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头细说恒河

我头一次去印度是在2012年被小伙伴忽悠去的,当时我对印度这个国家几乎一无所知。隐约知道有粉、白、蓝、金四色城这么一回事,但搞不清楚具体在哪儿,因为这些地方在地图上并不叫“白城”“蓝城”等,甚至连泰姬陵在哪儿都不知道。但恒河边的圣城瓦拉纳西,我是知道的,听起来很牛的样子,于是我雄心勃勃地定了个目标:“去印度两个礼拜,我至少要在瓦拉纳西待一个礼拜!”

离开德里第一站,我去的就是瓦拉纳西,住了两天就被现实狠狠打了脸,最后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瓦拉纳西——恒河上浮尸逐浪,街巷里屎尿横流,牛狗猴无所不在,坑蒙拐骗前呼后拥。

可后来,瓦拉纳西成了我在印度最迷恋的地方之一,前前后后去了不下十次——因为那里是恒河文化的集大成之地。

第二次去瓦拉纳西的火车上,我遇到一个看起来非常知性优雅的印度老妇人,于是向她请教:“为什么恒河明明这么脏,印度人还要奉之为圣河,在里面喝水洗澡呢?”她说:“你不能从物质层面上来理解恒河,恒河的洁净是精神层面上的,而不是物质上的。”

所以,其实印度人自己也知道恒河水脏,但他们依然有勇气畅游恒河、畅饮恒河水。印度人十分忌讳屎尿之类的秽物,唯独对恒河百无禁忌,这背后的缘由就很值得探究一番了。

了解恒河文化,是理解印度教世界观的一把钥匙。当你明白为什么恒河在印度会成为一条圣河,也就能够理解印度的一些奇特现象了。

恒河之水天上来

印度教的传说,恒河原本是一条在天界的河(很可能就是银河)。关于这条河如何从天界下凡,有一个细节丰富的故事:

从前有个国王叫萨迦拉(Sagara),有一天就问他的上师:“我凭什么这辈子能做国王呢?难道上辈子做了极大的善事?”上师跟他讲:“你上辈子是个很穷的婆罗门,有一个女儿。你什么彩礼都没收,就把你珍爱的女儿献给了别人家(Kanyadaan,一种印度教的婚礼仪式),这是天底下最大的功德之一。”萨迦拉听了以后惊呆了,心想我只不过是嫁了一个女儿,这辈子就当上了国王,要是多嫁几个女儿那还了得!立马动起了投机取巧的歪脑筋,决定通过苦修(Tapa)向辩才天女(Sarasvati)索要六万个女儿。

天帝因陀罗(Indra)一看萨迦拉动了真格,心里有点慌:这件事要真让他办成了,这功德大得足以逆天改命,到时候连自己天帝的位子都得让给他坐。因陀罗就去跟辩才天女串通,当萨迦拉提要求的时候,后者坐在他的舌头上,让他把Putri(梵语,意为女儿)说成Putra(儿子)。后来因陀罗的阴谋得逞,老母鸡变鸭,萨迦拉得到了六万个儿子。

萨迦拉国王不死心,后来又组织了一次祭祀(Ashwamedha Yajna)来求福报,祭品是一匹马。因陀罗再次从中作梗把马偷走,栽赃给圣人卡皮拉(Kapila)。萨迦拉派他的六万个儿子出去找马,却找到了正在闭关冥想的卡皮拉,把卡皮拉吵醒了。由于他们不尊重伟大的圣人皮卡拉,遭到了诅咒,瞬间化为灰烬(参考《夺宝奇兵之法柜奇兵》),且永世不得超生。

萨迦拉有个孙子叫跋吉罗陀(Bhagiratha),得知这六万个叔叔的悲惨遭遇,跑去喜马拉雅苦修了一千年,请求恒河下凡净化罪孽,救赎他的叔叔们。恒河女神表示,她的力量太大,如果直接冲击下来是要毁天灭地的,只有湿婆能承受。跋吉罗陀找到了湿婆,又用自己的苦修换取了湿婆的帮助。湿婆把头发散开,让恒河水冲击到自己头发上,于是恒河水的巨大冲击力便随着头发散开了。像一个导流系统一样,将恒河水分散到不同的源头支流,最后这些支流又汇到一起。

