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日本·静冈

子弹头列车在单调乏味的半工业化的日本郊区飞驰而过,远处的富士山暗示着冰冷的浪漫。静冈县的皇家酒店相当压抑,并没有那么豪华。街对面的电线和电缆像脏辫一样缠在一起。酒店前台的工作人员皮肤黝黑,很难对付,他抽着烟,对人爱搭不理的。我的榻榻米房间很干净,只是有一股烟味。门是金属的,像监狱一样,没有窗户,但空白的墙壁被竹子和墙纸遮盖着,看起来舒服多了。房间中央的地板上放着一个蒲团,还有一个泡茶用的热水机。

和森内太太一起离开城镇去茶场是一种解脱。森内太太是一个整洁、安静的时髦女人,有一双粗糙的手和一张光滑、美丽的脸。她给我做了一顿美味的蔬菜汤午餐,还带我去看了她祖先的神龛。这些年来,我们几乎自然而然地学会了用手机上的翻译软件聊天。

我们尝了尝她和丈夫制作的新煎茶,他们用的是一种新的茶叶品种,她称之为“青岚”。我们还用这种美味的煎茶做了些玄米茶。我们从完好无损的茶叶中挑出稍微有些破掉的叶子,将它们与烤过的日本糙米混合在一起。我一直有点儿不愿意接受玄米茶,因为我传统地认为这种茶有点儿像在遮掩什么。在茶中加入泡米,在过去是一种消耗已过鼎盛时期或质量较差的煎茶的方法。森内夫人建议我,消除成见的最好办法就是用上好的煎茶制作玄米茶。我摊开手掌拍了拍额头,为自己的愚蠢而恼火,我竟然没想到这一点。她被我那一巴掌吓了一跳,但只是礼貌地笑了笑。

我们一起在他们家整洁的茶园里散步,中途来到了有机种植区,那里有种更狂野的魅力。森内先生造了一辆缆车,乘坐缆车可以到达更陡峭的山坡,采了茶叶带下来——这是一趟惊心动魄又危机四伏的旅程。他在一张加热工作台上演示了历史悠久、赫赫有名的揉茶手艺。一连好几个小时,他都在轻轻地前后滚动同一批茶叶,温柔地将它们揉捻成柔软易弯的形状。

晚上,我和塞坦瓦的亚历山大介绍我认识的日本老男人出去了。他是个茶叶买家,买过一些塞坦瓦茶叶。他为人风趣,烟瘾大,还酗酒,有些玩世不恭。他要带我去吃寿司、喝清酒。那地方相当嘈杂,而且不通风,他把我的外套裹在了他的衣服里,这样它就不会太臭了。一只摆着臭脸的猫站在叠得高高的一捆捆发黄的报纸上,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眼神充满警惕。酒吧里摆放着从苏格兰麦芽威士忌协会买来的稀有混合威士忌的瓶子,上面落满了灰尘,瓶子里的酒早就没了。主厨同时兼着酒吧招待的工作,他一边给我们倒酒,一边抽着烟。酒吧里播放着古老的美国爵士乐。我感觉周围的一切就像村上春树笔下的场景。

第二天一早,我像坟墓里的尸体一样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醒来,很想喝茶。好在我那天已经和一位最受尊敬的调制玉露茶的大师约好要见面。他向我展示了调配来自不同茶场的顶级绿茶的绝活儿。玉露茶之所以非常珍贵,得益于采摘前几周遮蔽阳光的“覆下”工艺:整个茶园都用网罩住,只能透进来几缕最细微的光线。(玉露茶是由一种非常类似礼仪级抹茶的茶叶制成的。)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珍贵的茶叶进行细致的蒸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是直接从宇治茶场采购玉露茶的,它在静冈以西约300千米的地方。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调配手艺,很想跟那位大师学艺。那些顶级茶叶生产商将获奖的茶叶寄给他,他就像我制作英式早餐茶一样对其进行评估和实验。他将一日元的硬币(重量正好是1克)放在一个旧的铁秤上,对不同茶叶进行按量配给。我们把相同的玉露茶按不同的茶水比例放在一起品尝,并仔细分辨其中的差异。哪种比例才算最好?大师没有明说。我拿出手机,在翻译软件中输入:“整体效果强于各部分效果的总和。”他哈哈大笑,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背,好像把我当成了男人。他邀请我坐下来品尝他亲手调配的最好的茶。

我可不是随意溜达到他的调配室的。我是经人介绍去的,这次见面也是早已安排好的。我第一次来日本时可没这么容易。为了找到最好的茶叶生产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笑着面对各种质疑,因为舆论认为一个女人肯定做不了采购茶叶的生意。一个受人尊重、内心孤傲的男人被要求直接与一个女人谈判,不管她是西方人还是其他地方的人,他都会感到非常不舒服。一个男人或许会因为生意的缘故被奉承、被讨好,而一个女人充其量只能被容忍。近年来,随着年岁渐长、白发渐多,再加上坚持不懈的精神,我的状态越来越好。但作为一名年轻女性,在踏进日本茶界的初期,往往要面对羞辱性的拒绝。

冲泡玉露茶或煎茶

如果想用茶壶简单冲泡,那么每150毫升水中加入3克茶叶,泡玉露茶时水温为60℃,泡煎茶时水温可能要达到70℃。

若想让茶汤浓郁,那就每60毫升水中加入7克茶叶。

大师亲手沏茶,泡了八遍玉露茶,我陪大师喝了八次。第一遍用的是37℃的水,刚好是血液的温度,之后每泡一次水温就升高5℃左右。有几次,喝茶的时候我们还喝了黄色的味噌汤。大师说,茶叶还能泡出味儿来,于是又泡了两遍。前后加起来,一共泡了十遍。每一遍的茶汤都令人称奇。

日本有太多现象令人咂舌。在驶回东京的子弹头列车上,列车员在车厢的尽头停下来,转过身对着我们鞠了一躬,然后走向下一节车厢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