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殷芝

夏季初至,庭院里的杨柳堪堪投下凉阴,白泽坐在树旁,桌上高高堆着信件。

而君迟在地上的软塌窝着,她觉得无聊,用薄扇遮嘴打了个哈欠。

白泽放下信纸,笑着摸摸她的头,问道:“都说世间妖为灵,你觉得能灵到什么程度?”

“大概是能察觉人心吧,所以他们都怕妖。”小书鬼好奇地问,“你是不是又看到了有趣的祈愿?”

“是啊,来自美人镇的。”听完这句话,君迟便看见了信笺上印着繁复的花纹。

美人镇是最接近桃园的地方,其锻造、纺织、建筑技艺比京都更加卓越。除此之外,当地俊艳男女者众多,每年佳节前夕,就会有上百辆马车从镇中驶出,开往各大酒楼和富户的住所。

这些艺人收取高额佣金,表演花巧和秘术,但他们从不留宿,也不进行肮脏的勾当。

可以说美人镇是最能让人感到快乐的地方,所以当君迟得知信件来自那里时,感到非常讶异。

“你听说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可与曾经截然相反。”

“怎么回事?”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似乎五年前那里的人脸上开始长斑,连五官都不再明朗了。”白泽回忆道,“以前镇上有个最优秀的舞女,名字叫殷芝,这封信就来自于她的丈夫。”

殷芝自幼在美人镇长大,每日都要很早起床,去巷口最深的井里打一壶水来清洁。在她洗漱完毕之后,贺章便会出现在她的身后,折一枝花戴在她的头上。

贺章是懂的,女子未经梳妆不愿见人,所以他通常不会提早一刻,也不会晚半分。

“下个月是最后一场表演了,尽全力吧。”贺章这样说道。殷芝已经三十岁,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展现舞步,她接下来不得不选择做些小手艺,或者经营家店铺。

贺章是殷芝的丈夫,他这段时间将马车的每个部件都仔细清洁了一番,又用积蓄给自己和殷芝买了新的行头。

“她是最好的舞女,用度自然也要是最好的,可不能委屈。”贺章讲这话的时候,一副神采奕奕很高兴的样子。

然而殷芝还没来得及完成她最后一场演出,村里就席卷了一场瘟疫,所有人包括刚出生的孩子,脸上都被黑斑覆盖,变得丑陋无比。

从那时起,殷芝每时每刻都生活在煎熬之中。

“跳了这么多年舞,最后一次竟然没有一个好的结尾。”殷芝照着镜子,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但依然觉得非常难过。

“怎么会呢,斑会好的。”贺章说出安慰的话,但很没有底气,因为镇上还没有一个人得到好转。

“可是我没有时间了,等斑好了,我的舞也废了。”殷芝叹了口气继续道,“时间不会等人的。”

贺章怎么会不知道呢,美人镇独有的舞步是有时限的。

舞者跨过三十岁后,筋骨和体态都不会再有准确的风情。她们必须选择退位,离开那个挂满绸缎的高台,不再能听到千万乐师为她们奏曲。

殷芝打开房间里的木箱,将她平时最为珍惜的舞衣放进去。

“怎么能这样放呢?”贺章急了,舞衣的材质很金贵,他已经爱护了十几年,每天都要擦拭和晒光。

“已经用不到了。”殷芝的手顿了顿,但最后还是将木箱落了锁,“把马车也卖了吧,换个便宜点的,到时候运货会比较方便。”

“瞎说什么?我不可能卖的,这东西属于我们两个人,卖它就相当于把之前的十几年都卖了。”

“可是贺章,我看到它们,真的很难受。”殷芝眼睛里满是绝望和痛苦,这让贺章瞬间沉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后来的很多个晚上,贺章看见殷芝偷偷哭泣,都会在心里祈求,希望能有人拯救这个镇子。

也许是他的心愿终于被上天听到,第二年开春,镇上来了神仙,建了个大宅院。

“就是那边的宅子。”贺章向君迟和白泽指了指。

小书鬼看到贺章的脸,默默用手抓了抓白泽的衣尾,眼前这人实在太丑了,丑得让她有点害怕。

“狐神大人说有驱除黑斑的良法,但只给自己的侍从使用。”

白泽感到可疑,他看向远处的宅子,那里妖气纵横,着实不像是神仙的居所。

“我本想去应征侍从,但殷芝不让去,后来无意听闻白泽大人能惠及万民,就递了祈愿信。”

