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杰克·斯普恩站在那所低矮的房子门口,看着考尔和狄兹朝马厩走去。在史密斯堡,当他从那家酒吧门口往外看,瞧见那具尸体躺在宽阔的主要街道对面的泥土上时,便盼望着回家。而他现在已到家,才想起考尔情绪不好时多么令人惴惴不安。
“狄兹的裤子可真够呛,不是吗?”他平静地说,“他从前似乎穿得好些。”
奥古斯塔斯咯咯地笑了起来。“他从前穿得更不像样子。”他说,“嘿,那件老羊皮袄他一直穿了十五年。离他三米远,跳蚤都能蹦到你身上来。就是因为那件皮袄,我才叫他在马厩里睡的。除了跳蚤,我什么都不讲究。”
“那件袄呢?”杰克问。
“我把它烧了。”奥古斯塔斯说,“那年夏天趁狄兹和队长出门时烧的。我对他说让一个野牛猎人偷了。狄兹准备去追回那件皮袄,被我拦住了。”
“是啊,是他的皮袄嘛。”杰克说,“这不怪他。”
“得了吧,狄兹用不着它,”奥古斯塔斯说,“这里又不冷。狄兹舍不得它的原因是他穿的时间很长。咱们什么时候找到那件皮袄的,你还记得吗?那次你去了吗?”
“也许去了,可记不清了。”杰克说着,点上了烟。
“是在布拉索斯河边的一间房子里发现的。”奥古斯塔斯说。“我猜皮袄的主人逃跑时嫌它太重才丢下的。它重得像一只大绵羊,所以考尔才把它给了狄兹。咱们中间只有他才壮得能整天穿着它。你不记得了,杰克?就是那次在鬼怪堡山打仗的时候。”
“我只记得打仗,其余的事都有些模糊了。”杰克说,“坐在那里谈论过去,就是你们干的全部事情,可我还年轻,我需要谋生。”
其实,他真正记得的是每次过布拉索斯河时他都战战兢兢的,因为他们总共十一二个人,不能不想着可能会遇见上百个科曼切人或者基奥瓦人。要是他能想个不太丢脸的办法辞去保安队的工作,他当然愿意,但是他毫无办法。他经历了与印第安人的十二次战斗、与土匪的无数次交锋,末了却在安全无比的史密斯堡遇到了麻烦。
既然他回来了,想起玛吉就很自然。她常威胁说他要是离去,她就去死。当然,他认为这不过是说说而已,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她们想抓住一个男人不放时就这么说。杰克一路上不断地听到这种话,在圣安东尼奥,在沃斯堡、阿比林、道奇,在奥加拉拉和迈尔斯城……他都听妓女们说过这种假装爱他的话。但是玛吉真的死了,就在他只估计她可能会搬到另一个城市去住的时候死了。
回来后忆起这件事,实在令人伤心,尽管据他所知,比起他来,考尔与她来往更多些。
“杰克,你还没有回答我关于克拉拉的问题呢。”奥古斯塔斯说,“如果你见过她,我很想听听她的情况,虽说我每分钟都会忌妒你。”
“你没必要忌妒。”杰克说,“我只见了她一面,在奥加拉拉的一个铺子外边。浑蛋鲍勃跟她在一起,所以我只是摘了摘帽子,说了声早安。”
“杰克,我敢说你干的肯定要比摘摘帽子大胆得多,也成功得多。”奥古斯塔斯说,“他们在内布拉斯加住,是吗?”
“不错,在北普拉特。”杰克说,“嘿,他是那个地方最大的马贩子,军队的马大部分是从他那里买的。甭管它是什么部队,反正部队需要大批马。我看他快成富翁了。”
“有孩子吗?”奥古斯塔斯问。
“两个姑娘,我想是的。”杰克说,“我听说她的儿子都死了。鲍勃真不够朋友——没请我吃晚饭。”
“连老鲍勃这样的蠢货也知道不让你这号人接近克拉拉。”奥古斯塔斯说,“她好吗?”
