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听到杰克·斯普恩这个名字,纽特像重重地挨了一棒,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含义太多了。在他妈妈还活着的时候,最常来看她的男人是杰克。后来他才弄清楚,他妈妈和罗丽娜一样,也是个妓女。但谁也没有杰克和善,不论对他还是对他妈妈玛吉。杰克给他糖果、硬币,把他放到马背上,让他生平第一次骑马,甚至让靴匠老耶稣给他做了第一双靴子。有一次,他把打牌赢的一副女人用的马鞍送给了纽特,并把马镫带剪得适合他用。
这一切都发生在孤鸽镇安定之前。当时,考尔队长和奥古斯塔斯还是保安队的,负责边境一带的治安工作。杰克·斯普恩也是保安队员,在纽特眼里他最威风。他总是手握一把柄镶珍珠的手枪,跨一匹快马——杰克说快马骑着舒服。对于职业的危险性,他处之泰然。
后来,战斗逐渐沉寂了,于是队长、古斯先生、杰克、豌豆眼和狄兹都辞去了保安队的工作,开办了帽子溪牧牛公司。安家落户的工作好像与杰克无缘,有一天他说走就走了。对他的离开,谁也不感到奇怪,纽特的母亲却为此心烦意乱。有一段时间,他一问杰克什么时候回来,就会挨一顿鞭打。
于是纽特不再问杰克的事,虽然他不断地想念他。就在一年以后,他母亲得热病死了。队长和奥古斯塔斯把他领了过来,尽管他们开始时为此事有过争吵。起初纽特过于想念妈妈,对他们的争吵并不注意。反正妈妈和杰克都已离去,吵架又不能使他们回来。
然而,当他度过了最痛苦的时期,并开始干队长交给他的所有杂活儿,以换取在帽子溪牧牛公司住下去的权利时,他的思想便时常追忆杰克·斯普恩来看他妈妈的日子。他想,也许杰克就是他的父亲,但人们都说他叫纽特·多布斯,不叫纽特·斯普恩。为什么叫多布斯,为什么人们对此坚信不疑,这使他迷惑不解——在孤鸽镇好像没有人了解有那么一位多布斯先生的情况。母亲在世时他没有想到问一问。在孤鸽镇人们不常用姓,再说他并不知道姓是从父亲那儿来的。连什么都谈的古斯先生也好像对多布斯先生一无所知。他对此人唯一的评论就是——“他在不该走的时候走了。”
纽特从未找考尔队长证实过此事——队长总是把他认为你该知道的事主动告诉你。可是,纽特内心深处并不相信有个多布斯先生。他有一小包妈妈的遗物,只是几串珠子、几把梳子、一个小杂记本和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画片。那些东西是古斯先生好心好意替他留下来的。本子里没有记载关于多布斯先生的任何事情,画片上也没有他,但有一张他外祖父的模糊的照片。外祖父住在亚拉巴马。
纽特猜测,如果没有多布斯先生这个人,或者有过这么一位先生,他在他们那间宽敞的屋子里住过一两天——玛吉活着的时候他们在那间大屋子里住——那么杰克·斯普恩就真是他的生父。他们谁也不告诉他这一点,也许是因为他们认为等杰克回来后亲自告诉他更礼貌些。
纽特还猜测,杰克会回来的。沿赶牛人走的小路传来的零星消息说,他在奥加拉拉当文职官员,也有的说他在黑山淘金。纽特不知道黑山在哪里,也不知道如何在山里淘金,但他急于随牛群北上的原因之一就是盼望在路上碰见杰克。他当然希望成为一名好骑手,跟着牛群去冒险。然而在一切盼望之中,他长久以来最渴望的是见到杰克·斯普恩。这一思想可以被掩盖几个月乃至几年,但正如牙痛一样,就算平时被掩盖住,他仍能敏锐地感觉到。
现在,就是这个人正朝着他们骑马过来。他就在狄兹旁边,骑的那匹马和他十年前骑走的那匹一样漂亮。纽特一直在学盘子波吉特的一举一动,但此刻已全然忘记了他。那两个骑手还没走近,纽特就看见了狄兹乌黑的脸上那雪白闪亮的牙齿,因为狄兹虽是去办公事的,但这次他不只办成了公事,为此他感到很自豪。虽然离得那么远,也能清楚地看出他是个乐天派,但他绝不干骑着马闯前廊一类的蠢事。
说话间,停马车的院子已被两匹马踢得尘土飞扬,那两个人到了。杰克身穿一件棕色背心,头戴棕色帽子,用的还是那把柄镶珍珠的手枪。狄兹咧着嘴不停地笑。他们一直骑到后廊前才停下。杰克显然经过长途跋涉,因为那匹棕红马浑身精瘦。
杰克的眼珠呈咖啡色,蓄着小胡子。他看了一会儿周围的人,慢慢地笑了。
“啊哈,伙计们,”他说,“早饭吃什么?”
