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去咖啡馆跳舞是在星期六的晚上,时间是七点半,我大约五点就下班回家了。娜奥密刚刚洗完澡,正光着身子化妆。
“啊,让治,我已经化好妆了。”
她从镜子里看见我回来了,用手指了指沙发。沙发上摆放着她去三越百货公司要求别人急忙赶制出来的和服和圆腰带。和服是絮了棉花的双层夹衣,面料应该是金纱绉绸,黄花绿叶的图案零零散散地散落在暗红色的底儿上。用银线在腰带上绣出了两三道动**的波纹,四周印有画舫般古典雅致的船。
“怎么样?我买的怎么样?”
娜奥密双手沾满白粉,不断“啪啪”打着浴后还冒着热气的肩膀和颈部。
说句实话,娜奥密肩膀宽大、丰胸翘臀,她这种体型不太适合穿如水般柔软材质的衣服。她若是穿薄花呢或绵绸的衣服,真的具有混血儿般异国情调的美。但是她一旦穿上传统的衣服,就显得粗俗,衣服上的图案越花哨,越是庸俗,就像横滨那边专给外国人开的小酒馆里的女人一样低俗鄙陋。看到她十分得意的样子,我没有反对。想到要和穿着艳丽服装的娜奥密一起乘电车,一起去舞厅,心里就有些畏怯。
“让治,你就穿藏青色的西服吧。”
娜奥密穿好了衣服,把我的西服拿了出来,还罕见地给我掸了掸灰尘,熨好。
“我喜欢茶色的,不想穿藏青色的。”
“你啊,怎么这么土?”她瞪了我一眼,用一直以来呵斥我的语气说,“参加晚宴一般都是穿藏青色西服或者晚礼服,衬衣不能是软领,必须是硬领。这是规矩,以后一定要记住。”
“还有这些规矩啊。”
“这是当然了。你想赶时髦,却连这些简单的规矩都不懂,这可不行。藏青色的西服已经很脏了,不过还好,只要笔挺就可以了。我已经给你弄好了,今晚就穿这个吧。过几天去做一套晚礼服,不然我不和你跳舞了。”
之后,就是领带要藏青色或者全黑的,形状系成蝴蝶状,要穿亮漆皮鞋,若是没有,就穿寻常的黑皮鞋,在正式场合穿红褐色的皮鞋不合适。要穿绸制的袜子,当然黑袜子也可以……这些规矩不知道娜奥密从哪里听来的,她不仅对自己的服装要求严格,对我的装扮也一一指点,因此花了好长时间我们才出门。
到达咖啡馆时间已过七点半,舞会也早已开始。我们在爵士乐队的喧嚣声中走上楼梯。来到了舞厅,其实就是把椅子拿开了的餐厅。舞厅入口的地方贴了一张纸条,写着“特殊舞会入场券:女士免费,男士三元”。一个服务员在那里收取费用。这里本来就是咖啡馆,被当作舞厅后,却并不怎么漂亮。我往里面看了看,大约有十对舞伴在跳舞,这么点儿人就已经显得十分吵闹了。在屋子另一边放着两排桌子,买票入场的人分别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可以一边休息一边观赏别人的舞姿。有一些陌生男女,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当娜奥密一进去,他们就低声交谈着,并且用一种只有在这种地方特有的带有敌意的异样眼神上下打量着身穿艳丽服装的娜奥密。
“看,快看,那里来了那样一个女人。”
“和她一起来的男人是什么人?”
我仿若听见他们这样说,感觉到他们的视线落在娜奥密身上,也落在了站在娜奥密身后的我的身上。我手足无措,耳朵里充满管弦乐嘈杂的声音,眼前跳舞旋转着身姿的人们……舞技远远超过我的人们形成一个圆环不断地旋转着。我一想到自己身高才一米五,皮肤黝黑如同野人,牙齿参差不齐,穿着土里土气的藏青色西服站在这群光鲜亮丽的人群中,脸上发烧红得如同烙铁,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在心里情不自禁地后悔不该来这种地方。
娜奥密似乎也有点胆怯,凑近我的耳边低声说:“不要傻站在这里,我们到……到桌子那边去吧。”
“要怎样过去呢?从跳舞的人们中横穿过去吗?”
