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席美学,诗情画意02

得益于元代茶的揉捻工艺的渐渐普及,明代朱元璋废掉了团茶,简明自然的瀹泡法开始流行,逐渐淘汰了复杂的煎茶法和点茶法,人们喝茶开始变得更加简单、自然、快捷,不再去费力的碾罗,也不用再去为衬托汤花的唐时绿、宋时白而绞尽脑汁了。明代文震亨在《长物志》里说:“吾朝所尚又不同,其烹试之法,亦与前人异。然简便异常,天趣悉备,可谓尽茶之真味矣。”尤其是明清至今,随着六大茶类的陆续粉墨登场,泡茶法更加注重茶的滋味、香气、茶汤的色泽和清透度,因此,白色的茶杯开始备受推崇。另外,从所存文献和出土资料中,我们也能看到,唐宋的茶盏胎体厚重,容易快速吸收茶汤的热量,从而可能会影响到明代以降的茶的香气表达。这也是景德镇的薄胎白瓷茶杯,在明代以后迅速受到茶人追捧的重要原因。

从唐代的青瓷益茶,到宋代的黑瓷益茶,发展到明代以降的白瓷益茶,我们能够清楚地认识到,是随着制茶工艺、饮茶方式以及对茶的审美的变化,为了彰显茶、表达茶与茶汤之美,才从根本上导致了茶器的不断更新、不断变革。

近代,史学家连横在《茗谈》中写道:“茗必武夷,壶必孟臣,杯必若琛,三者为品茶之要,非此不足自豪,且不足待客。”若琛杯,最早见于康熙年间。后人对若琛杯有如下概括:小、浅、薄、白。小则一啜而尽;浅则水不留底;色白如玉,用以衬托茶的汤色;质薄如纸,以使其能起茶香。对于孟臣壶,清初刘源长《茶史》记载:“迨今徐友泉、陈用卿、惠孟臣诸名手,大为时人宝惜,皆以粗砂细做,殊无土气,随手造作,颇极精工。”由于孟臣善做小壶,因此,后世多把精致、小巧、玲珑的紫砂壶称之为孟臣壶。紫砂壶在明代正德年间的诞生,正是为了适应绿茶的瀹泡技法而出现的。自此,孟臣壶和若深杯,联袂形成了茶席画卷上的珠联璧合。

明代冯可宾在《岕茶笺》中说:“壶小则香不涣散,味不耽搁。”文震亨在《长物志》里,也特别提到:“壶以砂者为上,盖既不夺香,又无熟汤气。”而张谦德在《茶经》中写道:“茶性狭,壶过大则香不聚,容一两升足矣。”以上三位茶学大家的建议,都同时表达了好的茶器,都具有“利汤扬香”的优点。也即是说,一把上佳紫砂壶的标准,首先要料纯、烧透,自身不能带有土腥、杂味。其次,要器小幽雅,既不能吸附、影响茶的香气,也不能因自身的气息而影响了茶的香韵的表达。最好能发挥出器物自身的特点和优势,去明显地改善茶汤,还原出茶的真香真味,准确地展现出茶的更多优点来。上述这种对茶器的基本要求,应该成为我们茶席上,鉴赏紫砂壶、品物择器的首要标准。

静清和款,原矿朱泥梨形壶。

作为一件合格的茶器,只有在满足了其实用和利茶的基本功能之后,才能谈到外观的温润、色泽、结构、线条和比例等其他的审美。墨子曾一真见血地说:“先质而后文,此圣人之务。”假如一把贵如黄花梨的椅子,如果缺少了一条腿,或坐着不稳定,或坐久了让人腰酸背痛;再如:一把紫砂壶,器型很美观,但经常出水不畅,或者不好取放,或是用低劣泥料低温烧成的。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对于这些不能合乎器物的功能,或是实用性较差的器物,即使它的外观和纹理再美,也是种病态的、不健康的美。在自然界中,我们所能看到的那些健康的美,十之八九是因为合乎生命、功能而产生的。

