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席美学,诗情画意

茶的性灵与性洁,可与幽人共言。

茶席清雅,似淡而实美。

茶性本俭,衣着素雅

陆羽提出的“茶性俭,不宜广”,“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均包含了茶道即人道的美学与哲学理念。唐代韦应物的《喜园中茶》诗:“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凡尘。此物性灵味,本自出山原。”赞美了茶的性灵与性洁,可与幽人共言。茶席清雅,似淡而实美,作为茶席的主人,衣着的选择,应当与茶的俭洁相称,色调宜与茶席相和,调和中要有对比。

唐代《封氏闻见录》记载: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既到江外,又言鸿渐能茶者,李公复请为之。鸿渐身衣野服,随茶具而入。”其中讲的是,贵族李公请陆羽演示煎茶道,茶圣陆羽身穿非常朴素的衣服,像山野里的樵夫耕农。茶仙卢仝的七碗茶诗里,也写到自己喝茶的情景:“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茶中的一圣一仙,一个身穿野服,一个柴门里纱帽笼头,都是何等的素朴,他们用自己对茶的信仰和实际行动,践行着“茶性俭”的本质。南宋诗人陆游,在“晴窗细乳戏分茶”时,也是在临安的杏花春雨中一袭素衣,曾发出过“素衣莫起风尘叹”。

宋徽宗的《大观茶论》序曰:“天下之士,励志清白,竟为闲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锵金,啜英咀华,较箧笥之精,争鉴别裁之。虽否士于此时,不以蓄茶为羞,可谓盛世之情尚也。”励志清白,其实也是宋徽宗对爱茶之人提出的一个很高的要求,并渐渐成为宋代以降爱茶之士的高贵品质。山中无尘自清白。一个心性清白的人,焉能不品行如茶、衣着素雅?

“庭深关竹雨,衣润染茶烟。”茶汤润心,茶烟熏人,茶与人也是熏陶渐染,相互浸润。茶宜淡中有味,香以幽远为雅,淡雅为茶中三昧。这种于茶的审美,反映投射到爱茶之人的衣食住行上,自然是清凉在口,淡和在心,素雅在衣,娴静在行。明代冯可宾在《岕茶笺》中指出:茶忌“冠裳苛礼”。幽人韵士,茶烟香篆,山童煮茗摘松焚,堪寄高斋幽赏。从文徵明的《品茶图》中,我们能够读出:碧山深处,溪流几曲,松风桧雨中,竹篱茅舍里,山野茶席上,主客品茗的闲雅,衣着的散淡,茶境的绝俗。

文徵明的《品茶图》。

清代,汪士慎在《幻孚斋中试泾县茶》中写道:“共对幽窗吸白云,令人六腑皆芳芬,长空霭霭西林晚,疏雨湿烟忘客返。”诗中描述的茶人,在空林疏雨中,一定是一身素衣,心与茶契,人与景合,旷达萧散,淡泊其中。

机器大工业的发展,使得今天的棉布、麻布、丝绸等,无论质地还是颜色,都达到了历史的较高水平,为我们恰如其分地选择品茶的服装、材质,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条件。俭洁素雅的美,始终是与茶相应的主旋律。能否理性地选择恰当的衣着,既要与茶席的氛围相融和,又能展现出自己的茶人气质,还要表达出茶的底蕴与美感,确实考验着一个人的审美和智慧。

腹有茶汤,气质自华

白居易在诗中自述:“不寄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数千年来,被茶汤润泽着的爱茶人,始终有种清雅别致的气韵,表现在布席、备茶、煎水、分茶、涤具、收纳的举手投足之间,一期一会之中。

唐末刘贞亮说“茶有十德”。其中的“以茶散郁气,以茶养生气,以茶除病气,以茶利礼仁,以茶修身,以茶雅心,以茶行道”,明确说明了习茶可以改善人的气质,就像经常诵读诗词一样,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久之便会“腹有诗书气自华”。明末李日华在《六研斋三笔》中说﹕“洁一室横榻陈几其中,炉香茗瓯,萧然不杂他物,但独坐凝想,自然有清灵之气来集我身,清灵之气集,则世界恶浊之气,亦从此中渐渐消去。”清气不升,浊气不降,人体肺脏的生理活动,本是吸清吐浊,吐故纳新。饮茶也是同理,齿颊带余香,謦咳总成珠玉。火去燥降,洗却尘俗,人淡如菊。