“可以啊,可以的。”
“如果撞到人了,就麻烦了。”
“注意一点儿,别被撞到他们就行了……快看,那边不就是有人横穿过去了吗?走吧,没关系的。”
我跟在娜奥密身后从舞场中央横穿过去,双腿发颤,地上又十分光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走过去。中途还差点摔倒,娜奥密回头皱起眉头瞪了我一眼,“哼”了一声。
“看,那边有一个空位,我们就坐那边吧。”
娜奥密的脸皮要比我厚得多,在大庭广众下面色平静地走过去在桌子旁坐下。她原本很想跳舞,现在却不着急,似乎有些忐忑不安,从手提包里拿出镜子开始化妆。
“你的领带往左边歪了。”她悄悄提醒我,眼睛扫视着舞池那边。
“小娜,你看滨田也来了。”
“不要说‘小娜’,要说小姐。”娜奥密又皱起了眉头,满脸不高兴,“快看,滨田和阿熊也来了。”
“谁?在哪里?”
“看,在那里。”然后她又放低声音,小声责备我用手指别人是不礼貌的行为。“就在那边,你看,阿熊就是和那位穿粉红色洋装的小姐一起跳舞的人。”
“嘿。”阿熊看见我们后向我们走过来,他隔着舞伴的肩膀朝我们这边笑了笑。穿着粉红色洋装的女人高高胖胖,长长又性感的双臂**在外,一头乌黑的头发浓密茂盛,烫成了卷曲的样子,长度只是到肩膀的位置,用一根缎带绑在额头上。脸颊发红,眼睛大而嘴唇厚,鼻子细长,一副瓜子脸,如同在日本画卷里经常能看到的一张完全日本式的脸庞。
我对女人的脸庞有颇多关注,却未曾见到过如此奇怪不协调的脸。这名女子估计也对自己的长相感到可怜,因此费了一番心思想让自己变得洋气一些。仔细看过去,她身上凡是暴露在外的皮肤,都抹上一层厚厚的白粉,眼睛用铜绿颜料画着亮闪闪的眼影,像是涂着一层油漆。脸上还涂抹着胭脂,还有把绸带绑在额头上,这副样子一看,简直就像是妖怪。
“喂,小娜……”一时间我又说走了嘴,连忙改口,“娜奥密小姐,那位女人也算是位小姐吗?”
“是啊,虽然像一个妓女……”
“你认识她?”
“不认识,但是经常听阿熊说起她。你看,她把绸带绑在额头上,那是因为她的眉毛长在头上,绑绸带就是为了把眉毛遮起来,然后在外面画上眉毛。你看,那眉毛都是假的。”
“虽然是这样,但她的样子长得还不算差,就是脸上红的绿的抹得乱七八糟,看上去真滑稽。”
“她就是个白痴。”娜奥密似乎渐渐恢复了自信,用以往自大又骄横的语气说,“那模样压根算不上好看。怎么?让治你觉得这模样的女人是美女?”
“美人虽然称不上,但她鼻子高,体型也还不错,如果像普通人那样打扮起来,倒还看得过去。”
“真恶心!什么还看得过去!长那模样的人哪里都有,一抓一大把。而且,她为了显得自己特别洋气,把自己打扮得有模有样,这虽然还说得过去,但她长得一点儿都不像西洋人,不是我说她,她就像一只猴子。”
“快看,与滨田跳舞的那个女的,似乎在哪里见过?”
“肯定见过啊,她就是帝国剧院的春野绮罗子。”
“啊,滨田认识绮罗子?”
“对啊,认识的。他跳舞跳得很棒,就和女演员交上了朋友。”
滨田上身穿着淡褐色西服,脚穿咖啡色的皮鞋,皮鞋上居然还带着鞋罩。他舞步轻盈,在人群之中格外引人注目。还有一件让人感觉怪怪的事,他在跳舞时和舞伴的脸紧紧相贴,或许这是一种跳舞方式吧。绮罗子体型娇小,被滨田拦腰怀抱,仿佛快要折断了。葱葱玉指,比在舞台上看起来更显漂亮。她衣如其名,绮罗华美,奢侈豪华,腰上系着一条不知是绸缎还是织锦做成的宽幅简状腰带,用金丝和深绿色线在黑色的底上绣出了一条龙。绮罗子个子矮小,跳舞时滨田就使劲低着头,耳际紧紧贴在绮罗子的鬓角,仿若在闻她头发的香味一般。绮罗子也一样,把额头紧紧贴在滨田的脸上,甚至眼角都已经挤出了皱纹。两张脸上四只眼睛眨动着,他们的身体时而分开时而靠近,但头却一直紧贴在一起。
“让治,你知道那是什么舞吗?”