玉器的文化和美学,始终贯穿着中国传统文化和陶瓷发展的始终。而茶器的外观美,表现为如玉、类玉、似玉。也就是说,茶器的釉色,要像玉一样温润,不能刺眼;胎体要像玉一样坚硬致密;叩击的声音,要像玉一样婉转动听。明代宋应星在《天工开物》里说:“陶成雅器,有素骨玉肌之象焉。”清代朱琰的《陶说》也讲:“坛盏色,以正白如玉为贵。”直到清末,学术界在研究瓷器的来龙去脉时,发现瓷器和玉器实为同宗同源之物。即在器具的发展过程中,先由陶器,铸造出周、汉铜器,再由铜器琢磨出玉器,然后模仿玉器,始才仿造出之后的瓷器,它们之间曾周而复始地更迭循环过。这种器物发展规律的揭示,为瓷器严格遵循着崇玉的传统,以是否如玉、似玉、类玉作为茶器的美学标准,提供了厚实而充分的理论依据。

茶烟袅袅,透窗**尘

宋代王质写到茶的生长环境,有词《蓦山溪》曰:“因何嫩茁,舞动小旗枪,梅花后,杏花前,色香味三绝。”佳茗的韵高致静、致清导和,来自大自然的烟云供养。隐士与茶,多藏于名山大川、深山野泊,其中又多烟岚雾影,这使得烟雨中的山川多了幽深野趣。大自然的渲染,把茶与青睐烟云的隐士,很自然地联系在了一起,烟云慢慢成为了文人、隐士超脱闲逸的美学追求。

桐木关茶山里的云烟。

煮茶之处,必有茶烟。茶烟在历代文人骚客的诗境里,成为了咏之不绝的美的意象。最著名的茶烟,当数晚唐杜牧的《题禅院》诗:“觥船一棹百分空,十载青春不负公。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每每读之,口齿噙香,意象分明。

在古人的诗词里,茶烟主要是指生火煎水的烟气。唐代刘禹锡诗有:“客至茶烟起,禽归讲席收。”宋代刘克庄诗云:“多应午灶茶烟起,山下看来是白云。”王庭珪的茶烟,写得最是空灵,其诗曰:“云藏远岫茶烟起,知有僧居在翠微。”朱熹也有《茶灶》诗:“饮罢方舟去,茶烟袅细香。”清代郑板桥的《小园》诗,写得极富人情味,诗云:“树里灯行知客到,竹间烟起唤茶来。”可见,茶烟在古代,不是茶汤里袅袅升起的蒸汽,是“吹嘘对鼎”、“红炉炭方炽”的烟火气息,也是坐上客来的茶之信使。当然,茶烟在很多时候或在一定的语境里,也成为茶事活动的代名词。

明代陆树声在《茶寮记》中写道:“择一人稍通茗事者主之,一人佐炊汲。客至则茶烟隐隐起竹外。”石上清香竹里烟。茶烟渐渐成为一个隔断红尘的隐逸、闲雅的缥缈意象。尤其是那影影绰绰、透着翠绿的竹里烟,隐去了多少的浮名功利、虚苦劳神。茶烟缭绕,其变幻莫测、行踪不定的动感韵致,在幽静的茶席上,容易触动我们内心诗意的敏锐的感觉。万物静观皆自得。在蔼蔼茶烟的浮动中,能够深切地体会到茶空间里相对的禅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袅袅的茶烟,牵引着我们的诗情与感觉,进而更容易体味到“静中有味淡如如”的茶悦,体悟到茶禅一味的妙趣。

在今日的茶席上,我们烧水多习惯用电炉、酒精炉等,很少再敲炭煮水、煎茶了,茶烟曾经的美好意象,已渐渐离我们远去。茶席上可以没有茶烟,却不能没有诗情与画意。因此,每一个爱茶之人,还是要尽可能地去留住茶烟,营造出茶烟在茶席上独有的禅味空灵景象。

还是无法忘记古诗词里的那些茶烟,有色、有形、有质、有感、有味、有象。“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生凉。”《红楼梦》里的茶烟,被潇湘馆里的修竹幽篁染绿了。此句与纳兰性德的“一缕茶烟透碧纱”,有异曲同工之美。唐代郑谷的“乱飘僧舍茶烟湿”,与宋代曾几的“安得僧舍雪,霏微湿茶烟”,都是被唐宋的霏霏雨雪湿透了的,洇洇然若水墨画般。最令人叫绝的是,黄庭坚《题落星寺》中的诗句:“蜂房各自开户牖,处处煮茶藤一枝。”他把从窗户里袅袅升腾的茶烟,妙喻为枝枝盘曲而上的枯藤,真是逼真精微。如此佳句,或许只有爱好插花的袁宏道最懂。袁宏道在《从云峰寺至天池寺》一文中,描写庐山云雾的飘**之态时,同样写道:“少焉云缕缕出石下,缭松而过,若茶烟之在枝,乃若人物鸟兽状。”世间万般清雅,皆在一炉茶烟之中。茶烟,是茶席上具有立体感的深远风景,它和琴韵、书香、松风、蕉雨一样,颇可玩味,也是茶席上的弦外之音、味外之味。