在日本,如果赞美某人有文化、有修养,就言必称某人肚子里有茶汤。茶汤、书韵,都是医人之愚和养浩然之气的良药。黄庭坚曾说:“三日不读书,便觉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一日不饮茶,便觉口干舌燥,了无生气。如同元代耶律楚材所讲:“积年不啜建溪茶,心窍黄尘塞五车。”其实,读书与喝茶,益于身心的不是其存在形式,而是通过书与茶的润物细无声,释怀祛燥,以安顿性灵,培植静气,颐养和气,进而温润我们的身心,完善我们的人格,增加人生的厚度,拓展生命的高度。

陆羽《茶经》里说:茶之为用,“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卢仝诗曰:“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四碗发轻汗,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卢仝的七碗茶诗,对陆羽的喻茶为醍醐和甘露,作出了详细而又深刻的注解。一个人,一盏茶,喉吻滋润了,全身才能舒展。茶破孤闷,消烦忧,益文思,发轻汗,身心通畅,何病之有?五碗茶时,茶入百脉,肌骨为之清丽。再饮,便可通仙灵,两腋生风,飘飘欲仙了。

董其昌在为夏树芳所著的《茶董》一书题词时说:“陶通明曰:‘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余谓茗碗之事,足当之。”董文敏把茶与人生,看得真透。一个得了自在的茶人,神清气爽,肌骨清丽,心无尘埃,面无阴郁,有诸内必形之于外,焉能不气质美如兰?让我们再回味一下,石屋清珙的山居诗:“禅余高诵寒山偈,饭后浓煎谷雨茶。尚有闲情无著处,携篮过岭采藤花。”禅师饮过茶后,便携篮过岭,闲采藤花,装点茶室,这种因茶而生的仙风道骨,又岂是苍白的语言能够描述出来的?

由此可见,在文人雅士的心目中,茶已不是单纯的口腹之欲。品茗作为安顿身心的一种寄托,它是清雅闲事,全然无关饥馑、功利、浮名,只为隔开世俗纷扰,活泼其感觉,宣和其情志,使人在困窘、落魄、孤独时,能够怡然自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如清代李渔所说:“眼界关乎心境,人活泼其心,先以活泼其眼。”茶能悦目爽口,自然可以清心怡神,以此可以摆脱物欲情累,杖藜行歌,岂不快哉!

明末诗人杜浚曾说:“茶有四妙,曰湛、曰幽、曰灵、曰远,用以澡吾根器,美吾智慧,改吾闻见,遵吾杳冥。”茶为清物,足可移人性情。而习茶人是茶席的主角,端坐神情的微笑向暖、安之如素,瀹茶分茶的动静相宜、低调内敛,皆是茶席最动人的细节。

茶姿婀娜,犹如佳人

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不同的品饮方式,不同的审美标准,决定着茶的外形的各异。而不同的制作工艺,不同的茶类,均展示着迥然相异的茶姿美。

我们可以去遐想,在没有火、没有铁锅杀青的远古时代,茶的外形一定是原始的、松散的,类似今天不揉不捻的白茶类,散发着茶树本真的远古的青味、真香。

高级白牡丹。

当茶走进了繁荣的唐宋时代,茶叶加工的主流方式,是蒸青压饼。唐代茶的大概模样,李白在《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序中有过描述:“余游金陵,见宗僧中孚,示余茶数十片,拳然重叠,其状如手,号为仙人掌茶。”关于唐代茶饼的色泽,郑谷有诗云:“入座半瓯轻泛绿,开缄数片浅含黄。”片状茶饼的绿中泛黄,恰恰也是早春绿茶的外观特征,当然也与炭火干燥有关。宋代,范仲淹在《斗茶歌》中,摹写团茶之美,诗曰:“研膏焙乳有雅制,方中圭兮圆中蟾。”摘鲜焙芳、用饼模压制的团片状茶饼,有着精致的龙凤图案,其外形方如玉圭、圆如蟾宫的月亮。至于煎茶或点茶的茶末,唐代李群玉有诗:“碾成黄金粉,清嫩如松花。”郑遨有:“惟忧碧粉散,常见绿花生。”宋代林和靖有:“石碾轻飞瑟瑟尘,乳花烹出建溪春。”苏轼也有:“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从上述诗句可以看出,当时茶饼碾出或磨成的茶粉,多为黄绿色或翠白色。当然,在唐代也有翠绿色的芽茶存在。陆希声《茗破》诗有:“春醒酒病兼消渴,惜取新芽旋摘煎。”