“嘿嘿,烤饼和熏肉,杰克。”奥古斯塔斯说,“老样子。只是我们不每天二十四小时供应。但愿你有块野牛肝或一大块鹿肉过日子。”
“古斯,别对我说你已经吃过了。”杰克说着,翻身下马。
“我们骑了一整夜,狄兹想不起来该说些什么,只知道讲你的烤饼的味道。”
“就在你们说话的时候,古斯正吃他的烤饼呢。”考尔说。他与杰克握了握手,互相上下打量着。
杰克看了看狄兹:“我就知道,咱们该从酸菜沟往回打个电报的。”说完,他转身笑着去握奥古斯塔斯的手。
“你总是像猪一样,古斯。”杰克说。
“你可总误了吃饭。”奥古斯塔斯提醒道。
豌豆眼坚持要和杰克握手,虽然他对豌豆眼从来都不热情。“天哪,你走的时间可不短。”豌豆眼说。
他们握手时,杰克发现了那孩子。他就站在一个下巴上长满了胡须的牛仔身边。“上帝啊,”他说,“你就是小纽特吗?可真长个儿了。谁教你长的?”
纽特情绪激动,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是我,杰克,”他说,“我还在这儿。”
“怎么样,队长?”狄兹边问边将银行收据交给考尔,“我不是把浪子找回来了吗?”
“是你找到的,”考尔说,“我打赌他准不在教堂里。”
狄兹听了哈哈大笑。“对极了,先生。”他说,“没在教堂里。”
他们把盘子波吉特介绍给杰克,可握手的时候他又转身看了看纽特,好像纽特几乎长大成人的事实比孤鸽镇上任何别的事情都更使他惊愕。
“我敢说,杰克,”奥古斯塔斯看着那匹棕红马说,“你把马骑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好好喂喂它,狄兹,”考尔说,“我看它可有日子没好好吃东西了。”
狄兹牵着两匹马朝露天马厩走去。谁也无法解释他为什么用旧棉被做裤子。裤子虽然花花绿绿的,但骑马过牧豆树林和查帕拉尔树丛时,被面毕竟不是理想的布料。芒刺把裤子刮破了好几处,棉絮也露了出来。他那顶旧骑兵帽子是在某个地方捡的,和大嘴唇的高圆顶帽一样破旧不堪。
“我离开的时候他戴的不就是这顶帽子吗?”杰克问道。他把帽子摘下,拍打着裤腿上的土。他有一头黑卷发,可纽特惊奇地发现,他的头顶秃了相当大的一片。
“我仔细回想,他是五十年代捡到那顶帽子的。”奥古斯塔斯说,“你知道,狄兹和我一样,可不是衣服旧了就扔掉的人。我们可不能像你那样讲究衣着,杰克。”
杰克用那双咖啡色的眼睛看着奥古斯塔斯,又慢慢地笑了。“再烤一摞饼怎么样?”他说,“从阿肯色到这儿,一路上连一口面包也没吃呢。”
“从那匹马看,你们这一路走得够快的。”考尔说。他这句话几乎回答了他原想问的问题。他与杰克·斯普恩在一起断断续续近二十年,很喜欢他,但心里对他总有些担心。在西部,再没有比他更令人喜欢的人了,也没有比他更好的骑手。但会骑马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讨人喜欢也不能代替一切。杰克的性格有点儿飘忽不定,忽冷忽热的。在这次战斗中他可以是全队人马中头脑最冷静的人,而下次战斗他就可能是个十足的废物。