逻辑构架,形生势成

园林艺术家陈从周先生在《说园》中指出:“造园如缀文,千变万化。不究全文气势立意,而仅务辞藻叠砌者,能有佳构乎?文贵乎气,气有阳刚阴柔之分,行文如此,造园又何独不然。割裂分散,不成文理。”陈从周先生把造园比喻为写文章,我们可以借造园艺术来了解茶席。茶席是表现茶道美学的行为艺术,茶席的设计,也应像构建苏州园林那样,要讲究立意,布局、构图、气韵。因此,茶席在构思之初,能准确地去把握茶事活动的立意,对茶席的设计,又是何等的重要!

当茶席确定了立意,构架其中的茶器元素,如同造园中的片石多致、寸草生情,也就赋予了语言和温情。通过视觉器官,去寻找物境和意境的契合点;由听觉器官,去捕捉天籁之音与茶席主题的契合点;由嗅觉器官和味觉器官,去感知香气、滋味和茶席的契合点;如板桥画竹,从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然后表达出来,便是手中之竹。王昌龄的《诗格》说得好:“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艺术的美和趣味,本来就在似与非似之间。

茶席的立意在先,再婉转构思,其余的协调从之。茶席的构架,如同写文章,讲究起承转合。供文人案头玩赏的手卷,其格式也分为天头、引首、画心、尾纸等,次序有其不可颠倒之整体性。因此,茶席的设计,要兼顾茶席的主题和茶事活动的要求,首先要根据人体结构工学,先确定泡茶器的位置,之后依次把匀杯等,安置在席主的身体中心线、方便泡茶的一侧,作为茶席设计的“起”。接下来,品茶器皿的组合安排,可视为是茶席的“承”。在泡茶区和品茶区确定以后,切题与符合茶席比例的插花,就是茶席的“转”。最后,要认真审视插花组合等因素,对茶席结构可能造成的不平衡性。体积较大、有重量感的滓方,其位置的灵活安排,就是茶席的“合”。用滓方的体量,去平衡茶席设计中可能造成的视觉上的不均衡。在茶席的布局中,茶席上存在的每一件茶器,都不是孤立的元素,它们之间相互关联,相互衬托,互为呼应,甚至彼此还存在着因果关系。

茶席的设计,通常要先确定一个构图的中心。如果是以茶类命名的茶会,泡茶器和匀杯的组合,通常会成为茶席的构图中心。例如:在以品鉴头春绿茶为主的茶席上,为突出绿茶的青翠、芽头之美,为展示绿茶在水中浮沉的动态之美,我们经常会用斗笠油滴盏(玻璃茶盏)配合银茶匙,碗泡等级较高的绿茶。此时,斗笠盏(玻璃盏)、银茶匙与碗承的组合,自然就形成了绿茶茶席的构图中心。如果是一个主题茶会,就像2012年在五台山举办的无上清凉、五台澄观茶会,我设计的“枯木问禅”茶席。2013年,在九华山举行的九华甘露茶会,我设计的“九华甘露境闲闲”茶席。一个突出枯木逢春,一个突出甘露境闲闲,在这两个茶席的设计中,茶席插花与品杯的组合,便成为茶席的构图中心。如果是一个节气茶会,例如立春、端午、冬至等茶会,表征季节时序感的插花,可能会成为茶席的构图中心。

碗泡顾渚紫笋茶。

当茶席的构图中心确立以后,其他的茶器,都要服从和衬托于构图中心这个主体,形成众星捧月的效应。构成茶席的器具主次,可以通过茶器体量的高低大小,色彩的浓淡明暗,去表现和创造茶席构图的动静虚实、疏密开合之美。

当设计的茶席分清了主次以后,就像陈从周讲的造园如写文章一样,围绕一个明确的中心思想,以散文诗词的构思,按照茶席的功能和所要表达的思想,遵循连贯性、秩序性、逻辑性的原则,把各部分所要表达的茶语、气象、意蕴,有步骤、有条理地组织贯穿起来,就会形成一个有趣味、有对比、有思想、有表达的诗情画意的茶席。