绿茶的芽叶青翠。

明代以降,六大茶类相继出现,精彩纷呈。绿茶的外形,从单芽到一芽一叶、一芽两叶、一芽三叶,分别赋以莲心、旗枪、雀舌、鹰爪之美喻。明末陈眉公形容绿茶有诗:“绮阴攒盖,灵草试旗。”“水交以淡,茗战而肥。”清代,梅庚赞美安徽敬亭绿雪芽有诗:“持将绿雪比灵芽。”女尼安生描写碧螺春为:“绿润涵灵气,清芬带露华。”当然,赞美绿茶也不能少了乾隆皇帝,其诗云:“何必团风夸御茗,聊因雀舌润心莲。”又有“鱼蟹眼徐漂,旗枪影细攒。”其他的,还有“蟹汤负盏斗旗枪”,“茶瓯绿泛雨前芽”,等等。瀹泡绿茶之美,给我最细腻的感受,就是杜甫描写春天的诗句:“嫩蕊商量细细开。”色绿、形美、味鲜的绿茶,在春天里倚竹吐翠,带给我们的,永远是勃勃的生机之美与由衷而生的诗词妙心。

碧螺春的芽毫似雪。

黄茶给我以秋深的感觉,芽色金黄,满披白毫,有金镶玉之美。《红楼梦》中,贾母年老喝不了性寒的六安绿茶,妙玉为她准备的老君眉,大概就是香醇温和的君山银针。君山银针,是采用湖南洞庭湖君山的头春嫩芽制成的黄茶,满布毫毛,形如弯眉故名。黄茶衰微日久,好茶难觅。为了做出一批名副其实的传统黄茶,近几年,我不惜代价,精选蒙顶山高海拔的老川茶,在每年的清明前,都会尝试制作数十斤传统的蒙顶黄芽。单芽匀整,色泽嫩黄,白毫显露,味甘而清,花香幽远。最难得的是,在常温存放月余后,甜醇有加,竟然会有果香呈现。宋代文彦博《蒙顶茶诗》云:“旧谱最称蒙顶味,露芽云液胜醍醐。”蒙顶黄芽甜醇里的花果香,是其他茶类少有的。这或许就是蒙顶味吧!可见,每一茶类,各有特色,各具其美,谁也无法取代谁。

白茶松散自然,芽似积雪,透着清凉之美。白毫银针入水的腾挪浮沉,如仙子凌波。白牡丹,两片碧绿的叶片、簇拥着胜雪的毫芽,宛如牡丹初绽。安吉白茶,绿中泛白,有白茶之名,却因烘青制作,归类于典型的绿茶行列。

桐木关金骏眉。

红茶条索紧结,乌黑油亮,匀整肥厚的叶片,裹着淡黄色的芽尖,那是春天里生长的痕迹。毫密且显、色泽金黄的芽茶,非夏即秋。不同季节所产的茶叶,都会各自存留着不同的特征与味道。在红茶的家族里,尤数传统祁门红茶的苗锋紧秀、身材纤细,却是群芳里香气最高的。

“铁色皴皮带老霜,含英咀美入诗肠。”醇厚清香的青茶,外形粗壮,条索扭曲似龙,故又名乌龙茶类。待沸水润开之后,叶底绿叶红镶边,有华丽盛年之美,其色其香,容易让人联想起黄庭坚的诗句:“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在乌龙茶的家族里,外形最美的要数寒露前后的铁观音,皮色砂绿起霜,美似观音重如铁。

有着枯萎之美的老茶,叶片破碎,红、黑、灰、褐诸色并存,饱含着沧桑之气。遇沸水后却是光彩照人,令人刮目相视。水是茶的春天,无关茶的沧桑流年。沧桑而历经岁月的茶,如同阅历深厚的老友,总让人胃肠温暖、四体通泰。老茶、老友、老盏,皆因岁月温润如玉,蕴藉而绵长。

