院子的好奇心。每次经过小溪去上学的时候,雅映都会偷瞄几眼李喜寿的家。

有一天放学后,雅映走了一条从没走过的路,结果迷失了方向。起初她还很勇敢地往前走,但走了很久之后突然意识到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附近没有公用飞天车,也没有公车站。当她望向老人服务中心的灯光重新确定方向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沉浸在黑暗之中的街道看起来与白天截然不同,要走回家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时不时传来的狗吠吓得她紧张兮兮的,她走在路上,视线突然被什么吸引住了。

那是某户人家的院子。雅映像被勾了魂似的走了进去,只见院子的土壤布满了蓝光,飘浮在虚空中的灰尘也闪着蓝光,整个院子都被蓝光笼罩住了。眼前超自然的场景令人毛骨悚然,却无法不为之着迷。环顾四周,雅映才意识到自己走进了李喜寿的院子。此时的院内景象与白天看到的截然不同,干枯的树木和茂盛的杂草只剩下影子,灰尘伴着微风在蓝光中起起伏伏。

站在篱笆前的雅映可以清楚地看到灰尘飘到鼻尖前,随即落在地上。眼睛适应黑暗后,一位表情黯淡的老人映入眼帘,她坐在院子正中央,背靠安乐椅,凝视着虚空。那视线不是在凝视现实,而是在眺望遥远的某一处。雅映意识到自己似乎目睹了不该看到的场景,她想转身离开,却无法移动脚步。

瞬间又传来了汪汪的狗叫声。雅映吓得倒退一步,结果失足跌坐在地,与听到响声转过头来的李喜寿四目相对。她很害怕老人对擅自闯进院子的自己发火。雅映想到传闻说,别看李喜寿的院子看似无人打理,其实她非常爱护自己的院子,甚至连一根草也不肯拔,于是吓得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睛时,李喜寿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她伸出手,雅映呆呆地望着那只手,然后抓住手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我下次再也不会擅自闯进来了。”

“你没事吧?”

“嗯,我没事,对不起。”

雅映一脸惊慌失措。李喜寿诧异地望着雅映的眼睛,随即一脸了然地笑了出来。

“没关系啦,欢迎你随时来玩。”

李喜寿边帮雅映拂去膝盖上的泥土边说:

“但下次不要从院子这边进来,最好走仓库那边,小孩子走这边很危险的。我对打理院子一点天赋都没有,这些植物的脾气很坏的。”

李喜寿话音刚落,雅映便察觉到膝盖有些刺痛,刚刚碰到杂草的皮肤似乎肿了起来。

“你瞧,这些植物看似温顺,攻击性却很强。我很喜欢它们这种攻击性,但如果不小心就会出大事。你先到这边坐一下吧。”

李喜寿让雅映坐在安乐椅上,然后进屋取来药膏。雅映不知所措地看着李喜寿帮她涂药膏,药膏涂在皮肤上很清凉,很快便消肿了。

李喜寿让雅映坐在椅子上,自己在院子里踱步,跟某人打电话,应该是秀妍。雅映感到坐立难安,焦虑地咬起嘴唇。比起受伤的膝盖,她更担心被妈妈训斥。

没过多久,秀妍开车赶来了。

“哎呀,真是太感谢您了。这孩子这么晚了也没回家,急死我了。雅映啊,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秀妍轻轻地掐了一下雅映的脸颊,让她上了车。雅映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不管是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还是擅自闯进了别人家的院子。就在她闷闷不乐地透过飞天车敞开的窗户向外望时,看到李喜寿正面带笑容地望着自己,那笑容让她莫名感到安心。李喜寿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出“嘘”的手势,动了动双唇无声地说了一句话。虽然听不清她在讲什么,但雅映猜想她是在说:

“今天看到的要保密哦。”

令人惊讶的是,飘浮在院子里的蓝色灰尘在秀妍抵达时全部消失了。难道刚才看到的是魔法吗?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李喜寿要自己保守秘密也就合情合理了。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因为不能让魔法消失。

那天之后,雅映严格地保守着秘密,但她还是很好奇院子是怎么一回事。太阳下山后,经过李喜寿家附近时,雅映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望向院子,但再也没看到过那天神奇的蓝光了。

雅映偶尔会在秀妍工作的中心遇到李喜寿,起初雅映会很尴尬地点头问声好就跑开,但李喜寿总是很和蔼地跟她搭话。过了一段时间,雅映也鼓起勇气开口问道:

“那个……我妈送您的南瓜派好吃吗?其实,我也帮忙和面了,但我觉得味道很一般。”

李喜寿觉得雅映很有趣,呵呵笑着回答说:

“味道非常棒啊。我连派也不会烤呢。对了,那些欺负你的小家伙有没有改过自新啊?”

