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子坤

在遇见白泽之前,君迟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某地长久地停留。

所以当她意识到自己已在京都居住了一年后,不禁转头问白泽:“喂,在这里久了,你会无聊吗?”

“不会的。”

“那有没有人可以在一个地方住一辈子?”

“这不好说,但我知道有人已经住了五十年了。”白泽想到什么,他从信堆最底层找出一封道,“准确讲,他是在同一天中困了五十年。”

君迟来了兴趣,从白泽手中接过信,展开阅读起来。

来信者是个书生,他碎言碎语讲了很多,大意为多年前自己在归家途中被马车撞断了脊椎,此后就被困在了当日,希望能借助天神的力量,再看一眼自己的未婚妻。

“他未婚妻怕早另许良人,成老太婆了罢。”君迟喃喃自语。

“对啊挺惨的,其实这种事还不少。如果被无常鬼漏勾了魂,人就会被囚禁在死亡的当天不能转世。”白泽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决定带着君迟去看看情况。

霜村的冬季总要来得晚一些,元旦之后气温才下降到冻耳朵的程度,并且也不会纯粹下雪,落下的是雨和雪的混杂,碰到地便成了冰碴子。

子坤在这种气候里出门,是为了去集市买晚餐用的冻菜。

“少年郎要看簪子吗?”

“啊,是,请拿带花的,就你手边那个。”子坤说话慢条斯理,即使他知道街头有一匹失控的马正向首饰铺冲来。

他并不是不怕死,只是在马踏过胸口前,他无法控制自己行路的方向。

半刻后,集市前端响起东西被打翻的声音,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愈来愈近。子坤镇静地转过身,转瞬就被疯马踩倒。

这一刻,他看见簪子“叮叮当当”掉落在身边,紧接着身体里的力气被迅速抽空。

子坤失去了意识,没过多久又很快醒来,就像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他站起来,没觉得身体有什么异样,于是拿起掉落的簪子,一瘸一拐走远了。

这一天,他已经重复了五十年。

子坤要将簪子送给自己的未婚妻念寒。

“怎么回事?灰头土脸的,受伤了吗?”在看到子坤的一瞬间,未婚妻就慌了神。

“没什么,只不过摔了一跤。”子坤揉了揉她的脸颊,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魂魄是没有伤痕的。他从怀里掏出簪子问,“喜欢吗?”

“喜欢,不过你先收拾收拾吧。”念寒哪里顾得上看簪子,忙把子坤拉进院子里,从立柜里翻出新做的衣裳让他换上。

新衣服上有皂角的香味,针脚细密而整齐,比街上任何女子做的都要出色。

“娘子的手艺真好,娶了你会让全天下的男人嫉妒。”

“瞎说,还没大婚叫什么娘子。”念寒双目含羞,娇骂道。

然而这句话却让子坤的笑容里带上了苦涩,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有大婚那一天了。

自幼时,念寒与子坤就住得很近,两家中若一户忙起来,便会拜托另一户来带孩子。

当子坤第一次进念寒家的时候,他首先看见的就是棵高树,上面挂着长长的秋千。适时正好起了风,秋千两旁的缎子轻轻摇动,颇为好看。

“你是什么人?”房门口传出小姑娘的声音,子坤回头,见女孩躲在半开的木门后,仅露出一双戒备的眼睛望着他。

“我叫子坤,住在隔壁。”

“你为什么在我家?”女孩子又问,“是不是你父母不要你了?”

子寒觉得有点生气,他很想反驳,但因为嘴笨说不出话来。

“念寒,不可以这么没礼貌,快去和哥哥玩一会儿。”念寒的母亲训斥道。

小姑娘看起来不大高兴,她狠狠地瞪了子坤一眼,然后从门后走出来,绕开他坐在了秋千上。

子坤这下子才完全看见念寒,她穿着小纱裙,腰系蓝绸,身上有股说不清的香味。

“真是个好看的小妹妹。”子坤心想,突然一点也不生气了,反而冲小姑娘咧嘴笑了笑。

念寒却头都没有抬,她自顾自地**着秋千,看起来很是费力。

于是子坤便走上前去想帮她一下。

“你别动我,我不需要你帮忙!”念寒皱着眉头道,但她已经说晚了,秋千被向后拉高了许多。

子坤有些无辜地抓着缎子,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于是手一松,伴随着秋千的**起,女孩子大哭起来。

“哇……只有我以后的丈夫才能帮我**秋千,你这个混蛋!”

念寒表示两人单方面结了仇,怎么劝都说不好的那种。

后来她长大了些,也能做些家务了,便被叫去山上采些野菇。子坤不放心,便偷偷摸摸跟了上去。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念寒叉着腰质问道。

“我……担心你遇到危险。”子坤解释道。

小姑娘用鼻子哼了一声,提起篮子就走,子坤想要让她小心点,但又不太敢说,只得再次跟着。

念寒和他较上了劲,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偏,直到最后终于没了力气,坐在石头旁。

“你脚痛不痛?”