“你问克拉拉?”杰克说,“没有从前好看了。”
“我想内布拉斯加的生活一定很苦。”奥古斯塔斯说。
此后有几分钟谁也没有说话。杰克认为奥古斯塔斯提到克拉拉是不怀好意。自从她向他下逐客令并与一个从肯塔基来的蠢马贩子结婚了,他便不再同情她,就连她被奥古斯塔斯夺去也没有给他以任何打击,因为在他与她邂逅之前,奥古斯塔斯已经是她的情人了。
奥古斯塔斯感受到了自己的痛楚——主要是烦恼,因为杰克还能看一眼克拉拉,而他只能靠闲言碎语来了解她。她十六岁时就长得如花似月,令人垂涎,而且精明能干,是一位相当有胆量的姑娘。她的勇气很快就显露出来。一八五六年,那个地区发生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印第安人袭击事件,她的父母均遭杀害。当时她正在圣安东尼奥上学,大袭击一发生,她马上回到奥斯汀,经营父母创办的那间商店。印第安人曾放火烧店,由于某种原因,大火竟没有烧起来。
奥古斯塔斯认为,那年他很可能得到她,但是运气不佳,他已与第二个妻子结婚。等那个妻子死去时,克拉拉已经成长为一个独立意识极强的人,要得到她已非易事。
结果,一件令人无法忍受的事发生了。她不要他,也不要杰克,嫁给了鲍勃·艾伦——一个连进门也要碰脑袋的蠢货。不久他们便北上了,从此以后,奥古斯塔斯一直注意打听她守寡没有——他并不希望克拉拉遇到不幸,但是在印第安人地区贩马是极危险的营生。假如鲍勃突然死去——多数男人都这样死去——他愿成为首先帮助这位寡妇的人。
“那个鲍勃·艾伦真幸运。”他说,“我知道有的马贩子连一年都活不了。”
“得了吧,你自己就是个马贩子。”杰克说,“你们这帮人把自己陷在这儿了。你们早就应该到北方去。北方的机会很多。”
“那倒可能,杰克,可你在北方就只落了个打死一个牙医的结局。”奥古斯塔斯说,“我们至少没有犯这种荒唐罪。”
杰克笑了笑。“有什么喝的吗?”他问道,“你每天只这么干着嗓子坐着吗?”
“他天天都喝醉。”博利瓦突然醒了过来,说道。
奥古斯塔斯站起身来:“咱们出去遛遛。这个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不喜欢人们在他的厨房里闲待着了。”
他们出来,投身于这炎热的早晨。天已大亮。博利瓦尾随他们出来,顺手捡走一根他放在走廊后面柴堆上的牛皮绳。他俩看着他拿着那根绳子到荆棘丛里去了。
“那个老枪手不够礼貌。”杰克说,“他拿绳子去哪儿?”
“我没问他。”奥古斯塔斯说。他们绕到了冷房,这次没有遇上响尾蛇。一想到中午考尔回来看见他们俩都喝得烂醉会多生气,便心里发笑。他把罐子递给杰克,因为他是客人。杰克拔出塞子,喝了一小口。
“要是能找个阴凉地儿喝酒,可就妙啦!”杰克说,“我看镇上不会有接客女人的,是吧?”
“真是个二流子。”奥古斯塔斯说着,拿起酒罐,“你真那么富有,不想别的,只想干这种事?”
“不管是穷是富,我都想这种事。”杰克说。
他们在冷房的阴凉里背靠土坯蹲了下来,冷房的阴面还挺凉快。奥古斯塔斯觉得没有必要对他提罗丽娜,因为他知道杰克很快就会发现她的,而且也许一周内就能使她爱上他。想到盘子波吉特挑选的时间如此糟糕,他乐了,因为毫无疑问,杰克的回来将使盘子可能得到的机会彻底消失。在赢得女人欢心方面,杰克·斯普恩所向无敌。他那双大眼睛使女人们确信,没有她们他便会丧魂落魄——没有哪个女人舍得让他丧魂落魄。
他俩在冷房旁边蹲着时,那两头猪在房子周围拱来拱去找吃的,然而院子里连只蚱蜢也没有,它们便停下来瞅着奥古斯塔斯。
“到酒吧去。”他说,“没准儿你们会找到大嘴唇的帽子。”
“养猪佬比农民强不到哪儿去。”杰克说,“你和考尔真叫我莫名其妙。我想你们不干保安工作了,至少也得当上个牧牛人。”
“照这么说,我想你现在该经营铁路了。”奥古斯塔斯说,“或者至少开了个窑子。生活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够令人失望的。”
“我也许没有发财的命,可我还从来没有和猪猡说过话。”杰克说。他回到了朋友们中间,便开始感到困乏。加上痛痛快快地喝了几口,斗了几句嘴,他便躺了下去,身体尽可能靠冷房近些,以便在阴凉里多待些时候。他抬起罐子又喝了几口。
“考尔怎么会让你这样整天坐着喝个没完?”他问道。
“考尔又不是我的老板,”奥古斯塔斯说,“我喝酒关他什么事?”