奥古斯塔斯也了解他这一点。他是杰克的主要担保人,一直待他很好,尽管在争取得到克拉拉·艾伦时他俩曾是情敌。最后她将他俩均拒之门外。奥古斯塔斯和考尔都感觉杰克干事情没有常性。他离开保安队时,奥古斯塔斯不止一次地说他到头来会被吊死的。到目前为止,这种事尚未发生,但他在早饭时间骑匹瘦马跑来,暗示着他遇到了麻烦。杰克一向以骑骏马为荣,若不是遇到了麻烦事,他是不会把马骑成这个样子的。
杰克看见博利瓦拎着满满一桶水从旧水槽那边过来。博利瓦是个陌生人,只有他对杰克的归来无动于衷。一些凉水从桶口溅了出来,让杰克这样满嘴尘土的人看了心里真痛快。
“伙计们,我真想喝点儿水,甚至还想洗个澡——如果你们答应。”他说,“我最近运气不佳,可我得先喝足了水,有了唾沫才能给你们细说。”
“当然可以,”奥古斯塔斯说,“把勺子舀满。你想让我们守在这儿防警察吗?”
“没有警察。”杰克说着,走进了屋子。
盘子波吉特感到有些茫然。他已经准备好受雇,但这个新来者一到,人们好像把他给忘了,连考尔队长这个被认为是工作狂的人,也有些心不在焉了。他和奥古斯塔斯就这么站着,好像在等警察来,虽然杰克说过没有什么警察。
纽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古斯先生本该去给杰克烤些饼,可他只是站着不动,显然在考虑什么事情。狄兹从木材堆那里走了回来。
盘子终于开口了。“队长,你要是打算弄一批牛,我愿意等着。”他说。
队长看着他,神情有些古怪,似乎已经忘了他的名字,更不用说他来这里干什么了。其实并非如此。
“可不,盘子。”他说,“是的,我们也许要用人,如果你不在意,不妨一边干点儿挖井的活计,一边等着。豌豆眼,你最好带着这些伙计开始干吧。”
盘子几乎就要拒绝。过去两年里他拿的工资最高,从未干过骑着马不能干的活儿。队长以为可以指派他去跟一个小孩子和一个像豌豆眼那样的白痴一起,整天耍弄铁锹和撬杠,太不明智了。他的自尊心受了伤。他想去牵马,让他们去挖井吧。但队长正严厉地盯着他。盘子正抬头要说他改变了主意,这时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盘子便什么也不说了。队长盯着他的眼睛,好像要看看他是信守自己的诺言,还是像条来回摆动的鱼一样轻易改变主意。盘子只是为了罗丽娜才留下的,但转眼间,事情超出了这个范围。豌豆眼和纽特已经朝马厩走去了。队长的态度很清楚——除非他想毁掉自己的声誉,否则他就得陷入自设的陷阱,至少干上一天挖井的活儿。
看来他应该说点儿什么,以挽救自己的声誉,但他还未想好说什么。奥古斯塔斯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本该昨天晚上继续骑马赶路的。”他脸上带着令人恼火的奸笑,“这下可好,来了就走不了啦!”