“不知道,不像是什么正经的舞蹈。”
“就是这样,那实际很下流。”娜奥密撇了撇嘴,像是往地上吐唾液,“那是贴面舞,在正经场合都不能跳这种舞。如果是在美国,会有人请你退场的。真是的,滨田有些过了。”
“但是,那个女人好像也不怎么样?”
“本来就是啊。女演员都是这样。这种地方就不应该让女演员进来,她们一来,真正的女士就不敢来了。”
“你对我的要求严格些了吧。今天穿藏青色西服的人也没几个,连滨田也是那副打扮……”
我进来时就发现了这种现象。娜奥密装作一副对跳舞十分了解的样子,又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一些所谓的不足为凭的“规矩”,非逼着我穿上藏青色的西服。但是到这里一看,穿藏青色西服的只有两三个人,而穿晚礼服的则一个都没有,大多都是不同颜色、精致考究的套装。
“虽然是这样,但滨田的确是穿错了,藏青色西服才是正式服装。”
“你这样说……但你看看,那儿,那个西洋人不也只是穿着粗绒毛衣?所以,穿什么都是可以的吧……”
“虽然是那样,但是,不管别人穿什么,自己都应该穿正式服装。西洋人穿成那样,都是日本人不好造成的。而且,该怎么说呢?像滨田那样经验丰富、舞技超群的人自然要另当别论,如果你服装不整,那就太不像话了。”
这个时候,舞厅的人们都停了下来,一片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原来是乐队停下了演奏,大家似乎都想再多跳一会儿,有人迫不及待地吹口哨、跺脚,大声喊着再来一遍。于是音乐重新在舞厅内响起,停止旋转的圆圈再次旋转起来。过了没多久,音乐又停止了,有人喊着再来一遍……这样重复两三遍之后,无论怎么鼓掌叫喊乐队都不再演奏了。男士只好像护卫一样跟在舞伴后面回到座位上。滨田和阿熊把绮罗子和穿粉红色洋装的女人送到座位上,让她们坐下,对她们优雅地鞠躬告辞,随后便一起走到我们这里来。
“啊,你们好,来很久了吧?”滨田说。
“你们怎么不去跳啊?”阿熊说话一如既往地粗鲁。他站在娜奥密身后,眼光不停地打量她艳丽的服装,“如果你没约上人的话,下一场就和我跳吧。”
“我才不愿意呢。阿熊你跳得太差了。”
“别说傻话了,我又没有花钱去学,能跳成这样很不错了,已经让人很惊讶了。”他那蒜头鼻子张大了鼻孔,嘴唇撇成了八字形,乐呵呵地傻笑起来,“我生来就很聪明嘛。”
“哼,别吹牛了!看你和穿粉红色洋装的女人跳舞的样子,就知道不是好东西。”真奇怪,娜奥密只要和他们在一起,说话就会变得粗鲁。
“啊,这都怪那个家伙。”阿熊缩了缩脖子挠挠头,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桌子边的身穿粉红色洋装的女人,“说起脸皮厚,我自信不比别人差,但我绝比不上那个女人。她就是靠那身衣服来这里显眼的。”
“那是什么东西,简直就是只猴子。”
“猴子,哈哈哈,你说得真好,她就是一只猴子。”
“看你说的,还是不是你带过来的?!阿熊,说真的,你得提醒提醒她,那样子实在是太恶心了。生下来本来就那样,还想显得洋气,可说到底根本就是一张日本脸,纯粹的日本脸。”
“总之,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显得悲哀。”
“哈哈,的确是这样。猴子做的是悲哀的努力。长相洋气的人,即便是穿上和服,也会显得十分洋气。”
“比如像你这样的人。”
娜奥密得意地“哼”了一声,笑着说:“那是自然喽,我长得就像个混血。”
“熊谷,”滨田叫了阿熊的名字,他对我似乎有所顾忌,神色不自然,“你和河合先生不是第一次见面吧?”
