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沃克斯豪尔
我知道我的故事讲得比较平淡(尽管接下来的几章精彩非凡),但我必须恳求好心肠的读者们记住,我们现在讲述的只是拉塞尔广场一个股票经纪人家里的事。他们像普通人那样散步、吃午饭、吃晚饭、聊天儿、恋爱,在他们的爱情历程中还没有出现什么激动人心的大事件。目前是这样的情况——爱上了艾米丽亚的奥斯本邀请了一个老朋友来就餐,然后一起去沃克斯豪尔。还有,乔斯·赛德利爱上了瑞贝卡。他会娶她吗?这是现在的一个重要主题。
我们也许可以把这个主题处理得符合上流品位,或者浪漫,或者诙谐一些。比方说,我们可以把地点设在格罗夫纳广场,故事保持不变——肯定是有人爱听的吧?再比方说,我们可以描写约瑟夫·赛德利勋爵如何坠入爱河,奥斯本侯爵又是如何爱慕艾米丽亚小姐,她尊贵的父亲,公爵大人对此表示完全同意。或许我们可以不写上流生活,而是转向底层阶级,描写赛德利先生的厨房里发生了什么——黑人桑波爱上了厨娘(事实如此),并为了厨娘跟车夫干了一架;家里的小杂役偷了一块冻羊胛,结果被人抓现行;赛德利小姐的新贴身女仆没有蜡烛就不肯睡觉。这些情节可以博读者一笑,同时被认为展现出了“生活”的样貌。也或许,我们反其道而行之,炮制一个吓人的故事,把新贴身女佣的情人写成职业盗贼,带着一群跟班闯进宅子,在主人脚下把黑人桑波杀死,并将穿着睡衣的艾米丽亚扛走,直到第三卷才将其释放。如此一来,我们轻而易举地就能构建出一部惊悚小说,让读者喘着粗气,一章又一章地追完刺激的情节。但是,请我的读者别期望在这里读到类似的故事,我写的不过是平常人家,各位只能在这一章读到关于沃克斯豪尔的文字,虽然它很短,甚至称不上是一章。然而它的确是一章的内容,而且非常重要。难道各位没有遇到过生活中某些短小的篇章,虽看上去平淡无奇,却改变了之后的人生吗?
那么,就让我们跟着拉塞尔广场一行人坐上马车,前往公园吧。乔斯和夏泼小姐坐在前座,几乎挤在一起。奥斯本先生坐在他们对面,挤在多宾上尉和艾米丽亚中间。
车上的每个人都认为,乔斯当晚会向瑞贝卡·夏泼求婚,让她成为赛德利太太。留在家中的父母也默许了这一安排,不过我悄悄告诉各位,老赛德利先生对儿子有点瞧不起。他说他虚荣、自私、懒惰、女里女气。他受不了他赶时髦的模样,听见他自吹自擂,他就要纵声大笑。“我有一半财产是要留给这孩子的,”他说,“他自己的钱也赚得不少。但我非常肯定,如果你和我,还有他妹妹明天就要死去,他会说一句‘老天啊!’然后跟平常一样大吃大喝。我不想为他忧虑什么了。他爱娶什么人就让他娶去吧。跟我没关系。”
但艾米丽亚不同,她做事认真,性情温良,对这场婚事怀着一腔热情。有一两次,乔斯正要开口对她说些重要的话,而她也恨不得马上听见的时候,那胖家伙硬是把秘密咽回了心里,最后只发出一声长叹,转身离去。妹妹见了好不失望。
艾米丽亚温柔的心老是被这个谜闹得不安分。她不方便跟瑞贝卡直接聊,于是去找女管家布兰金索普太太,与她展开漫长而深入的对话。对话的内容,布兰金索普太太多多少少向家里的女仆透露了些,家里的女仆又略略跟厨娘们提过,毫无疑问,厨娘们也把这消息跟附近商贩都说了。所以到如今,拉塞尔广场一带相当一部分人都在谈论乔斯先生的婚事。
赛德利太太当然觉得儿子娶一个画家女儿为妻有损身份。“可是天哪,夫人,”布兰金索普太太脱口而出,“您嫁给赛德利先生的时候,咱家不过是开杂货店的。而赛德利先生也只是个股票经纪人手下的职员,你们当时手头里加起来还凑不齐五百镑,可瞧瞧咱们现在多有钱。”艾米丽亚完全赞同这个观点,渐渐地,好心肠的赛德利太太也被说服了。
赛德利先生保持中立。“乔斯爱娶谁就娶谁,”他说,“跟我没关系。那姑娘没多少钱,跟当年的赛德利太太一样。她看上去挺随和,挺聪明,也许会让他老实点。亲爱的,我宁愿要她,也不希望他带一个赛德利太太回家,然后生一堆红褐色皮肤的孙子孙女。”
所以,现在一切都朝着对瑞贝卡有利的方向发展。每次走向餐桌吃饭,她都理所当然地挽着乔斯的胳膊。有时她会挨着他坐在他的敞篷马车里兜风,他则尽显花花公子风范,赶着两匹灰马,显得沉着而威严。虽然没人提过他们的婚事,但是大家心里都有数。现在瑞贝卡就等他开口了。哈!她多么希望有个妈妈在呀。一个亲爱的、温柔的妈妈能在十分钟之内把这件事操办好,通过一番微妙而私密的对话,从那羞答答的年轻人嘴里撬出一段宣言来!