恒河降临的故事虽有不同的版本,一些细节说法有差异,但基本上大同小异,上面这个版本是我参考不同的中英文版本后自己理解组织的。南印度泰米尔纳德邦的默哈伯利布勒姆(Mahabalipuram)有一块世界上最大的单块岩石浮雕,其主题便是描绘“恒河降临”(Descent of Ganges)的场景。

许多印度人都极为笃信神话故事——咱们觉得这是神话,但印度人自古就不修史,于是就把史诗故事当成历史(关于这点,后面的章节还会细说)。仅仅是通过恒河下凡这个神话故事,就能解释印度的很多社会现象。

1. 嫁女儿不收彩礼是极大的功德。印度早期有彩礼制度,结果最后变成了事实上的“卖女”。后来一些婆罗门想出了“Kanyadaan”制度(1),鼓励大家白给女儿不要收彩礼,还把这种制度的合理性编进神话里。结果矫枉过正,彩礼原本可以平衡男女双方家庭的不对等,没彩礼可收就导致父母不愿把女儿随便嫁掉,都希望找个更高种姓的好人家。从此好人家变得抢手,攻守之势异也,妥妥演变成了嫁妆制度(另一种联姻的平衡方法)——解释了为什么其他地方嫁女儿至少不会让女方“亏钱”,印度却是嫁女儿赔钱;

2. 苦修是万能的,几乎可以实现一切愿望——解释了为什么印度会有这么多变着法儿折磨自己的苦行僧(Sadhu);

3. 在印度很多人的道德观里,做善事可以是纯粹为了求善报的利己主义,为了利己而损人也是没问题的,即便是天神也有这样的道德问题(就跟希腊诸神一样)。释迦牟尼当年在婆罗门教基础上创立佛教的时候修正了这个问题:在佛教中如果你做善事的目的本身是为了求善果、求回报,被称为“有漏福报”,是不作数的;

4. 恒河有着超强的净化力,可让罪人升天解脱——解释了为什么印度人对恒河水这么痴迷。

这种“超强的净化力”,所反映的是印度文化对水的清洁作用的依赖。

大多数人对印度的印象就是脏,其实脏只是印度的表象,并没有看到其本质。这个我在之前关于“种姓”和“洁净观”的章节里都写过,他们只是对干净的定义与我们不同;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过去印度人口远比现在少,在野地里大小便、在河里洗澡也不至于造成环境污染。这些年随着城市化和人**炸式增长,才变成了一种不合时宜的传统。

“清洗”是印度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大家想象一下16世纪一个印度教教徒的生活,每天早上出门,提着一罐水去树林里上厕所,然后到附近的小河里沐浴更衣,洗漱干净之后,去寺庙中祷告。每天的主食是各种谷物和豆子,不吃肉食,每顿吃多少、做多少都有规定,不会有剩饭剩菜留到下一顿。

各种古代文明里面,罗马是特别注重公共卫生的,超前地发展出公共浴室和公共厕所,对罗马帝国来说,这些都是文明的象征;印度则特别注重个人卫生,但这纯属环境所迫——你倒是在这么热的地方不讲卫生试试,各种传染病、皮肤病、寄生虫病分分钟可以致命。

我第一次跑去瓦拉纳西的时候,发现当地有很多狗都患有皮肤病,因为那边天气炎热加上环境肮脏。假如印度人真的像一些传闻中那么不讲卫生,恐怕他们自己已经先被恶心“死”了。印度人只是把公共卫生搞得很糟,个人卫生却毫不含糊。

由于地处热带,印度人很早就观察到,如果生活和饮食不讲卫生的话,容易让人生病的现象,同时也观察到传染性疾病的现象。因而在宗教经典中定义了大量“洁净”与“不洁”的事物,并且采取最原始的传染病隔离措施——种姓,以及不可接触的贱民制度。这在各种古代文明里面是绝无仅有的。

印度人对个人卫生和居家卫生的执念是融入生活的方方面面的(仅限个人和居家),如果你来过印度,就会发现印度人超级喜欢洗刷。他们热衷于清洗各种东西,因此生活中离不开水,而水在印度也被认为是非常神圣的东西,印度到处都有免费的饮用水(2),坐飞机也可以带水过安检。绝大多数农业社会的生活核心就围绕着一个“吃”字,但印度社会的生活核心除了“吃”还有“洗”,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有人肯定要说:“印度的水那么脏,用脏水洗东西不是越洗越脏吗?”