杰克朝远处杂草丛生的草场望去。草场上草丛稀落,整块地看上去硬如燧石。热浪腾升如同煤油挥发。他看到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以为是荆棘丛里某种奇怪的褐色动物。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老墨西哥的光脊背。
“见鬼,不就是拉屎嘛,拿根绳子干什么?”他问,“你们在哪儿找到这个老脏鬼的?”
“我们办了一个福利院,专门收容退休的罪犯。”奥古斯塔斯说,“你如果退休了,就够条件了。”
“妈的,我忘了这个地方这么倒霉。”杰克说,“我敢说要是开蛇肉市场,这里准是发财的好地方。”
说完,他用帽子把脸盖住,没过两分钟便轻轻地打起鼾来。奥古斯塔斯把酒罐送回冷房去。他想,不如趁杰克睡觉时找一趟罗丽娜,一旦她被杰克迷住,他也许会要她停止干那个行当一段时间。
奥古斯塔斯哲理性地审视了眼下的境况——根据经验,一个男人和女人们交往总要受到别人干扰,这是人的一种永存的本性。与之相比,杰克的干扰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他撇下熟睡的杰克,从帽子溪牧牛公司中央走了过去。路过畜栏时,他看见盘子正在辘轳旁往上提刚从新井底下挖的土。考尔在畜群里护理母夜叉。他把它拴到一根木桩上,用鞍毯给它扇风。盘子湿得像刚从饮马槽里爬出来一样。汗水湿透了他的帽圈,甚至把皮带都弄得湿透了。
“盘子,全湿了。”奥古斯塔斯说,“要是那口井挖好了,我就该猜想你准是刚刚掉进去了呢。”
“如果人能喝汗,你就用不着井了。”盘子说。奥古斯塔斯觉得他的口气略带敌意。
“应当这么看,盘子,”奥古斯塔斯说,“你这么干是在天堂里储存食物。”
“天堂个屁。”盘子说。
奥古斯塔斯笑了笑。“瞧,《圣经》上只要求人汗湿到眼眉。”他说,“可你连皮带扣都湿了,足以使你和天使在一起了。”
盘子对此典故置若罔闻。他痛悔自己的愚蠢,竟让自己被拉来干如此不体面的活计。奥古斯塔斯站在一边对他龇牙咧嘴地笑,仿佛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看见一个人大汗淋漓更可笑的了。
“我该一脚把你踢进那个洞去。”盘子说,“要不是你借给我那两块钱,我现在已经离马塔戈达只剩一半路了。”
奥古斯塔斯走向围栏,去看考尔调理那匹母马。他正要把马鞍装上去。那马已被拴牢,可它仍把眼睛转过来,以便抓住他疏忽的时机。
“你应该把它的眼睛蒙上。”奥古斯塔斯说,“我想你非常明白这一点。”
“我不想把它的眼蒙住。”考尔说。
“蒙上它的眼睛,下次就不咬你,而咬木桩了。”奥古斯塔斯说。
考尔把鞍垫给它盖上,拾起了马鞍。因被拴着,它无法咬他,但它的后腿并没有拴住。他紧靠它的前肩,准备装上马鞍。母马用后腿踢了一下,没踢着他,却差点儿把他手中的马鞍踢飞。他再次紧靠它的前肩,把马鞍装好。
“还记得那匹马吗?它把那老家伙的脚指头咬掉了——我是说左脚的全部指头。”奥古斯塔斯说,“那个老家伙叫哈威尔。他参军后死在维克斯堡。没了脚指头,他什么都干不成了。当然啦,咬他脚指头的那匹马头大得像个南瓜。我不信这么匹小母马能一口把五个脚指头全咬掉。”
考尔把马鞍放好,但是马鞍一碰马肚子,它便猛地高高蹿起,把马鞍抛到十米外,掉在地上。奥古斯塔斯见状大笑不止。考尔走进马厩,拿来一根生牛皮绳。
“要帮忙就说一声。”奥古斯塔斯说。
“用不着。”考尔说,“用不着你帮忙。”