这就是马车走过威斯敏斯特桥时的事态进展。
他们一行人按时在皇家花园[1]下了车。乔斯威风凛凛地从嘎吱作响的马车走下来时,人群朝这胖绅士发出一阵欢呼。他壮实又威猛,红了脸,挽着瑞贝卡的胳膊离开了。乔治当然负责照顾艾米丽亚,她就像阳光里一株玫瑰树那么幸福。
“唉,多宾,”乔治说,“今晚你帮我们看好披肩之类的东西就行,我的好朋友。”说完他与赛德利小姐双双离开,乔斯也带着瑞贝卡挤进了公园大门。老实的多宾就用胳膊托着大家的披肩,出钱给所有人买门票。
他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不想扰了大家的兴致。关于瑞贝卡和乔斯的事,他一点也不关心。但他觉得艾米丽亚是个好姑娘,即便是乔治·奥斯本这么杰出的人,她也配得上。他看着这对漂亮男女在小道上散步,艾米丽亚又高兴又感到新奇,她那不加修饰的快活劲,让多宾有种父爱般的欣慰。也许他希望自己的胳膊上除了披肩,还能有点别的吧。周围的人看见这个呆呆的年轻军官拿着女人的累赘东西,都禁不住笑出声来。但威廉·多宾不是一个爱算计的人,只要他的朋友高高兴兴的,他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说实话,公园里的一切美事,他都丝毫不在意。千、万盏装饰灯永远亮着;戴三角帽的小提琴手在公园中央的镀金大贝壳里奏出一首首引人入胜的曲子;歌者有的唱滑稽曲,有的唱感伤歌谣;伦敦男女表演乡村舞蹈,又蹦跳又跺脚的,引起一片笑声;节目牌宣布萨基夫人[2]待会儿要顺着一根绳索爬到天上的星星中间;一位隐士一直坐在亮堂堂的小屋里;年轻恋人总是爱往那条幽暗的小道上走;跑堂穿着旧制服到处送黑啤酒;食客们坐在卡座上,吃着薄得基本看不见的火腿,却假装吃得起兴;还有那温良又白痴的辛普森,我敢说那时候他已经在主持公园活动了——所有这些东西,威廉·多宾上尉都根本没有注意到。
他带着艾米丽亚的山羊绒披肩到处走,在镀金的大贝壳下看了会儿演出。萨尔蒙太太[3]演的是《博罗季诺会战》,它是激烈抨击拿破仑的清唱剧,这个科西嘉得势狂人最近在俄国战败。多宾先生离开舞台时试着哼了哼这曲子,结果发现艾米丽亚不久前下楼吃饭时哼的正是同一曲调。
他不禁大笑了一声。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唱得跟猫头鹰一样难听。
我们这几位年轻男女虽然郑重地保证过要一晚上都待在一起,可是十分钟之后就组成两对,各自分散了。这可以理解,也再自然不过,在沃克斯豪尔游玩,人们当然要成双成对地走,不过到了晚饭时大家就会重新见面,各自分享刚才一段时间遇到的新鲜事。
奥斯本先生和艾米丽亚小姐遇到了什么新鲜事呢?这是个秘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非常快乐,行为举止也妥当。这十五年来,他们经常待在一起,聊天儿的内容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但是当瑞贝卡小姐和她的胖伙伴在一条偏僻小道上走丢的时候(当时同样走丢的情侣差不多有一百人),两人都觉得事情到了一个极其敏感又关键的时刻,夏泼小姐想,现在要是不将赛德利先生怯生生悬在嘴边的那句话激发出来,恐怕再也没机会了。之前他们在莫斯科全景展的现场时,一个粗鲁的家伙踩到了夏泼小姐的脚,她小声尖叫了一下,掉进赛德利先生的怀里。此事让这位绅士的柔情和自信大增,于是他一遍遍地把自己最爱的印度故事讲给她听,现在至少是第六遍。