“唔,见过有许多次了……”
这个叫“熊谷”的阿熊依旧站在娜奥密坐下的椅子背后,凶恶的眼光透过娜奥密的后背直直地投射在我身上,他说:“我叫熊谷政太郎,请多多关照……”
“本名熊谷政太郎,别名阿熊……”娜奥密仰着头看着熊谷,“我说阿熊,你自我介绍时就不能多说几句吗?”
“不……不行,说多了就该露馅了……关于我的一些详细情况,娜奥密会告诉你。”
“哎呀,真是讨厌,你的详细情况我怎么会知道?”
“哈哈……”
被这些家伙缠住,我心里略有不爽,但娜奥密十分开心,和别人有说有笑,无奈,我也只得装作笑脸说:“滨田,阿熊,你们不坐下吗?”
“让治,我有些口渴了,去叫点饮料来。滨田,你想喝点什么?”
“柠檬汁可以吗?”
“唔,什么都行……”
“阿熊,你呢?”
“既然是你请客,那我就要加碳酸水的威士忌。”
“哎哟,你行啊。我最讨厌喝酒了,满嘴都是臭味。”
“臭有什么的?不是经常有人说闻着臭吃起来香吗?”
“你是指那只猴子?”
“哈哈……”娜奥密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得不能自持,“好了,让治,叫服务员过来……要一杯威士忌加碳酸水,三杯柠檬汁……不,不,等一下。我不要柠檬汁,要果汁鸡尾酒吧。”
“果汁鸡尾酒?”这种饮料我闻所未闻,娜奥密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好奇地问她:“鸡尾酒是酒吧?”
“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说……阿滨,阿熊,你们两个都听着,这个人是土包子。”在娜奥密说“土包子”的时候,她的手指轻轻戳了戳我的肩膀,“说真的,和他这个呆头呆脑的人一块跳舞,简直能把人气死,刚才还差点摔一跤呢。”
“地板很滑。”滨田像是在替我解释,“开始来的时候谁都会糊里糊涂,习惯了之后就好了……”
“现在我怎么样?还不够熟练吗?”
“唔,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很有胆量……嗯,是一个社交人才。”
“阿滨也是个人才喽。”
“我吗?”
“对啊,不知不觉就和春野绮罗子交上了朋友。喂喂,阿熊,你说呢?”
“哦,哦。”熊谷突起下唇,点点头,又问滨田,“滨田,你对春野绮罗子送秋波了吧?”
“哪有!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但是,阿滨你满脸通红解释这一点,倒显得十分可爱呢。看来你还是挺老实。阿滨,你不把绮罗子小姐叫过来吗?去叫过来吧,给我介绍认识一下。”
“得了吧,我把她叫过来,你肯定又会嘲讽我一番。你这张嘴,我可吃不消。”
“放心吧。我不会嘲讽你的,去把她叫过来吧,热闹一点儿不是很好吗?”
“那我也去把猴子叫过来吧?”
“嗯,好。但是跳舞开始了,你先陪我跳一场吧。”
“我不想和阿熊跳舞,算了,也没办法,跳就跳吧。”
“嘿,可别这么说,看看你,刚刚学会就敢摆架子了……”
“好吧,让治,我和他去跳一场舞,你先在这里看着。过后我再来和你跳。”
娜奥密的脸上流露出一副奇特的悲伤的表情,她猛然站了起来,挽着熊谷的胳膊走进了再次迅速旋转的人流之中。
“啊,下一场是第七号狐步舞啊……”滨田与我待在一起,略显尴尬,他就从口袋里掏出节目表看了看,慢慢地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失陪一下,和绮罗子约好了下一场跳舞……”
“好,随便,不用客气……”
三人走后,桌子上摆放着服务员送过来的加了碳酸水的威士忌和所谓的“果汁鸡尾酒”四杯饮料,我孤身一人漫不经心地看着舞场上跳舞的人们。到这里来,我本就不是自己想跳舞,主要是想看看在这种场合娜奥密是如何惹人注目,以及她跳舞时是怎样的。因此,我觉得颇为轻松。于是我以一种解脱了的宽松心态在人流中热切地追寻着娜奥密的身影。
“嗯,跳得真不错……这个水平完全拿得出手……在这种事情上她的确是很有天赋的……”
她脚上穿着跳舞用的漂亮精致的草屐,轻轻踮起的脚尖套着白布袜子灵活而又迅速地旋转着,飞舞着艳丽的和服长袖。她每踏出一步,和服前襟的下摆便宛如蝴蝶翻飞。她的手指白嫩光滑,扶着熊谷的肩膀如同艺伎拿着三味线的拨子。腰间系着鲜艳醒目的腰带。她的脖颈、侧脸、正脸、脖颈的发际……恰如一朵娇艳的鲜花,在庞大人群中显得格外出众。看来,和服的的确确不能扔掉,并且,因为有许多穿着样式奇特的粉红色洋装的少女存在,娜奥密喜欢艳丽华彩衣服的嗜好也不显得庸俗,之前我一直为此暗自担忧。
“啊,热,真是太热了!让治,看我跳舞了吗?怎么样?”
