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中国台湾·台东
抛开选择的压力不谈,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这种感觉让我着迷,我喜欢带有惊喜的刺激,喜欢第一次品尝某种东西的感觉。我经常看着中文菜单随意点菜,希望随便一指就能点到最好吃的那道菜。我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虽然我内心有些忐忑不安,但更多的是欣喜。
来到中国台湾的台北火车站,上车前我停下来去买午餐。我随便挑了一个摊位,更确切地说,是摆摊位的几位女士选择了我,把我拦了下来。她们给我挑了包子(像是松软的白色小圆面包),朝我点点头让我放心,然后从我的钱包里拿走了钞票。那些包子竟然是热的,里面塞满了又黏又辣的猪肉丝。
火车开往台东,从台北往北要花四个半小时,火车上没有无线网络。遗憾的是,火车行驶到半路时天就黑了,所以我看不清窗外的景色。我坐在座位上,透过深色玻璃的反光看着其他乘客,听着《巴赫大提琴组曲》,感觉自己像个少女,心头涌起一阵喜悦。我对自己要去的地方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到站后会是什么情况。我在一片漆黑中下了火车。那个叫大卫的男人却没来接我,我一直跟他通过电子邮件联系,并约好了在车站见面。我离开站台,走出车站,来到大街上。附近仅有一根路灯柱子,灯泡咝咝作响,我走到灯下四处张望。空气又热又闷,到处是打转的飞虫。出站的旅客纷纷乘坐等候他们的汽车离开,人越来越少了。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喊了我的名字。
大卫开车把我送到了茶场附近的一家旅馆,那儿除了我没有别的客人。我被带到了一间独立的小客房,它是用胶合板隔成的,就像一间比较大的带空调的花园小屋。我穿过参差不齐的花园,走到另一间小屋前,这里算是接待处,有厨房和酒吧,两个男人正坐在暗处喝啤酒。我把手机递给其中一位年轻人,他不会说英语,但他明白我的意思,在我的手机上输入了Wi-Fi密码,然后指了指我们脚下的地。我才明白唯一能用Wi-Fi的地方就在那儿。黑暗中,在台湾中部某个地方的一间小屋外,我查收了电子邮件。网络连接很慢,而周围是成群的蚊子,还能闻到茉莉花的清香。我没有逗留太久。虽然邮件可能很紧急,可我没带驱蚊剂,那些可是有机农田里的凶猛的蚊子。
第二天早上,我如约去了小屋,等大卫来接我。小屋里的那个男人给了我一个五香煎蛋,还有一杯袋泡茶。我把茶包递回给那个男人,摇了摇头,眉头深锁。那男人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朝他的小屋望去,里面有一台放满了啤酒的冰柜,还有一个水壶、一个电炉、一台电脑、一个带扬声器的立体声音响和一台时髦的虹吸式咖啡机。深入台湾茶乡,我却喝了一杯好喝的咖啡。我们仿佛来到了伦敦肖迪奇区,因为他穿着带纽扣的短袖衬衫、及膝的战斗短裤,还有白袜子和洁白的运动鞋。
如今中国茶叶贸易的枢纽厦门也是如此。沿着港口有许多咖啡店,遥望着巨大的集装箱船,有钱的年轻人闲来无事常去那里。
气温超过40℃,我穿着衬衫感觉像是穿了一件毛皮大衣。年轻的茶农小魏带我去参观茶园,他个子高高的,腼腆而风趣。虽然他一句英语也不会说,却笑得很欢。我觉得他很有趣。他的朋友大卫给他做翻译。要想出口茶叶,茶农面临的其中一个难题是找到市场,然后再和这个市场沟通。但他们还在想办法——至少这一代人是这样。
第一次去茶园着实让我惊诧,因为这个茶园的海拔高度比我以前去过的茶园都要低。茶田散布在农田周围,小茶苗和新的实验品种被种植在热带水果园之间。茶园看起来像一个商品果蔬园,有些茶田还没有一小块菜田大。政府划出了大片农田,规定那里不能建工厂,也不能从事任何形式的工业生产。这种乌龙茶生长的地方完全是有机的,所有的茶农都必须相信类似的农业生产,尽可能开展密切合作。
在小魏带我参观了一片还没有长出新苗的茶田后,我更喜欢他了。他们试着种下了一种不适合这片土地的新品种,但可怜的幼苗大多枯死了。他想让我明白,他在做实验,并且不怕失败。当然,他也带我去看了肥沃、茂盛的茶田。采茶工人戴着顶部是流苏伞的帽子,尽管烈日炎炎,他们却把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的。他们把刀片缝在手套里,这样就能把茶叶从茶梗上割下来,而不必直接用手折断。