“我真想去印度看看啊!”瑞贝卡说。
“真的吗?”约瑟夫说,语气中带着勾人的甜蜜。可以想象,这巧妙的疑问句之后肯定会是一个更加甜蜜的疑问句,因为乔斯一直大口喘气,瑞贝卡的手贴着他心口,她能数出那器官有过多少次猛烈的跳动。可是,噢,太讨厌了!这时放烟花的铃声响了,周围是一片混乱匆忙的脚步声,这一对有意思的情侣也只得顺着人流的方向去了。
多宾上尉也想跟大家一起吃夜宵,他觉得沃克斯豪尔的游乐项目并不怎么有趣——但当两对情侣在卡座上聚齐之后,他在他们跟前走了两回,没人注意到他。餐具是为四个人准备的。看见他们高兴地闲聊,多宾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忘干净了,好像从没有在这世上存在过一样。
“我过去的话也是个多余的,”上尉失落地看着他们说,“我还是去找那位隐士聊聊天儿吧。”于是他离开了人群的嘈杂、餐盘的碰撞,漫步走上昏暗小道,走到尽头那有名冒牌隐士的住所去了。其实多宾觉得那地方也没多大劲。以我的经验而言,一个人逛沃克斯豪尔是单身汉最沉闷的娱乐了。
两对情侣却在卡座上吃得很高兴,聊的都是最讨喜、最亲密的话题。乔斯陶醉于自己的威风,不断支使店伙计做事。他做沙拉、开香槟、切鸡,还把桌上大部分的菜肴都咽了下肚。最后,他坚持要点一碗亚力潘趣酒[4]。这是到了沃克斯豪尔必喝的。“跑堂的,来一碗亚力潘趣酒。”
那碗亚力潘趣酒正是我写这本书的原因。为什么不能是亚力潘趣酒呢?一碗氰酸不是把美丽的罗莎蒙德[5]送上了西天吗?一碗毒酒不也让亚历山大大帝[6]一命呜呼了吗?至少伦普里尔博士[7]是这么说的——在这部“没有英雄的小说”里,一碗亚力潘趣酒影响了这些主要人物的命运。他们的生活因此而改变,尽管在座一大半人一口都没喝。
两位年轻女士没有喝,奥斯本不喜欢喝,结果是那贪吃的胖先生把整碗都喝下了。一碗下肚,他就变得亢奋不已,旁人一开始只是吃惊,后来简直受不了。他的说笑声分外洪亮,吸引了好几十个人聚在卡座周围听,三个无辜朋友只能干着急。他还自告奋勇要唱歌,那感伤的尖嗓子完全是醉酒的男人所特有的,镀金大贝壳舞台周围的观众闻声纷纷转移阵地,跑到他跟前当观众来了,还为他热情鼓掌。
▲ 约瑟夫先生亢奋不已
“唱得好,胖子!”其中一个人说。“再来一首,丹尼尔·兰伯特[8]!”另一个人喊。“这身材走钢丝正好!”又一人打趣道,女士们听后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奥斯本先生气坏了。
“老天哪,乔斯,我们走吧。”奥斯本说,两位姑娘起身。
“别走,我又亲又爱的宝贝儿。”乔斯大叫,他如雄狮般勇猛地揽住瑞贝卡小姐的腰。瑞贝卡吓了一跳,但是没法把手抽出来。外面的笑声更响了。乔斯继续喝酒,抒发爱情、放声歌唱,他对观众挤眉弄眼,温文尔雅地朝他们挥动酒杯,挑战他们进卡座里喝他的潘趣酒。
一位穿长筒靴的绅士想利用挑战的机会来闹事,奥斯本先生见状便要将他击倒,接下来必然是一场骚乱了。万幸的是,正当他要动手,一位名叫多宾,在公园散步的绅士登上了卡座。“滚开,你们这些蠢货!”这位绅士说着,用肩膀将一大群人挤了开去,这些人一看见他的三角帽和凶巴巴的脸就马上逃了。他走进卡座,激愤不已。