茶席的气势,是决定茶席能否气韵流动以及是否具有和谐画面感的重要因素之一。我们生活中常见的很多茶席,看上去杂乱无章,没有章法,甚至逻辑混乱,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对茶席的功能和气势理解不够。山不在高,贵有层次;水不在深,妙于曲折。茶席设计在入门之初,千万不要贪多贪大,能简则简,简以救俗。布局过大,便少趣味。茶器贪多,自少韵致。等熟练掌握了基本茶席的原理,理解了茶席的基本内涵之后,自然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驾驭较大的专业茶席了。

古人把中国传统绘画的构图,称为“置阵布势”。茶席的“势”,是由茶席元素的“形”构成的,尤其是茶杯组合的布置。美国著名画家布克夫说:“凡是带有横向线势构图的画面,通常暗示安闲、和平和宁静。圆形通常与娴静、柔和相联系。”我们懂得了这个美学原理以后,茶杯的布置,就要设计为流畅的直线型或圆弧形,柔美、安静、娴雅的画面,恰恰与茶的氛围相吻合。另外,在茶席设计之初,茶杯之间要尽量紧密排布,彼此之间,不能留有太大的空隙。杯形通过不断地重复产生节奏和韵律。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中国古代建筑屋檐上的瓦当与滴水、檐下的椽子、梁架上的斗拱排列组合等得到启示。这种秩序、节奏之美,不仅能使茶席具有疏密有致的画面变化,而且这种韵律之美,反过来也会强化茶席的静谧幽美。

实践证明,茶席上的茶杯组合,若是彼此间隔较大排列,茶席缺乏了疏密的对比和变化,便会因没有章法而缺失了美感的存在。相反,如果在茶席设计中,考虑到了疏朗和留白之法,其与紧密排列的茶杯组合,自然就会形成有机的对比和呼应,这种疏密有致的布局,会使茶席富有生气和韵律美。

空间层次,俯仰生姿

明代黄龙德的《茶说》,写尽了茶席空间的四时之美:“若明窗净几,花喷柳舒,饮于春也。凉亭水阁,松风萝月,饮于夏也。金风玉露,蕉畔桐阴,饮于秋也。暖阁红垆,梅开雪积,饮于冬也。僧房道院,饮何清也,山林泉石,饮何幽也。焚香鼓琴,饮何雅也。试水斗茗,饮何雄也。梦回卷把,饮何美也。古鼎金瓯,饮之富贵者也。瓷瓶窑盏,饮之清高者也。”不同季节、不同花卉、不同地点、不同色彩、不同温度、不同空间、不同光影,不同层次、不同器具、不同氛围、不同心情下的一盏茶,香气与滋味的差异,应该是很大的。

古人在茂林、修竹、蕉阴、奇石、名泉、清居、雅境里,插花焚香,挂画品茗,他们把自然山水、幽静庭院,作为惬意的茶席空间,巧妙地借景山水,在空山新雨、鸟啼花落中,利用手头的茶器,在无边的光景中,布出了一个又一个唯美、自在,足以表达内心的人文茶席。

茶席是一个小中见大,以有限的茶器和眼前景象,慧心妙手,呈现无限茶意的美学空间。

奥古斯丁说:“美是各部分的适当比例,再加一种悦目的颜色。”这会提醒我们,在构建茶席的长和宽的平面布局时,要参照一下黄金分割的比例,衡量一下各器具所占的面积与空间上的距离是否得当与协调?茶席上的主要茶器,例如:壶(盖碗)、品杯、匀杯、插花等,其所占的比例和色彩份额,可适当增加权重。而非主要的茶器,例如:茶仓、滓方等,要尽量缩减器具的体量,减少它们在茶席上所占的比例和面积。滓方和洁方,色彩要服从于大局,不能太过抢眼。仔细探讨日本的传统茶室,我们就会发现,针对9尺4寸5分平方的茶席,茶道大师千利休规定的风炉尺寸为1尺4寸平方,就视觉美感而言,这个风炉的尺寸,最适合日本茶席的空间大小,这一比例关系,恰好符合34∶5的黄金比例。

明代计成《园冶》里说:“不妨偏径,顿置婉转。”茶席平面元素布置的迂回曲折,竖向的高低错落,使茶席的设计看起来饶有变化、富有味道。曲径可通幽,如果茶席上的茶器布置,没有合理的高差悬殊,没有参差的变化,这个茶席便会显得呆板单调。

茶席的空间层次,主要包括茶元素构建的前后层次,左右层次,最高位置的插花与相对较低的茶杯轮廓线形成的高低层次,色彩的浅深层次;光影对茶器影响形成的明暗层次,等等。层次之美,可于有限中创造无限,可使平面变得立体。