恒河水真正变脏也就是进入工业文明之后的事。20世纪90年代开始,人口大量增长,印度在经济上进行了改革开放,新兴工业野蛮生长,却没有相应的环保措施。特别是恒河沿岸有个叫坎普尔(Kanpur)的城市,制革业发达,有150多年的历史。这个地方早期可能规模也不大,对恒河的污染留下的记录很少。要知道制革和造纸一样,都是超高污染的行业,需要大量用水,而印度的特点又是家庭作坊式的生产居多,难以集中管理和治理,坎普尔在污染恒河这件事情上出了名。再加上其他各种生活和工业污水的排放、传统的丧葬习俗,从1990年到2012年,恒河一度非常可怕。

但那个时候,印度人照旧用恒河水洗刷,于是就出问题了。一份2011年的报告指出,当时正值瓦拉纳西的朝圣季,朝圣者和当地居民每天要往恒河排放2亿公升未经处理的污水。在瓦拉纳西的恒河段观察到每100毫升水样里有150万个大肠杆菌,而作为洗澡用水的安全标准是500个,超标3000倍;观察到的峰值超过1亿个,超标20万倍,彻底爆表(网传超标100倍的数据是在更上游的地方)。在恒河洗澡、刷牙、洗碗的人群中,水源性和肠道性疾病的发病率高达66%,包括霍乱、痢疾、甲肝、伤寒等,印度人也并非传说中那样百毒不侵。

这下大家就明白为什么2012年我会连滚带爬逃出瓦拉纳西了吧?

这是我在瓦拉纳西见到过的最脏的小巷

新任政府上台之后,下了大力气整治恒河。新任政府领导人是非常虔诚的印度教教徒,对恒河的感情很深。而抛尸恒河的现象,在2012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了。恒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得干净起来。

印度政府虽然办事效率低,经费也难免会被贪污不少,但治理恒河这件事,他们这十年来至少一直在做,恒河的水质也确实大有提高。

那么从前的恒河有多干净呢?当时英国人殖民印度期间,曾用恒河水补给远洋船队的淡水,并且他们发现恒河水可以放置很久而不变质。现代研究的解释是因为恒河水的含氧量特别高,自净能力非常强。古代的印度人无疑更早就发现了恒河水不易腐坏的特质,一传十十传百,恒河水的这种“不腐”特质自然被爱讲卫生的印度人顶礼膜拜,其净化能力也从物质层面上升到了精神层面。

而早在公元前4世纪,当时的孔雀王朝就已经在恒河流域开凿运河、修建水坝以用于水利灌溉。后来的印度统治者也都在不同时期修过运河,让恒河水得以恩泽更广大的区域。再加上夏季消暑等用途,印度人在生活的很多方面都对恒河有着巨大的依赖,对恒河的感情实在是要比其他大河文明深厚得多,对恒河的崇拜和献祭也就成了一种广泛存在的文化现象。

印度人对恒河的这种崇拜甚至发展成了全民臆想,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住在恒河边上,于是一些当地的河流也会被假想为恒河;而凡是印度教仪式中有需要水的环节,这些水都会被假想成恒河水(Ganga Jal)。毛里求斯有个圣水湖“Ganga Talao”,就被当地的印度移民通过各种“神谕”和仪式变成了“恒河的一部分”。对虔诚的印度教信徒来说,只要是水,就具有恒河水的全部属性。

恒河对印度人的意义实在太重大了,恒河作为一条圣河,在印度教世界观中的宗教意义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 恒河从天界降临,因此它是连接凡间和天界的通道,通过恒河可以建立起与神沟通的纽带,获得来自天界的赐福与力量。