娜奥密跳完舞,就回到了桌子边,把鸡尾酒拉到自己面前。
“啊,当然看了,跳得非常完美,完全不像是新人。”
“真的吗?那下一场跳一步舞的时候我和你跳吧。可以吗……一步舞很好跳的。”
“那两个人呢,做什么去了?滨田和熊谷。”
“他们去叫绮罗子和猴子了,马上就过来了……再要两杯鸡尾酒吧。”
“我告诉你啊,那个穿粉红色洋装的女人刚才好像是在和洋人跳舞。”
“是吗?你不觉得这样很滑稽吗?”娜奥密直视着杯底,喉咙间咕咕作响,滋润喉咙上的干渴,“那个洋人并不是她的朋友,压根就不认识,却突然走到猴子面前请她跳舞。这样做根本就是看不起她,没有相互介绍就请人跳舞,一定是把她当成妓女之类的。”
“那她应该拒绝的啊。”
“对啊,所以说滑稽就滑稽在这里。那只猴子看到对方是洋人,不想拒绝,就答应人家了。简直就是愚蠢、丢脸的臭三八。”
“喂喂,你别这样骂她好不好,我听着都有些心惊肉跳。”
“这有什么,我有我的主见——那个女人就应该听听这些话,不然可能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连阿熊也说了,她那样做让人很为难,必须得去提醒提醒她。”
“男的那样说当然可以,但是……”
“不要说了,阿滨田带绮罗子过来了。女士过来,要马上站起身。”
“好了,我来介绍一下……”滨田像是执行“立正”命令的士兵一样笔直挺立站在我们面前,“这位是春野绮罗子小姐。”
此时,我犹如习惯性般自然而然将绮罗子与娜奥密相比较,以娜奥密姿色为标准,看看两人谁更美丽。绮罗子从滨田后面走出来,嘴上带着浅浅的笑容,看上去温婉静雅。她看上要比娜奥密大一两岁,但似乎是个子矮的缘由,在年轻活力、风姿绰约等方面与娜奥密毫无差别,在衣着华丽上比娜奥密更胜一筹。
“初次见面……”
绮罗子态度谦逊恭谨,那双小而圆却显得灵动明亮的眼睛微微垂下,胸部微微收起,十分客气有礼地点了点头。行为举止中完全无娜奥密那样的粗野,不愧是女演员。
娜奥密的所作所为已不能用活泼来形容,而是粗鲁鄙陋,说话盛气凌人、恶声恶语,全然没有少女的温柔贤淑,时常显露出卑鄙恶劣的性情。总体来说,就是一头野兽。与之相比,绮罗子如同一件贵重的艺术品,经过了精心雕琢,极尽人工之能事,她在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都显得高雅得体。比如她坐在桌子旁端起鸡尾酒杯子时,我注意到她的手腕十分纤弱,仿若承受不起那微微下坠的和服衣袖的重量。我仔仔细细观察了她和娜奥密放在桌子上的双手,皮肤细腻、光滑圆润上不分伯仲,平分秋色。但是两人的脸庞却有着天差地别之分。如果说娜奥密的脸庞是玛丽·碧克馥,是一个美国女孩;那么绮罗子就是意大利或者法国一带幽艳的美人,柔美文静中带着一丝清丽的媚态。若是将两人与花相喻,娜奥密就是一朵野花,绮罗子则是绽放在室内的花朵。她端庄的圆脸上的鼻子是如此小巧玲珑!若不是匠人神工鬼斧下制造出的玩偶,哪怕婴儿的鼻子都不会如此清秀挺立。最后便是牙齿,娜奥密一直对自己有一口好牙而扬扬得意,而绮罗子一颗颗仿若饱满圆润珍珠的洁白牙齿整齐排在她红润小巧的嘴巴里,像是一个鲜红的瓜被分成了两半。
我感到自卑,我想娜奥密也是。自从绮罗子坐在之后,娜奥密就不复之前骄横傲慢的态度,不仅没有冷嘲热讽,还变得沉默寡言,一句话也不说,一时之间有些冷场。但娜奥密是一个不服输的人,更何况是她自己说“把绮罗子叫来”,很快就恢复了以往恣意妄为的性情。
“阿滨,别不说话啊,说点什么。那个……绮罗子小姐,您是什么时候和阿滨成为朋友的?”娜奥密率先打破沉默的僵局。
“我吗?”绮罗子睁着清澈明亮的眼睛说,“就是近些日子。”
“我……”娜奥密学着对方的腔调说了一声“我”,“刚才看你跳舞跳得十分不错,一定下过功夫学习吧?”