空间层次的构建和影响,使一个标准茶席的前后、左右、上下,无论从哪一个层面或角度观赏,都会俯仰生姿,各成风景,各有味趣。

例如:我在九华山茶会布置的茶席,名为“九华甘露境闲闲”。茶席的背景是一丛葳蕤碧绿的芭蕉,其后是庄严的大雄宝殿。这个茶席的客人,从前向后看,可见胭脂水的茶杯,映照在芭蕉的绿意中;视线穿过带着露珠的芭蕉长叶,能够看到大雄宝殿的香烟缭绕。从左向右看,芭蕉滴翠掩映在席面之上,且能看到一池荷叶亭亭。从右向左看,是连接寺外的回廊和透着绿意的窗户,窗外有香客的身影络绎不绝,隐见青山迤逦起伏。从席主位置向前看去,是佛龛里弥勒佛的笑意盈盈,令人温暖。举头向上眺望,是生着苔绿的天井和极富韵律感的叠瓦。俯视茶席,茶席上茶汤红艳,光影弥漫。身处此间,茶会的琴声、箫声、低语声、啜茶声、煮水声,佛殿内外茶鼓声、经声梵唱,声声在耳。茶香弥散其间,煮茶的水汽升腾游弋,又如隔帘花影。

茶席,是一个由长、宽、高和时间构成的四个维度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有春花秋叶的色彩,有光影倏忽来去的痕迹,有天地的阴晴圆缺,有滋味的酸甜苦辛,共同丰富着空间的层次。有一壶茶的浓了又淡,有啜苦咽甘的回味。时光、映像、滋味、香韵以及生命的体验,在茶席上交互碰撞、情景交融,由此产生的愉悦和内心的感悟,凝聚着物象和意象的诗意美。一个没有心灵倾注和映射的茶席,是无所谓美的。

色彩格调,对比调和

一个幽美的茶席,如同是它所在的自然环境里的一扇窗口、一截片段。一个设计巧妙的茶席,与当地的自然风景是完全相融合的。有自然之理,才能得自然之趣。如同苏州园林造景的“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茶席作为融入自然风景里的一个局部、一个片段,其颜色是丰富多彩的。《老子》说:“五色不乱,孰为文彩。”五色不乱,是指色彩的搭配,要有对比、有调和。对比给人以强烈的感觉,调和则产生协调统一的效果,这是构筑色彩和谐之美的金科玉律。有句诗写得很好,“万绿丛中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诗中精辟指出了,主要的色彩应该如何去强调?需要突出的色彩,该如何用对比色去映衬?其比例占多大为恰当?

要想娴熟自如地做好茶席设计,不仅需要准确地去运用色彩,去营造茶席的氛围,而且还要多了解一些相关色彩的基本常识。

我们知道,色与光是不可分的,色彩来自于光。一切客观物体都有色彩,根据物理学和光学分析的结果,色彩是由光的照射而显现的,凭借着光,我们才能看清物体的色彩。没有光就没有颜色。如果在没有光线的暗房里,什么色彩都无从辨别清楚,是光创造了五彩缤纷的世界。在色彩学上,我们把红、橙、黄、绿、青、紫六种颜色,规定为标准色。

12色环图。

在12色环图中,其中的红、黄、蓝,是不能用其他颜色混合生成的,我们称之为三原色。由两种原色混合产生的橙、绿、紫三种颜色,称为三间色。三原色按照不同的比例调和,就形成了复色。

在三原色中,一个原色与其他两个原色混合生成的间色,成为互为补色的关系。即红色与绿色互补,蓝色与橙色互补,黄色与紫色互补。而有互补关系的两种颜色混合,则形成黑灰色。所以,两色相加,若成为黑灰色,这两种颜色就互为补色,也称作余色。不同色调的灰色与黑、白二色,属于中间色,它与其他色彩搭配使用,能起到协调和缓解作用。在茶席上,大比例的巧用白色与光影结合,可营造出素雅的无色之美。在中国园林里,处处可见的素壁,便是这一美学技巧的充分应用。粉墙花影,四时不同,美若画卷,妙不可言。根据上述定义,我们就会发现,其实每个色调都有其补色。在12色环上的每个色调,都可以在其180度的对面,找到它们的补色。在茶席设计中,运用好色彩的对比关系,可以增强其视觉的美感和愉悦的画面感。