“天哪!多宾,你到哪儿去了?”奥斯本说,从他朋友的胳膊上抓起白色山羊绒披肩,围在艾米丽亚身上。“我去送两位女士上马车,你在这儿陪着乔斯,起点作用。”
乔斯正要起身阻止,就被奥斯本用一根手指头推回了座位,于是中尉得以安全地将女士们带离现场。乔斯给了他们一个飞吻,打着嗝儿说:“上帝保佑你们!上帝保佑你们!”随后他又抓起多宾上尉的手,可怜巴巴地哭了起来,对那位绅士诉衷肠——他爱上了刚才离席的那位姑娘,他伤了她的心,他知道是这样,这都是他举止不妥的缘故。他明天一早会在汉诺威广场的圣乔治教堂与她结婚,到时他要去兰贝斯宫敲门叫醒坎特伯雷大主教,没错,他一定要去!然后让他做好准备。听见这话,机智的多宾上尉顺势说服他离开公园,赶往兰贝斯宫。一出大门,他就轻松地把乔斯·赛德利先生送上街车,安全将他送回了家。
乔治·奥斯本也安全地将姑娘们送回了家。大门关上后,他穿过拉塞尔广场离开,不禁捧腹大笑,笑得守夜人大吃一惊。艾米丽亚则在走上楼梯时不无遗憾地看着自己的朋友,给了她一个吻,便不再多说话,回**睡觉了。
“他明天肯定会求婚,”瑞贝卡想,“他四次管我叫心肝宝贝,还当着艾米丽亚的面捏我的手。他明天肯定会求婚。”艾米丽亚也是这么想的。我敢说她还想到了自己当伴娘的时候要穿什么衣裳,她要给自己可爱的嫂子做什么礼物,以及接下来她自己当主角的那场仪式会是什么样的场景,等等。
噢,多无知的孩子呀!你们太小看亚力潘趣酒的威力了!晚上的烈性酒,跟第二天早上的烈性头疼相比算得了什么?我向您担保,我的话错不了。平时再怎么头疼,都没有喝了沃克斯豪尔亚力潘趣酒之后的头疼那么折磨人。尽管二十年已经过去,想起两杯亚历潘趣酒惹过的祸,我依然心有余悸!我以绅士的名誉起誓,我就喝了两杯!而本身就有肝病的约瑟夫·赛德利至少将一夸脱[9]讨人嫌的酒都喝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瑞贝卡以为自己好运将近,赛德利却在痛苦中呻吟。至于怎么痛苦,我实在不忍描述。当时苏打水还没有被发明出来,郁闷的男人只能用淡啤酒来消解宿醉——真不敢相信!就这样,乔治·奥斯本发现这位博格里·沃拉的前收税官在自己住处的沙发上哀号,跟前放着淡啤酒。多宾很早就来了,正体贴地照顾他昨晚的病人。两位军官看着这个躺倒的酒神,斜眼对视一下,露出会意的苦笑。即便是赛德利最庄重、最规矩的贴身男佣,平时如同殡葬人般沉默和严肃,如今望着不幸的主人,也差点儿没控制好表情。
“赛德利先生昨晚不一般地疯,先生,”奥斯本先生上楼梯时,仆人悄声告诉他,“他还想跟街车车夫打架,先生。上尉只好像抱婴儿似的把他抱上楼。”这位布拉什先生说着,脸上拂过了一丝笑意,可片刻之间又恢复了那深不可测的平静,他打开客厅门,通报道:“霍斯本[10]先生到。”
“感觉怎么样啊,赛德利?”那年轻人观察了下这受苦的人,逗他道,“骨头没断吧?底下有个街车车夫眼睛都青了,脑袋绑着绷带,他发誓说要告你呢。”
“你什么意思——告我?”赛德利虚弱地问道。
“告你昨天晚上揍了他呀——不是吗,多宾?你出的拳够重的,堪比莫里纳[11]。守夜人说他从没见过有人倒地倒得这么干脆。不信你问问多宾。”
“你的确跟那车夫干了一架,”多宾上尉说,“而且气势挺凶猛。”
“还打了沃克斯豪尔那个穿白外套的家伙!乔斯把人家给揍的!女人们都尖叫起来!天哪,乔斯,看见你这么凶我倒也宽慰不少。我以为你们不当兵的都没胆儿,但你下次要是再喝醉,我可不敢惹你了,乔斯。”