“考尔,你从来就不肯学着点儿。”奥古斯塔斯说,“世上有的是驯服了的马,像你这种肩挑重担的人为什么偏愿意在这匹小母马上浪费时间?连上马鞍都必须事先把它捆好,还得蒙上眼睛。”
考尔没理睬他。不一会儿,母马又试着抬后腿再踢一下,心想踢着什么算什么。趁着这一踢,考尔用绳子把它的腿套住了。他把绳子拴到木桩上。母马靠三条腿站着,便不能再踢了,否则就要摔倒。它用眼角瞧着他,气得有点儿哆嗦,但还是让考尔装好了马鞍。
“你为什么不把它卖给杰克呢?”奥古斯塔斯说,“他们要是不吊死他,也许他能把它驯好。”
考尔装好马鞍,就让它三条腿着地在那里拴着,自己走到围栏那边吸烟,给母马一点儿时间审度一下形势。
“杰克呢?”他问道。
“睡了。”奥古斯塔斯说,“我看他焦虑得筋疲力尽了。”
“他一点儿也没变,”考尔说,“他妈的半点儿也没变。”
奥古斯塔斯笑了。“你真会说话。”他说,“你最后的改变是什么时候?肯定在咱们见面以前,那可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瞧它看咱们呢。”考尔说。母马确实在看他们——连耳朵都竖起来冲着他们。
“我可不认为它在向你表示敬意。”奥古斯塔斯说,“它可不是因为爱你才瞧你的。”
“不管你怎么说,”考尔说,“我从没见过比它更聪明的母马。”
奥古斯塔斯又笑了。“哈哈,原来是为了这个呀。聪明,是吗?”他说,“你和我对问题的看法正好相反。你需要提防的正是聪明的活东西,不管是马、女人、印第安人还是其他什么玩意儿。我早就知道笨有笨的好处,一匹笨马可能会偶尔踩到坑里,但至少你能背对着它而不至于被咬掉一块肉。”
“我宁愿我的马不往坑里踩。”考尔说,“你真的相信有人在追捕杰克吗?”
“难说,”奥古斯塔斯说,“杰克一贯精神紧张。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人见的印第安人都多,但那不过是因为他草木皆兵,把一动不动的树丛也当成印第安人。”
“死了的牙医可不是‘一动不动的树丛’。”考尔说。
“对。这么说,那个司法官倒成了不可知的因素。”奥古斯塔斯说,“也许他并不喜欢他哥哥;也许他来抓杰克之前就让土匪打死了;也许他迷了路,到华盛顿特区去了;也没准儿他明天就来把咱们都干掉。我可不下这个赌注。”
两人沉默了片刻,只听见盘子的辘轳又绞起了一桶土。
“为什么不到北边去?”考尔说。他的话使奥古斯塔斯猝不及防。
“嗯,我不知道。”奥古斯塔斯说,“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据我所知,你也没有。我倒是想过再去和印第安人打仗,但你我年纪有些大了。”
“不会有什么仗可打的。”考尔说,“你也听杰克说了,北边跟这里差不多,印第安人马上就要被消灭了。杰克对他见过的地方能分得出好坏。那里好像是牧人的天堂。”
“不,不,倒像是他妈的荒野。”奥古斯塔斯说,“那儿连房子都没有。我这辈子在地上睡觉睡够了。现在我想过过文明生活。我不一定要看歌剧、坐电车,但我得好好享受享受像样的床和能遮风避雨的屋子的乐趣。”
“他说那儿能赚钱,”考尔说,“他的话有点儿道理。总会有人到那儿落户,把那块土地弄到手的。咱们为什么不能头一个去?我可以给你买四十张床。”
令奥古斯塔斯惊讶的不是考尔所说的话,而是他的弦外之音。多年来,考尔一直认为生活基本上结束了。考尔一向不是找理由寻欢作乐的人,而是一个对自己的目的十分清楚的人。得克萨斯的开拓者需要保护,以防北部印第安人和南边土匪的侵扰。作为一名保安队员,考尔热爱这一工作,并且一直精力充沛地干着。如果换个人,也许会把充沛的精力用来寻欢作乐。