“没有,我从很早就开始跳舞的,不过一直都跳得不好,因为我实在是太笨了……”
“哎呀,看你说的。阿滨,你觉得怎么样?”
“自然是跳得很棒了,绮罗子小姐在演员培训班里是正式学习过跳舞的。”
“瞧你,怎么能这样说?”绮罗子害羞似的低垂下头。
“你跳得真的很好呢。我看了一下,全场中男的跳得最好的是阿滨,女的就是绮罗子小姐……”
“才不是呢……”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这是舞技评选大会吗?男人中跳得最好的难道不应该是我吗?”这时候,熊谷带着穿粉红色洋装的女人走了过来。
熊谷介绍说,这位穿粉红色洋装的女人名叫井上菊子,家住青山一带,是一位企业家的千金。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俨然已经过了最佳婚龄期了——后来听说,她在两三年前就嫁人了,因为实在是喜欢跳舞,当时才离婚不久。她穿着晚礼服,**出肩膀和手臂,大抵是为了显露自己丰腴浓艳的肉体,在与她面对面时,这样的打扮毫无丰腴之美感,看上去反而像肥胖的半老徐娘。按理说,她丰满的体型应该比瘦弱的人更适合穿洋装,但她的脸型实在不好,如同把日本玩偶的脑袋安放在西洋玩偶的身体上,脸庞与洋装搭配在一起怎么看都觉得别扭。若是保持这种自然的状态,其实也算好的了。但她为了让自己的脸能配得上身上的洋装,在自己的脸上想方设法进行各种各样的加工,不仅没有增添一丝美感,反而把还算看得过去的脸庞弄得一团糟。仔细去看,她眼睛上面的眉毛果真是假的,真眉毛隐藏在绸带下面。涂成蓝色的眼圈、脸颊上大红的胭脂、点的黑痣、唇线、鼻梁线……几乎整个脸都被她弄得惨不忍睹。
“阿熊,你讨厌猴子吗?”娜奥密突然说。
“猴子?”熊谷差一点儿没忍住笑出来,“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家里养了两只猴子。如果你喜欢,可以送你一只。怎么样?你不喜欢吗?”
“哎呀,你竟然养着猴子?”菊子惊讶地说。
娜奥密眼中闪烁着狡黠的亮光,整个人越发得意:“对啊,养着呢,菊子小姐喜欢猴子吗?”
“小动物我都喜欢,像猫啊狗啊之类的。”
“这么说,猴子也喜欢喽?”
“嗯,也喜欢。”
她们两人的一问一答实在是太有趣,熊谷身体转向一边捧着肚子笑,滨田用手绢捂着嘴哧哧地笑着,绮罗子似有所感,一个人在一旁微笑着。只有菊子似乎是一个老实人,没有发现自己被人嘲弄了。
没多久,第八场一步舞开始了,熊谷和菊子去舞场跳舞去了。娜奥密丝毫不避讳绮罗子,直接坐在她身边,用十分难听的语言嘲弄说:“哼,那女人就是个白痴,脑子应该不好用吧。喏,绮罗子小姐,你是怎么觉得的?”
“这个,要怎么说呢……”
“你看,她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只猴子对吧?所以我才提起猴子,故意说给她听的。”
“哦?”
“大家都那样笑了,她都没有发觉,你说这不是傻是什么?”
绮罗子偷看了娜奥密一眼,眼神中半是愕然半是轻蔑,始终用一个“哦”来应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