“我要是脾气上来了,确实不好办,”沙发上的乔斯叫道,同时露出凄凉又滑稽的苦相。上尉见了竟也顾不上礼貌,跟奥斯本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奥斯本趁这机会继续无情地捉弄他的朋友。他觉得乔斯是个懦夫。他一直在琢磨乔斯和瑞贝卡那悬而未决的婚事,心里很不高兴。他,第×团的乔治·奥斯本要娶的就是赛德利家的人,可这家人里某个成员居然要跟一个无名之辈,一个得意一时的家庭女教师结为连理,真可谓门不当户不对。“你还真信自己打人了?你这可怜的家伙!”奥斯本说,“你还真觉得自己脾气上来不好办?唉,你站起来都吃力呢——你在公园里呜呜地哭,把所有人都逗笑了。你可真够多愁善感的,乔斯,你不记得自己唱歌了吗?”
“什么?”乔斯问。
“你唱了一首多情的小曲,还管罗莎——艾米丽亚那朋友叫什么来着,瑞贝卡——管瑞贝卡叫又亲又爱的宝贝儿,你忘了吗?”说完,残忍的年轻人抓起多宾的手,学着乔斯的样子演了起来,令原来的演员大为惊恐。好心肠的多宾在一旁为他求情也无济于事。
“我干吗要放过他?”他们离开病人,留他给格洛普医生看护的时候,奥斯本听见朋友规劝,应道,“他有什么权利在沃克斯豪尔摆出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儿,把我们愚弄一番?那位对他抛媚眼,向他示爱的女学生又是什么来头?岂有此理,即使没有她,这个家庭的社会地位已经够低了。当家庭女教师没问题,但我还是希望自己的舅嫂是个贵族小姐。我这人比较开放,但我是有自尊心的,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什么。她也应该知道。我当然得教训一下那个虚张声势的印度富豪,叫他别再犯傻。这就是为什么我叫他当心点,免得那姑娘摆他一道。”
“你看问题应该是最准的,”多宾说,虽然他充满疑虑,“你一直是托利党[12],而且你来自英国最古老的家族。可是——”
“一起去见见姑娘们吧,你自己跟夏泼小姐示爱去。”中尉打断了朋友的话。多宾推辞了,没有随每天拜访拉塞尔广场的奥斯本一同去看望女士们。
乔治从霍尔本沿着南安普敦街走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幕逗乐了。他看见赛德利家宅第的不同楼层各有一只脑袋探出来。
艾米丽亚小姐在客厅阳台焦急地往广场对面奥斯本先生的房子看,她等的正是中尉。夏泼小姐则在三楼她的小卧室里张望,盼着约瑟夫先生的肥胖身躯出现。
“安妮姐姐在塔上等人哪[13],”他对艾米丽亚说,“可等了半天没等来。”他笑着,对自己这句俏皮话颇为欣赏。接着他夸张地向赛德利小姐描述起了她哥哥的愁闷处境。
“乔治,你这么笑话他,太残忍了。”艾米听后很不高兴地说。乔治看见她哀怜又失落的表情,笑得更加厉害了,坚持认为他刚才讲的笑话趣味十足。等夏泼小楼下楼后,他又开始调侃她,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她的媚态如何撩拨了那胖子的心弦。
“噢,夏泼小姐!要是你能见到他今早的样子就好了,”他说,“他坐在沙发上,穿着那印花晨袍又呻吟又打滚儿的。你真该看看他向药剂师格洛普伸出舌头的模样。”
“看谁?”
