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朱祖谋·机慎品

好你个高俅巧设‘白虎节堂’诱捕‘豹子头’林冲的故事啊!

先看《浣溪沙》二首:

独鸟冲波去意闲,瑰霞如赭水如笺,为谁无尽写江天。

并舫风弦弹月上,当窗山髻载云还,独经行地未荒寒。

翠阜江崖夹岸迎,阻风滋味暂时生,水窗官烛泪纵横。

禅悦新耽如有会,酒悲突起总无名,长川孤月向谁明。

《乌夜啼》一首:

春云深宿虚坛,磬初残,步绕松阴双引出朱阑。

吹不断,黄一线,是桑干,又是夕阳无语下苍山。

这三阕小词的作者是朱祖谋。朱祖谋,浙江湖州府归安县人。在庚子拳匪之乱的时候,有“举国若狂,盈廷缄默”的气氛,当时朱祖谋官居翰林院侍讲,位卑职小;既无权柄,复无言责。无论洋务、战守之类大政,原本可以说“干卿底事?”但是抗声折角,戮力批鳞者,还端赖君子力争,始能鼓舞慷慨、激励耿介,为当时瘖哑黯淡的朝廷绽露一点灵光。

朱祖谋(1857—1931),名孝臧,字古微,号彊村。光绪九年进士,官礼部侍郎、广东学政。与王鹏运、况周颐、郑文焯并称为“晚清四大词人”。朱氏词风近宋人吴梦窗。王国维《人间词话》:“彊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陈三立(散原)则谓:“公始以能诗名,蹊径蹈涪翁,顾自谓非所近。及交王半塘鹏运,弃而专为词,勤探孤造,抗古迈绝,海内归宗匠焉。”

朱氏兼工书法,马宗霍《书林藻鉴》称:“彊村老人以中锋作侧势,落墨重迟而标格苍劲。”朱氏楷法初宗颜真卿,后学褚遂良,结字变体为左高右低,生欹侧之势,风骨整严,自具风貌,堪称与他的学术一致。又这结体左高右低之款,恰与其挚友、浙江超山吴昌硕篆书之左低右高,有异曲同工之妙。吴昌硕墓碑即由他书丹,可见他在当时艺苑声名之大、地位之崇了。

庚子年五月二十一日一连三天“叫大起”,一般皆以为战和定策在焉。其实早在四月初,内廷已经决议与洋人一战,只不过尚无明文发表而已。朱祖谋当时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从宫中得来消息,也是第一个上疏力陈拳匪妖妄,不可以倚之集事者。疏中还点拨了当朝两大忌讳:其一是说兵力窳弱、断不足以当列国节制之师;其二是以一国遍与八国起衅,无论众寡、强弱、曲直各方面皆无胜理。此疏才上,军机处堂官即争相传阅,都说:“翰林院中居然有这等风议。”早朝还没有散,辇下已众口喧腾起来。

朱祖谋的折子递了出去,出城却没回寓所,先驱车到翰林院编修林诒叔家——当时林诒叔的哥哥林诒仲是军机章京,应该知道疏奏上达之后宫廷意旨究竟如何。所以朱祖谋之往访,不无探听消息之意。人刚进了门,还未曾入座,林诒叔已经匆匆迎出,咋舌叹道:“老前辈竟如此大胆,敢作此惊天动地之大文耶?”

慈禧太后看过折子,笑了笑,说:“这是个狂生,不识时务!”倒是当时在国子监任教的曾廉一见物议沸腾,立刻上疏,奏请“斩朱祖谋以惩异议”。结果两折皆留中不下。看起来当时朝廷的气氛还没有到“外挫而内杀”的程度。

叫大起的时候,朱祖谋也在场。他个头儿矮,人又站在后列,发言却不让人,语声宏亮,中气十足。太后听了半天,听不太明白他的湖州官话,只得问道:“扯嗓子说话那谁啊?”朱祖谋立刻再报了一次:“翰林院侍讲学士——臣朱祖谋。”太后居然笑了,叫稍近前些跪奏。朱祖谋依嘱跪前,滔滔不绝地申言,翻来覆去只有一个重点:董福祥的军队不可靠。