茶汤瑰丽,春意盎然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假如我们端起的,还是唐代煎出的那碗原汁原味的茶汤,此时我相信,我们一定会陶醉在彼时那碗隽永的茶汤里。聚浮在茶汤里的茶沫,“若绿钱浮于水湄,又如菊英堕于樽俎之中”。散布在茶汤里的汤花,“如枣花漂漂然于环池之上;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如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若是把茶末再继续煮沸,形成的茶饽,“则重华累沫,皤皤然若积雪耳。《荈赋》所谓‘焕如积雪,烨若春敷’。”在唐代的茶汤里,白的是煮沸后形成的沫饽,绿的是悬浮的茶叶碎末。白如积雪、艳若春花的茶汤,让人不饮自醉。

宋代的主流饮茶方式是点茶,需要先煎水,后点茶,茶汤水乳交融,兔毫盏里,却是另外一番模样。宋代陈崖诗云:“碧玉瓯中散乳花”,苏轼写道:“烹茗僧夸瓯泛雪。”要论描写茶汤的生动可爱,当推刘过的“滚到浪花深处,起一窝香雪”。如是月近中秋,鹧鸪盏内,一定会是“照出霏霏满碗花”。如果更有闲情,可以学学古人,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汤纹水脉形成物像,玩玩茶汤的分茶游戏。宋代朱敦儒在《好事近》描写道:“绿泛一瓯云,留住欲飞蝴蝶。”杨万里有诗:“松梢鼓吹汤翻鼎,瓯面云烟乳作花。”文人喻良能也有关于茶百戏的诗句:“故遣新茶就佳硙,要供戏彩满瓯云。”由此可见,宋代的点茶,具有较强的娱乐性和较高的艺术性。其中的乳花、泛雪、香雪、满碗花、云等,都是指通过击拂、搅拌产生的细密泡沫。

元代,茶叶的揉捻工艺开始出现,为明清的乌龙茶、红茶等茶类的诞生,创造了必要的技术条件。

明清以降,当茶叶的瀹泡法成为主流,吃茶变成喝茶,茶汤里不再存有茶末,通透油亮的汤色,成为判断茶叶品质优劣的第一审美。

六大茶类出现以后,茶席上的色彩,开始变得怡红快绿、灿烂缤纷。汤色从淡绿、黄绿、橙黄、橙红、石榴红到酒红、血珀红,见微知著地反映着茶的制作工艺、发酵程度、焙火高低、陈化程度,等等。喝汤不吃茶的便捷瀹泡法,丰富了茶席的视觉色彩,但也缺少了茶汤“花乳清泠偏知味”的厚度与质感。

茶景如画,蕉荫竹翠

“更作茶瓯清绝梦,小窗横幅画江南。”陆游的这句茶诗,十分恰当地描述了茶席对幽美环境的要求。要营造一个清绝且有画意的茶席,是需要江南的青山隐隐、碧水迢迢、粉墙花影、草木盈窗,来作为茶席的背景衬托与装饰的。大部分的都市人,局限于城市的人声鼎沸、绿地狭窄、拥堵逼仄,我们更多的茶席选择,可能会以室内为主。如果不能像郑板桥那样,“买尽青山作画屏”,我们就要学会开动脑筋,自己动手,去创造可行、可望、可赏、可居的茶境,引人入胜,娱己乐人。

明代钱毂的《秋庭赏花》局部,朱红茶托上,承载的是明代以白为贵、以小为佳的小茶盏。

简单地回望一下茶饮的历史,我们就会发现,远在唐代,人们已经非常注重茶席的择境了。唐代顾况《茶赋》中说:“杏树桃花之深洞,竹林草堂之古寺。”这才是尤助饮茶的理想环境。鲍君徽与友人的东亭茶宴,选择在“幽篁映沼新抽翠,芳槿低檐欲吐红”的清雅美景里。灵一的《与元居士青山潭饮茶》诗,把茶境描述得更具禅意:“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岩下维舟不忍去,青溪流水暮潺潺。”从以上唐诗中,我们能够看到,竹林、花下、清泉、溪畔等,都是唐人品茶的好去处。