第一天,小魏和大卫最关心的是我们去哪里吃午饭。这些小村庄没有餐馆。我问他们平常在哪里吃饭,他们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对方。大卫解释说,那地方很简陋,是为茶农提供服务的。我实话实说,告诉他我就喜欢那种地方。
我有可能曾路过这个地方,它看起来更像是一家肉铺,被厚厚的塑料片遮住了。店铺外面,一群光着膀子的男人正用锅在明火上做饭,气温高达40℃。我们在门帘后面发现了六组塑料桌椅和一台破旧的空调。食客们舒适地坐在装有空调的房间里,厨师们则在正午的高温下挥汗如雨。虽说不管哪里的厨师都要忍受恶劣的工作环境,但这几个男人是真的很辛苦。像所有的厨师一样,他们一边喊着一边笑着,继续为食客们准备饭菜。
巨大的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一部中国肥皂剧,男人们弓着背坐在桌前,吃着面条,看着报纸,喝着茶。茶闻起来很香。店里没有菜单。在小魏和大卫一番简单的讨论后,一位女服务员给我们端来了食物。摆在我面前的是一大碗白汤,里面全是面条,还有猪肉片和蔬菜。桌上放着辣酱,还有酱油,我把两种酱都倒了进去。我们吃的是汤面,没有配茶。我问原因,他们说:“我们吃汤面时不配茶。”我没有争辩。
食客们善意地打量着对方,似乎没有人因为我出现在那里而不悦。没人盯着我看,而是他们看我,我也看他们。我可能是比较粗鲁的那一个,最后被食物吸引了注意力。面条真的很好吃。天气闷热,我以为自己不饿,可当香喷喷的一碗面放在我面前时,我就来了胃口,嘴馋起来。
漫长的午后,我在茶场观看茶农制作不同种类的乌龙茶,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台湾以乌龙茶这种半氧化茶而闻名。乌龙茶不属于绿茶,它兼具绿茶和红茶的特性,但不像红茶那般色泽浓郁。
手指粗糙的茶农用平纹细布不断地把茶叶捆起来又解开。他们把茶叶紧紧地捆成捆,把捆好的茶叶压在铁轧制板之间,奇迹般地揉捻起来。然后,他们解开细布,把茶叶放进烘干机,之后转移到烘烤机上,接着把茶叶放在室外晾干,之后再把它们捆好进行揉捻、烘烤,然后再次解开细布,一举一动像是在跳一支复杂的舞蹈,没有固定的模式。
茶叶经过半氧化才能散发出最细腻的味道,这一切都是通过嗅觉、触觉和感觉来完成的。没有测量,也没有计时,他们自然而然地就掌握了这门手艺。有时茶叶要在烤箱里烤二十秒,有时是两分钟;有时茶叶需要放置几天,有时是几个小时。所有这些工序都是由男人完成的,他们在春天制作茶叶,在夏天和冬天从事其他工作,比如做木工、跑工程,或者在自己的土地上种些其他作物。
这些小块的土地被捆绑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种了相同的作物,还因为需要男人们的技能和劳动力。这一个月,茶农可能在切菠萝;到了下一个月,他可能就在采摘和制作茶叶了。这是费拉·桑德斯在演奏极其复杂的自由爵士乐,而不是皇家爱乐乐团在按活页乐谱演奏。
据我所见,这种专业水平会给人一种庄严的感觉,中国了不起的乌龙茶技师们有时也会给人这种感觉。在小魏的茶场,他们轻松地发挥着自己的专长。纽约东村的Momofuku’s Ss?m Bar餐厅同样不会自卖自夸,那里制作餐后茶的茶叶就来自小魏的茶场。茶和猪肉包子是简单而完美的搭配,和中国台湾农民喜欢吃的食物没什么两样。滑溜溜、黏糊糊、油腻腻的猪肉馅和松松软软的包子皮,会让你的嘴巴留有余香。小魏的日落乌龙茶具有消化饼干的鲜味,或是像没有任何酸味的陈年香槟。它能突出猪肉的多汁性,重新激活味蕾,让你想再尝一口。
茶配食物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只不过,除了早餐,我们西方人已经放弃了这样的饮食习惯。在中国和亚洲的大部分国家,无论是高档的餐厅还是简陋的街边摊,每顿饭都仍然提供茶,哪顿饭不喝茶就会很奇怪。过去,这在英国也很正常。在英格兰北部,晚餐通常被称为“茶”,因为过去一家人是围坐在茶壶旁吃饭的。白天,茶就装在我们的保温瓶里,咖啡馆、餐厅和食堂也都提供茶,方便我们吃饭的时候润润嗓子。现在,选择越多,我们越困扰。瓶装水、碳酸饮料和葡萄酒把我们从茶壶旁引开了。这些东西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几乎都是冷饮。除非是在供应中餐的餐馆,否则我们吃饭时更喜欢喝冷饮,这就是小魏的乌龙茶能在Momofuku餐厅出售的原因。
不过,茶正在重新回归餐厅,这股潮流主要是厨师和侍酒师引领的,他们乐于发现新口味,也乐于重新找回被遗忘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