然而,那种工作没有了。在南部,那种工作的内容成了主要保护像金队长和上海皮尔斯这样的富人。这两个人拥有的牛比任何人需要的都多。在北方,军队最终取代了保安队,与科曼切人打仗,并且几乎将他们消灭。他和考尔一无军衔,二无职位,在军队里不受欢迎。西北边境沿线都是碉堡,行动自由的保安队发现,要么他们时常干涉军队的行动,要么就让军队干涉他们。内战开始时,总督亲自召见他们,要求他们不要离开——离开的人太多了,他们至少需要一支可以信赖的保安队维持南部边境的平静。
正是这一任务使他们来到了孤鸽镇。战后有了牛市,得克萨斯南部的大地主都开始饲养牛,并且赶到北方去卖,或者赶往堪萨斯铁路始发站。一时间,牧牛成了人们经营的中心,这块未开垦的地区到处都是牧牛人和牛贩子。他和考尔结束保安工作后,常过河去带回几百头牛,卖给懒得亲自去墨西哥的牛贩子。这工作并不难,他们的事业渐渐地发展起来。在圣安东尼奥的银行里,他们存的钱足以使他们自认为富有——如果这一想法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可是并没有。奥古斯塔斯知道,他们的生活对考尔来说尤其没有意思。他们有足够的钱置地产,即使在现在,仍有大量的土地可以用极便宜的价钱买到,但是他们没有买。
每当想到这件事,奥古斯塔斯都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漂泊的时间太长了。他们是马背上的人,而不是镇子上的人。在这方面,他们更像科曼切人,尽管考尔不肯承认。在孤鸽镇落脚已近十年,但是他们积攒的财产少得可怜,以至他俩若拍拍屁股骑马离开,谁也不会感到心疼。
说实在的,奥古斯塔斯心里明白,他俩一直预料要发生的事即将发生。他与考尔都不是安于定居的人。他们常谈及要到西边的佩科斯去,也许还去干保安工作。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定居者对打印第安阿帕切人表示关心了,因而他们不再需要保安人员。
奥古斯塔斯从不相信考尔会永远满足于偷墨西哥人的牛,但同样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决定离开这里,到蒙大拿去。然而,很明显,这个念头已经占据了他的心。
“我对你说,考尔,”奥古斯塔斯说,“你、狄兹和豌豆眼先去蒙大拿,盖一间带壁炉的漂亮舒适的小房子,至少准备一张床。这样一来,等我到了,那里的一切都已准备好。然后你们把印第安夏安人、黑脚人和剩下的那些咋咋呼呼的苏族人都清除干净。把这一切干完,杰克、我和纽特就集中一批牛,在保德河与你们会师。”
考尔差点儿乐了。“我倒想看看你和杰克带去的那群牛。”他说,“没准儿赶去的是群妓女呢。”
“要是真能赶上几个去就谢天谢地了。”奥古斯塔斯说,“我不知道整块大地上还有没有干净女子。”
这时,他想到去蒙大拿必然要经过普拉特,克拉拉就住在那里。不管有没有鲍勃·艾伦,她都会请他去吃晚饭,哪怕仅仅是为了炫耀一下她的女儿们。杰克的消息可能过时了。也许在杰克路过那里之后,她已经把她丈夫轰走了。不管怎么说,在世界历史上,丈夫们总要被欺骗几次的——只要不是非在晚饭桌上给情夫个座位不可。这一想法为前景增添了更加吸引人的色彩。
“到蒙大拿有多远,你知道吗,考尔?”他问道。