宋代茶肆兴盛,除了像唐代一样,选择闲适幽静的环境之外,宋人开始注重室内环境的营造,使得插花、挂画、焚香、分茶,共同成为文人雅士的四般闲事。李清照有“生香熏袖,活火分茶”、“莫负东篱菊蕊黄”之句。葛绍体有首梅花映窗的茶诗,与杜耒的“才有梅花便不同”,心有灵犀。他这样写道:“自占一窗明,小炉春意生。茶分香味薄,梅插小枝横。”秦少游也有窗下喝茶的诗词:“松然明鼎窗。”由此可见,宋人已经非常注重利用窗户的渗透,来沟通茶室内外的风景。这种围绕茶席的造境,即是所谓的“尺幅窗,无心画”。

茶空间里的尺幅窗、无心画。

明代茶席的择景造境,逐渐趋于精致隽永、清幽脱俗,茶席渐渐有了书卷气。尤其是茶寮的出现,成为了“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徐渭在《徐文长秘集》中,倡导茶境之宜:“品茶宜精舍、宜云林、宜寒宵兀坐、宜松风下、宜花鸟间、宜清流白云、宜绿鲜苍苔、宜素手汲泉、宜红装扫雪、宜船头吹火、宜竹里瓢烟。”船头吹火,舟饮之乐,独具明人特色。屠隆在《游具笺》中描述道:“更着茶灶,起烟一缕,恍若图画中一孤航也。”《煮茶图》的作者王问,回归田园后,“予遐日,集彼童冠,乘轩出游。有藻可流,有茗可啜,清风可招,明月可弄。”张岱在《西湖七月半》里也写道:“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烟波浩渺中,这茶饮得可谓风月无边、不染纤尘。

许次纾,在《茶疏》中也提出了最佳的饮茶时宜:“明窗净几、风日晴和、轻阴微雨、小桥画舫、茂林修竹、课花责鸟、荷亭避暑、小院焚香、清幽寺院、名泉怪石。”屠隆在《娑罗馆清言》里对茶境的勾画,真的让人神骨俱清,“竹风一阵,飘扬茶灶疏烟;梅月半弯,掩映书窗残雪。”更令人称绝的是,在陈洪绶绘制的《品茶图》中,主人坐一硕大碧绿的芭蕉叶间,一瓶盛开的荷花旁,客人坐于清奇怪石之上,恰如其分地践行了刘禹锡诗中的“欲知花乳清泠味,须是眠云跂石人”的意境。主客二人,琴罢啜茶,香远益清,当属饮茶史上清雅之至的不二人选。

与南京老崔,在九华山甘露寺的蕉荫下吃茶。

明代茶寮、茶席,风晨月夕,茗碗炉香,深得林泉之味趣。当今的茶席,若无一段山林境况,只以华丽相炫,便觉俗气扑人。生活在今天的人们,不可能像古人那样,潇洒自由的于风景绝佳处筑庐结社、吃茶清谈。我们当下的茶事活动,大多局限在空间狭小、缺乏诗意的室内。那么,如何在有限的室内,营造出雅致的茶席背景以及山野清趣呢?梨花疏影到窗虚。个人以为,首先要利用好茶室的窗子,窗子的开度,要尽可能的扩大,通过有限的窗户,把窗外的竹摇花颤、四时光影引入室内。晴窗滴露花摇席,这样就可营造出“静窗闻细韵”的佳境。半透的竹帘,即可调节茶室内的光线强弱,也能塑造出“草色入帘青”的幽深之感。悬挂的竹帘,如能呈现出均匀明显的竖向条纹,那可是最佳的装饰,可与室内横向的茶席平面,共同强化茶席空间里节奏分明的层次感。

茶室里,应莳四季花卉,栽常绿竹木,以展现出季节在狭小空间里的光阴流转。也可利用射灯,定点定向照明,用几竿绿竹、半树桃花、一截有形的枯木,在茶室的素壁上,创造出竹影娑婆、疏影横斜的光影。绮窗花影摇玲珑。如此,幽邃静寂的古意和意趣,便会在茶的美学空间里**漾开来。

茶器雅赏,温润以泽

我们眼里的茶器,涵盖了煮茶、泡茶、分茶、品茶的器具,以及茶席上与茶事活动相关的物件。明代黄龙德的《茶说》写道:“器具精洁,茶愈为之生色。”茶器,本来就是为茶而生并服务于茶的。既然茶器是服务、表现和衬托茶的器皿,那么,它除了具备形式的美,更重要的,要有合乎目的性的美。这种合乎目的性的美,就是茶器的功能美。