“不痛!”念寒气鼓鼓道,这时候天色渐晚,回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她又急又气,忍不住红了眼睛。

“我背你回去吧。”子坤捡起蘑菇篮,在石头前蹲了下来。

“不需要,又不累。”念寒嘟嘴道。

“是我想背你,想背一个这么好看的姑娘,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念寒这才别别扭扭爬了上去,走了大概有很久,她感到子坤的背有些潮湿,热气从后领口透出来。

“你累了就将我放下吧。”

“不累,我家是伐木工,体力好着呢。”子坤喘着气说“你们呢?”

“是裁缝,会做好看的衣服,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勉为其难给你做。”

二人一言半语地边走边聊,待回到家的时候,见两户大人都在找他们。

“对不起,我走丢了,是子坤哥哥找我回来的。”念寒抢先说,她将责任都揽了下来。

小子坤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气氛不同了,这是他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后来我们关系就越来越好,直到她同意要嫁与我。”男人苦笑着说道,“现在我困住了,但她没有,真想看看她多年之后的样子。”

“我们只能让你回到正常时间一小会儿。”白泽见子坤露出很困惑的神情,解释道,“摆脱时间困境的唯一方法就是重新投胎,这要看你的意愿。”

男人看见远处的未婚妻有些忧虑的神情,他沉默了。

君迟惴惴不安,她能预感到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情,凡人的感情最是微妙,五十年意味着沧海桑田。

子坤看出了两人的为难,他挤出一抹笑容:“我只是想知道她过得怎样。”

白泽见他已经做好决定,便伸手在空中画了个符文,一层水雾出现在三人眼前。

“踏过它就是五十年后了。”

子坤的手攥紧又松开,他从未觉得如此紧张,但最终还是跨了过去。水雾的另一边,车水马龙,街景似曾相识,但熟面孔却只有零星二三。

“真像是身在异乡啊。”子坤感叹着迈开步子。去见念寒的路他走过千万次,闭着眼也能到达,只是这一次他站在未婚妻门口,却情怯了。

“是不是有客人?”院内传出老妇沙哑的问询。

“你别起身了,我去看看。”紧接着又有老头的回应。

“是她在说话,怎么老成这个样子了。”子坤“扑哧”一下笑出来,似乎只听见了念寒的声音。

门缓慢地打开,由于三人隐去身形的缘故,老头什么也没看见,便把门再次关上。

“没有人,你听错了。”

“唉,耳朵不灵光了。”念寒笑了笑,她分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却又想大概是错觉。

老头慢慢走过去,把手放在妇人头顶问:“头发都晒热了,要不扶你去树荫那里乘会儿凉?”

“你呀要把心都操碎了呢。”老妇口是心非,两人就搀扶着往树下石凳走去。

老树上依旧挂着长秋千,只不过和记忆中不同,绸缎被换成了麻绳,木头也变得旧了,但风一吹还是会轻轻晃动。

“她还是老样子。”子坤看着这一切,他又想笑又想哭,“我想过她没有我陪伴的模样,但从没想过她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模样。”

“毕竟五十年过去了。”白泽说。

“是啊,现在有人给她推秋千了,不知道做得好不好,有没有伤过她。”

君迟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夏蝉阵阵,微风习习,院里有一对老夫妇,和一个青年。

“虽然做好了准备,还是挺难受的,让你们见笑了。”子坤用手擦眼泪,可他刚擦了左边,右边的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下来,怎么也擦不干净。

“原来她属于别人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啊。我们该走了,走罢。”

就在子坤转身的那一瞬间,老妇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她眼睛湿润了片刻。

“怎么了?”老头问。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年轻的时候,今儿个真是奇怪了。”

子坤又回到永远下雪的那一天,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走到念寒门口看了很久。

此时的念寒还是豆蔻年纪,坐在小院里给未婚夫缝制新的冬装。

“你可以留在这里,我们不会告诉无常鬼的。”君迟安慰道。

子坤摇了摇头,他远远望着未婚妻,就好像要把这个人刻在骨头里一样。

“我困在此地的每一天,都会想象她的未来,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甚至想象如果我没死,又会怎样的模样。而现在亲眼看到,也该放了自己了。”

白泽沉默许久,才手捏一决,念出轮回咒。子坤慢慢淡化,消失在虚空里。同一时间,念寒的小院也没了影踪,二人再次回到车水马龙的街道中。

书鬼有些感伤,她问身边的家伙:“是不是越是情深,越是让人伤感?”

“这我不知道,不过别想了,众生皆苦,去买个糖吃吧,小鬼头。”白泽揉了一把君迟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