“对了,是你把我请来的。”盘子气急败坏地说。由于除了丢脸,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他只好朝木材堆走去。
“挖到中国就别再挖了,”奥古斯塔斯在他后面喊道,“就是男人们也留长辫子的地方。”
“我要是你,就不嘲弄他。”考尔说,“咱们可能用得着他。”
“我又没叫他去挖井。”奥古斯塔斯说,“你难道不知道伤了他的自尊心?没想到他还是去了。盘子比一般人有勇气。”
“他说过要留下,”考尔说,“我不想一天三顿饭养着他,让他要么这儿坐坐那儿走走,要么跟你打牌。”
“现在没必要了。”奥古斯塔斯说,“我叫杰克跟我打牌。我打赌你不会让杰克下井。”
就在这时,杰克从后廊走了过来,衣袖高卷,满脸通红,因为他刚用那块当毛巾用的旧麻布擦过脸。
“哪个老枪手用这块毛巾擦枪?”杰克说,“脏透了。”
“如果只是用它擦擦那支左轮手枪,你可不该抱怨。”奥古斯塔斯说,“他还用它擦更脏的东西呢。”
“妈的,你们这伙人从来不洗脸吗?”杰克说,“那个老墨西哥连一碗水都不愿意给我。”
考尔对这类谈话从来没有耐心听,但说话的是杰克,他对奇谈怪论比对重大事情更感兴趣。
“你一离开,我们的标准就降低了,”奥古斯塔斯说,“这伙人大多数对讲卫生不感兴趣。”
“这倒是句实话。”杰克说,“后廊那边还有他妈的一头猪。烤饼呢?”
“没烤饼给你吃,我不想因为你和狄兹没按时回来就把面团弄坏。”奥古斯塔斯说,“我给你们煎点儿肉算了。”
他煎了些肉,杰克和狄兹吃着,博利瓦坐在屋角,想到又要多刷两套餐具,窝了一肚子火。奥古斯塔斯觉得看杰克吃饭挺有意思——他对吃的东西这么挑剔——考尔则烦躁不已。两个鸡蛋和一点儿熏肉杰克能吃上二十分钟。奥古斯塔斯很清楚,考尔在竭力显得有礼貌些,让杰克往肚子里装些东西再讲他的故事。但考尔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他急于去工作,但还是压着火,比以往耐心得多。
“你上哪儿去了,杰克?”奥古斯塔斯问道,想催他快点儿说。
杰克还是那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和过去几乎一模一样。他那双咖啡色眼睛的眼神,总像在追忆往事,给人一个多愁善感男子的印象——这一形象能拨动许多女人的心。女人们为杰克那双大眼睛如此倾倒,这使奥古斯塔斯觉得有点儿讨厌。事实上,杰克·斯普恩的日子过得极为安逸,他干的事都是他愿意干的,皮靴总是干干净净的。被那双大眼睛所掩盖的则是那个迟钝的大脑。
“啊,我可开了眼界了。”他说,“两年前我去了蒙大拿,我想这就是我决定回来的原因。当然,这几年我一直想顺着这条路回来看看老伙计们。”
考尔回到屋里,跨坐在一把椅子上,盘算着还是听听吧。
“蒙大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问。
“嘿,考尔,你一定要去看看那个地方,”杰克说,“比任何地方都好。”
“你走了多远?”奥古斯塔斯问。
“一直往北走,过了黄石河。”杰克说,“我都快到米尔克河了。你能从那儿看到加拿大。”
“我打赌你还能闻到印第安人的气味呢。”考尔说,“你是怎么穿过印第安夏安族地区的?”
“白人把大部分印第安人赶走了,”杰克说,“有些印第安黑脚人还在惹麻烦。我跟军队一起去的,干侦察工作来着。”
这简直不可思议。杰克·斯普恩在牌桌上侦察也许还可以,蒙大拿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干侦察的?”考尔冷冷地问道。
“啊,我只是和一个家伙卖牛肉给黑脚人。”杰克说,“有军队跟着帮忙。”
“运牛肉的时候军队真他妈能帮大忙的。”奥古斯塔斯说。
“他们帮我们保持镇定。”杰克说完,把刀叉整整齐齐地交叉着放在盘子上,似乎他是在宴会上吃饭,“我的主要工作是把野牛从路上吓跑。”
“野牛?”奥古斯塔斯说,“我还以为都绝迹了呢。”
“得了吧,”杰克说,“我在黄石河以北见过的野牛有五万头。那些混账的猎牛人没有胆子打印第安人。哦,一旦印第安夏安人和苏族人让步,猎人就会消灭他们。我离开那里以后,印第安人也许已经投降了。那些他妈的印第安人把蒙大拿全部的草地都给占了。遍地都是草。考尔,你真该去看看。”
“我要是会飞,今天就去。”考尔说。
“还是走着安全。”奥古斯塔斯说,“等咱们走到那儿,他们也许把印第安人都杀光了。”
“就是这么回事,伙计们。印第安人一完蛋,就能在蒙大拿发财了。嘿,那可是块你从来没有见过的好牧场,考尔。高高的草,足够的水。”
“可能很冷吧,是吗?”奥古斯塔斯问。
“嗯,天气是不大好。”杰克说,“见鬼,可以穿大衣嘛。”
“更好的办法是待在屋子里。”奥古斯塔斯说。
“我还没见过在屋子里能发财的,”考尔说,“除非是个银行家,可我们不是银行家。你是怎么想的,杰克?”