一件精致的茶器,它的外观美一定要服从于功能美,否则,这件茶器便是毫无用处,甚至成了多余的摆设或是累赘。因此,我们在探讨茶器美的标准时,首先要体现在具体应用上。茶器要方便于泡茶、分茶、品茶等,器具触摸时,要给人以舒适的温润感、细腻感。其次,茶器要能准确无损地去表现茶与茶汤,不能因为器具的原因,影响了茶的色、香、味、形、韵的正确客观表达。

对于道由器传,明末王夫之讲得非常本质,“无其器则无其道”。茶道的表现与传播,即是由具备了形式美和功能美、并自然糅合了其他美学特质的茶器来完成的。

纵观中国的饮茶史,同时也是一部茶器的创新、发展史。在唐朝以前,茶具还没有上升到茶器的范畴。那个时候的饮茶方式比较粗放,尚停留在茶的食用或药用阶段,并没有完全上升到文化的层面。喝茶的器具,多为粗陶瓦盂,且体积、容量较大,并且是喝酒、吃饭、饮茶混用的,还没有诞生分工明确的专门的饮茶器具。陆羽在《茶经》中,收录了西晋八王之乱时,晋惠帝“蒙尘还洛阳,侍中黄门,以瓦盂承茶上至尊”的故事。贵为皇帝的晋惠帝喝茶,所用的瓦盂,其实就是古代盛装汤浆或食物的陶器,并非是专门的茶瓯。晋代杜育《荈赋》中所提到的饮茶器具,也仅仅是停留在“器择陶简”、“酌之以瓢”的原始层面上。

唐代陆羽的《茶经》问世以后,抛弃了煮茶过程中添加的葱、姜、枣、橘皮、薄荷等诸多调料,把茶饮从瀹蔬羮饮中提升出来,成为一种“越众饮而独高”的独特的文化饮品,丰富了人类的饮食和精神生活。此后的茶器和茶具,始才有了明确的分野。

据唐代封演的《封氏闻见录》记载,陆羽论说煎茶、炙茶之法,又造了二十四种茶器,以都统笼贮之。远近四方的爱茶人,见到后都非常倾慕,自然会纷纷仿效,每个人都会因拥有一套完整的茶器而自豪。有个叫常伯熊的人,不停地广为润色陆羽的《茶论》,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以饮茶为时尚。饮茶之风的兴起,刺激了对专用茶器的需求,而专用茶器的设计与推广,又同时提升了饮茶的品质和茶饮的审美情趣。

以茶瓯为例,唐代瓷器流行的基本格局为南青北白,以北方类银似雪的白瓷与南方如玉似冰的青瓷,最为受人瞩目。白居易欣赏白瓷为:“白瓷瓯甚洁”,皎然也赞美“素瓷雪白缥沫香”。在颜真卿、陆士修、皎然等六人的月夜茶会上,所作的《五言月夜啜茶联句》中,陆士修有“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的精彩联句。晚唐著名诗僧,齐己的《逢乡友》诗云:“竹影斜青藓,茶香在白瓯。”上述诗中的素瓷,即是白瓷。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唐代像皎然和白居易等人,还是喜欢用白瓷碗喝茶的。这是因为,即使到了唐代,细白瓷的茶器,因胎土含铁量较低,烧造难度极大,珍贵而不易得,因此会受到上层社会的青睐,甚至成为社会等级的体现。

陆羽《茶经》问世以后,陆羽“青瓷益茶”的观点,对于唐代煎茶品饮美学的构建,影响巨大且波及深远。陆羽认为越瓷类玉,这使得古代君子与玉比德、“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的美学思想,在茶器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他又言越瓷类冰,其冰清玉洁的质感,其实也是饮茶君子内在人格的外在表现。受制于当时制茶、炙茶、煎茶的原因,茶汤可能会因酚类物质轻微氧化而使茶汤绿中泛黄,即《茶经》记载的“茶作红白之色”。越瓷的青绿釉色,会通过遮掩、修饰而使茶汤及茶末更绿;会映衬的茶汤的沫饽更白,焕若积雪。