“她为何不让你去呢?”君迟有些好奇。

“因为那里做事……有损尊严。”贺章迟疑了会儿才回答道。

这下连小书鬼都感到怪异了,她示意去宅子探探虚实。

二人出发前,白泽走近贺章,用指腹点了点他的眉心,又低头将食指与拇指摩擦两下,若有所思。

君迟知道他又发现了什么,但并没有追问,在处理事情方面,她很信任白泽。

狐神的宅子并不远,二人很快就到达主屋的房顶。如果说美人镇的建筑雕绘天下第一,那么镇上所见的,远不及此院半分。

院中是翠色鱼塘,两侧站满手捧银盘的侍从,他们手挂沉重的坠饰,银盘却不可倾斜半点。再往里便是花厅,此处有一躺椅。细看竟是连根老树,它还生长着,枝叶遮出的阴影正好将椅中人拢进去。

狐神就坐在那里,绫罗锦绣满身。他从侍奴的盘里摘葡萄吃,吃尽才让侍奴抬脸,用手点那人额头,驱淡其脸上的黑斑。

“好一只作威作福的狐妖。”白泽皱眉道。

“怎么回事?”

“黑斑就来自这妖,它哪里是用良法治病,只不过是解自己下的毒罢了。”

君迟听到这突然想起殷芝,这么长时间耗去,即使重得容貌她也无法再登台跳舞了。且这些站在庭院里的少男少女,为重回容貌放弃了练习技艺的时间,他们失去的太多。

而这所有都因狐妖的欲望,如此想来他实在面目可憎。

“你们是什么东西?”狐妖终是发现了屋顶上的二人,他的样子十分嚣张,“不行礼等着受罚吗?”

“我们自然不用向你行礼,妖怪。”

狐妖听到这话,眼睛危险地眯起来,嘴一张吐出迷雾。两侧的侍从惊慌失措,没半刻就纷纷倒地。它踩过晕倒侍从的身体,向二人伸出利爪,君迟被压制到动弹不得。

就在此时,身边陡然刮起大风,凛冽的寒意铺满整个院子,枝叶上凝结了一层白霜。

小书鬼感到力气又再一次涌进身体,转头看见白泽不怒自威的神情,她第一次意识到,身边的男人是真正的神级。

几乎同时,妖狐也察觉到了气息,它双目圆瞪脸色大变。短暂的反应后,即刻化为烟雾试图溜走,但自然是失败的。烟雾散去后,地上只留下个贼头贼脑的小狐狸。

“这就完了?”君迟震惊了。

“对啊。”

“你动都没动啊……”

“拜托我可是个神,还要动手打他不成?”白泽无奈地弹了下她的脑门。

君迟突然觉得这家伙深不可测,连弹自己的手指都变得尊贵起来了。

白泽解决狐狸之后,用法术驱散了美人镇上空的阴霾。几乎同一时刻,所有人脸上都响起轻微的碎裂声,仿若面具的脱落,黑斑被解除了。

不过,美人镇也许要很久很久才能恢复到原貌。

贺章向君迟和白泽道了谢,从院子里拖出很久未用的马车,又打了桶水,将灰尘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

君迟和白泽终于看见殷芝,她虽已经过了花季,但一颦一笑仍勾魂无比。足以想象她年轻时,是何等的盛极一方。

殷芝不能再上台,但当晚她在院中跳起了久违的舞蹈,烛火轻摇,贺章笑得眼角有了细纹。

君迟看着这一幕,她握住了白泽的手。

“我们该走了。”二人向贺章与殷芝道别,白泽显出原形俯下身子,君迟习惯地抓着他的白毛,爬到他背上去。

他们很快就消失在夜空中。

“我们离开美人镇吧。”贺章等二人走后向殷芝这样说道。

“为什么?”殷芝捋了捋头发,她今天确实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即使往后不能登台,恢复容貌本身也让她感到快乐。

“我不想看你做普通的商妇。”

“可是离开了这里又能去哪里呢?”

“去普通的镇子,或者去好一点的城市,反正我在哪里做工都一样。”贺章捧着殷芝的手,他眼睛里有亮光,“但是你不一样,你可以去教年轻的姑娘跳舞,有谁会不聘请美人镇最优秀的舞娘呢?”

殷芝看着眼前这个人很久很久,她有点鼻酸,但最终笑意盈盈地点了头。

离开美人镇的那天,殷芝坐在金丝银线勾勒的马车中,她伸手掀开帘布,看见高台上练习舞蹈的少女,就像自己年轻时候那样,美人镇又一步一步地恢复生机。

贺章驾车驶向友人推荐的城镇,在那里有需要舞蹈师父的乐坊。

半月后,二人抵达目的地,乐坊老板以盛礼相待。

“我从未想到还能看见这些。”殷芝摸着锦绸,她的手有些发抖。

“没事了殷芝,我们已经苦尽甘来。”贺章微笑着舒了口气,他远隔千里,在心中向白泽与君迟表达了自己的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