2. 恒河最终沉入海洋之下的冥界,因此它也是连接凡间和冥界的通道,具有救赎亡者的力量。将逝者进行水葬,或者将骨灰沉入恒河,便能获得救赎。通过恒河可以建立起与先祖沟通的纽带。

3. 结合前两点,印度教认为恒河同时在天界、人界、冥界这三个世界中流动,成为印度传统中的“往来三界的使者”(3),是神灵、凡人和亡灵世界的交界点(Tirtha)。

4. 印度教相信流动的水是最具净化力的,它可以吸收污物和杂质并将其带走。而恒河的净化力不局限于物质,更可以净化心灵和精神,能洗净沐浴者的罪恶。

5. 湿婆大神用自己的头发承接恒河的降临并不是一个偶然事件,而是至今都在持续发生。恒河作为一种连续的、移动的、难以预测的能量,被视为毁灭之神湿婆的力量在人间的显现。恒河是直接与湿婆相连接的纽带,通过恒河水可以感受、品尝、吸收湿婆的能量。

6. 恒河女神在印度教中具有母亲般的品质,她接受一切、包容一切、宽恕一切,被视作众神的母亲,具有永恒的神性。

从前的印度人不懂得大气水循环的原理,结果为一条河编织出如此之多瑰丽梦幻的故事,着实令人叹为观止,估计李白也不得不服。

能够说出这么多名堂来,这跟印度教的泛灵论息息相关。理解了恒河崇拜,你才能进而理解为什么印度人会去拜一棵树、一块石头等自然界的事物,在印度教中,这些都可能被认知为某种能量的显现、某个神灵的化身,或者是沟通另一个世界的桥梁。

我们总觉得印度这个国家很不可思议,跟现代文明似乎格格不入。印度教是最古老的宗教之一,很可能在四千年前就已起源,印度教的世界观亦基于一些相对原始的对世界的理解,核心可以归纳为四点——灵魂永存、万物有灵、善恶有报、转世轮回。在这种世界观的指引下,难免就会有一些不为无神论者所理解的行为和现象。

恒河溯源

来过印度之后,我对印度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看了纪录片《恒河》,令我对恒河有了全新的认识。通过这部纪录片,我才知道恒河的起源,以及与恒河相关的诸多印度教圣地。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纪录片的关注点侧重于生态更甚于文化,我对恒河的兴趣,则主要是集中在宗教和文化方面,于是决定自己去实地走访一番。

在游历印度的过程中,我有幸去了恒河流域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地方,远远谈不上全面,但多少比游客稍微深入那么一些,勉强能对这条传奇的大河分条析理一番。

毫不夸张地讲,恒河的旅程如同史诗般波澜壮阔。虽然长度只有2700公里,但流域面积极为广阔,很多名不见经传的支流在当地其实都是非常重要的大河。喜马拉雅南麓、德干高原北部发源的大部分河流都会汇入恒河,我们在笼统意义上所讲的北印度,基本上指的就是恒河平原再加上拉贾斯坦。

我过去也和许多人一样,以为恒河的源头在中国。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认识,跟那个关于冈仁波齐的说法有关。传说我们西藏的冈仁波齐就是佛教中的须弥山,在山脚下向四个方向发源了四条以动物命名的大河——狮泉河(森格藏布)、象泉河(朗钦藏布)、马泉河(当却藏布)、孔雀河(马甲藏布),这四条河最后变成南亚三大河——恒河、印度河、布拉马普特拉河。

狮泉河是印度河的上源,这条河夹在世界上最高的两条山脉之间——喜马拉雅山脉和喀喇昆仑山脉。狮泉河(Sengge Zangbo,音译为森格藏布)是藏语的叫法,印度人直接管这条河叫印度河(Indus River)。印度河在喜马拉雅西端的南迦·帕尔巴特雪山(Nanga Parbat)下拐了个弯,一路奔向阿拉伯海。

象泉河发源于玛旁雍错附近,流经札达县之后,进入印度境内的喜马偕尔邦,最后在巴基斯坦境内汇入印度河。所以狮泉河和象泉河其实都是印度河的上源。

马泉河是雅鲁藏布江的上源,喜马拉雅北边和冈底斯山脉发源的河流,大多汇入雅鲁藏布江。雅鲁藏布江在喜马拉雅东端的南迦巴瓦雪山(Namcha Barwa)下拐了一个大弯进入藏南,然后再进入印度的阿萨姆邦。印度把这条河叫作布拉马普特拉河(4),最后跟恒河在孟加拉湾交汇。

