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中元

靠近林区的木屋,长恩每一年都会去一次。

那里住着个猎户,模样凶巴巴的。长恩和此人没有半点交集,每次去看木屋也是趁着他打猎,在院外远远观望。

院里有棵栀子花树,那是长恩祖母亲手种下的。现在已比肩高,每逢秋季,就会开出洁白的花朵,甚是好看。

长恩与永慈祖母关系最为亲密,他十岁之前的时间,都是在栀子树旁和祖母一起度过的。

后来祖母老了,长恩就被接到镇上与父母共居。与祖母的来往变得不再那么频繁,只有年过节的时候才得以相聚。

由于祖母与长恩父亲有过矛盾,在她死去之后,父亲很快就打算变卖老屋,最终由猎户买下。

长恩本以为猎户会将老屋变得面目全非,但他意外地修缮得很好。

某日偶遇当铺老板,他问长恩:“你祖母留给你的礼物怎么样?”

“什么礼物?”

“没收到吗?之前永慈说她死后要把很重要的东西留给你呢。”老板有些惊讶地问,“好像是一个木盒,还有一封信来着。”

即使祖母已经去世多年,她依然活在长恩的记忆里。现如今知道她在世间还留有物件,长恩心脏狂跳,赶忙回家问父母。

“没见着什么盒子。”母亲不耐烦地说,“至于信,几年前可能当废纸扔了罢。”

自长恩记事起,小院里就只有永慈祖母和自己两个人。

但若提及祖父,长恩却有清晰的印象,就好像虽然看不见,但祖父依然在院中生活一样。

每日清晨,永慈祖母都会早起,用一口大锅子熬粥。她通常会放很多水,但熬到最后,硬米都会变得松软,水也会收干。

待长恩迷迷糊糊醒来,就能听到小厨房里锅盖打开的声音,感受到祖母来回忙活的动静。

清晨的空气与其他时候都大不相同,长恩用井水洗漱之后坐下,早餐就能刚刚好上桌,两份白粥,一小碟雪里红,还有两个馒头。

但仅仅这些是不完整的,祖母通常要将井底冷藏的蜂蜜捞上来,舀一勺放在碟里,其余的拧好盖子,再用水桶送下去。

“祖母,您怎么不用馒头蘸着蜂蜜来吃呢?”长恩有些好奇。

“我身体不好,吃不了这些的。”

长恩感到困惑,他总是见祖母家里有很多她吃不了,用不了的东西,但那些东西却像是家中的一部分,什么时候都存在在那里。

后来他问起,祖母便说很多东西都是祖父喜欢和留下的。

“祖母与祖父感情一定很深了。”长恩心想。

永慈祖母是神秘的,她有一个木箱,放在房间的最里面。

长恩知道其中有个小木盒,她每次打开都会将门关起来,一次长恩偷看,见她一边微笑,一边用手擦眼泪。

而除了木盒外都是些泛黄的纸张,每当过了梅雨天气,祖母就会拿出来晒晒。

她从不放到院子里,仅仅在室内靠近窗户的地方铺开,说是怕风吹跑了。

“祖母真是糊涂,在院子里,有风又能吹到那里去呢?”长恩这样想,可他后来才慢慢明白,永慈祖母是太过珍惜它们,所以一点风险也不愿意冒。

“那是你祖父以前写给我的信。”

“信的内容是什么呢?”

“都是些平平庸庸的小事罢了。”祖母似乎想到了什么,从柜子里拿出笔墨纸砚来,“长恩长大了,也该学着写写字啦。”

长恩不喜欢写字,不过祖母答应他,每写好一页便拿些零嘴来,写得多了就可以去城郊踏青。

永慈很喜欢看长恩成长的各种瞬间,有时候又会陷入突然的伤感。

“我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能陪你多久。”

“祖母一定会长寿的,毕竟身体那么健康。”长恩奶声奶气地回答。

“可惜终有一别,希望能活到你娶妻吧。”

长恩即使年幼,也明白这是个沉重的话题。

“祖母留下的东西一定非常珍贵,但我辜负了她。”长恩从回忆里走出来,他苦笑,“我小时候一直好奇那个木盒,但估计再也没有机会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这不是你的错。”君迟试图安慰,但这件事已经成为他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结。

“中元节快要到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十分想再见一次祖母。”

“抱歉,人鬼殊途。”白泽有些为难地回绝道,可他话没说完,就被君迟扯了扯衣角。他无奈地看了一眼小书鬼,用眼神示意下不为例,然后改口道:“唔……也不是没有例外,我安排一下。”

长恩眼睛亮了起来,他深深鞠躬,表达了感谢之情。

鬼节当晚,家家户户都点起长明灯。君迟站在高高的山岭上,看见火光明明暗暗,暖冷相间,不由得啧啧称奇。

“为什么同样的烛火会有不一样的光?”