另外,陆羽也从茶碗的使用上,对邢瓷和越瓷的形制进行了比较。他说:越瓷的茶碗为上,是因为“口唇不卷,底卷而浅,受半升以下”。越瓷的茶碗,口沿不外翻,稍呈敛口,利于饮茶时碗沿与口唇的密切接触,唇感舒适,不易造成茶汤的撒漏。底卷而浅,首先是碗底稍稍外卷,使得茶碗具备较高的稳定性,端拿起来喝茶比较方便,也不易烫手。其次,碗腹稍浅一些,便于茶汤的一饮而尽,且碗底不易残留茶渣。

唐代邢窑白色茶碗。

唐代越窑茶碗。

从唐代浩瀚的诗篇里,我们能读到很多对青瓷茶器的赞美之语,可视为是对茶器美学的有益补充。唐代徐夤《贡余秘色茶盏》诗云:“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施肩吾在《蜀茗词》写道:“越碗初盛蜀茗新,薄烟轻处搅来匀。”陆龟蒙曾这样赞美越窑:“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从出土的越窑瓷片,以及秘色瓷器的青绿色可以判断,“青中带湖绿,不留一丝黄”,这种纯净的不沾一点烟火气的青瓷茶碗,确实最利于唐代煎茶的茶汤欣赏。

陆羽说:“洪州瓷褐,茶色黑,悉不宜茶。”在唐代,黑褐色的瓷器,由于含铁量高,色调不纯,烧制粗糙,价格低廉,因此多作为日常民用器具使用。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唐代并没有多少发展前景的黑褐色茶器,到了宋代突然受到重视,并很快贵为贡品且发展到了极致。这又是为什么呢?道理其实很简单,主要原因在于,唐代鉴赏茶的美学标准,还是以青绿为上。黑瓷不仅贱为民器,而且无法完全呈现唐代煎茶的青翠之美。归根到底,还是功能和审美上的欠缺。

宋代是中国瓷器发展的一个高峰,也是钧、汝、官,哥、定等名窑珍品辈出的时代。但是,为什么上到皇帝下至平民,唯独钟爱通体施以黑色釉水的建盏呢?关键在于从唐至宋,品茶的审美标准,发生了颠覆式的变化,渐渐开始“茶色贵白”。因此,作为斗茶、鉴茶、赏茶、喝茶的工具,不是因为器具多么珍稀、多么难烧等原因,才会备受茶人们的珍视和推崇,而是在于这件茶器能否准确无误、恰如其分地去表现和表达彼时的茶与茶汤之美。

我们再来回望一下宋代的点茶、斗茶,其特点为:一斗汤色,二斗水痕。斗茶首先要看茶汤的色泽是否鲜白?纯白者为胜,青白、灰白、黄白为负。因为点茶的汤色,最易暴露茶的采制水准。茶汤纯白,是好茶的标志。茶汤的色泽偏青,说明蒸茶的火候不足;色泽泛灰,说明蒸茶的火候已过;色泽泛黄,说明采制不及时;色泽泛红,说明烘焙过了火候。其次,还要看汤花持续时间的长短。如果碾茶得当,点茶、点汤、击拂都能恰到好处,汤花就会细腻、水乳融合度好,且紧咬盏沿,久聚不散,这种现象名曰“咬盏”。反之,若汤花不能咬盏,而是很快散开,汤与盏相接的地方,会立即露出水痕,这就输定了。水痕出现的早晚,也成为评判茶汤优劣的重要依据。故宋代祝穆在《方舆胜览》中说:“斗试之法,以水痕先退者为负,耐久者为胜。”

明确了宋代的斗茶规则,我们就能清楚,黑褐色的茶盏,在斗茶的过程中,尤其在其功能、色泽、审美上,确实具备了其他名窑所无可比拟的优越性。蔡襄《茶录》写道:“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最为要用。出他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盏,斗试家自不用。”祝穆在《方舆胜览》中说:“茶色白,入黑盏,其痕易验。”黑釉茶盏与雪白的汤色,互相映衬,这种黑白分明的对比美,会让我们体悟到,建盏不仅是在使用功能上符合斗茶的需要,而且在审美上,也符合宋代理学“物皆各有耦”、崇理抑情,冷静深邃,向往淡雅,追求朴实无华的美学标准。

南宋吉州窑黑盏,定窑盏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