剩下的孔雀河便是传说中的“恒河源头”,孔雀河在阿里普兰县附近发源,流经普兰县后进入尼泊尔后叫作加格拉河(Ghaghra),全长1080公里,最后汇入恒河。然而孔雀河并不算恒河的上源,只是庞大的恒河流域的一条支流。

恒河真正的源头在加瓦尔喜马拉雅山脉(Garhwal Himalaya),隶属于喜马拉雅山脉的一部分。加瓦尔山脉由于地处喜马拉雅山脉南麓,每年季风带来的水汽造成了大量的降水,孕育了多条活跃的海洋性冰川。7075米高的萨埵班特峰(5)周围的冰川流向四面八方,是许多条支流的发源地,北部的支流进入中国,然后汇入了象泉河,其他的支流汇聚到一起,最后形成了恒河。东、南、西方的三条主要支流源头附近各有一个印度教圣地——伯德里纳特(Badrinath)、凯达纳特(Kedarnath)、甘戈特里(Gangotri),这正是恒河源头最值得探访的三个地方。

要说明的是,传统意义上的恒河源头圣地有四个,除了这三个源头之外,还得加上一个亚穆纳河(Yamuna)的源头亚穆纳源(Yamunotri),并称“小四圣地”(6)。之所以叫小四圣地,是因为印度还有另外一套“大四圣地”的朝拜路线。但我那次由于时间关系没去亚穆纳源。

恒河源头的小四圣地,其实分别对应了印度教最重要的三个派别:

?伯德里纳特代表毗湿奴派(Vaishnavism),崇拜维护之神毗湿奴;

?凯达纳特代表湿婆派(Shaivism),崇拜毁灭之神湿婆;

?甘戈特里和亚穆纳源代表性力派(Shaktism),源于人类文明早期对女性生殖力的崇拜,崇拜印度教中的女神。

基于“洗刷”在印度文化中的重要性,探访恒河的各个圣地,其实就是跑到不同的地方看人洗澡,就一种旅行的体验而言,也是挺魔幻的。

伯德里纳特

首先我去了伯德里纳特(Badrinath)。

伯德里纳特是三圣地中唯一一个能够坐车到达的,海拔3100米,位于阿拉克南达河(Alaknanda)源头附近。伯德里纳特距离中印边境非常近(7),距离西藏扎达县不到一百公里,但并没有公路与口岸,是国境线上一座非常高的山口。

加瓦尔喜马拉雅地区公路路况之差,堪称印度之最。这里的情况就有点像川藏公路,每年夏季大量降水,地质灾害频发,而冬天的时候又会被大雪封山。关于印度的基建水平,我在前面已经描述过,大多数公路只有每年5月至10月可以通行,朝圣也仅限于这几个月。

我去的时候刚好赶上了5月底、6月初的朝圣旺季,无数的香客涌向恒河源头的几个圣地。有一段路几天前刚刚发生过大规模的山体滑坡,我当时挺担心去不了的,好在赶到那儿的时候已经清理出一条单车道,两侧车辆轮流通行。在路上也遇到几次暴雨,山上的泥石滚滚而下。这种事情早些年在雨天走川藏线见过很多,风险肯定是有的,但太过担心也没有必要。

伯德里纳特名字中的“Badri”是梵语中一种枣树的名字。传说毗湿奴曾在此苦修冥想,他的妻子拉克希米(Lakshmi)化身为一棵枣树为他遮风挡雨,因此而得名。然而研究学者并没有在这个地方找到枣树,有些名不副实。

当地的伯德里纳特神庙是印度教教徒前来朝拜的中心,神庙下有几处硫磺温泉,理所当然被视为神迹,朝圣者蜂拥而至在此洗澡。

值得一提的是,据记载,伯德里纳特神庙在公元8世纪之前都是佛教寺庙,这座寺庙的外观构造有着很典型的早期佛教精舍风格(Vihara)。印度教的改革家商羯罗(Adi Shankara)驱逐了这里的佛教教徒,并将原本的佛教寺庙改成了印度教寺庙。