“谁?噢,谁?当然是多宾上尉呀,说起来,昨天晚上我们对他真是够体贴的。”
“我们对他很不周到,”艾米说着,脸红了,“我——我都把他忘了。”
“你当然忘了。”奥斯本喊,仍然在笑。
“谁能总记着多宾呢,这你也知道,艾米丽亚。你说是吧,夏泼小姐?”
“除了他在餐桌上碰翻酒杯那事,”夏泼小姐头一扬,傲慢地说,“我压根儿就没想到过多宾上尉。”
“很好,夏泼小姐,我会告诉他的。”奥斯本说。夏泼小姐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渐渐对这位年轻军官生出一种怀疑和敌意,不过他并未发现。“他是在取笑我吧?”瑞贝卡想,“他是不是在约瑟夫面前嘲弄我了?他有没有恐吓他?也许约瑟夫不会来了。”突然,她感到两眼发黑,心飞速地跳起来。
“你总是喜欢开玩笑,”她尽量堆出天真的笑脸,“继续说好了,乔治先生,反正又没人为我辩护。”她离开后,艾米丽亚责备地看着乔治,乔治·奥斯本想到自己对这个无依无靠的姑娘下手不太必要,也像个男人那样感到些许内疚。“我最亲爱的艾米丽亚,”他说,“你心肠太好——太善良了。你不了解这个世界。我了解。你的朋友夏泼小姐应该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才对。”
“你觉得乔斯不会——”
“我亲爱的,我只能说,我不知道。可能会,可能不会。我不是他的主人。我只知道他是个愚蠢又虚荣的家伙,昨晚他让我心爱的小姑娘陷入了难堪的境地,我又亲又爱的宝贝儿!”他又大笑起来。听他讲得那么有趣,艾米也忍不住笑了。
那天乔斯没来。不过艾米丽亚并不担心,她这个小机灵鬼派了桑波手下一个仆役到约瑟夫先生家,问他要几本之前答应送她的书,顺便问候他。乔斯的仆人布拉什先生回复说,他的主人仍然卧病在床,医生来看过他了,刚走。艾米丽亚觉得他明天一定会来,但她没有勇气跟瑞贝卡聊这件事,沃克斯豪尔之夜过后的第二天晚上,瑞贝卡也没有对此提过一句话。
不过第二天,两位年轻女士坐在沙发上假装干活,或写信,或读小说的时候,桑波露出他一贯热情的笑脸走了进来,胳膊夹着个包裹,双手端了个放着信的托盘。“乔斯先生来信了,小姐。”桑波说。
艾米丽亚打开信时手抖得可厉害了!
信里写道:
亲爱的艾米丽亚——随信附上一本《森林中的孤儿》。昨晚我病得厉害,没能回去。今天我要到切尔滕纳姆[14]去了。如果可以的话,请代我向亲切友好的夏泼小姐说声抱歉,我在沃克斯豪尔的行为有失体统,请代我恳求她原谅,并忘掉我在那灾难般的晚宴上一时激动说的每一句话。我的身体状况受到了很大影响,等我恢复过来后,我会去苏格兰待几个月。
你真诚的乔斯·赛德利
致命的打击。一切都完了。艾米丽亚不敢去看瑞贝卡苍白的脸和冒火的眼睛。她把信放在朋友的腿上,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伤心地哭了起来。
女管家布兰金索普马上走过去安慰她,艾米丽亚便认她作知心伙伴,倚着她的肩膀流泪,感觉好多了。“别放在心上,小姐。我不想跟您说这话,但除了初次见面那会儿,这家人里没一个是喜欢她的。我亲眼见过她偷看您母亲的信。派纳说,她总在您的首饰盒和抽屉里翻来找去,谁的抽屉她都不放过。她肯定把您那白缎带放进自己的盒子里了。”
“那是我给她的,我给她的。”艾米丽亚说。
不过这并没有改变布兰金索普太太对夏泼小姐的看法。“我不相信那些家庭女教师,派纳,”她对那个女佣说,“她们摆的是贵族小姐的傲气,收入还不比你我的高。”