“先着手干起来,”杰克说,“收集一些没主儿的牛,赶到那儿去,打垮那些狗娘养的,咱们很快就能富起来。”
奥古斯塔斯和考尔交换了一下眼色。听杰克·斯普恩讲这种话可真稀罕,人们从没听说他有什么豪情壮志,更甭说喜欢牛了。美貌的妓女、快马、大批干净的衬衫,才是他生活中的头等需要。
“怎么回事?杰克,是什么把你改造了?”奥古斯塔斯问道,“你可从来不是渴望发财的人啊。”
“如果我没记错,人们是这么说的:‘从这里去蒙大拿,一路和牛待在一起,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习惯。’”考尔说。
杰克不慌不忙地咧嘴一乐。“伙计们,”他说,“你们太小看我了,把我想得那么懒。我承认我不喜欢牛粪和路上的尘土,可我见过你们没见过的地方——蒙大拿。我喜欢打牌,并不等于鼻子底下有发财的机会我也嗅不出来。瞧,你们这伙人连个有顶的马厩都没有。我看这破落的家业该让你们挪挪地方了。”
“可真有你的,杰克。”奥古斯塔斯说,“你十年无踪无影,现在骑着马跑回来,就想叫我们卷起铺盖去北方,让他们剥我们的头皮。”
“怎么说呢,古斯,我和考尔反正快成秃头了。”杰克说。
“他们要的只是你一个人的头发。”
“那就更有理由不去那个杀气腾腾的地方了。”奥古斯塔斯说,“你为什么不静下心来和我玩几天牌?等我把你的钱赢光,再说去别处的事。”
杰克削了一根火柴,仔仔细细地剔起牙来。
“等你把我的钱赢光,蒙大拿也就住满人了。”他说,“赢我可不那么容易。”
“你那匹马是怎么回事?”考尔说,“总不是因为要来告诉我们去蒙大拿,才把它骑成那个样子的吧?这和你运气不佳有什么关系?”