色彩还有三个属性,分别为色调、明度和饱和度。茶席设计中,我们常用的色彩美学,主要包括色彩对比、明度对比、饱和度对比三种方式。当对比的两色具有相同的饱和度与明度时,其对比的效果就越明显。当两色越接近补色时,其对比的效果就越强烈。因此在茶席上,我们会选择对比强度稍弱一些的色调进行搭配,以追求既鲜明又不过于刺眼的对比效果。事实上,没有色彩对比,就无所谓色彩的协调;没有协调,色彩的对比关系,就无法体现出美感。对比、协调、追求情趣,是茶席色彩趋于完美动人的必要条件。

有时候,强烈的补色效果画面,能给视觉上带来一种近乎满足的平衡感,但是,如果对比过于强烈,就会失去画面的平衡感。因此,我们常常需要,通过调整色彩的面积占比来取得平衡。即弱色所占的面积宜大,强色所占的面积宜小。小的面积更容易形成视觉的中心点,由此提高了视觉的注目性,这也是“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的内在含义。

另外,还需熟悉色彩对生理和心理可能造成的影响。茶席上常用到热情吉祥的红色,明朗愉快的黄色,新鲜清凉的绿色,深远沉静的蓝色,纯洁朴素的白色,稳重坚实的黑色,等等。也要知晓冷色在距离上有高远的感觉,暖色则有迫近的感觉。明度较高的浅色,以及饱和度较高的暖色,在视觉上,有使面积扩大的错觉,被称为扩张色;明度偏低的暗色,偏黑灰的冷色,则易产生面积缩小的感觉,故被称为收缩色。这些常识,在茶席的插花中会经常用到。颜色的重量感对视觉的影响,在席布和茶杯的色彩搭配中,也会经常遇到。暗色给人以较重的感觉,浅色给人以较轻的感觉。如果席布的颜色浅于茶杯的颜色,则会给人以头重脚轻的错觉。这种错觉,有时需要用茶托的色调去过渡一下。色彩由绚烂归于平淡,无中间之色过渡,便会无法调和。虚实之道,在于过渡得法。在美学上,无过渡则欠气韵。因此,茶席上的色调层次,最好是从席布到茶托、再到茶杯,颜色上宜逐渐趋浅。这种渐变的层次感,既符合人们的视觉感受,又会增加茶席的稳定感和美感。

虚实相生,光影变幻

清初笪重光的《画筌》中说:“实景清而空景现”,“真境逼而神生”,“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虚实共存,形影相生,是传统美学的核心,是茶席美学的重要指导原则,也是茶席由自然之美上升到艺术之美的必由之路。

茶席的构成元素是有限的,要在有限的空间内,营造出无限的景象和含蓄深远的意味,是茶席设计的难点之一。美学家朱光潜曾说:“美术作品之所以美,不是只美在已表现的一小部分,尤其是美在未表现而含蓄无穷的一大部分。”他还说:“说出来的越少,留着不说的越多,所引起的美感就越大越新越真切。”知白守黑,有无相生,茶席的美学也是如此,需要把握好茶席虚实相生的分寸。

煮水器、泡茶器、茶杯、插花、席布、滓方、茶仓等,一器一物,构成了茶席的“实”。它们以真实的空间尺度,表达着茶席的形象和功用。所谓物有尽而意无穷。由实入虚,虚中含实,以产生纷呈叠出的象外之象。它们彼此相互联系着,决定着茶席意境的整体生成。唯道集虚,茶席的“实”衍生了茶席的“虚”境。茶席的虚,是茶席的尽在不言中,也是茶席的韵味、思想和表达。

茶席的“虚”,还表现在茶席的合理留白与疏密对比上。茶席的留白,是构图时应该重点思考的首要问题。虚处的大小、位置、多少、聚散、呼应等,关系着茶席画面韵律美和形式美的实现与否。因此,茶席的留白,是有目的的预留。正如清代邓石如说:“字画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通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

自然的光影,是茶席美的神来之笔。从周边建筑、植物或门窗投射在茶汤中或茶席上的光影,如:竹影娑婆、花果摇曳等,它以简洁凝练的黑白线条,增加了茶席的诗意、动感和明暗的层次,让单调的茶席空间变得丰富而有趣味。光影之美,在于它能把周边的景物和茶席空间,自然而然地融合连接在了一起,这种连接也是虚与实的连接。曼妙多姿的光影,赋予了静态物体以动态的美,由此产生的虚实相生的艺术效果,创造出的意境之美、物外之境、象外之旨,往往是令人怦然心动的。