考尔朝北方尘沙蒙蒙的平川望去,似乎在用心灵的眼睛估量那高高隆起的平原。它延伸得比传说的还要远,远在人们的谈论之外。杰克早晨提到了他从未听说过的米尔克河。他对他知道的地方了如指掌,从不会在那些地方迷路,但他知道的最北的地方就是阿肯色河。他听人说过黄石河,听起来好像在世界的尽头,甚至连他见过两次的基特·卡森也没说过再往北都有些什么地方。
然而,他想起了许多年前他们与一个陆军上尉在布拉索斯的一次野营。有一个从特拉华来的侦察兵与上尉同行,他比他们知道的任何人到过的地方都多——他到过密苏里河的源头。
“记得布莱克·比弗吗?”他问,“他知道有多远。”
“我记得他,”奥古斯塔斯说,“真叫人猜不透,一个那样的短腿印第安人怎么会到过那么多地方。”
“他声称从哥伦比亚河到格兰德河,他都到过。”考尔说,“我说,这才叫了解这块土地呢。”
“是呀,他是个印第安人。”奥古斯塔斯说,“他不用像咱们那样,每到一处都建立法律和秩序,以保证银行家和主日学校老师的安全。这正是你准备去蒙大拿的原因吧——帮着多建几家银行。”
“这就太过分了,”考尔说,“我又不是开银行的。”
“对,不过你也没少帮那些银行家的忙。咱们把他妈的印第安人杀光,就不会有人骚扰那些银行家了。这就是咱们过去的所作所为。”
“他们骚扰的不光是开银行的。”考尔说。
“对了,还有律师、医生、报人和各行各业的旅行推销员。”奥古斯塔斯说。
“更不用说女人和孩子,”考尔说,“还有在平原上落户的人们。”
“得了吧,女人、孩子和落户的人只不过是律师和银行家的炮灰,”奥古斯塔斯说,“他们是整个阴谋的一部分。当印第安人把他们杀得差不多了,公众舆论就出来说话,咱们就去为那些人驱逐印第安人。如果印第安人不断地回来,军队就会接管,并更凶残地对待他们。末了军队便把印第安人统统赶到一个可以把他们都塞进去的保留地,于是律师和银行家就可以进来开创文明了。得克萨斯的每个银行家都该为我们的工作缴纳劳务费。没有我们那么干,所有的银行家就都还在佐治亚待着,靠吃沙拉和萝卜缨子过日子呢。”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为什么你还要在这儿干。”考尔说,“你早该回老家去教书了。”
“妈的,不。”奥古斯塔斯说,“我想在银行家和律师到达那块土地之前先看看它。”
“啊,他们还没去蒙大拿呢。”考尔说。
“如果咱们去,他们也就不远了。”奥古斯塔斯说,“先到达的人就会雇你把那些盗马贼都吊死,引来那些从历次战斗中活下来的印第安人。你去把他们打败,那个地方就文明了。然后呢,你就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和你过去这十年一模一样。”
“我又不是个孩子,”考尔说。“还没等这些事发生,我早就死了。反正我又不去搞治安,我是去养牛的。杰克说那儿是牧牛人的天堂。”
“你不是牧牛人,考尔。”奥古斯塔斯说,“并不比我内行。咱们要是有了牧场,我可不知道该由谁来管理。”
考尔感觉那匹母马用三条腿站得够久了,他与奥古斯塔斯谈话的时间显然也长了些。奥古斯塔斯有时就爱唱怪调。他看够了印第安人的残暴,他杀的印第安人不比任何一个保安队员少,因而你还以为他很清楚他为什么杀他们呢。可是他开口说话时,又好像是站在他们一边的。
“牧场嘛,”他说,“那孩子会管起来的。他快成人了。”
奥古斯塔斯好一阵子没揣摸透考尔说的是什么,好像他从未想过这件事。“啊,也许是的,考尔,”他说,“我想只要他有这份心思,你也让他去干,他会干成的。”
“我看不出他为什么没有这份心思。”考尔说完,便向母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