雅映很喜欢和李喜寿聊琐碎的小事。当然,她最想问的还是那个带有神秘色彩的院子,不过她又不想让施展在院子里的魔法消失。雅映希望这是一个只属于自己和李喜寿两个人的秘密。

有一天,雅映鼓起勇气来到李喜寿的院子附近,观察花坛里的野草、野花,并与院子里生长的植物进行对比时,正巧碰见从仓库出来的李喜寿。她刚结束工作,手里拿着一个干净的机械装置,看到雅映后笑了笑。李喜寿可能觉得雅映对植物很感兴趣,于是说:

“静静地观察这些植物会觉得很有意思吧?它们是静止的,却也充满了活力。即使我不打理院子,它们还是能绝妙地形成一种均衡,真的很有趣。”

雅映悄悄地点了点头。其实,不久前的自己还对植物一点兴趣也没有,但自从那天之后,那些神奇的蓝光总是会在她脑海中不停地盘旋。其他的植物是不是也能发出神奇的光呢?雅映留心观察了一阵子,但显然只有这个院子里的植物可以。

“等哪天有空的时候,我给你讲一讲有趣的植物故事吧。”

李喜寿的这句话令雅映兴奋不已。她看似对院子里的植物毫不关心,其实对那些植物呵护有加。这是为什么呢?这背后有什么故事吗?雅映有很多问题想问,却找不到能与李喜寿单独相处的时间。她很期待听到植物的故事,可又担心这种期待会落空,所以赶快摇了摇头,忘掉了这件事。

这一天来得比预想的更快。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阴雨天,窗外不时传来惊天动地的雷声。秀妍接到一通电话后,慌忙收拾起了行李。

“雅映啊,邻区的中心停电了,急需人手帮忙,我可能要凌晨才能回来……”

秀妍这才想到冰箱里空****的,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家里竟然连快餐食品也没有了。秀妍心想,这么糟糕的天气总不能让年幼的女儿一个人待在家里,于是打电话给朋友希望找人帮忙照顾一天雅映,但大家都工作缠身,最后只有李喜寿欣然答应了秀妍。

雅映扭扭捏捏地在李喜寿家门前下了车,秀妍向李喜寿连声道谢后,驾驶飞天车消失在瓢泼大雨中。

雅映哆哆嗦嗦地走进屋子,李喜寿一边说“喝点热饮吧”,一边取来茶杯和水壶。雅映啜了口茶,环顾了一下周围。虽然外面的雨声嘈杂刺耳,屋内却因沉淀的空气让人感觉很宁静、舒适。这间用深色木材建造的房子就像博物馆里展示的房子一般,古香古色的室内堆满了与气氛格格不入的机器,搁板上和玻璃柜里也都是机器的零件和工具。

最引人注目的是立在门口的那台像人体模型般的人形机器人。不知道是不是刚设计到一半的关系,机器人的皮肤并不完整,而且该有眼球的地方还是两个空洞。雅映吓了一跳,立刻把视线从那两个空洞移开了,但很快她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再次观察起了机器人。仔细一看,它形似人形机器人,但脸和人类截然不同,感觉就像老电影中出现的令人倍感亲切的废铁机器人。机器人旁边的白板上贴满了便条。

李喜寿坐在桌子对面,问道:

“喜欢吗?”

“嗯,很好喝。”

雅映点了点头,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特意又小啜了一口。

“不是,我看你好像很喜欢那个机器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从没见过喜欢喝茶的小家伙。你们这些小鬼看到老式的茶杯都想用用看,所以每次有客人来的时候,我都会拿出来用。”

茶的气味香甜,还以为会带点甜味,但与期待相反,只有苦涩的味道。雅映刚放下茶杯,李喜秀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到雅映一直偷瞄机器人,李喜寿开口说道:

“那是我以前经常维修的机器人机型,不过现在已经停产了。我在废墟里发现了它,本来想修理一下看能否重新启动,但看来还是不行。”

雅映新奇地看向机器人,李喜寿接着说:

“过去人们都使用这种机器人,就连家用清扫机器人也会取一个人名,但现在规定不能再生产这种像人类一样的机器人了。因为在粉尘时代,这种机器人被改造成武器,很多人因为它们失去了家人。人类曾经为这些机器人取名字,对它们呵护有加,它们却反过来把刀架在主人的脖子上,所以人类自然会觉得被背叛了。总之,这成了我们集体的心理创伤。”

看来这就是在温流市看到的机器人全都是圆筒形或半圆形的原因。

“那您也制造过那种机器人吗?改造成武器的机器人,手持刀枪的……”

李喜寿摇摇头,雅映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我听别的小孩说您是军人。”

“嗯,过去曾经做过军人,但当时我不制造机器人,而是负责维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