“虚”,是茶席美学中流**不已的空灵气韵,“实”,是茶席空间里器物的协调安置、妙心善巧。虚实相生,就是充实的生命意象与空灵的画面空间融合而成的生机回转、气韵流**的美学意象。一疏一密之谓艺,一阴一阳之谓道。传统艺术的生生气韵,即在此阴阳摩**、虚实相生的音乐般的节奏之中。

隔与不隔,含蓄直观

追求意的幽雅和境的深邃,是茶席美学的重点。董其昌的“摊烛下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的确非常经典,他用了一个“隔”的美学概念,道破了文人作画时那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同时也体现出中国文人独有的含蓄而朦胧的美学表达。

古人有花看水影、竹看月影、美人看帘影的审美情结,这种“隔”,恰恰把画面带入了一种相异于现实的另一个幻想中的世界,把不完美变成了完美,把有限变为了无限。不隔其俗,难见其雅;不掩其丑,何显其美?东坡曾有词,写尽了情“隔”之美。词云:“好事若无间阻,幽欢却是寻常。”李清照有词:“小院闲窗春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这是帘子未卷的“隔”,花荫柳影映帘栊。而卷帘后的不隔,即是“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在茶席的设计中,我们也会经常用到珠帘。茶席的背景中,包括四周的雕窗、槅扇、回廊、栏杆,花木掩映等,与珠帘一样,都是美好且有效的隔离道具。“隔”实际上是对物象制造的一种距离感。虽然真实的距离并没有发生变化,但是在视觉上,直接看与隔着一重层次看,其距离感是不尽相同的。这就是距离产生美、朦胧产生美的道理所在。

不隔,是直观的美,缺乏幽深,可一览无余。隔,是含蓄的美,造成的精致而朦胧的层次感,体现出一种意犹未尽的美。

苏州怡园的“隔”。

白居易笔下的“犹抱琵琶半遮面”,是一种“隔”。同样,苏州园林以漏窗为“隔”,不仅可使墙面产生虚实的变化,而且可把墙外的天光云影、桃红柳绿,渗透、借景于内,丰富了空间层次,增添了无尽的生机和变幻之美。

明末冒襄在《影梅庵忆语》写道:“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回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足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淡秀如画。”董小宛可谓是别出心裁的美学巨匠,她试图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最精致的影像留给冒襄。故此,她每晚高烧翠烛,先让参横妙丽的菊影,投射到白色的团扇之上。此时的她,这才袅袅娜娜地走进帐幔,与菊影相映生辉。浓淡疏影,妙丽无穷,人与**俱瘦。这种淡秀如画、引人入胜的美感,就是典型的耐人寻味的“隔”的艺术。董小宛营造的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绝美,在她抱病去世之后,让冒襄发出了“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的悲吟。“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此情绵绵无绝期。撩人心弦的间“隔”之美,蕴含着蚀骨销魂的美的力量。

西湖郭庄里的“隔”。

苏轼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如同灯下看美人,其实是在创造一种美学意义上的“隔”。《秘传花境》中也有类似记载:“海棠韵娇,宜雕墙峻宇,障以碧纱,烧以银烛,或凭栏、或欹枕其中。”海棠娇媚,如果隔着碧纱欣赏或在烛光下欣赏,会更含蓄隽永,有着咀嚼不尽的美感。

在茶席设计中,我们尽可能地用好“隔”这个美学概念。例如:茶席上的插花,如过于鲜艳夺目,可以挂一半透的竹帘,使之花韵隐隐透出。如果是晚上举办的茶会,可燃以红烛,用微弱的烛光,去弱化周边环境对茶席可能造成的影响。同时,烛影摇曳,恍若梦境,可倍添茶席的韵致与光影的层次感。

茶席的背景,尽可能选择在靠窗或有光线的位置,让窗外的绿意和花红透进来,让人们的视线,从茶席的这个空间,穿透至窗外的另一个空间,从而使两个空间彼此渗透。这样设置,既能增强景物的深度感,又能彰显出空间的层次变化。如果背景杂乱且无法避免时,可吊挂竹帘遮挡掩饰,如此之隔,均会有效地增加茶席的简素和宁静之美。刘禹锡的“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其中的“帘”,使清静、清凉之意立生,隐逸、朦胧之美顿见。情趣盎然,意境深远。