董福祥原先是回部之中的枭雄,左宗棠西征纳降的一名叛将,迭有军功,保升至提督。庚子年初慈禧召见,董福祥有两句很出名的奏答:“臣没别的能耐,只会杀洋人!”荣禄、刚毅都很赏识他,徐桐也说:“他日能强中国者,必福祥也!”拳匪扰掠京师之际,董的直属部队和义和团合流攻打使馆,打了一个月还打不下来,使馆守兵仅四百人,拳匪倒死了两千多。

联军入京,董福祥先抢了一大票,就自向西窜入回部去了。庚子乱平之后,本来要杀他的,又担心他在回部的势力大,或恐会激起国内的民族对立,才发落了一个“革职留任,仍统回军驻甘肃”。洋人不答应,才又退一步,将之软禁在家。后来端王载漪发配新疆,董福祥犹欲有所为,三不五时就偷偷带着一标人马去请见,要拥立载漪自立,载漪这个时候明白他的本事不行,野心却太大,敷衍了他一阵儿,俩笨蛋都死了。

可庚子年五月间叫大起之时,还只有少数几个人敢说董福祥不足以济事的。慈禧一听朱祖谋这么说,火气上来了,道:“你说董福祥不足为依靠,那么谁可靠?你说!”

朱祖谋立刻匍匐奏道:“臣于诸将帅交际生疏,未能悉其底蕴,不敢妄行保奏,致误国事。然如董福祥之骄暴粗疏,昭然众目共睹,臣既有所闻见,亦实不敢缄默。军旅事重,尚乞太后与诸王大臣熟商之,非臣有所恶于董福祥也!”

慈禧听这话虽然不高兴,可也着实震慑于朱祖谋的切直耿介,除了斥退之外,别无一言谴责。

到了第二天清早,军机大臣入对,慈禧忽然想起来,转问领班荣禄道:“昨儿有个翰林院的朱某人,同我辩理直是不饶;奏对之时,瞠瞪着俩眼珠子瞅着我,仿佛是十分之不满!今日想起来,还教人不舒服呢!”

荣禄连忙奏对:“这些个小臣可万万不敢对太后无礼,他跟奴才说话之时,也是这个德行,奴才细细观察,慢慢儿才知道:他那一对眼珠子有毛病,再加上畏葸矜持,眼珠子是不敢转悠的,没有旁的缘故。”

荣禄与朱祖谋其实并没有一面之交,至于朱祖谋是不是瞪着眼珠子同荣禄说过话,其实也无可考。但是仅此一节,可以看出荣禄的为人城府极深,在“用拳主战、扶清灭洋”甚嚣尘上的当时,还能够阴持两端,暗抚清议,居然也就因之而保全了一位忠耿之士。

为什么说荣禄并不是真心想救人呢?因为是隔不了几日,荣禄还差一点儿阴谋设计,害死了朱祖谋。

就在大战方兴,使馆既围之时,人但见董福祥的部队时有伤亡,而外国人拒守于租借区中,看上去非但没有伤亡,而且谈笑用兵、毫发无损。这时连当初那些一力主战的都在找机会改口,唯独面子上还硬挺着,所谓“胆越孬、调越高”也。倒是朱祖谋,依然故我,动辄草拟一折上奏,“请刻日停战,保全邦交,为议和转圜地”。

这一天一大早他入内递封事,当下听说又留了中,没有覆旨,只好悻悻然驱车出城回家。前脚才进门,后首就听说军机处有传唤问讯的片子到了。是时天色微明,朱祖谋还没有用过早饭,便买了几个包子在车上吃,车入西华门,远远看见里头走过来一位顶戴花翎的大臣——居然是主战派的急先锋刚毅,算算时间,军机尚未散班,显见他是先告假退值出来的,缓步阳阳,甚有得色。

朱祖谋原先并不认识刚毅,如今夹道上狭路相逢,车前在署恭候迎送的苏拉知道:这要见礼的,遂高声喊:“刚中堂到——”