“因为灯是在世人燃起的,魂灵看见冷光,就知道亲人对自己的感情已淡,自然也就不会再回去。”

白泽看穿了君迟的心思,他指了指远处的庭院说:“你看那灯火最亮的一户,就是长恩的住所,他对祖母的感情倒是难得。”

入夜,长恩听到走廊有蹒跚的脚步声,他有些恍惚,这样的声音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了。

“祖母?祖母是您吗?”

“我的长恩啊,你看得见我?”永慈脸上显现出担忧的神色。

“是,我想要见您的心愿被神仙答应了。”见到祖母之后,长恩准备好的一切话语都堵在了嘴边,他仔仔细细地将眼前的老人看了一遍又一遍,试图将这些年模糊的记忆一一弥补回来。

“你是不是和神仙做了交换,会不会伤到你自己?”祖母皱着眉头,直到长恩解释了很久,才放下心来。

长恩知道自己与祖母的时间并不多,长明灯燃尽的那一刻,便是永慈回到冥界之时。

“我从未想过还能和你说话,你长大了,成大人了,真好。”祖母十分欣慰,她用手背按了按眼角。

“您走的这些年,我总怕忘记,怕记不清您的脸,每每想到这里就不能安睡。”长恩想了想补充道,“我还时常做梦,回到以前的小院子,梦里没有任何不开心的事情,但醒来不知道怎么就哭了。”

“你不必害怕,这是世事常态,在你祖父走的时候,我也如此。”祖母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轻声笑道,“他是个老机灵鬼,故意把发簪留给我,这样就不怕被忘记了,所以我又留给了你。”

长恩感到心酸,看着祖母的神情,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发簪被弄丢的话来。

“你呀,要好好保管,以后可以给妻子,知道吗?”祖母嘱咐道,紧紧牵住孙儿的手,就好像能看见他美好的未来。

“知道了,我知道的。”

“你要对媳妇好,可不能犯浑,知道吗?”永慈碎碎念叨,要托付的话多到说不完似的,“希望她不会嫌弃我送的老古董。”

长恩点头,但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沉重到让他想要流泪。

“你一定会过得很好的,能再和你说说话,祖母心里真的高兴。”

天即将要亮的时候,村里的灯一盏接一盏熄灭,这意味着团圆时间的结束。

此刻君迟靠着白泽的肩膀浅眠,她经常睡得前倒后歪,偶尔摇晃幅度大了,就一副将将要醒来的模样。

白泽虽然满嘴牢骚,但还是扶了她一整夜,让这小家伙得以安眠。

等君迟睡饱了,正赶上太阳升起的时刻,魂灵的萤火从大大小小的窗户里飞出来,场面宁静,又让人动容。

“真美啊,像是思念汇聚的光芒。”小书鬼不知怎的,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几日之后,老屋院中的栀子花开了。

猎户在为它翻土的时候,发现树下埋着一个木盒,打开看见内里装着翠绿玉簪,颇有年代感。

于是联系了老屋的前主,发簪几经辗转,终于回到了长恩的手中。

“也许永慈留下的信是为了告诉长恩,发簪埋在寄存了美好回忆的栀子花下吧。”君迟猜测道,“这样也算是圆圆满满了。”

白泽点点头,然后拿笔在小书鬼脑门上画了个对勾,气得她直咬白泽的尾巴。

一阵笑闹之后,君迟突然有些疑惑地问白泽:“喂,你每天都要看那么多悲欢诉求,为什么还选择留在这里,而不做个逍遥神仙呢?”

白泽不回答她,而是笑眯眯地问:“你去过很多地方,觉得人间如何?”

“说不清楚,这一路我见过爱、等待、别离,还有很多很多东西,实在是比妖界复杂很多。”

“所以我喜欢人间啊,实在比天上要有趣很多。”白泽说完捋了捋被咬乱的尾巴毛,考虑着等天气好些了,就带着身边的小家伙去各处走动走动。

“人间是美的呀,小傻瓜。”他心里这样想,但只是笑了笑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