有的时候,在茶席平面的一侧,可能会陈设紫竹或湘妃竹的茶棚,此物颇具文人雅风,既可收纳、安置临时不用的茶器,又可起到很好的遮挡视线的效果。知物善用,能够增加茶席的空间感与深远美感。

在茶席的设计和布置过程中,要敢于和巧于应时而借,利用有限的门窗或四周的槅扇等,收四时之烂漫,纳万千之光影。通过“隔”的艺术处理,把彼处的景色引入此处,使寻常变得可观,营造那种隔而不阻、迷离又不可穷尽的美感。

画面之感,意境清美

茶席是以茶为本,借茶器育化茶汤,以茶盏为桥梁,让主、客在温馨素雅、清新如画的茶境中,舒适自在的赏茶、品茗的美学空间。茶席的设计,要体现出茶席的诗意美、画面美。诗意,方可脱俗,神驰物外;悦目才能赏心,悠然自得。茶席的美,不是枯燥刻意的形式美,是对茶香、茶味、茶韵、茶境合乎功能性的诗意表达。正所谓“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茶席的画面美感,与其他的艺术形式一样,都应当是以意境表达的深邃程度,来确定其审美格调的高低。古代的园林家造园,讲究“仿古人笔意,植黄山松柏、古梅、美竹,收之圆窗,宛然镜游也”,注重的也是画意。

茶席的画意,必诉诸有形,它主要依靠人体的视觉器官、眼睛去感受。而画意的**漾,需要通过茶的色、香、味、形、韵,并借助茶器,升华情感,便能触发我们的诗情诗兴。难画之境象,可以诗凑成。画龙点睛,凝练而富有诗情的茶席命名,有助于诗情画意的表达。名不正则席不端。恰如其分为茶席命名,的确是对茶席之美的一个必要的诠释。

“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苏轼对王维诗画的评价,可谓入木三分。这种观味,对我们茶席的构思乃至茶席的命名,都具有深刻的启迪作用。画是空间的艺术,它诉诸的是视觉;诗乃时间的艺术,它诉诸的是听觉。茶席的画意,是诗与画的结合,究其实质,也是时间与空间、听觉和视觉的交融。

诗是无形的画,画是有形的诗,诗画同源。茶席设计也是如此,它借助茶器、插花及与环境空间的有机组合,通过色泽、茶汤、构图、光影、意象,去呈现我们对茶的理解和表述,通过分享茶与茶境的美好,去表达我们的情感、理念、关怀和诗情画意。

唐代牟融的《游报本寺》诗,描述过一个山寺茶席:山房寂寂,竹影萧萧,径苔青青,茶烟袅袅,雅兴共寻方外乐。

宋代周密在《浣溪沙》词中,写到过一个掩门吃茶的茶席:“竹色苔香小院深,蒲团茶鼎掩山扃,松风吹尽世间尘。”主人在一个渺无人烟的深林小院,时而抚琴啜茶,时而闲卧石床看秋云。此情此境,令人不饮自醉。

不惟茶诗,还有大量存世的古代茶画,都很容易让我们找寻到茶席前世的清绝影像。无论是翻开老莲、仇英,还是文徵明、唐寅等人的任何一幅茶画,其精致清雅的茶席画面,都足以令我辈的心目之间,“觉洒洒灵空,面上俗尘,当亦扑去三寸”。

清代曹仁虎在《梁溪舟中》诗中,描写过早春的雨中茶席,极富清新扑面的画意。梨花如雪,柳丝摇翠,春潮拍橹,桃花蘸水,主人在“两岸青山相对出”的小溪中,一蓬疏雨品茶时。

唐代诗人王昌龄,提出的“三境”之说,非常适合借用来解读和认知茶席。茶器的组合是物境;人们对茶、茶汤、茶席的感受,上升为情境;搜求于象,心入于境,茶席的物境和情境便可融会贯通,渐渐升华为圆融无碍的意境。譬如人生,其实,每个人都是俗的,无论我们自己是否承认。但是,通过读书、喝茶,就很容易让灵魂与世俗、拉开那么一点点的距离,这便是脱俗了。距离虽小,却是攸关情趣、境界。人生由此便多了清欢,多了雅趣,多了诗情画意。

有意境的茶席,必然有韵。韵者,美之极。北宋范温认为,韵是“有余意”。而王定宽的解读更为形象,“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凡茶席既尽其美,必有其韵。如果茶席的韵味不足,必然也会伤及茶席的形式美。茶席的韵,与品茶的喉韵相似,都是画外之音,象外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