杰克剔着牙,脸上浮现出愁容。“打死了一个牙医。”他说,“纯粹是偶然,可我把他打死了。”
“在哪儿出的事?”考尔问道。
“阿肯色的史密斯堡。”杰克说,“还不到三个星期。”
“是呀,我总觉着牙医是个危险的职业。”奥古斯塔斯说,“靠拔人家嘴里的牙过日子,简直是自找麻烦。”
“他根本就没有拔我的牙,”杰克说,“我也压根儿不知道城里有牙医。我在一家酒吧跟人斗嘴,一个他妈的骡贩子扑到了我身上。一支猎野牛的旧枪就靠在我身边的墙上,我就把它拿了过来。妈的,我的手枪压在屁股底下——我从来就不能及时把枪拔出来。当时甚至连牌也没跟他打。”
“怎么惹他了?”奥古斯塔斯问道。
“酒呗。”杰克说,“他喝多了。我还没注意,他就冲我这身衣裳看了一眼,把枪拔了出来。”
“你真是,我简直不明白当初你去阿肯色干什么,杰克。”奥古斯塔斯说,“像你这样爱穿的人在那些地方肯定太惹人注意了。”
在以往岁月里考尔就知道,对杰克的话只能信一半。杰克并不是爱撒谎的人,可是一旦想起些什么事,他的想象力就起了作用,并且总是拣对自己有利的方面说。
“如果那个人用枪对着你,而你开枪打了他,那么你是自卫。”考尔说,“可我还不明白从哪儿冒出来个牙医。”
“全怪我运气不好,”杰克说,“我根本没打那个骡贩子。我是开枪了,虽说没打着他,也足以把他吓跑。我当然是用那支猎野牛的枪打的。那是一家小木屋酒吧,木板挡不住子弹。”
“牙医也挡不住它。”奥古斯塔斯说,“除非你从他头顶往下打,即便是这么个打法,我想子弹也会从脚底钻出来的。”
考尔摇摇头——奥古斯塔斯总能琢磨出最古怪的事来。
“那么,牙医在哪儿?”他问。
“在街道那边走着。”杰克说,“那个城里街还挺宽。”
“我看还是不够宽。”考尔说。
“可不,”杰克说,“我们出门去看骡贩子逃跑,却看见五十米外那个牙医倒在那儿死了。他偏偏就到了那个最倒霉的地点。”
“豌豆眼也干过一次同样的事。”奥古斯塔斯说,“还记得吗,伍德罗?在威奇托那个地方,豌豆眼朝狼开枪却没打着,子弹飞过山头把咱们的一匹马打死了。”
“我忘不了那件事。”考尔说,“打死的是小比利。我真不愿意失去那匹马。”
“我们当然没法儿让豌豆眼相信那是他干的,”奥古斯塔斯说,“他不懂弹道学。”
“可是我懂。”杰克说,“全城的人都喜欢那个牙医。”
“嘿,杰克,那可不一定。”奥古斯塔斯说,“没有人会真喜欢牙医。”
“这个牙医是市长。”杰克说。
“这是事故死亡。”考尔说。
“不错,但是我不过是个赌徒。”杰克说,“那里的人都以为他们应该在阿肯色受到尊敬。再说,那个牙医的弟弟是个地方司法官。有人对他说我是个枪手,他在事故发生前一个星期就已请我离开那里。”
考尔叹了口气。这使他回想起杰克刚开始在保安队当枪手时开的那一枪。当时他不过是个孩子,那一枪打得巧极了。一枪就能使一个人获得那样的威望,真可笑。那一枪是杰克在惊恐中朝后打的,打死了一个拼命追赶他的墨西哥土匪。考尔和奥古斯塔斯都认为他也许根本就没朝那土匪开枪,而是朝那匹马开了一枪,希望把马打死,这样马就会压倒那个土匪,至少把他压瘸。可是,由于杰克是朝后开枪,太阳又晃眼,那一枪恰好打中了土匪的喉结。这种事再巧,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出现两次。
但是杰克的运气就在于大多数见他打那一枪的人都是初出茅庐的孩子,没有能力判断事情的巧合性,那些活下来的人长大后便在西部传播这段故事。于是,从南部墨西哥边境到北部加拿大边境,没有人不曾听说杰克·斯普恩是位怎样百发百中的神枪手。其实,这些年来凡是和他一起打过仗的人都知道,他用步枪还凑合,用手枪则根本射不准。
考尔与奥古斯塔斯总为杰克那轻易得来的声誉担心,但他是个幸运儿,加上这一带的人谁也没有蠢到用手枪打着玩儿的地步,所以杰克也就这么过来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最终给他带来麻烦的这一枪与最初给他带来荣誉的那一枪,同样纯属偶然。
“你是怎么从司法官手里逃出来的?”考尔问。