瑞贝卡是时候离开了。除了可怜的艾米丽亚,家里每个人都对这点再清楚不过。从主人到仆人,个个都认为她走得越早越好。只有那一个人例外。我们的好姑娘把自己所有的抽屉、柜子、手提包和装小玩意儿的盒子里的东西都翻得乱七八糟,又把长袍、三角形披肩、线轴、花边、丝袜和各类小物件察看了一遍——这挑挑那挑挑,拢成一堆全送给瑞贝卡。她爸爸,那个大方的英国商人曾答应过她长到几岁就给她几个几尼,于是她去找爸爸,乞求那老绅士把钱给瑞贝卡,因为瑞贝卡一定需要,而她自己什么都不缺。
她甚至要乔治·奥斯本出钱送礼。他没什么不情愿的,因为他平时花钱就大手大脚,跟部队其他年轻人一样。他到邦德街买了世上最好的一顶帽子和一件短外衣。
“这是乔治给你的礼物,瑞贝卡,亲爱的,”艾米丽亚说,自豪地将装着这两份礼物的硬纸盒递给朋友,“他品位特别好!这点谁也比不过他。”
“对,谁也比不过,”瑞贝卡应道,“我太感谢他了!”可她心想:“正是这个乔治·奥斯本破坏了我的婚姻大事。”可以想见她有多“感谢”乔治·奥斯本。
临行前做准备时,她表现得分外沉着。善良的艾米丽亚送她礼物,她犹豫和推托了一会儿就全收下了,分寸把握得不错。她还郑重地向赛德利太太表示自己永远对她心怀感激,不过没有过多去打扰她,因为那尴尬的太太明显在回避她。赛德利先生把钱包给她时,她亲吻了他的手,还请他允许自己日后将他当作仁慈的朋友和保护人。她的一举一动感人至深,赛德利先生差点儿想再开一张二十镑的支票给她。但他克制住了,马车在楼下等着载他去吃饭,所以他说了一句“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到城里的时候别忘了上这儿来——詹姆斯,去市长官邸”就匆匆走了。
终于到了跟艾米丽亚道别的时刻——不过我想对具体细节保持神秘。一个真心的朋友和一个完美的演员,在经历哭哭啼啼、搂搂抱抱,最后差点儿晕过去之后,终于将心中最真挚的感情都传达了出来。于是瑞贝卡和艾米丽亚分开了,瑞贝卡发誓她会一辈子爱自己的朋友,永永远远不会变。
[1] 即沃克斯豪尔。
[2] 萨基夫人(1786—1866),法国著名杂技演员,擅走钢丝。
[3] 伊丽莎·萨尔蒙(1787——1849),英国歌唱家。
[4] 亚力潘趣酒,由亚历酒与潘趣酒调制而成。亚历酒是产自东南亚、南亚的烈性酒,由甘蔗、谷物或椰子等酿制。
[5] 罗莎蒙德·克利福德,亨利二世的情妇,传说被王后毒死。
[6] 亚历山大大帝去世时年仅33岁,死因众说纷纭,如肝病、发烧、伤寒等,其中一种说法是被下毒致死。
[7] 约翰·伦普里尔(约1765—1824),英国学者、神学家、词典编纂家。
[8] 丹尼尔·兰伯特(1770——1809),体重达640斤的英国男子,曾为生计在伦敦作为展览吸引游客。
[9] 夸脱,容量单位,1英制夸脱等于2品脱等于1.1365升。
[10] 因为口音问题,这位仆人将“奥斯本”念成了“霍斯本”。
[11] 托马斯·莫里纳(1784—1818),美国拳击手,在英国开始拳击事业并成名。
[12] 托利党,即后来的英国保守党,代表英国土地贵族的利益。
[13] 出自法国童话故事,曾杀害好几任妻子的地方贵族蓝胡子企图杀死他的第七任妻子法蒂玛,法蒂玛的姐姐安妮登到塔上,等待前来救援的人们。
[14] 英格兰西南部某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