朱祖谋只得摔开包子下车一揖,刚毅居然温言婉语道:“刚才还读了你的折子,指陈切当,深中机宜——停战议和,其实真是今日不易之策,迩来老兄所奏,总能发人之所未发、见人之所不及见,佩服佩服!不过嘛——太后对折子尚有几句话还不是太明白,所以得召问传询,你老兄缓口气儿,以理明之就成!我还有要公,得先退值;仲华、夔石、颖之、展如诸公都还在班,你去见了,说说你的看法就完事了。我这里呢,一出门儿,就按你老兄折子里的话办:先传谕诸将,不只使馆要竭力保护,就连樊国梁(按:天主教法籍传教士,原名Alphonse Pierre Marie Favier)那儿,也饬令严密防护,不许妄动一草一木的。”

朱祖谋愣了愣,随口问道:“但不知樊国梁何许人也?”

“大法兰西国传教士樊老先生,现在是西堂大主教,你老兄竟然不知道此人么?”刚毅说这话时脸上浮现了惊诧之色。

朱祖谋实说不知,又道:“下官与此辈一向没有往来,所以不认识。不过樊国梁既然是传教士,便是私人在华资格,非使馆邦交之类可比,应该不需要加意保护罢?”

刚毅一面朝外走,一面摇着头说:“不然、不然!应该保护,应该竭力保护、竭力保护的才是!”

待刚毅走远了,朱祖谋正要上车继续吃他的包子,忽听那苏拉自言自语道:“不对呀!”

“怎么了?”朱祖谋问道。

“朱大人知道刚中堂要上哪儿去么?”这满面狐疑的苏拉接着道:“刚中堂在西华门外‘桃边香’饭馆儿里放着一套军服。这几日一出禁中,刚中堂并不回家,乃直往‘桃边香’去用饭。吃了饭,养足精神,换上军服,便率领四百小队上西堂去,怎么说都是去抓樊国梁的——昨儿已经是第三天了,打到黄昏日落,说是今儿非亲手杀了那洋教士不可,所以今日尽早,先退了值,就是去杀人的。这会儿——怎么、怎么又说是去‘保护’了呢?”

朱祖谋踏进军机处朝房,果然如刚毅所言:荣禄、王文韶、启秀和赵舒翘等人都在,荣禄像是早就在等他到来,起身迎道:“祖谋啊!太后似乎颇以你的折子为满意——只不过停战不能空言,使臣衔命去同洋人讲和,不知该用什么仪注。这在欧洲各国,应该都有定例可循的。方才太后问起,咱们几个都不熟,无以覆奏,所以请旨召你来问一问:该怎么办?祖谋应当是极其熟悉的了。”

这,其实并没有什么深奥难详之理。洋人于战阵之中呼吁停火,都是举白旗的,朱祖谋正要回禀,心头一惊——他倏忽想起方才在西华门里撞见刚毅时对方那异常的神色,不觉脊骨从脖梗一冷冷下了尾椎——好你个高俅巧设“白虎节堂”诱捕“豹子头”林冲的故事啊!

原来西人吁和是竖白旗不错,可在我朝,竖白旗实则是投降的意思。所谓的“用什么仪注”、“欧洲应有定例可循”、“咱们几个都不熟”、“无以覆奏,请旨召问”云云,根本是幌子,荣禄——乃至不在场的刚毅——其实都在等他朱祖谋的一句话:“举白旗”,待此言一出,便可以深文周纳,指称他输款洋人、劝降辱国,到彼时说推出去斩了,也就斩了。

就这么一转念,老书生朱祖谋大有所悟,遂答道:“我上疏之本意,乃是因为战事拖延既久,而不能得手,敌军连日进逼津、沽,去都门仅咫尺之遥,恐有碍慈圣颐养,这才冒昧请停战事的。至于停战该用什么仪注,生平实未学习,是以不敢妄奏!倒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乃至于与洋人时有往来的堂司各官,不乏深谙公法的能员,何不请旨召询一番呢?”

这话说出口,有老半天儿没人能应声。没杀成这个老书生,很多人不是滋味儿,但是谁也没有进一步构陷他的词儿了。大伙儿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