“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不在家。”杰克说,“他在密苏里,为一些抢驿站的强盗当人证。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回到了史密斯堡。”
“即使是在阿肯色,他们也不会因为事故把你吊死的。”考尔说。
“我是个赌徒,但我没打算在那个人身上打赌。”杰克说,“我就这么从后门溜走了,心里希望七月忙得顾不上来追我。”
“七月就是那个司法官吗?”奥古斯塔斯问他。
“是他,七月约翰逊。”杰克说,“他年轻,魄力很大。但愿他忙不过来。”
“我不明白一个执法人为什么要找个牙医当哥哥。”奥古斯塔斯心不在焉地说。
“如果他警告了你,叫你离开那里,你就该早点儿离开。”考尔说,“除了史密斯堡,还有那么多城市呢。”
“没准杰克有个娼姐儿。”奥古斯塔斯说,“他常有。”
“就你会胡说八道。”杰克说。
大家都沉默了片刻。杰克若有所思地用尖火柴棒剔着牙,博利瓦则坐在凳子上睡着了。
“我本该早点儿离开的,考尔。”杰克抱歉地说,“可是史密斯堡是座美丽的城市,坐落在一条河上,我就喜欢附近有河的地方。那儿有鲇鱼吃。我在那里是因为鱼对我的牙齿有好处。”
“我倒是愿意看看能让我待在一个不被追捕的地方的鱼呢。”考尔说。
“等司法官来带你走的时候,我们就把你的话告诉他。”奥古斯塔斯说,“在你等着被吊死的时候,他也许会带你去钓鱼呢。”
杰克没理睬他。奥古斯塔斯自然有玩笑可开,在他倒霉时,奥古斯塔斯和考尔必然会难为他。他们常常这样。然而,不管他打死多少名牙医,他们三人仍旧是伙伴。他们自己就曾是执法人,但并不屈就于法纪。他们不会让司法官因为偶然事故把他带去吊死的。他甘愿忍受些耻笑。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伙计们定会出面制止,七月约翰逊就不得不两手空空地骑马归去。
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朝那个炎热的灰色小镇望去。
“我根本没想到还能在这里找到你们。”他说,“我还以为你们现在已经到别的什么地方办大牧场去了呢。咱们刚来的时候,这个镇值两毛五分钱,现在看上去好像比那时少了一毛五。咱们认识的人还有谁在这儿?”
“夏威尔和大嘴唇,”奥古斯塔斯说,“苔丽丝死了,谢天谢地。有几个伙计也留下来了,可我忘了是谁。汤姆·拜南也在。”
“他会留下来的。”杰克说,“老天乐意照顾汤姆那样的笨蛋。”
“听到克拉拉的什么消息没有?”奥古斯塔斯问,“我想,你周游世界以来,一定见过她。去她那里规规矩矩地吃了顿晚饭,对吧?”
考尔站起来走了。他对杰克为什么回来已了解得一清二楚,不想浪费一整天听他唠叨旅行的事,尤其是听他们谈克拉拉·艾伦。当年奥古斯塔斯和杰克都在追求克拉拉时,他就听够了她的事。她结婚时他曾感到庆幸,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其实,事情并没有结束,听奥古斯塔斯为她长吁短叹同看他与杰克为她打架,同样令人讨厌。尽管克拉拉·艾伦结婚了,并且过了十五个春秋,但是现在杰克回来了,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看见考尔站起身,狄兹也站了起来,准备去干活儿。整顿饭他没说一句话,但很明显,他为能首先遇到杰克而自豪。
“算了,又不是过节。”考尔说,“还有活儿要干。我和狄兹去看看能不能帮帮那些孩子。”
“那个纽特真叫我没想到。”杰克说,“在我心里,他还是个小娃娃呢。玛吉还在吗?”
“玛吉死了九年了。”奥古斯塔斯说,“你前脚走,后脚她就死了。”
“天哪,”杰克说,“你的意思是你们照顾小纽特九年了?”
长时间的沉寂。在这沉寂中只有奥古斯塔斯感到安然。狄兹非常难过,便抢先一步赶在队长之前走出门去。
“啊,是的,杰克。”奥古斯塔斯说,“玛吉一死,我们就把他带来了。”
“天哪!”杰克又说。
“这不过是基督徒的做法。”奥古斯塔斯说,“我是指把他带来。不管怎么说,你们中的一个很有可能是他爸。”
考尔戴上帽子,拿起枪走了,留下他们在那里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