说起商羯罗这个人,很有必要科普一下。他在历史上是一位非常重要的宗教改革家,是他创立并发展了现代意义上的印度教。商羯罗还仿效佛教的僧团制度,开创了印度教学术研讨的风气,巩固了印度教的地位,让印度教得以快速发展,甚至传播到包括巴厘岛在内的东南亚地区。他的改革直接或间接导致印度本土佛教的式微,并使印度教得以全面复兴。

因此你只看一眼伯德里纳特寺庙,就会发现它与其他印度教寺庙的不同之处。然而时过境迁,如今这里再也找不到任何佛教的痕迹。每年有大量的印度教教徒来此沐浴狂欢,在印度教“大四圣地”的名录上,伯德里纳特赫然在列。当年商羯罗占据此地之后,曾在此长期居住。

在伯德里纳特山上有许多修行地,苦修主要以打坐冥想为主。我的印度铁哥们儿在成长为一名瑜伽大师的过程中,曾在伯德里纳特苦修过一年之久。他居住在山洞之中,衣衫褴褛,须发及胸,靠朝拜者的供养为生。我爬上伯德里纳特的后山时,遇见很多住在洞中的修行者,难以想象他当年也是其中一员。对正统的婆罗门家庭男子来讲,云游修行是人生中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段。按照印度教传统,排在前面三个的种姓作为“再生族”,一生中有四个行期(Ashrama):

?梵行期(Brahmacarin),从儿童到成年前,跟随上师(Guru)学习吠陀和各种仪礼;

?家居期(Grihastha),成年后结婚育子,履行世俗义务;

?林栖期(Vanaprastha),老年时弃家隐居森林,从事各种修行,为解脱做准备;

?遁世期(Sannyasin),晚年舍弃一切财富,云游四方,以期早日解脱。

林栖期和遁世期便属于云游修行的阶段,苦行僧叫作“Sadhu”,一般被尊称为“Baba”,有自己独特的装束和修行方式。问题是如今已经没什么森林可以去了,大部分印度教教徒也都已经不再遵守这些古老的传统,或只是走个简单的形式。

凯达纳特

去的第二个圣地是凯达纳特(Kedarnath)。

凯达纳特是我在印度到过的最美的地方之一,当我清晨望见凯达纳特神庙时,四个字在脑海中闪过——盗梦空间。这地方看起来如梦似幻,好像电影里才会有的场景。

抵达这里却并不容易,公路只通到山脚下海拔2100米的一个小镇,需要徒步20公里左右才能抵达海拔3600米的凯达纳特,垂直爬升1500米。当地有小直升机可以坐,单程票价只要400元人民币。然而在朝圣旺季,一票难求,所以就算有也是白搭,我只好自己徒步上去。

这种四个人抬的轿子,应该是最高级的,具体价格没问

最便宜的运输设备是这种背篓,好像是2000卢比,相当于200元人民币不到

和大量朝圣者一起徒步进凯达纳特,让我见识到了印度人神奇非凡的一面。人头攒动的壮观场面,会让你觉得这是香客在节假日踏青去灵隐寺(8),而不是在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艰难跋涉。印度人为了前往凯达纳特,如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被人背上去的,有被轿子抬上去的,有骑马上去的,早早预定好行程的富人则是呼啦一下坐直升机飞上去。但最多的,还是跟我一样自己走上去的。

凯达纳特海拔3600米,无疑算是高海拔了。而且徒步这一路全都是上坡,其体验类似从西当温泉徒步进雨崩村,连我这种擅长上坡的资深老“背包客”也感觉走得非常“虐”。对我们来讲,这种难度的徒步,登山鞋、背包、冲锋衣应该都是标配吧?只见那些印度人,身着日常的纱丽,穿着夹脚拖或凉鞋,甚至光脚,扶老携幼,行李顶在头上……这样浩浩****地在海拔超过3000米、两边都是冰川的泥泞陡峭山路上徐徐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